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巴
维多利亚时代最后十年间,大英帝国度过了一段相当长的和平岁月。和平几乎牢不可破,军队里见到军功章的机会是越来越少,连带着勋章所代表的经验和冒险经历也是如此。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67]和镇压印度暴乱战斗的老兵都退出了现役,八十年代早期在阿富汗和埃及捍卫帝国的勇士现在也已经身居高位。自那以后,帝国几乎就没有发射过一颗带着怒火的子弹。我于1895年一月加入第四轻骑兵团,当时女王陛下的军队里几乎没有哪位上尉,或者是中尉,经历过哪怕是最小规模的战争。所谓物以稀为贵,军事当局从未像那时一样高度尊重实战经历,而各级别的军官都在热切寻求上战场的机会。不管哪个军兵种,有仗可打总是晋升的最佳捷径,也是获得勋章的快车道。谁要是能得上一枚,无论是年长的绅士,还是年轻的女士,都会对他另眼相看。想想吧,刚入伍的军官是多么羡慕资深的少校在阿布科里战场上的传奇故事!又是多么崇拜上校佩挂的一长串军功章!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讲述久经考验、惊心动魄的各种行动与故事,我们总是听得如饥似渴,好像永远听不够一般。我们多么想也像他们一样,累积起一堆故事,好向同样感兴趣的听众讲述——如果有需要的话,多讲几遍也未尝不可。在军营食堂餐桌边和饭后友好的氛围中,我们一直在思考自己参与战斗的机遇是否会到来。在马球场、狩猎场、演习场上展现非凡的勇猛与技巧可能算点什么,但真正“服过现役”、冒着“炮火”上过战场的年轻军人头上会有一圈光环,会令他的上司将军、下属同袍、追求的姑娘产生整齐划一、真心诚挚的良好印象。
我目前生活的圈子里,大家都热切期盼着能有足够的机会真枪实弹打上一仗,这种热切期盼都快要看得见、摸得着了。这份抱怨注定要得到满足,所有的要求都会全盘实现。那些日子里在自由党人民主政府治下,似乎很有可能给所有的战争踩上一脚刹车——至少我们这里的中尉是这样认为的。但很快,事实就证明这种观点不过是一种虚妄之见。随着和平年代终结,战争的供应不再紧张,所有人都能拿到足够的份额。唉!的确是不紧张,都到了足以挥霍的份上了。那几年,包括随后的数年间,热情洋溢、无忧无虑、抱着对未来满满憧憬离开桑赫斯特的几代年轻训练生和军官几乎都没能挣脱可怕的命运,纷纷被送上了战场。先是印度边境和苏丹发生了小型争端,给英国军队带来了小试牛刀的机会。部分人或是运气好,或是上面有人,获得了打仗的机会。后来是规模较大的南非战争,彻底满足了我们这支小小军队的全部需求。不过这还不是终点,战争像洪水一般持续涌来!
军法规定,一年分为七个月的夏训阶段和五个月的冬休阶段,军官可以有整整两个半月不带中断的休假。我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养打马球的矮脚小马上面,假期去打猎我肯定是去不起的,于是我就满世界找哪里有惊险刺激的场面可以去看看。问题在于,整个世界齐心合力苦苦支撑了那么多年的总体和平,只在占地球四分之一面积的地方被打破了——这样的地方很难找。有人告诉我,西班牙人和古巴叛军之间旷日持久的游击战已经进入了关键的时候。西班牙派出了总司令马丁内斯·坎波斯元帅前往这座性喜叛乱的岛屿。坎波斯元帅在西班牙人中间大名鼎鼎,不仅因为对付摩尔人的战绩,也因为领导了复辟王室的军事政变。与此同时,跨过大洋、正向古巴疾驰而去的还有一支八万人组成的增援部队,希望一举平定叛乱。这是西班牙开始平叛以来,最为声势浩大的一次军事行动。从小时起,我就喜欢沉思关于士兵和战争的一切,无论是白日梦还是黑夜梦,我总是在想象一个人第一次上战场,感受到战火之后会有些什么样震撼心灵的体验。耳边闪过子弹呼啸的声音,心里像是吊着十五只水桶,时时刻刻担心丢了小命或是身上挂彩,在年轻的我看来,那一定是激动人心的绝妙体验。不仅如此,眼下我已经正式入伍,战争也算是我的职业,我觉得以个人身份悄悄地先去战场上看看,当作一次彩排,也算是应该的。何况还能借此机会看看我自己的性格是否适合残酷的实战现场。因此,我就把目光投向了古巴。
我把整个想法都透露给了我的好友雷吉纳德·巴内斯中尉,他后来长期在法国担任师长。他也对此非常热衷。上校和食堂里的诸位同袍,对这样一项到实际战场上收获专业历练的计划总体上持赞成的态度。这就好像是哪位中尉或是上尉希望花一个季度认认真真地去打猎一样,没有这种经历是不会被周围人认同的。一切妥当之后,我给亨利·沃尔夫爵士去了一封信。他是我父亲的老友,也是老同事,当时在任我国驻马德里大使。我向他求助,看看能不能获得西班牙军事当局的必要批准。这位可亲的老绅士在西班牙宫廷中的影响力没有任何其他外交官可以比肩。作为外交使团里的老前辈,他为了我的事情四处奔走,很快我就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放着最棒的私人和官方介绍信。大使先生还向我们保证,只要我们抵达哈瓦那,总司令一定会热情欢迎我们,带我们参观所有该看的。由此,1895年11月初,我俩搭船去往纽约,再转道奔赴哈瓦那。
当前的这一代人饱受战争之苦,已经筋疲力尽,早就变得心肠坚硬如铁,心灵支离破碎,可能很难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作为长期生长在和平岁月中的年轻英国军官,我第一次接近真实的军事行动现场,心中既紧张向往,又带着一份胆小畏惧。当我头一次在昏暗的晨光中看到古巴的海岸缓缓升起,在深蓝的地平线上露出身影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在和《金银岛》里的西尔弗船长一同航行一般。这地方可是有真把式的!这地方可是在上演关键性的军事行动!这地方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这地方可是真的会发生些事情的!我甚至可能把自己的一双腿留下。这些激动的情绪随着早餐的进行逐渐消散,下船的时候一片匆忙,更是被抛在了脑后。
古巴是个美丽的岛屿,难怪西班牙人管它叫“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颗明珠”。此地气候宜人温和,降水充沛,植被茂密,景色动人,土地的肥沃无处能及。我不由得心中暗自责怪我们的先辈,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让如此一座宝藏从指间白白溜走!不过话说回来,现代民主的英国还是继承了足够多的遗产,可以任由我们一一决定是留是弃。
三十五年前,哈瓦那城和哈瓦那港当然没有发展到现在的程度,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已经算得上热闹非凡。我们在一家不错的酒店安营扎寨,吃了不少橙子,抽了不少雪茄,然后才向当局递交证件,登记注册。一切顺利。很快我们带着的信件就有了下文,我们被当作一个强大的传统盟友在紧要关头所派出的使者。虽然并非官方使团,但却也重要得紧。我们想尽了浑身解数希望低调一些,但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觉得我们此行别有深意。总司令不在,外出巡视港口和要塞去了,不过我们所有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我们将会在圣克拉拉市觐见元帅。整个旅途被安排得无微不至:装甲列车,两端的车厢都是特制的,还有警卫随车;所有车厢两侧都特地做了装甲强化,一旦发生交火(这很常见)只要卧倒在车厢地板上就能确保安全抵达。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启程了。
马丁内斯·坎波斯元帅非常友好地接见了我们,还吩咐一位年轻的中尉参谋照应我们。这位参谋名叫胡安·奥德内尔,是得土安公爵的公子,英语讲得非常棒。我听到他的姓氏的时候愣了一下,不过他告诉我,打从爱尔兰旅那个时候,他们家族就已经归化西班牙了。奥德内尔还告诉我们,如果想亲眼见到战斗场面,应该要加入机动部队。不过很遗憾我们错过了,这支部队似乎当天早上已经在瓦尔德斯将军的率领之下从圣克拉拉出发,赶往大约四十英里外被叛军围困的圣灵镇了。我们提出既然这支部队走得还不远,我们或许能赶上。听闻此言,年轻的中尉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连五英里都走不出去。”我们问:“那敌人在哪里?”“他们无处不在,但又不知道到底在哪。如果有五十名骑兵的话,就能通行无阻;但就你们俩的话,寸步难行。”虽然如此,但似乎有可能在途中想点办法,比瓦尔德斯将军早点抵达圣灵镇。为此,我们必须要坐火车去西恩富戈斯港,再搭船去图那市。奥德内尔说从图那市到圣灵镇的铁路线有碉堡层层严密守护,截至目前一直有军列定期通行。这样的话,我们虽然绕了一百五十英里的路,但三天就能抵达圣灵镇。而将军要带着部队行军,不到第四天晚上是到不了的。这样我们就能和他的机动部队汇合,和他们一起进行接下来的行动。将军欢迎我们以客座参谋的身份加入他的部队,也会给我们提供马匹和勤务兵。
这段旅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圣灵镇虽然有个非常吉利的名字,却是个小地方,卫生条件简直差到一塌糊涂,天花和黄热病横行。我们在一家肮脏吵闹、拥挤不堪的小酒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瓦尔德斯将军和他的部队就到了。这支部队不容小觑:三千名步兵编成四个营,两支骑兵分遣队还带着骡拉火炮,看上去军容整齐,斗志昂扬,并没有因长途行军而有所松懈。他们穿着棉制的军服,原本可能是白色的,但一路上的尘土让它们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卡其色。士兵们都背着厚重的行军包和双份的子弹链,戴着宽大的巴拿马式稻草帽。当时镇上的驻军热情地欢迎了自己的战友,不过当地居民似乎也非常高兴部队的到来。
部队进入营地之后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我们才得空前往将军的总部做自我介绍。他已经看过了介绍我们的电报,非常热情地欢迎了我们的到来。苏亚雷斯·瓦尔德斯是一位将军师长。他这次任务为期两周,在叛乱地区穿插,主要有两大目的,一是巡查支援西班牙人控制的城镇和驻防点,二是无论叛军何时何处露头,都要给予迎头痛击。他通过译员向我们表示,对于伟大的强大的盟友派了两名代表到他的部队里,他深感荣幸,对此举背后昭示的大英帝国的道义支持,他也深表感谢。我们也通过译员感谢了他展现出的极大善意,我们也确信将来同他的部队一同行动一定会是令人愉快的经历。看样子翻译得不错,因为将军看上去非常满意。他接着告诉我们,天一破晓,部队就会开拔,如非必要,他连一个小时都不愿待在这个满是疾病的小镇上,天亮之前就有人会为我们备好马匹。他也顺便邀请我们共进晚餐。
第二天早上,想想吧,那是一名年轻军官生命中多么有意义的一个早晨!天色刚亮,还蒙着一丝夜色,简直就是在所谓“黎明女神昏暗又神秘的殿堂”之中,写出这样天才句子的作家竟然声名不显,实在可惜。我们已经穿好了全套制服,端坐马背之上,左轮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一片尘土和半亮的天光之中,全副武装的军人排成一条长龙,向着敌人蜿蜒而去。可能有人离我们很近,也许就在一里开外的地方,我们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敌是友,素质如何。不过对我和同伴而言,我们和战争双方的恩怨毫无关联,除非出于自卫,我们并不能干预他们的战斗。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这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刻:事实上,这是有史以来最美好的一刻。我们觉得有事会发生;我们满腔热切地期盼有事发生;同时我们又不希望受伤或者丧命。这就是对年轻人而言最为致命的诱惑和荣耀:冒险,而且是为了冒险而冒险。当然,各位读者大可以说这是犯傻。毕竟翻越千山万水,任由漫漫征程把自己弄得几乎破产,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清晨四点起床加入一群全然陌生的人组成的队伍,怎么说也算不得是很理性的行为。但我们也很清楚,哪怕要付出一整个月的薪水,英国陆军里也没有哪个中尉不愿意取我们而代之。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天光逐渐转亮,在我们眼中看到的西班牙人部队就像一条巨蛇一般,迂回消失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中。地势高低起伏,早晨的水汽让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们前进了大约八英里,九点左右进入了一片相对开阔的乡间空地。部队传令就地修整,准备用早饭,还有“西班牙式的午休”。早餐是很重要的一顿。步兵生火做饭,马儿都被卸下了马鞍,散步吃草。参谋人员围坐一桌,享用着咖啡和炖菜。有点像是一场野餐。吃得快差不多的时候,将军的副官拿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金属瓶,他说里面装的是自制饮料,叫“仑科特耶”。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意思,但当时从味道上来判断,显然那就是一种朗姆酒调制的鸡尾酒。不管名字叫什么,这种饮品的味道确实不错。用完餐之后,勤务兵已经利用灌木丛里的树干搭好了吊床,于是我们就爬上吊床享受休息时光。普通士兵和团级军官就直接躺到了地上。我相信必要的防备措施都做好了。所有人都在树荫下睡了将近四个小时。
下午两点,午休结束,露营地变得喧嚣忙碌起来。大概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继续上路,以每小时至少二又四分之三英里的速度走了四个小时。夜幕降临之际,我们抵达了预定的夜间宿营地。整支部队一天共走了十八到十九英里,但士兵们看上去一点都不累。这些不屈不挠的西班牙士兵都来自农民家庭,是实打实的泥腿子出身,都能背着沉重的负载以惊人的毅力沿着几乎看不清的小路长途行军。中午长时间的休息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一天之内第二次晚间睡眠一样。
我肯定在制订一日行动计划方面,罗马人当年一定比我们安排得好。一年中的任何季节,他们都会在太阳升起之前起身。而我们呢,除非在作战期间,我们从来不会与黎明相遇。日落我们有时还能看见。但日落传递的是悲伤的情绪,而黎明则意味着希望。一日之中休息一下,睡上一觉,能让人神清气爽,比睡过漫漫长夜还要管用。不管是工作还是游戏,从早上八点一直持续到半夜,都不是人的天性。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压榨过度,既不公平也欠深思熟虑。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方面,不管是工作还是嬉戏,都应该把每天的日程分成两部分。“一战”的时候我在海军部工作,我发现如果在午饭之后上床睡上一个钟头,当天工作的劲头就能额外延续两个小时左右。比起我们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或者条顿人,拉丁人更加聪慧,他们的生活方式更加贴近自然。当然,他们生活的地方气候条件也更加优越。
接下来的每天都是如此一般的作息安排。我们在风景优美的乡村行军了好几天,没有看到、听到或感受到一丝一毫战争的气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操着蹩脚的法语同我们的西班牙东道主沟通,成了不错的朋友,虽然大家看事物的角度不同,我们还是大概理解了彼此的看法。举例而言,参谋长本佐中校有一次提到战争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打这场仗是为了捍卫国家的尊严。”此言令我深受震撼。因我所受教育有限,我之前并没有怎么认识到其他国家的人和我们英国人一样,也对自己的领土有相同的情感。我还以为只有英国的教育会让自己的孩子养成这样的荣誉感。这些西班牙军人对古巴的感情,在我看来,同英国人对爱尔兰的感情是一模一样的。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听着这些外国人描述对自己国家和殖民地的看法,所表达的观点和所用的词汇和英国人如此相似,就好像他们就是英国人一样,这种感觉让我觉得颇为神奇。不过我还是接受了这种感受,并牢记于心。西班牙人一旦提到“安的列斯群岛的明珠”会被人从他们身边夺走——哪怕只是提到这个话头——就唉声叹气。在此之前我至少是悄悄地同情叛军,或至少是同情起义行动本身的。打那以后,我开始能够体会他们的悲伤之情,也开始为他们感到遗憾。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不出这场战争要怎么才能打赢。一支将近四千人组成的机动部队在无边无际的潮湿丛林中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这样的行动每小时要花多少钱!这样的部队大概还有十几支。此外,尚有更多的小型行动队一直在保持移动。至于所有据点和堡垒,算上铁路沿线的碉堡中的驻军,一共有大约二十万人的军力。众所周知,在那个历史阶段,西班牙已经称不上家底丰厚了。横跨万里汪洋,为这么一支将近二十五万人的军队提供补给,大家都能想象到西班牙为此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努力,作出了多么重大的牺牲:就像是伸长了胳膊拼命举着一支沉重的杠铃一样。敌方的情况又如何呢?我们什么都没见着,甚至连一声来复枪响都没听到,但他们的确存在。正是因为不幸之事不断发生,才会有了上文提及的严密防守和大军压境。在绵延的森林和群山中潜伏着一群衣衫褴褛之人,但他们可不缺来复枪和弹药。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们都装备了一种威力巨大的“马切特”大砍刀。对他们而言,战争不过只是意味着贫穷、危险、不适。就算没有战争,他们也短不了这些。这回轮到西班牙人自己品尝游击战的苦果了。当年他们也是这样对付拿破仑的军队的。就像后者在伊比利亚半岛上一样,西班牙军队只能日复一日地分成小队穿行在这片浸满了仇恨的土地上。敌人无从辨迹,却总能从这儿或那儿跳出来狠狠给他们来上一下。
11月29日晚,我们宿在驻防森严的阿罗约布朗科镇。两个营和一支骑兵分遣队护送着运输队离开,去给一系列堡垒送给养。剩下的大概一千七百人则负责搜寻敌人的踪迹,寻机进攻。11月30日正好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也正是那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了带着怒火的子弹发出的呼啸声,穿过空气的嗖嗖声,以及子弹钻入血肉的沉闷声响。
当天清晨,我们开拔的时候,全军笼罩在了一片轻雾之中。突然后队就陷入了交火。那时候当交战双方靠得足够近了,都会使用大口径来复枪——至少作为主要武器中的一种。这样一来我们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响声,团团白烟升起,甚至能看到火星四溅。交火似乎就在一弗隆[68]开外的地方,声音极为嘈杂,令人心惊胆战。不过似乎并没有子弹朝着我的方向飞来,我提着的心也略微放下了一点。我就像是乐观主义者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轻雾笼罩,什么都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雾气渐渐消散,我发现我们正在通过一条森林中开辟出的道路,大概有一百码宽。西班牙人管这条路叫什么“军用道路”,我们沿着它走了几个小时。道路上的丛林灌木愈发茂盛,贪婪地侵吞着道路的地盘。军官们抽出佩戴的马切特砍刀劈开树枝,又或者像是游戏一般劈开枝条上垂下的葫芦果实,兜头洒下一片晶莹冰凉的汁水,淋了不注意的人一身。
那天用早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倚马而坐,吃着自己袋里的东西。有人分给我半只小鸡,我正在张牙舞爪对付鸡腿的时候,突然就在咫尺间,甚至是面对面的距离,从森林边缘飞出了一排歪歪斜斜的子弹。我身后很近地方的一匹马(好在不是我自己的马)立刻跳了起来。大伙儿立刻骚动起来。几名士兵赶紧跑去子弹飞来的方向侦查,当然一无所获,只找到几只空荡荡的小圆桶。这当口,我一直在关注受伤的那匹栗色马。子弹正打在它的肋骨之间,鲜血滴落,流到了地上。它光滑明亮的栗色皮毛上撕开了一个大概三十厘米的深红色圆形口子。马垂着脑袋,但没有倒下。显然它命不久矣,士兵把马鞍和缰绳都从它身上卸了下来。我看着这一切进行,脑海中忍不住思绪如潮,觉得一阵后怕,这些子弹刚才显然就是从我脑袋边上飞过的。所以这样说起来,我也算是“冒着枪林弹雨”了。这的确算点什么,可也让我开始更加审慎地反思我们截至目前所做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们都在追寻敌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之前一路上的草木让我觉得简直同英国的树丛一模一样,而现在我们走进了一整片树干像瓶子一样的棕榈林中,各种大小、各种形状的棕榈树延绵成片。在林中穿行了三四个小时之后,我们又抵达了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寻了个浅滩涉水过河之后,我们在地图上标注的一座简陋小木屋边上停了下来,准备过夜。我们的宿营地三面环水,天气闷热,我和同伴说服了两名年轻的参谋与我们一同下水洗澡。河水清澈温暖,景色宜人。我们洗完了在岸上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交火的声音。枪声接连不断,一阵又一阵,过了一会儿又飞来了一串子弹,从我们头上呼啸着过去了。显然这是正在发生中的某种突袭。我们赶紧胡乱套上衣服,尽可能优雅地沿着河岸撤退,回到了将军总部的所在地。当我们抵达的时候,在一英里以外的地方正上演着有规律的交火,子弹四处乱飞,落得营地周围到处都是。叛军主要装备的是雷明顿枪[69],西班牙军队装备的则是带着弹药匣的步枪,前者沉闷的发射声同后者尖锐的咔哒咔哒声形成了诡异的反差。大约半小时之后,叛军大概觉得差不多了,扛起死伤者就撤离了。希望他们不会无人照料。
我们在木屋的走廊下面吃了顿安稳的晚饭,然后就进了小小的谷仓,爬上吊床休息了。不一会儿我就被交火的声音吵醒了。夜空中不仅回荡着开火的声音,还有子弹呼啸的声响。一发子弹掀跑了小屋的茅草顶,另一颗打伤了一名就站在外边的传令兵。我思量着是不是要从吊床上下来,躺到地上。原本已经准备这么做了,但我看了一圈,谁都没有动,我顿时觉得更合群的做法可能是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为了稳定心情,我开始环顾四周,胡思乱想。在我和敌人枪弹之间还隔着另一张吊床,上面躺着的那位西班牙军官体型魁梧,也许直接说胖会更合适。我从来没有歧视过胖人,至少从来没有冒出要不让这位壮汉吃饭的念头。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一夜鸡飞狗跳之后,机动部队很早就出发了。轻雾给了叛军狙击手最好的掩护,就在我们过河的时候,他们用精准的射击向我们说了早安。敌人总是赶在我们前面撤退,利用一切可能的位置骚扰。虽然没有多少人真的被子弹打中,但不论部队行军的队列拉得多长,敌人的子弹都会跟到那儿,整个行军的过程变得热闹万分。八点钟,西班牙军队的前锋终于走出了曲折的地形,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这一片开阔地上有一条马匹踩踏出来的宽阔道路。道路一边拉着铁丝网,一边种着一排矮树,从草原入口一直延伸到敌人的防线那边。路的两边都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繁茂绿草,足有齐腰高。沿着路走到一半,大概一英里的地方,右手边出现了一片棕榈林,大概有百来棵的。路的尽头,右侧是一片低矮、延展开去的丘陵,放眼望去,随处可见设置好的栅栏,背后则是浓密的森林。这就是敌人的阵地,将军立马下令展开进攻。
战术很简单。西班牙军队打头的一个营全部走入平原之后,立刻分出两个连分散开来,沿着两侧包抄。炮兵居中,骑兵沿着道路右侧冲锋。将军、参谋和两位英国观察员庄重严肃地沿着道路前进,和前锋保持着五十码左右的距离。第二个营进入战场之后,以连为单位分散开来,跟着大炮前进。整个队形前进了三百码,什么也没有接触到。突然我们发现山顶上升腾起了一团团的烟雾,紧接着立刻就响起了叛军来复枪的声音。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两次,接着敌人的枪声变得连绵不绝,在战线的两侧均有分布。西班牙步兵部队立刻开始还击,同时持续推进,左右两侧的交火都变得火热。我们能听到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时像是叹息,有时像是呼啸,有时又像是被激怒的大黄蜂发出的嗡嗡声。将军和参谋团策马抵近,直到离交火前线烟雾笼罩的爆炸声只有四五百码的地方才停下。我们在这里停下,一点防护都没有,就这么坐在马上观察步兵的冲锋。这段时间里天空中充斥着横冲直撞的子弹,打在棕榈树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西班牙军队士气饱满,愈发神勇,我们想尽了办法才能一直观察得到他们推进的最前沿。一切都显得极其危险,但我惊讶地发现,在一片嘈杂响声中,真正被击中的人少之又少。我们一群人有二十来个,受伤的人和马总共不过以三四计,一个阵亡的也没有。渐渐地,西班牙人的毛瑟枪声开始占据上风,叛军的开火声变得稀疏,这让我大松了一口气。最后叛军的枪声彻底停止了,我看到有几个身影匆忙逃进森林中寻求掩护,一切又重归寂静。步兵继续推进,占领了敌人的阵地,但由于丛林过于浓密无法穿行,我们没有继续追击。
机动部队经此一役只剩下一天的口粮了,不得不穿过平原回到了拉西科特亚市,我们也同他们一起。西班牙人维系了他们的荣耀,而我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将军的部队继而回到了海岸地区,而我们则返回了英国。我们并不认为西班牙人能很快结束在古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