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余音(完结)
墨非毓没有急着离开西京,而是一直待到九月,天气转凉才启程南下。这段时间,炵颖更忙了,颜雪也没有再来找过他。雨多九十月,遍地生秋草,西唐上下已是一派凄清景象,不过墨非毓心绪很好,一路过渔阳,在挂甲禅寺住了十余日,吃了半个月的素斋,沿着运河东南而下,登泰山,守日出,又在洪泽湖边上的农家里住了几日,访古迹,钓河鱼,直等到洪泽湖八鲜吃腻歪了,才继续辗转南下。回到夏吕澄海村时,已是十月初。
忙着秋收的乡亲见到墨非毓回村都纷纷过来打招呼。还是那张面孔,还是那个声音,这里,似乎一切都从未变过。村里的孩子可不一样,都长高了好多,有两个甚至已经认不出来了。两个孩童得到墨非毓从外面带回来的礼物后,争先恐后去通知巴祁了。
刚望见村里那一弯碧湖,就见巴祁匆匆迎上来。他身着一件厚实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衣,在秋光之中气色好极了。
“先生回来了。”
“你也来澄海村了?”
“还能去哪里,总不能去倒胃的萧府吧?”
“萧府是倒胃,”墨非毓笑着道,“其实荻芦书舍还好。”
“前几天小月月还特地告假来村里看你是不是回来了,她在府上住了两天,走的时候从书房借走三本书,这小妮子,几个月不见一下子长高了好多。”
再也不是那个木讷的巴祁,墨非毓见他满面红光,利齿能牙,不由打心里高兴,付了车夫工钱,由巴祁驾着车,两人一面闲聊,一面缓缓摇回墨府。
“你回来有五个月了吧?”
“已经有半年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墨非毓留意到,巴祁那黝黑的面颊上竟然泛出一抹红光。
“陈老呢?”
“陈老在山南收花生,他应该还不知道先生回来。”
“走吧。”
马车徐徐而行,刚转过一个弯来到湖岸,就见墨府的门牌下,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站再门口,正有些忸怩地笑望着两人。直到走近,墨非毓才认出,她是一年前颜雪请在赵府的管家兰姐。
“先生好,我……走路不方便,没能去恭迎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兰姐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右手轻轻抚着的小腹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不必多礼,外面风大,快进来吧,”也不知是太意外还是太高兴,进了院子,墨非毓才想起提醒巴祁,“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一扶。”
兰姐是怀孕了。巴祁离开西京后,一路星夜兼程回到夏吕,根据兰姐留给他的地址找到她,第二天两人就搬到了墨府,把原来的管家陈老“赶”到了河对岸。
府上多了一个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但处处布置得温馨舒适,院子里的花草也修剪得疏落有致,连驴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晚上,送走陆续来访的乡亲邻里后,已是戌牌时分,兰姐怀有身孕,已早早去睡了,陈老和巴祁都无睡意,陈老主动献出两坛他珍藏多年的花雕,墨非毓则以茶代酒和他们饮乐闲聊。
“先生以前真的会游泳?”
“岂止是会,那时候先生是族里游得最好的小伙子,”巴祁已有八分酒意,说起话来更是滔滔不绝,“我还记得有个叫阿顺的和他比赛,阿顺在岸上跑,先生在水里游,结果他每次都输给先生。”
“那可真是奇了,每年夏天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会泡在湖里消暑,可我从来没见过先生下过水,他都没光过膀子。”又一杯酒下肚,陈老咂了咂嘴,熏熏然问巴祁,“你刚才说什么,先生在……族里?”
“人总是会变的,”陈老是后来遇到墨非毓的,墨非毓并未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听巴祁说漏嘴,轻轻接过话题,“我要告诉你巴老的山歌唱得极好,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陈老自斟自酌饮了一杯,“自从他来这里后,每天都对着院里的驴哼个没完,你没发现,那头驴都瘦了。”
“我哪里瘦了?”巴祁醉醺醺反驳。
墨非毓噗嗤一声喷出一口茶来,又问陈老:“我离开这两年,村里还有什么变化?”
“大家都是老样子,如果要说变化,那就是新任的官老爷上台以后,苛税轻了,大家米仓里都有了余粮,城里帮会也没了。”
“帮会?”墨非毓怔了一怔,“你是说百里门和天风教?”
“什么门什么教的我不知道,听说新来的官老爷是新太子信重的人,他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严打江南的地方帮派,现在帮会已经绝种啦。”
墨非毓闻此,想起自己对炵颖提出的要求,知道他并未忘记自己的嘱咐,派了最得力的官员来江南,望着杯中竹影,一时间不由感触良多。
“先生……我没有让你……你失望吧……”巴祁已不胜酒力,可兴致仍很高,端起酒坛又斟了满满一杯。
眼见上好的花雕有一半倒在了桌子上,陈老忙抢过酒坛帮他倒。
“你从来都是最让我放心的,何来失望一说。”
“您说,要好好活着,我就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巴祁自顾自地道,“你说,不能让慕衣族绝后,我回夏吕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生孩子,生一个还不够,我还要生第二个,嗝……第三个……”
巴祁回江南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兰姐,可他这样做竟然奉命行事,他养儿育女,也只是不让慕衣族绝后,甚至他嬉笑怒骂,喝成这个样子,也只是听墨非毓的话“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墨非毓望着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连自己也判断不出他是变了还是没变。
“嗖!”巴祁正喋喋不休说着,一声劲疾的箭鸣划破了清净的夜空,也打破了墨非毓复杂的思绪。
陈老和巴祁的酒意也一瞬之间醒了九分,循声望去,只见门柱上插着一支箭羽,箭头上钉着一张五色花笺。
陈老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巴祁想站起来,可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墨非毓起身取下箭羽,将花笺拿在手里时,眸中闪过一抹光亮。
花雕香盈,灯烛未眠,缓缓展开花笺,一行秀俊的字映入眼帘:
“火疗化腐,寒凌生肌,两法联施,火患可痊。”
短短十六个字,让墨非毓目中放出灼灼亮光。这些年他穷尽一切办法,都是在探寻如何治疗、缓解烧患,从来都对火敬而远之,未想过以火制火,用“火”来“化腐”。不管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只要能愈痼疾,都值得一试。
而就在此时,大门外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