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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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保罗的成长与洗礼仪式

小保罗没有受到土德尔这家人的血液的浸染,他一天天长得结实强壮。托克史对他的喜爱也一天天增强,于是引起了董贝先生对她的赏识,认为她是一位很有头脑的女人,她的感情真实可信,因而是值得鼓励的。他对她谦恭有礼,倍加赞赏,他不仅好多次特别向她鞠躬致意,而且把他对她的赞赏之意告诉他的妹妹,说“路易莎,请同你的朋友说她非常好”,或者说“路易莎,请向托克史小姐转达我对她的感谢”,等等,这些话给这位备受青睐的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托克史小姐经常对奇克夫人说她最关心的事莫过于这个小宝贝的成长要她深信不疑;只要对她的行为举止作一番观察,即使没有这番表白,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在小公子用膳的时候,她以难以言喻的欣喜在旁观看,那样子几乎是在和理查兹分享这份情趣。在小宝贝洗澡和穿衣打扮的过程中,她是一个很热情的帮手。小宝贝服药时会唤起她性格中饱满的同情。有一次,董贝先生由他妹妹带到婴儿室内,托克史小姐出于害羞便逃进小橱里躲起来。这时小宝贝正待上床就寝,身着一件轻飘飘的亚麻布短上衣,沿着理查兹的衣裳向上爬了一会儿。见此景象,托克史竟忘乎所以,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他好漂亮呵,董贝先生!先生,他活像个小爱神呵!”说完,她满脸羞红,惶惑之下差不多跌倒在小橱的门后面了。

“路易莎,”一天,董贝先生对他的妹妹说,“我真的想在保罗的洗礼仪式上给你的朋友送点什么小的纪念品。她一开始就这么热情地关心孩子,不遗余力,而且对她自己的身份似乎是了如指掌的,我很抱歉地说,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极其可贵的品德,所以我很乐于向她表示感谢。”

这无非意味着这样一点:在董贝先生的眼里以及在其他一些偶然也看出这点的人的眼中,凡是对他表示应有尊敬的人才称得上有自知之明,才称得上了解自己的身份。这样说并不是降低托克史小姐的价值。其实了解自己的身份算不了什么品德,重要的是要有知他之明并向他鞠躬致敬,这才是一种品德。

“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接着说,“你对托克史小姐的看法很对,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明察秋毫的人肯定是这样看的。我相信,如果英国语言里面有四个字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话,那就是——董贝父子。”

“哦,”董贝先生说,“我相信的。这更证实了托克史小姐的难能可贵。”

“至于送什么礼物,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接着说,“我的看法是,你要送给托克史小姐的东西她是一定会作为一件纪念品珍藏起来的。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亲爱的保罗,还有一种更讨人喜欢、更容易被接受的方式可以表示你对托克史小姐的友谊的感谢。”

“什么方式?”董贝先生。

“教父,”奇克夫人说,“在保持亲密关系和影响方面自然是很重要的。”

“我不懂教父对我儿子有什么重要关系。”董贝先生冷淡地说。

“的确是这样,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为了掩饰她突然改变的主意,便振振有词地辩解说,“你讲话一向是这样的,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讲的,我早就猜到你的意见就是这样的。也许,”奇克夫人讲到这里又想进行讨好,因为要走好前面的路她还不是十分得心应手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可能不会怎么反对让托克史小姐做亲爱的小宝贝的教母的,如果这样做只是为了代替教父的话,托克史小姐是会把这个职位看作很大的荣誉与优待而乐于接受的,保罗,这是用不着我说的了。”

“路易莎,”董贝先生等了一会儿说,“不能认为——”

“当然不,”奇克夫人为了防止他一口拒绝,赶快大声说,“我根本没有这么想。”

董贝先生不耐烦地看着她。

“别叫我心烦,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说,“我要病倒的,我身体很虚弱,可怜的好范妮走了以后,我就一直不舒服。”

董贝先生看了看他妹妹从口袋里拿了一块手帕擦眼睛,然后把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遍:

“我说了,不能认为——”

“我也说了,”奇克夫人喃喃自语,“我根本没有这么想。”

“我的天,路易莎!”董贝先生说。

“不能这样,我亲爱的保罗,”她含着泪水庄严地抗辩着,“总应该让我讲话嘛。我没有你那么聪明,那么口齿伶俐,那么能说会道,还有别的什么的。这一点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反而不好。可是如果这些是我最后要讲的话,那我就要再讲一遍,我根本没有这样想。保罗,可怜的好范妮去世之后,对于你和我最后的话一定是非常郑重庄严的。而且,”奇克夫人更加郑重其事地再加上一句,仿佛非到此刻她的压倒一切的宏论决不拿出来似的,“我的的确确不是这样想的。”

董贝先生走到窗口又走回来。

“不能认为这样,路易莎。”他说。奇克夫人也决不让步,又说了一遍“我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但董贝先生不理会她讲的话,却继续说下去,“但是许多人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定是有求必应的,而他们比托克史小姐更有资格有求于我,可我都没有答应。这种事情我是不理会的。到时候,保罗和我自然能够坚守阵地——换句话说,我们的公司自己能够坚守阵地,把它的事业一直传下去,用不着这种普通人的帮助。人们为了他们孩子的缘故往往寻求外来的帮助,而我完全可以不屑一顾,我想我是不屑于这样做的。只要保罗的幼年与童年很顺利地度过了,我看到他没有虚度光阴,能够担当他命里注定要担当的责任,我就很满意。将来,当他独立地担当起维护公司的尊严与荣誉的重任,而且如果可能,使之发扬光大的时候,他就可以结交他认为合适的有权有势的朋友。在那时之前,也许只需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是一切,一切的一切。我不希望别人插进来。对于像你的朋友那样功不可没的人,对于他们乐于助人的品德,我宁可表示万分感激。那么就这样吧。至于是不是还要请其他的教父,我看就不必了,你的夫君和我足以担当此任。”

董贝先生以极其庄严与宏伟的气势发表了这些高见,却也把他心中藏而不露的感情真正地露了底,那就是:任何人想介入他和儿子之间他都表示极度的不信任;他害怕别人分享或独占他儿子对他的敬意,这种害怕的心情表现为傲慢自大;他最近感到担心他并不是能够每时每刻左右别人的意志;他同样极度猜疑,生怕再碰上新的灾难与不幸;这些就是他当时的心灵的感受。有生以来他从没有交过一个朋友。他那与人疏远,冷若冰霜的天性使他无意结交朋友,也找不到朋友。现在他在为了自己为父的利益和宏愿而构造的偏心的蓝图中全部倾注了他的这种天性,仿佛这股冰凉的寒流并没有就此消融,成为清流急湍,而是为了接纳它的载体暂时解冻,然而又冻结起来,和新的载体凝结成坚硬的冰块。

托克史小姐出身寒微,被提升为小保罗的教母,从那时起就正式就职。董贝先生示意:洗礼仪式已经耽搁很久了,应该赶快举行,不要再推迟。他的妹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一帆风顺,听了这个消息,马上退出,去告诉她最好的朋友。董贝先生独自留在图书室中。

幼儿室内不是静悄悄的,因为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正在那里欢度良宵,谈兴正浓,这使苏珊·尼珀小姐非常恼火,一有机会她就在门后面做鬼脸。她愤怒的情绪被大大地激起来了,她觉得必须好好发泄一下,即使没有观众的同情和安慰也在所不顾。犹如古时的游侠骑士为了抒发他们的侠胆豪肠,在沙漠和旷野,在不可能有人看得见他们字迹的蛮荒之地,刻下了他们的情人的名字,苏珊·尼珀小姐把弯曲着的扁平鼻子塞进抽屉和衣柜里,把她轻蔑的眼神一眨一眨地送进碗柜里去,斜着嘲笑的眼睛瞧着石制的水罐,而且在走廊里高声大叫、指桑骂槐。

幸好,这两位不速之客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姑娘在发脾气,她们眼看着小保罗平安无事地脱下了衣服,蹦蹦跳跳,吃晚饭,然后上床,待诸事完毕以后,她们在炉火前面坐下来吃茶点。两个孩子在波莉的照料下现在睡在一间房子里。待两位妇人在茶几旁坐好之后,不经意地向两张小床望了一下,她们才想起弗洛伦斯。

“她睡得好熟呵!”托克史小姐说。

“呃,你可知道,亲爱的,她整天都动个不停的,”奇克夫人答道,“在小保罗的旁边玩得好起劲呵。”

“她是一个很怪僻的孩子。”托克史小姐说。

“亲爱的,”奇克夫人很不以为然地低声说,“同她妈妈是一模一样的!”

“真——的!”托克史小姐说,“我的天呵!”

托克史小姐讲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非常同情的语调的,虽然她不太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讲,她只是觉得她是应该这样讲的。

“弗洛伦斯永远不会像董贝家的人的,”奇克夫人说,“即使她活上一千岁也不会是。”

托克史小姐扬起了她的眉毛,她心中又充满着同情。

“我很为她着急,”奇克夫人有礼有节地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她长大起来会是怎么样的,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她一点也不讨她爸爸的喜欢。她这么不像董贝家的人,怎么可能让她爸爸喜欢她呢?”

托克史小姐听到这种不容表示异议的议论茫然不知所答。

“而且这个孩子,你可知道,”奇克夫人很自信地接着说,“她的性格同可怜的范妮一样。我可以肯定,她将来也不会奋发振作的,绝不会!她绝不会把自己缠绕在她爸爸的心上的,就像——”

“就像常春藤吗?”托克史小姐提示道。

“就像常春藤,”奇克夫人表示同意,“她绝不会像常春藤那样!她绝不会溜进她爸爸慈爱的怀里,受到他的喜爱,就像——”

“受惊的小鹿吗?”托克史小姐提示道。

“就像受惊的小鹿,”奇克夫人说,“她绝不会!可怜的范妮!可是我多么喜欢她呵!”

“您绝不要伤心,亲爱的,”托克史小姐安慰着,“好了!您的感情太丰富了。”

“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缺点,”奇克夫人说着一边哭泣一边摇头,“我想我们都有缺点的,她的缺点我不是没有看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没有看到,根本不是。可是我多么喜欢她呵!”

对于奇克夫人来说,谦卑而温情地怀念着她的嫂嫂,不折不扣地回忆着她嫂嫂生前对她的一言一行,对自己有自信之明自欺之术,对别人则宽怀大度,以此取得莫大的快慰,这是最使她满意的事情了!我们对了而能原谅别人,我们错了依旧举止得体,我们怎么会这样处事有方、应付自如的,我们却无法一一细说,这是最大的愉快!奇克夫人的嫂嫂就是这样一位既有女性的智慧又有女性的温柔的天仙。和她的嫂嫂相比,奇克夫人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蠢材。

奇克夫人还在擦去眼里的泪水、摇着头的时候,理查兹壮着胆子告诉她说弗洛伦斯小姐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呢。正如奶妈所说,弗洛伦斯已经坐起来了,她的眼睫上沾湿着眼泪。可是除了波莉,谁也没有注意到眼泪的闪光,谁也没有俯身向着她,对她轻轻地讲几句安慰的话,或者靠近她,听着她心的跳动。

“呵!亲爱的奶妈!”孩子说着,热切地望着她的脸孔,“让我躺在我弟弟的旁边吧!”

“怎么,我的乖乖?”理查兹问。

“哦!我想他爱我的,”孩子大声说,“让我躺在他旁边。求你!”

奇克夫人出面干预了,她讲了几句慈爱的话,叫她乖乖地去睡觉,可是弗洛伦斯不肯,她再一次请求,她的眼神慌张,她哭哭啼啼,泣不成声。

“我不会把他弄醒的。”她说着,随即用手捂着脸并垂下她的头。“我只要用手摸摸他,然后就睡。呵,求求你,今天夜里让我躺在我弟弟的旁边,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

理查兹一句话也没有讲就把她抱到婴儿正在酣睡的小床上,放在他的旁边。她轻悄悄地爬着,靠他更近一些,没有惊醒他,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战战兢兢地围着他的颈项,再把她的脸伏在另一只手臂上,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她潮湿的头发松散地铺在这只手臂上。

“可怜的小乖乖,”托克史小姐说,“我想她是在做梦呢。”

这个小小的插曲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要把这段谈话继续下去是困难的,而且奇克夫人正为自己宽容的天性而沾沾自喜,也无心谈下去了。这两个朋友于是马上结束了她们的茶点,叫了一位仆人去给托克史小姐找一辆出租马车。托克史小姐坐出租马车的经验很丰富,每次出去都要花不少时间,因为她的准备工作需要安排得有条不紊。

“托林森,请你帮个忙,”托克史小姐说,“先带一支钢笔和墨水,把他车子的牌号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是,小姐。”托林森应道。

“然后,托林森,”托克史小姐说,“请你把坐垫翻转过来,”托克史小姐随即对奇克夫人说,“坐垫一般都很潮湿的,亲爱的。”

“是,小姐。”托林森应道。

“我还要麻烦你,”托克史小姐说,“请你把这张名片和这枚先令带着。叫车夫把马车开到名片上写着的地方,告诉他车费最多一先令。”

“是,小姐。”托林森应道。

“还有——我很抱歉,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托林森。”托克史小姐说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一点也不麻烦,小姐。”托林森应道。

“那么就请你同车夫讲,托林森,”托克史小姐说,“这位小姐的舅舅是法官,要是他对她有什么无礼的举动,他是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的。托林森,你知道有一个车夫就是这样给处死的,不过你讲的时候,可以装得和气友善一点。麻烦你啦。”

“一定做到,小姐。”托林森应道。

“那么现在就祝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教子晚安了,”托克史小姐每讲一个“亲爱的”就一阵温柔地亲亲她的教子,然后说,“路易莎,我亲爱的朋友,答应我您临睡前吃点东西暖和暖和,不要烦神!”

这一幕临别时依依不舍的情景,黑眼睛的尼珀一直在一旁观看,她好不容易抑制住内心的火气,待奇克夫人终于离开,两位来客告别,幼儿室又复安静之后,她才开始发作。

“你可以叫我穿六个星期的紧身衣,”尼珀说,“但是我一把它脱下,那就更加势不可挡了。像她们这两个格里芬[29]这样讲话有谁听见过吗,理查兹太太?”

“而且还讲她在做梦,好可怜的小亲亲!”波莉说。

“呵,你们这两位美女!”苏珊·尼珀故意向这两位女士走出去的门高呼致敬,“决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的,她不会是的,我们也不希望她是,一个就够了,我们不需要再多的董贝。”

“别把孩子吵醒了,亲爱的苏珊。”波莉说。

“我非常感谢你,理查兹太太,”苏珊说,她脾气来了,对什么人都会发的,“而且真的觉得听候你的吩咐实在是一件光荣的事,因为我是一个黑奴,一个混血儿。理查兹太太,如果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请告诉我好了。”

“什么吩咐,乱扯。”波莉说。

“哎呀,你好福气,理查兹太太,”苏珊高声叫着,“在这里,临时工总是对长期工发号施令,你难道不知道?我问你,你是在哪里出生的,理查兹太太?不过不管你是在哪里出生,理查兹太太,”火爆姑娘狠命地摇晃着脑袋,穷追不舍,“在什么时候,以及怎么样出生的(这一点你自己最清楚),请你记住:吩咐别人是一回事,听不听别人的吩咐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理查兹太太,一个人可以叫另外一个人头朝下从桥上跳进四十五英尺深的水里,但是另外一个人完全可以不跳。”

“好了,”波莉说,“你发脾气是因为你这个小姑娘心肠好,你喜欢弗洛伦斯小姐。这里没有别人,你就把火发到我身上了。”

“理查兹太太,”苏珊的怒气稍稍缓和之后接着说,“有些人把他们的孩子宠得像王子一样,甚至于要别的小朋友过来陪他,要他们不发脾气,讲话轻声轻气,那还不容易。可是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又漂亮又可爱,根本不应该对她说三道四的,居然受到这样的冷遇,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的天哪,弗洛依小姐,你这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要是你不马上把眼睛闭起来,我就要把住在阁楼上的妖怪叫下来,把你活活地吞掉!”

尼珀小姐随即发出一声可怖的牛鸣,仿佛一头倔强的牛怪迫不及待地准备履行其严厉的使命。之后她用被褥把小孩子的头蒙起,再在她的枕头上狠狠地敲了三四下。把小姑娘弄得安稳之后,尼珀小姐双臂交叉,闭紧嘴唇,坐观炉火,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晚上。

小保罗,用幼儿用语来说,虽然“已开始开窍了”,他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对大家为他后天洗礼仪式所作的准备,茫然无知,可是大家正忙得不亦乐乎,为他,为他的姐姐,为两个保姆在那天穿的衣服加紧缝制。举行洗礼仪式的那天早晨到来时,他也没有意识到这天对他有多么重要,相反,他反而比平时更加想睡,当仆人给他穿衣服准备外出,他出奇地不高兴。

那天凑巧是一个灰暗的秋日,寒风劲吹,与洗礼仪式的整个过程真是不谋而合。董贝先生的身上就代表了洗礼仪式的寒风、阴影和肃杀的秋气。他站在图书室里接待来宾,严峻冷淡的态度犹如秋天肃杀阴寒的气候,而当他的眼光透过玻璃房子落在小花园的树上时,褐色的和黄色的树叶纷纷落下,仿佛是受了他的摧残而掉下的。

呵!这些房间多么黑暗、阴冷,如同这屋子里的人一样,仿佛穿着丧服。这些书按照大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就像穿着冰冷、坚硬、光滑的军服的士兵,目不转睛地望着,似乎它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做一个冷冻器。装了玻璃而且加了锁的书橱令人望而却步。英国政治家皮特先生[30]的铜像屹立在书橱的顶上,像一位着了迷的摩尔人护卫着这些不让人染指的宝物,而关于皮特先生的高贵出身的遗迹却渺然不见。书橱顶上的两个角落都摆着一个从古墓里掘出来的积满灰尘的古瓮,它们似乎从两个讲坛上昭示荒凉和衰微。壁炉上的镜子同时反映着董贝先生和他的画像,似乎布满着重重的忧思。

僵硬笔直的火钳似乎觉得它和董贝先生的形貌比屋子里任何别样东西更加相似,当时奇克夫妇还没有来,董贝先生穿戴得整整齐齐;纽扣扣紧的上装、白色领带、沉甸甸的金表链、吱吱作响的皮靴。没有多久他的嫡亲奇克夫人和她的夫君就来到了。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轻声地说,一边拥抱着他,“衷心祝愿这喜庆的日子带来永远的欢乐!”

“谢谢你,路易莎,”董贝严肃地说,“您好,约翰先生。”

“您好,先生。”奇克回应道。

他小心翼翼地向董贝先生伸出一只手,好像怕触电似的。董贝先生把这只手握了一下,又立刻彬彬有礼地而又自命不凡地把这只手送回去,仿佛这只手是一条鱼、一根海草或者什么别的滑腻腻的东西。

“路易莎,也许,”董贝先生说着他的头就在领带里面稍微转动了一下,仿佛领带是一个插座,“你是不是喜欢生一下炉火?”

“哦,我亲爱的保罗,不,”奇克夫人说着,好不容易才叫牙齿不要打架,“不要为我烦神。”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向他的妹夫说,“你没有感觉到有点凉吗?”

约翰先生早已把两只手放入袋中,连手腕也塞进去了。正准备哼起上一次他哼过的、使奇克夫人很不高兴的、像狗吠一样的小调,他却说他舒服极了。

然后他低声地哼着“‘蹄得尔——托尔——土尔——鲁尔’——”这时幸好给托林森打断了。托林森报告:

“史托克小姐!”

那位想征服男人的巾帼英雄走进来了,她的鼻子冻得发紫,脸孔冻得冰冷,为了参加隆重的洗礼仪式,她穿着一件色彩缤纷、各部分飘然若飞的很薄的衣服。

“您好,托克史小姐。”董贝先生殷勤致意。

托克史小姐在铺开的轻纱中翩翩地走过来,俨若观剧用的小望远镜渐渐地缩拢着。董贝先生走上一两步去迎接她,她向董贝先生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以表示敬意。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个盛大的日子,先生,”托克史小姐轻声细语地说,“这是不可能忘记的。我亲爱的路易莎,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感官的所见、所闻、所感了。”

如果托克史小姐有一个感官她是信得过的话,那就是她感到今天很冷。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很快地抓住机会,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偷偷地揩着鼻尖,使那里的血液能够畅通,她生怕当她去亲亲小宝贝的时候,因为气温太低,冰冷的鼻尖会把小宝贝吓坏的。

穿戴得光彩夺目的小宝贝即刻由理查兹带进来了。弗洛伦斯在那位年轻、朝气蓬勃的女警官苏珊·尼珀的监护下走在最后。此时,幼儿室的全部人员所穿的丧服的颜色比当初已经淡了,但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的凄苦表情足以使这一天依旧暗然无光。也许是由于托克史小姐寒冷的鼻子吧,小宝贝哭起来了。因为这一哭,奇克先生本想去夸奖弗洛伦斯的打算也就戛然而止,这种打算虽然显得笨拙,其实是很光明正大的。原来这位先生,也许因为他自己有幸与董贝家的人结亲、对其超群不凡的美德已司空见惯,所以反而不注意一个完美无缺的董贝应具备很高的要求。奇克的确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而且把他的喜欢表现出来,当他正准备以他自己的方式表现这种喜悦时,小保罗哭了,他的夫人立刻阻止了他。

“弗洛伦斯!”她的姑妈大声地说,“你现在在做什么,乖乖?你走过去,让他看看你,乖乖!”

小姑娘踮起脚站在董贝之子及继承人的王座前面,拍着手掌吸引他的注意,想使他从王位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此时董贝先生站在一旁凛然不动地注视着他的小女儿,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冷,也许会还要冷下去。幸亏理查兹赶快把小姑娘拉到她后面,以善良可嘉的行动挽救了这个尴尬的局面。不过小王子还是往下看了,止住了哭泣。他用眼睛搜索着藏在他保姆后面的小姑娘。当小姑娘偷偷地从保姆的后面望他,快乐地向他喊着时,他立刻跳起来,尖声地大喊大叫;小姑娘向他奔过去,他起劲地笑着;当小姑娘拼命地亲他时,他好像在用他的小手抚弄着她的鬈发。

董贝先生见此情景是否高兴呢?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没有一根神经是松动的,不过董贝先生通常是不轻易流露任何感情的。如果有一线阳光潜入屋里,照亮着嬉戏着的孩子,这一线阳光也不会光顾他的脸孔的。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冷冰冰地看着。当小弗洛伦斯的眸子偶然碰上他的眼睛时,那温暖的光辉也即刻从她欢笑的眸子消逝了。

这真是一个阴沉、灰暗的秋天。在片刻的沉寂中,树叶忧伤地飘落着。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指指他的表,戴上帽子和手套说,“请您关照我的妹妹,今天我要搀托克史小姐。理查兹,你最好抱着保罗少爷先走。好好当心。”

坐在董贝先生车子上的是董贝父子,托克史小姐,奇克夫人,理查兹和弗洛伦斯。后面跟着奇克先生的一辆小马车,上面除了奇克先生以外还有苏珊·尼珀。苏珊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这样可以免得尴尬地面对这位先生的庞大脸盘。一听到沙沙沙的声音她就以为他把一大把钱包在纸包里赠送给她,向她献殷勤。

到教堂去的路上,有一回董贝先生拍起手来,逗他的儿子。托克史小姐见此流露着父爱的情景不胜神迷心醉。除了这一件插曲之外,参加洗礼的队伍与送葬行列之间无大区别,只是马车和马的颜色有所不同而已。

来到教堂前的台阶前时,一位神情严肃的牧师助理已在那里恭候他们。董贝先生先走下马车,把女士们扶下车,然后走到教堂门前,站在牧师助理旁边,而他自己也活像另一位牧师助理,只是服装不及那一位牧师助理华丽,而形貌却比他更可怖,这是主宰着个人生活的牧师助理,是控制着我们的事业和我们的心灵的牧师助理。

托克史小姐的手伸进董贝先生的手臂时不住地打哆嗦,她感到自己给扶上台阶,一顶三角帽和一个通天塔似的衣领在前面引路。顿时她觉得仿佛被董贝先生带到圣坛前面,倾听着结婚仪式上的证词:“您愿意同这个人结婚吗,卢克丽霞?”“是的,我愿意。”

“请赶快把孩子从外面抱进来。”牧师助理低声说着,便把教堂里面的门打开来。

小保罗也许会像哈姆雷特那样在御前大臣普娄尼阿斯请他从屋外走进时问一声:“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31]教堂里是泥地,非常寒冷如同墓穴。高高的布道坛和读经台挂着帘幕;走廊下面一排排阴郁的座位空无一人,楼上一张张空无一人的椅子逐级而上,几乎碰到屋顶,而消失在那座森严的大风琴的阴影之中;地上积满灰尘,石板冰冷;走廊里可随便就坐的座位阴气沉沉;钟索旁边的潮湿的角落里堆放着丧葬用的黑色支架以及铲子、篮子和一两根阴森可怖的绳子;还有说不出的难闻的怪味而凄惨暗淡的光线——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群体,呈现着一幕寒气逼人的阴惨的景象。

“有一个婚礼正在进行,先生,”助理牧师说着,“不过马上就要结束了。请往这边走,到法衣室去吧。”

在准备转身重新带路之前,他向董贝先生鞠了一躬,脸上浮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微笑,意思是说:他这个助理牧师还记得上次董贝先生给他夫人送殡的时候他有幸侍奉过他,并且希望他一直身心愉快。

他们走过圣坛前面的时候,婚礼看上去是凄凉的。新郎的年纪很轻,而新娘大得多了;一位老态龙钟的傧相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另外一只盲眼上蒙着一个镜片,在他把新娘交给新郎的时候,来宾们浑身打着哆嗦。法衣室里,炉火在冒烟,一个年纪很大,工作过累、薪水很低的执事用他的食指一页一页地翻着一本很大的羊皮纸的殡葬登记簿(像这样的簿子很多很多),“在找着什么”。壁炉上面贴着教堂地下室的墓穴平面图。奇克先生浮光掠影地大声念着其中的文字部分,为了提高众人的情绪,他念得非常起劲,好容易等念完了董贝夫人墓碑上的全文才停止下来。

又过了一段寒冷的等待,一个生着哮喘病的教堂领座呼哧呼哧走过来叫他们到洗礼盘那边去,这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如果说在教堂里工作不适合的话,那么教堂墓地对她是很合适的。在洗礼盘前,他们又稍等了一会儿,因为那对新婚夫妇正在登记。这时这位小个子教堂领座又呼哧呼哧地在四处走来走去,像逆戟鲸一样不停地咳嗽着,一则是因为她生了这种病的缘故,同时也是想叫新婚夫妇不要把她忘记。

不久那位执事(他是那里唯一的一位神情愉快的人,他也是一个殡仪员)拿着一壶热水走过来,并把热水倒在洗礼盘内,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说此热水可以驱寒,其实几百万加仑的滚烫的沸水也是无法驱此寒气的。之后来了一位性情温和、相貌文雅的年轻的副牧师,看起来他使这个小孩子害怕,仿佛鬼怪故事里的“全身白衣、高长个子”的主角。小保罗一看见他就放声大哭起来,响声震天,哭得脸色发青,待从洗礼盘里抱出来之后哭声才停止。

这段插曲过去以后,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可是在整个仪式的进行过程中,从外面的门廊里,也可以听到小保罗时轻时响、时缓时急诉说着身受委屈的不平之鸣。两位女士因此不能专心致志,奇克夫人老是跑到中间走廊去叫教堂领座给她递送口信,而托克史小姐则把祈祷书翻到关于火药阴谋[32]败露的感恩祈祷的那一节,还时不时地朗读着仪式中的应答祈祷文。

在整个过程中,董贝先生像往常一样依旧一派绅士风度,不动声色,这也许更加重了寒冷的气氛,因此年轻的副牧师在诵读时嘴里吐出一股冷气。牧师在诵读经文结束时用很自然、朴实的言词发表了一通关于将来教父如何教诲孩子的告诫,把眼光偶然地落在奇克先生身上,董贝先生才轻微地舒展尊容,从他庄严的神情也许可以看出,他是很想领教领教的。

如果董贝先生把自己的尊严想得少一些,把他亲身参加的洗礼仪式的伟大起源与目的想得多一些,那才是适合的。在洗礼仪式上他是那么古板僵硬,他的傲慢自大和洗礼仪式的历史是太不协调了。

仪式结束,董贝先生再把他的手臂伸给托克史小姐,领着她走进法衣室。进去以后,他告诉牧师因为家里刚刚遭逢丧事,不能如愿地设宴款待他。他们在登记簿上签了名,付清了费用,酬谢了教堂领座(这时她又咳嗽得很厉害了)、牧师助理和教堂司事(他碰巧站在门前台阶上,很有兴致地望着天空),然后步入马车,依旧在凄凉沉闷的结伴中驱车回府。

走进屋里,他们看见皮特先生对着冰冷的小菜翘着鼻子,这些小菜盛在冰冷而华丽的玻璃和银制的盘子里,它们看起来那么庄严肃穆,仿佛是为死者摆上的祭品,而不是招待宾客的筵席。托克史小姐拿出一只大酒杯,送给她的教子,而奇克先生的礼物是一个装着刀、叉和调羹的盒子。董贝先生送给托克史小姐一只手镯。收到这种礼品时,托克史小姐柔情脉脉,无限感动。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说,“对不起,请您坐在桌子的那一头吧。你那边是什么菜,约翰先生?”

“一片冷冻的小牛肉,先生,”奇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起劲地擦着冻僵了的双手,“您那里是什么菜,先生?”

“我想,”董贝先生答道,“那是冷盘小牛头肉吧。我还看到有冷鸡肉、火腿、小馅饼、色拉、龙虾。托克史小姐是不是肯赏光喝点酒?就请托克史小姐喝点香槟吧。”

每样东西吃了都叫人牙痛。酒冷得透骨,托克史小姐刚喝了一口就小声地尖叫起来了,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哼了一声。小牛肉是从通风的食品室里取出来的,奇克先生才尝了一块就像吃了一块冰铅,冻得四肢冰冷。唯有董贝先生依然故我,纹丝不动。他完全可以作为冷冻绅士的样品拿到俄罗斯市场上悬挂着等待出售。

普遍的气氛甚至也影响了他的妹妹。她不想讲些好听的话或者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只是尽量地装着暖和的样子。

“来,先生,”沉默了好久之后,斟满了一杯雪利酒,奇克先生鼓足勇气说起来,“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喝这杯酒,为小保罗干杯。”

“祝他幸福!”托克史小姐轻声地说,随即呷了一口酒。

“亲爱的小董贝!”奇克夫人低声说。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以极其庄严的口吻说,“我的儿子如果能够懂得你对他的恩惠,我相信他一定会感谢你,向你表示感谢的。以后,亲戚朋友私下有求于他的事,或者由于我们家的重要地位,公开要他做的事,都有可能使他不得不履行他的职责。我相信他是会胜任的。”

他的口气斩钉截铁,没有二话可说。奇克先生听了之后,情绪低落,一言不发。托克史小姐却大感异趣,这次她对董贝先生的话比平时更加专心地倾听,她的头也比平时更富于表情地侧向一边。此刻,她把身子向前伸过去,对饭桌那边的奇克夫人轻轻地说:

“路易莎!”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应道。

“由于我们家的重要地位,有可能公开——下面具体怎么讲我忘记了。”

“使他面临着。”奇克夫人说。

“请原谅我,亲爱的,”托克史小姐接着说,“我想不是这样说的。他的措词还要婉转流畅。亲戚朋友私下有求于他的事,或者由于我们家的重要地位,公开要他做的事,都有可能使他不得不,是这样讲的吗?”

“对,使他不得不。”奇克夫人说。

托克史小姐轻轻地拍着纤小的双手,以表示胜利的喜悦。她抬起眼睛又加了一句话:“真是善于辞令!”

这时,董贝先生已经叫人把理查兹唤来。理查兹走进屋子,行了一个屈膝礼,但没有把婴儿抱来,因为小保罗早上这段时间已经很疲倦了,现在正在睡觉。董贝先生给这个家仆倒了一杯酒之后就开始对她说话了。托克史小姐原先就把头侧向一边的,现在为了把这些话铭刻在她的心里,对她的姿势又作了一些小的调整。

“理查兹,在这六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你已经成为我们家里的人了,你尽了自己的责任。小保罗已经受洗了,我想借这个喜庆的日子给你一些小小的报酬,我考虑过怎么个做法,我也同我的妹妹商量过。”

“同奇克夫人。”奇克插嘴说。

“哎呀,您别讲话嘛!”托克史小姐说。

“理查兹,我同你说,”董贝先生一边继续说下去,一边对约翰先生射去一道寒光,“我做的这个决定还有一层原因,我记得我们雇你来做保姆的那一天,我和你男人谈过话,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他是一家之主,他告诉我你们全家不识字,这是很不幸的。”

在这种冠冕堂皇的责备之下,理查兹不胜惶恐。

“我并不赞成,”董贝先生接着说下去,“有些人所说的,人人应平等,教育要普遍。但是必须让下层阶级的人继续受到教育,使他们懂得自己的身份,一言一行要有分寸,所以我赞成办学校。在一个叫作慈善磨工[33](根据一个受人敬仰的慈善机构取名的)历史悠久的学校里,我可以指派一名儿童去读书,享有学校的助学金。在那所学校里,学生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还有校服和校徽。那里有一个缺额,我先通过奇克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你家里人,然后就指定你的大儿子顶缺了。我听说,今天他已穿上校服了。我相信,他儿子的学号是,”讲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董贝先生就转过身对他的妹妹说,仿佛是在讲一辆出租马车,“一百四十七。路易莎,你可以告诉她。”

“一百四十七,”奇克夫人说,“理查兹,校服是一件漂亮、暖和、蓝色粗纺做的燕尾服,一顶有橘黄色滚条的船形帽,一双红色的绒线袜子,和一条很牢的紧身皮短裤。穿上这套衣服,”奇克夫人激动地说,“可要感激不尽呢。”

“你看,理查兹!”托克史小姐说,“现在你可以真的感到了不起了。‘慈善磨工’呵!”

“我真是很感激您的,先生,”理查兹小声地答道,“您是太好了,一直没有忘记我的孩子们。”讲着的时候,她那已是“慈善磨工”学生的儿子拜勒穿着奇克夫人刚才描绘的那套很实用的衣服,迈着两条非常细小的腿浮现在她的眼前,使她泪水盈眶。

“看到你这么重感情我很高兴,理查兹。”托克史小姐说。

“这使人几乎真的可以相信,”奇克夫人以为她能相信人性而自鸣得意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一些感激涕零,真情微露的火花的。”

听到这些褒奖的话,理查兹行了个屈膝礼,低声地说了几声谢谢。想起她儿子穿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裤子使她情绪纷乱,便觉得根本无法振作精神,便慢慢地走向门口,出去之后她才感到心情舒畅了。

这种轻松的情绪只是部分的、暂时的,闪忽之间复又随她而去。严霜复又降临,像以往一样的寒冷而无情。在饭桌的末座有两次听到奇克先生哼着小调,可是两次都是哼的《索尔》[34]中的《哀乐》。在座的人似乎越来越冷,似乎渐渐地凝结成为一团固体,就像桌上摆着的菜蔬一样。奇克夫人终于给托克史小姐丢了个眼色,托克史小姐也回了一个眼色,然后她们俩都起身告辞,说时候不早,该走了。听了她们告辞的话,董贝先生若无其事,处之泰然。她们告别了这位绅士,即刻在奇克先生护卫下匆匆离开。一当他们走开了,只剩下那座屋子的主人像往常一样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奇克先生把双手插在袋里,在马车里身子往后一靠,一路上吹着口哨,哼着“嗨嗬,快赶!”的小调,同时他的脸上还出现了一种阴沉、可怖的挑战之色。奇克夫人看了这副神情不敢申斥,不敢惹他。

理查兹虽然膝上抱着小保罗,心里还是想着她自己的大儿子。她觉得这样是对不起主人的,但是这天的不愉快的气氛甚至于笼罩着“慈善磨工”,使她无法忘记她儿子的白镴校徽和一百四十七这个数字,那是严明的规章制度的一部分。她在幼儿室里也谈起她儿子的“受罪的腿”,她想到他穿着校服的不伦不类的模样又会心烦意乱。

“我那个可怜的、弱小的、亲爱的儿子,到他把那种衣服穿得服服帖帖要等多久,只要能早些看见他,我什么东西都肯给的。”波莉说。

“这有什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吧,理查兹,”尼珀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她已经深得理查兹的信任,“你去看看他,不就放心了嘛。”

“董贝先生不喜欢的。”波莉说。

“呵,他不喜欢,理查兹太太!”尼珀顶了她一句,“我想,只要问他,他一定是很喜欢的。”

“我想,你绝对不会去问他的吧?”波莉说。

“不,理查兹太太,刚好相反,”苏珊回答说,“我听说托克史和奇克这两个管家明天不打算来上班,明天早上我和弗洛依小姐同你一道去,如果你高兴,很欢迎你,我们可以走去,就像逛街一样,那才更够味呢。”

起初波莉很不赞同这个主意,但是慢慢地她开始喜欢这个想法了,因为她越来越挂念着她自己的孩子和她自己的家,虽然主人不让她亲近他们,可是在她眼前那亲切的情景却是越来越清晰了。最后,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到家门口去一会儿是不会有什么大关系的,她终于接受了尼珀的建议。

事情这样决定之后,小保罗开始很伤心地哭起来,似乎他有种预感,此去不会有好的结果。

“孩子怎么啦?”苏珊问道。

“他冷了,我想。”波莉说着就抱着他走来走去,让他安静下来。

这个秋天的下午的确是很凄凉的。她一边走一边把小家伙紧紧地抱在胸口使他不要出声。当她透过暗淡的窗户举目望去时,只见凋零的树叶纷纷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