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朗伯恩的女士们不久就去拜访了内瑟菲尔德的女士们。内瑟菲尔德的女士们也照例做了回访。贝内特小姐的可爱风度,越来越博得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的好感。尽管那位母亲让人无法忍受,几个小妹妹也不值得攀谈,可内瑟菲尔德的姐妹俩还是表示,愿意与贝内特家两位大小姐做个深交。简万分喜悦地领受了这番盛情;可是伊丽莎白仍然认为她们对众人态度傲慢,甚至对她姐姐也不例外,因而无法喜欢她们。虽说她们待简还比较客气,但那多半是由于她们的兄弟爱慕她的缘故。他们俩一碰到一起,人们都看得出来,宾利先生的确爱慕她。伊丽莎白还看得出来,简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宾利先生,现在真有些不能自拔了,可以说深深爱上了他。不过,她想起来感到高兴的是,这事一般不会让外人察觉,因为简尽管感情热烈,但是性情娴静,外表上始终喜盈盈的,不会引起鲁莽之辈的猜疑。伊丽莎白向自己的朋友卢卡斯小姐谈起了这件事。
“这件事要能瞒过众人也许挺有意思,”夏洛特回答道,“但是,遮遮掩掩的有时也划不来。要是一个女人采用这种技巧向心上人隐瞒了自己的爱慕之情,那就可能没有机会博得他的欢心。这样一来,即使她自以为同样瞒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欣慰的。男女恋爱大都含有感恩图报和爱慕虚荣的成分,因此听其自然是不保险的。开头可能都很随便——略有点好感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很少有人能在没有受到对方鼓励的情况下,而敢于倾心相爱。十有八九,女人流露出来的情意,还得比心里感受的多一些。毫无疑问,宾利喜欢你姐姐,可是你姐姐不帮他一把,他也许充其量只是喜欢喜欢她而已。”
“简在自己性情许可的范围内,确实帮他忙了。她对他的情意连我都看得出来,而他却看不出来,那他未免太傻了。”
“别忘了,伊莱扎,他可不像你那样了解简的性情。”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只要女方不有意隐瞒,男方准能看得出来。”
“要是见面多的话,也许他准能看得出来。宾利和简虽然经常见面,但是从没在一起接连待上几个钟头。他们每次见面总是跟一些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不可能允许他们谈个不休。因此,简就得时刻留神,一有可乘之机,就要争分夺秒地加以利用。一旦能把他抓到手,再尽情地谈情说爱也不迟。”
“假如一心只想嫁个有钱的男人,”伊丽莎白答道,“你这个办法倒挺不错。倘若我决心找个阔丈夫,或者随意找个什么丈夫,那我一定采取你的办法。可惜简没有这样的思想,她可不会使心计。如今她还拿不准她究竟对宾利钟情到什么地步,钟情得是否得体。她认识他只不过两个星期。在梅里顿跟他跳了四曲舞,有天上午去他府上跟他见过一面,后来又跟他一起吃过四次饭。就凭着这点交往,叫她怎么能了解他的性格呢?”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假如仅仅跟他吃吃饭,简兴许只会发现他胃口好不好。可你别忘了,他们还在一起待了四个晚上呢——四个晚上的作用可就大啦。”
“是呀。这四个晚上使他们摸透了彼此都喜欢玩二十一点,不喜欢玩科默斯[11]。至于其他主要性格特征,我看他们彼此之间还了解得不多。”
“唔,”夏洛特说,“我衷心希望简获得成功。即使她明天就嫁给宾利先生,我认为她也会获得幸福,其可能性并不亚于先花上一年工夫去研究他的性格。婚姻幸福完全是个机遇问题。双方的脾气即使彼此非常熟悉,或者非常相似,也不会给双方增添丝毫的幸福。他们的脾气总是越来越不对劲,后来就引起了烦恼。你既然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最好尽量少了解他的缺点。”
“你这话说得真逗人,夏洛特。不过,这种说法不合情理。你也知道不合情理,你自己就决不会那么做。”
伊丽莎白光顾得注意宾利先生向姐姐献殷勤的事,却万万没有料到,宾利先生的那位朋友渐渐对她自己留起神来。达西先生起初并不认为她怎么漂亮:他在舞会上望见她的时候,心里并不带有爱慕之意;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打量她只是为了吹毛求疵。但是,他刚向自己和朋友们表明她的容貌一无可取,转眼之间,他又发现她那双黑眼睛透着美丽的神气,使整个脸蛋显得极其聪慧。继这个发现之后,他又从她身上发现了几个同样令他气馁的地方。虽说他带着挑剔的目光,发觉她身条这儿不匀称那儿不完美,但他不得不承认她体态轻盈,招人喜爱。尽管他一口咬定她缺乏上流社会的风度,可他又被她那大大落落的调皮劲儿所吸引。伊丽莎白全然不明了这些情况。在她看来,达西只是个到处不讨人喜欢的男子,他还认为她不够漂亮,不配和他跳舞。
达西开始希望多与她交往。为了争取与她攀谈,他总是留神倾听她与别人的谈话。他这般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在威廉·卢卡斯爵士家,当时他府上宾客满堂。
“达西先生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对夏洛特说道,“我跟福斯特上校谈话要他来听?”
“这个问题只有达西先生能够回答。”
“他要是再这样干,我一定要让他明白,他那一套瞒不过我。他一个心眼就想挖苦人,我要是不先给他点厉害瞧瞧,马上就会惧怕他的。”
过了不久,达西又朝她们走来。虽然他看上去不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卢卡斯小姐还是挑逗朋友把这个问题向他提出来。伊丽莎白经她这么一激,立刻转过脸对达西说道:
“达西先生,我刚才跟福斯特先生开玩笑,要他在梅里顿开一次舞会,难道你不觉得我的话说得非常得体吗?”
“说得非常带劲。不过,这件事总是使得小姐们劲头十足。”
“你对我们太尖刻了。”
“这下子该她受人讥笑了,”卢卡斯小姐说道,“我去打开琴,伊莱扎,你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你这种朋友真是世上少有!——不管当着什么人的面,总是要我弹琴唱歌!假使我存心要在音乐上出风头,那我真要对你感激不尽。可事实上,诸位来宾都听惯了第一流演奏家,我实在不敢坐下来献丑。”然而,经不住卢卡斯小姐再三请求,她只好又说道:“好吧,既然非得献丑,那就献献吧。”接着,她又板着脸瞥了瞥达西:“有句老话说得好,在场的人当然也都很熟悉这句话:‘留口气吹凉粥’[12],我就留口气唱唱歌吧。”
她的表演虽然称不上绝妙,却也颇为动听。唱了一两支歌之后,大家要求她再唱几支,谁想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妹妹玛丽急巴巴地早就坐到了钢琴跟前。原来,贝内特家五姐妹中,只有玛丽长得不好看,因此她便发奋钻研学问,增长才干,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卖弄卖弄。
玛丽既没有天赋,又缺乏情趣,虽然虚荣心促使她勤学苦练,但是也造就了她的迂腐气息和自负派头。有了这种气息和派头,即使她取得再高的造诣,也无济于事。伊丽莎白虽说琴弹得远远不如她,但她仪态大方,毫不造作,因此大家听起来有趣得多。再说玛丽,她弹完一支长协奏曲之后,她的两个妹妹要求她演奏几支苏格兰和爱尔兰小调。玛丽正想博得众人的夸奖和感激,便高高兴兴地照办了。这时,她那两个妹妹和卢卡斯家的几位小姐以及两三个军官,急匆匆地跑到房那头跳舞去了。
达西先生就站在他们附近。他闷声不响,眼看着就这样度过一个晚上,相互也不攀谈攀谈,心里不免有些气愤。他光顾得想心事,竟然没有察觉威廉·卢卡斯爵士就站在他旁边,最后还是威廉爵士先开了口:
“达西先生,这是年轻人多么开心的一种娱乐啊!说来说去,什么也比不上跳舞。我认为这是上流社会最高雅的一种娱乐形式。”
“当然,先生。跳舞是不错,即使在下等社会里也很风行。每个野蛮人都会跳舞。”
威廉爵士只是笑了笑。“你的朋友跳得相当出色,”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宾利也来跳舞,便接着说道,“毫无疑问,你也是舞技精湛啦,达西先生。”
“我想你看见我在梅里顿跳过舞吧,先生?”
“的确看见过。看你跳舞真令人赏心悦目。你常到宫里去跳舞吗?”
“从没去过,先生。”
“难道你不肯到宫里去赏赏脸?”
“但凡能避免的,我哪里也不去赏这个脸。”
“我想你在城里一定有房子吧?”
达西先生点了点头。
“我一度曾想在城里定居——因为我喜欢上流社会。不过,我不大敢说伦敦的空气是否适宜卢卡斯太太。”
威廉爵士停了停,指望对方回答。可是达西却无意回答。恰在这时,伊丽莎白朝他们走来,威廉爵士灵机一动,想趁机献一下殷勤,便对她叫道:
“亲爱的伊莱扎小姐,你怎么不跳舞呀?达西先生,请允许我把这位小姐介绍给你,这是一位十分理想的舞伴,面对这样一位姣丽的舞伴,我想你总不至于不肯跳吧。”说着拉起伊丽莎白的手,准备交给达西先生,而达西先生尽管万分惊奇,却也并非不愿接住那只玉手,不料伊丽莎白急忙将手缩了回去,有些神色仓皇地对威廉爵士说道:
“先生,我确实一点也不想跳舞。你千万别以为我是跑到这边来找舞伴的。”
达西先生恭恭敬敬地请她赏脸跟他跳舞,可是徒费口舌。伊丽莎白决心已定,任凭威廉爵士怎么劝说,她也不肯动摇。
“伊莱扎小姐,你跳舞跳得那么出色,不让我饱饱眼福,这未免有些冷酷吧?再说,这位先生虽然平常并不喜欢跳舞,可是赏半个小时的脸,总不会有问题吧?”
“达西先生太客气了。”伊丽莎白含笑说道。
“他的确太客气了。不过,亲爱的伊莱扎小姐,鉴于有这么大的诱惑,也难怪他多礼。谁不想找你这样的舞伴呢?”
伊丽莎白调皮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扭身走开了。她的拒绝并没有使达西记恨她,相反,他倒有些甜滋滋地想着她。恰在这时,宾利小姐走过来招呼他:
“我猜得出来你在沉思什么。”
“我看不见得。”
“你在想:就这样跟这种人一起度过一个晚上,真叫人无法忍受。我跟你颇有同感。我感到腻烦透了!这些人,枯燥乏味,却又吵闹不堪,无足轻重,却又自命不凡!我多想听你指责他们几句啊!”
“告诉你吧,你完全猜错了。我想的是些美好的东西。我在琢磨:一个漂亮女人脸上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快乐。”
宾利小姐顿时拿眼睛盯住他的脸,希望他能告诉她,哪位小姐能有这般魅力,逗得他如此想入非非。达西先生毫不畏惧地回答说:
“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
“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宾利小姐重复了一声,“我真感到惊奇。你看中她多久啦?——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向你道喜啊?”
“我早就料到你会问出这种话。女人的想象力真够敏捷的,一眨眼工夫就能从爱慕跳到恋爱,再从恋爱跳到结婚。我早知道你会向我道喜的。”
“唔,你这么一本正经,我看这件事百分之百定啦。你一定会有一位可爱的岳母大人,当然,她会始终跟你住在彭伯利。”
宾利小姐如此恣意打趣的时候,达西先生完全似听非听。
她见他如此泰然自若,便觉得万无一失,喋喋不休地戏谑了他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