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丹尼尔·奎尔普在老人住宅的进进出出,并不是没有人在监视他。大街上有许许多多的岔道,差不多就在对面,有一个人就滞留在一条岔道的拱廊阴影底下。从黄昏降临时,他就一直耐着性子逗留在那里,身子靠着墙壁,那姿态就好像做好长期等待的准备。渐渐习惯了,一等就是整整一个小时,姿势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来来往往的行人谁也没有在意这位耐心的流浪汉,他也不注意什么行人。他的目光十分专一,只集中注意一个地方,那就是小女孩常常坐立的窗口。如果他的目光有片刻的转移,那也只是为了看一下附近某个商店的时钟,然后视线又回到了老地方,而且看得更加认真,注意力更集中。
我们已经提到,这位人物藏匿在那个地方毫无倦意,尽管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显得焦虑,也感到很惊讶,看时钟的次数逐渐在增加,对窗口怀抱的希望也逐渐减少。到后来,一些可恶的百叶窗挡住了他的视线,连报时钟也看不到了。接着教堂的尖塔敲响了午夜十一点的钟声,又到了十一点一刻,这时他似乎涌出了一个念头:再等下去也是徒劳无益。
他对心里涌出的这个念头实在很不情愿,他也绝不肯善罢甘休,这很明显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他很不情愿地离开那个地方;他举步如平时一样迟缓,仍然频频回头看一看那个窗口;还有,他在幻觉中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或是有忽明忽暗的摇曳的灯光,诱使他以为那窗户已轻轻打开,这时他又猝然往回走。最后,他才不去想它,觉得这天晚上没有指望了。他猛然跑开,仿佛有一股力量在迫使他迅速奔跑,连头也不敢回,生怕受了引诱又要往回走。
这位神秘人物急步不停,也不稍事休息喘喘气,冲过了许多大街小巷,终于到了一个石铺的方形广场。这时候他停止了跑步,接着朝一间小屋那里走去,那屋子的窗口有灯光闪烁。他拉开门闩,走进了屋里。
“老天保佑我们!”一个女人猛回头,叫了起来,“谁呀?啊,原来是你呀,吉特。”
“是我,妈,是我。”
“怎么啦,瞧你累成了什么样子,宝贝!”
“老主人今晚没有出门,因此她根本就没有在窗口露面。”吉特说着就坐到火炉旁,看上去神情沮丧,大失所望。
吉特此时此刻坐在那儿的心情,只觉得房间极其贫穷、极其简陋。但是房间的气氛倒很舒畅,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失清洁和整齐,如果不是这一些,那房间肯定太寒酸了。荷兰制造的时钟表明时间已经很晚,可是那位可怜的女人仍然坐在熨衣桌旁辛苦地工作;一个小孩正在火炉旁的摇篮里呼呼大睡;另一个孩子两三岁的光景,长得很结实,头戴紧绷绷的睡帽,穿一件小得很不合身的睡衣,完全醒着坐在衣筐里,不仅身子挺直,还睁着骨碌碌的眼睛,仿佛下了决心不肯再睡觉。他本来就躺在床上,因为不肯睡觉才给抱下了床,这反倒给全家平添了欢乐的气氛。这一家人的相貌着实很奇怪:吉特、他母亲以及两个小兄弟都长得一个酷似一个。
吉特本想发一通火,这正如我们最出类拔萃的人也常常发脾气一样。可是他看看最小的娃娃在香喷喷地睡觉,再看看衣筐里的另一个小弟弟,还看看母亲,她从早累到现在没有一句怨言,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心平气和才好。这么一想,他就用脚晃动着摇篮,对那个衣筐里的造反派扮着鬼脸,自己顿时也心情舒畅起来,就索性拉拉家常,大家开开心。
“啊,妈!”吉特取出小折刀,切着一大块面包和肉,那是母亲老早就给他准备好的,他说,“你真伟大,就我个人所知,像你这样的人真不多!”
“吉特,我指望有许多更好的人,”那布尔斯太太说,“教堂的牧师就说过,有那样的人,也应该有。”
“他知道的真多,”吉特不无讥讽地说,“等他成了鳏夫,像你一样干活,干的多,得的少,情绪还没有变化,到那个时候我再去向他问钟点,他要是答得半秒不差我才信任他呢。”
“得了吧,”那布尔斯太太岔开了话题,说,“啤酒放在火炉架子旁边,吉特。”
“知道了,”儿子说着就拿起酒杯,“妈,多谢你疼爱,要是你喜欢,也祝牧师健康。我对他一点恶意也没有啊,我不会那个样子的!”
“刚才你不是对我说过,老板今晚没有出门吗?”那布尔斯太太问道。
“是没出门,”吉特说,“真是倒了霉。”
“我看你该说走了运,”母亲说,“因为耐丽小姐就不会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
“啊!”吉特说,“这我倒没想到。我说倒了霉,因为我从八点钟就一直等起,连她的影子也未见到。”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四周看看,大声嚷着:“她如果知道,每天晚上,她——可怜的东西——孤孤单单地坐在窗口,你在大街注意动静,生怕她受到伤害。你尽管身子很困,一直要等到她平安无事你才离开那儿回家,她如果知道这个情况会怎么说呢?”
“不管她怎么说也无所谓,”吉特回答说,那粗糙的脸皮上好像也泛起了红晕,“她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也就不可能说什么话了。”
那布尔斯太太一声不吭,熨了一两分钟以后,就走到火炉旁取另一只熨斗,在木板上磨磨,用毛帚擦擦,偷偷扫了一眼吉特,仍然一声不响地又回到桌旁。她拿起熨斗,凑到跟前试它的温度,凑得很近,险些儿能碰到她的脸。接着她朝周围看了看,面带微笑,说道:
“吉特,我知道,有些人会说——”
“管他们胡说八道呢。”吉特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他完全明白人们会说些什么。
“不,他们真的会说什么的。有人会说你俩相爱了。我知道他们会说这种话的。”
吉特听了这话,只是羞羞答答地要母亲“不要胡说”,手脚忙乱不停,动作也奇奇怪怪,那张脸好像对手脚表示同情,也作出同样奇形怪状的表情。但是,从这些办法并不能得到宽慰,他就咬了一大块面包,啃了一大块肉,还连忙喝了一大口啤酒,这些人为的援助又把他呛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转换了话题。
“不过认真说起来,吉特,”过了一会,母亲重新提起了原来的话题,“当然啰,我刚才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像你这样倒很好,想得也很周到,做了好事还从不让人知道。不过,我想,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她肯定会感激你,牢牢记在心里。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却关在那儿,真是太残忍了。我倒有点相信,那个老绅士未必要让你知道。”
“他可并不以为那么做很残忍,保佑你,”吉特说,“他也无意要对她残忍,否则就不会把她关在家里。妈,我绝对相信,就是把全世界的金银财宝都给他,他也不会那么干。不会,不会,他决不会。我完全了解他。”
“既然这样,他那么做为了什么?又为什么对你封得死死的?”那布尔斯太太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儿子回答说,“不过,要不是他封得那么死,我反倒根本不会了解到这个情况,因为他晚上要出门,就要赶我走,而且比平常要早得多,我开始感到蹊跷,不知道他要耍什么名堂。你听,有什么动静?”
“不过门外有人走动罢了。”
“有人往这边走,”吉特说着就站起来,注意听,“步子还走得很快呢,他不至于在我走了以后又离开了家,让房子失火吧,妈?”
他这么凭空想象,可心里却产生了畏惧,一时间竟连脚步也移动不了。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门急促地被打开,是女孩子自己进了门,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身上匆匆忙忙穿的外衣十分零乱,进门慌慌张张。
“耐丽小姐!出了什么事?”母子齐声叫着。
“我片刻都不能停留,”她回答说,“外公病得很重,我见他昏倒在地上——”
“我立刻去请医生,”吉特说着就抓到那顶无边的帽子,“我马上就赶到你们家,我——”
“不要,不要,”耐儿嚷着,“那里已经有一位医生,不要你帮忙,你——你——你千万别再去我们家了!”
“你说什么?”吉特吼叫着。
“千万别再去我们家了,”孩子说,“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求你别问我为什么,求你别难过,求你别生我的气,这件事与我真是毫不相干啊!”
吉特圆睁着眼睛,盯着她,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反复了多少次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怨你、骂你,”孩子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可是我想,你做的不会是什么坏事。”
“我这个人,做坏事?”吉特在吼叫。
“他大吵大叫,说他受的罪,全都怪你,”孩子泪水汪汪地说,“他大声尖叫你的名字,他们都说,你一定不要到他跟前走,否则他会气死。你再也不能到我们家里去了,我到这儿来就是把这事告诉你。我心里想,我自己来总比陌生人来要好些。啊,吉特,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你,是我非常信赖的人,几乎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倒霉的吉特瞪着小女孩,目光越盯越紧,眼睛越睁越大,可是身子纹丝不动,也不作声。
“他这个星期的工钱,我带来了,”女孩子对那个女人看看,把钱放到了桌上,说道,“而且——而且——还多带了一点,因为他对我向来好心肠。我想,他会感到难过,在别的地方好好干,这件事别在心里想得太多。就这么和他分手,我心里多不好受,可是没法子,只得这样了。晚安!”
孩子先前在家里目睹的情景使她激动,受到震惊,接着又完成刚才的那种差事,她百感交集,眼泪像断线珠似的滚落下来,弱小的身子在颤抖。她迅速朝门口走,同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那位可怜的女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儿子,而每一个理由都能使她相信儿子的忠实可靠。但是,他却连一句也没有为自己申辩,母亲反而感到不踏实。各种各样的幻影——风流秘事、无赖行为、偷盗抢劫;深夜不归而解释离奇、可能发生的违法行为——联翩而至,涌进了她的脑海,她连问都不敢问他。她摇动着椅子,扭曲着双手,凄凄惨惨地在哭。可是,吉特没有想到去安慰,只是莫名其妙地发愣。摇篮里的娃娃醒了,在哭;衣筐里的孩子仰面翻倒在地上,筐子盖住了他,连人也看不到了;母亲越哭越响,椅子也摇动得越来越急。而吉特呢,对这一切紊乱和纷扰全都麻木不仁,始终处于迷离惶惑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