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在夜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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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贡多拉

贡多拉小舟令人思古。当他读到这话时,他并不明白,即便现在他也不愿意想,生怕会失去此刻的忧伤。太阳西垂,雾气蒙蒙的潟湖上有一条黑色的贡多拉,如同飞鸟般的剪影,低矮的系船柱如同孤独的方阵大军,在远方逐渐隐去,仿佛受命要前去杀戮和摧毁,他则静静地站在斯基亚沃尼大道(Riva degli Schiavoni)之上,手中握着一张快照,已经发黄并撕去了一半——这的确够得上悲怆吧?他们的贡多拉当时到港的地点大致就在这儿,他们走上岸的地方就在那儿,在台阶那,或者是更远处的台阶,靠近一尊被杀害的女游击队员的雕塑,半没于水中。当时的天气和今天相似,即便从快照上也看得出来。他们正坐在台阶上,就来了一位年轻的军官,指着标志说这里是水警专用码头。如今他只需要找到那块标志,想来不会太难。

可如果我找到了,又能如何?我就会和四十年前的自己站在同一个地方,那又如何呢?他耸耸肩,仿佛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本来就无可如何,他想,这才是其意义所在。

为了进行这次奇特的朝圣之旅,他还同意了为葛拉西宫(Palazzo Grassi)的演出写点东西。现在去哪里?去寻找幻影,不,连这也谈不上,去寻找一片空白。他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些台阶,如今依然是水警的泊地。古老之城都不会轻易改变,那块标志依然在,钉在一侧的砖墙上,不过最近刚刚重新漆过。他在最高的台阶上坐下来。当时那位年轻的国家宪兵队(Carabinieri)军官如今恐怕早已退休,可即便这四十年里他青春不老,也未必能认出这位坐着的老者了。手中的快照是一位不知名的路人所拍,他背朝不远处的潟湖,以三十度的角度拍摄,这样就能把总督宫(Doge's Palace)一同摄入画面。凑近细看,他不由得赞叹照片多么会说谎。不但能召唤起死者,也能让你和多年前的自己面面相觑。照片中的自己是一个长发的陌生人,如此有当年的味道,甚至能勾起早已消逝的前尘往事。

所拥有的依然是同一个身体——这真令人吃惊。可这绝对不是同一个身体。身体上附着的名字并未改变,这或许是唯一的共同点了。

他深思着,这张照片所真正承载的,与其说是忧伤或顾影自怜,倒不如说是一份声明,是否就在那时,他开始思考隐退。他坐在她的左边,她微笑着转脸朝向那不知名的摄影师,从额前拂开红发,弯腰抵着墙,将标记遮住一半。他看下去,灰暗的海水在低处的台阶上盘卷。一切依然是旧时情景,真令人吃惊!海水,如同鹭一般的贡多拉,他所坐的大理石台阶。只有我们才会退场,他想,我们将一生的种种风光抛在身后。他抚摸着身边凹陷的石面,似乎在感受她留下的空白。他清楚,在此情此景下,心头涌起的无非是老生常谈,可这谜团却永远无解。现实和完美本是一回事——现在他懂得这话究竟从何而起了。很难说黑格尔所暗示的,是否是当下这样的情景,只是当下如此应景。一切都是偶然而生,绝无可能视其为理性,这想法莫名其妙地让他如释重负。死亡本是自然的礼物,却时常会带来如临深渊的伤痛,你恨不得自己也坠入深渊,向死亡之谜的惨淡与真实投降认输。

这一切的开始平淡无奇。希腊的小岛,朋友的朋友的房子,借给他住是可怜他刚刚离婚,还没有习惯独居,渴望女人的陪伴。海岸边有一条步道,闲逛的、漫步的女人都从这里走过,他渴望上前搭讪,却又不敢,担心女人们笑话他,把他当作呆子。他的朋友温特罗普过去总把搭讪女人叫作“Ankatzen”。这说法并没有错,可他却总是做不好。鲁塞伯特(Lucebert)的诗句是怎么说的来着?长夜独漫步,窈窕兰舟过千帆。至少这一句很是真实。踱去踱回,踱去踱回,漫步,闲逛,观望。许德拉的雕像,渔船,在沉黑的夜里更加苍白,港口中高大的钠灯照耀下,轻轻随浪摇摆。还有燕子、柏树——但或许这都是他的想象?当时那里就有了钠灯吗?不过,记忆又何必强求准确呢?就当那是黄色的电灯,听到的是夜枭的啼叫,看到的是松树的黑影好了。唯一不变的只有轻拂码头的大海,其余的一切都可改换,是装饰你记忆的道具。

当她走来时,可一点都不像一条船,但或许也很相似:那必定是一条极轻巧的船,挂着孤帆,轻掠过海面。他当时看起来一定很滑稽,从码头上一跃而起,像警察命令停车一样抬起胳膊。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停下!直到如今,他依然会对此觉得窘迫,当时的如此种种,待到一切已成往事后,他们还曾在加利福尼亚对此大开玩笑。她当时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很奇妙,他不记得头一夜她是否和他一同回家。他们在一家海港咖啡厅聊了许久。她是美国人,有一个意大利名字。是十六岁,或者是十八岁?他本想问,却不敢问。他早早就注意到她的双手和胳膊上的那些黑记,那是胎记,放在当今,倒更有可能是文身,烙在她晒黑的皮肤上。当他问起这些胎记时,她说,哦,我可是个女巫啊。这事在日后同样让他们为之大笑良久。他依然保存着当时她写来的信,长篇大论地谈着魔法和巫术,自鸣得意的长篇大论。他没办法把这些话当真,却同样为之着迷。她的爱好正合当年的潮流,可即便如此,也与她更为相称:红色的头发,深灰蓝色的眼睛,令人吃惊的低沉嗓音,甚至有些沙哑。后来的几天,她睡在那座白色的大宅里,却没有和他同床。这是两人的协议,她只允许他爱抚,以此来折磨他,却不让他摸脸,然后她沉沉睡去,带着鲜明的、野兽一般的骄纵。他觉得自己有些傻气,无关紧要,又为她的信任而感动。做伴比做爱好,他曾在日记里这么写道。后来他把这本日记扔了,至今还为之遗憾,并依然能记得写下这些词句的场景。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之后,一切才改变,或许这都是他的幻想。但他似乎还记得有一天她指着身上某一处奇怪的胎记说,今天是个做爱的吉利日子,因为行星排成了一行之类的,这类说法他当时就斥为无稽之谈。

做爱时,她有些腼腆和孩子气,他自然地想到了这两个词,却知道其远不恰当。腼腆绝不是准确的形容,她有目的,甚至有算计,但这些说法同样不准确。她无邪的忸怩作态中有一丝触犯禁忌的意味,让他欲罢不能,似乎她在刺激他不敢与未成年的少女做爱。当时这对他是全新的体验,日后也再无此事。

他转身回城去,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的展览深深地影响了他。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场展览与几十年前的一桩往事有相似之处呢?他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他同时沉浸于艺术家的作品和这段回忆中,又或许是因为其画作中有些深意,无法明指,而与她共同度过的短短几周也同样如此。

不能说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她挂在嘴边的巫术也不过是孩子气的胡话,可如今那个早已不在身边的女人却让他想起艺术家画中某些信仰者的形象。你站在画前,渴望步入他们的世界,而那世界无门可入。为演出撰文之事已经让他无从下笔,记忆中的一幕一幕也袭击着他的情感。

那时他们曾乘火车横穿整个希腊来到南斯拉夫,这段旅行在回忆中只剩下片段:简陋的客房和枕头上如同光环一般火红的长发。贝尔格莱德一夜,某家啤酒园,与一群酗酒狂徒共享梅子白兰地,酒徒们还将喝干的玻璃杯举起来砸碎在卵石路面上。然后他们就到了威尼斯。他忘记了当时住在哪家宾馆,却没有忘记在哪里拍了这张快照,他回来了,来寻找他记忆中的那些台阶。

某些人就此从你生命中消失,这真让人难以承受。你非得有百倍的人生同时展开,才说得过去。在火车站告别,走出车厢,回到圣卢西亚(Santa Lucia)车站,再次孤身一人,汇入人海,眼看自己被浩茫的世界再次吞没,一只纤细的胳膊伸出车窗挥手告别,一列火车隐入灯光映照出的铁路桥的桁架轮廓之中,就此沉寂。四十年时光已过,他回到旅馆,翻阅展会手册。多么荒唐啊,他还想在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与这段经历之间找出联系呢。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呢?一个1960年代的“花童”女孩,而当时他孤身一人,迫不及待地想坠入爱河,渴望听她大谈行星与恒星如何影响人的命运,就好像星星们专爱插手人世间一样!

可当深夜里坐在水边时,听着她悠悠地说着水星和冥王星,似乎那是太空中的生命,纺起经纬的网,让这个来自米尔谷(Mill Valley)的十七岁少女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自由艺术撰稿人穿越彼此。每当此时,他总会奇妙地被她捕获,并不是因为她所说的种种,而是因为她那蓝灰色的眼睛如何在黑夜里熠熠闪光。

爱是对爱的需求,至少这一点他还是懂的。将毫无生命的气态星球和冰星球做种种分类研究,这是一个神话,人们只不过绝望地想用这神话去取代其他已经褪色的神话,如果你没法懂就一边待着去,你这突然跳出来拦住别人的陌生人啊。

回到阿姆斯特丹空荡荡的寓所之后,他就等着她的来信,这个美国姑娘写来的信字迹难看,甚至可算上稚嫩,信纸的边角还点缀着生肖标志和西西里符号,以抵挡邪恶之眼的窥视。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信的。他也不记得是谁没有再回信,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多么激动。二十多年过去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还是那熟悉、潦草的字迹。她在旧金山举办的一场宗教艺术展的目录中,读到了他那篇关于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Jacoba van Heemskerck)的文章。她说,她经历了许多,结婚,离婚,有了两个孩子,开始画画。她的有些画作还会让他想到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呢。她随信附上了两张照片,构图是阴暗模糊的星云,让他想到她的眼睛,散射的高光点又让画面发灰。这是为禅修中心所画的。她说生活不那么如意,但佛教真的很有帮助。她常去附近的一座寺庙,要不是有孩子,她早就去那寺庙里落发出家了。她会经常想起他,一定是心中的灵光闪动,才会让他写到雅克巴的作品,此人在美国无人知晓,她却将其视为灵感的源泉,更是生活中的慰藉。因为生活中总会倒霉,至于具体是哪些事,她就不和他细说了。她希望他能看到这封信,相信她自己会去看展览本身就是个好兆头。你曾经认识的人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奇怪吗?你甚至不知道此人是否还活着,尽管你们曾一同旅行,分享过彼此的感受。她那时多么年轻,不过是一个孩子,活在幻梦里,还有许德拉的那座老屋,在干热大地上那次漫长的火车旅行,最后抵达威尼斯,她希望有朝一日还能重访。那时她的确说了许多昏话,老天啊,可他依然尊重她,她很感谢,因为这一切本可轻而易举地就搞砸。她不知道他懂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是想说,他从没有占过她的便宜。他不用担心她有什么目的,只不过在数十亿人中找到一个人本就是奇迹。当然,他也不是非回信不可,可她还是很希望能知道他过得如何。

如果要真实回答,他得说过得不怎么样。可他不会这样如实回信,他也不会告诉她关于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的文章不过是另一个任务,他觉得此人的作品有价值,却空洞乏味。就他自己而言,对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突然又产生了兴趣,只不过是由于人们对空灵纯美(airy-fairyness)这种风格突然兴趣大增,而此人是其中的领军人物。此人的上色优美、动感甚至和康定斯基有相似之处,但他却不喜欢。这一艺术风潮的兴起,是对他非常讨厌的十九世纪艺术的回应。这些他都没有写,他只是告诉她自己在写一篇关于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的学术论文。她熟悉这位画家吗?是的,他很高兴看到她的来信。如能再相见,真是物是人非啊!他还有她在斯基亚沃尼大道坐在系缆柱上的快照呢。他给她寄过这张照片吗?他不记得了。还有,小看十九世纪的全部艺术未免有失公平,真的,想想看,面对着扑灭了如此众多希望和期待的麻木的旧世界,福楼拜、司汤达和巴尔扎克曾与之搏斗。可他只需要看看这些巨匠的银版照片是如何相似,长时间的曝光让他们何等僵硬,就会知道自己多么讨厌被困在现代主义的前厅,即十九世纪。那张快照!女孩坐在硕大的、足以让远洋轮系泊的短柱上。薄薄的衣服,略带紫色,再向上就是青春易老的面容,如同沙尘一般无常。她就像一幅贝利尼所画的圣母像,这话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一位艺术史学家在比较时必须谨慎。其实,即便没有怀抱婴儿,她已经是圣母了。左脸上同样投射了命定悲惨的阴影,陷下的眼窝,已经成百次预见孩子躺在她膝上死去这一惨剧必将发生,还有那孩子,一位瘦长的哲人,也已知道当死亡来临时,母亲亲切的双手将无法保护他。

还没有看完她的信,他就决定了,他要去见她,于是他就去了。无的放矢,有位朋友如此评价这次旅行,但他却不这么想。这段往事尚未结束,那便让它结束吧。

结束往事包括前往美国之旅,有个女人在旧金山机场处迎接,她的面容告诉他,他自己如今也已年华老去。人生多美妙,应当一次又一次地巧加装点。如今是见面瞬间就有所察觉,在心中留下一张快照,清晰至极,无可比拟。她的眼边已经有了纹路,依旧是火红的头发,却微微泛出灰色,时间的印迹突然让他觉得亲切,甚至温柔。比起往日,他涌起更多的爱意,这他立即就知道了,但他并无心于此,这他也知道。这情感比往日更加脆弱。她住在一座远郊的木屋内,画着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风格的水彩画,这风格他从来就不喜欢,要是在以前他会直接指出来,如今却发现避而不谈更是轻而易举。你依然是个梦想家,他说。她依旧是当年的她,声称是土星让她开始了水粉画。她说自己整整有一周都在狂喜中,整夜整夜地沐浴着这能量,当一切都结束后,她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空白,虽空白,却欣喜。

那之后不久,她就去看了展览,并获得了启示告诉她给他写信。可她绝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美国。

他当时所想的词是“事后安慰”,他是来结束这段往事的。

结束与完结并不相同,依然有着可能性。事情一般总是这样:有一段情缘,然后分隔两地,时间流逝,疲倦与泪水,然后是遗忘。时而会想起,拾起模糊的回忆,这是常理,一切总是这样过去,除非你决定采取行动。其中依然缺了些什么,缺了互道告别的过场。事情总要收尾,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对方,除非他们根本不在乎。所以他来到了米尔谷。如今她已经故去,所以他来到了这里,威尼斯。

她不是在信中提到过那些艰难时光吗?她生活中的不幸?是的,但她现在不想谈。

她建议一起去海边散步。天气不错,风不小,但还算宜人。他是不是太累了?不,他很想走一走,想感受海风拂脸。不过游泳就免了,海水太冷,更别提还有迅猛的海浪;海边景色很美,却很凶险。

的确如此,马林县(Marin County),麦克鲁白海滩(McClure's Beach),沿着漫长的下山路,两边都是草地,大群壮实的麋鹿奔驰其间,这是保护物种。正是发情季节,麋鹿巨大的鹿角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吼声不绝于耳。再向下走,就是呼啸的海浪,翻卷起一道道波墙,矶鹞赶在海浪前匆匆行走于沙滩之上,留下微小的爪印。高亢的风笛声久久不去,二十年前开始的故事,在此地结束正是应景。正如向风中发喊。

宿命与终结,这样的想法与美国大陆的色调并不合拍,这里大人都穿着孩子般鲜艳的衣服,墙板也粉嫩艳丽,人智学高峰期时荷兰女画家的画作也有人模仿。于是你向大海走去,将自己的言语抛向海风。海浪声中一个女人在诉说,悲叹诗人从她身边逃走,一个孩子染上了毒瘾,身染随时会发作的恶疾,但我已经学会了接受。

的确承受了太多,你不觉得吗?她后来在车里说。正是这句话陪着他一路来到了威尼斯:承受了太多。他们后来又通了几次信,但当问及她的健康时,她都不回答。行星与恒星如今和我更加亲近,她如此写道。她已经感到,她会被星星托入天空。她要送给他一幅自己的水彩画,等她的日子到了,就会送到他手上。他并不为她伤心,她已经从海边走回,日落得正好,如带的落霞漫过沙滩,正好落在她脚边,让她在海浪上行走,一直向天边走去。

几周后,他收到了那幅水彩画,她曾将这画挂在墙上,他则不会。他还收到了最后几个月里自己发出的信,还有二十年前自己写的旧信,他没有读,都丢入了潟湖中。该丢垃圾桶里的,身后有人说。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信纸在灰暗的、如夜色般的水面上散逸,漂远,一条贡多拉驶过之后,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