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钱,你会买一部巡逻车吗?”儿子问。
“我过去有钱也没有买。”父亲答道。
“你是说你退役时那笔钱吗?”
“不,是那以后的。”
“你赢过最大的一笔钱是多少?”
“你没必要知道。净学些坏毛病。”
“哪天下午我带一副国际象棋来好吗?”
“我可没那个耐性下棋。”
“可你有耐性打扑克。”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打扑克能赢钱,下棋就不能。”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
“说到钱,那边地底下还有的是,”父亲说,“去年打出的IC克拉克一号油井就是个大钱眼。”
他又呷了一口咖啡,伸手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大街。过了一阵,他说:“有一次我连着打了二十二个钟头的牌,赢了两万六千美元。最后一注我赢了四千美元。我们一共三个人玩,那两个小子是从休斯敦来的,我用三张女王赢了这把牌。”
他转过脸来看着儿子,儿子正坐在那里,举着停在嘴边的杯子听他讲。他又转身看着窗外,说:“我现在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儿子问:“你看我现在做什么好?”
“我看没有多少事是你能做的。”
“你还要同妈妈谈谈吗?”
“我不能和她谈了。”
“你可以和她谈谈。”
“我们上一次谈话是1942年的事,当时我们还在加州的圣地亚哥。这不能怪她,是我,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倒希望自己并没有改变,但是我变了。”
“你内心并没变,内心还是一样。”
父亲咳嗽起来,他从杯子里呷了一口酒说:“内心。”
父子俩又坐了好长时间。
“她在那里演戏什么的。”
“是,我知道。”
儿子伸手从地板上拿起帽子,放在膝盖上。“我该回牧场去了。”他说。
“你知道,我过去很敬重那老人的。”
“我知道。”儿子看着窗外说。
“可别为我抹眼泪啊。”父亲说。
“我不会。”
“好!不会就好。”
“外祖父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男孩说,“正是他叫我也别放弃希望的。他说,‘除非我们有什么东西可以埋葬,就算那只是他的军人身份识别牌,不然就不举行葬礼’。有些人还决定要把你的衣物送掉呢!”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他们最好那么做,因为那里头只有那双靴子最合脚。”
“他总觉着你和妈妈会一起回来的。”
“是啊!我知道他会那么想。”
儿子站起来,戴上帽子:“我该回去了。”
“他总是那么护着你妈,尽管是老人了,可不论谁说了你妈什么坏话,只要他听见了,场面一定很不好看。”
“我该走了。”
“好吧。”
父亲从窗槛上撤回脚,说:“我和你一起下楼,我要去取报纸。”
他们在铺着瓷砖的门厅停下来。此时,父亲浏览着报纸的标题。
“秀兰·邓波儿怎么会离婚呢?”父亲说。
他抬起头来,初冬的街道上暮色苍茫。“我想去理个发。”
他看着儿子。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一样。”
儿子点点头。父亲又看了一眼报纸,然后把它折了起来。
“《圣经》上说,逆来顺受的人将会继承这个世界,但愿这会是真的。我不是个自由思想者,但我要对你说老实话,我根本就不信这个世界一切会那么美好。”
他又注视着儿子,然后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他。“去楼上的屋子,壁橱里有一样东西是给你的。”
儿子接过钥匙。“什么东西?”他说。
“是我送你的东西,本想在圣诞节时给你的,但是我懒得走一趟。”
“好的,先生。”
“看起来这份礼物能让你高兴高兴。下楼时把钥匙留在桌子上就行。”
“是,先生。”
“我还会来看你的。”
“那好。”
他乘电梯上了楼,走过门厅用钥匙开了房门,进去打开橱门。地上除了两双靴子、一叠脏衣服外,还竖着一副崭新的“哈姆利”牌马鞍。他抓着鞍头拎起马鞍,关上橱门,把马鞍拎到床上站着细看。
“真他妈的漂亮!”他说。
他在桌上放了钥匙,大摇大摆地走出门,来到大街上,肩上搭着那副新马鞍。
他走到了南孔乔大街,把马鞍子甩下来竖立在自己面前。天色黑下来,街灯都亮了,头一辆开过来的是一部“A形”福特牌卡车。看见约翰·格雷迪,呈九十度滑行后刹住车,司机把车窗玻璃摇下少许,探出头,朝着约翰·格雷迪满嘴酒气地大声吼道:“把那废壳子扔到后车厢去,牛仔!给我进来!”
“好吧,先生。”约翰·格雷迪答道。
其后的一个星期,大雨整整下了七天,晴了一阵,接着又下起来。瓢泼大雨无情地倾泻在坚硬而平坦的原野上。大水漫过了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桥,交通已经阻断。圣安东尼奥发了洪水。约翰·格雷迪穿着他外祖父的油布雨衣骑马走过艾利西亚牧场,南边的栅栏在水中已被淹没至顶。一些牛像孤岛似的立在水中,凄然地注视着骑马人,约翰·格雷迪的坐骑雷德博也凄然地回望着那些牛。他用靴跟夹夹马肚子,说:“走吧,伙计,我心里也不比你好受。”
当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和路易莎、阿图罗一起在厨房吃饭。有时在晚饭后,他到路上搭车进镇,逛街或是走过几条街,站在波尔格大街上的那座旅馆外面仰望着四楼上他父亲的那个房间。父亲的身影在薄纱窗帘后移动,不时转过身走来走去,就像是打靶场上能移动的铁皮熊靶,只不过比那靶慢些、瘦些、焦躁些。
母亲回来的时候,他们母子俩在餐室里一起吃饭,她和约翰·格雷迪相对坐在胡桃木长桌的两头,路易莎忙着上菜送饭。她端走所有的盘子,在门口转过身来。
“还要些什么,太太?”
“不要了,路易莎,谢谢。”
“晚安,太太。”
“晚安。”
门关上了,墙上的钟滴答作响,约翰·格雷迪抬起头来问:“为什么你不把牧场租给我?”
“把牧场租给你?”
“是的。”
“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想讨论这事。”
“这是个新话题。”
“不,这不是。”
“我会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你,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所有的钱,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这里根本没有钱。这个地方二十年来的一点收入刚够开销的。从战前到现在没有一个白人在这里干过活。不管怎么说,你才十六岁,经营不了一个牧场。”
“不,我能。”
“你真可笑,你应该上学去。”
她把餐巾放在桌子上,朝后推了推椅子,便起身出去了。约翰·格雷迪推开面前的咖啡杯,仰靠在椅子上。对面的餐具橱上方的墙上是一幅群马的油画,上面有六匹马正冲破畜栏向外飞奔,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舞,眼睛露出野性难驯的神色。这些马是从一本书上临摹下来的:它们都长着安达卢西亚马种那样的长鼻,脸部的骨骼表明了其非洲马的血统。从前面的几匹马可以看出第一流良马所具有的特别强健的后腿,强健得足以担任牧场中专门去分开牛群的“宪兵马”,这些马的神情使人觉得它们周身奔流的是铁血。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健美的宝马良驹和其他能与之媲美的东西。他曾经问过他外祖父这都是什么品种的马,可外祖父只是把眼睛慢慢从菜盘上移到那幅油画上,就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然后他说,这不过是画册上的马,接着又埋头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