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四爷和五爷的后来
二曾祖带着我的四爷和五爷逃出林山县后,投奔了一个在保定府西大街开皮货店铺的远房本家。这个本家收留了他们。二曾祖在店里站柜台。又过了几年,二曾祖送四爷和五爷投考保定军官学校,四爷考取了,五爷没考上。这一年冬天,二曾祖死了,死得很突然,那天下大雪,店铺关门早,他跟店里的几个伙计去酒馆喝酒,大概喝多了些,出了酒馆跌了一跤,被人扶起来,便没了气。掌柜的给我二曾祖办了葬事,据说二曾祖埋在了保定府西郊。1981年,我去保定市出差,曾经去寻找过二曾祖的坟。但是,保定西郊早已办起了一家很大的化纤厂,机器声轰轰隆隆,车流人流如水,我那二曾祖的尸骨已无处可寻。
二曾祖死后,五爷便顶替二曾祖在店里站柜台,后来又常常随掌柜的到南方做皮货生意。有一年,他又随掌柜的去了南方,那一次,掌柜的回来了,五爷却没有回来,他留在了南方。
四爷在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参加了冯玉祥的北京政变,后来又随冯玉祥到了南京,在国民党国防厅做事。抗战开始,他留在了南京,在汪精卫伪政府里任职。1983年,我到南京查阅了这一时期的敌伪档案,得知四爷在汪精卫的伪政府任国防部高级参议。1945年,抗战胜利,四爷以汉奸罪被判无期徒刑,关在南京第三监狱。1947年,四爷因尿毒症死在南京的监狱里。享年46岁。
四爷只娶过一房,生有一子一女。其子李梦之,毕业于清华大学,解放前夕去了美国。
其女李梦然,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生。解放后,在水电部工作。1953年,因四爷的问题,被以反革命汉奸罪判刑20年,1973年释放,回野民岭落户,被野民岭南岭公社安排在村里的小学校教算术课。1979年落实政策,梦然姑姑由水电部平反后分配到河北省张家口市一个发电厂,后与一个退休的中学教师结婚,一年后又离婚。1983年,她患白血病在张家口住院,值逢我去张家口采访,便去看她。那天,厂里去探视她的人很多,她有说有笑,一点儿也不像快死的样子。她留我谈了很久,谈了她这一生的遭遇。我望着她那皱纹纵横的脸,感到一阵悲酸,我握住她枯树枝似的手,突然冒出一句:“姑姑,您恨我四爷吗?”
“为啥要恨?”她惊讶地问我。
我叹了口气:“是四爷带累了您。”
她笑了笑:“父亲对我挺好,非常疼爱我和哥哥。母亲死后,他没有再娶,或许是怕我们感情上接受不了。他为人非常忠厚,讲义气,朋友很多。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走上了一条当汉奸的道路。我至今记得,日本人投降那年,他很高兴。也许另有他的苦衷吧。”梦然姑姑说到这里,目光里闪动着一丝淡淡的哀怨。
梦然姑姑又顽强地活了两年多,是1985年底去世的。我接到了她厂里打来的电报,但因工作太忙,没能去参加她的追悼会。后来,我在《河北日报》看到了一篇回忆她的文章,文章写了梦然姑姑在最后的日子里,坚持出院为厂里搞了最后一个设计。临终前,她嘱咐把她存折上的两千元钱捐给了厂里的托儿所。文章写得很动感情,读完之后我落了泪。我说不清梦然姑姑在生命最后时刻拼命工作,是为了追补空耗的青春,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如果是别的什么,那只能是为了我四爷。
一种代人受过的献身?
梦之叔叔回国了几次。前年他回国在A省投资搞了一个合资企业,省报很是为他的爱国行为吹了一阵子。我最后一次见他,也就是那次他在A省投资之后。我去采访过他,他也来过我住的宾馆里喝过酒。那天他兴致很高,谈笑风生。后来又埋怨梦然姑姑不去美国,否则不会死那么早,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罪。再后来,他又问我对时局的看法,我还没讲几句,他便大骂共产党。
我很是惊愕,顿时酒醒了一半,怔怔地看着他问:“你喝多了?”
他冷笑着:“我是酒醉心里明。”
“你恨共产党?”
“当然恨!”他涨红了脸,低声吼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A省办合资企业?”我不解地问他。
他笑了笑,笑得有些狰狞:“自然是为了赚共产党的钱。”
我一时无言,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酸痛。
他越发放肆,说我四爷死得太冤。又说我四爷太讲义气,是被朋友扯在南京的,是被人陷害的。
我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别说了,我四爷当汉奸是翻不了案的!”
他一怔,立时缄住口,看看我,起身告辞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找过我。过了些日子,他投资兴办的那个企业开工剪彩,A省领导和梦之都讲了话,他讲了些支援国家四化建设是他应尽的赤子之心之类的话。这场面电视台播放了,我看了,不禁摇头苦笑,心绪复杂地把电视关了。
五爷走了一条与四爷完全不同的路。五爷参加了共产党。五爷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参加的共产党,现在已经无可考证。
五爷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党员。
关于五爷的情况,我了解很少。他离开野民岭那年,尚年幼,野民岭关于他的传说也极少。关于他怎样参加共产党的,年代久远,也很少有人知道。按照我对保定西大街那家皮货商后代的采访推测,五爷大约是在1922年至1925年之间最后一次去南方办生意时,在南方参加了共产党,从而留在了南方。五爷是在“七·一五”反革命事变中被杀的,他当时担任武汉总工会干事。前些年,我走访了中顾委几位老同志,他们是“七·一五”事变的幸存者。一位老同志追忆说,五爷当时是几个干事中最活跃的一个。他个子不高,会武术,事变那天被打死在楼梯上。另一位同志则回忆说,我五爷不是干事,是宣传部副部长,事变中负伤,被捉住,第二天被敌人装入麻袋,投入江中。总之是死了。
我查阅了“七·一五”事变中牺牲的部分共产党员名单,五爷确在其中,但没有说他是被枪杀的还是被投入江中的。看来这实在是一件弄不清楚的事情了。
我常想,如果那年四爷没有考上保定军官学校,而是随五爷一同到南方,那四爷的历史是否重新改写呢?
命运?
本章人物补遗之一:康大鹏的故事
我下面讲一个康大鹏和串子们争斗的故事。
旧时林山县城内过年,有一“串子”闹年的景观。据说是康熙年间从河南传过来的一种乞讨行为方式。
串子,即是乞丐。林山县称之串子,指以结为帮伙的乞讨谋生者。串子多为贫寒出身,或天灾或人祸,背井离乡,茫茫天地,四野为家。如此南南北北汇集在一起,即成串子。城内人对串子并无对孤单乞讨者那样同情,心底多有畏惧,更多厌恶,却不敢冒犯。
串子不同于匪,匪多是出自荒年,多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串子则大都涌现丰年,多是光天化日,成群结队,沿街串巷,呼啸而过,逐门乞讨。串子面无菜色,却都是一身褴褛,多是一个年长者领首,尾着一男一女两个“唱家”,唱家的后面是两个身背褡裢的壮汉,专伺收拾乞讨所得。再后边就是长长的串子队伍了。常常是一进腊月,串子就开始走村串乡了。到了某户门前,领首的就亮亮的嗓子喊一句:“给府上拜早年来了。”喊罢,就侧身闪开,两个唱家便大步向前,高高扬起手中的竹板,呱嗒呱嗒打上一阵,就扯起嗓子高声唱起来,如:
(男)大年没到我先到,
(女)我送财神进门来,
(男)财神送到贵府上,
(女)府上明年发大财。
(男)五谷丰登人兴旺,
(女)鸡鸭牛羊都没灾……
唱家唱罢,若主人还不出来,串子队伍就轰喊起来:“拜年喽,拜年喽……”
一般都是不等唱家唱罢,主人就早早迎出来,一脸微笑耐心听串子唱完,喝一声采,再拱手请串子们到家中坐坐。领首的就一抱拳:“拜年了,不打扰了。”说罢,两个壮汉就大步上前,敞开褡裢的口袋。主人忙回身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冻豆腐,粉条,肉之类的东西或几个钱送上,嘴里还要说道:“拿不出手的,拿不出手的。”
领首的串子笑道:“谢了。”然后就转身奔下一户了。
若是主人拿出的东西太少,两个唱家就要再唱上一段,唱词就不那么好听了。如:
(男)我从正东到正西,
(女)今日遇到铁公鸡……
主人就要再送一些东西才能送走这帮串子。若不送,就会从串子队伍中跑出几条壮汉,脱去衣服,裸露出一身脏兮兮的黑肉,手中举着一块石头,或一柄刀,在头上砸一下,或刺一刀,立时见血,然后就躺在门前乱哭乱嚎,串子们就会拥进门去,乱砸一通,让你家无完具。至此,串子的无赖、讹诈的面目就不需一点儿遮盖了。主人还不能告官,官府有不成文的规矩,不问串子的事情,任其闹翻天百姓只能认下串子这一刀肉钱的。传说,每任县长都要从串子那里得到许多好处。
这一年冬天,林山县来了一个塞外的汉子,名叫康大鹏,康大鹏先是在街头摆摊卖艺,把那刀枪棍棒使得虎虎生风,引得行人驻脚观看,康大鹏就乘势卖些刀创药。有人拿回去试过,果然好用。于是,康大鹏的生意就好,就一连摆了几天。这一天,康大鹏刚刚卖出去几包,就见围观者一阵骚动,接着挤进几个壮汉,为首的一个一脸横肉,头发剃得净光,且刮得锃亮。他斜披着一件脏兮兮的破锦袄,一只胳膊和半个胸脯裸露着,手提着一把月牙刀,两眼凶凶地盯着康大鹏,干干地一笑:“这位老哥,恭喜发财了。”
人群中就一阵低语:“串子要收钱了。”
这一年,林山县奇冷,刚进腊月,已经滴水成冰。康大鹏看着那裸胸的汉子,心头不觉一凛,抱拳道:“谢谢了。康某初来乍到,还望多多帮衬。”
壮汉嘿嘿冷笑:“看不出你还是个外路人,不知此地的规矩了。”说着,就拿刀在光头上晃着,眼睛却盯着康大鹏的钱袋。那刀磨得雪亮,寒光闪闪。
康大鹏就退了一步,惊住脸。
壮汉骂道:“操你娘,你真个不识相啊!”然后哎呀大叫一声,刀就在头顶划了一下,就划了一道寸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涌下来,直淌了壮汉满脸。身后的壮汉们就一声喝,涌上前来。有两个快手,扑过来抓康大鹏的钱袋。康大鹏闪过,就抓起一根棍子,乱打起来。登时就有几个汉子被放倒。那个执刀的壮汉大怒,舞刀扑过来,康大鹏火往上涌,骂道:“如此恶人,真地没有了王法。”瞅个破绽,一棍崩飞了壮汉的刀,再一脚,正踢在壮汉的下体,壮汉叫了一声,脸就白了,捂着下身软在了地上。后边的一个汉子,见不是便宜,就叫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康大鹏怔在那里,看几个汉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到半路,有汉子回过头来,指着康大鹏骂道:“算你狠,你莫要走。”骂完,悻悻地跑了。
有人在一旁对康大鹏讲了这是串子。康大鹏听不明白,人们就说:“你惹不起的,快走吧,串子们去搬兵了。你若不走,一会儿便走不脱了。”
康大鹏怒道:“太平世界,莫非真有明抢明夺的不成了!日他娘,我今日不走,他们敢怎样将康某开销啊?”
众人就笑:“你这外乡人果然是个呆汉。片刻就要有你的亏吃了。”
这时就听有人嚷一声:“串子们来了!”
康大鹏抬头去看,果然几十个光头壮汉大步赶来了。前边引路的就是刚刚跑掉的那几个。
康大鹏心下紧了,不敢怠慢,操一根棍子站定。
寒风呼呼地扫过来,沿街慌慌地滚着黄沙。
为首的一个胖汉,看看康大鹏,恶恶笑了:“你这外乡人,真是不懂我们的规矩了。今日坏了我们兄弟的生意,你要包赔的。”一挥手,就涌上来十几个人,将康大鹏团团围定。观看的人发一声喊,慌得四下散开。
康大鹏并不答话,就把一根棍子舞成了风葫芦。那十几个汉子怪叫着扑上来,当即被康大鹏打倒了。那胖汉骂道:“操你娘,看不出哩。”就拔一柄刀抢过来。
康大鹏也骂:“老子今日就算是吃定人命官司,也……”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大喊:“谁在这里闹事?”
众人散开一条路,就见县里的捕快李五带人来了。
上下打量了康大鹏一眼,冷笑道:“你是哪方人,敢到林山县来撒野!锁了。”这时冲上来几个差役,就锁了康大鹏。
康大鹏不敢反抗,直着嗓子嚷道:“为何锁我?”
李五冷笑道:“到了县衙再对你讲,走!”
串子们就哈哈笑:“大老爷要请你吃板子哩。”
康大鹏被带进县衙,李五让人给康大鹏松了绑,就笑道:“你这兄弟,本事可算了得,你今日打翻了几个串子啊?”
康大鹏不知就里,一脸呆相看着李五。
后堂一声大笑,方知县踱了出来。李五忙施礼道:“县爷,这人就是那个跟串子们闹事的。”
方知县笑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无人敢与串子作对的。你姓甚名甚啊?”
李五看一眼康大鹏:“县爷问你话呢,还不如实回答。”
康大鹏就听出这就是本城的县爷,忙跪下磕头道:“小的康大鹏,察北人。路过此地,不想给老爷添了麻烦,还望县爷恕过。”
方知县笑道:“本某上任一年,已经听得说串子为林山县一害,苦于法不责众。市井叫苦连天,今日听说你与那帮串子争斗,饶是一条好汉,才喊李捕头抓你进衙,免得受了那帮人的伤害。”
康大鹏听罢,忙再磕头谢了。
方知县道:“我看你一身好功夫,就留在县里做捕快吧。”
康大鹏就点头答应了。
至此,康大鹏便在林山县做了捕快。几个月后,李五追捕要犯跌伤了脚,便歇了。康大鹏继做了捕头。康大鹏便出死力来做,街面上果然清静了许多。
转眼进了年底,腊月的风一吹,串子们又过街了。这一天,康大鹏便让差人们四城把守。他吩咐,若有串子进城,一律请到县衙门来。
于是,这一天正午时分,县衙门前已经聚了几百名串子,嚷叫声震得一条街都动了。为首的串子骂道:“官府做得什么心思,把我们弟兄弄到这里做甚?”
正在乱吼,就见县衙的大门开了。先是走出几个差人,再后边,康大鹏大步走出来。四下看看,就拱手笑道:“各位辛苦了。”
串子头名叫赵旺,一条粗壮的汉子。赵旺冷笑道:“你这位官爷好不识相。这腊月天,把我等聚到这里做甚?是否要发给我们赏钱啊!”串子们就哄然乱笑起来。
康大鹏笑道:“今年康某要给诸位立下一个规矩。”
串子头惑然:“什么规矩?”
康大鹏一声喝,四个精壮的差役就从衙内搬出一块丈余长的钉板,稳稳地放在了县衙门前。众人抬眼去看,只见无数铁钉放着闪闪寒光,挺挺地朝天刺着。众人心上一紧,胆自先短了几分。
康大鹏朝赵旺抱拳拱手:“本县今年新立了规矩,串子若要在林山县串年,就要先滚过这钉板。若滚过,不吭喊一声,林山县日后任尔等串年。若滚不过去,今后不得你们在林山县搅扰街民。”说罢,就冷眼看这一群串子。
一下子就没了声音。众人怔怔地看着那滚钉板。
风呼呼地刮过,沿街扫荡着。衙前的枯树上,一只寒号鸟在风中哀叫,听得人心上直发紧。康大鹏再问一声:“不知诸位滚是不滚?”
赵旺脸上怒气四溢,冷冷一笑:“就依康捕头。串子们本就是生死在阎王簿上做了勾的,难不倒的。”一招手,身后就冲过来一条大汉。他把身上的棉袄脱去,露出一身脏脏的黑肉。一扬手,那件破袄就扔了,手就在胸前啪啪地拍打着,暴出一声声响来。众人就喝一声彩。
汉子大步走到赵旺身边。
康大鹏喝一声:“且慢。各位,这一张钉板必须从头到底滚过,纵使血流如注,疼痛难挨,却也不许哼叫。”
赵旺笑道:“这个自然。”他就闪开。那条汉子就赤了身,只着一条短裤,大步走上前来。众人捏紧了心,就用眼盯住汉子。
一阵寒风卷过来,如小刀一般,沿街的树枝被割得哗哗痛响。
汉子大骂一声:“我日你娘哎!”就顺势扑倒在钉板上,向前滚去,径直滚到半路,那汉子已经周身是血。汉子忍不住大叫一声:“痛死我了。”就翻下钉板,登时气绝。那血被寒风一吹,登时凝在了钉板上,黑黑的骇人。
康大鹏面色淡然,朝赵旺微微一笑:“赵首领,这一个废了。”
赵旺并不在意,喊人拖走死去的汉子,再一招手,又上前来一个大汉。
这一个汉子,怒目向康大鹏看一眼,脱去衣服,就扑在钉板上,向前滚去。滚到半路,也是几声惨叫,死在上边了。
康大鹏冷冷地看着赵旺。赵旺紫了脸,再抬手,又有几个汉子上前。然而皆是滚不到头,或死或伤,就嚎喊着停下来。
串子队伍开始慌乱了。赵旺恶叫一声:“且慢,今日既然康捕头做下这个说头,那么赵某只好应这一个景儿了。”
康大鹏笑道:“莫非你赵爷也要上一上这钉板不成?”
赵旺恶笑:“正是。”就一把撕开上衣,露出一身黑黑的肉来。
串子们高声喝彩。
康大鹏笑道:“今日就看看赵爷的本领。”他一挥手,几个差人就哗地闪开。赵旺大步走到钉板前。风恶恶地吹着,空气中有了冷气滑动的声响。众人抬头去看,天阴阴的,似有一场大雪就要落下来了。
赵旺已经脱得赤条条的,只听暴叫一声,就向那钉板跃去。他向前滚了几滚,似格外滞重。人们屏住呼吸,惊惊地看着赵旺。赵旺的一张脸扭曲了,身上的血已经冒出来。再滚,只差一尺远,他忍不住大叫一声,就歪下钉板。串子们一片哀嚎,猛扑过去,架起一身是血的赵旺。
康大鹏冷笑一声,就吩咐差人抬走钉板。
血人儿似的赵旺突然暴叫一声:“且慢。”
康大鹏就淡笑着看赵旺。
赵旺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康捕头,你摆下这样一道鬼门关,我等不服。你县衙内若有人能滚过这个钉板,从今往后,我们就依你,绝不再来林山县串年。若不能滚过,我等便不认你这个规矩。”
康大鹏哈哈大笑:“我量你们要如此苛求与我。今日康某若不做出个样子,岂不是让你们看短了。”说罢,就把衣服脱了,一甩手扔给身旁的差役,然后走到钉板处。
众人屏住呼吸,呆眼去看康大鹏。
康大鹏大叫一声,一个前扑,跃倒在钉板上,向前滚去。只见他鲜鲜的血顿时冒出来,片刻就滚到了钉板的那一端。众人齐声喝采,差人们就去搀扶。康大鹏摆摆手,翻过身,从那一端又滚向这一端。这一个来回,直看得串子们眼晕。
康大鹏挥手挡住了来搀他的差人,颤颤地站立起来。
众人一片惊叫,退了几步。只见康大鹏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再无完肤,数不清的血洞仍在突突地冒着血。
康大鹏硬声笑道:“赵首领,你可看得清楚了。”
赵旺被串子们架着,深深拜了一拜:“康捕头,果然英雄。我等服了!”说罢,晃了晃,险些跌倒。几个串子忙上前扶定赵旺。赵旺低声对串子们道:“我们走。”
串子们撇下了几具血乎乎的尸体,蔫头蔫脑地走了。
康大鹏眼直直地看着串子们走了,猛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十分惨烈,惊得串子们不时回过头来。
康大鹏笑罢,身子一软,就轰然倒下了……一阵大风生猛地扬起,凶凶地吹过来,满天阴霾渐渐散了。
康大鹏被捕快们慌慌地抬到了城里的“秋林药堂”,请姜秋林大夫为其疗伤。姜秋林细心地给康大鹏周身涂了刀创药。康大鹏养了两月余,周身的伤创方才见好,从此却留下了一身的疤,看过让人心骇。
康大鹏伤好之后,便来县衙打卯。方知县见过他,问候了一下。康大鹏谢了。
方知县摇头叹道:“串子们大多本是凄苦饥民,你如何竟用滚钉板这样狠毒之计呢?康捕头,想来是你做的不是了。”
康大鹏怔住了。
方知县正色道:“你如此草营人命,已经犯了大清条律。”他一招手,左右几个差人上前,锁了康大鹏。
康大鹏怒道:“县爷,你这是……”
方知县摆摆手,康大鹏被押下去了。
后来有人传说,康大鹏设滚钉板,得罪狠了串子们,串子们便使出重金贿赂了县衙上下,方知县接了串子们的金银,自然要治罪康大鹏了。但方知县并没判康大鹏死罪,只把他押入了大牢。
康大鹏被押三个月后,越狱逃出,上了望龙山落草。
但由康大鹏起,林山县再无串子闹年了。串子们说话竟也是作数的。
本章人物补遗之二:刘海儿的故事
刘海儿做土匪前是林山县很有名气的厨师。
光绪末年间,林山县出过几个有名气的厨师。几个名厨中,惟刘海儿能做一道爆炸菊花油鸡,很是红火过一阵。
刘海儿原是河南人,人们已经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流落到林山县的。他先是在街上摆地摊卖一些十三香之类的调料,后来就在林山县开了一家饭庄。据说他能同时在12个火眼上,同时炒12道菜,且酸甜麻辣,色味香形,般般皆到上乘。爆炸油鸡一道菜,倾倒了林山县食客们,这一道菜,在刀工火候上极要功夫。工艺如下:先将一只活鸡在沸水中蘸一下,那鸡便尖叫,提出来,便脱去毛,再开膛破肚,取出杂碎,冷水中涮得干净,便装进早已经备好的佐料,再用柳叶快刀将鸡丝丝连连割成菊花状,然后再放到油锅中去炸。炉火腾腾,油锅滚滚,此时那鸡仍在哀叫,而周身已被滚油激成菊花状。再提出放进汤盘中,勾兑上早已准备好的汤芡。这一道菜便做成了。此时,那鸡头仍在微微动作,一双鸡眼哀哀切切,一张嘴丝丝颤叫。心怯些的食客,会看得胆虚,弱了食欲。
此一道菜,皆靠厨师手上刀工麻利,不容得那鸡咽气,便上了席面。刘海儿这一手绝活,便在林山县叫得响亮了。凡达官贵人豪商富贾喜庆的日子,刘海儿便被请去奉献。
那年秋天,林山县衙出了一个人物,名叫马武。马武原是野民岭铁杆岭的山匪,近年官军进林山县剿匪剿得紧,马武便被县衙招安了,在林山县做了团练。
马团练嗜吃,官椅不曾坐热,便窜到林山城内沿街乱吃。吃过十几天,便吃到了城东的望月馆。
那天,马武进了望月馆,容貌俏丽的老板乐娘便春风一般到门外迎住。她一声软软的招呼,马武便酥了身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乐娘,脚下便粘住了。
乐娘是城东望月馆乐老板的女儿,曾嫁得两个男人,还不曾生下一男半女,两个男人竟都病殁了。算命先生说乐娘命硬,于是,男人们胆寒,无人敢娶。乐娘便不再嫁。乐老板死后,乐娘做了老板。乐娘脾气刁钻,与店内几个厨师不和。几个厨师便先后辞去了。乐娘便在街上另寻来几个厨师,这几个厨师的炊技却是平平,于是,望月馆便被城内的几家饭店挤兑得没了生意。乐娘便恨得心痒。
马武坐下吃酒,几杯酒下肚,竟不知滋味,却是看乐娘直了眼。乐娘本是风月场中人,几句言语,二人便勾在了一处。马武便把乐娘带着进了府衙。一夜风流,二人竟是如鱼似水了。自此,马武常常来望月馆吃酒,大把大把地将钱扔在这里。乐娘便把望月馆开得火爆了。
那天,马武仍来乐娘的望月馆吃酒。马武笑道:“心肝,非是马某挑眼,你这菜竟是吃得淡味。”
乐娘笑道:“林山城内名厨很多,您何不找几位来此烹饪。”
马武哈哈大笑,就让手下去找城内的名厨,到望月馆来做厨事。
那些厨子便使出看家的本领,先是一个厨子上来,做了十几道大菜。马武吃过,就对乐娘笑道:“果然不错。”
乐娘摇头道:“甚是没有滋味。马团练果然是吃粗饭的人,不知这厨事的精细哩。”
马武脸便红了,一掀桌案,让人把那候在一旁等着领取赏钱的厨子绑了,让下一个厨子上灶。
一连几个厨子,做出几十道菜,竟都不如乐娘的意愿。
马武就将那十几个厨子都捆了,押在了狱里。一时间,一城的厨子唬得心惊胆战。
马武就对乐娘笑道:“偌大个林山县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厨子?”
乐娘笑道:“这一干厨子,都是些平常手段。林山县还真有一个大有名声的厨子,便是刘海儿,此人能做油炸菊花鸡。”
马武摇头笑:“老马做山大王时便已经领教过了,不过是席面上十分热闹,全看厨家的手快,却也是没有什么新奇的味道。”
乐娘笑道:“刘海儿是城内厨事的领袖。他手快如风,远非这些厨子能攀比的。他一手可在12个火眼上烧出12道菜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却是马团练不曾见识过的吧。”
马武听得热闹,便笑道:“如此真要见识见识了。”就让差人去饭馆唤刘海儿来。
刘海儿被差人领到了望月馆。马武见了刘海儿,就笑道:“我想见识见识你刘师傅的绝活。”
刘海儿忙笑道:“马团练是否要小人的油炸菊花鸡啊?”
乐娘一旁笑道:“马团练不点这一道的。”
马武笑道:“我闻听刘师傅手快如风,能在12个火眼上一并做12道菜。明日是我马某生日,就图个吉祥,麻烦刘师傅手上紧巴一点儿,给我做一桌12道属相。”说罢,就回头去看乐娘。
众人听得新鲜,就笑:“乐娘快说。”
此时,刘海儿皱了眉头,淡笑道:“刘海儿手段平平,还望乐老板口上留情了。”
乐娘笑道:“这12道菜有名有道,刘师傅可是记下了?”然后朝伙计伸手要过一张菜单,扔给刘海儿。刘海儿接过一看,只见上边写着:鼠能生巧,牛转乾坤,虎风唤雨,兔故纳新,龙子耳朵,蛇近求远,马木不仁,羊儿防老,猴患无穷,鸡年累月,狗心斗角,褚连璧合。
刘海儿看罢,一头汗水淋淋,苦苦一笑:“乐老板,直是要取刘海儿的命了。”
乐娘也笑:“刘师傅乃林山县名厨,这12道菜怕也不是难事。”
刘海儿笑道:“乐老板取笑了,只那龙肉、虎肉让刘海儿到哪里去找?”
马武在一旁笑道:“宝贝,这龙肉、虎肉委实寻不到的。”
乐娘笑了:“这两道菜我已经想到,就用壁虎、地龙替代便可了。但要做得上口才是。”
刘海儿稍稍松了口气:“多谢乐娘开明。”
马武笑道:“刘厨师,若做不成,便不要应下这件难事。”
刘海儿笑道:“我若做出,还望马团练放掉那十几个厨师。所谓物伤其类,刘海儿委实有些不安了。”
马武笑道:“这事好办,只要你做得出这一桌酒菜,便放了那些人。”
接着,马武又说道:“只怕刘师傅也要难一难的了。”
刘海儿硬声道:“我刘某若是做不下这12道菜,听凭马团练处置。”
马武恶声道:“你若做不出,我就要将刘师傅的心肝挖出来热炒了吃。”
众人一听都胆寒了,呆呆地盯着刘海儿。刘海儿一怔,哈哈笑了:“就依马团练。”然后施一礼,出门去了。
乐娘送出门来,笑道:“刘师傅,这马团练脾气暴躁,若吃得不高兴,却是要杀人的。这生意你若做得便做,做不得便不要做。我去回个软话便是。”
刘海儿笑道:“这12道菜,马团练点得要紧,躲不开的。”
乐娘笑道:“或者刘师傅艺高胆大,若是让我上灶,只怕是手儿颤,心儿慌,真是要晕了灶的。”
刘海儿笑道:“我用心做便是,明日还望乐老板为我捧捧场面。”说罢,拱拱手,扬长而去。
乐娘嘿嘿一笑道:“这刘海儿真是傲气得很哩。”
第二日正午,红红的日头悬在中天,热浪滚滚,万里长空蓝得刺目,马武一行便来到望月馆。只见他身后捆着一干十几个面色惊慌的厨子。进了店门,马武见刘海儿一身短衣,早已经候在那里了,他笑道:“刘师傅,开灶吧,马某早已经饿得心慌气短了。”
刘海儿点头,就将准备下的一盆肉放在了灶上,各种佐味调料置在案上。
乐娘笑道:“我今日为刘师傅打一个下手。”
刘海儿拱手苦笑道:“多谢乐娘了。”说罢,就操勺在手,只一声喊,伙计就将12个灶口掀开,12个灶里火光热烈。几个伙计过来,就将12只炒锅置放在灶上。稍顷,只听到炒锅被灶火烧得脆响。刘海儿在十二只锅中置油进去,再将各种肉放进去。放到第11只锅,刘海儿登时愣住,盆中的肉已经尽了,却还差最后一道菜。刘海儿顿时汗如雨下,猛回头,哪里还有乐娘的踪影,几个伙计正朝他嘿嘿地笑。此时刘海儿便知道了其中奥秘。四下看,厨房内干干净净,竟无一点儿备料。
刘海儿牙一咬,提腿起来,手一扯,裤腿开了,小腿就露了出来。他捉住刀,一挥,小腿肚上的肉就被割下一条来。那血似受惊的蛇一般就暴窜出来。
伙计们看得眼直,有人惊叫一声,软在了那里。
刘海儿拎着那块鲜肉,就奔了桌案,挥刀将肉剁了,再疾转身到了灶上,丢进了锅中。只听一阵滋滋乱响,刘海儿一声喝,炒锅一掂,那肉就在锅中窜起,到半空中悠悠地打了个转,翻身落在锅中。众人不禁喝出一声彩出来。刘海儿就在12个灶前大步飞奔,这只锅刚刚落下,那只锅又掂起来。此起彼落,众人看得眼直,好似刘海儿在锅中飞动。此时,炉火正红,刘海儿的一张脸,已经惨白似纸。
乐娘走进来,看得皱了眉,兀自长叹一声:“林山县城刘师傅果然是第一大厨。”
刘海儿发一声喊,勺子在锅上敲响,伙计们就上前端盘。12道菜鱼贯端出,马武哈哈笑道:“好身手。”就让下人赐了赏钱。刘海儿接了赏钱,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张张口,却讲不出一句话。众人低头一看,刘海儿脚下已经红红地淌成了河状。
马武笑道:“刘师傅,刚刚那道猪连璧合,怕不是猪肉吧?”
刘海儿一怔,苦苦一笑:“不知马团练吃出什么滋味了?”
马武哈哈一笑:“你真是个好厨,好厨!”就让人放了那十几个已经被捆得手脚发木的厨子。那些厨子抱头鼠窜去了。
乐娘笑道:“日后刘师傅便在望月馆做厨就是。”刘海儿摇摇头,晃晃地走了。乐娘直直地目送他去了。此时,太阳已经软软地西斜。
乐娘木木地站在店门外。
又过了一年,驻防的官军撤出了林山县。马武摇身一变,抢了县衙财物,又回山做了山大王。再过一年,马武的山大王做得腻了,便又想招安。那天,马武带几个匪首一早下山,进了林山县城,与县衙几个旧相识攀谈招安的事情,说到近午,肚中饥了,便来到乐娘的望月馆,要乐娘去喊刘海儿来做几道菜。
乐娘便来到刘海儿的饭庄,进门就笑道:“刘师傅,生意可好。”
刘海儿笑道:“托乐老板的口福,还好。”
乐娘笑道:“马武下山了,今日马武让你去上灶,你去不去?你若忙不开,我便去回个话给他。”
刘海儿一笑:“我是一个手艺人,只是以技谋食。”
乐娘苦笑一声:“那马武反复无常,今日招安,明天为匪。你何苦要去奉承?莫不如推辞了吧。”
刘海儿长叹一声:“那马武杀人如麻,与县衙的公差们勾打连环,官匪相护,我刘海儿一介厨子,有何能力,敢拂其意志?乐老板稍候,我收拾一下便去。”
乐娘怔了怔,点点头,转身先出了门。她仰头观天,满天乌云,低低地压着。
刘海儿随乐娘去了望月馆。在望月馆门前,刘海儿见几个山匪正凶凶地立定。刘海儿进得门来,见马武正在与几个捕快在店中饮茶。马武笑道:“刘师傅,日久不见了,那12道生肖大菜,我至今念念不忘。今日与几个官府的朋友专门享用你的菊花油鸡。你不妨多做几只。”
刘海儿笑道:“这个容易。”
马武道:“慢,吃过你的菊花油鸡,我和这几位兄弟还要再尝尝你那12道生肖大菜。”
刘海儿忙道:“马爷鉴谅,那12道生肖大菜,刘某已经久不做了,手上已经生疏。勉强做来,不伦不类,怕是要败了您的胃口。”
马武冷笑,就看乐娘。
乐娘笑道:“那12道生肖徒有虚名,马爷就饶过刘师傅吧。”
马武哈哈一笑:“想不到别了这些日子,乐老板竟与刘老板惺惺相惜了。”他站起身,一招手,门外几个相貌凶恶的山匪闯进来。马武笑道:“刘老板,你今日若是做不出,我便要与几个兄弟把乐老板的心掏出来下酒吃了。如何?”
几个山匪便掏出刀子逼住乐娘。
刘海儿皱眉道:“刘某做就是了,还望不要难为乐老板。”
乐娘看着刘海儿,目光中就有了闪亮的东西。
马武哈哈笑道:“你还算识相。先做几只菊花油鸡来下酒,再去做那12道生肖大菜。”
刘海儿点头道:“就依马爷。”
乐娘笑道:“我给刘师傅打一个下手。”说罢,就和伙计在当院支起一只大锅。乐娘又在院中劈开一堆木头,沾了煤油点燃。不一刻,那一锅油便滚沸了。刘海儿将几只活鸡蘸汤煺了毛,做了刀工,连连扬手,那几只鸡划着美丽的弧线一一飞进了锅中。马武和捕快们都呆呆地看,突然乐娘高喊一声:“马爷,现在鸡们正在锅中打架,可来一观。”
马武听得有趣,就离席凑到锅前。
乐娘笑道:“马爷,何不下去看看。”话音一落,猛地捉起案刀。只见寒光一闪,马武的头便被削掉跌进了锅中。
座上的捕快们醒过来,惊叫着拥上来捉乐娘。
乐娘哈哈一笑,刀光再闪,自家的人头也削落到锅中。
只听到油锅里哗哗作响,似有撕打之声。刘海儿泪立即淌了下来,他长叹一声:“我刘海儿还不及一个妇人啊。”只见他飞脚踢翻了油锅,那火就燃着了望月馆。刘海儿纵身一跃,持刀杀向捕快们。他手快如风,几个捕快眨眼间被他砍翻跺倒。门外拥进来的几个山匪唬得胆寒,发声喊,闪出一条路。刘海儿便一道烟儿似的走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报了官。待县衙派人去乐娘的店里去捉人,望月馆已经着起了大火,哪里还寻得见刘海儿!
刘海儿逃进了望龙山,后来做起了山大王。
本章人物补遗之三:姜秋林的故事
姜秋林即是给我三祖奶奶看过病的那个林山县名医。下面这个故事与他有关。
光绪二十九年,林山县聚仙酒楼的老板娘姜玉兰病入膏肓,老板何光年心烦意乱,生意也就乱的没有了章法。这一天,日头还未落山,何光年就吩咐伙计常宝关门打烊。
就在这时,一个黄脸汉子踏进门来,常宝忙过去拦住,赔笑道:“先生再寻别处,小店打烊了。”
汉子诧异:“你们这是怎地做生意?日头还一人高哩。”
常宝拱手赔礼道:“今日真是不做了,还请先生谅解。”
汉子笑笑,并不退出,找一椅子坐下,说道:“我今日走的累了,腿脚十分困乏,就不再劳烦别处,在此饮两碗酒便走。”
常宝不快:“你这人好没道理,怎好强买强卖!”
何光年在楼上听到,就探头说:“给这客人上酒,莫要罗嗦。”
常宝就从柜上端来两碗酒和一碟菜。
汉子就慢慢呷酒,问常宝:“贵店今日为何怠了生意?”
常宝叹道:“先生有所不知,只因我家老板娘患了绝症,这些日子何老板心烦得很,生意也就没得心思做了。”
汉子随口问道:“怎地绝症?”
常宝道:“日渐消瘦,不思饮食,听说是气血两亏。”
汉子笑笑:“这算怎地绝症,找大夫看看就是了。”
常宝一叹:“怎地不看,我家老板妻舅姜秋林就是本城名医,吃了多少剂药,也无济于事。”
汉子饮了一口酒:“方子可否让我看一看?”
常宝惊讶:“看不透你也是郎中。”
汉子笑:“你信不过我?”
常宝忙施一礼:“先生稍坐,容我去通禀一下。”
常宝就慌着上楼去了。
不一刻,常宝就引老板何光年下楼来了。
何光年向汉子深施一礼:“请问先生大名。”
汉子一笑:“不说也罢。”
何光年双手递过药方,汉子仔细看了,略一沉思,说道:“请拿笔墨来。”
常宝忙从柜上取来笔墨,汉子就在方子上涂涂改改,然后交给何光年:“照此方抓三剂药,生姜做引子。”
何光年目光狐疑,惶惶问道:“先生可否与我内人诊一下脉相?”
汉子微笑:“我进店时已听伙计说了,老板娘是不思饮食,日渐消瘦。我又从方子上看过,老板娘是脾胃不和,加之湿热攻心,刚刚的方子配伍不适,我已经调换了药路,自会奏效。”
何光年又怯怯地问:“有何忌口之物,还请先生嘱咐。”
汉子摆手道:“百无禁忌,三剂药下去,便会全愈。”
何光年再问:“不知先生这一张方子开价多少?”
汉子笑道:“就算抵了这两杯酒钱。”说罢,就饮尽了最后一碗酒,起身施一礼,出了店门,扬长而去了。
何光年半信半疑,情急之中,也就只好照方抓药,给姜玉兰吃了。三剂下去,姜玉兰果然胃口大开,几天过去,她面色红润,病容全无了。何光年大喜过望,始信得遇了高人。
何光年的妻舅姜秋林得知,便过来探望,看到妹妹病容一扫而光,便惊诧极了,他仔细看那张被涂改的方子,只见诸如人参之类的强身补药一律去掉了,姜秋林百思不得其解,就问何光年:“妹夫,你可曾问起那汉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何光年憾然地搓手:“他不曾说起。”
姜秋林叹道:“真是可惜了。这位高人,我竟无缘相见。”
又过了一年。那天,一个汉子踏进聚仙楼,伙计常宝迎上来,不觉怔了。汉子笑问:“你家老板娘好了吧?”
常宝醒过神来,高兴道:“是您来了,您请坐,我去喊老板。”说罢,就欢欢地跑上楼去了。
何光年慌的跑下楼来,深施一礼:“内人病已全愈,谢谢恩医了。”
汉子大笑:“不谢不谢。我白白用了你店里的酒菜,也就两下不欠了。”
何光年请汉子上楼去坐,让常宝将好酒好菜端上楼去。
汉子摆手:“不必不必,我饶是没的口福,好东西吃不出好滋味来。”
何光年哪里肯依,一面再三恳请汉子上楼,一面又让常宝去请姜秋林。
姜秋林赶来,就与何光年陪汉子喝酒,方得知汉子名叫白玉城。姜秋林问白玉城:“白先生何方人氏?”
白玉城笑:“人在江湖,四海为家。”
姜秋林听出白玉城不愿回答,就不好再问。
三个人就饮酒,饮到酣畅时,姜秋林拱手道:“白先生妙手,去掉姜某庸方上的几味补药,秋林愚昧,还望白先生不吝指点一二。”
白玉城笑道:“姜先生方子不错,但补药过矣。凡药三分毒,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十去其七;小毒十去其八;无毒十去其九。久使过之必伤其正。一味用猛,阴阳气血偏盛偏亏,重则亡阴亡阳。当时令妹气血已衰,怎禁得这虎狼之药,无异以油扑火。恕我冒昧,姜先生此方配伍法度失之严谨,用之不当,自然无效了。”
姜秋林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所谓用药如用兵,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白玉城笑道:“常言道,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命无功。江湖庸医颇多如此。”
姜秋林听得脸都红了。
白玉城微微笑道:“白某口直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何光年插话道:“此地多发噎食,不知白先生有何良方?”
白玉城点头道:“我已听说,方子我有。但此方是否奏效,还要一试。”
姜秋林道:“姜某有一言相求,白先生何不在此处开一药店,救死扶伤,造福一方。”
白玉城笑道:“我在此地无亲无故,无立锥之地。”
姜秋林起身拱手:“如蒙不弃,先生在姜某店里开业即可。”
白玉城拱手谢道:“那就多谢了,我浪迹江湖太久,走累了腿脚,也正好歇歇了。”
从此,白玉城在林山县住下,就在姜秋林的“秋林药店”挂牌应诊:主治噎食。一时患者纷纷寻上门来,竟是百医百愈。白玉城的名声就传响了,方圆百里的患者也来寻医问诊。如此过了两年。“秋林药店”的名声便在江湖上传得远了。
白玉城治噎食用的是一种药丸,一般患者用三粒,重者用五粒吃下便愈。但配制此种药丸十分不易,姜秋林曾目睹白玉城配药:每年春红柳绿之时,白玉城便外出采药,约采回三十几味新鲜药材,清水洗净后,或烘或晒,干透研末。然后,进山捉一只野兔精心伺养,入冬前,雇十余名壮汉在城外郊野挖一丈深二丈见方的土坑,等第一场雪落时,将野兔放入坑内,使一壮汉下去,逐之,至到野兔狂奔扑倒,吐血气绝。白玉城即将死兔当下剖腹,以血滴入研好的药末中,搅拌。再调入蜂蜜,后制成丸。
一年只可配制一次。
岁月如流,转眼白玉城在林山县住了五年,名声越来越大。那天,姜秋林来何光年处闲聊,就说到了白玉城。何光年道:“白先生的药丸果然奇效,你若能讨来药方,定能财源滚滚。”
姜秋林摆手道:“大丈夫怎能夺人之美,莫要玩笑。”
何光年道:“他长此在林山县,岂不是夺了咱的生意。”
姜秋林皱眉道:“妹夫此话什么意思?”
何光年看姜秋林变了脸,忙笑道:“玩笑玩笑。”
这一年春天,白玉城又外出采药,一去竟走了半年,音讯皆无。姜秋林委实担心。那天夜里,姜秋林被敲门声惊起,开门,灯火被风扑得乱摇,姜秋林吓了一跳,灯光下,白玉城一身血迹闪进来,神色惊慌不定。
姜秋林骇道:“白先生何至如此?”
白玉城随手关了门,喘息了一下,轻声道:“我饿得心慌,先弄些酒菜来。”
白玉城吃了几杯酒,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我要离开此地了。”
姜秋林惊问何故。
白玉城叹道:“白某到此几年,多蒙照应,今日也就不再相瞒。我乃宫廷御医,后被同仁陷害逃出宫来,与一江湖朋友相识,便入了绿林。后朋友被害,我便金盆洗手,在江湖上游医口。终日躲避仇家,无一日不惶惶啊。”说罢,白玉城惨惨一笑。
姜秋林道:“而今大清退位,白先生也已经金盆洗手,辞了绿林,便以医术济世救人,有何不可呢?”
白玉城摇头苦笑:“我何尝不想,但我入绿林多年,仇家也多。金盆洗手只是一厢情愿。这次外出采药,被仇家遇到了,险些丢了性命。我只好离开林山县,再度亡命了。”
姜秋林湿了眼:“此一别,不如何日再见?”
白玉城长叹一声:“世事苍茫,殊能预料。今日特向姜先生辞行,是有一事相托。”
姜秋林忙说:“请讲。”
白玉城低声道:“治噎食的方子,乃是我祖上传下的一张绝方。江湖凶险,朝不保夕。我无家室,却不敢将此方绝世,辜负了祖宗;也不敢落入重利轻义之人手中,那将鱼肉患者,造孽于世。今日将此方传于姜先生,就了我一桩心事,日后也就死而无憾了。”
姜秋林慌的摆手:“万万不可,姜某难担此任。”
白玉城道:“我在林山县几年,看出姜先生乃忠义之人,非你莫属。”
姜秋林仍是不肯。
白玉城勃然变色:“你若不接此方,只好将方子付之一炬。”说着,掏出方子,凑近了灯火。
姜秋林慌忙拦住:“姜某接下就是。”
白玉城笑道:“如此最好。”就把方子递给姜秋林。姜秋林小心叠起,揣在怀中。
这时,街上就有狗吠,凶且急。
白玉城探窗看看,回身拱一拱手:“就此告辞,姜先生保重。”拔脚出门。
姜秋林追出去,看白玉城没进了暗夜,不禁神伤至极。
过了些日子,姜秋林就挂出医治噎食的牌子。凡患者来求医问药,姜秋林一律只收工本,并不赚钱。
何光年便和玉兰议论此事。何光年道:“你哥哥忒呆,白先生传他那一张方子,价值万金,那药丸本是起死回生的人间妙药,他却只收几文钱,只够工本。你去对他讲,要他心地活动些,抬高些价钱,莫要图虚名,做无利的买卖。”
姜玉兰就去对姜秋林讲了。
姜秋林听罢就恼了:“白先生传我这张方子,是要我济世救人的,怎能用来鱼肉患者。”
姜玉兰脸一红,不敢再劝。
岁月无痕,一年年过去。这年冬天,林山县来了几个骑马的大兵,直奔西关姜秋林的药店。他们在药店门前下马,为首的是个大个子,大步走进店,见了姜秋林就立正敬礼。原来,张大帅手下一名师长的太太患了噎食,特来林山县求药。姜秋林就取了三粒药丸,交给了大个子。
过了几个月,林山县就来了一支部队,在城内驻下。上次来过的那个大个子就来药店找姜秋林,说长官有请姜大夫。姜秋林就去了。
那长官见了姜秋林,忙让座上茶,说太太的病已然全愈,姜大夫真是妙手回春。两人闲扯了一阵,长官就要姜秋林把那张方子抄给他。
姜秋林道:“太太永无反复,不必抄写方子了。”
长官笑道:“本人也习好郎中,姜大夫把方子抄给我,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姜秋林摇头:“此方乃是朋友所托,万不能传人的。”
长官冷笑一声,就翻了脸,一拍桌案,就冲进几个大兵,横眉立目,亮出手枪,逼住了姜秋林。
长官冷笑:“姜大夫,你抄不抄写?”
姜秋林哈哈大笑,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两口,稳稳放下,起身看一眼那长官,猛然转身向石墙撞去,众人不及提防,眼睁睁看着姜秋林登时毙命。
那长官就怔了,半晌才叹道:“我原想吓吓他,谁知他性情如此刚烈。”
姜秋林不曾娶妻,就无儿无女,尸首由何光年抬去埋了。
何光年接手了药店,就与姜玉兰在药店里翻找,终于在姜秋林的一本药书中找到了那张方子。何光年就垂了泪:“秋林好迂,为一张方子丢了性命。”
姜玉兰也伤感:“但愿不要让这方子绝世。我哥哥地下才会心安。”
由此,何光年每年开春便依照此方外出采药,回来加工,炮制成药丸。但制成的药丸竟不济事。何光年就怪自己加工不细,第二年就格外小心,但仍是不济事。事情传扬出去,有人就笑何光年找到的是一张假方子,真方子早已被姜秋林毁了。何光年却不泄气,仍旧年复一年采药制药。
又过了十几年,姜玉兰死了。何光年就关了酒楼,专心作药,却仍未做成。
又过了20年,何光年已是古稀之年。这一年入冬前,他雇人到城外掘坑,由儿女们搀扶着监看。
过了几日,降下大雪,何光年大喜,就让家人抬他到城外。他立于坑沿,让人放出那只野兔,再唤一壮汉下坑去逐兔。那只野兔绕坑狂奔,两个时辰过去,那野兔尖叫一声,猛地倒地,吐血气绝。有人迅速提那死兔上来,请何光年剖之入药。
何光年却怔怔地看着那只野兔,目光空空茫茫。
伙计再唤他。
何光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笑罢,轰然倒下,气绝身亡。
何光年明白什么了?无人知晓。
真是一张绝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