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太阳落山了,大猛还没有回来,二猛也没有回来。
屋里,飘满了诱人的鸡肉香。一抹晚霞,从窗口斜射进来,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房内的摆设很简陋。外屋是茶房,只有一个破旧的碗柜,一张火桌。大猛夫妇的卧室里,放着一张湘中农舍中常见的老式床,两个方方正正的木柜子。那是用来装粮食的。一个油漆得红光闪亮的衣柜,算是这个家庭里最贵重的家具了。二猛的困房,就更简单了,只放了一张空床;仅有的一套铺盖,带到小煤窑里去了。他每次回来,常常是到邻居家打游击,睡搭铺。看来,这些年,这个家庭日子过得不顺心。
茶房里的煤火很旺。一只沙罐子放在火上,里面炖着一只没生过蛋的子鸡,诱人的鸡肉香飘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她在案板前忙碌着,细心地切着干牛肉,切着红辣椒、姜丝子。过门五年了,她知道他特别爱吃姜丝、辣椒炒牛肉。今天,是他满三十。半年前,她就买下五斤牛肉烘干,收在屋里了。
欢欢在堂屋里逗着螃蟹玩。她要妈妈用一根线拴住螃蟹的一只脚。她牵着线头,时而把螃蟹提上来,看着这只曾经欺负过她的螃蟹,在空间舞动七脚八爪,痛苦地挣扎,她报复地放声大笑,嚷着:“看你还夹我不,看你还夹我不!”时而把螃蟹放在地上,让它自由自在地爬行,她追着螃蟹的屁股喊,“快,加油!快,加油!”孩子,自有孩子的乐趣。
“欢欢。”
妈妈在茶房里叫她,她没有听见,还在追着螃蟹的屁股喊:“快,加油!”
“欢欢!”
茶房里妈妈的声音提高了。玩得专心的欢欢这才抬起头来,答应着:“哎!”
“到外面望望去,看你爸爸和叔叔回来没有?”
“好!”
她提着螃蟹,迈出大门,到屋外坪里望了一下,又很快地进屋来了,向妈妈报告:“大路、小路,我都看了,冒看见有人来。”
“你站到屋前坪里望着去,看到爸爸他们从山上的石板路上下来了,就进来告诉妈。”
欢欢点点头,听话地出去了。她牵着她的螃蟹,到屋前的小坪里玩开了。
晚霞渐渐地隐退,天色暗淡下来。屋里,一样一样的菜,已经做好摆到了桌子上。欢欢还没有进来报告。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欢欢,看到山上有人下来吗?”
“没!”
玩螃蟹玩得正出神的欢欢,听到妈妈喊她,抬头草草地望了一下,飞快地答复妈妈。她只好自己出来看了。她急步走到坪里,用手搭在额前,溶溶暮色里,一条黑浸浸的青石板路,冷冷清清地卧在山坡野草间。看不见一个人走动。
又闷等了一阵。天全黑了,几点星光,闪烁在远远的天际。桌上的菜,冷了。她只好把炖得拍烂的鸡肉,又倒入沙罐中,放到火上煨着。
“砰”地一声,一个人闯了进来。她心中一喜,迎上前去。
“嫂嫂,哥没回?”进来的是二猛。
“你去接,还问我?”
“我接到九十亭,还不见他。我怕他搭矿上的货车回来了,就打转身了。”
“怪。”她轻轻地说。“二猛,饿了吧?要不你先吃饭吧?”
“不,不饿,再等等。哥也许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动身得晚。”
这时,外面断黑了。欢欢玩螃蟹也玩腻了,回到屋里来。
“妈,爸还不回来,我肚子饿了。”
她用搪瓷饭碗,装了点饭,又到沙罐里夹了块鸡腿,递给欢欢:“去,到外面看着去,看到对面山上有手电光,就准是爸爸回来了。这回,你爸爸一定会给你买花衣服回来。”
“你骗人!”欢欢用筷子指着妈妈说,“上回爸爸在家,你和爸躺在床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爸说,发了工资要给你买斤毛线打衣服,你不要他买;爸说要给我买件花衣服,你也不要他买。你说手要捏紧点,省着点,储点钱好给叔叔结婚。叔叔,结婚是什么呀?”
二猛,这个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被小侄女的一句话问得满脸通红,呐呐着,答不上话来。她,抿嘴笑了笑,拉着小闺女到屋外张望去了。
外面,起风了。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动听的声响。象是谁吹响了一支巨大的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乐曲。时值仲秋,晚风颇有凉意,如清凉的水,洗涤着她那发烫的面颊。
“的!的——!”
汽车喇叭声,震得满山响。一道雪白的光柱,穿透沉沉夜幕。一辆汽车,从公路上穿山而下了。也许,孩子的爸爸搭这辆车回来了。霎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发烫的面颊更热了;这对恩爱夫妻,又是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呵!
车灯的光柱,时而射向东边,时而扫向西边。汽车,拐了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终于下完了二九一十八道坡,奔到山脚下来了。
“二猛,来汽车了,也许你哥回来了。”
听到嫂嫂的喊声,二猛飞快地从屋里出来了。
“欢欢,快放下碗,接爸爸去。”她用手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这样吩咐欢欢。
欢欢腿脚勤快,一会儿就提着那只大螃蟹出来了。
果然,汽车在村口黑水溪旁边停住了。“噼哩叭啦”地从汽车上跳下来好多人。借着微弱的星光,她辨认出这是一辆带篷的解放牌大卡车。
一管管手电光,晃过了黑水溪,朝自己的屋子这边来了。“嗨,真是他回来了!”她心头一热,一种美滋滋的味儿涌动在心窝窝。她数了数前面闪过来的光团,共五个。“咦,他还带了朋友来喝酒呢!嗯,满三十,是该高兴高兴。”她这样想着,低头对欢欢说:“快跟叔叔接爸爸去。妈回屋去捡拾捡拾。”
她打转身回屋来了。这阵儿,她心里是甜的,脚步是轻的。进屋以后,她首先是用沙罐子打了罐水,放在火上烧着。接着,她把春上采摘的、用枫毛球烘出来的好茶,从瓷坛里抓了一把出来,放在一个个红花茶杯里,浓郁的茶叶芳香,扑鼻而入。同志们远道而来,一定口渴了。等会矿上的同志一进屋,给他们一人送上一杯香茶。
准备好茶。她又取来了酒壶,把自己酿制的米酒灌上一壶,放到火旁热着。然后,她把饭桌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一样一样的菜,冷了该热的,她把它倒进锅里,准备放到火上去热。安排好这些以后,她把散放在几间房子里的几条凳子,全部寻了出来,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子四周。
当她轻轻盈盈地忙完这些以后,外面地坪里响起了脚步声。来了,来了!她在心里想着。赶紧端着煤油灯,到外边去迎接。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轻声细语地说:
“请屋里坐,屋里坐。我们这山冲冲里,连个电灯都没有,黑灯瞎火的,请大家将就着点。”
“呵,你是金竹同志吧?”
头一个进来的,五十多岁了,高个子。他迈进屋以后,对着她这样问道。
她怔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这时,跟在后面的一个后生子,赶紧上前向她介绍道:“这是我们矿工会苏主任。”
“哎哟,是主任呀!矿上的领导同志真是看得起我们呀!”
她亲热地招呼苏主任他们到桌边的凳子上坐。这时,水开了。她赶忙把沙罐子提来,往茶杯里冲着茶。煤油灯光下,只见开水冲得细嫩的、香气四溢的茶叶在杯子里打着圈圈。她把茶一一送到每位同志面前。大家没有欢乐、喧嚷的言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她的茶。她又取来了特意买来待客的一包精装“洞庭”牌香烟,每人敬上一支。
五个手电都进屋来了,却不见大猛。二猛和欢欢也没有跟来。他们哪里去了?未必摸黑上代销店买么子东西去了?唉,家里什么都备下了,酒不缺,烟不少呀!
她把一只只酒杯,一双双筷子,摆到了桌子上。苏主任坐在桌子边,看着她欢快地做着这一切,脑袋不由得渐渐低下去了。
又过了一阵,还不见大猛他们来。她心里不禁有点生气了:这人也真是,把朋友们领来,自己蹓到哪里去了!她怕苏主任他们难等了,薄薄的嘴皮轻轻动了动,说:“苏主任,你们一定很饿了,先喝酒吧。别等……”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望了一下门口,忙提起酒壶,一边往酒杯里斟酒,一边招呼苏主任他们入席:“来了,大家桌边坐吧。”
一道手电光射了进来。大队的老支书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她不相识的生人,还有二猛和欢欢,却不见大猛。
“老支书。”金竹迎了上去。
苏主任站起来了,上前和老支书握手。老支书裤筒卷着,两个腿肚子上尽是泥巴。看来是刚从地里回来,没有来得及洗脚就上这里来了。
“抽烟。”
苏主任递上去一支大前门香烟。老支书正在吸着“喇叭筒”,见苏主任给他敬烟,忙拱拱手,接过来,把它夹在耳朵上。
“大家桌边坐吧,桌边坐吧。”金竹提着酒壶,招呼着。
老支书和苏主任无言地对望着,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屋子里的气氛有点特别。这时,金竹回过头去,问二猛:“你哥呢?”
二猛的头低低地埋下去了。
金竹的心猛地一缩,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她转脸看看苏主任,苏主任阴沉着脸;她侧身望望老支书,老支书寿眉紧锁。她看看矿上来的其他同志,一个个脸色都显着悲戚,顿时,整个屋子在她的眼前转动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的心头涌动。她睁大着眼睛,大声地问道:
“大猛呢?大猛呢?”
“他……”
“他怎么了?”
“他……”
话,在苏主任的喉咙里哽住了。一种可怕的预感,揪着金竹的心!她大步扑向苏主任,紧紧地抓住苏主任的手,问着:“苏主任,你说呀,你快说呀!”
“王大猛是个好同志,好矿工!”苏主任艰难地吐出这两句话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房子里的气氛异样地严峻。
“苏主任,你说呀,大猛到底怎么啦?”金竹的双腿颤抖起来。
“他,今天下午,为祖国的煤炭事业光荣献身了!”
咣当!
金竹手里的酒壶掉落下来,砸碎在她的脚底下。
天转地旋,倒海排山。万钧雷霆在金竹头上炸开,她一下瘫坐到了酒染湿的地下。屋外,风大了。秋风摇动着满坡满岭的翠竹。风中,千万枝翠竹演奏着一支揪心揪肺的悲壮的歌。
那只螃蟹,什么时候从欢欢的手里滑下来了,搬动着它大大小小的爪子,在黑暗中慌乱地爬动……
金竹傻了,二猛傻了。只有欢欢,没有听明白大人们讲的什么,她想念着爸爸,等待着爸爸回来,好送上自己捉来的螃蟹,给爸爸贺生,给爸爸下酒。她张开着小手,从叔叔怀里挣脱出来,嚷叫着向门外跑去:“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这亲密、稚嫩的声音,催人落泪,揪人心肺呵!
桌上的菜冷了;火上的沙罐,水干了,鸡肉烧焦了。一时谁也没有顾及它。一场灾祸,疾风般地降落到这个温暖、和睦、幸福的家庭里,卷走了这里的一切欢乐。屋子里的气氛是这样地冷酷、窒息、沉闷、悲切。苏主任的话,在这样的气氛里讲出来,格外地热乎,象一股地下温泉,流入金竹冷却了的心胸:
“大猛是为党,为社会主义事业献身的。党、社会主义会关照他这个家。你们有什么困难,好好跟组织上说……金竹,你一定要坚强些呵!”
屋前坪地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自然,这样的消息,比山里的风还走得快些。村子里许多听到讯了的人,纷纷朝这栋矮小的农舍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