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诱惑》的死亡意识
《诱惑》是河南省青年作家齐岸青的长篇处女作[1]。在作品中,作家以沉郁冷峻的笔触,反思历史,剖析当代人的灵魂,展示了从普通村民到党的高级干部的复杂心态,描绘出了一幅幅多彩多姿的人生图景。但我们同时注意到,作者在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刻画人物的同时,特别重视通过死亡这个视角来窥视人生演绎、嬗变的流程,用死亡来度量生命的价值和人性的善恶。在生命瞬间消亡的前后,来探究人性人情人道的冲突,思索人的生存意义。这种自觉的死亡意识,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对于促进当代文学中人道主义的复归和深化,无疑是一种有益的探索。
死亡,贯穿于生命发展的全过程。生命降临,死亡就展开了。它们如孪生兄弟,如影相随。对于生来说,死不是从外在置入生命线的某一特定时刻,不是生的一个内在界限,而是每一个个别时刻都内在固有的。“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又如培根所言,“死与生同其自然”。正因如此,它以降临的或然性或必然性迫使每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必须正视它的存在。又因为它的不可代替性和实在性,它又迫使每一个人面对死亡必须思索生的价值。如何对待生命的每一时刻,如何理解死亡,迎接死亡,这便是迈出窥视人生的一个重要窗口,是检验人性的试金石,是剖析人的灵魂的一颗重要砝码。吟咏死亡,探究死亡,这便成了古今中外文学家、哲学家不倦的话题。齐岸青也正是紧紧抓住这个生命的杠杆,来张扬自己对人生的思索。小说《诱惑》中,先后有近三十个人物活跃在他所设置的人生舞台上,但其中有近二十人或先或后,以不同的方式挣断了生命的链条,投进了死神的怀抱。他们有的死于病魔、车祸,有的毙于饥馑,有的毁于淫乱,有的葬身爱河……尽管每个人的死亡形态各异,但终是殊途同归。
小说开篇,在漫天皆白的肃杀气氛中,抓馒头汉子黏稠的血污宣告了死亡的光临。他和后面那两个漂浮在洪汝河上的男人女人一样,和“我”的姥姥兰芳、兰芳之养子一样,突然因为一种人为的异己力量,被折断了生命的翅膀。他们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性格软弱,也不是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自然魔力。抓馒头的汉子,洪汝河上赤裸的、脸上已有了黑洞的女人,狂笑几声死去的兰芳姥姥,你们为什么这样猝然而逝?是谁,扼断了你们生命的喉咙?作家在这里向我们的历史、向未来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他深深懂得:“与死亡俱来的一切,比死亡更骇人。”这场全民族的人性沦丧,将会给我们的后代留下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遗患。我们只有直面这无数非正常死亡的生命,才会理解历史,创造未来。
如果说,抓馒头汉子到兰芳姥姥等人都是因为社会的异己力量被窒息而死的话,那么张爷之子张孝慈,公社汪助理等人,则是因为自身恶的基因的膨胀而遭到应得的报应。张孝慈在那种人欲横流的“左”倾年代里,瞒上欺下为虎作伥,虚报产量饿死了不少乡亲;汪助理以权势凌辱水蓉,结果自己溺死在一个小水沟里,被人割去了生殖器;县委党校会计万福清在“文革”中打死了县委书记魏昶,斩断了自己妻子爱的寄托,也终被妻子以牙还牙报复致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中国人的伦理观在他们身上得到了体现。可以说,他们的死亡,从另一个侧面批判社会的不正常现象,寄托了作家的死亡意识和深沉的历史感。
死亡,虽然以结束每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的生命为标志,但其降临的形态却各呈异彩。它降临时,每一个人的情感冲击、价值判断皆因人而异。从抓馒头汉子到张孝慈、汪助理等人,他们的死都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对死亡的降临他们事先也没有预料到更谈不上精神准备。对他们而言,没有经历死的恐惧,痛苦死亡和生存并没有多大区别。但作为传说中红鲤转世的水蓉,以至撑船汉子,县委党校会计万福清家的女人,他们却勇敢地迎接死亡,献身死亡,以死来肯定生命的价值,复活和高扬爱情的旗帜,用死亡去“透彻地判断爱”。知道水蓉对他并未有意的撑船汉子,在水蓉被那样维护妇道的嗜血的女人捆在仓房里时,他冲过洪水的包围,以死来换取了所爱的人的生命。他在临死前还仿佛听到“生不丢来死不丢,变鱼我俩一起游”的小调。他认为“那般拥过自己心爱女子的身子,死,也值!”正像里尔克给一位青年友人的信中写的一样:“死处于每一终极的爱的本质之中,只有这种终极的爱才能使人达到在无限中去爱一个人。”撑船汉子这种以死去担当的爱,以整个生命的奉献去争取的爱,不依赖于被爱的对象对待他的态度,只是在爱中去履行一切,忍受一切,这种崇高的爱使他超越了时间、生命,摆脱了时间的羁绊,把生命掷入了永恒之流。万福清的妻子因为“成分”高,和昔日的情人、今天的县委书记魏昶相爱却不能结合,在魏昶被自己合法丈夫残杀后,“复仇的心胜过死亡,爱恋之心蔑视死亡”,爱与恨的交织使她用复仇、用生命去祭奠了所爱的人。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家精心塑造了水蓉这个绝色女子的形象。水蓉是张庄仇人炸堤汉子的血脉,美丽得“像一朵绮丽的彩云,撩拨得张桥男人心乱”。她最初爱上了一个南方的小木匠,后来被收养她的张爷的儿子张孝慈占有了,但她反抗之后却意外地感受到了“有比唱情歌更充满活力的快乐”。她的第一个男人死了,安葬之际,她以“一副超然万物之外的安然”,突然“扑进土穴”。也许,因为她经历过死,所以更懂得爱。当她被人从土穴中扒出,被船儿张从洪水中救出后,她又一次被人玩弄并怀了孕后,她竟渴望着做妻子,做母亲,并表示“俺得一辈子记他”。水蓉是一个爱的精灵,美的化身。对于死亡,她是那样的超然,对于爱和被爱,她是那样执著。爱和死,楬橥了她生命的意义。这个女子奇特而又平凡的一生,正像培根所言:“最甜美的歌就是在一个人已经达到某种有价值的目的和希望后所唱的‘如今请让你底仆人离去’。”她爱过,生育过,所以,她毫不畏惧地迎向死神。
但是,真正透过死亡来反思历史,观照人生,以对死亡的透彻认识来表现人格的力量的,还是集中体现在作家塑造的“父亲”这个形象上。
“父亲”算不上一个完人,但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英雄。在他所历经的特定时代里,他按照自己的理想踏踏实实地生活过,追求过。我们不能苛求他超越历史和时代去做我们今天所思考到了的一切。我们应当看到,他用自己的信念和实践焊接了共和国的昨天和今天。但是,由于他的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他作为人的本质被异化了,只有当死亡迫近他时,他才认识了自己。在这里,作家似乎有意延宕“父亲”死亡的时间,紧紧扣住死亡带给父亲的精神震颤和周围人的不同情感,来展示社会众生相,剖析生命的本质,表达自己的审美理想。小说中写到当“父亲”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后,“好像比我们还冷静”。他少了一些过去家长式的专横,多了一些父爱的慈祥;少了一些莫名的暴躁,多了一些怀旧的温情。一方面,还满怀着理想的憧憬,高唱“热血滔滔”,另一方面,自知末日将至,低吟着“你知道年华如水”。当“父亲”大彻大悟人生的终场帷幕马上要降下时,他揭下了多年来罩在身上的世俗所需要的面纱。,精神反思和人性忏悔使他获得了宁静超脱的心境。“他可以抛弃过去以最大激动去追求的东西,也可以安祥地接受死亡”。所以,“父亲”的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生终场式。作家让“父亲”通过死亡降临前后的体验,寻找新的人格,实现自我,理解人生也正是通过“父亲”死亡前后的描写,才完成了对整个人物的塑造。
从以上的简略描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诱惑》没有像其他某些作品一样,把死亡描写当成一种廉价的情节效应,或者为了英雄的成长,设计成一种召之即来的道具。而是着重抓住了生命瞬间毁灭的一环,展示死亡降临时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和非关系性,展示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探究死亡的价值和效应,把死亡作为人生裂变的一个重要元素。从而,使死亡意识上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
作家鲜明的死亡意识除了通过那近二十个迈入死神门槛的人物来阐释外,在作品中还着意塑造了一个智者的形象——末末,来张扬他的哲学思考和人生态度。
末末是我们这一代从苦难和曲折中觉醒的代表人物。人物一出场,作家便赋予她与众不同的装扮和非凡的气度。她是生活在高级干部家庭中的娇小姐。她父死母嫁,寄居舅舅家,自幼便养成了孤傲、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性格。可她读了大学后,特别通过舅舅死亡前后,她悟透了人生,“透彻了世间的所有”。她认为“人应该是无为的,一切认真的努力都会成为可笑的悲剧”。“人世间的一切东西,一切活着的、现存的或者历史的,都可以演戏,可以虚伪,只有死亡不会。应该大家都去正视它,不去避讳,死亡才是淡然、平静”。“只有死亡方是解脱,死亡是生命的辉煌”。尽管我们可以说,末末的生命哲学和悲剧意识深受道家、佛家和西方的海德格尔、叔本华等学派的浸濡,对待人生和死亡含有一种消极虚无的倾向,但不能不承认,这种直面死亡的态度是我们整个时代的觉醒。尽管这种觉醒是以无数非正常死亡的生命作代价换来的,含有一种深刻的嘲弄和反讽意味,可事实上它揳入了生命的本质。“在所有生命存在中,只有人能够观照死亡”(贝占吉《诗化哲学》)。对死亡的意识标志着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程度。实际上,“把人带入死的本质绝不是说把死作为虚无,作为目的去死,也不是盲目地走向终极的黑暗寓居”(海德格尔语)。我们可以这样说,作家借未末之口来张扬死亡意识,意在呼吁我们的生活要重视人的存在状况,这对于当代文学如何超越功利主义的浮浅层面,追求文学的永恒,不能说不是一个启迪。
1988年10月
【注释】
[1]原载《当代作家》1988年第1期,长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1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