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莫里亚蒂
莫里亚蒂这个名字本身,在福尔摩斯第一次听到它时,完全没有任何附加意义。不然呢?在那时候,莫里亚蒂对我俩来说都很陌生,对大众而言也是。他的名字不会引起任何联想,也不会带来战栗。不过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但这个名字边上的签名,却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兴趣。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着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那张写给公孙寿的纸条,将它展开,抚平褶皱,然后把纸条放在卷册摊开的书页上。他仔细对比了签名和纸条上的笔迹,整整三分钟后,这才对我说道:“看看这个,比较一下字迹。你觉得呢?”
“很相似。”
“相似?明明是一致!你看他‘公孙寿’这个词里小写的‘g’底下的圆,再比较一下‘莫里亚蒂’的‘y’下方的圆。它们的尺寸和形状都是一样的,最后收尾时拖出来的长度也一致。两边的‘i’上的点和下方的竖条之间的距离也一样。还有‘先生’和‘莫里亚蒂’的大写首字母M,两边的竖角尺寸相同,中间的角度也几乎相等。这两个字母几乎一模一样。”
“你这么说的话,好像确实如此。”
“不只是我说而已。事实上,我坚信就是如此。给公孙寿的纸条,正是来自在这儿的记录本上挥笔签名的同一个男人。这个莫里亚蒂教授,就是那位中国人曾经的同伴和导师,后来却因为公孙寿做了我的导师而感到不满。我很肯定这一点。要是你还有怀疑,那就想想他事实上是带着《死灵之书》离开的,就在可怜的塔斯克小姐鼻子底下。考虑到这本书的性质,它是下界神信仰的原始文本,这就足以让这件事变得毋庸置疑。”
我越是仔细考虑,越觉得福尔摩斯的推论极为正确。
塔斯克小姐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我们的对话。此时,她开口了:“《死灵之书》一直臭名昭著。人们都说它极为危险,能夺走人的理性。人们说,假如它落入了错误的人手中,就有可能毁灭全世界。这话在我看来都是胡说八道。但这本《死灵之书》确实让我陷入了危机,因为它是在我的保管下被偷的。它危及了我的职业诚信。我请求你们,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请帮帮我,找到这个小偷——莫里亚蒂教授,假如确实是他干的——然后从他手中将这本书夺回来。”
*
之后,福尔摩斯把我一个人留在“隔离卷宗”室继续研究,他则外出尽可能寻找更多有关莫里亚蒂教授的情报。我正在编译一本词典,那种语言被大部分人称为拉莱耶语,有些人也称它为阿克罗语。为此,我翻阅了大量文本,记录下每一次使用拉莱耶语的词语或句子的实例,假如文本中正好写出了它的翻译,便将它也记录下来,以备参考。这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但我发现它出乎意料地非常有效。这种方法本身思路相当清晰。而我的大脑经过训练,掌握了记忆骨头、器官组织和疾病的方法,因此对这样的工作极有天赋。
关于拉莱耶语的事实,我们所知甚少。据说它是克苏鲁本尊及其家族所使用的语言,最早出现文字记载是在大约一万五千年之前,由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写在一组泥版上,它们被人称为“拉莱耶的黑泥版”。这种文字的痕迹以书卷的形式在公元前三世纪进入中国,并保留了下来。用来再现它的象形文字有些类似中文,但又有些梵文的元素,每个字上方都有水平的横杠。
这种文字相关的知识通过巴比伦和波斯从远东向西流传。公元前200年前后,在罗马突然出现了这些书卷的拉丁文译本,而后到了十八世纪,一个据拉丁文译本翻译的德文译本以《柳赫》之名在海德堡面世。臭名昭著的浪荡子及放荡主义者约翰·威尔默特,亦即第二代罗彻斯特伯爵,据说在撰写色情诗及与半数贵族之妻上床的闲暇时间,曾完成过一个英文译本,但此书没能流传于世。
经过一番彻底到我觉得甚至能让福尔摩斯感到骄傲的工作之后,我积累了与这种古语相关的大量知识。想要理解拉莱耶语句子并不是很顺利,因为这种语言没有标点符号,而它的语法规律也已不再传世。它的名词可以当动词用,形容词也能用作副词。代词使用极为随意。它的动词只有两种时态,一种是现在时,另一种则既能用作过去时,也能用作将来时,能用作完成时,也能用作半完成时,只能看上下文进行分析。它没有单复数的区别,词语顺序可以任意调换,发音更是只能靠猜。总而言之,拉莱耶语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让人混乱、挫败和迷惑的。它与任何一种人类语言之间的联系之少,几乎就像狮子的咆哮与猴子的吱吱叫之间的差异。
福尔摩斯凭记忆记录下了斯坦弗在苏格兰场里喊出的拉莱耶语句子,而现在,我则努力凭借我的词典将它翻译成英语。虽然不知道他的叫喊是从哪儿起头,又是在哪儿结尾,但最终,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还是成功了:
斯坦弗:
“Fhtagn!Ebumna fhtagn!Hafh'drn wgah'n n'gha n'ghft!”
我的翻译:
“他等待着!他在深穴之中等待着!那在黑暗中控制着死亡的祭司!”
我一直不太肯定“控制”这个词用得是否正确。“wgah'n”这个词有两重含义,它同样也可以代表“居住于”的意思。看上下文,“控制”似乎更符合逻辑,但这个句子同样也可以表示“死亡盘踞于黑暗之中,与祭司同在”。这就是拉莱耶语的模棱两可之处,这种语言恐怕只有诸神才能流畅使用。
究竟是谁“在深穴之中等待着”,是“祭司”,还是“死亡”的某种化身?我还无法确定。
“你的猜测和我的一样。”福尔摩斯外出归来,我与他分享我的劳动成果时,对他说道。
“嗯……”他回答,“斯坦弗确实是想表达某种意思。他是想重复他无意之间听到的话吗?还是说,他用了一种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方式,想给我们一点线索?如果他最后清醒的时间能稍微再长一点就好了。好吧,你今天获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华生。你想听听我的收获吗?”
“我很乐意。”
“那就让我们喝一杯提神的咖啡,然后让我都告诉你。”
我已占用了塔斯克小姐不少夜晚的时间,因此,在福尔摩斯再度向她保证,一定会尽全力将《死灵之书》追还给她后,我俩便来到大罗素街上的一家咖啡馆休息。
“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是个怪人,”福尔摩斯说道,“他和我们差不多大,是个有名的数学家。在数学领域,甚至有人称他为天才。二十一岁时,他就写了有关二项式定理的论文,在欧洲范围内都享有盛名,他因此在这里的普通大学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做过有关小行星动力学的演讲,随后将它扩展,以此为题写成了一本书,该书被视为这个课题的开山之作。我还得说一句,这本书其实是这个课题的唯一一本书,我在楼上的数学部匆匆翻了一遍,我完全可以说,没人能反驳他的论据,因为除了莫里亚蒂之外,没人能理解他到底写了什么,甚至可能他自己也不能。”
他咯咯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儿谈到的这位人物,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名命中注定会跻身学术殿堂的一流学者。牛津或剑桥的永久教席、桂冠、大学荣誉校长之职——这些都在等着他,只除了一个小小的问题之外。”
“怎么说?”
“莫里亚蒂身负耻辱。丑闻让他整个人黯然失色。他的某些穷凶极恶的行为导致他被人从学术界的伊甸园驱逐出去,现在他只能深居简出,而且,很可能一辈子都得这样。”
“他干了什么?”
“啊。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端倪,虽然不算很多。我已经翻阅过了报纸的档案,还和伦敦大学的教授们谈过了。”
“我自己也是这座高等学府的校友。”
“别插嘴。我在那儿见到的所有声名卓著的人物之中,只有一位让我多少窥探到了一些莫里亚蒂倒台之事件的原委。那人现在是国王学院的政治经济学主席,曾经与莫里亚蒂同在另一所大学里,那所大学位于英格兰中部地区的某处。他比莫里亚蒂更早离开那里。但在他离开之前,他就听说了盘绕在那个男人周边的流言蜚语。魔法,渎神的行为,黑魔法仪式。但与此同时,他也表示,至少在他和莫里亚蒂碰面的时候,对方都极为友好,让人愉快。在公共休息室里,我们的这位政治经济学家觉得他博学多才,极为有趣,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伙伴。”
“他知道莫里亚蒂具体到底干了什么,才会丢了工作吗?”
“他只有通过那些还与他通信的前同事,才能从侧面了解到这个事件。不过,从他说的话,还有从报纸上的零星报道里,我还是拼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似乎是在某个晚上,莫里亚蒂在自己的房间里施行了某种活动,结果造成了极大的骚动。在他左邻右舍的学生和讲师都听到了一声咆哮,然后是一声叫春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丛林野兽发出的,接下来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中间夹杂着莫里亚蒂的叫喊声。有人敲了门,但屋内的动静没有停止,也没人出来应门。最终这些声音自己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莫里亚蒂出现在门口,他衣服破破烂烂的,面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刚和一个重量级冠军在拳击台上打过好几场比赛。屋内也是一片狼藉。书本被扔得到处都是,家具撞在一起,窗帘布则被撕成一条条的。看起来就像一场飓风刚刚过境。被要求做出解释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也可能是他拒绝给予解释。”
“确实如此。唯一合理的结论是,他放纵自己沉溺于恣意的愤怒之中,而他愤怒的理由,则很可能是《皇家天文学学会月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为《小行星的动力学》的评论文章,里面的内容完全算不上是对他的称赞。校方的董事会认为莫里亚蒂的心智不健全,可能会对同僚和学生造成伤害,因此要求他主动辞职。”
“你对那所谓的‘愤怒’有什么概念吗?”
“和你没有什么差别。那天晚上,在那房间里发生了一些别的事。莫里亚蒂应该是实验了某种凶险而神秘的仪式,却不小心失控,把某种东西放了出来,而后他奋力将之逐回了它应属之处。那是两年前的事。这位好教授现在人在伦敦,靠他的头衔及其带来的声望过活,要不然就是靠着薪水。他还给富家子弟做家教,帮助他们通过英国陆军官员测试,以此来补贴家用。此外……”
福尔摩斯看了看他的手表。
“他希望三刻钟后我们能去拜访他的家。我之前给他发了份电报请求会面,而他迅速做出了回应。他住在沼泽门附近,所以如果我们打算准时抵达,不让他等得无聊,我们就得抓紧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