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高高的,穿着整洁的礼服,稍短的裤子,戴着麂皮手套,系着两条领巾,上面是黑的,下面是白的。浑身上下,从端正的面孔、光滑的鬓角到走路无声的平底靴子,整个儿显得那么彬彬有礼,庄重大方。他先向本宅的女主人鞠躬致敬,然后朝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行礼如仪,接着慢慢脱下手套,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走去。一连两次恭敬地吻完了她的手,他这才不慌不忙地坐到圈椅上,满面春风地搓着手指尖说道:
“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吧?”
“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她在花园里。”
“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呢?”
“莲诺琪卡[1]也在花园里。有什么新闻吗?”
“哪能没有呢,哪能没有呢?”客人慢慢地眨眨眼睛,噘起嘴唇,“嗯!……有啦,是的,有新闻,而且是惊人的新闻:拉夫列茨基·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回来了。”
“费嘉[2]!”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惊叫一声,“你呀,够了,又瞎编是不是,老爷子?”
“绝对不是,我亲眼看见他了。”
“唔,那也不足为凭。”
“他很健康,”格杰欧诺夫斯基接着说下去,假装没听见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的批评,“肩膀更宽了,脸蛋儿红扑扑的。”
“健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他怎么会健康呢?”
“是啊,要是别人出了他那样的事,会觉得没脸见人的。”
“那是为什么?”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打断他的话,“简直是胡说。一个人不回自己的家乡,您叫他上哪儿去?再说,他又有什么错!”
“夫人,我斗胆跟您这么说,妻子要是行为不检,那做丈夫的总是不对的。”
“老爷子,你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没结过婚。”
格杰欧诺夫斯基强做了个笑脸。
“请允许我提个问题,”稍微沉默一会儿,他问道,“这条漂亮的围巾是给谁织的呀?”
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瞟了他一眼。
“是给那个人织的,”她回答,“他从来不造谣,不耍滑,不瞎编,假如世上有这样的人的话。对于费嘉,我心里很清楚,他错就错在娇惯自己的妻子。而且他还是自由恋爱结的婚,这种恋爱的婚姻是从来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老太婆斜瞟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眼,站起身来,又说道:“老爷子,现在您想说谁的坏话就说吧,说我也行;我走啦,不打搅啦。”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离座而去。
“瞧,她永远是这个样子,”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目送姑妈离去,这才说道,“老是这样!”
“她上了年纪啦,有什么法子呢!”格杰欧诺夫斯基说道。
“您听听,她说不耍滑。可这年头谁不耍滑呀?就是这个世道嘛。我有个朋友,非常可敬,而且跟您这么说,官职也不小,他常说,就连鸡啄米还使花招呢,总要兜个圈子才凑过去。可我看您哪,我的太太,可真是天使一样的品格,请让我亲亲您那雪白的小手吧。”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柔和地一笑,把胖乎乎的一只手伸给格杰欧诺夫斯基,跷起了小手指。他把嘴唇凑上去,而她则把座椅朝他挪近一些,上身微俯,悄声问道:
“这么说,您看见他了?他真的没有什么?身体和心情都很好?”
“他挺愉快,没什么事。”格杰欧诺夫斯基悄声回答。
“您没听说他妻子现在哪里?”
“前不久在巴黎,现在听说到意大利去了。”
“费嘉的处境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的确,任何人都会遭到不幸,可他的事在报纸上可说是传遍了整个欧洲呀!”
格杰欧诺夫斯基叹口气。
“是的,是的,据说她结交唱戏的、弹钢琴的,还有些大人物,当地叫他们狮子,也就是野兽啦。她已经完全不知羞耻了……”
“非常,非常遗憾,”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您知道吗,论起来,他还算是我的远房亲戚呢。”
“那还不知道,那还不知道?您家里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呢?天可怜见。”
“他会来看我们吗,您说呢?”
“大概会的吧,不过,听说他要到自己的庄园去。”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抬眼望着天空。
“唉,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我们女人可要行为谨慎啊!”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幸,有那种禀性无常的人……岁数也有关系,还有,从小就没养成守规矩(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从衣袋里掏出一条蓝色方格手帕,打开),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有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用手帕的一角擦擦两个眼睛)。不过一般说来,要研究这个问题嘛,那就……城里好大的尘土。”他结束了这番议论。
“妈妈,妈妈[3],”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女孩一面跑一面叫,进了房间,她约莫有十一岁,“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骑着马到咱们这儿来啦!”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站起身来,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也站起来,并且鞠了个躬。“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您好呀!”他说道,然后出于礼貌退到屋角,开始擤他那又长又直的鼻子。
“他的马漂亮极啦!”小女孩接着说道,“刚才他在花园角门对我和丽莎说,他要把马骑到台阶前来。”
蹄声嘚嘚,一位身材匀称的骑手跨一匹美丽的枣红马立在了敞开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