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法言说之事的仲裁者
我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第欧根尼俱乐部。当时正是八点二十分,麦考夫已经在大厅里,整理他的随身物品,准备在他通常离开的时刻出门了。他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愤愤不平,这是因为他怀疑,不管我们是来干什么的,都会破坏他日常生活那精准完美的发条——他的怀疑不无道理。他的点头致意极其不耐烦、缺乏热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唤我们和他一起换个地方,去俱乐部里允许交谈的一角——“陌生人的房间”。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肥胖的兄长问道,“是因为你昨天信上说的事吗?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要回复你这类要求完全得看我是否方便。关于那件事,我没有可回复的。我不认得你形容的这个人。”
“我来找你的确跟那件事有一定的关系。”
“好吧,那你马上说。我得去皮金厅吃顿工作晚餐。威斯敏斯特的贵族们要求我就合并汤加兰德之事及婆罗洲的动荡局面给予他们指点。如果我没有彻底告诉他们该怎么做,无疑他们会制定出一些愚蠢而不当的政策,损害整个国家的利益。”
“纳撒尼尔·沃特雷在四月时是否在大衮俱乐部做过演讲?”
“做过,”麦考夫说,“而且,还觍着脸索要了报酬,不过这就是美国人的做派。我给了他两三个英镑,打发了他,他似乎挺满足。”
“他的演讲如何?”
“相当有趣。当然,沃特雷完全不知道自己演说的对象是第欧根尼俱乐部内部的秘密小圈子成员,致力于搜集并交叉比对所有我们能搜集到的长老神和旧日支配者的相关信息。他或许会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们提出了这么多问题,还做了大量笔记,但我相信他认为这说明我们听得着迷,因此觉得受到了恭维。”
顺便说,大衮俱乐部所做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活动。麦考夫和他的军团不只是收集编写庞大的卷宗,以囊括宇宙诸神的所有显形和对它们的崇拜。俱乐部中的每一位成员都在特定领域拥有国家级影响力,比如媒体、政治或是司法。他们位高权重,掌握着各自领域应对此类神秘事件的话语权。
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掌控主要是防止公众扩散与这些事相关的细节。新闻报道就算只是暗示有这类强大而险恶的宇宙实体存在,也会被无情地阻止。假如有相应的传闻慢慢渗入威斯敏斯特宫,便会遭到镇压。我和福尔摩斯一直对抗的犯罪行为,以及那些鲁莽轻率地与克苏鲁及其亲眷交易的个人,从不会在法庭上陈述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许是他们的辩护律师恫吓了他们,让他们保持沉默,又或是他们的罪案压根就没有审判,他们自身便立刻陷入劳役拘禁的可悲境地,无人问津地自行腐烂。
早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麦考夫便开始组建大衮俱乐部,以此对抗诸神邪恶的阴谋。正如他本人所述,“目标是在普通市民与威胁我们这个世界的力量之间,创造出一座隐秘的堡垒,从而让这二者彼此不会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在经历了《沙德维尔的暗影》中详述的事件之后,作为一个不怎么爱行动的人,麦考夫决心以适合他和他癖性的方式来做这件事。将大衮俱乐部设置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内,不只是为了他个人的便利,虽然很是讽刺,但却非常合适。在这样一个禁止交谈的地方,人们可以肆意地研究所有无法言说之事。如今大衮俱乐部同样也不再存在于世,不过我将会把它悲惨的结局留到这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中详述。
“沃特雷,”此刻福尔摩斯说道,“可能与另一个美国人有一定联系,我尚未确认那人的身份,但他此刻的困境从各个迹象上看,都与外神和旧日支配者脱不了干系。”
当麦考夫低头时,他的双下巴中又萌发出了第三层,他以思索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弟弟。“再多告诉我一点。”
等福尔摩斯大致说明了我们目前的发现之后,麦考夫说:“好,我这里可以提供一点。我第一次听说沃特雷,是有位同事对他发表在《皇家学会报告》上的文章做了摘要。直到两年以前,沃特雷一直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里研究深造,他的专业领域则是动物学上的变异。相信你们早已知道,米斯卡托尼克大学位于阿卡姆,这座位于波士顿北方的城镇恰好是超自然现象极为高发之地。”
“我对阿卡姆倒也并非一无所知,”福尔摩斯说道,“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同样也是如此。相信任何像我们这样致力于探究神秘事件的人,都很难从未听说过这两处地名。”
“同样。阿卡姆这个名字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大衮俱乐部的文件中。马萨诸塞州的那个角落,是外神和旧日支配者显形的温床。感觉简直就像在那地方有某种怪异的断裂线,它如同这个世界的裂隙,不断吸引着诸神前往。”
“伦敦也没什么不同。”
“但我们可以说,大都市——任何一座大都市——都可能产生比平均数更多的神秘现象,这是因为大都市将人类集中在一起。与之相反的是,阿卡姆不过是个相对小型的城镇群,人口最多也不超过两万,如此一来,怪异事件的数量按照人均计算便显得极为惊人,比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多。有空你该读一读《阿卡姆公报》。我一直让人给我送这份报纸,它简直就像是异常事件的丰沛宝库。而适用于阿卡姆的理论,也适用于它附近的镇子,例如敦威治、印斯茅斯和金斯堡,同样适用的还有环绕着它的整片地区;森林、群山和沼泽延伸出好几英里远,各处点缀着小小的农场和偏僻的小村,剩下的地方则几乎无人定居,莽荒而未开化。我偏题了。说回纳撒尼尔·沃特雷。他演讲时提到的诸多主题中,有一个讲到他在1893年时曾乘明轮艇沿米斯卡托尼克河逆流而上。根据他所说,他的目标是带回来一只修格斯。”
福尔摩斯和我都吓了一跳。
“疯子!”我喊道,“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要怎么才能抓住一个原生质巨人?又怎么能指望关住它,控制它?”
“他不是疯子,”麦考夫说道,“沃特雷给我的印象是个相当聪明而有进取心的年轻人,野心勃勃,只是受了误导。对他来说,修格斯不过是又一个半神话的野生动物,就像喜马拉雅山脉中的雪人,或北美传奇的大脚怪一样。‘我在世界各地都听说过修格斯,’他对我们说道,‘因此想给我自己抓一个。’他知道有关修格斯的报告,知道它的身量惊人,具有变形的能力,更不用说它无比贪婪的习性,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夸张。不管怎么说,这场远征没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印第安红人袭击了他们的船,不过他幸免于难。他的同伴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活下来了一个,那人当时还是个学生,名字是……”麦考夫皱起眉头,在大脑中翻阅海量的文件储藏以寻找这极为细微的信息。“康罗伊。没错。撒迦利亚·康罗伊。他同样也活下来了,不过,很遗憾的是,他在这些野蛮人的手中受了重伤。”
“什么样的重伤?”福尔摩斯问。
“肢体缺损或某种残疾。沃特雷没有细说。事后我联系了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发现正是因为这场远征失败,他才被剥夺了研究经费,并被学校驱逐。”
“我很好奇他为何在你们大衮俱乐部的成员面前提起这场远征,”我说,“考虑到它一无所获,对此保持沉默难道不是更明智吗,尤其是在你们这些令人敬畏的听众面前?”
“我本来也这么想,医生,”麦考夫说道,“但我又觉得沃特雷的性格中有反叛传统的部分,与此相随的则是一种无耻无畏。他仿佛陶醉于自身事业的大胆之处,因此觉得这场远征悲惨的结局也并非一无所获,因此没有视之为无用而避而不谈。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这一阴云的笼罩之下,被迫离开阿卡姆,转而定居伦敦,并继续自己的研究,广阔的大洋隔开了他在故乡的丑闻。我相信是一大笔遗产让他解决了经济问题。”
“我猜他没有找到修格斯。”我说。
“估计没有,如果沃特雷真的追踪到了某个修格斯,那么整支远征队都不会有任何人能活下来讲述出他们的故事,”麦考夫说道,“这么说,歇洛克,我揭露出与撒迦利亚·康罗伊有关的事,是否也给你提供了你写信说你正在寻找的那位未知美国人的身份?还是说,另有一位我们一无所知的、身体严重受损的年轻美国科学家?”
“至少康罗伊确实有可能正是贝特莱姆的那位男子。”
“或许我之前就该发现这二者之间有联系,但沃特雷当初对康罗伊所受的伤含糊其词。‘被野蛮人重伤’这一句,足以掩饰无数的罪恶。我本来猜想他是被剥了头皮,或是用滚烫的煤块烧伤,这是被印第安红人捕捉的仇敌通常会经受的不幸。而你说的少了一条手臂,半张脸血肉模糊,则遭遇事故或被人蓄意伤害都有可能。”
“我同意,但折磨者从伤害这样一个受害者中获得满足,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剩下的问题就是,康罗伊也到我们这儿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这与沃特雷有关吗?”
“假设那位病人确实就是康罗伊,那我就该设法从他那儿撬出这个讯息。在他面前提到他自己的名字,或许能让他脱离他现在的状态。你觉得如何呢,华生?”
“假如果真如此,我想这可能会成为开门的钥匙。”我说。
“让我多少有些困惑的是,”麦考夫说道,“他和沃特雷两人都提到过的词——R'luhlloig——这应该足以让两人联系到一起。你们确定沃特雷的女房东说得没错?”
“欧文夫人似乎算是个可靠的证人,”福尔摩斯说道,“当然有可能沃特雷喊的是完全不同的词,她将它误听成了某个爱尔兰人的姓,而我们又将它错误地与康罗伊所用的词联系在一起。不过这样的概率很小。更简单的解释更有说服力。”
“而你说,它的意思是‘隐藏的意志’?”
福尔摩斯和我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们的解释,”麦考夫说,“我不像你俩这么精通拉莱耶语。它有什么意义?”
“欧文夫人说,沃特雷似乎会与‘莱利—罗格’交谈,她也因此才会将它误会成一个姓名。在这个推测上,她可能是正确的,但如此一来,它就不是我想到的这个词了。”
“那我也想错了。”
“另外,她可能是搞错了。R'luhlloig可能是某种抽象的概念,因此没有记录于任何文学作品中。昨晚我查询了参考资料,但一无所获。”
“如果这完全是个沃特雷和康罗伊捏造的词语,又会怎么样?某种在他们两人之间共享的秘密代码?这能解释为何他俩都说出了这个词。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福尔摩斯?”
人们很可能忘了,按照福尔摩斯自己所说,麦考夫才是他们兄弟中更聪明的那一个。他的大块头和外表的慵懒常常掩饰了他敏锐的智力活动,因此当他提出一个被他的弟弟忽略的假设时,才总是让人极为吃惊。另外,从我的角度看,见到我的朋友吃瘪相当愉快。
“确实没想过,”福尔摩斯承认道,口气里略带懊恼,“这确实是一条我该去调查的线索。干得好,麦考夫。”
他的兄弟摆了摆手,对这恭维不屑一顾。“我们的生活可能没有太多交集,弟弟,但有机会能直接合作,总是令人愉快。我们投身的斗争让你付出的代价更甚于我,但我至少可以保证,能成为你牢固的盟友。说起来,可能你会需要一笔小额捐助?你的裤管底下的边缘看来已经有些磨损,膝盖处都磨光了,靴子显然也暴露了它们的年龄。”
“我能维持我的生计。”福尔摩斯生硬地回答。
“我想是这位好心的医生帮了你,但我的口袋更深,平时的开销也更少。我可以算作是借给你的。”
“不要。”我的朋友压低了视线。他脸上显得有些局促,但随即笑了笑,没有当回事。“真的不用!肉体上,物质上,我勉强维持生计,但我的精神世界富足。”他转向我。“华生,走了。我们用新的情报武装了自己。现在该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