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论奎尔普先生是眯了眼打了瞌睡,还是坐在那里睁着骨碌碌的眼睛彻夜未眠,这都无关紧要,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无疑:他吸的雪茄一直在燃着,一根未完就接着点燃了另一根,用不着蜡烛的帮忙。时钟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敲响,似乎也没有使他产生倦意,没有引起天生的休息欲望,反而使他清醒的意识更加清醒。为了使自己清醒,时钟每敲响一次表明夜的深沉,他就从喉咙里咳出压抑的咯咯声,并且耸动着肩膀,仿佛一个人在酣畅欢笑的同时,心里面还隐藏着诡诈和奸猾。
天终于破晓了。清晨的寒气逼人,可怜的奎尔普太太冷得发抖,还受到疲倦和睡眠不足的困扰。尽管如此,她仍然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间或抬一下眼睛,默默无言地请求老爷的怜悯和宽恕;有时候她还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向他暗示:她仍然没有得到宽宥,已经经受了漫长的苦行。可是那矮小的老公照样在吸雪茄,喝朗姆酒,根本就不理她。太阳渐渐升高,大街上人声嘈杂,城市的生活沸腾起来,他才屈就自己,想以说句什么话或做个什么动作来表示他看到她了。如果不是有人在咚咚敲门,他甚至连这个想法也未必会有。这时的确有人在敲门,那指关节叩门还叩得很急。
“哎呀,我的天哪!”他恶意地咧着嘴在笑,目光朝四周看看,“天已经亮了,快开门啦,甜蜜的奎尔普太太!”
太太应了一声,拉开门闩,老母亲进来了。
金尼温太太连蹦带跳进了门,样子很凶。她以为女婿还在睡觉,来这儿想出出气,好好数落一下他的言行以及他的个性。没想到他已经起来穿好了衣服,闺房从头天晚上她离开以后就好像一直没有闲着,她突然停了下来,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小丑八怪长着一双鹰眼,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完全清楚老太婆头脑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他非常得意,一得意样子就更丑。他满面春风地向她道了一声“早安”。
“怎么啦,伯特西,”老太婆说,“你不会是一直在——你不会是一直在——”
“坐了一个通宵,是吧?”奎尔普把她的话补全了,“是啊,坐了一个通宵!”
“一个通宵!”金尼温太太大声高叫。
“哎,是一个通宵。亲爱的老太太耳朵聋了没听见?”奎尔普皱着眉头在微笑,“谁说夫妻俩合不来?哈哈,一夜时光过得也太快了。”
“你简直就是个畜生!”金尼温太太在谩骂。
“算了吧,算了吧,”奎尔普当然有意在歪曲她的意图,“你哪能骂她呢。你知道,她是结了婚的人。即使她误了时光,弄得我不能睡觉,你也不能过分体贴我而对她谩骂呀。上帝赐福给你这个亲爱的老太太,祝你健康!”
“我多么感谢你啊,”老太婆一面说一面挥动双手,满腔愤怒,好像还要向女婿挥动老拳似的,“啊,我真的该多么感谢你啦!”
“心地多么善良!”侏儒喊道,“奎尔普太太!”
“在,奎尔普。”受难者答得小心翼翼。
“奎尔普太太,快帮你母亲做早饭。今天上午我要去码头——越早越好,手脚要快点。”
金尼温太太为了略示反抗,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抱着双臂,摆出一副决心什么也不干的架势。可是女儿对她耳语几句以后,女婿又好心好意地问她是不是头晕,还暗示隔壁房间里冷水多的是,她所有的架势也就荡然无存,虽然一肚子不高兴,还是乖乖地听从吩咐去准备早餐。
母女俩在干活的时候,奎尔普先生回到了隔壁的房间。他把衣领拉下,用湿手巾来擦洗他的脸,因为手巾十分邋遢,反而使他的尊容显得更加模糊不清。他虽然在忙着擦洗面容,可仍然保持着固有的警觉和机灵,那副面孔依旧像以往一样显示出尖刻和狡黠。甚至就在他擦洗的短暂过程中,他也不时地停一停,站在那里静听隔壁房里的动静,她们是否在拿他作为谈话的中心。
“啊!”他集中精力稍听片刻就说道,“毛巾还没有蒙到耳朵上,我想没有吧。金尼温太太,我是驼背小流氓,是妖魔。是这么骂的吧,啊?”
他听到了对方的谩骂,心里很高兴,不免得意洋洋地笑着,等尽兴笑了一阵以后,像狗一样抖了抖身子,又回到了两位太太那里。
奎尔普先生这时走到镜子前面,站在那儿系围巾,金尼温太太正好就站在他的背后。对于这个暴君一般的女婿,她怒不可遏,跃跃欲试地想挥动拳头。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没想到就在她恶狠狠地挥拳的当儿,就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目光正盯住自己的行动。那目光从镜子里反射出来,使那张面孔显得阴森可怕;嘴里的舌头也吐了出来,把一张脸弄得奇形怪状,丑陋不堪。接着,这个侏儒迅速转过身子,这时的脸孔却格外温和而平静,以百般关怀的口气问道:
“你好啊,我又亲又爱的老太太?”
这么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说起来也很可笑,但是他也表现得这么一副恶魔的模样,又机灵又神通,老太婆被他吓得张口结舌,任凭他特别彬彬有礼地把她拉到餐桌旁。就餐时,他刚才表现的模样丝毫没有收敛:煮好的鸡蛋他连壳也吞;吃大龙虾连头连尾一起狼吞虎咽,烟草和水芹同时咀嚼,他咬得有滋有味;滚烫的茶水,他喝起来不眨眼睛;吃东西劲儿特别大,连叉子和汤匙都能咬弯。总而言之,他的动作与众不同,令人心惊,两位太太差不多吓得惊魂不定,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奎尔普先生玩完了这一套把戏,以及与之相配套的其他一些花招以后,终于丢开了她们,又恢复他那种谦恭而顺从的样子到了河滨,准备乘船航行到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码头。
丹尼尔·奎尔普乘上渡船向对岸行驶,这时正是涨潮的时候。河面上大队的木船在无精打采地航行,有的船船头在前,有的船船尾在前,有的是斜行;这些船晕头转向、一意孤行,硬要和比它们还大的船只相撞,在汽艇的舷下游荡,荡到和它们没有任何生意来往的拐拐角角,就像许多胡桃壳被捻碎在水面上到处漂浮一样;每只船上的双桨在上面吃力地划动,就像呻吟的鱼在苦苦挣扎着游弋。有些船已经抛了锚,船上所有的人都忙着缠缆绳,撑起风帆晾晒,忙着装货或卸货;还有的船上死气沉沉,只有两三个孩子,偶尔还有一只狗狺狺狂吠,或在甲板上窜来窜去,或者伏着身子,对着船边相望,吠声就更狂了。在帆樯林立的河面上,有一条大轮船缓缓行驶,那沉重的轮翼急躁不安地排出水浪,仿佛急忙要找一个空间使自己喘喘气;庞大的船身在河面上行驶,就像一只水怪夹在泰晤士河的鲦鱼群中闯荡;黑色的煤驳船排列成长行,行驶在轮船的两侧;出港的船只缓慢航行在这些船只之间,那扬起的风帆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甲板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水面上四处回荡。河流和河面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生意盎然,浪涛滚滚,浮光跃金;而岸边一带,古老的灰塔,一排排的楼房,以及夹在中间耸立的教堂顶,却在冷眼观望,仿佛在蔑视磕磕撞撞、动荡不安的邻居。
对这阳光明媚的上午,丹尼尔·奎尔普全然无动于衷,他感到唯一的好处就是少了带雨伞的麻烦。他把船靠在码头,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弄。这条小弄如同经常来这儿的客人一样,也具有水陆两栖特色,其成分是由水和泥构成,而且两者都绰绰有余。奎尔普到了目的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空中伸出一双脚,脚上穿的是破鞋,鞋跟朝天——这是那个小伙计的高超表演。这小子秉性古怪,天生喜欢翻斤斗,此刻正倒立着身子,以这种非正常的情况打量着河上风光。他听到了主人的声音,脚跟马上就落了地。奎尔普先生等他的头恢复到正常的姿势,立刻就想训他,由于一时想不出更恰当的动词来表达,就狠狠地说了一声“捅死你”。
“我说呀,你别碰我,”小伙计一面说一面用两肘轮番抵挡奎尔普的手,“你要是碰一下我,你不会吃到好果子,别怪我事先不打招呼。”
“你这个狗日的,”奎尔普咆哮如雷,“我要用铁棒捶你,用锈钉戳你,还要挖你的眼睛,你要是再这样同我说话——我非这么干不可。”
他威胁一阵以后,又捏紧了拳头,以伶俐的动作潜到那伙计的两肘之间,一把逮住他左躲右躲的脑袋,狠猛地揍了几下。他的话兑了现,并且坚持到底,这才住了手。
“不要再打人了,”小伙计说着,又点头又后退,胳膊肘还在提防着,以免遭到更厉害的痛打,“现在——”
“你这个狗东西,别动,”奎尔普说,“我不再打你了,因为我打你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喏,把钥匙拿着。”
“你怎么不打和你个头一般大的人呢?”小伙计问道,慢慢往他跟前走。
“像我这个头的人哪儿有啊,狗东西?”奎尔普回答道,“把钥匙拿着,否则就叫你的脑袋开花,”他真的用钥匙柄在他脑袋上敲得咚咚响,“好了,去开办公室的门。”
小伙计听了令,心里挺别扭,开始还咕咕哝哝地抱怨,可是回头看到奎尔普紧跟在后面,两眼直盯住他,也就不敢吭声了。这儿要说明的是,小伙计与侏儒之间有一种奇怪的以类相从的关系。小伙计这边受到威胁和挨打,另一方又遇到顶嘴和反抗,这两者关系并存究竟是怎么产生、怎么发展以及怎么培养了这样的相互感情,这些都无关宏旨。任何人不听奎尔普的话,他都不能容忍,可是他就甘心小伙计和他顶嘴回舌;小伙计呢,谁想打他都不可能,可是他就允许奎尔普揍,换成别人他随时都有力量逃之夭夭。
奎尔普走到木造的办公室里,说:“现在你去照应码头。你要是再把脑袋抵在地上,我就砍掉你一只脚!”
小伙计没有搭腔。奎尔普刚刚关上门,他就在门口倒立,用两只手走到了屋后,倒竖在那里,接着又到了另一侧,重复了这场表演。办公室倒的确有四个面,他总是回避有窗户的那一面,因为他估计奎尔普有可能把脑袋伸出窗外窥探。这个估计颇为显示了他的谨慎,因为侏儒熟悉他的秉性,事实上正躲在窗框附近,手里还握着一根疙疙瘩瘩的大木棒,棒上的破钉子比比皆是。他要是看到他又在倒立,很可能会伤了他。
这间办公室不过立锥之地,又小又脏,里面仅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旧办公桌,两把凳子,一个挂帽钉,一份隔了多年的月份牌,一只没有墨水的墨水瓶,一支破钢笔,还有一个上紧发条能行走八天的钟。可是这个钟至少已停了十八年没有转动,上面的分针已经被扭下来当做了牙签。丹尼尔·奎尔普把帽子扯到了眉头,爬上了办公桌(有平顶),那短小的身子就伸展在上面,像个老行家般无忧无虑地睡觉。头天晚上没能休息,此刻他无疑是想美美地睡个好觉作为补偿。
他可能睡得很沉,可是睡的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刻钟,那小伙计就推开了门,把像一团乱七八糟的败絮似的脑袋伸了进来。奎尔普睡觉也很容易醒,他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有人找你。”小伙计说。
“谁?”
“不认识。”
“去问一下!”奎尔普说着就抓起上文提到过的木棒朝他扔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所站立的地方。那小伙子幸好已经离开了。“狗东西,快去问问。”
这一次小伙计不敢轻举妄动,不再自个儿冒着被击中的危险。他小心地打发别人进去,正是此人第一次打破了他的好梦,现在,她已经站到了门口。
“怎么是你呀,耐丽?”奎尔普叫了一声。
“是我。”孩子说。她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进去呢还是退出去好,因为侏儒刚醒,披头散发,头上还盖着一块黄手巾,样子使人胆寒。“先生,正是我呀。”
“进来,”奎尔普说,身子还没离开办公桌,“快进来。等一会,先查看一下院子,是不是有个小伙计在头朝地倒立。”
“没有,先生,”耐儿回答,“他双脚落地。”
“你肯定看清了吗?”奎尔普说,“那好,进来吧,把门关好。有什么事,耐儿?”
孩子把一封信递给了他。奎尔普先生没有移动位置,只是稍稍侧了一下身子,手托下巴,在看着信里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