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妈妈思考
她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她——林微,短发已是黑白相间了。微胖的脸上,现出了一道道标志着年近半百的皱纹。一双不大的眼睛,已悄悄地失去了少妇时代清亮的光彩,开始变得浊黄。女人一到这种年龄,心里装着的东西多了,既装着工作、事业,又装着家庭、丈夫。更多的是想着儿女。儿女的婚事,儿女的学业,儿女的前程……做一个为母亲的女人,不容易呵!儿女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程、每一步,都连着母亲的心,都留着母亲的影子呵!
如今,局里的劳模大会就要散了,儿子小雷就要回矿去了。他们矿来参加大会的刘书记也要回矿去了。昨天,林微要小雷交给刘书记的信,小雷交给了他没有?去不去找找刘书记,亲口对他说一说小雷的事?这个老刘,是老伴当年在矿院任教时的学生呵!要是老头子出面说句话,事情准会办好。可他偏偏在这时候要下矿区去做什么“告别旅行”。唉,唉唉……林微的心里,惆怅、矛盾、痛苦……
儿子,这个紧贴着人们肺腑的字眼,曾经染白了多少父母的青丝,扰乱了多少父母的香甜的梦呵!
1
岁尾年头,矿区里的喜庆事儿一桩挨着一桩。矿务局的劳动模范庆功大会,就在元旦过后不久,春节来临之前,隆重地开幕了。
小雷回来了。他以一个青年劳模的身份,到局里参加劳模大会来了,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了。林微有两个儿子,小雷是老大,小雷的弟弟叫小雨。老伴是矿务局的机电技术权威,分管全局机电设备的副总工程师。她呢,是局《矿工报》社的校对员。下午,一张印着三十六名局级劳动模范照片的《矿工报》特大号,经过她认真的校对,上机子开印了。下班的时候,她特意来到印刷机前,拿了一张刚印出来的《矿工报》,又一次端详着小雷的照片,心情是那样的复杂。
儿子成了全局的劳动模范,按理,她心里应该高兴呵!然而,在欣慰之余,却涌动一种隐隐的不安。儿子当了劳模,走上了正道,没有给家里惹来麻烦,她是满意的。可是,儿子,是一名井下工人呵!井下工人,越是当劳模就越有一种不安全感!爸爸是机电总工程师,儿子偏偏去当一名井下工人!早在半年前,她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在岁尾年头的劳模大会上,一定要老头子找小雷矿上带队来开会的领导说一说,把小雷调到地面来,安排一个合适的工种。这一次,就是老头子拗着不出面,自己也决心亲自出马。没有想到,小雷却当上了劳模,到局里参加劳模大会来了。这又怎么好找矿上的头头说?
前年,小雷第二次高考落选。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已经在大学里学习一年了。做为母亲,自然少不了经常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说几句埋怨的话,他自己也抬不起头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小雨也气他哥哥,那一天,兄弟俩争吵了一场,他生气跑出去了。深夜,他还没有回来。她到处去寻他。终于在办公大楼前的宣传栏边找到了他。这时,他正对着宣传栏上贴着的一张招工公告发呆。
“小雷,不早了,快回去睡觉。”
“妈,我,我要报名。”
她一惊:“你刚考过,没考上,又报什么名?”
“眼下局里不正在招收井下工吗?”小雷憨声憨气地说。
“什么?什么?她连连发问。
“我要报名当井下工。”
“你,你,你疯啦!”
“……”小雷呆立着。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机电工程师。”
“我还怕你不清白呢!”
“机电工程师的儿子,就不能当井下工了?”
“你,你给我住嘴!”她动肝火了,“快给我回去,从明天起,好好在家里复习功课,明年再考大学。”
“我们矿山上,到底是井下工人多?还是机电工程师多呀?”他还是那样憨声憨气。没等妈妈回答,又冒出一句:“我,决心站到大多数人一边!当了井下工人,也一样可以学习。井下工人,也需要知识,也一样可以掌握知识!”
几句话,把林微说得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他爸爸也寻到这里来了。老头儿居然投了儿子的赞成票。小雷终于走了,到离局本部最远的那座矿山里去了。为这,她气得一个星期没有和老伴说话。
母亲的心,真复杂。林微恨儿子不听自己的话,一直在生他的气。可儿子走了以后,她心里又时刻牵挂着,三天两头打电话。叮嘱了又叮嘱:“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哩!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哩!”电话筒撂下了,心没有撂下,一直悬着。
半年前,她在校对一期新排出的《矿工报》。在文艺副刊《矿灯》上,看到一篇散文:《矿灯的歌》。这篇文章写得很动情,而作者的名字却十分陌生。一看原稿,字体非常眼熟,好象是儿子小雷的笔迹,她不禁跑去问副刊编辑老谭。
“是吗?这几个月来,经常收到这个作者的稿子。他就是小雷呵!这小子,改名换姓保密保到叔叔的头上来了。好家伙,让我挂电话问问。”
电话很快挂通了,终于被老谭弄了个水落石出,这篇动情的散文,果然出自小雷之手。接着,《矿灯》副刊上,又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小雷的好几篇作品。她动心了。几次提醒老伴:“你给矿上的头儿提一下,把小雷调上井,放到宣传部门工作。”可是,每一次都被这个倔老头拒绝了。
她拿着那张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回家。屋里静悄悄。老头子就在劳模大会开幕的前两天,领着几个技术员、工程师下矿去了。他今年满了六十岁。在他自己的请求下,下个月,就将离休了。离休前,他决定再对全局十矿五厂的机械设备完好率情况,进行一次全面的考察。他风趣地对妻子说:“在矿区转了一辈子,舍不得离开呵!让我对矿区进行一次告别旅行吧,每一个角落都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走?”她问老伴。
“明天。”
“明天?”她不禁有点诧异。
“嗯。”
“说走就走呀!”
“上帝给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应该有一种紧迫感。”
“过三天,全局的劳模大会就要开幕了。”
“是呵。高书记硬要我参加完劳模大会再下去。我没有答应。老高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是要多出头露面,而是要多干一点实事。”
“谁要你出头露面了?我是要你见见儿子,也好顺便和矿上带队的老刘说说,把小雷的工作变换一下。他在井下干了快两年了。”
“看你,看你!又来了,又来了……”
这老头儿,和他所从事的事业一样,够“机械”的了。妻子,哪里能够说服他呢?
眼下,老头走了五天了。劳模大会开了三天。今天下午就要散会了。小雷,此刻正在大礼堂里参加闭幕式。屋里没有亲人。她坐在窗前,铺开那张套红印刷的《矿工报》,端详着上面小雷的照片,在心里重复地说着:小雷呵,小雷,你为什么要当劳模呢?现在,让娘怎么好找你们刘书记说,把你从井下调出来!你呀,你呀,真把妈难坏了……
林微长久地伫立在窗前,听窗外的风声,看窗外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