第一集
1.桂林漓江
泛着青光的水,缓缓地流淌。
水中能见绿涔涔的桂林特有的山峰。
在浓淡相间的山色水光里渐渐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条条翘头竹筏,正从江面上缓缓地划过。
成群结队的鸭子从岸上浩浩荡荡冲向水中。
三三两两穿红戴绿的妇女在江边石滩上浣衣。
2.桂林城里
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瓦子、酒肆、青楼、烟馆,各色布幌子在半空中乱晃。
人群中,几位丫鬟模样的少女拥着一位丽人快步走来,在晃动的人群中更加显现出这位丽人的气韵不凡。
走在后面的丫鬟看着旁边叫起来:“小姐,那边在演戏呢,我们去看看吧?”
那众人呵护下的丽人回过头来,果然天生丽质,明眸皓齿,仪态端庄,她就是本剧的主人公玉卿嫂,这会儿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大户人家的小姐。
玉卿一脸高兴地应着声:“好啊,去看看。”
几个人加快脚步向前面的热闹处走去。
沸反盈天的街边搭了个简单的戏台,台眉上写着几个大字:紫云班抗日募捐大义演。台上锣鼓铿锵,龙腾虎跃,正在上演《杨门女将》一类的打戏。戏班台柱露凝香率领跑龙套的金燕飞和如意珠勇斗敌寇,两派人打得难解难分。
丫鬟们簇拥着玉卿往戏台前挤,一边还吆喝:“快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小姐要捐钱。”
玉卿:“我们多捐些钱。”
戏台一边摆着捐款箱。
玉卿和丫鬟们推推搡搡,不好意思上台。众丫鬟齐心协力将她推到前面。观众见状纷纷鼓掌。玉卿脸孔绯红,赧然一笑,在众目睽睽下走上几级台阶,来到捐款箱前,摸出钱包,将包里的一沓纸钱悉数放进箱子。末了,想一想,又摘下耳环、项链、手链和戒指,一并放进捐款箱。
有人惊叹,有人赞赏。
站在人群外围的运通公司经理孙嘉淦,只盯着台上的露凝香,虽风度翩翩,却与四周不相干似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和炸弹落地的爆炸声。
看戏的人并不惊慌,戏照演不误。
玉卿脸色一紧,扯过丫鬟,匆匆离去。
3.前线战壕里
爆炸声此起彼伏。
有士兵猫着腰运送弹药。
救护兵为伤兵包扎伤口。
大多数士兵正大口吞饭。
落下来的沙尘将躲在壕沟里的士兵们弄得灰头土脸。
掩体一角,中尉蔺宗义正在炮声中写信,但见他写了几笔抬起头来:“弟兄们抓紧吃饭,马上就要投入战斗了。”
一士兵与他开玩笑:“蔺参谋,你是在写情书吧?”
蔺宗义打趣地:“不是情书,是遗书。”
士兵们哄笑。
爆炸声不绝于耳。
沙石落下。
士兵们护着饭盒。
蔺宗义拍去身上的灰土,继续埋头书写,一边响起他的画外音:“……英婵,国家已发起‘国民精神总动员’,要求‘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几天我从司令部来到战斗的最前沿,在战壕里给你写信……”
4.桂林红十字医院
蓝天白云下,教会医院的墨绿色屋顶,飘动着醒目的国际红十字会的旗帜。
蔺宗义的画外音:“士兵们知道我在写什么,拿我开玩笑,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写情书,是写遗书。准确地说,应该既是情书,也是遗书……”
5.医院病房过道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
抬着伤员的担架匆匆走过。
英婵一边飞快地走着,一边捧着信看,蔺宗义的画外音在继续:“我已经写了十几封像这样的遗书,但是很抱歉,我还没有死……”
看到这里英婵忍不住笑出声来。
与她迎面相遇的护士停下来:“英婵,笑什么哪?谁的信?我看看……”
说着便想探过头去。
英婵拿信的手躲开她:“不许看。”
护士一脸释然的表情:“哦,我知道,是他的信。”
说完做了个鬼脸离去。
英婵继续看信,耳畔又响起蔺宗义的声音:“我想我不会马上血洒疆场,因为我还没有好好爱你,如果就这样去了,那是老天不公。”
英婵又笑笑。
远处抬担架的护士:“英婵,快来帮忙!”
英婵急忙收起信:“哎,来了。”
一边飞快地跑过去。
6.柳家书房
画桌上铺着一张八尺整张的宣纸,饱蘸浓墨的毛笔落到白纸上,一时间挥毫舞墨、龙飞凤舞地写下李商隐的《风雨》诗一首: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收笔后,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其昌欣赏着自己的墨宝,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一把抓起来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窗外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柳太太,柳太太……”
其昌探出头去,但见花枝招展的媒婆正从楼下天井走过。
媒婆边走边喊:“柳太太,柳太太,有喜啦!”
其昌将揉成一团的宣纸砸下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媒婆头上。
媒婆摸了一下头,一愣:“哟,这不,喜事临头了。”
7.柳家客厅
大堂格局及摆设布置,彰显大富人家的气势。红木八仙桌两旁,分别坐着年届五旬雍容有度的柳母和年龄相仿花枝艳发的媒婆。
媒婆手中拿着块丝帕,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小的奉太太之命,一直把做媒的事情放在心上。前些日子,我听说下游的渔村有位单姓小姐,高不配低不就的,把年岁耽搁大了,我就想,把她配给其昌少爷不是正好吗?昨天我就顺江而下,一路找去,果然找到那渔村所在,那渔村果然有姓单的人家,那单家果然有叫玉卿的小姐。”
柳母小喜:“是吗?总算没有白走这一趟。”
媒婆:“那是,不但没有白走,还有功而返呢。”
柳母更加来了兴致:“哦,快说说,那单姓人家怎么样?小姐的模样和人品如何?”
媒婆:“单家乃钟鸣鼎食之家,所以那单家小姐对男方的家境相貌挑剔得很呢,先前不知道有多少媒人踏破门槛,那单家小姐硬是没有看上眼的,这样年岁也就大了起来。我对单家人说,要找门当户对的,桂林城里除了柳家没有第二家;要找才貌双全的,除了柳家少爷其昌绝无第二个。”
柳母笑了:“看你说的,死人都要让你给说活了。”
媒婆:“那是,否则我还做什么媒人?”
柳母:“依你之见,那单家小姐是否长得非比寻常?”
这一问,媒婆更来劲了:“哎呀呀!柳太太,说给你听,就怕你不相信。那单家小姐的模样,真可谓‘妖死老公,气死阿婆’。脸蛋儿团团圆圆的,眼珠儿黑黑亮亮的,鼻梁儿周周正正的,嘴唇儿小小薄薄的,活像瑶池王母下凡,南海观世音降世……”
柳母没有听完就笑了:“好了,好了,看你说的,好像天女下凡似的。你倒是说说,这么标致的大家闺秀,看不看得上我们家其昌?”
正欲饮茶的媒婆身子一扭,放下茶盏:“你说的,怎么会看不上呢?你家少爷其昌要相貌有相貌,要个子有个子,身子骨虽然瘦了点,却有道骨仙风的气度。单家小姐与其昌,那真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没得说了。”
柳母忽然不无担忧地:“其昌有烟瘾,就怕相亲的时候让人家看出来。”
媒婆甩着丝帕:“不会,不会,到时让其昌过足了烟瘾去相亲,神清气爽的,火眼金睛也看不出来。”
柳母:“还有,你是知道的,其昌这孩子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想娶媳妇,都快把我急死了,就怕这一次还是说不动他,死活不愿去相亲。”
媒婆急了,加重语气:“柳太太,这几年我牵了这么多红线,真还没有遇见像单家小姐这么齐整漂亮的。你家少爷要是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那可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柳母:“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万一其昌不愿去女方家见面,有没有别的办法?”
媒婆眼珠儿一转:“事在人为,办法嘛,总是有的。”
柳母:“这事还望金桂大姐给我想周全,只要事情成了,我会加倍付你酬金的。”
这一说,媒婆的劲头更加足了,索性离开座位,走到柳母身边,放低声音:“不瞒柳太太说,这样的主意我以前不是没给人家出过。其昌要是不肯去女方家见面,我们就找个模样好的人代替他去。”
柳母一愣:“这么做可以吗?”
媒婆:“有什么不可以?这么做的人家多着呢。到了办喜事那天,新娘嫁进柳家,拜过天地,入了洞房,生米就算煮成了熟饭,你说她还能怎么样?”
柳母一时拿不定主意:“这……”
媒婆:“别这呀那的,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柳太太你只管一百个放心就是了。”
柳母:“你说找个模样好的人代他去,有这样的人吗?”
媒婆:“哎呀,这就太容易了。你家绸缎铺的襄理庆生,长得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不是现成的人选吗?”
柳母思忖着:“这倒也是。”
媒婆:“那就说定了,事不宜迟,后天就去女方家。”
“好。”柳母站起来高声一喊,“孙伯!”
孙伯应声来到柳母面前:“太太有何吩咐?”
柳母:“去账房取十两银子来。”
孙伯:“唉,我这就去。”
媒婆:“不着急嘛,下次再给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人却坐了下来。
8.柳家绸庄
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字招牌:祥顺绸庄。
身穿长衫、白白净净的庆生正在做生意,但见他熟练地裁绸、包扎、收款、找零,末了,客气地送客:“请慢走。”
顾客应声离去。
其昌来到店里:“庆生。”
庆生:“少爷有事吗?”
其昌里外看看:“店里就你一个人?”
庆生:“小三出门办事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
其昌:“你能不能再支些钱给我?”
庆生面有难色:“少爷,这个月你已经从店里支了不少钱去,再拿,我的账就做不平了。”
其昌恳求地:“不要多,就拿十块钱,我保证这个月不再从你这里拿钱了。”
庆生:“太太要是知道我给你钱去抽大烟,会骂死我的。”
其昌:“你不说,我妈不会知道。”
庆生:“少爷的烟瘾越来越大,太太规定好的烟钱,少爷不出半个月就抽个精光,像这样亏空下去,月月从店里拿这么多钱,太太迟早会知道的。”
其昌:“知道就知道,我不怕。”
庆生:“你不怕我怕……”
其昌有点不耐烦了:“你怕什么?有我在,你的饭碗就砸不了。快,快,拿钱给我。”
庆生很为难的样子。
其昌加重语气:“快啊!”
庆生不情愿地走到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十块银元,交到他手中:“这个月我不会再给你了。”
其昌数了数:“这个月我不会再向你要了。”
说完急猴猴地转身离去。
庆生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9.桂林街上
穿着军装的蔺宗义驾着敞篷吉普车行驶在人群中。
10.烟馆门外
其昌走出门来,整整衣服,看上去精神比刚才好多了。
蔺宗义的汽车从他面前开过,开出几米后急刹车停下。
车上的蔺宗义跳下来,高兴地:“其昌!”
其昌定睛看去,喜出望外:“宗义!是你?”
两个人走拢来,互相打量。
蔺宗义:“其昌,好久不见,真想你啊!”
其昌:“我也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蔺宗义:“才到桂林,还没回家呢。”
其昌:“什么时候走?”
蔺宗义:“办完事就走。近来好吗?”
其昌:“还不错。你呢?”
蔺宗义挺起腰板:“你看呢?”
其昌:“很精神,够神气的。”
蔺宗义:“你可以像我一样神气,可你就是不听我的劝,不肯到军队来参加抗日。”
其昌:“不是我不爱国,实在是军队不会欢迎像我这样的人。”
蔺宗义:“军队很需要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只要你愿意穿军装,就可以做军官,为救国家和民族于危亡,尽一己之力,可惜你不愿意。”
其昌:“我说了,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我没有资格。”
蔺宗义:“怎么……”
他向他身后的烟馆看去。
蔺宗义:“你还在抽烟?”
其昌不好意思地:“这哪戒得了?”
蔺宗义:“戒不了也要戒。”
其昌:“再说吧。”
蔺宗义:“个人问题怎么样?”
其昌:“什么个人问题?”
蔺宗义:“有女人没有?”
其昌:“没有,也不想有。”
蔺宗义:“为什么?”
其昌:“不为什么。”
蔺宗义:“不行,一定要有。你年岁不小了,有机会我帮你找一个。”
其昌:“算了吧,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蔺宗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只管自己。行了,我要到医院去看英婵,明天,哦,不,明天我要办公事,后天我到府上来看你。”
其昌:“好吧,我在家等你。”
蔺宗义:“后天见!”
其昌:“后天见!”
蔺宗义跳上车,驾车离去。
11.柳母房间
晚上。灯光暗淡。
柳母看完账本,合上,沉着脸注视庆生:“这个月的生意,怎么还是不大好?”
庆生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这几个月是淡季,生意是有点不大好,往下会好起来的。”
柳母:“往下才是淡季,生意怎么好得起来?”
庆生无言以对:“这……”
柳母突然地:“其昌有没有到你这里支钱?”
庆生心中一惊:“没……没有,少爷没到店里支钱。”
柳母:“是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
庆生:“是……真的没有。”
说时,额头都冒出汗来了。
柳母:“庆生,你听好了,其昌有烟瘾,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规定他每天只能抽一点,给他的钱也只够他抽这一点点,你若给他钱,他会放开了抽,烟瘾会越来越大。要真是这样的话,到时我就拿你是问。”
庆生:“我知道,庆生不敢。”
柳母:“明白就好,你退下吧,把其昌给我叫来。”
庆生:“是。”
他退出门去。
柳母拿起水烟筒,点燃绵纸,咕嘟咕嘟吸起来。
不消多时,其昌走进来:“妈,你叫我?”
柳母和颜悦色地:“是啊,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其昌坐下来,等母亲发话。
柳母:“往阳朔去的半路上有个渔村,就靠在漓江边上,那里有户姓单的人家,本来也是桂林人,因怕日本人再来桂林扔炸弹,就变卖了房产,搬到乡下去住了。单家有独生女玉卿,长得美若天仙,说好后天去女方家见面。这回你一定要听妈的话,无论如何去见一面。”
其昌:“妈,你知道的,我不想结婚。”
柳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是快30岁的人了,这么大的人还打光棍,不是让外人看我们柳家的笑话吗?”
其昌:“外人爱笑话我,让他们去笑好了,我无所谓。”
柳母:“你无所谓,我有所谓,我们柳家有所谓。自从你父亲和你几个兄弟死后,你就是柳家的孤种独苗,我们柳家的指望全都在你身上,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昌:“妈,自从父亲死后,自从我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死后,我就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父亲和二妈及他们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都可以无所谓,我们柳家还有什么值得有所谓的?”
柳母气上心头,把水烟筒放到桌子上,忍耐着:“你父亲的小老婆和她生的孩子,我从来就没有把他们当柳家人看待。柳家是我们的柳家,柳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你这个柳家的继承人延续香火,传宗接代。所以,其昌,你一定要听妈的话,把媳妇娶进门,让我们柳家人丁兴旺,长盛不衰。”
这一席话,并没有打动其昌,他站起来:“妈,你年岁大了,好好颐养天年,别为我的婚事操心。你休息吧,我回房里去了。”
柳母站起来:“站住,你先别忙着走。后天女方家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其昌背着她,少顷:“不去。”
柳母忍不住作狮吼:“我说了这么多话,你怎么一句都听不进去?”
其昌回过身来,语调还是那么沉缓:“妈,你不要逼我,漓江就在我们家后门不远处,你不会逼我沉江吧?”
柳母心中一惊,不敢多言。
其昌走出门去。
柳母怒气难消。
12.漓江边山脚下
绿草丛中,红花朵朵。
玉卿走在没膝深的草丛中,哼着歌儿采摘鲜花。
傍晚的天空,也是七彩飞霞。
丫鬟摘了一大把鲜花跑上来:“玉卿姐,今天你好漂亮啊。”
玉卿不停地走着,摘着:“今天,好漂亮?”
丫鬟:“我说你今天特别漂亮。”
玉卿:“凭什么这么说?”
丫鬟:“玉卿姐心里高兴所以更漂亮了。”
玉卿:“我不明白。”
丫鬟:“那我说啦?”
玉卿:“随你怎么说。”
丫鬟:“明天有人来相亲,玉卿姐要嫁人了。”
玉卿:“人还没看上,怎么就要嫁人了?”
丫鬟:“这一回,玉卿姐准会看上的。”
玉卿:“你怎么知道?”
丫鬟:“我听媒人说了,人家门当户对,才貌双全,桂林城里找不出第二个来。”
玉卿:“媒人的话,总是夸大其词,不能当真。”
丫鬟:“不能当真,玉卿姐为什么还这么高兴?为什么还要摘这么多花?”
玉卿停下来:“你这个死丫头,我就不能为自己摘花啦?”
丫鬟:“你看,你看,玉卿姐的脸都红了。”
玉卿:“胡说,我看你再胡说。”
说着就用手中的花去打她。
丫鬟一边逃,一边用自己手中的花还击。
两个人手中的花束飞舞着,花瓣撒开来,纷纷扬扬地飘,眼花缭乱地飞……
低沉而抑郁的铜号声,不识时务似的远远飘来。
13.柳家废墟
其昌放下了铜号。
晚上月光下。一幢精致的小楼,坍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耸立在那里。
其昌绕着废墟走了一圈,忽然抱住烧焦的柱子抽泣起来。
远处传来柳母的叫声:“其昌!其昌!”
其昌止了哭,抹干泪,来到烧焦的木楼梯前,嘎吱嘎吱、晃晃悠悠走上去。
14.废墟残楼上
借着蓝幽幽的月光,可见其昌躺在破榻上,点燃烟枪,深深地吸了一口。
铜号搁置在地上。
其昌神仙般的脸上流淌着泪珠。
吐出的白烟在夜光中袅袅升腾。
15.漓江边
河埠头已经备好一条船。柳家的下人们正往船上搬椅子和见面礼。
孙伯招呼着:“快,快,别磨磨蹭蹭的。”
晨雾弥漫。
16.柳母房间
大清早。穿着一新的庆生站在大衣柜镜子前,像木头人似的任由两名丫鬟摆布,一个整衣,一个弄头,很是在行。柳母和媒婆在一旁看着,不时动动手,前后左右打量一番,显出满意的神情来。
镜子里的庆生头光面滑,丰神俊雅,好一副白面书生相。
柳母:“庆生,到了单家要少说话,别露出破绽来。”
庆生:“请太太放心,我不会多说话的。”
媒婆:“该说的话也还是要说,不要让人家觉着你木木讷讷的,总之要记得看我的眼色。”
庆生:“我知道。”
媒婆:“行了,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其昌跨进门来,将庆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见媒婆在场,疑窦顿生。
庆生:“少爷……”
媒婆嘻嘻一笑:“少爷起得早啊。”
其昌:“庆生,你要去哪里?”
庆生:“我……”
一边将目光投向柳母。
柳母:“其昌,我直说了吧。既然你不想去单家,妈也不为难你,就让庆生代你走一趟吧,你只要在家静候佳音就可以了。”
其昌:“妈,你这么做,不是欺骗人家吗?”
柳母:“欺骗?欺骗什么?我们明媒正娶,到时还要大张筵席,何来欺骗之说?”
媒婆:“就是呀,少爷长得是一表人才,又不是什么丑八怪,我们也不是拿庆生去下钩子。少爷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昌冷冷地:“我不许庆生去。”
众人大惊。
柳母:“这事由不得你,也不用你操心。庆生,我们走。”
她拉起庆生往外面走。
其昌欲阻拦:“庆生,你别去,我不许你去!”
媒婆挡住他的去路:“少爷,少爷你别这样……”
其昌推开媒婆:“滚开!别拦我。”
媒婆跌倒在地。
其昌追出去。
17.柳家楼梯上下
庆生和柳母来到楼梯口,正欲下楼。
其昌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拽住庆生:“庆生,你给我站住!我不许你去。”
柳母:“其昌,你放开他!”
庆生:“少爷,听太太的。你该娶媳妇了,让庆生为你走一趟吧。少爷,请少爷放开我。”
其昌:“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让你去……哎哟!”
随着这一声叫,柳其昌和庆生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下去,滚到底层。柳其昌昏过去,庆生摔得鼻青脸肿。
柳母、媒婆和下人们大惊失色,叫喊着跑下楼去:
“不好啦,快来人啊!”
“太太,少爷不省人事了!”
柳家人从各处拥到楼梯口。
柳母:“快把少爷抬到楼上房间去,把郎中叫来。”
下人们应声抬起柳其昌,七手八脚、叫叫嚷嚷往楼上去。
庆生被人扶起,鼻孔流血,用手一抹,整张脸都红了。
柳母和媒婆一看,情知不妙,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意。
庆生:“太太,我不要紧,还可以去的。”
柳母:“你鼻青脸肿,站都站不稳,还怎么去?算了吧,回房休息去。”
庆生:“太太……”
柳母:“别烦我了,回房去。”
两个下人扶着庆生离去。
媒婆像掐了头的苍蝇,急得团团转,转到柳母面前停下来:“柳太太,这可如何是好?与单家说好的事情,不去是万万不行的。”
柳母:“我也知道不行,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媒婆:“除了庆生,柳家还有没有像样的男人?”
柳母:“都是上了岁数的人,长得又不怎么样,去了也是白去。”
媒婆又转起圈来:“要命,要命,真要命!”
忽然传来一声叫:“伯母!”
随着柳母的视线看去,但见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蔺宗义笑吟吟地站在厅堂口。
蔺宗义:“伯母认不出我啦?”
柳母:“这……这不是宗义吗?”
蔺宗义走上前:“是我,伯母。”
柳母:“你不是在部队打日本鬼子吗?怎么回来了?”
蔺宗义:“我到桂林出差,小住几天就要回去的,今天特意来看看伯母和其昌。”
柳母:“其昌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晕倒了,现在楼上房间躺着。”
蔺宗义一惊一急:“怎么会这样?我去看看他。”
一直拿眼看着他的媒婆,这时忽然猛地拍了一记桌子:“站住!”
蔺宗义和柳母被她这一拍,吓了一大跳,一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媒婆走上前:“请问这位先生,你是少爷的什么人?”
蔺宗义不明所以地:“我是其昌同学,好朋友。请问……”
媒婆闻言,精神焕发:“太好了!别多问了,时间来不及了。快跟我走,到了船上我再告诉你。”
蔺宗义大惑不解:“什么来不及了?什么到船上再说?”
媒婆拉了他就要走:“到船上再说,就是到船上再说。快走吧,走吧!”
蔺宗义糊涂了:“哎,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母这时已反应过来:“金桂大姐,你先放开他,让我把话和宗义说清楚。”
18.渔村单家小姐房
玉卿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帮她梳头发。
丫鬟:“玉卿姐,过一会儿柳家人来了,你去不去照个面?”
玉卿:“我在暗处看一眼就可以了。”
丫鬟:“玉卿姐还像以前那样不露面呀?”
玉卿:“我不想露面。”
丫鬟:“我知道,玉卿姐怕看不上他。”
玉卿:“但愿能看上。”
丫鬟:“等一会儿我去烧炷香,求菩萨保佑今天来的人,一定是玉卿姐的如意郎君。”
玉卿笑笑:“好啊,我倒要看看,菩萨到底灵不灵。”
19.柳家小房间
蔺宗义和柳母在座。
柳母:“宗义,你是其昌的同学和朋友,伯母现在有难处,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愿意与否?”
蔺宗义:“只要我力所能及,定当义不容辞。”
柳母:“宗义,你高中毕业,又到东洋念书,回国后投笔从戎,官至中尉,可谓一帆风顺。其昌呢,本来是要和你一道去东洋的,未料他父亲去世,结果未能成行。这倒也不去说它,要命的是,自那以后,其昌就变了,还吸上了鸦片。弄到现在,都是近30岁的人了,连媳妇都还没有娶上。”
蔺宗义:“据我所知,其昌好像并不想成家。伯母,我看其昌要紧的还是戒烟。”
柳母:“是啊,怎么戒也戒不掉,就想到给他找个媳妇了。有女人疼了,想他也该戒了。现在我好不容易为他找了个好的,说好今天去女方家相亲,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其昌说什么都不愿意出门。你说急不急人?”
蔺宗义:“我去找其昌说说。”
柳母:“他不肯去,还大发脾气,你去说了也没用,何况他的腿都摔坏了,去是肯定去不了了。”
蔺宗义也没了主意:“那……伯母打算怎么办?”
柳母面有难色:“我想,这事只能拜托你了。”
蔺宗义还没有明白过来:“我能帮什么忙,请伯母直说。”
柳母:“麻烦你走一趟,代其昌到女方家相亲去。”
蔺宗义颇感意外:“我代其昌去相亲?”
柳母:“是的,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蔺宗义:“这……这样妥不妥当?”
柳母:“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宗义,不管怎么说,其昌的婚事现在只有你能帮上忙。伯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要是不肯出面相亲,其昌就娶不上媳妇,柳家就有可能断后。宗义……”
蔺宗义站起来:“伯母不必多说。其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愿意代他去相亲。”
柳母大喜:“宗义,你真是其昌的好朋友!”
媒婆探进头来:“柳太太,说好的时间快要赶不上了……”
柳母:“好了,好了,让宗义跟你去。”
媒婆:“这太好了!快走,快走!”
20.柳家厅堂
蔺宗义在媒婆、孙伯等下人的簇拥下往后面走去。
孙伯:“船停在后面江边上,蔺二爷请往后门走。”
就在这时,其昌忽然从后面冲出来,被紧随其后的下人架住了往后拖,便拼命挣扎:“宗义!你给我站住!站住!”
这突如其来的暴喊,令蔺宗义一行本能地停下来。
其昌被拖进去:“宗义我告诉你,你若跟这死媒婆走,以后就别来见我!”
柳母露出一脸苦相:“宗义,你看,其昌就是这个样子。”
蔺宗义有点犹豫起来:“伯母?”
柳母:“其昌吸鸦片吸昏了头,你不要听他的。”
媒婆:“是啊,是啊。时间来不及了,蔺二爷快走吧。”
蔺宗义还想说什么,被媒婆拉扯着离去。
21.漓江上
熏风徐来,水皱风凉。
一条搭着凉棚的木船顺流而下。蔺宗义坐在船中央的靠背椅中,媒婆在一旁喋喋不休。
船橹搅动一江秋水。
22.单家厅堂
长长的花格门外有一群女人的身影闪过。女人们叽叽喳喳,窃窃私语:
“小姐快来看呀,已经来了。”
“玉卿姐过来,这里看得清楚。”
说时,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透过门上的花格往里看。
随着门外的视线,但见里面坐着蔺宗义、媒婆、孙伯和单家的男女主人。
媒婆:“其昌这小伙子呀,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心地善良,可谓尊老爱幼的楷模,为人处世的榜样。平时不喝酒,不抽烟,性情好,体格健。读书可比孔夫子,生意不输胡雪岩。这么规矩的男人,如今这世道到哪去找啊。”
蔺宗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
单父单母将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花格门外,丫鬟们议论声起:
“小姐看着怎样?”
“玉卿姐喜欢吗?”
“玉卿姐你倒是说话呀!”
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透过花格门窗,与大堂中蔺宗义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女人转过身来,这是玉卿。她脸红心跳,胸脯起伏……
23.桂林街上
车轮飞转。
老曾将黄包车拉得飞快。背着书包的容哥儿坐在车上,手里拿着一根带叶的柳条,在老曾脖子上挠痒痒。
容哥儿:“老曾叔痒不痒?嘻,嘻……”
老曾笑着:“小少爷别逗,把我弄摔倒你就惨了。”
容哥儿用柳条搔弄他的脖子,就像逗拨一只蟋蟀。
老曾怕痒,缩着脖子嘎嘎地笑。
24.红十字医院门口
穿着便装的蔺宗义将车开到门口停下。
25.蔺家大门口
两扇高门,一道粉墙。
老曾把黄包车拉到门口停下。
容哥儿从车上跳下来,撒腿往门里跑。
老曾笑呵呵地看着他的背影:“慢点跑,别摔着。”
26.蔺家大堂
容哥儿背着书包从外面跑进来,直往楼上去:“妈,我饿了,要吃饭。”
蔺家太太跟他到楼梯口:“跑这么快做什么?小心摔着。晚饭等你二叔回来一起吃,要是觉着饿,到厨房找点吃的,先垫垫底。”
容哥儿:“二叔还不回来呀。”
蔺太太:“他到柳家拜访其昌去了,都快一整天了,晚饭前总要回来的。”
27.红十字医院林荫道
浴后的英婵迎着晚霞奔跑过来。
蔺宗义迎上去,在秋意正浓的林间小道。
军人气概的蔺宗义和阳光般的英婵双目对视。
他们的拥抱温暖了这个黄昏。
我们感觉到宗义的心事,我们也感觉到宗义会向英婵说什么。
树叶上的清辉。
英婵:“看你开心的样子,是不是遇着什么喜事了?”
蔺宗义:“是喜事,但不是我的。”
英婵:“快说来我听听。”
蔺宗义:“我代其昌相亲去了。”
英婵:“啊?为什么让你去相亲?”
蔺宗义:“其昌不想成家,所以怎么也不肯去相亲。他母亲求我无论如何帮个忙,代其昌到女方家去出个面,你说我能不去吗?”
英婵:“以后穿帮了怎么办?”
蔺宗义:“走一步算一步,以后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英婵:“依我看,你这个忙帮得有问题。”
蔺宗义:“别扫我的兴。”
英婵:“信不信由你。”
蔺宗义:“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办?”
英婵想了想:“是啊,挺难的。”
蔺宗义:“柳家也是没办法,才求我出面的。”
英婵:“好在其昌人不错,只要他能把大烟瘾戒了,也算是成全了一桩好婚姻。但你要知道,烟瘾是很难戒的,万一婚姻不美满,你以后怎么去柳家?怎么向新娘交代?弄得不好,就会误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蔺宗义:“我是其昌的好朋友,我会劝他戒烟的。只要其昌好了,他女人的日子也会好的。”
英婵:“那要看其昌能否戒烟了。”
蔺宗义:“我想他会的。行了,别想这么多了。你可以下班了吧?”
英婵:“嗯,我们回家。”
蔺宗义:“走。”
28.蔺家厨房
厨房打杂小王和丫鬟四姑娘往八仙桌上端饭菜碗筷。
胖大妈四下里招呼:“开饭了,开饭了,快进来吃饭。”
车夫老曾、园工秦麻子、门房袁瞎子一个个走进来,大家坐成满满一桌,开始用晚餐。
29.蔺家餐厅
只坐了四个人:蔺宗义、英婵、容哥儿和太太。三菜一汤,只有一只荤菜,不比下人吃得好。
太太:“宗义去相亲,有没有见到那家的小姐?”
蔺宗义:“小姐没露面,我想她是躲在暗处看我的。”
英婵哧哧地笑:“他呀,是帮柳家骗女方,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容哥儿:“二叔去相亲啦?”
太太:“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蔺宗义:“算了,相亲的事,不再说了。”
太太:“是啊,也该说说你们俩的事了。”
蔺宗义和英婵的目光碰了一下,笑笑。
容哥儿又插嘴了:“二叔和英姨要拜天地啦?”
太太:“让你别插嘴,怎么还插嘴?”
容哥儿嬉皮笑脸地左右摇晃着头。
30.漓江
江水镜净。群山屏列。
“紫云班”的旗帜在风中高扬。
一艘木船顺江而下。
31.船上
紫云班的女孩们嬉闹着跑出船舱,扑到船头来嬉水,伸手到水里抓鱼。
最活泼的要数金燕飞,她把大半个身子跃到船外,抓了好几下都没抓住鱼,水溅了一身。
班主:“燕飞,小心掉下去。”
“爸,江里有好多好多鱼。快让师姐把鱼鹰拿来抓鱼。”金燕飞反身叫,“师姐,师姐!”
师姐抱着鱼鹰,开心地来到船头:“真有鱼呀?快让开,看我的鱼鹰给大家露一手。”
她把鱼鹰放入江中。
大家一起往江中看。
鱼鹰跳上船,嘴里含着一条半大不小的石斑鱼。
大家高兴得拍起手来。
金燕飞:“师姐,你应该多养几只鱼鹰,那样的话,我们就天天有鱼吃了。”
师姐:“你把我当渔夫呀?哪天等我不唱戏了,我就养许多许多鱼鹰,住在江边以捕鱼为生。师傅,你说呢?”
班主:“你这么漂亮,戏又唱得这么好,哪天让有钱人娶了你,还用得着以捕鱼为生吗?”
师姐撒娇地:“师傅就爱拿我开玩笑。我哪有你的宝贝女儿燕飞漂亮嘛!”
金燕飞挠她的胳肢窝:“看你再说我,看你再说!”
两个人嬉笑着倒在船舱里。
班主:“哎,你们两个,我问你们,鱼鹰的可贵之处在哪里?”
师姐:“鱼鹰捕鱼,它自己不吃,吐出来给主人。我喜欢养鱼鹰,就因为欣赏它这一点。”
金燕飞:“鱼鹰的品质固然不错,但我不会学它的。如果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我非常想得到的,我就不会让给其他人。”
班主笑笑:“你们这对舞台姐妹,看来性格还就是不一样。”
如意珠插上来:“我赞成燕飞姐的话。师傅你说呢?”
班主:“舍己为人当然好,志在必得也不错,归根结底,要看是什么样的事情。”
金燕飞:“爸说话,总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
班主打趣地:“要不然,我怎么做一班之主,走南闯北跑码头呀?”
几个人都笑起来。
32.柳母房间
柳母正在翻看账本。
其昌走进来:“妈,我想要些钱。”
柳母抬起头:“钱又用完了?”
其昌:“是。”
柳母:“有你这样的烟民,烟馆怎么不发财?不知你近来有没有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子了?”
其昌不言不语。
柳母:“婚事在即,你再这样吸下去,娶来老婆怎么办?”
其昌:“我是泥菩萨过漓江,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老婆。”
柳母:“不管怎样,老婆总是要娶的。上回让你去相亲,你死活不肯去,幸亏宗义帮忙,才把婚事定下来。这段时间,你要养好身体,别到结婚那天出洋相。”
其昌:“只要让我过足烟瘾,肯定不会出洋相。”
柳母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从衣兜里摸出钞票:“拿去吧,你要想着戒烟才是。”
其昌接过钞票,转身就走。
柳母沮丧地叹了口气。
33.漓江上
艳阳高照。温暖宜人。
在喜庆欢快的唢呐、锣鼓声中,由十几条舟楫组成的仪仗彩织的船队,背着巨大的日轮从水路开来,放眼望去,就像一条红龙跃出江面,蜿蜒游来。打头的船上载着吹吹打打、摇头晃脑的乐手们。后面的赤膊船上,坐着女方家的亲戚,装着多得吓人的嫁妆。
江边人潮汹涌,都来观看这支堪称庞大的出嫁船队。
其中一条搭着凉棚的船上,端坐着披了红盖头的新娘玉卿。
我们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她的坐姿和松弛的双肩让我们相信她浸淫在期待里。
秀水相送,青山相迎。
34.蔺家厅堂
西装革履的蔺宗义走出来:“英婵,其昌的婚礼你真的去不了吗?”
英婵:“我要马上去医院,真的去不了,你一个人去吧。”
说时,帮他拉正领带。
蔺宗义:“好吧,我一个人去。”
35.柳家大门外
张灯结彩,流苏飘拂。
前来参加婚礼的人络绎不绝。
36.柳家大堂及庭院
里里外外高朋满座、宾客如云。衣着光鲜的来宾们或站或坐,三五成群,絮絮契阔。
不用说,客人中少不了蔺宗义的身影。
大堂内。抱柱上贴着“凤麟起舞,奎壁联辉”、“珠联璧合,凤翥鸾翔”等大红贺联。
但听唢呐、锣鼓声由远而近。
不知谁喊了一声:“上岸了,上岸了。”
众人一窝蜂朝后门拥去。
37.柳家楼上过道
其昌正在发疯:“不,我不要做新郎,我不想结婚!”
他从房间冲出来,一边跑一边除下帽子,扔得老远,又扯去戴在身上的红花绸带……
媒婆、孙伯等人追出来,拽住他。
孙伯:“少爷,少爷你别这样!”
媒婆:“少爷,你行行好,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其昌挣扎着:“放开,快放开我!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想结婚,不想!”
他用力推开他们,一转身,被迎面而来的柳母打了记巴掌。
柳母声色俱厉:“其昌!说好的事情,怎么又反悔?你究竟要闹成什么样子?现在客人都已经到齐了,接亲的船也快靠岸了,几百双眼睛在楼下看着我们,难道你非要弄得我们柳家丢人现眼才收场吗?”
其昌:“这不是我的错!你们为什么非要我结婚?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我不会下楼去接新娘的,更不会去拜堂!”
柳母:“你是不是一定要气死我?你若要我死,我就在墙上一头撞死!”
说着就要往墙上撞,被众人高呼着拉住。
庆生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太太!太太!新娘子的船已经靠岸了。”
其昌:“我去,我要让新娘回家去!”
柳母一声炸喊:“站住!”
这一声喊,把她的眼泪都喊出来了。
柳母:“听我的吩咐,把其昌用绳子捆结实,关在柴房里,不许他出来。”
孙伯:“这……”
柳母:“快!”
“是。”孙伯吩咐男仆,“快把少爷拉到房里去。”
两名男仆架起极力挣扎的其昌,向楼道深处拖去。
媒婆大急:“柳太太,这,这,这下面的戏怎么演?”
柳母这时反倒镇定下来,显出大家的气度:“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庆生,你换上其昌的衣服,代他到江边去迎亲,把新娘接进柳家拜天地。”
庆生:“我?”
柳母:“对,你的个头和宗义、其昌差不多,戴上墨镜男女双方的人都认不出来。”
媒婆:“要是认出来怎么办?”
柳母:“不管,照我说的做。快去!”
庆生还是一头雾水,顷刻间又好像明白了。
38.柳家大堂
众人一边鼓掌,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一根红绸,一头牵着冒牌新郎庆生,一头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玉卿。
显得有点拘谨的庆生长衫马褂,鼻架墨镜,将披着红盖头的新娘由正门牵进来,穿过庭院,走入大堂。新娘左右由伴娘搀扶,以免她跌倒。
玉卿的丫鬟是见过庆生的,大概看出新郎倌不大对头,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蔺宗义拿起照相机准备拍照,当他从镜头里看到新郎并非其昌时,不觉大吃一惊。
39.柳家柴房
喜庆的唢呐声从外面隐约传来。
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其昌奋力挣扎着:“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
随着一阵铁链声,蔺宗义推进门来:“其昌!你怎么了?”
其昌:“宗义,你快放开我!”
蔺宗义:“其昌,你冷静些……”
其昌:“我不想结婚,你为什么非要代我去相亲?为什么?你还算是我的朋友吗?”
蔺宗义:“正因为是朋友,我才帮你这个忙,换着旁人,我是怎么也不会去的。”
其昌:“我不要你帮这样的忙,你知道吗?”
蔺宗义:“其昌,你应该结婚了,为什么要这样呢?”
其昌:“我不想结婚,这你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母亲骗婚?啊?你说!”
蔺宗义:“其昌,你妈是为你好,我也一样。”
其昌:“但我不会对新娘好的,这你知道吗?现在新娘进门来了,你让她怎么办?”
蔺宗义:“别说气话,其昌。”
其昌:“我不是说气话。宗义,我不要新娘,不要老婆。你要你娶她,反正我是不会碰她的,我要让她改嫁,嫁到你们蔺家去,做你蔺宗义的老婆!”
蔺宗义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其昌冷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
蔺宗义不相信自己打了他,吃惊地看着手掌:“其昌,对不起!我……”
其昌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好,打得好!蔺宗义,我总算认识你了!现在我告诉你,我们的友谊到此结束了。你走吧,喝你的喜酒去,从今往后别在我眼前出现!”
蔺宗义:“其昌……”
其昌大叫:“走啊!快从这里走出去!”
40.柳家大堂
司仪扯开嗓门,拿腔拿调:“新郎新娘参拜天地——复拜祖先——再拜高堂——”
随着司仪的高叫声,庆生和新娘按部就班,一一拜过。
众人热烈鼓掌。
41.柳家大门外
蔺宗义踩着满地的鞭炮纸屑离去。
纸屑在风里低舞……
42.柳家新房
晚上。张灯结彩,花烛辉映。一屋子新崭崭、红彤彤的家具。红彤彤的新房外,是一窗蓝幽幽的夜色。
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坐在床沿。
新房门开,男仆把其昌推进来,复将门关严。
喝了些酒的其昌目光迟钝地望着新娘,踉踉跄跄走近她,默默地站在她面前。
玉卿:“你是其昌吧?”
其昌:“我是其昌,但不是你见过的那个其昌。”
玉卿在红盖头里笑了:“这叫什么话?莫非还有两个其昌不成?”
其昌:“不是两个,是三个。来你家相亲的是一个,与你拜堂的是另一个,现在与你说话的是第三个。”
玉卿嘻嘻一笑:“那你告诉我,哪个是真的?”
其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才是真其昌。前面的两个,都是假的。”
玉卿:“为什么要假呢?我不明白。”
其昌:“因为我不想结婚,所以不愿去你家相亲,也不愿与你拜天地。我被五花大绑关在柴房里,我的喜酒也是在柴房里喝的。现在他们放我入洞房,与你做夫妻。我说的这些你不相信吗?”
玉卿:“请你掀了我的红盖头,让我看看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其昌抓住红盖头,犹豫了一下,将盖头慢慢拉下来。
玉卿朝他一看,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吃惊而又恐惧地望着他:“你……你是谁?”
其昌:“我就是其昌,我才是其昌,是真身其昌,先前的那两个都是假的。”
玉卿站起来:“你骗我?你在骗婚是吗?”
其昌:“不是我骗你,是他们……”
玉卿害怕地:“他们是谁?”
其昌:“他们是我妈,是媒婆,还有一个叫蔺宗义的朋友和我们家绸缎店里的庆生,是他们合伙骗了你。所以,我是一个被迫的新郎,你呢……你是被骗的新娘。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个瘾君子,对女人不感兴趣,也没兴趣生儿育女。你快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玉卿哇地哭出声来:“骗子!骗子!骗子!”
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将新房里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稀巴烂。
43.柳家新房外
晚上。柳母、庆生、媒婆和孙伯偷听着新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个个面色阴沉。每一记清脆的破碎声,似乎都砸在他们心上,令他们浑身战栗。
新房里的玉卿敲着房门:“开门!快把门打开!我要回家!”
柳母:“孙伯,你派人看紧了,不要让新娘跑掉。”
孙伯:“请太太放心,我会派人把守的。”
44.新房内
晚上。玉卿又哭又叫,砰砰敲门,直敲到有气无力,才扑向桌子,趴在那里恸哭不止。
45.蔺家楼上走廊
晚上。清风朗月,星光灿烂。
蔺宗义倚着栏杆,望着深邃的夜空。
英婵来到他身边:“宗义,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蔺宗义:“睡了,但睡不着,起来吹吹风,看看夜色。”
英婵:“是不是有心事?”
蔺宗义:“我在想其昌,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但他大发雷霆,不肯拜堂,还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英婵:“其昌不拜堂,婚礼怎么办?”
蔺宗义:“是柳家的一个下人代他拜的堂。”
英婵:“朋友代他相亲,下人代他成亲,这样的婚事,天底下怕是前所未有的。”
蔺宗义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愿这一对新人,能情投意合就好了。”
英婵:“很难,难在其昌。不过我想,其昌结了婚兴许会变好的,总之事已至此,你不必太为这事牵肠挂肚。”
蔺宗义:“只有他们和好,我的心才能坦然。”
英婵:“你呀,容不得自己做一点错事。”
蔺宗义心情沉重:“就怕做错事,想改都改不过来。”
太太来了:“你们在说什么呀?”
蔺宗义:“哦,是嫂嫂啊,我们在说其昌的婚事。”
太太:“其昌的婚事已经办了,我关心的是你们的婚事,究竟什么时候办?”
蔺宗义难为情地:“前线战事吃紧,我是军人,英婵也在后方医院救治伤员,我们……怕还不是办婚事的时候。”
太太:“打仗归打仗,婚总是要结的,你们说呢?”
蔺宗义和英婵对视了一个幸福而又含羞的目光。
46.柳家新房
晚上。灭了几根蜡烛。
累了一天的其昌独自在床上呼呼大睡。
玉卿趴在桌子上似睡非睡,身子随着抽泣声不断痉挛。
外面晨鸡唱晓。
哭干了眼泪的玉卿惊醒过来,她轻轻地站起来,蹑手蹑脚打点行装,还特意找出从娘家带来的剪刀,看了看,塞进包袱。然后搬过凳子,站上去打开窗,爬到外面屋顶上……
47.柳家大院
拂晓。玉卿从架在屋檐处的竹梯爬下来,慌慌张张穿堂过屋,瞎碰瞎撞地寻找出口……
48.柳家后门
拂晓。鸡叫第二遍。
后门吱呀一声响,玉卿从门缝挤出身来,长吸一口气,紧走几步,撒腿往漓江跑去。
49.漓江
朦胧中的漓江。
死一般的世界。
四周影影绰绰。
奔跑中的人影,当然是玉卿了,其他什么也看不清。但我们知道,愤怒在奔跑着,无奈在奔跑着。
人在奔跑着。
黑暗在奔跑着。
旋律和人影都悄悄地隐去。
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