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邮政局长
倪培耕 译
刚踏上工作岗位,邮政局长就不得不去偏僻的乌拉普尔村供职。这是一座很不惹眼的普通村庄。附近,有一家靛青批发货栈,货栈老板费了好大周折,才设法叫人在那儿建立了一个新邮政所。
新上任的邮政局长是加尔各答人,他来到这僻远乡村的景况,如同离水的鱼儿。他的办公室和卧室,都设在一间昏暗的八边形草顶的棚子里。不远,有一处长满青苔的池塘,翠绿的树木掩映着四周。
货栈里有像经纪人那样类型的办事员,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没有一星半点儿的闲工夫。无疑,他们是不配与上等人物交际的。可惜的是,从加尔各答来的这位先生也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到了一个交际场所,他要么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要么做出滑稽可笑的举动。因此,他也没有交上地方各界的头面人物。这里的业务不算太多,他不时写些小诗,在那些诗歌里表达自己的情趣——终日凝望着抽出嫩芽的树枝的颤动和天空飘浮的云朵,十分惬意地消磨日子。但是,擅长窥探心意的人明白,倘若《天方夜谭》里的任何一个魔王降临,一个晚上就会把正抽着嫩芽的树枝一扫而光,然后铺筑坚实的通衢大道,建起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使那些云影从我们的眼帘中消失。那么,这位半死不活的、富有教养的家族的后裔,就会觉得这是一种新生活的恩宠。
邮政局长的薪俸十分微薄,他只得自己动手做饭。一位失去双亲的乡村孤女,帮他打杂,找些吃的。女孩的名字叫勒袒,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光景,看不出她有结婚的任何特殊的可能。
薄暮时分,村村户户的牛栏里升起缕缕炊烟,蟋蟀开始低鸣。遥远村子里一群烂醉如泥的包尔派[4]教徒,击起手鼓,高声歌唱。孤独地坐在屋内,凝视着嫩枝绿叶颤动的诗人的心坎里,也浮升起一种不易觉察的心潮骚动。就在那时,邮政局长在屋内一个角落里,点燃一支发出微弱光线的蜡烛,喊道:
“勒袒!”
勒袒坐在门槛上,一直等待着这个声音。但听到第一声呼唤,她没有立刻进屋,在门槛上应了一声:
“什么事?长兄[5]!您叫我做什么?”
邮政局长问:“你在做什么?”
勒袒答:“我要去厨房生炉子。”
邮政局长吩咐说:“你把厨房的事放后一会儿,先装满烟袋,替我拿来。”
不一会儿,勒袒鼓着自己的腮帮子,使劲吹着水烟袋,走进屋内。邮政局长从她手里接过烟袋,唐突地问道:
“勒袒,你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吗?”
有许多事她还记忆犹新,有许多事已经淡忘了。与母亲相比,父亲更疼爱她。如今,她还依稀记得父亲的一星半点儿的事。她父亲终日在外劳动,直到天黑才回家。庆幸的是,有一两个傍晚的情景,像清晰的图画一样,镌刻在她的心上。说着说着,勒袒缓缓地挪动脚步,坐在邮政局长身旁的地上。她记得,自己有一个兄弟。很久以前,可能是阴雨连绵的一天,在一个小池塘边,两人一块用折断的树枝做成鱼钩,无忧无虑地玩着钓鱼游戏。同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相比,唯有这桩事仍留在记忆里。在对往昔生活的追述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挨过了深夜。那时,倦怠的邮政局长无心做吃的,早上剩的饭菜还留着,勒袒马上点燃炉子,烤起烙饼。这些饭菜已足够应付他俩一顿晚餐。办公室的木椅放在偌大的八边形屋顶棚子里的一角。有些傍晚,邮政局长就坐在上面,闲扯自己家里——弟弟、姐姐和母亲的一些往事。想起他们,他坐在异乡的孤零零的房子里,心境十分悲凉。那些事曾一再爬上他的舌头,但它们决不会在靛青货栈的经纪人面前,透露出一丝一毫。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在那个无知的乡村小姑娘面前,娓娓动听地细述着那些逸闻。久而久之,姑娘在同他闲聊时,自个儿也像熟稔的亲人一样,称他家里的人为父亲、母亲和哥哥。她甚至想象了他们的模样,并把那些模样描摹在自己娇嫩心灵的画布上。
在一个淫雨初晴的中午,和煦而温馨的微风吹拂着,在阳光的沐浴下,花果、枝叶吐放着一种教人心醉的芳香;又使人觉得仿佛疲惫大地的气息正触摸着人体;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鸟儿,在大自然的宫殿里用同一个旋律,整个晌午都在令人感伤的鸣声里复述着自己的哀怨。那天,邮政局长手闲着。那些被清凉的雨水洗濯得碧绿而柔滑的枝叶,在阳光前战栗服输,蕴含雨意的宫塔式的残云,真令人赏心悦目。
邮政局长久久地观赏着那些景致,遐想着:假如此时此刻,有一位亲爱的人在自己身旁,那他一定也会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儿郎。他似乎渐渐地领悟到,那只鸟也是在一次次倾吐着自己的情怀;在阒无人迹的地方,中午时分隐没在树荫里的嫩叶所发出的簌簌声,仿佛也或多或少含有这层情意。虽然难以置信,也无法探知它。但在享有薄俸的小乡村邮政局长的那颗心里,在休息的长日,万籁俱寂的晌午却一直升腾着这股情思。
邮政局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呼唤:
“勒袒!”
那时,勒袒正在番石榴树下懒洋洋地躺着,咀嚼着未熟的石榴。听到主人的声音,她连忙跃起身奔来,微带点气喘地说:“长兄,您叫我吗?”
邮政局长说:“我教你识些字。”
往后的晌午时刻,她跟随主人一块念“咿咿啊啊”的字母。没过几天,她顺溜地念起双子音字母来了。
时值印历五月,阴雨连绵。沟坎、水渠、池塘都涨满了雨水,蟋蟀声、雨声日夜响个不停。在到处积水的乡间小道上,行人几乎绝迹,人们只得乘船去赶集。
一天清早,乌云密布。邮政局长的学生,早已在门槛上坐候多时,但还没有听到往日一样的准时的呼唤声,她自己就大胆地夹着书包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她发现,邮政局长躺在他的床上。她暗自寻思,主人可能在休息。于是,又悄悄退到门外。就在这时,蓦地听到了呼唤声:
“勒袒!”
她立即转身进屋问道:
“长兄,您睡着了?”
邮政局长用一种忧伤的声调说:
“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请把手放在我的额上,诊断诊断。”
细雨霏霏,孤身飘零他乡,何况疾病缠身更需要温存的照料,他渴望放在滚烫额头上的那双戴着贝壳手镯的、柔软的小手的抚摸。在如此艰难困苦的异乡,受着病魔折磨的邮政局长亟须母亲或姐姐那般温柔体贴的女人,偎依在自己身旁。异乡人的心愿,决不是想入非非。如今,勒袒已不是个女孩子,她很快赢得了母亲的位置。她请医生,按时喂药,整宵坐在枕头旁陪伴他,还亲手做着可口的饭菜,没完没了地关切着:
“长兄,您舒服点了吗?”
过了些日子,邮政局长掀开了病床的被子,但他的身体仍旧十分虚弱。他暗自下定决心:现在再也不能延误了!只要有可能,应该立即调离此地。于是,他向加尔各答的上级,寄出了调离申请书,陈述了自己身体不佳的理由。
勒袒卸下了看护病人的担子,依旧守在门外老地方。但是,她再也听不到往常的使唤声。她往往不由自主地朝屋里窥探——邮政局长带着忧郁的神情,时而呆坐在椅子上,时而仰卧在床上。勒袒痴痴地等候着他的呼唤,而邮政局长却以一种焦急不安的心情,盼望着自己申请书的回音。勒袒坐在门外,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旧课程。她深恐在某一次突然呼唤她的时候会把联音字母搞混或忘掉。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傍晚,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她揣着怦怦直跳的心,进入里屋,问:
“长兄,您叫我吗?”
邮政局长说:“勒袒,我明天将要离开。”
勒袒:“哪儿去呀,长兄?”
邮政局长:“我要回家去。”
勒袒:“什么时候回来?”
邮政局长:“我再也不回来了。”
勒袒再也没问别的话。邮政局长自动地告诉她,他提出了调动申请,但上级没有批准,所以他决心辞职回家。说罢,两人久久地默然相对。蜡烛发出孤寂的荧荧光亮,雨水透过陈旧屋顶的缝隙,吧嗒吧嗒滴落在陶碗里。
隔了好大一会儿,勒袒缓缓欠身站起,到厨房做烙饼。但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她的手不听使唤,不像往日那样灵巧了。她心里可能升起了种种疑团。当邮政局长用过了晚餐,她就径直问道:
“长兄,您把我带到您府上去吗?”
邮政局长忍不住地笑着说:“啊哟,那怎么行!”
为什么这件事行不通,他认为无须向小姑娘解释明白。
一整夜,她时而醒着,时而做梦。姑娘耳旁萦回着邮政局长的带笑声音:
“啊哟,那怎么行!”
邮政局长清早起身,发现洗澡用的水已为他准备好。依照加尔各答地方的家规,起程时要用刚打的水洗澡。他感到纳闷,勒袒为什么事先不询问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动身,或许她考虑,他可别拂晓就用水,因此就在深夜摸黑到河边汲水,供他洗澡用。洗完澡,他召唤勒袒。她无声无息地走进屋内,默默地等候吩咐,并向自己的主人瞥视了一下。
主人说:“勒袒,有一位先生将接替我的位置。我会嘱咐他,他会像我一样照顾你。你不必因我离去而感到任何忧虑。”
毋庸置疑,这席话是从真挚而富于同情的肺腑中发出的,但是,谁能理解女人的心呢?在这以前,勒袒每天数次默默地忍受着自己主人的斥责,然而她不堪忍受这番温存体贴的话。她的心突然翻腾起来,她悲恸地啜泣着,说:
“我不希求留在这里,不,不,您不必向任何人提到什么。”
邮政局长从未见过勒袒这副模样,他惊得目瞪口呆。
新的邮政局长来了,交代完所有公事之后,旧邮政局长准备起程。临行时,他唤来勒袒,说:
“勒袒,我从未送你什么东西。今天临别时,我想赠你一些东西。它们可以为你效劳多日。”
他扣除了旅途费用,把结余的月薪,统统从口袋里掏出。勒袒一见就倏地跪下,抱住他的脚,哀求道:
“长兄!我向您致意祝福。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分心担忧。”说着,她从那里一溜烟地逃开,跑得无影无踪。
旧邮政局长叹了一口长气,手里拎着箱子,肩上挂着雨伞,脚夫头顶着画有蓝白色条纹的铁皮箱子,慢慢地向码头走去。
他登上了船,船解缆起航。喝饱了雨水的小河,像大地的泪泉,在四周呜咽着,回旋着。那时,他内心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一张普通农村姑娘的悲切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仿佛描述着广漠世界中难以言状的痛苦。
曾有一会儿,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返回乡村去,把那个被世界怀抱所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孤女,一块带走。但那时,布帆已挂满了江风,淫雨下得更加起劲。眼前,那座村舍已变得模模糊糊,唯有河边的火葬场还依稀可辨。在随着河水一块上涨的旅途者的沮丧的心里,此时浮现出这个真理:
“在生活的洪流里,人间不知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生死轮回!回去有什么用呢?在这个尘世里,谁关心谁呢!”
但是,勒袒心里始终没有出现过任何真理。她淌着泪水,默默地围着这间邮政局办公室,徘徊不定。也许她心坎里还抱有一丝渺茫的希冀:长兄会回来的!正是囿于这个希望,她始终没有走远。
天哪,无知人的心啊!你的迷误,怎么不消除呢?逻辑学的判断推理,也许要很晚才会进入她的脑海。今天,你连强有力的证据,也不予置信,而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抱住虚假的希冀,还竭力用胸膛去拥抱。但总有一天,沸腾的血液会流干。待油尽灯枯时,她才会从这迷误中摆脱出来。那时,苏醒的心又可能为堕入另一个迷误的罗网而焦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