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食堂深处地下,低低的天花板让这里显得非常压抑。午饭的队伍缓缓向前蠕动着。屋子里到处是人,非常吵闹。柜台上的铁窗里面放着饭菜,菜的蒸汽透过铁窗冒了出来,带有一种铁腥的酸味。胜利牌杜松子酒的酒气把这种酸味压了下去。酒气来自屋子那一头的小酒吧,说是酒吧,其实不过是墙上的一个小洞,递一角钱进去,就会递出一大杯杜松子酒。
“我正在找你呢。”温斯顿听到背后有人说。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赛迈,是在研究司工作的一个朋友。说是“朋友”可能有些不恰当,因为在这个年代,只有同志,没有朋友。所谓的朋友不过是一些相处得相对愉快的同志罢了。赛迈的个子比温斯顿还小,一头黑发,眼睛突出,脸上永远是那种傲慢又悲伤的神色。他的身份是语言学家、新潮语专家。目前他正同一大批专家一起编辑第十一版《新潮语词典》。
“喂,老兄,有没有刀片?”他说。
“没有,一片也没有!”温斯顿不假思索地说,同时显得有点心虚,“我到处找过,一无所获。”
事实上温斯顿攒了两片崭新的刀片。人人都问你要刀片,因为近几个月来刀片一直短缺。这种情况很常见,只不过有时是扣子,有时是针线,还有时候是鞋带。总之,无论何时,国营商店里总会有一些东西买不到,眼下是刀片。要想弄到,只有冒险去“自由”市上去买。
队伍缓慢前进着,温斯顿回头对赛迈说:“这六个星期以来,我用的一直都是同一片刀片。”他当然是在撒谎。终于走到了柜台边,柜台上堆着一堆油腻的铁盘子,他们俩各拿了一只。
“昨天吊死战俘你去看了没有?”赛迈问。
“我还有工作要干,”温斯顿面无表情地说,“等到时候在电影上看吧,这个应该会演的。”
“真没意思。”赛迈说。
赛迈的眼光在温斯顿的脸上扫来扫去,充满了讥讽。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不用掩饰了,我一眼就能将你看穿,你为什么不去看吊死战俘,我很明白。”在这一方面赛迈的思想恶毒到了极致。他喜欢谈直升机袭击村庄,审讯和逼供思想犯,在仁爱部地下室执行处决。并且总是在谈这些的时候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令人厌恶。如果你不想听他说这些,或者根本就不想听他说话,那就尽可能把话题转移到有关新潮语的技术问题上,他是这方面的权威,说起来头头是道。温斯顿不喜欢自己的脸被这双充满嘲讽的眼睛扫视,于是便把头转了过去。
“整体上说还是干净利落的,”赛迈开始回忆吊死战俘时的情景,“唯一的不足就是他们的腿被绑起来了。我喜欢看他们的双脚来回抽搐。还有就是舌头,到了最后舌头会伸出来,颜色发青。我喜欢这样的细节,抽搐的双脚和发青的舌头。”
“下一个!”负责盛菜的无产者大声喊道,他身上系着白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长柄勺子。
他们的午饭是一样的,有一盒杂烩炖菜、一块面包、一片奶酪、一杯不加奶的胜利咖啡,还有一颗糖精。他们俩端着各自的盘子,寻找空位置。
“电子屏幕下面有张空桌,我们过去吧,”赛迈说,“还可以顺道带一杯酒。”
酒吧的同志给他们两杯酒,盛酒用的是没有把的杯子,所以他们端着需要格外的小心。好不容易才挤过人群,到达空桌子旁边。桌子的一角上有一堆黏黏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堆呕吐物,这是上一桌在这里吃饭的人洒出的杂烩炖菜。温斯顿若无其事地拿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这些酒中都泛着一阵汽油味,温斯顿一边喝一边皱眉头。等他感觉饿了就开始吃菜,这些杂烩炖菜黏糊糊的,像是浆糊,因此得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吃。菜里除了黏糊糊的东西以外,还有发软发红的东西,像是肉,但是又不确认。他俩默默地吃着,一言不发。食堂中到处都在喧哗,其中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刺耳,那人就坐在温斯顿左后方不远处,虽然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但是此人还在喋喋不休。
温斯顿大声地对赛迈说:“《词典》的工作怎么样了?”尽管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但是想让声音传进对方的耳朵,必须要放大声音。
“进展缓慢,”赛迈说,“不过很有意思,尤其是我现在正在搞的形容词。”
这是他喜欢的话题,只要一提到新潮语,他就立刻来精神了。为了不用大声地说话,他把面前的盘子推到一边,身子俯在桌子上。
“这一次修改将是最后的定稿,”他看着温斯顿的眼睛说,“我们现在的工作是把新潮语定位为最后的语言形式,也就是说,大家到时只能说这种语言,只能遵从我们定下的说话方式。等我们的工作结束了,包括你在内的许多人将重新学习。你一定认为我们的工作是在创造电子屏幕,其实正好相反,我们在消灭老词汇,一刻不停地消灭。剩下的词汇都将是有用的,最起码在2050年之前不会过时。”
他一边说一边将面包送进嘴里,大口地嚼着。说着说着,他脸上那种嘲讽的神色就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情,他仿佛被自己的话题带进了梦境中,瘦黑的脸庞上慢慢充满了生气,如痴如醉。
“这件工作非常有意思,被消灭的老词汇中最多的是动词和形容词,不过也有几百个名词。同时要消灭的还有这些词的同义词和反义词。你试着想想看,如果一个词只不过是另外一个词的反面,那他就没什么必要存在。比如说‘好’,它的反义词是‘坏’,既然有‘好’了,干嘛还要有‘坏’呢?直接说‘不好’不就得了,而且绝对不会有歧义。还有,如果你需要一个比‘好’还要强烈的词,往常我们会用‘精彩’、‘出色’之类的,这些词不但含混不清,而且毫无意义。我们会用一个新词‘加好’来代替,如果还想强烈一点那就是‘双加好’,再强烈一点就是‘倍加好’。这些形式都已经被我们采用,到了最后版本的新潮语中,你会发现好和坏的说法以及不同程度的表达一共只有六个词,你也可以说是一个词的六种变身。怎么样,是不是很奇妙?温斯顿。当然,”说完这些,他又补充了一句,“这都是老大哥的主意。”
听到老大哥这三个字,温斯顿脸上立刻流露出一种热切的神情,不过这种神情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间。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赛迈的眼睛,他觉得温斯顿其实并不热心。
他为温斯顿缺乏热情而感到非常失望。他说:“温斯顿,其实你对新潮语并不热衷,”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悲哀,“我看过你在《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写得不错。不过你在用新潮语写作的时候,还是在用老话思索,你只是在翻译,把心中想好的老话翻译成新潮语写出来。新潮语和旧词汇相比,你还是喜欢旧词汇,这一点儿我看得出来。尽管老话含混不清,繁冗拖沓,即将被淘汰。难道你不知道消灭掉多余的词汇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你不知道新潮语是唯一一种词汇量会逐年递减的语言吗?”
他说的没错,温斯顿确实不理解这些妙处。他不敢说话,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赞同的笑容。赛迈咬了一口面包,嚼了几下之后,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为什么要创造新潮语,这些难道你都不明白吗?创造新潮语就是为了缩小思想范围,最后彻底消灭思想犯罪,因为到时候大家没有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凡是允许使用的词汇只有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受到严格控制,至于其他的解释,都将被抹掉。这就是我们在第十一版新潮语中要完成的工作,并且距离目标已经非常近。这个过程将非常漫长,在你我死后还将持续下去。词汇越少,思想的范围也就越小,人们犯思想罪的可能也就越小。虽然现在的人已经没有理由和借口去犯思想罪,但究其原因是人们的自觉性加上控制。在将来,这样的理由也将消失。语言完善的那一天,就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新潮语即英社,英社即新潮语。”他神情神秘而又满足地说。
最后,他又补充说:“你有没有想到过,温斯顿,最迟到2050年,我们今天的谈话就没人能听得懂了。”
“除了……”话到嘴边,温斯顿又咽了下去。
他非常迟疑,他本想说“除了无产者”,他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犯错误,便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出来。不过,赛迈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无产者不是人,”他冲口而出,“所有用老话表达的知识都将消失,最迟在2050年,或许还要早一些。那些著名的文学家,比如乔叟、莎士比亚、密尔顿、拜伦,他们在新潮语的版本中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他们的作品也将被改掉,不仅是将内容替换掉,还会把原先的思想一并消除,新内容所表达的思想,正好与原先的思想相反。不仅是文学作品,就连党的书籍、党的口号都要改。到时候自由的概念将不复存在,也就当然不会有‘自由就是奴役’这样的口号了。到那时,整个思想的氛围都会变,我们今天所了解的这种思想,到那时肯定不复存在了。正统就是不想,不去想,也不需要想。正统就是没有意识。”
温斯顿突然觉得赛迈非常危险,他总有一天会被蒸发掉的。因为他太聪明了,他看透了一切,又是那样的直接。这样的人,党是不会喜欢的。党不喜欢的人就会失踪,这个命运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吃完了面包和干酪之后,温斯顿开始喝咖啡。他微侧着身子坐在椅子里,听到了刚才那个声音沙哑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坐在对面听他说话的应该是他的女秘书,从背影看是个年轻的女人。她对上司的每一句话都很赞成,不时地会插进一两句:“你说得没错,我完全同意你。”从声音里,温斯顿感觉到这个女子很年轻,同时又很傻。喋喋不休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止,即使在姑娘插话的时候。
说话的人大约有三十多岁,喉头上下跳跃着,嘴皮子非常厉害。温斯顿认识这个人,知道他在文学司里面担任重要职位。他说话的时候脑袋稍稍后仰,眼镜片有反光,温斯顿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了两片反光的玻璃。尽管他在滔滔不绝,但是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这一点让人感到受不了。温斯顿好不容易听到了一句话——“彻底消灭格尔斯坦因主义”——这句话说得非常快,就像是念了一个单词,让人联想到那种铸在一起的铅字,沉甸甸的完整一块。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尽管你不知道他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的是什么内容,你还是能够对他说话的内容推测个大概。他要么就是正在对格尔斯坦因进行强烈的谴责,也可能是在要求对思想犯和破坏分子进行严厉打击,或者是在历数欧亚国军的军事暴行,还有可能是在赞颂老大哥的为人高尚,或者是前线的英雄英勇无比。无论他在说什么,你都能保证一点,那就是他的话肯定是英社的,肯定是正统的。温斯顿再去看那张脸,这张看不见眼睛的脸上有一张不停张合的嘴,这个画面让温斯顿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张脸不是一张真正的脸,这个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一个木偶。指挥这个人说话的并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他的声带。说出的话虽然是由词句组成,但也不是真正的语言,而是一种噪音,完全是这个木偶的无意识行为,就像闹钟响、鸭子叫一样。
这时,赛迈沉默了。他若有所思地拿着汤匙在桌子上乱画着,偶尔挑拨一下桌角上的那摊炖菜。那个喋喋不休的人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还在那里乱叫。食堂里的喧哗没能覆盖住他的声音。
“新潮语中有一个词叫鸭语,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赛迈说,“意思就是像鸭子那样呱呱叫。这个词如果用在对方身上,就是骂人的话;而用在自己人身上,就是称赞的意思。一个词有两个意思,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听完这些话之后温斯顿心中再次坚信,赛迈将来肯定会失踪,毫无疑问。想到这些,温斯顿心中竟然感到一阵悲哀,尽管他知道赛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温斯顿知道赛迈很看不起自己,甚至是讨厌自己。赛迈如果掌握了他的证据,完全有可能会去揭发他是个思想犯。总之,赛迈非常奇怪,但是他说不出这些奇怪的地方在哪里。赛迈做事非常谨慎,思想比较超脱,有时候还会装傻,是那种能使人免于患难的装傻。这些都是温斯顿所不具备的。但是你不能说他的行为不正统。他对英社原则和老大哥的热爱一般党员都比不了,他还欢庆胜利,仇恨异端,积极地了解最新情况,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是绝对出于真心,同时还热情高涨。尽管如此,他还是让人感觉不太安守本分。他经常说一些出格的话,读太多的书,还经常去光顾栗树咖啡馆。栗树咖啡馆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那里总是聚集着一堆画家和音乐家。尽管没有人说那里不能去,更没有法律和规定禁止去那里,但是你想去的话,需要冒着极大的危险。最初一些党的创始人经常光顾那里,但是没过多久,他们都遭到了清洗。据说,格尔斯坦因本人也曾经光顾过这家咖啡馆,不过具体时间已经没人知道了,有人说是在几年前,也有人说是在几十年前。有了前人的比照,赛迈的下场很容易预见。有一点温斯顿是可以肯定的,只要他的这些隐藏的思想被赛迈发觉,赛迈会毫不犹豫地跑到思想警察那里去告发他。这种事情不只赛迈会做,换作谁也都会做,只不过赛迈干起来会更有热情。这就是所谓的正统思想,正统思想就是没有意识。
赛迈抬起头来,说:“帕森斯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中流露着讥讽,仿佛在说:“真是个可恶的大傻瓜。”温斯顿认识帕森斯,它们在胜利大厦中是邻居,眼下他正穿过屋子向这边走来。他今年才三十五岁,不过看上去不像,身材中等,胖胖的,脖子和腰上有一层层的肥肉,头发是淡黄色的,脸是扁平的,很容易让人想到青蛙。他的身材没能妨碍他拥有矫健的身手,而且孩子气十足。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发育过早的男孩,以至于无论是穿什么衣服,都会让人不自觉地去想他穿着蓝短裤、灰衬衫,戴着红领巾时的样子,他在人们心目中,永远是少年侦察团里最优秀的一员。他给人们留下最深的印象还是穿短衣、短裤时的样子。每次集体旅游或者有体育活动的时候,他都会穿成这个样子,那胖乎乎的膝盖和浑圆的胳膊印在了人们的脑海中。他总是积极主动地同别人打招呼,愉快地喊着:“哈罗,哈罗!”当他在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同时带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汗臭。他非常能出汗,活动结束后的脸上常会挂满汗珠,这让他的脸显得更红。在邻里活动中心站,你只要看一下哪副球拍是湿的,就能猜到刚刚是谁在使用它。
赛迈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一边看一边用墨水铅笔在上面指指点点。
“看看他多用功,就连吃饭时也没忘记工作,”帕森斯推了一下温斯顿说,“这样用功的人可不多见啊,他看的是什么?那样高深的东西我这个粗人肯定看不懂。我说伙计,史密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到处找你?你不会是把缴款的事情忘了吧。”
温斯顿一边去掏钱一边问:“什么款?”各种志愿捐款名目繁多,每个人要将工资的四分之一花在上面,还不能有怨言。
“我想你应该知道仇恨期的捐献。它是按照住房分片的,我是咱们这一片的会计。咱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争取到时候胜利大厦上挂出的旗帜是咱们这一片儿最多。你可是答应过给我两块钱的。”
温斯顿把两张折皱油污的钞票交到帕森斯手上,帕森斯认真地把捐款人和金额记在一个小本上,那整齐稚嫩的字体就像是出自文盲的手。
“另外,伙计,”他说,“关于我的小叫花子昨天用弹弓打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还对他说如果敢再犯就把弹弓没收。”
“我想他大概是心情不好,因为不能去看吊战俘。”温斯顿说。
“噢,可能是吧,我觉得他们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打人,这说明他们并没有很坏的动机对不对?虽然这两个小叫花子很淘气,但要说到他们对党的忠诚,那就甭提了。少年侦察团和打仗是他们脑子中唯一的主题。我的小女儿上周六到伯克姆斯坦德去远足,你们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穿着一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鞋子,她据此推断那个人是外国特务,便喊着另外两个小女孩整整跟了他一下午。一直到阿默夏姆后,把他交给了巡逻队的人。我的小女儿才七岁,七岁的孩子竟然能做出这种了不起的事情,她是不是很聪明?”帕森斯一脸的得意。
“那么,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温斯顿问道。“这个我不太清楚,有可能被——”说到这里,帕森斯作了一个步枪瞄准的姿势,嘴里还发出“啪”的一声。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一直在默默不语的赛迈说:“不错。”在这期间,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手中的小纸条。
温斯顿觉得自己也应该表态一下。他觉得,自己只能这么说:“我们应该时刻提高戒心。”
“我的意思是,现在正在打仗呀。”帕森斯说。
此时,桌子上方的电子屏幕突然发出了一阵喇叭声,仿佛在配合刚才帕森斯刚才的那句话。不过喇叭声过后并没有宣布军事胜利的消息,只是富民部的一个公告。
宣读公告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每一句话中都流露着兴奋。“同志们好!下面我将告诉大家两个好消息。根据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到现在为止,各种消费品的产量都比去年大幅度提高。这一年来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还要多。这说明我们在生产战线上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今天上午,各地的工人纷纷走出办公室、工厂,自发地来到大街上举行游行。人们高举着旗帜,喊着口号,感谢老大哥为他们带来了今天幸福的新生活。一部分消费品的统计数字如下。食品——”
年轻广播员的话中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我们的幸福新生活”,这也是富民部最近最爱用的一个词。帕森斯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变得一脸呆相,仿佛受到了广播中那些数字的启发。他认真地听着广播,身子一动也不动。他不知道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来的,不过他知道这些数字是令人满意的。他缓缓地从衣兜中掏出了一个烟斗,烟斗表面脏兮兮的,里面装着一些烧黑的烟草。这个烟斗是那样大,但烟草的供应量一周才只有一百克,所以装不满就是理所当然的。他小心地将烟斗横托在手中,慢慢品尝着里面的胜利牌香烟。他现在只剩四支香烟了,但是下个周的定量要等明天才能供应。此时,他心无杂念,专心地听着电子屏幕上的播报,偶尔吸一口烟。温斯顿一边听播报一边想,游行的人们怎么会去感谢老大哥将巧克力的定量提高到每周二十克呢?昨天才刚刚将巧克力的定量从每周三十克降低到每周二十克,这才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人们就已经忘记了吗?看来他们确实是忘记了。帕森斯肯定忘记了,他愚蠢得像一头牲口。身后桌子上那个滔滔不绝的人也忘记了,他一定会把还记得昨天的巧克力定量是三十克的人揭发出来,让他们化为乌有。赛迈也忘掉了,不过他采用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方法——双重思想。温斯顿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这件事?难道只有我还保持着正常的记忆?
年轻的广播员嘴中不断地吐出神话般的数字。同去年相比,无论是在衣、食、住、行方面,还是飞机、大炮、轮船的生产方面,今年的各条生产线都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就连婴儿的出生率都提高了。唯一没有提高的就是疾病和犯罪,它们甚至连提都没被提到。每次最新的数据出来之后人们都会发现,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在不停地前进。温斯顿拿起汤匙,划弄着桌上的炖菜,就像之前赛迈做过的那样。他画了一根长线,长线构成了一个图案。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周围,开始考虑物质生活方面的问题。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饭菜一直就是这么难吃吗?食堂总是拥挤、脏乱,人们只要坐下就不可避免地碰到旁边的人;汤匙和盘子总是油腻腻的;到处充满了污垢和灰尘,无论是墙上还是地缝中;刺激的气味,不仅包含着炖菜、劣质咖啡、杜松子酒的气味,还有脏衣服发出的气味。这一切都让你的肌肤和肚子感觉受到了欺骗。
为什么广播中每一项消费品都在增产,而生活中却是什么都短缺?为什么衣食住行总是那么拮据?衣服永远是旧的,袜子和内裤永远是有洞的;面包永远是黑的,咖啡永远带着刷锅水的味道;房子永远是东倒西歪的,家具永远是旧的;地铁永远是拥挤的。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糟糕,那你是不是有另一种记忆?一种出现在糟糕生活里、截然不同的记忆。如果没有这种对比的话,你怎么会感受到现在的生活很糟糕呢?
想到这里,温斯顿抬头环顾四周。几乎每个人都很丑陋,这种丑陋和他们的穿着打扮没关系。房间的另一端有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他身材矮小,胳膊粗短,一边喝着咖啡,眼睛一边四处打量,充满疑虑。这个人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像是一只胆怯的甲壳虫。这种人与党宣传的那种规范体格——男人都身材魁梧,女人都高耸胸脯——相差很远。同时,也不具备金黄的头发、健康的肤色、活力四射这些特征。不过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男人们身材矮小、四肢短粗、眼睛细小、面无表情。大厦的走廊中到处都是这种甲壳虫。不知道为什么,这类人的相貌不是党喜欢的那种,但是他们的繁殖速度却是最快的。
伴随着一阵喇叭声,富民部的公告结束了。接下来是一阵轻快的音乐。帕森斯脸上的表情由僵硬渐渐转为兴奋,肯定是刚才那一连串数字对他的大脑产生了刺激。
他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说:“富民部的工作干得真不错,”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史密斯,我想借你的刀片用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温斯顿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说道:“我只有一片,已经连续用了六个周了。”
“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关系。”
“真对不起。”温斯顿说。
在刚才广播的期间,身后那个滔滔不绝的人总算休息了一会儿,现在又恢复了,声音还是同原先一样刺耳。看着身边的帕森斯,温斯顿不禁想起了他的太太,她的头发已经掉得所剩无几,满脸的沟壑,里面填满了尘垢。不出两年,这个可怜的女人肯定会被自己的女儿检举。到那时,温斯顿太太就将化为乌有。同样会消失的还有赛迈和奥布莱恩。而有的人永远都不会消失,比如说帕森斯,比如说在大厦走廊和办公室中来回穿梭的那些甲壳虫们,比如说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这其中最不会化为乌有的,是文学司里的那个姑娘,她永远都不会消失。温斯顿觉得自己能预测每个人的命运,谁将消失,谁将留下。他凭的是直觉和本能,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些人留下,则很难说清楚。
温斯顿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他看,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的那位黑发姑娘正在盯着他看。四目相遇之后,那位姑娘将头扭向了一旁。
温斯顿感到浑身冒冷汗,脊背发凉。他感到非常恐慌,一种不安的感觉占领了他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她为什么要盯着自己看?她是在跟踪自己吗?昨天举行“两分钟仇恨”仪式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身后。温斯顿在竭力回想他们是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后的,是在自己坐下之前还是之后。最终,他也没能回想起来。
他以前的念头又回来了:或许她不是思想警察,是自己多虑了。不过,哪怕仅仅是业余爱好做特务,那也是很危险的。她刚才看了自己多长时间?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半小时,不知道她看到自己的面部表情没有。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在电子屏幕前或者公共场合胡思乱想。因为胡思乱想会让你注意力不集中,会不经意地做出一些表情和小动作,尤其是那些小地方,比如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焦虑的表情,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长时间发呆,默默不语,等等。这些反常的行为,被当作是你掩饰自己的证据。在大洋国,脸上的表情不当本身就已经犯罪。新潮语中有一个词叫“脸罪”,就是专指这种犯罪。
温斯顿用眼睛的余光去瞄那个姑娘,发现她又在盯着自己看。她到底是不是在监视自己?连续两天坐在一起或许只是一种巧合。他手中的香烟熄灭了,他将剩下的部分放在桌边。如果烟丝不掉出来的话,下班后还可以继续吸。隔壁桌子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思想警察?如果是的话,自己会不会被逮捕,然后几天后在仁爱部的地下室被枪决。就算是被枪决,这根烟也不能浪费。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乱极了。赛迈把手中的纸条仔细地叠好,装进了口袋。帕森斯嘴里咬着烟斗,含混不清地说:“史密斯伙计,你可能没听说过,有一次我的那两个小鬼在市场里把一个卖东西的老太婆的裙子烧了。那个老太婆活该,她居然用老大哥的头像画包香肠。两个小叫花子发现后就偷偷跟在她身后,最后用火柴把她的裙子点着,把她烧了个半死。这两个家伙真是调皮,不过对党的这份衷心倒是让人感动。现在少年侦察团给他们的训练真是一流,比我小时候还要好。除了训练以外,他们还配发了许多设备。有一天,我的小女儿拿回来一个耳机,是专门放到门上的钥匙孔里偷听用的。我试了一下,效果非常好,比用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的声音大多了。尽管只是一个玩具,但是我觉得完全有推广的必要。你说呢?”
温斯顿刚要开口,就听到电子屏幕上响起了刺耳的哨子声。哨子声是午饭时间结束的信号,提示大家回去上班。食堂中的人群都向电梯挤去,他们三人也在其中。温斯顿的香烟没有保住,剩余的烟丝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