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的歌声
司机年纪虽不小了,却很爱俏。不但自己一天到晚衣服穿得整整洁洁,头发梳得油抹水光,而且把车子也擦洗得干干净净。车厢内,还经常洒一点不知什么国家出产的香水。让你一登上这辆车,就好像坐到了一位妙龄女郎的身边,顿时生出许多妙不可言的想象来。
这天天气真好。阳光分外明丽,风也变暖了。车出长沙城后,放眼望去,原野一片绿色。立春才半个多月,春天却实实在在地来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驱车,开车人和坐车人心境都好。
“听听歌吗?”
老司机偏过头来问我。
“好呵!”
我们立即响应。
不一会儿,车厢内扬起了一片歌声:
金瓶似的小山呀,
山上虽然没有树……
呵!久违了,这歌!我的心在这歌声里激荡起来。车厢内,飘出淡淡的清香。这是从爱俏的老司机洒的香水里飘出来的呢,还是从这久违了的歌声中飘出的呢?我一时真无法回答自己。
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
照得大地暖洋洋,暖洋洋……
一曲终了,一曲又起。这歌,如同一根牵索,将逝去很远很远的岁月,一把拖回到了眼面前。我不由得轻轻地跟着哼了起来。在这飘香的歌声中,我在追寻着我生命的轨迹。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大海边的军营,仿佛又回到了拦海围田的工地,仿佛又回到了搞社教的渔村,仿佛又回到了消耗我青春生命的矿山……人生多么漫长,又多么短暂!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千遍那个万遍下功夫……
又一曲歌声扬起。我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撞动。一件本不该淡忘、这几年实则淡忘了的往事,火焰一般地窜回到了我的面前。那一年,我刚从部队回到矿山。一场意外事故中,一位矿工倒下了。他的家在离矿数十里的偏僻的山村。必须马上把他牺牲的消息,告诉他的妻子和家人,并做好家属的安抚工作。组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一位军代表。那里不通公路。我俩步行数十里山路赶往那里。到达那里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们深知这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一路上就盘算着如何说服那位失去心上人的女人。我们终于见到她了。这是一个矮小的女人。一时,我们真不知如何开口。我们要告诉她的事,对她来说,有如天崩地裂啊!别别扭扭地寒暄几句以后,我们终于把这个令她天转地旋的消息说了出来。她一下子呆住了,半天没有开声,眼睛瞪得酒杯般大地看着我们,好一阵,她一扭身,钻进里屋去了,里屋立即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她从里屋出来时,眼睛已经红肿了。她对我们说:“我把两个孩子交给隔壁邻居看管,我们就走。到矿上去看看他。你们来时,我刚从队里学习回来。毛主席说,人总有一死,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他爹,是为国家的事死的,是值得的。我、我会这样去想的。请干部同志放心。”霎时,我和那位军代表,一齐仰头望着她。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一直在心头窜动……
深刻的道理我细细领会,
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
“老胡,你这是什么音乐带?”
我忍不住问道。
“《红太阳》。这还是我们机关老主席向我推荐的呢!这盒带子是我特意买来放在车上用的。我看好多人爱听。卖这带子的店子问我开不开发票报销?我没开。因为我也爱听。”
爱俏的老司机的这一席话,又在我的心头滚开一层热浪。
车厢内,飘香的歌声,不时地扬起……
(原载《湖南文学》199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