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两口感情很好,十分恩爱。爱情和多年的生活习惯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然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现在,就是从前在他们最幸福的时候,对他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知何故总是很冷淡,有时甚至很严厉,有人在场时尤其如此。有些温柔、情感细腻的人往往有一股倔劲,绝对不愿意表露自己,甚至对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愿表示自己的柔情,不仅当众如此,私下里也是如此,甚至比有人在场更甚;他们只是偶而热情迸发,这种热情被抑制的时间越长,迸发出来的时候就越热烈,越冲动。伊赫缅涅夫老人对待她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多少有点如此,甚至从年轻时便是这样。他尊重她,非常爱她,虽然她只不过是个贤惠的女人,除了爱他之外,别无其他能耐,而且由于心地单纯,常常对他坦率得有失大体,这使他很恼火。但是在娜塔莎出走后,他们之间变得温存、体贴多了;他们觉得自己孤孤单单地活在世上很痛苦。虽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有时非常忧郁,但他俩哪怕只分开两小时,就会觉得孤独和痛苦。关于娜塔莎,他们似乎有一种默契,就是只字不提,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她这么个人似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丈夫面前甚至都不敢稍稍间接地提到她,虽然这样做对她而言并非易事。她早就在自己心里宽恕了娜塔莎。每次我去看望他们的时候,都得给她带去一些有关她那个心爱的、难以忘怀的孩子的消息,这不知怎么在我们之间已经成为一种默契了。
如果较长时间听不到娜塔莎的消息,老太太就会生病,而当我给她带去消息时,她总想知道每一个最小的细节,总是怀着急不可待的好奇心问个不停。她听了我的讲述便觉得“宽心”。有一次娜塔莎病了,她几乎没吓死,差点就要亲自去探望她。不过这是个极端的例子。起初,即使在我面前她也不敢表露出想去看望女儿的愿望,而且几乎每当我们谈话过后,每当她从我这里打听出一切消息以后,她总觉得必须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狠心的样子,必定要说,她虽然关心女儿的命运,但娜塔莎终究是个不可宽恕的罪人。不过这一切都是装装样子罢了。有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悲伤万分,泪流满面,她在我面前用些最亲昵的名字称呼娜塔莎,伤心地埋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当着他的面旁敲侧击而又十分谨慎地说,某些人只顾面子,心如铁石,还说如果我们不能原谅别人的过失,上帝也就不能宽恕那些不能原谅他人的人;不过在他面前也仅限于此,她说话从不超过这个限度。这种时候,老人就立刻板起面孔,皱着眉头,脸色阴沉,默默地坐着,或者突然高声地,往往很不自然地转移话题,或者回他自己的房间去,把我们单独留在那儿,以便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个机会,让她能够痛痛快快地向我哭诉她的悲哀,发泄她的满腹牢骚。每当我来到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走进自己的房间,有时仅仅同我寒暄几句,这就使我有时间把娜塔莎的一些最新消息告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现在他就是这样做的。
“我浑身都湿透了,”他一进门就对她说,“我要回我房间里去。万尼亚,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在找房子时遇到一件事,他给你讲讲,我马上就过来……”
他急忙走开了,甚至尽力不看我们一眼,仿佛是为他亲自安排我们待在一起而感到害臊似的。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当他又回到我们跟前时,他对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总是很严厉,往往怒容满面,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好像是对他自己的宽容与轻易让步感到生气和烦恼似的。
“他就是这样,”老太太说,近来她把在我面前的那种拘谨和对我的不信任全都抛到一边去了,“他对我总是这个样子;他猜到了,我们看穿了他的小把戏。他干吗总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呢!难道我是外人吗?对女儿他也是这样。你知道,他是能够宽恕她的,也许他很想宽恕她,天知道。他夜里老是哭,我亲耳听到过!可他表面上还是硬撑着。他是死要面子……老弟,伊万·彼得罗维奇,快点告诉我,他到哪儿去了?”
“您问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吗?我不知道,我正想问您呢。”
“他出去的时候我都吓呆了。他在生病,而且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又是这么晚。我想,他出去准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还有什么事能比你知道的那件事更重要呢?我暗自这么寻思,可我不敢问他。你知道现如今我什么事都不敢问他。上帝啊,为他,也为了女儿,我简直都吓呆了。我想,如果他是去找她的,那会怎么样呢?他是不是下决心宽恕她了呢?他全都打听清楚了,他知道她最近的消息,我确信他知道,可他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我就说不上来了。昨天他特别愁闷,今天也是这样。可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告诉我,老弟,那边还出了什么事?我像等待上帝的使者一样等着你来,眼睛都快望穿了。怎么,那个坏蛋要抛弃娜塔莎吗?”
我立刻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情。我告诉她,娜塔莎和阿辽沙之间的关系似乎确实濒于破裂,这比他们从前的不睦严重得多;昨天娜塔莎给我送来一纸便笺,请求我今晚九点前去找她,因此我原本无意在今天前来看望他们,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亲自把我带来的。我向她详细地讲述和解释,目前的局面总的来说是十分危急:阿辽沙的父亲已经从外地回来两个星期了,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对阿辽沙管束很严;不过最要紧的是阿辽沙自己似乎离不开他的未婚妻,据说他甚至爱上了她。我还补充说,据我猜测,娜塔莎的便笺是在十分焦急的心情下写的。她写道,一切都要在今晚决定,不过决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还有一点也很奇怪,那就是便笺是她昨天写的,可却要我今晚去找她,而且在规定的时间——九点钟。所以我一定要去,而且要尽快走。
“去吧,去吧,老弟,一定得去!”老太太急忙催促我,“不过得等他出来,你喝一杯茶……唉,还没有把茶炊拿来!玛特辽娜!你的茶炊怎么样啦?她简直就像个强盗,不是姑娘……哦,你喝完一杯茶以后,就找个合适的借口走吧。可你明天一定要来,把一切都告诉我,还要早点儿来。上帝啊,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不幸!还会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什么都知道,我的心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我呢,从玛特辽娜那儿听到许多事情,而她是从阿加莎那里获知的,阿加莎是住在公爵家里的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的教女……瞧,这些你都知道。我的尼古拉今天气得要命。我好说歹说劝了他半天,可他几乎对我嚷了起来,后来他好像是觉得后悔了,又说他缺钱用。仿佛他是为钱的事才叫嚷的。午饭后他本来要去睡午觉。我从门缝里(门上有一道小缝,他不知道)偷偷地看他,他呢,这可怜的人儿,还跪在神龛前祈祷呢。我一看到这情景两腿都软了。他没有喝茶,也没睡午觉,拿起帽子就出去了。他是在四点钟走的。我连问也没敢问,要不然他会冲我大叫大嚷的。近来他常常叫嚷。他一叫嚷,我的腿就发软,心吓得怦怦乱跳。我知道,他这只是发发脾气,可我还是害怕。他出去以后,我整整祷告了一小时,求上帝让他发点善心。她的便条在哪儿?让我看看!”
我给她看了。我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心里暗自怀着一种梦想:她有时称之为坏蛋,有时称之为没有心肝的傻孩子的阿辽沙最后终究会娶娜塔莎,而他的父亲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公爵也会允许他这样做。她甚至在无意中向我说出了这种想法,尽管在别的时候她又反悔,否认她说过的话。但是她无论如何不敢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面前说出她的愿望,虽然她也知道,丈夫怀疑她有这种愿望,甚至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责备过她。我认为,如果他知道有可能定下这门亲事,他就会狠狠地咒骂娜塔莎,就会永远把她从心里抹掉。
当时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他一心一意地想念着他的女儿,但他只想念她一个人,他期待她会悔悟,会把阿辽沙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他原谅女儿的唯一条件,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是人们只要看看他就会明白,而且毫不怀疑。
“他是个没有主见的孩子,一点主见也没有,心肠太狠,我一直这么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说了起来。“他们不会管教他,所以他成了一个轻浮的孩子;她是那么爱他,可他现在却想要抛弃她。我的天哪!她该怎么办?我可怜的孩子!他在他的新欢身上找到了什么,我真觉得奇怪。”
“我听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反驳说,“他的未婚妻是个迷人的姑娘,娜塔莉娅·尼克拉芙娜提到她时也这么说……”
“你别信这个!”老太太打断了我的话,“什么迷人不迷人的!不论哪个女人,只要她把裙子一晃,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蹩脚作家就会觉得她迷人。至于娜塔莎说她好话,那是因为她宽容大度。她不会想办法拴住他,她什么事都原谅他,可自己却吃足了苦头。他欺骗了她多少次!这帮狠心的坏蛋!这简直把我吓坏了,伊万·彼得罗维奇!他们全都傲气十足。要是我的老头子能消消气,要是他能原谅我的宝贝,并把她接回家来,那该有多好!我要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看个够!她瘦了吧?”
“是瘦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我的宝贝!我真是倒霉,伊万·彼得罗维奇!昨晚我哭了一夜,今天又哭了一天……可是有什么用!以后我再告诉你吧!我多次向他暗示,让他原谅她,我不敢直说,所以只能拐弯抹角,耍点花招。我一直提心吊胆:我想,要是他生气发起火来,咒骂她一通,那可怎么办呢!我还没听到他骂过她呢……我就怕这个,怕他会骂她。那样一来会出什么事呢?受到父亲的咒骂,就会受到上帝的惩罚。所以我每天都怕得要死。你也应该感到害臊,伊万·彼得罗维奇,你想想,你是在我们家里长大的,我们老两口都把你当作亲儿子看待!可你也说什么迷人不迷人的!他们的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说得更清楚(我有罪,因为有一天我的老头子整个上午都出去办事了,我把她请到我家里来喝咖啡)。她把这件事的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公爵,就是阿辽沙的父亲,同那位伯爵夫人有不正当的关系。据说,伯爵夫人早就责怪他不同她结婚,可是他总是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伯爵夫人在她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因为行为不检点而臭名远扬。他丈夫死后,她出国了;她身边老是围着好多意大利人、法国人,还有一些贵族;就是在那里她勾搭上了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在这期间,她的继女,就是她那个做包税商的前夫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这个当继母的伯爵夫人,把钱全花光了,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渐渐长大了,她的当包税商的父亲为她而拿去生息的二百万卢布也不断增加。据说,现在她已经有三百万了。公爵看明白了:要是把那姑娘给阿辽沙娶过来岂不是太好了!(他是精明人,他可不会坐失良机!)他们的亲戚——那位伯爵是宫庭内侍,是个有名的大官,你还记得吗,他也表示同意;三百万可不是闹着玩的,‘好极了,’他说,‘就去同这位伯爵夫人谈谈吧。’所以公爵便把自己的心愿告诉了伯爵夫人。她拼命反对。据说,她是个不讲理的女人,简直是个泼妇!听说,此地有些人已经不愿意接待她了,这里和国外可不一样。‘不行’,她说,‘你自己和我结婚吧,公爵,要把我的继女嫁给阿辽沙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个姑娘,就是她的继女,据说,从心底里爱她的继母,很崇拜她,对她百依百顺。据说,她很温柔,有一颗天使般的心!公爵看清了这种情况,便对伯爵夫人说:‘你,伯爵夫人,不必担心。你把你的家产全都花光了,你欠的债永远也还不清。可是只要你的继女一嫁给阿辽沙,他们俩,你的那个小笨蛋和我的那个小傻瓜,就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开始我们可以让他们服从我们,然后我们一起监护他们,那时你就有钱花了。而你嫁给我会有什么好处?’他是个十分狡猾的人!共济会会员!就这样半年前伯爵夫人还没拿定主意,可现在,听说他们去了一趟华沙,在那里达成了协议。这就是我听到的消息。这一切都是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告诉我的,她把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她是亲耳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来的。所以,你看,这完全是金钱、是几百万卢布的问题,哪里是什么迷人不迷人的事儿!”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话使我大吃一惊。这和我不久前从阿辽沙那里听到的情况完全相符。他在谈起这事的时候,还摆出一副很讲义气的样子,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为金钱而结婚。但是,他被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迷住了,为她的美而震惊。我还听阿辽沙说,他父亲自己可能也要结婚,虽然他否认这种传闻,以免过早地触怒伯爵夫人。我已经说过,阿辽沙很爱他的父亲,他钦佩他,赞赏他,还相信他,就像相信先知一样。
“你的那位迷人的小姐并不是伯爵家庭出身,”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接着说,她对我称赞小公爵的未婚妻大为恼火,“娜塔莎倒是一个更好的伴侣。那姑娘是个包税商的女儿,而娜塔莎却是出身贵族世家的名门闺秀。昨天(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的老头子打开他的箱子——你记得吗?就是那个包铁皮的箱子。他整整一晚上坐在我对面,清理咱家过去的书信文件。他坐在那儿是那么认真。我正在织袜子,没有看他,我怕看他。他见我一言不发,很生气,就主动和我谈起来,整整一晚上他都用来向我讲解咱家的家谱。原来我们伊赫缅涅夫家族远在伊凡雷帝时代就是贵族,而我的家族,舒米洛夫家族,早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代就很有名了,我们有文件为证,在卡拉姆辛写的史书里也提到过。所以你看,老弟,在这方面我们也不比别人差。我那老头子一开始和我谈这事,我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娜塔莎被人瞧不起,他也很伤心。他们只不过因为有钱,这才比我们高出一头。好,就让那个强盗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为金钱奔忙吧,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贪婪小人。据说,他在华沙时秘密参加了耶稣会,是真的吗?”
“这是胡说八道。”我回答,心里对这种谣言的久传不衰不由地感到奇怪。不过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清理家庭书信文件的消息倒是挺有趣。从前他从未夸耀过他的家世。
“都是这些狠心的坏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接着说,“她怎么样,我的宝贝怎么样?她是在伤心哭泣吗?哦,你该到她那儿去了!玛特辽娜,玛特辽娜!她真是个强盗,根本不是姑娘!……他们是不是欺侮她了!告诉我,万尼亚!”
我能对她说什么呢?老太太哭了起来。我问她,前不久她准备告诉我的那桩最近碰到的不幸事是什么。
“噢,老弟,看起来我们吃的苦头还不够多,生活这杯苦酒还没有喝完!你还记得吗?亲爱的,也许你不记得了,我有一个挂在项链上的镶金框的小盒子,是个纪念品,里面有娜塔莎小时候的一幅画像,那时她才八岁,我的小天使。那是当时我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请一个过路的画家画的,看来,你已经忘了,老弟!他是个很好的画家,他把她画得像个爱神:那时候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的,颜色浅浅的;身上穿着一件细纱衬衣,透过衣衫可以看到她那小小的身体。她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叫人怎么看都看不够。我求画家给她画上一对小翅膀,可他不同意。老弟,在我们遭遇到那些可怕的不幸之后,我就把小盒子从首饰箱里取出来,系在一根链子上,挂在我胸前,紧挨着十字架,尽管我很怕老头子会看见。要知道,那时他曾经吩咐把她的东西全都从家里扔出去,要不就把它们统统烧掉,免得我们看见她的东西又想起她来。可我呢,能看见她的画像也好啊。有时候我一边哭,一边看着它,我就觉得舒服一点了;有时候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我就不停地吻它,好像我吻的真是她本人一样,我用最亲切的名字呼唤她,每夜都在她身上画十字,为她祝福。在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大声和她说话,问她一个问题,想象着她已经回答了,于是就再问她一个问题。唉,亲爱的万尼亚,这些事讲讲我都难过!我高兴的是他不知道这个小盒子的事,也没有发现它。不料,昨天早晨我一看,小盒子不见了,只剩下链子晃晃荡荡的,它准是被磨断了,我把我的小盒子弄丢了。我吓得呆住了。找吧,我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它不见了!它能掉到哪里去呢?我想,也许我把它掉到床上啦,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如果它是从链子上掉下来落在什么地方了,总会有人把它拾起来,但是除了他和玛特辽娜以外还有谁会拾到呢?嗯,我认为,不能设想是玛特辽娜,她对我忠心耿耿……(玛特辽娜,你的茶炊快烧好了吗?)我一直在想,要是他拾到了小盒子,那会怎么样呢?我坐在那儿直发愁,我哭啊哭啊,眼泪止都止不住。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对我却越来越温存,他看到我就发愁,仿佛他知道我哭的原因似的,他很可怜我。于是我暗自思忖: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果真找到了小盒子,把它扔到窗外去了?你知道,他在气头上是干得出来的,他准是把它扔了,现在自己也为此伤心——后悔把它扔了。我和玛特辽娜到窗下去找过,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就像沉入水里了,一点影儿都没有。我整整哭了一夜。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夜里给她画十字,没有为她祝福。唉,这是个凶兆,伊万·彼得罗维奇,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哭了两天,眼睛就没干过。我一直在等您,老弟,就像等上帝的使者,哪怕跟您说说心里话也好啊……”
老太太伤心地哭起来。
“哦,对啦,我忘记告诉您了。”她突然说道,由于想起了什么事而高兴起来,“您听他说过关于孤女的事吗?”
“听他说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告诉我,似乎你们都想过这件事,而且一致同意找一个穷女孩,一个孤女来抚养。这是真的吗?”
“我没有想过,老弟,我没有想过!我什么孤女也不要。她会让我们想起我们的凄惨命运,我们的不幸。除了娜塔莎,我谁也不要。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将来也是我唯一的女儿。这是什么意思,老弟,为什么他竟想到要收养个孤女?你怎么想,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是看到我流泪想安慰我呢,还是想把亲生女儿彻底忘掉,去爱另一个孩子?路上他跟你说我什么啦?您觉得他的情绪怎么样——是闷闷不乐,还是怒气冲冲?嘘!他来啦!以后再说吧,老弟,你以后再告诉我,以后!……别忘了明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