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百日
努瓦蒂埃先生是一位杰出的预言家,事态急速变化,一如他预见。尽人皆知,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此举奇而又奇,神乎其神,自不待言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对这一猛烈打击,路易十八只是虚张声势,软弱无力地抵挡一下:他对人原就缺乏信任,也导致他对事态缺乏信心。这个王国,确切地说这个王朝,刚刚由他重建起来,整个建筑物是由旧偏见与新思想构成的,基础极不稳固,上下摇摇欲坠,只要拿破仑推一把,就会轰然倾倒。由此可见,维尔福所赢得的国王的感激,此时非但无用,反而惹祸,因此他特别谨慎,没有佩戴那枚骑士荣誉团勋章。尽管德·布拉卡先生按国王的旨意,认真关照给他发来荣誉证书。
努瓦蒂埃不畏艰险,功劳卓著,在百日政变的朝廷中权重一时,没有他的保护,拿破仑无疑要把维尔福革职。这个1793年的吉伦特党人,1806年的贵族院议员,就这样履行了诺言,保护了不久前曾保护过他的维尔福。
在不难预见会再次覆灭的帝国回光返照时期,维尔福的整个权势,全用来压下唐代斯险些扩散的秘密。
仅仅把检察官革职了,怀疑他态度暧昧,心怀二志。
帝国统治刚刚重新确立,即皇帝莅临路易十八刚离开的杜伊勒里宫,他在读者曾随维尔福参观过的小书房的胡桃木桌子上,还发现路易十八的敞盖的半盒鼻烟,并从那里向各方发出无数道命令;而在这一时期,马赛城中麋沸蚁动,尽管地方官员明令禁止,报复行为也一触即发;南方内战之火余焰未尽,现在又开始复燃,一群群人围着闭门不出的保王党宅第叫骂,公开尾追侮辱胆敢出门的保王党人,稍一煽动就会发生越轨的行为。
我们曾指出,船主莫雷尔先生属于民众党派,虽说像所有勤苦经商、慢慢发家的人一样,为人谨慎,有点儿胆小怕事,但此时地位自然而然发生变化,再怎么受狂热的波拿巴党徒的挤兑、被斥为温和派,不能说有多大权势,可也终归有讲话的分儿,能提出自己的需求:不难推测,他的要求与唐代斯有关。
上司倒台了,维尔福却岿然不动;他的婚约仍然算数,但要暂缓,等待有利的时机。假如皇帝在宝座上坐得稳,那么他就另议婚事,自然有父亲替他操办。假如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路易十八再登王位,那么他和德·圣-梅朗侯爵都会权势倍增,两家结亲就更加门当户对了。
且说这位代理检察官暂时成为马赛的首席司法官。一天上午,下人推门进来,禀报说莫雷尔先生求见。
换了别人,准会迎上前去,然而维尔福是何等样人,他即或阅历不深,对人情世故却有一种本能,意识到过分殷勤,就等于向船主示弱,于是他还像波旁王朝复辟时期那样,哪怕身边没有客人,也要把莫雷尔撂在前厅,此举无非要表明代理检察官让人候见乃是惯例。他不慌不忙,看了两三份观点不同的报纸,拖了一刻钟,这才吩咐把莫雷尔先生让进来。
莫雷尔先生本以为维尔福肯定一蹶不振,不料发现他仍像六周之前的样子:神态平静而坚定,对人客气而冷淡;这种冷冰冰的礼貌,是雅士和俗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
莫雷尔先生来到维尔福的办公室,本以为这位法官一见到他就会吓得发抖,不料面对这位双肘伏案、目光询问的人物,他反而不寒而栗。
莫雷尔先生在门口站住。维尔福仿佛想不起他是谁,默默地审视了一会儿,只看得敦厚的船主发窘,手里直摆弄帽子,他这才开口问道:
“想必是莫雷尔先生吧?”
“正是我,先生。”船主回答。
“过来吧,”维尔福以保护者的姿态招招手,说道,“说说看,您来找我有何见教啊。”
“您一点儿也没有猜出来吗?”莫雷尔问道。
“没有。不过,您说吧,如能为您效劳,我很高兴。”
“这事完全由您做主,先生。”莫雷尔又说道。
“您就说说看。”
“先生,”船主继续说,他自信主持公道,态度明朗,因此随着讲话,他也渐渐镇定下来,“您还记得吧,在得知皇帝陛下登陆消息的前几天,我来求您宽大处理一个可怜的青年;他是我船上的大副,如果您还记得,他被指控和厄尔巴岛有关系;这种关系在当时算作罪名,而如今则是功劳了。那时您为路易十八效力不肯宽恕那青年,先生,那算是尽职。而如今,您为拿破仑效力了,就应当保护那青年,这也是您的职责。因此,我来向您打听那青年的情况。”
维尔福拼命稳住神,问道:
“那人的姓名,请问那人的姓名?”
“埃德蒙·唐代斯。”
显而易见,维尔福宁可跟人决斗,离二十五步远挨一枪,也不愿听人当他面说出这个名字。然而,他却不动声色。
“这样一来,”维尔福心中暗道,“别人就不能指责我逮捕那个青年,完全出于个人动机。”
“唐代斯?”他重复道,“您是说埃德蒙·唐代斯?”
“是的,先生。”
维尔福翻开旁边格子上的一大本登记册,又去查一览表,然后再查档案,这才转身,极其自然地问船主:
“您敢肯定没有弄错吧?”
莫雷尔若是精明些,或者了解这个案件的一些真相,那他就会觉得代理检察官的行为实在古怪:维尔福为何不打发他去找典狱长和省督,去查囚犯花名册,而要这样亲自答复根本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的问题。然而,莫雷尔怎么也看不出维尔福有惊惧之色,他认为这种殷勤的态度,既然不是做贼心虚,那只能是谦恭和易了。维尔福这一招果然奏效。
“哎!先生,”莫雷尔答道,“我不会弄错的;再说,那可怜的青年与我相识已有十年,为我干事也有四个年头了。您还记得吧?一个半月之前,我来求您对他手下留情,同样,今天我又来求您公正对待这个可怜的青年。那时您对我态度相当冷淡,很不乐于回答我。唔!这不足为怪,在那些日子,保王派对波拿巴派非常严厉。”
“先生,”维尔福答道,他又有机会卖弄他惯常的机敏和处变不惊的本事,“那时我是保王党人,相信波旁王室不仅奉天承运,继承大统,而且得到万民的拥戴。然而,拿破仑这次复位又是神工奇迹,向我证明我的判断有误。拿破仑以其天才获胜:合法的君主就会受到爱戴。”
“说得好!”莫雷尔粗豪爽快地高声说,“您这么说我就爱听了,看来埃德蒙要时来运转了。”
“等一等,”维尔福又翻阅一本卷宗,接着说,“找到了,他是名船员,对吧,正要娶一位卡塔朗姑娘?不错,不错,唔!想起来了,案情很严重。”
“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从我这里被押到法院的监狱。”
“嗯,那又怎么样?”
“我呢,给巴黎打了报告,并附去从他身上搜出的材料。有什么办法,这是我的职责……关押一周之后,犯人就给提走了。”
“提走啦!”莫雷尔不觉提高嗓门,“究竟怎么处置了那可怜的青年?”
“哎!放心吧。他可能被押往弗内特雷尔、彼涅罗,或者圣玛格丽特群岛,拿行政术语来讲,这叫调离本土;您就等着瞧吧,说不定哪天,他忽然回来给您当船长了。”
“什么时候回来都行,位置给他留着。不过,也该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我认为波拿巴司法当局要办的头一件事,就应当释放被王国法院关押的人。”
“不要这么轻易地指责,亲爱的莫雷尔先生,”维尔福答道,“什么事情,都必须按照合法程序来办。囚禁令是上峰签发下来的,释放他的命令也必须由上峰签发。而拿破仑复位刚刚半月,撤销原判的指令恐怕也刚刚发出。”
“对了,”莫雷尔又问道,“现在我们胜利了,这些手续,难道就不能催促快办吗?我有几个朋友,都有一定势力,我可以求他们帮忙弄来撤销逮捕的命令。”
“并没有逮捕令。”
“那就从囚犯花名册上画掉他的名字。”
“政治案犯并不登记入册。政府有时从国家利益考虑,要干掉一个人而又不留任何痕迹,可是囚犯花名册却会给调查留下线索。”
“波旁王朝时期也许是这样,然而现在……”
“历来都如此,亲爱的莫雷尔先生。政府更迭,却换汤不换药;路易十四朝建立起来的惩罚机器,除了巴士底狱,如今还都在运行。在监狱制度方面,皇帝始终比太阳王还要严厉。没有入册的囚犯数不胜数。”
多么有主意,也架不住这样好心规劝,莫雷尔甚至没有起一点儿疑心。
“说来说去,德·维尔福先生,”莫雷尔说道,“您到底有什么好主意,能让可怜的唐代斯快点儿回来?”
“唯一的办法,先生,就是向司法大臣呈送一份请愿书。”
“哎!先生,谁还不知道请愿书是怎么回事:司法大臣每天能收到两百份,还看不上四份。”
“不错,”维尔福又说,“然而,一份请愿书由我批示,由我直接呈送,他就会看的。”
“您负责呈送这份请愿书吗,先生?”
“非常乐意。唐代斯就算那时有罪,如今总归是清白的了。那时判他入狱,如今释放他,同样都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查究虽不大可能,但不得不防,否则一经查实,他就要遭殃。
“您坐这儿写,我来口授。”维尔福说着,把座位让给船主。
“您肯费神吗?”
“当然了。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了,不要再延误。”
“对,先生,想一想,可怜的小伙子在盼望,在受罪,也许绝望了。”
一想到囚犯在死寂和黑暗中诅咒他,维尔福就不寒而栗,但他走得太远,很难再退缩,只能将唐代斯置于他野心的齿轮中轧得粉碎。
“我等您讲,先生。”船主坐到维尔福的座位上,拿着笔说道。
于是,维尔福口授一份请愿书,毫无疑问,他用心良苦,极力夸张唐代斯的爱国精神及其为波拿巴所做的贡献;照请愿书上说,唐代斯简直成了拥戴拿破仑复位的急先锋;显而易见,司法大臣一审阅这份请愿书,如果错案尚未得到纠正,肯定会立即释放唐代斯。
请愿书写好,维尔福又高声朗诵一遍。
“这就行了。”他说道,“现在,就交给我去办吧。”
“很快就呈送吗,先生?”
“今天就呈送。”
“由您签发?”
“我要写上最好的批示,先生,证明您在这份请愿书中所说的话全部属实。”
说罢,维尔福也坐下来,在请愿书的一角写了批示意见。
“现在,先生,还要干些什么呢?”莫雷尔问道。
“等信儿吧,包在我身上。”维尔福答道。
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便抱着希望,告别心中得意的代理检察官,跑去告诉老唐代斯不久就能见到儿子了。
然而,维尔福并没有把请愿书呈送巴黎,却仔细保存在自己手中。这份请愿书现时可以救唐代斯,将来反能坑害他一辈子,因为根据欧洲的局势和事态的变化,明眼人都能预料一件事:波旁王朝的第二次复辟。
唐代斯囚在地牢,既听不到路易十八宝座翻倒的巨响,也听不到帝国倾覆更为巨大的轰鸣。
维尔福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人称“百日”的帝国东山再起的短暂时期,莫雷尔两次前来催问,坚持要求释放唐代斯,而两次都让维尔福用许诺搪塞,用希望给安抚了。终于,滑铁卢一战,再定乾坤。莫雷尔不再去找维尔福了,这位船主为营救他的年轻朋友,已经尽了全力,到了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为此再行活动非但徒劳,而且会牵连自己。
路易十八重登王位。维尔福在马赛多行不义,不免内疚于心,便请求调任,蒙准去图卢兹城补检察长的空缺。赴任之后半个月,他就同德·圣-梅朗小姐结婚了,而此时他岳父在朝廷备受恩宠。
由此可见,在“百日”期间和滑铁卢战役之后,唐代斯一直关在地牢,即使没有被人遗忘,至少被上帝置于脑后了。
丹格拉尔看到拿破仑重返法国,就明白他给唐代斯的这一打击多么重大:他的告发歪打正着,他像所有作孽无师自通,而生活却智力平平的人那样,把这种奇特的巧合诡称为“天命”。
不过,一旦拿破仑返回巴黎,再度号令天下了,丹格拉尔就心惊胆战,唯恐唐代斯洞烛其奸,有了权势,气势汹汹地前来报仇雪恨。于是,他向莫雷尔先生表示希望离开商船,并求船主把他推荐给一位西班牙商人;就这样,在三月底,即拿破仑再主杜伊勒里宫的十来天,他动身去了马德里,给那商人当了订货员,从此便杳无音信了。
菲尔南却一无所知。唐代斯不再碍眼,这是最主要的一点,至于唐代斯遭遇如何,他也根本不想打听。在情敌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一心考虑对策,想如何蒙骗梅色苔丝相信唐代斯被捕的原因,又想如何诱拐并远走他乡的计划;有时心头实在郁闷,他就登上法罗角的岩顶,像一只苍鹰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忧伤地眺望通往马赛城和卡塔朗村的大道,看看会不会出现那个高扬着头、步伐轻快、在他看来也变成复仇天使的英俊青年。转念至此,菲尔南便横下一条心:一枪把唐代斯的脑袋打开花,然后自杀,心想这样就可以掩盖这种暗杀行径。但是,他这是欺骗自己:那个人始终抱有希望,是绝不会自杀的。
在此期间,帝国经历了许多痛苦的波折,终于动员最后一批兵力:皇帝大声疾呼,号召所有能拿动刀枪的男子出国征战。菲尔南也不例外,他要离开自己的木屋和梅色苔丝,但忧心惨切,深恐他的情敌随后回来,娶走他心爱的姑娘。
如果菲尔南真想自杀,那么他在辞别梅色苔丝之际就该动手了。
他对梅色苔丝的关心、对她的不幸所表示的同情,以及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一切同自我奉献的各种姿态一样,终能感动高尚的心灵。梅色苔丝始终喜爱菲尔南,对他怀有深厚的情谊,而这种友谊又新增添了感激之情。
“哥哥,”这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帮菲尔南把新兵行囊挎在肩上,“哥哥,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不能死,你一死,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就只能天天流泪了。”
在分手的时候讲这番话,又使菲尔南萌生了希望。如果唐代斯不再回来,那么有朝一日,梅色苔丝就可能许给他了。
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梅色苔丝看大地一片荒凉,看大海一望无际,终日涕泪涟涟,如同悲惨的故事中所讲的疯女人,只见她总绕着卡塔朗小村子转悠,时而停在南方的火辣辣的太阳下,像尊雕像一动不动,默默地眺望马赛城的方向,时而坐在海岸边,倾听跟她的痛苦一样永不停息的大海的哀吟;她心中时时起念,还不如把身子往前一探,坠落下去,冲开海面,葬身那渊底,也省得忍受这种轮番的煎熬,这样毫无希望的等待。
梅色苔丝这样打算,也有勇气这样做,但她的宗教信仰帮了忙,她才没有自杀,保全了性命。
卡德鲁斯也应征入伍,不过他比菲尔南大八岁,又有家室之累,只是编入第三批动员的部队,随军开往海岸。
老唐代斯仅仅靠希望支撑着活在世上,随着拿破仑的倒台,他也失去了希望。
儿子被抓走之后,老人一天一天地盼,整整熬过五个月,最终倒在梅色苔丝的怀里咽了气。
莫雷尔先生为他出了全部安葬费,并偿还了老人生病时所借的几笔小债款。
这种行为不仅需要有颗善心,还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当时南方正汹汹扰攘,像唐代斯这样危险的波拿巴党徒,他父亲纵然要死在床上,谁去救护也得担着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