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密探
倪培耕 译
我是警察密探。我生活就只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我的妻室,另一个是职业。起初,我们家族居住在一起,我也是其中一员;后来,我妻子在那儿总是受歧视似的,我与兄辈们发生了冲突,另立了门户。兄辈们长期以来谋职挣钱,养育我们;所以,我同妻子突然抛弃他们的庇护离去,对我来说委实是个冒险之举,这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我内心从未丧失自信心。我坚信,正如我把漂亮女子搞到手,我也能把幸运女神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在这世上,我,朋达·默希姆琼德将不会落在任何人的后面。
我轻而易举地进入警察部门;末了,没有多久就谋取了密探职务。
正如油烟从光亮的灯火中逸出,忌妒和猜疑之黑点也从我妻子之爱中滋生。不过,它对我工作没有任何损害。事情是这样的,我因着密探工作,遐迩闻名。在这种密探事务里,考虑时间规定与否,决不会心想事成的;反而不确定时间和地点,事事亨通。由此我妻子的猜疑本性更加难以克制。她经常恫吓我,叫喊道:“你这样没有时间到处游晃,脚不沾家,偶尔与我相见,难道你不对我产生怀疑?”
我答道:“猜疑不是我们的职业,所以我至少不会把它带进家里。”
妻子说:“猜疑也不是我的职业,可是我的天性,你若少许给我猜疑的理由,我由此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我要在密探行当里成为最优秀分子,我要树立自己的威名。”——这是我坚定的誓言。只要获得有关密探方面的研究报告或小说之类的东西,我统统加以研读。但是,阅读之后我内心更增添不满和烦恼的情绪,因为我国的犯罪分子胆小如鼠,愚蠢如驴。他们缺乏犯罪的知识窍门,他们极端老实纯朴,他们没有难以捉摸的和难以理解的举止;倘若他们有诡秘多端的劣迹,像我们那般聪明热情的密探,至少可以获得提高知名度的好“机缘”。我国杀人凶手在任何情况下不可能强迫自己内心存有杀人流血的极端冲动;骗子撒下罗网,他们会使自己从头到脚陷落进去,他们没有一星半点的欺骗本领,能使自己从罪孽中挣脱出来,逃之夭夭。说真的,在如此无生气的国度里,做密探工作,既无乐趣又无自豪可言。
我不费吹灰之力逮住了加尔各答的马尔瓦拉赌徒骗子。我多次无奈地自言自语:“哎,罪犯们,消灭别人是有德行的行家的工作!像你们那样的无能蠢人应该进行文明的修炼。”而当抓住了杀人凶手,我内心又说:“喂,蠢驴,难道英国政府的绞刑架是为像你们那般缺乏自豪感的生命而设置的?你们既没有崇高的理想力量,又缺乏坚强的自我节制!你们那些废物依靠什么力量愚蠢地成为杀人凶犯!”
我用想象的目光遥望着坐落在伦敦和巴黎比肩接踵的王家大道,两侧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触接着因着寒风吹刮而惊慌不安的天际;那当儿我不禁毛骨悚然,暗自思忖:“人流、工作流、节日流,日以继夜地从这些摩天大楼,从大街小巷中流淌出来,同样,一股血腥的诈骗、黑污的罪恶潮流也在自己的河道里,淙淙奔腾着。就在它旁边,欧洲社会特有的惊奇和文明正获得了如此远大的可怖优美!而这里还有我们的加尔各答城市,大街小巷、家家户户,进行着日常家务,吃喝玩乐、考试攻读、纸牌掷骰、夫妻吵架、兄弟争闹、官司审判等活动,除外就没有什么文明辉煌的礼仪活动了。”我朝任何一家屋宇望去,永远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在这个家的角隅里一个妖魔隐藏着自己的黑心蛋。
我经常巡回在大街小巷,仔细地察看行人的脸色和举止模样。发现某人表情姿态里有任何异样的表情,我一般会尾随他:探听他们姓甚名谁,住址方位。末了,我往往沮丧地发现,他们除了是没有任何劣迹的好人外,什么也不是,弄得我大失所望。甚至他们的亲朋好友也提不出反对他们的虚假罪恶证据,抑或诬告他们。行人中有一位看上去是一个大坏蛋,我一看到他就断定,这个人刚刚从事了可怖的作案活动,为了蒙骗同行的眼睛,异常巧妙地乔装打扮,逃之夭夭。我穷追不舍,终于探听到,这个可怜家伙是领取助学金的一位学者,刚教完学生的课,正往家赶。此时,我又胡思乱想,这些人若生活在其他国度里,一定会成为著名的盗贼。只有我们国家是那么不幸,由于缺乏起码的生活能力和起码的男子气,这些可怜虫整整一生进行教学工作,年老获些养老金,最后凄苦地死去。我经过巨大努力,使出浑身解数搜寻,我对上述学者的无私和纯朴产生极其深刻的不信任,但他竟连一只小碟小罐都没有偷过。
一日,晚上七点半到八点钟光景。我在自己住宅附近发现,一个人站在煤气灯下,我莫名地冲动起来。他就在一个地方转来兜去。见到那个情景,我毫不迟疑断定,他肯定在从事某桩秘密的阴谋勾当。我躲在黑暗之中,异常清晰地观察到他的长相,年纪不大,身材匀称,长得英俊。我暗自思忖,这是从事阴谋勾当的最好时机,他的脸色也完全符合盗贼模样。因为我经常见到这种情况,他们的脸色最适宜充当反面角色,他们想从中逃脱全部罪行。做了好事,他们会获得恶果;做了坏事,获得成果对他们来说也是于事无补的。我发现,孩子的脸孔就是他最大英雄气概的显示,我从内心久久赞扬它。我内心说,当能把上帝赋予的最大便利投入到工作中去时,他就应获得赞扬;那时我也将夸奖说,妙极了!
我从黑幕中走出来,走到他跟前,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请问运气可佳?”那时刻他异常吃惊,脸色刷白。我随即说:“请原谅,我犯了错误,我明白……”
其实,我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我所明白的就是那样。但他不该如此大为惊慌失措,我为此感到痛楚。他应该管辖住他自己的身体,但罪犯难以获得优秀的完美理想,优秀盗贼的本性也是悭吝的。
我又从他眼皮下消失了。但我发现,他离开煤气灯走了,我赶忙尾随他。他走着走着,突然钻进了爱神公园,走到湖畔,仰面躺在草地上。我思忖,他绞尽脑汁所挑选的地方原来是这里!不管是煤气灯下的人行道,还是公园湖畔的青草地!倘若还有谁怀疑的话,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男孩为使情人的圆脸镂刻在黑暗天空上,正修正黑半月夜晚的缺陷。我还要多赘述,那个男孩对我内心越发具有吸引力。
我经过许多调查,打听到他的家即他个人宿舍,这人名叫孟默塔古玛尔。他在学院念书,考试落榜后,暑期到处游荡。他宿舍的同窗孩子大都回各自家乡。漫长的假期里,所有学生都离开学校宿舍跑回自己家,但天晓得,哪个恶劣行星纠缠住他,不给他假期。我决心,不管情况如何,我一定要探听到那个恶劣行星的下落。
我也打扮成学生模样,潜入宿舍。头天,我与他照面时,真不知道他如何盯着我的脸捉摸。我仿佛觉得,他感到十分吃惊,猜揣我内心的想法。我完全明白了:对,他们就是适合猎人捕获的猎物!用直接方式不能马上把他制伏住。
但有趣的是,当我想象他禁锢在爱的束缚里,他在被捕获里没有丝毫踌躇。不过,我猜度,他也以敏锐目光观察我,渴望了解我。人的性格具有如此永恒谨慎警觉的好奇心,这可是行家的象征。在如此小的年龄里具有此等“机敏灵巧”,我不禁暗自高兴。
我思量,现在一位美妞应该来我们中间。没有靓女,打开这位非同凡响的、过熟狡黠的孩子心扉,是异常困难的。
一天,我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朋友,今日我想对你诉说一下心里话,有位姑娘我十分喜欢,但她不喜欢我。”
起初,他有些吃惊,然后紧盯着我的脸,笑吟吟说:“这不是什么不幸的事儿。酷爱玩笑的造物主为这种类型的玩笑游戏,制造了男女之间的差异。”
我说:“我想从你那儿获取帮助和建议。”
他爽快地应允了。
我虚构了一番,叙述了许多经历。他专致且好奇地洗耳恭听着,但没有多插一句话。我心想,将心比心,他定会打开自己心扉,诉说与哪位女同窗的浪漫爱情,尤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爱情逸事。这样,我与他的友谊将会日益加深,这个友谊将以极快速度向前发展。但在眼前的战场上没见它的任何踪迹,孟默塔比此前更加保持沉默;与此同时,我仿佛觉得,他把我的话编织在自己的心窝里。于是,我对男孩越发崇敬得毫无边际了。
现在,孟默塔每天紧闭门扇,干着一些什么秘密勾当,他的阴谋如何进行?扩展到何等程度?我一无所知。毋庸置疑,爱情阴谋是肯定会朝前发展的。一见到他的脸色,就可猜度到他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深深泥坑里。现在,事情该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我复制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书桌抽屉,我从中缴获了一本异常晦涩的诗集本子、学院讲课的笔记本和普通家信,除此以外就一无所获了。从家信中获悉,每封家信催促他回家。然而,他始终没有起程。究竟怎么回事?肯定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倘若他拥有正确理由,我就可担保,哪天聊天时准能揭开它的秘密,但事由完全出人意料。这样,我对那男孩的好奇心更是无以复加。那个非社会人群在天国里从底部摇曳伟大人类社会,这位男孩就是广布于那个世界的一支十分古老且伟大的民族中一员。他可不是学校的普通生,他是闲游在世界胸脯上的毁灭之神的同路人,戴着现时代眼镜,打扮成单纯的学生模样,在学院念书。倘若他穿上湿婆神服饰,那他的湿婆模样不会引起我的恐惧。说真的,我会对他更加虔诚崇敬。
最后,我不得不求助于婀娜多姿的美女,享用警察薪俸的赫利默蒂成为我的助手。我告诉孟默塔,我是这位美貌绝伦的赫利默蒂的可怜情人。数日来,我携带着赫利默蒂和他来到公园的湖畔,一起坐在绿茵上,用激动不能自制的语调说:“你是月亮,你是月光。”一次次诵念诗篇;而赫利默蒂时而从内心流露爱意,时而从外表卖弄风情,暗示她自己已把心托付给孟默塔。但是,没有产生所期望的效果。孟默塔离得远远的,带着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这期间,一天晌午时分。我在他屋里发现一封撕碎的信片,我马上将纸片拾起,并仔细地一一把它们连接起来,恢复原状。我满怀着希望阅读起来。但是读的尽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破句:“今日傍晚之后,七点躲藏起来,我在你那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找其余的碎片,但一无所获。
然而,我内心异常兴奋万分。正如从某地意外获得已经消亡王朝的古老生命的一根骨头,在这基础上构建生物历史的想象由于欢乐而充分活跃起来,我的情况正是那样。
我早知道今晚十点赫利默蒂要来我们这儿的事,在这期间七点发生的事从哪儿冒出来的呢?我对男孩的这种勇气和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倘若你要干件不可告人的罪恶勾当,那么最好在家发生特别冲突的那天,瞄准机会干事是最为上策的。在那时人们被主要内容吸引住了,其次,发生特殊事情那天,有人故意搞秘密活动,谁也不会想到的。
突然,我心里滋生疑惑:孟默塔把对我的友谊和对赫利默蒂的爱情视作自己事业成功的手段。正因为如此,他与我们若即若离。他认为,我们的举止起到掩护他干不可告人勾当的烟幕作用。大家因此都有这个想法:他忙于对我们的利用,他不想消除这种迷惑。
现在稍许探究一下他的计谋。外乡的学生在假期里决不会置家人的请求不顾,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他没有特殊需要一个无人地方,谁都不会怀疑这点的。显然,我闯入他房间,破坏了他的空寂感,我带来了一个女人引起了某种新的骚乱;然而,他没有不高兴!他一丝也没有迷恋上赫利默蒂,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对我也没有特殊的兴趣。还有什么,我一次次研究他那种永远警觉的状态,获悉他对我们俩似乎越发憎恨。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驱赶掉熟人,获得无人的便利;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像赫利默蒂那样的新人安排在身边。为专致于某件事,再没有比女人更好的借口了。在这之前,孟默塔举止行为仿佛无目的,令人生疑的;我们来之后他的情况不是那样了。其实,马上思考决定这件深远的事不是轻而易举的。当发现他那种罕见的智慧,我就心驰神往了。我思忖,我们国家竟然也会产生如此老谋深算的聪慧孩子!欢乐充盈了我的心。倘若孟默塔没有其他想法,我也许会用双手把他拽过来,紧紧拥抱他。
那天,我与孟默塔一见面就说:“今天傍晚七点,我决定与你在旅馆用餐。”他听后有些惊讶,后来控制住自己情绪,说:“今天,请您原谅,多多包涵。老兄,今天我的厨房弄得很糟。”我从未见过孟默塔对在旅馆用餐不感兴趣的。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刻领悟,今天他内心一定给某种难以解脱的事纠缠住了。
这样,傍晚我也没有理由待在旅馆。但是那天我唠叨了半天,没有给他起身告辞的机会。孟默塔异常激动不安,他心不在焉地同意我说的每句话,也不反驳我的争辩。最后他看了一下表,怀着惶恐心情站起说:“为什么不带赫利默蒂来?”
我吃惊地说:“老弟,是是,我完全忘了!现在你做一件事,把饭菜准备好。我一定在七点半把她带到这儿来。”说罢,我起身离去。
我高兴得心花怒放。孟默塔对傍晚七点是那么渴望。其实,我的渴望胜过他。我在旅馆附近的一个地方躲藏起来,我像热恋中的情人热切地盼望别离情侣到来那个样子,不时焦急地看着钟表。黄昏的黑暗渐渐浓厚起来,街灯点亮了。那时我惊喜地看到,一顶密封的轿子进入旅馆大门。轿子里究竟是什么,一个浸透着泪水的一张面纱掩饰罪人,一出悲剧的化身,坐在几个奥利萨轿夫的肩上娇滴滴说着“啊哟”口音的美妞,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学院学生宿舍。一想到这个,我全身汗毛直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欢乐和兴奋传播着整个身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时候还没到,我立即闯进旅馆。随后,我放慢了脚步,缓缓地攀登梯子,抵达了上面。我原想躲藏起来,细察一切。但遗憾的是,我的愿望没有实现。因为孟默塔在对着楼梯的房间里低头坐着,对面坐着一位遮着面纱的女子,俩人窃窃私语着。当孟默塔突然望见我,马上走出房间对我说:“饭放在桌上,我马上去取来。”
孟默塔惊慌得简直乱了方寸,仿佛马上要昏厥倒在地上似的。我惊讶万分又心花怒放。我慌忙说:“怎么啦,身体哪儿不舒服?”他什么也没有应答。那时,我仔细地察看犹如木雕似的坐着的戴着面纱的女子,问道:“你难道与孟默塔有什么关系?”没有获得任何回答。但我看到,她与孟默塔没有什么关系,她正是我的妻子!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能猜度到。
这就是我密探生活的第一次礼赞。
数日后,我的一位密探同事对我说:“你妻子与孟默塔关系不能算违反社会习俗的。”
我无奈地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从妻子盒子里找到孟默塔的信件。”我把信件交到他手里:
我亲爱的:
许多日子之后,你兴许把不幸的孟默塔忘得一干二净。童年期间,我去外祖母家伽齐巴利,在那儿我经常去你的家,与你一块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我俩的那个游戏和游戏关系,如今已断裂。你知道与否,我无法说清——曾有一段时间我打碎心灵枷锁,打开惭愧和羞涩的头脑,我表明了与你结成伉俪的决心,我为此作了巨大努力。但由于你我年龄相仿,双方长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这门婚事。
这以后,你出嫁了。四五年我无法获悉你一丝音讯。今天才知道,你的夫婿是在警察局工作;五个月后,他调到了加尔各答这里。今天我知道了你家的地址。
我没有抱着与你相会的徒劳希望。你内心知道,我内心不会存有像一阵喧嚣潜入你家庭的幸福的阴谋。傍晚时分,我像太阳崇拜者站在你家对面的人行道上一盏煤气灯底下;而你每天晚上七点半,在自己楼上南厢房点燃了一盏煤油灯,放在窗前;在那一瞬间,你的光亮的形象在我眼前清晰明亮了起来。这就是我对你的唯一罪过。
这期间,一件偶然的事使我与你夫婿相识了,并逐渐亲密起来。我见到他的举止品格,就不难明白,你的生活并不美满。我对你没有任何的社会权力,但造物主已把你的痛苦转化成我的痛苦,它把消除那种痛苦的重担落在我的肩上。
所以,宽恕我的厚颜无耻,星期五傍晚准七点偷偷坐在公园里,只要来我宿舍待上二十分钟,我把有关你丈夫的几桩密事告诉你。倘若你不予置信,无法忍受,我可以提供有关证据给你看;同时,我向你提出几点建议。我向上帝起誓,希望你根据建议行事,总有一日会获得幸福。
我的动机完全是无私的,我不能这样保证说。我只消一会儿,面对面看着你,听你娓娓诉说,对你莲足抚触,将使我寒舍永远充满幸福的梦幻。我的心只存有如此愿望。倘若你不能相信我,想剥夺我这种幸福,那你写信告诉我,我将作为它的答复,把所有话写在信里给你。倘若对此信都不予置信,你可把我的信给自己夫婿看。这以后,我将把该说的话说给他听。
祝你吉祥如意
孟默塔古玛尔·默久姆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