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漁火
走着走着,太阳下山了。当我登上这座熟悉的山岭的时候,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也退去了它火焰般的色彩,一颗颗珍珠似的星光,跳上了瓦蓝瓦蓝的天幕。夜,悄悄地来了。
爬完最后一道坡,我已经热汗涔涔了。解开衣襟,袒露着胸膛,尽情地兜着这慷慨扑来的清爽、湿润的山风。猛地,远处山脚间黑乎乎的原野里,跳出了一个个火团。“照泥鳅!”我脱口喊出一声。瞬间,这一把把火,照进了我的胸膛里,照亮了在心灵深处沉睡了多年的、金子般的童年生活。
谁没有自己金色的童年?谁又不深深地眷恋着迷人的童年生活!在我美梦般的童年生活中,最令人思念的,是这样的火光,照泥鳅的火光!我们山里人美滋滋地称它为山乡渔火。
开春以后,天气日渐暖和。碰上大太阳,地皮晒热了。晚间,水田里的泥鳅,便从泥中钻了出来歇凉。精明的山里人,从山上砍回油脂很多的松树柴心,劈成五寸长短、寸把大小的条条,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一碰上“泥鳅出来歇凉的热火天气”,就把这些柴条条装在一个用铁丝织成的兜兜里,点上火,提着它上田垄里照泥鳅去了。
有语道:吃鱼没有捉鱼味。这话真是不假!刚办初级社那年子,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迷上照泥鳅了。我的邻居,是一对身体壮实的青年夫妇。男的叫旺哥,女的叫兴妹。男女两个都是个捉泥鳅的“精”。听大人们讲,他们两个结成夫妻,是泥鳅当的“红娘”呢!春夜,兴妹和旺哥,提着松木柴火去照泥鳅,常常在田埂上相遇。一回,两回,面见得多了,相互了解了,爱情的火焰,就像每人手里提着的松木柴火一样,在各自的心胸里燃烧了。每晚,他俩暗暗地比赛,一定要胜过对方。在这样的互不宣照的比赛中,兴妹常常夺得“冠军”呢!旺哥对兴妹爱得更深了。在合作化运动中,他们结成了夫妻。婚后,小夫妻在出集体工的空隙里,白天捉,晚上叉,几天就是十几二十斤泥鳅。起个大早,送到小镇上。一出手,十几块钱票子就进了腰包。小家庭日子过得挺和美。
我常跟着旺哥,穿走在一条条窄小的田埂上,看着他照泥鳅。他左手提着火,右手拿着铁叉。我,自告奋勇地为他提着用来装泥鳅的竹篓子。火团,在水田上闪动,每见到一条伏在泥上的滚壮的鳅鱼,我的心便会为之一喜。当旺哥一叉子下去,把这条泥鳅叉上来的时候,我赶忙用手把就擒的泥鳅捉到竹篓子里。这时候,我的心里,几多的甜啊!真比吃泥鳅还要有味得多!有时,不小心,一脚踩到水田里,弄得鞋子袜子都是泥巴,我竟也没有半句怨言。回来的时候,旺哥要我拿一点泥鳅回去让妈妈煮给我吃,我从来不肯收。我觉得,只要他同意我跟着他去照泥鳅,就非常满足了!
有一回,我跟旺哥在石湾寨照泥鳅,掉到水沟里,衣衫裤子全弄湿了。回到家里,妈妈把我一顿好打。第二天晚上,旺哥不让我跟他去了,我真急啊,靠在屋前的枇杷树上,看着旺哥提着的火团往田垄里闪去,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时,这边那边的村寨屋场里,一个一个的火团闪出来了,在夜色沉沉的田野里跳着,闪着,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个火团在微风中发出的笑声。我兴奋起来,抹干眼泪,着迷地数着这些游动着的火团,数也数不清……
多么有趣的生活,多么难忘的童年啊!长大以后,我被安排在城里工作。这山乡渔火,和我的童年一样,被岁月的流水送走了。
而今,这松树柴块燃起的山乡渔火,又在我的眼前闪耀了。仿佛,我的童年又回来了!我从山上飞奔而下。这时,一团火光,却跃上山来了。火光中,我看清了,一个是大人,一个是细伢。我对着这火团脱口喊出:“旺哥!”
火团晃过来了,真的是旺哥!他老了,但在他那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的脸上,却分明漾动着一种对新生活的喜悦。这时,我才从遥远的童年幻境里醒来。旺哥举起火团照了照我,半天才认出来,“啊,是小三呀!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吧?看我部认不出来了。”
“老哥身体还健旺吧?”
“还好,还好。”他点了点头。
“公公,他是哪个呀?”他身后的细伢子开口了。
“蠢宝!是你三公公。快喊三公公。”
细伢子怯怯地喊了。我点了点头,接受了这公公的尊称。我猛然想起,问:“嫂子呢?可还好?”
“看!”旺哥伸手朝对面的山脚指了指。
我抬起头来,舒目向广阔的原野望去。啊!一个个山峪的田垄里,闪动着一团团耀眼的光团,起起伏伏的蛙鸣,奏着动听的乐曲,我仿佛置身于城市公园的灯火晚会上。顿时,全身的血液热了,又来了当年爬在枇杷树上数灯火的兴致了。一团,二团……火团有如银河系里的星星,怎么数得清啊!
一股记忆的潮水,又涌上心头。五年前,我回乡探亲,也是春天。夜间,我真想看看多年不见的山乡渔火,走到屋前坪地,攀着当年给我多少乐趣的、如今衰老了的枇杷树,朝田野里望去,眼前却是墨黑一团。只有稀稀疏疏的蛙鸣传进耳鼓。我问老父亲:为什么乡亲们不照泥鳅了?父亲叹息一声,说:“泥鳅也成了资本主义尾巴啦!你旺哥、兴妹都押上台挨斗啦……”
“孙伢子娭毑就在那片火团里。”旺哥憨厚地笑笑,说。
他的话音,把我奔腾的思绪从遥远的往事里拉回来了。我兴奋地问:“嫂子怕也是年过五十了吧?”
“可不,五十三啦。”
“年岁这么大了,还出来照泥鳅呀?”
“日子舒坦,心里甜,返老还童啦!”他笑了笑,说:“走,跟老哥照泥鳅耍去。”
我接受了旺哥盛情的邀请,跟他朝山峪里的田埂小路上走去了。路上,他兴致很高,话也多些。他说:“如今,我们这穷山窝又变成富山窝啦!政府鼓励我们快快致富。照泥鳅,那些年当资本主义尾巴割,现在‘平反’啦,还鼓励大家多捉泥鳅,政府大量收购。听说,这玩艺还能出口,为国家挣钱哩!今晚,我们家兵分两路,都上阵啦。哈哈……”
旺哥又笑了。笑得那般开心,那般甜。
在旺哥开怀的笑声中,我又一次迷恋地看了看田野里的一团团耀眼的渔火。这渔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左,忽而右,忽而聚拢如龙灯,忽而分散似繁星,把春夜的山村装扮得有如神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