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忘川121
“来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揣着一百二十个心眼想求老身宽大。那怎么可能呢!千万年来的规矩,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当然,要老身法外施恩也可以,前提是你能回答出老身提出的问题。”孟婆用拐杖指了指河边的一排钓竿,“如果你能猜中那钓竿上有没有钓钩,钓钩上有没有钓饵,钓钩和钓饵是用什么做的,老身就发慈悲,赏你饭吃。”
莫待用门牙一点点啃着黄瓜,半天不回话。
孟婆等急了,催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别耽搁老身的时间。”
莫待将瓜蒂丢进嘴里,慢悠悠地道:“执念为钩,欲望为饵。”
孟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猜的。忘川河里要么是孤魂要么是野鬼,谁不是因为执念难解,欲壑难平,怨愤难泄才被困于此?而执念与欲望是阴阳相对的双生子,有此就有彼,此生彼就长。夫人垂钓,在钓魂与魄的同时,也是在钓那些魂魄深处的执念和欲望。只有他们放下执念,斩断欲望,才能宽解怨愤,从而获得心灵的平静,得到解脱。点化亡魂,是夫人的职责之一,也正是孟婆汤的精髓所在。不是么?”
孟婆瞪了莫待半晌,拐杖在地上狠狠顿了几顿,吼道:“还站着?还不去做饭!等老身伺候你?”
莫待嘻嘻一笑:“好嘞!小的这就去。夫人先歇着,饭菜马上就好。”他摘了些果子和蔬菜,跟着孟婆来到一口水井前。
“把你自己弄干净了再进厨房,老身见不得脏东西!”扔下这句话,孟婆就回房去了。
换洗完毕,征得孟婆的同意,莫待把所有房间都逛了一遍,才哼着小曲洗菜切菜。功夫不大,屋顶飘起了袅袅炊烟,忘川河畔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搭配雪白喷香、晶莹剔透的米饭,令人垂涎欲滴。漂亮养眼的各色果子装在白瓷盘里,好看得叫人不忍心下口。莫待撒了少许黑芝麻粒在米饭上,才哼着小曲招呼开饭:“我见谷中藏有半片腌肉,梁间悬着一条熏鱼,便自作主张煮了。不知道合不合夫人的口味?”他又抓出一把花籽问,“这是不是蓝雾树的种子?我烧火时在柴火堆里找到的。能否赏我?”
“哼……你倒是会翻!老鼠似的猴崽子!”孟婆换了衣裳,也换了妆容,越发的风姿绰约了。她吃饭很斯文,和莫待有一拼。两人吃菜喝汤,探讨着食物的味道与搭配,竟像是熟惯的老朋友,完全没有约束拘谨。不知不觉中,饭菜被吃得锅干碗净,汤也二一添作五,一点没浪费。
饭饱菜足,莫待满足地拍着肚皮:“难为你跟了我大半辈子,到今天才知为何美味。”
孟婆撇嘴:“你才多大年龄就说大半辈子?别在老身面前装老成,不管用。”
“如果鬼门关前走一趟就可以算作一辈子的话,我已经过了十几辈子了。我现在的日子是别人赐的。”莫待像在说别人的事,言语平淡。“不像夫人,一生未尽,还年轻得很。”
孟婆看了他两眼:“人生经历如此丰富的人,怎么连美味也没尝过?”
“人间蔬果最大的功用是充饥果腹,让人类得以存活,养得极为粗糙晦涩。有几人能像夫人这样,肯花心思细细照料。万物有灵,它们会根据种植者的心情长出各自的味道。缺水缺阳光的,淡而无味;缺爱缺照料的,酸楚苦涩。只有夫人种的菜,才有蔬菜应有的香气。”
“拍马屁的见过无数,你是道行最高的一个。”孟婆起身端来一锅汤,“这汤也是用园子里的蔬菜熬的。既然你那么喜欢,不再来一碗?”
莫待随手递过去自己的碗:“肚子太饱了,半碗就够。”
孟婆当真就只盛了半碗,莫待也就真的把那汤喝得一滴都不剩,还砸吧咂嘴道:“稍微咸了点,我口淡。”
孟婆哈哈大笑:“你是第二个说汤咸的人。”
“第一个是谁?”
“一个勇敢睿智,才貌双绝,令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孟婆端详了莫待片刻后道:“你有些地方与她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话说,你为何不怕喝老身的汤?”
“我说过,孟婆汤的精髓是劝化亡灵,化解他们心中的恩怨情仇与执念欲望,引导其回归正途,早日超生,并非强迫他们忘却前尘旧事。人转生后记不住前世,不是孟婆汤消除了他们的记忆,是他们已经完全放下,不愿再纠缠。这汤除了稍咸,挑不出别的毛病。等我消化消化兑点水进去,我还可以再喝两碗。”
“呵……”孟婆藏起刚露头的笑容,绷着脸道:“言归正传,你正经回答老身三个问题,答对了老身让钱婆子送你过河。答错了,出门向后,不送。”
“夫人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请问,老身的执念是什么?所渴求的是什么?最不甘心的又是什么?”
“青春,知心人,一世相守。”莫待背着手走到屋外,看向忘川河的眼神有些许迷离惋惜,“我换洗时借用了夫人的浴室,发现那面可照半身的镜子被擦拭得锃亮。显然,每次浴后夫人都会揽镜自照。奇怪的是,夫人卧室里的梳妆镜却蒙了厚厚一层灰。这说明什么?说明夫人虽然很抗拒看见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却对玲珑有致的身体相当满意。两者结合起来看,夫人觉得年华老去,已不愿对镜理妆,却又时常顾影自怜,不愿承认青春不再。那满园子的奇瓜异果,一半有嫩白肌肤,延缓衰老的功效,一半可消除浮肿,修身塑形。这些都能很好地从侧面说明问题。我说得对不对?”
“你的题还没解完,又何必忙着求对错。”
“夫人独自一人在此地守候了千万年,超度了万千亡魂,当真已参透世间情爱,心如死灰?当真一点都不寂寞,不期盼?”莫待深深叹了口气,“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谁不希望青春永驻,芳华无限?谁愿意形单影只,永远孤独?谁不盼着知心人陪伴左右,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终身厮守?”说完,他对着孟婆行了大礼,“这一拜,只为夫人这些年的辛苦!”
孟婆再次大笑,笑着笑着竟难忍心头酸楚:“想不到,堂堂孟婆竟被一个小屁孩看破了心事!当真讽刺!好!很好!你赢了,老身许你过河!”
莫待笑了笑,拿出几张药方来:“我不请自来,受夫人盛情款待却没钱付账,只好以这药方相抵。夫人照方抓药,按时服用。不出一年,保准白发变青丝。”
“你已经得到许可了,完全没必要再讨好老身。”
“这怎么能是讨好呢?我喜欢看夫人容光焕发的样子,便自作主张开了方子。夫人莫嫌我多事就好。”莫待说着又是一礼,“我的真名叫慕语迟。敢问夫人芳名?”
“人人都叫老身孟婆,你也这么叫就行了。”
“人人都叫,未必就对。我别无他意,只是觉得与夫人相识一场,得夫人饭食之恩又很谈得来,请教夫人的名姓是最起码的礼貌。”
孟婆沉默片刻后道:“孟蝶,孟浪的孟,化蝶的蝶。”
“幸会。告辞。待我命归黄泉时,再来跟夫人讨果子吃。”
“别来!千万!”孟婆将拐杖扔向河面,叫道,“钱婆子,还不送他走?”
钱婆婆应声而出,踏着拐杖落入水中。拐杖化作小船,漂荡在水面上,笔直向前。孟婆抓起莫待扔进船舱,高声道:“忘川河的亡魂都听着!谁要敢打这孩子的主意,别怪我孟婆狠毒!”
莫待在船头深深一揖:“夫人保重!”
孟婆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幽幽叹道:“阿熏,多少年了!又有人问了我的名字,又有人在临别时说要再来跟我讨果子吃,叫我保重……”
门前枫叶簌簌,起风了,太阳快要落山了。
钱婆婆见莫待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笑问:“在找桥?别找了,奈何桥不是桥,是专门熬孟婆汤的房间的名字。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让人误会的名字,她说孟婆一职旨在为人类搭建心灵桥梁,叫这个最合适。”
莫待莞尔:“明白了。晚辈还有一事不明,为何这里的彼岸花有灭绝的迹象?”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又复杂。这彼岸花原本是蓝色的,是安抚亡魂,超度死灵的圣洁之花。凡是彼岸花开的地方皆为平顺坦途,无沟壑险滩,无妖魔鬼怪。死者踏着彼岸花铺成的道路,跟着花香的指引便可达到阎魔殿,再入轮回。奈何人世间的冤魂实在太多了,他们放不下前世恩怨,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一人一滴泪,聚泪成河,生生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彼岸花给淹死了。仅存的几株被怨恨污染,变成了恶灵一样的红色。如今河水滔天,一滴水裹着千般仇万般恨。若不是孟婆舍得灵力,日日浇灌,怕是早就死光了。”
“忘川河居然是亡魂的眼泪汇聚而成?”莫待诧异极了,“这可是闻所未闻。”
“不敢信吧?”钱婆婆叹道,“都说人间即地狱,活着就是修行。殊不知地狱的很多东西都来自人间,修行不够就不是活得不容易那么简单,会困在忘川堕为恶灵。”
莫待看着那深不可测的河水,心情复杂:“难道就没有办法化解他们的怨气?”
“有。聚灵珠能净化这河里的魂灵,所以每一代阎王都以寻找聚灵珠为己任,想让蓝色的彼岸花再次盛开。只是聚灵珠是巫族的东西,至今下落不明,想得到它怕是得费一番功夫。”
“用巫族的灵珠净化冥界的亡魂?这又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这并非异想天开,聚灵珠确实能净化世间一切不洁。可惜至今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莫待正要说话,忽觉心口剧痛,像有人拿刀剜他的心那么痛苦。“婆婆……”他大叫一声,吐血不止。
“糟了!”钱婆婆跺脚道,“我家老头子说你魂魄不全,我还不信。这下麻烦了!残缺的魂魄根本撑不到十二个时辰,还极易招来鬼怪!照冥界的律例,像你这样的非法入境者不受摆渡人保护。如果有鬼怪图谋不轨,怕是凶多吉少!”
莫待无力回话,只闭了眼喘息。就到此为止了么?他心有不甘,挣扎着呼吸吐纳,却愈发难受了。看来我与先生的约定无法完成了。蓦然间,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从他的心脏部位向周身扩散,速度非常快。疼痛随即消失,力量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咦?怪了!”钱婆婆奇道,“你的身体是什么构造?这就没事了?”
先生?莫待感受着那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内心充满了感激。“还要多久才能到阎魔殿?”
“过了忘川,便可到阎魔殿。所需时间的长短得看当天的实际情况,没有定数。今天晴朗无风,又无鬼怪出没,一个时辰内可到。”
“晴朗是真晴朗,无风也是真的。要说没有鬼怪出没,那就只能说明你老眼昏花了,该回家养老了。”说话声粗犷如牛叫,发出嗡嗡的回响,“老子可是好久都没有出来玩了。”
“这就是受孟老婆子关照的那小子?看起来稀松平常,没什么特别之处嘛!”
“能得孟婆子的关照,绝非等闲之辈。先把人抢到手,别便宜了那帮死鬼!”
“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又是能喘气的了?别他妈跟老子提‘死’字!”
“瞧你们这粗俗的样子!就不能好好说话不吵架?吓得妾身的妆都花了!”
周围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莫待与孟婆的关系以及莫待的价值,时不时地还要斗几句嘴。莫待暗自苦笑:孟夫人原是好心一片,谁想竟适得其反。果真是福兮祸兮,福祸难料。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河水也越来越热。不多时,河水咕噜噜开始冒泡,渐有沸腾之势,像要将河里的一切蒸煮成飞沫。血红色的波浪一个接一个翻卷而来,小船随浪摇摆,随时有倾覆的可能。一滴血水溅到莫待腿上,烫得他暗暗皱眉。
钱婆婆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颇为莫待焦心。回头却见他负手而立,双目平视前方,腰身挺得笔直,通体流露着自信与镇定,赫然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不禁暗自称奇,遂将担忧减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