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又是一年丰收的季节,庄家院里的人愈加忙碌起来。家里的壮劳力每天早出晚归,二柱只能在吃饭的时候与父母会面。他们每天挂在嘴边的除了收成,公社、生产队和工分这些陌生的词汇也开始出现在大人们的谈论中。有一天,二柱爸看着家里的三个孩子,笑着对二柱妈说:“过两年孩子们大了,咱家就是附近挣工分最多的人家啦!”二柱妈白了他一眼,没有反驳。二柱妈这个微妙的白眼里没有嗔怪,而更像是警告丈夫不要过份炫耀而已。
二柱的身量肉眼可见的拔高着,而伴随着长高而来的,还有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家里的长辈不再差遣他去野外找吃的东西了,那些并不常见的鸟蛋、河里的小鱼小虾、尚能入口的野菜都留给他自己吧。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谁家也喂不饱三个生长期的孩子啊!
邻居陈老太太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被四儿妈以一篮鸡蛋的人情,哄来帮着照看几天孩子。“这孩子,长得就是漂亮。我瞧着,比年画上的人还好看呢!”
另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太太附和着:“可不是吗?也就是长在了庄家院,要是搁以前生在地主老财家,娘娘也能做得了!再不济,”她压低了声音:“也能像她奶,大门不用出二门不用迈的。”
“人家那是命真好!”陈老太太感叹着:“我家那几个儿媳妇,有事就把孩子往我那儿一扔,哄着去吧。我看这家也不用她干啥。”
“那是正经的千金小姐呢,给老王头当二房,他还不得当祖宗似的供着呀?”
“话说回来,这家的孩子都是老王前头的媳妇生的,再过几年,她可怎么办呢?”
“难办!”老太太叹了口气,这种情形就相当于无依无靠了。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再难,也不过是个闲聊的话题而已。两人闲谈的内容很快就转到了东家的长西家的短上面,有趣的事多如牛毛,总不会缺少人们闲话的谈资。
这时,街面上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击声。坐在板凳上的老太太“哎哟”一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去。”说完,脚步快速的直奔门口而去。
“这老太太,哪有事去哪儿。”陈老太太笑着骂了一句,她自己也是满心的好奇,只是碍于手里的孩子还在沉睡,只能眼睛盯着门口,在院子里烦躁不已。
二柱一蹦一跳的进了院子。他斜跨着书包,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他手里举着一支铅笔,得意的边走边晃动着脑袋。见陈老太太抱着孩子,他凑过来看了一眼:“怎么又睡着呢?”他有些意兴阑珊。
陈老太太被逗笑了:“这么小的孩子,你不让她睡,她还能干活呀?外面谁干啥呢,一声声的?”
“我石头二叔正敲钟呢,说试试好用不好用。他说以后生产队上工归他管。”
陈老太太骂了一句:“归他个腿儿,这个不着调的!哪儿都有他,又不会多给工分。”她怒上心头,对二儿子爱凑热闹的性格头疼不已。
听着陈老太太骂人,二柱觉得有趣。他笑嘻嘻的看了陈老太太一眼,石头二叔这顿打兴许跑得了,挨骂肯定是不会过夜的。
“谁在家呢?”有一个陌生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我在家呢,你谁呀?”二柱很不客气的问。村里的人二柱全认识,这个人他从来没见过。
那个人没有理会二柱,他问陈老太太:“你是这家的人吗?”
“我不是,他才是。”陈老太太冲二柱方向扬了扬下巴,二柱极为配合的往前跨了一步,眼睛带出了挑衅的意味。
“哦。”那人挠挠头,需要跟一个小孩说事,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愣在了哪里,不知该说些什么。陈老太太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懒得理会这种一根筋的人。
“你上我们家干啥来的?”二柱像大人惯常那样抱着胳膊。
那人这才醒过神来:“我是西沟儿村的,来这里报丧。”
“是我老姑奶?”
还没等来人回答,小屋的门猛的被推开了,二柱爷疾步从屋里走了出来。从他透过窗户看到这个人开始,他的手就不自觉得抖动起来。
“我老妹子出事啦?”他的眼睛含了泪。
“今儿早上的事。”他心里纳闷,这家里怎么除了老的就是小的,他交流起来很吃力呀。
老头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人老了听不得这些消息。二柱朝那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那人见状,如释重负,终于完成任务了。
二柱拿着自己的铅笔没有主意,还能跟家里人讲这根铅笔的来历吗?这可是他考第一的奖励呢。
意料之中的事情在平静的家庭生活中激起了波澜。四儿爸顾不上吃晚饭,先到老头这屋磨洋功。从天气好不好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女儿的头发是黄是黑,老头只是一声不吭的听着,全然没有理会儿子的小心思。四儿爸只好无功而返。
二柱妈也犯愁。地里的活正是要紧的时候,何况还得花钱。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斩钉截铁的对丈夫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说完,她转身就走,用行动表示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二柱在旁边观察着动静。他跟着母亲到了外间屋,然后拿出了那只铅笔:“看!”
“哪儿捡的?”二柱妈问。
“什么捡的,这是老师奖给我的,我考第一了。”二柱妈扭头看着儿子:“真的?”二柱白了他妈一眼,没有说话。二柱妈拍了拍儿子的头:“好儿子!”
二柱这才心满意足。
二柱爷病倒了。他每天都晕晕沉沉的,早晨,他连声唤媳妇去点灯:“把灯点得亮亮的,灯油不够就去哥家要,告诉哥咱家的粮食也不多了,让他先送半袋来。”一会儿他又说:“孩儿他妈,你想吃啥咱就吃啥,不用省着。钱花完了就再卖块地。咱家地多着呢。”恍惚中他又觉得自己的地已经不多了,可为什么他心里反而高兴呢?哦,想起来了,他没地了,所以他的成份定为了贫农;而他哥被定为富农。他发了愁,喃喃自语:“以后上哪儿要粮食去呀?”
这天正午,阳光灿烂的照在被子上,他觉得暖融融的。他坐起身来,先是环视四周。然后,他转过脸来瞧着自己的媳妇,眼睛里有几份迷惑。幸而他终于认出了陪在身边的人。
“是你呀?”
“你好些了吗?”媳妇把玩着手里的药盒。盒子里的西药吃起来很容易,比她小时候偶尔风寒会喝的汤药味道好多了。
老头怜悯的看着媳妇:“人老了,不知道啥时候……”他不想说那个字眼“你往后可咋办呢?又没个亲生的。”他叹了口气。
媳妇把药盒扔到炕上,缓缓的抬起头。她的眼神里流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几分无奈,有几分倔强,甚至还有几分鄙视:“命好的话,死在你前头,你送我;命不好,大不了要饭去,活一天算一天,如果有那天,不过是草席一卷的事儿。”她淡淡的说着,眼角还是湿润了。
老头沉默了。媳妇的每一句话都重重地打在他心头,一时间他心痛如绞,又无法缓解。看着媳妇的脸,他想劝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今天的药呢,拿给我。”
两个儿子每天都会来看看生病的父亲,刚开始的时候早中晚都会来看一眼,慢慢的,眼见着父亲的精神一点点的好了起来,他们松懈了下来,只每天晚上来陪父亲说会儿话。二柱爸私下里对二柱妈说:“看样子没事啦,我说呢,咱爸可不像短寿数的人呢!”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