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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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巨塔有没有升起

这个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家乡很小,只有一平米多,而且比较穷,有时候人们把饭盛得太满会有负罪感,路过市场看到大鲤鱼的黑色脊背也会有一种神秘的喜悦,一切外地的东西都会引起好奇,我喜欢闻松木的味道,喜欢和邻居家的孩子围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桦树皮,看着带油的浓烟,在我们烧过的东西当中,只有桦树皮可以一直烧下去,而蘸蜡的粉笔烧起来有一种奶味。

在我上学的路上,冬天经常起大雾,高压线挂满了雾凇,有时会发出类似于煎茄盒的簌簌声。我的舅爷爷,从我记事以来,每次看见他都是在大雾里笑眯眯地出现,一边极慢地骑着车过去,一边问我,“上学呢。”

我感到很困难的是,回答“嗯”的话,总是张不开嘴,声音太小显得很怠慢,这样不好,毕竟我爸借了他的钱。

所以后来我总是先整理好措辞,在浓雾升起的路段,调整表情小心慢行。看到一个人要在雾中出现了,就抢先喊出去。

“干吗去呢舅爷爷。”

他会卡一下,然后说,“我转悠转悠。”

如果你在天上看,也许会看到我们在宇宙中无声无息地擦肩而过,一点都不热情,但在我们的内心,自我的深处,一种善意在擦肩而过之后还会拖尾很久,就像你挂电话之前要抢着说最后几声嗯嗯嗯。我舅爷爷是一个好人。

后来他出事了,因为车祸纠纷,头顶被人跳起来猛击了。

医生把掉下来的一块颅骨取出冻了起来,准备以后装回去,但实际上没什么必要了。他头顶塌了一个小坑,半身不遂,穿着棉袄坐在暖气前面,整天失神地看着对面卖电动车的小店。直到有一天对面卖烟花的门脸爆炸,他才感到精神一振,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在心里暗喊“COOL!”

有一年我带了一只烤鸭去看他,屋子里全是热烘烘的尿味,他说不出话,但可以写字,有一个小本子和拴绳的铅笔,是专门用来和亲戚聊天的,他非常慢地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给我。写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是那句。

“巨塔有没有升起?”

我的感觉是不会错的,他果然写了这一句,这不是头一回了,在我的前半生里,交谈时的一些关头上,总是会有人问我这句话。

我没有慌,还是像以前上学遇到他那样,调整一下表情,非常周全地告诉他“升起来了舅爷爷”。肯定要这么回答的,老人就图一个圆满。

其实我始终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总会有人问我。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就像飞蚊症,一直都在但你从来不会说。

而且我很忙,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雷击起火的树会明显烧得慢一些,为什么燕子会径直穿过坐在门前的奶奶,为什么苦难总是降到约伯身上,那么多为什么,已经习以为常了,很重要吗。

记忆中最早听到这句话,应该是在1989年,或者更以前。

我隐隐约约记得,我爸在一天夜里忽然回家来,牵着一匹暴躁的骡子,要拴在一棵臭椿上。那天夜里月亮很大,他手忙脚乱,怎么拴都不满意。有时候是像拉骆驼那样拉着骡子进来,仿佛长途跋涉之后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有时候是抓住鬃毛和嚼子趔趄着进来,好像一个戍边的人,有时候把缰绳搭在骡子背上让它自己迟疑地走进来,他背着手看着,好像是一个抽烟喝酒吃炒肝尖过得还行的人。

那个夜晚无边无际地漫长,我记不清我是在门前看着,还是在窗前看着,只记得我爸穿着军大衣,一遍一遍走进来,在寒冷的夜里满身是汗,非要拴成他想要的样子,大概是要那种神秘的感觉,无人的夜里,月光下静静地站着一匹漆黑的骡子,如同巴别尔的小说一样。

但黑骡子其实是红色的,只是在月光下看起来是黑的,而且根本无法驯服,就像暴龙一般,眼睛让年幼的我不敢直视,或者它根本就没有眼睛,骡子里面是空的,深不见底,像是一种比较小的深渊或者什么的,在起风的路上走快了会发出唿哨声。这头骡子是我对成年感到恐惧的事物之一,另外几样事物是白酒、算盘和把衬衫扎进裤腰带。我也曾经害怕独自走在路上,背后是空无一人的大街,槐花无声地落下来,这让我忍不住回头越走越快。

那天夜里,过了很久,我好像快睡着了,但还能记得我爸走进来,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包锅巴,然后对我说了一句,“巨塔有没有升起?”

应该没有记错,这是我第一次吃锅巴这种带纹路的小食,味道令人惊奇,没有哪个穷人家的孩子不喜欢味精和椒盐的味道。第二天我穿着带亚运会标志的新衣服,站在门前,那个青色的早晨,隐约还能想起头天夜里他问我的话,巨塔有没有升起。就像做梦一样。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分析,是不是我爸问了别的话,只是在我听到的时候,被这句话替掉了。这句话凭空而起,不可阻挡,而且自有永有。

如果是这样,那他本来问的是什么?后来我无数次地盘问他,但他像别的老年人一样散漫,对什么都不认真,全然不记得。

这是头一回,《圣经》中称为“起初”,民谣中称为“开始的开始”。

还有一次,是1993年的时候,我给我远在成都的大爷写信,写得乱七八糟,一共凑了三页纸,其实目的就是想再要几支毛笔,在他回信的最后一页上,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巨塔有没有升起。顺祝,阖家欢乐。

我吃了一惊,但我毕竟不到十岁,读不出什么语气什么意图,就按照大人的样子把信放起来,接着写作业。

到了前年,我大爷预感自己时间不多了,就让大家去成都见一面。见面的时候聊起来,他觉得我思路清晰,戴着眼镜,还是可以的。其实这算什么,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洞悉了世界的秘密,但当着长辈的面并不能这么说,这基本等于在病重的老人面前表演背着手吃面条。片刻走神之后,看到我大爷的神情,我感觉他想问点什么,毫无疑问,他还是想问巨塔有没有升起,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当着家人的面说出这句话。

大家漫无边际地聊着,说到他从苏联回来,被投进笼子里,在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被人吊起来拷打。我大爷语气不急不慢,他心里面正起着尘埃,发生着一生中最后一次小小的斗争,藏得极深,但瞒不过我。

今年五月份他去世了,很不错了活了八十六岁,也算没有遗憾,我们提前两三年已经告过别了。他在1993年寄给我的青色钢笔还在,我很小心地留着它,即便是在大风天遇到龙的时候都没有丢。我从开始就知道有一天这支钢笔会成为遗物,甚至一直在等着,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并没有回家乡下葬,最终还是埋在了成都,一个墓碑潮湿的地方,我想还是给他写一个碑文,八千字左右,内容主要是一些事情,就是被他错过的人世间的一些事情,说是生活史诗也行。

碑文可能没有条理,开头想从一个冰激凌说起:DQ的黏稠程度和天气没有关系,买完可以把杯子倒过来,表示完全挂杯,这是世上的一小件事,但也意味着很多了。等等。这里就不细说了。

而我到了现在的年纪,也就是我大爷被抓住投入笼子、我爸掏出一包锅巴的年纪,能体会到活着是一件比较疲劳的事情。但始终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在问我巨塔有没有升起的时候,原本是想问什么。

有时候睡不着,脑袋里的咖啡还有余烬,会觉得这一生已经基本可以揭晓,想起一些从没有见过的场面,四个大寂静,一个低垂的青,白色的汉字横亘在陌生的楼道里,在窗口能感觉到海水的飞沫,好像已经能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和我大爷还有我爷爷一样,因为血氧过低而二氧化碳中毒,无意识地死去。基因流过我又去往下游,这是一种家族病,是不可能幸免的。

希望李约把我撒在我以前经常去玩的地方,不管以后那里变成油田还是天坑,我要给她画个地图,标明几个地点,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个地方:长出一个无根的圆蘑菇的河边,我看到蚂蚁洞冒出水的地方,总能梦到捡到硬币的小学校园,以及曾经梦见邻居的尸体躺着的地方,我希望和那个令人害怕的墙角和解。

总体上看来,我的一生不太会有什么暗角,敲一敲的话,没有什么地方会发出空空的声响。就还剩下这一个疑问,巨塔有没有升起,以及这句话究竟替代了什么。但我已经学会和这个想不明白的事情平静地共存,当我走在路上,能看到我左上方总有一个噪点,不用介意了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