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手里拿着帽子,进来后便把它放在钢琴上,然后走到我跟前,默默地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像要对我说点什么,要说两句问候的话,可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们已经三周没见面了。我又惊又怕地看着她。这三周里她变化太大了!我看到她苍白的双颊深陷下去,嘴唇像患了寒热病那样干燥,双眼在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着火热的光芒,显示着无比强烈的决心,这使我一阵心酸。
但是,我的天,她又是多么美啊!无论在这之前或是这之后,我从未见到过她在那个不幸日子里的那种模样。难道她就是娜塔莎,就是那个姑娘?仅仅在一年前,听我朗读小说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嘴唇随着我的嘴唇翕动,吃晚饭时那么快活地、无忧无虑地哈哈大笑,还同她的爸爸和我开玩笑,难道真的是她吗?难道她就是曾在屋子里低着头、脸儿羞得红红的、对我说“好的”的那个娜塔莎吗?
低沉的晚祷钟声响了起来。她打了一个寒战,老太太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你不是要去做晚祷吗?娜塔莎,已经敲钟了。”老太太说,“去吧,娜塔申卡[16],去祈祷吧,反正很近!同时还可以散散步。干吗老关在家里呢?瞧瞧,你的脸色多苍白,就像中了邪一样。”
“我……也许……今天不去了。”娜塔莎慢吞吞地说,声音轻得就像耳语一样。“我……不舒服。”她补充道,面色苍白如纸。
“最好还是去吧,娜塔莎。你刚才不是还想去嘛,帽子也拿来了。去祈祷吧,娜塔申卡,祈祷吧,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边竭力劝说,一边怯生生地看着女儿,仿佛怕她似的。
“是啊,去吧,还可以散散步。”老头子补充道,他也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女儿的脸,“妈妈说得对。万尼亚会陪你去的。”
我发现,娜塔莎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她走到钢琴旁边,拿起帽子就戴上了,她双手不住地抖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是无意识的,仿佛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父母都关切地注视着她。
“再见!”她用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说。
“嘿,我的宝贝,干吗说‘再见’呢,又不是上远路!呼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瞧瞧你的脸色多苍白啊。哦,我还忘了(我现在老忘事儿!),我给你做了个护身符,符里还缝了篇祷文,我的宝贝,那还是去年基辅来的一个修女教给我的;是一篇很好的祷文,我刚刚把它缝好。戴上它,娜塔莎,也许上帝会保佑你健康起来。我们可只有你一个孩子啊!”
老太太从针线匣里取出娜塔莎贴身戴的金十字架,在同一条带子上挂着她刚刚缝好的护身符。
“祝你身体健康!”她补充道,同时给女儿戴上了十字架,还在女儿身上画了个十字,“以前我每晚在你睡觉前都要这样祝福你,读祷文,你也跟着我读。而现在你不像从前那样了,上帝便不让你安宁。唉,娜塔莎,娜塔莎,就连妈妈我的祈祷也帮不了你啊!”老太太哭了起来。
娜塔莎默默地吻了吻母亲的手,向门口走了一步。但是她突然迅速转过身来走到父亲身边。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好爸爸,您也祝福……祝福您的女儿吧。”她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并在他面前跪下了。
我们都站在那儿,被她这种出乎意料的、过于庄重的告别举动窘住了。她父亲不知所措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娜塔申卡,好孩子,好闺女,我的宝贝,你是怎么啦!”他终于叫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你为什么烦恼?为什么日夜哭个不停?我全都看见了,我整夜整夜不睡,站在你房门外听着!……告诉我吧,娜塔莎,把一切都告诉我这个老头子吧,我们……”
他没说完,把她拉起来紧紧地拥抱着,她浑身痉挛地伏在他胸前,脑袋趴在他的肩上。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不过是……不太舒服……”她反复地说,强忍的泪水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上帝会祝福你的,就像我祝福你一样,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宝贝!”父亲说,“上帝会让你心灵永远安宁,会保佑你摆脱一切痛苦。向上帝祈祷吧,我的宝贝,让上帝听到我有罪的祷告吧。”
“还有我的,我对你的祝福!”老太太泪流满面地补充道。
“再见啦!”娜塔莎低声说。
她在门口停下来,又看了他们一眼,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没说出来,便迅速走出了房间。我急忙跟着她跑出去,心里预感到要发生不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