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府
第1章墨府
薄夜,夏吕城北。
烟水迷蒙的天目山脉已不见大溪林木,巍巍浮玉,几颗荧荧的孤星下,群峰惟余柔婉黯淡的轮廓。山下渔火如萤,偶尔一阵清越的舟棹之声,撒落于翠嶂之中,尽没在百寻夜色里。
山麓南是一湾清水湖,十数盏昏灯摇摇落落映在湖中,湖岸错落住着十数户人家,皆红泥为墙,茅草筑顶,一眼可见是江南朴质的农居。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候多已闭户,只在门口留下一盏盏供行人夜行的路灯。
“咯吱”,一束光亮投进院子,东首庭院中,西侧门缓缓打开,一身着月白长衫的倾长男子缓缓步走出来,身后跟了个提着琉璃风灯的老者。
“先生回屋去吧,院里起风了。”男子正要步下阶墀,身后的老者轻声提醒。
男子微微一笑:“我是读书人,又不是病人,哪有那么虚弱。”
“前阵子春分刚过,先生说过,天有六气,二之气时大凉反至,这夜里天寒露重的……”
男子并未停步:“老样子,我送你到门口。”
“当心台阶。”老者虽然走在后面,还是尽量将风灯伸至男子跟前。他留意到,男子步履似乎比往常还慢一些。
果然,走到院中,男子索性停了下来,他打量了一遍院中景致,目光落到身前那张已磨泛光的石桌上。
“陈老,你来府上多久了?”
“三年了。”
“这三年,非毓多劳你照顾了。”
“先生哪里的话,”陈老微露诧色,不过没多问,微微直了直腰,“三年前我病重乡邑,半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是先生替我疗此病躯,带我到这山明水秀之地颐养残年。要说照顾,也是先生照顾老朽,老朽谢过先生才是。”
男子一面听着,一面伸手抚着那张石桌,没有接话。
陈老看他一眼,忍不住道:“先生今天好像有心事。”
“明天,我可能要离开村里一阵子。”
“离开澄海村?”陈老赶上前一步,“先生怎么不早说,我们的行李还没收拾呢。”
“你不用去。”
“先生要一个人出门?”陈老性情宽厚温和,虽然吃惊,但还算镇定。
男子回头望着他,关切地道:“你的心痛之疾经过多年调理,现在已无大碍,但平日里一定要按时服药,别太劳累。”
“先生别只顾着说我,这些年你从来没离开过澄海村,就连出这院子的次数也数得过来,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不说起居饮食,你每次出门都要撑伞的,要是身边没个人伺候……”
男子笑着道:“你也不用紧张成这样,我能照顾好自己。”
“先生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夏吕,”男子的目光缓缓投向远处,一双如孤星般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两年左右吧。”
“两年?”陈老真的有些激动了,睁大眼道,“这么长时间,就算先生不让老朽陪着,也该好生准备准备,先生冬日的衣服我前几天刚收起来,还有路上的盘缠……”陈老说着,就往回走。
“好啦,”男子轻轻拉住他,“我这一趟出门,不需要带任何东西,走吧。”
两人来到院门口,和往常一样,男子在院门内就停下了脚步,陈老习惯性地上前推开门,将手中琉璃风灯挂在“墨”字檐额之下,站了片刻,忽然又迈步往里走:“我想起来了,你那把伞有根龙骨坏了,我一直想着补一补来着,你明天就要进城,总不能撑把破伞在城里到处走……”
“陈老!”墨非毓略略加重了语气,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和,“一会儿我有个客人要来,你先回去。”
陈老又退回到灯下,在门外站了一会:“那明天一早来得及吗?”
墨非毓望着他,眸中神色极是柔和:“明天起,你就搬过来住吧。”
陈老看了墨非毓一眼,许是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一时间感触颇多,不由嘟囔了一句:“你要走了,倒喊我搬过来住了。”
“怎么了?”
陈老低下头道:“我知道,这些年先生从来没把我当下人看,可我就不明白了,我和先生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又无男女之嫌,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就在府上伺候您,而是每天晚上赶我到河对岸去住。”
“我何时赶你了?”墨非毓淡淡笑道,“我只是一个人住惯了,你别多心。”
“还有,”老者看了一眼墨非毓站的地方,“这三年,先生每次都会送我这里,可每次也只送到这里,我就没看你迈出过门槛。”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吗?”
陈老摇了摇头。墨非毓的目光投向门外平静的湖面,微微浮动了一下:“因为我怕一出门,就要变天了。”
陈老看了一眼漫天的繁星,显然没明白墨非毓的话意。忽然,他一拍手道:“你看我,让您在院子里站了这么久,快回去,我明天一早过来。”
望着陈老有些蹒跚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里,墨非毓才转身回屋。进门后,他特意看了一眼风灯映照下还算显眼的“墨”字,轻轻阖上了院门。
院角拴着一头小毛驴,这头驴看起来不到一周岁,可似乎受了主人的影响,不但吃草慢慢悠悠,见主人来连头也不抬一抬。墨非毓从一旁抱了一把草料放到厩中,又借着侧厅透过来的光亮打扫驴圈。
他一个读书人,自然不会留意到有一道青影从东院墙闪落。
那道青影在墨非毓身后站了好一会,又飘到他身后等了片刻,仍不见对方察觉,于是抬脚踢了他一下。
“你吓我一跳。”
房间散落出来的余光之下,隐约能看出是来人是一位一身劲装的少女。
“真是越读越傻,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少女望着左手提着一把破帚,右手端着驴粪的墨非毓,满脸嫌弃之色。
“我怎么了?”
少女白他一眼,懒得去理他,转身就往屋里走去:“我连夜从夏吕赶回来,身上都湿透了,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里喂驴,点炉子没?”
墨非毓见她要往侧厅去,忙扔下手中扫帚和竹铲:“点了,去客厅吧,我把炉子端过去。”
“我还会放火烧了你的书房不成?”少女头也不回,推门就进。
侧厅是一间书房,北面和西面两个书架上放满了书卷,厅正中摆了一张书案,书案一侧放了一把油纸伞。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便是一卷书、几张稿纸和一个烛台。因天日尚寒,屋里燃着火炉,融融炉火将屋内照得温暖明亮。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清秀的眉目间透着一抹孤冷。她进屋后看也不看,使劲甩了甩被露水浸透的衣袖,两道和着稀泥的污水顿时化作弧线,十有八九飞溅到了书上。
“你轻点!”墨非毓急忙冲去过,一面张臂挡在她身前,一面用衣袖去擦溅到书上的水。
少女也不管身上都是水,足尖一踮坐到了散落着宣纸的书案上。
“你要查的东西我查到了。”
墨非毓闻此,略略留意了一下四围:“去把门掩上。”
“你后进来的,你去。”
墨非毓没法,只得亲自走到门口把门轻轻掩上了。
“结果怎样?”
“这个萧子钰,在夏吕做官之前果然娶过一个妻子曹氏,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曹氏一直无所出。三年前,萧子钰因平定庐陵之乱有功,连升三级调到夏吕做江南东州。曹氏并没有随他同去,两人的夫妻之名早已名存实亡。不过,这三年萧子钰既没休掉这个曹氏,也没有纳过妾室。”
墨非毓望着烛台沉吟了一下:“也就是说,萧子钰膝下并无子嗣?”
“没有,因为自己无后,他一直把他的侄儿萧锦弘视如己出。”
“嗯,你做得很好。”墨非毓又问,“萧锦弘到哪里了?”
“我追上他时,他已经快到西山了,现在应该已经在下山路上了。”
“没认错人吧?”
“我月青青做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是……是。”墨非毓连声称是,因为月青青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桌上的一支新买的狼毫,狼毫那一头已经杵在桌上变了形。
月青青是习武之人,一向崇尚武力解决问题,一直就看不起文文弱弱,大门不出的墨非毓,见他一脸心疼的样子,火气一上来,手中的金丝楠阴沉木笔杆顿时被折成两段。
“你干什么!”饶是墨非毓如何文质彬彬,也不由提高了声量。
少女缓缓抬起右手,将断笔在墨非毓眼前晃了一晃,指间一松扔在地上:“你不就是想混进萧府吗?你告诉我,你是要谋财还是害命,我月青青给你办好就是,怎么什么事一到你这个臭读书人手里就变得特别麻烦?”
墨非毓捡起那支笔,狼毫已经变形,笔杆也断了,他看了月青青一眼,怕她再损毁东西,大气也不敢叹,只把笔轻轻放到了桌上。
“不是什么事都能武力解决的。”
月青青一脸不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事你整天窝在这堆破书里能做到,而我做不到?”
墨非毓也真动了气:“比如,取得萧锦弘的信任。”
“你为什么要取得他的信任?”
“萧府宾客三百,就算我经由萧锦弘引荐到萧府,也很难引起注意,要直接接近萧子钰会更加困难。”
“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还是混进萧府吗?”
墨非毓轻叹一声,道:“跟你说不清楚。”
“是你自己说不明白,行了,你那一套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月青青不愿再听他唠叨,跳下桌子道,“走了。”
“记得按计划行事。”墨非毓叮嘱了一句,又道,“另外,东悦居在夏吕城北,今晚之后你要一直在那里等着,别忘了。”
“知道了,你说三遍了。”
“还有,今晚别睡着了。”
墨非毓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桌上一方上好的端砚变得粉碎。
“再这么唠叨个没完,下次就不是砚台了。”西窗一开一阖,月青青已杳然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