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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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赖斯基中学毕业,上了大学,并于一年夏天到自己堂祖母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别列日科娃家去度暑假。这位祖母住在祖传的小庄园里,是鲍里斯从母亲名下得到的。庄园包括一片不大的、离县城不远的土地,中间只隔着田野和伏尔加河畔的一个集镇,以及五十名农夫和两座房子:一座石屋,无人照看,废弃了;另一座木屋,是他父亲盖的,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同两个也是表亲关系的孙女,就住在这里,小姑娘一个七岁,一个六岁,都是孤儿,是她的表侄女留给她的,她爱侄女,像亲生女儿似的。

祖母有自己的财产,是家里分给她的,还有自己的小村庄;她始终是个姑娘,自从赖斯基的父母亲去世后,她的侄儿和侄女们便迁居到这个小庄园里。

她照看着它,犹如管理一个小王国,精明节俭,勤恳细心,但独断专行,按封建主的方式。她不让监护人插手她的事务,不承认任何证明文件、公文、契约、字据,维持上一代封建主们在世时原先的秩序,对监护人的来信她答复道:所有字据、契约和证明文件都记录在她脑子里,由她负责,当孙儿长大成人,她将向他作出说明,而在此之前,依照他父母的口头遗嘱,她是全权主人。

监护人耸耸肩,挥挥手,因为庄园不大,又掌握在像祖母这样的主人手中,一定能更好保存下来。

赖斯基上了大学,来她这里顺便看看,道个别,兴许时间会挺长。

在这一角落,童年时人们曾将他从这里带走,后来他长成小男孩,有时亦曾于暑假来此做客,如今一个什么样的伊甸园向他敞开了胸怀。周遭是怎样的景色——屋子的每扇窗都是一幅特殊的画框。

一面是河岸陡峭、扎沃尔日耶[92]蜿蜒起伏的伏尔加河;另一面为广袤的田野,耕作的和荒芜的冲沟;而远处,所有这些的尽头,是蓝莹莹的群山。第三面可见村镇、村庄和县城的一部分。空气新鲜,凉爽宜人,吸一口犹如夏天沐一次浴,浑身为之一振,精神爽快。

围绕整座房子的,是这样的景色,这样的空气,田野环抱,果园拱卫。两座房子附近是广阔的果园,保存完好,有幽冥的林荫道、凉亭和长椅。离房子越远,果园便越显荒芜。

枝繁叶茂的大榆树近旁和一条糟朽的长凳四周,满是樱桃和苹果树;那边是花楸,而那边是一小群椴树,它正想围成一条曲径,却突然钻进密林,同云杉林、桦树林兄弟般混杂在一起。蓦地,一切结束于一座悬崖,一排长满灌木的林丛和一道直达伏尔加河的几乎半俄里长的堤岸。

果园旁,靠近屋子,是一畦畦菜圃。那里有圆白菜、芜菁、胡萝卜,香芹菜、黄瓜,然后是硕大的南瓜,温室里则有西瓜和甜瓜。在这大量蔬菜中,向日葵和罂粟显得尤为鲜艳,引人注目;菜豆在杆子旁爬蔓。

小屋窗前,一个大花坛在阳光下变得五颜六色,色彩缤纷,从花坛有道门通向院子,而另一道玻璃门同类似于外廊的大阳台相连,通往用作住所的木屋。

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喜欢看到眼前开阔敞亮,阳光灿烂,花香四溢,而别像个穷乡僻壤。

屋子的另一面朝向院子,她可以看到大院里、下房里、厨房里、干草棚里、马厩里、地窖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恰如在她手掌心。

只有那座老房子如同眼中钉,处在院子深处,阴森森的几乎总是处在阴暗处,灰蒙蒙的萎靡不振,有些地方窗户给钉死,台阶上野草丛生,笨重的大门闩着同样笨重的门闩,但盖得又牢固又厚实。而那座小屋,从早到晚洒满明亮的阳光,树木离它远远的,使它开阔敞亮,空气新鲜。只有花坛犹如一条花带,从果园那头将它环抱,重瓣玫瑰、大丽菊和其他花卉不由得让人感到就在窗前。

在屋面下搭巢的燕子在屋子四周飞舞盘旋;红胸鸲、黄鹂、黄雀儿和红额金翅雀在果园和小树林里栖息,每到夜晚则有夜莺啼啭。

各种家禽和毛色不同的狗挤满院子。几头母牛、一头山羊和两个女仆到田野上早出晚归。几匹马待在马厩里几乎闲着无事。

屋子四周的花丛上,蜜蜂、熊蜂、蜻蜓环飞,蝴蝶的翅膀在太阳光点上颤动,母猫和小公猫们蜷缩在角落里晒太阳取暖。

屋子里的生活多么欢乐和宁静!那儿什么没有?房间虽小,但舒适,摆放着古老的、从大屋里搬来的爷爷们的、叔叔们的家具,悬挂着赖斯基的父母亲笑容可掬的画像,以及托付给别列日科娃照看的两个小女孩的双亲的画像。

地板上过漆,打过蜡,铺着漆布;炉子贴有花花绿绿、古老的、同样取自大屋的瓷砖。柜橱里塞满老式的、一走动便颤动的碗碟和碰得叮当响的银器。

显眼之处,摆放着古老的萨克森瓷盘、牧女、侯爵小姐和中国的瓷罗锅、桶状茶壶、糖罐、沉重的瓷勺。小圆凳、包铜雕花的红木桌子、小茶几紧靠在舒适的角落里。

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的书房里,摆着一张古老的、同样包铜雕花、带镜子的写字台,上面放有瓷瓶、孔雀羽毛和神像。

但老太太把镜子蒙上了,她说:“你在对面看到自己的脸,妨碍写东西。”

那里,还有张她用餐、喝茶和咖啡的圆桌,相当坚硬,以及一把包皮革、带洛可可式高靠背的古老安乐椅。

按教养,祖母是个旧世纪的人,她不喜欢箕踞而坐,总是举止端庄,虽朴实随和,然举止持重体面,讲究礼仪,从不像眼下的太太们那样盘起腿来,她说:“女人这么坐多丢人!”

鲍里斯觉得她长得很美,其实她就是个美人儿。

她高挑个儿,不胖亦不干瘦,是个生气勃勃的老太太……甚至算不上什么老太太,而是个五十上下的女人,乌黑的双眸灵活有神,笑容善意优雅,以至即便当她生气、目中雷雨大作时,也可在这狂风暴雨后面见到晴朗的天空。

双唇上方长有淡淡的唇须;左脸颊靠近下巴处有颗胎痣,痣上长着一绺浓密的汗毛。这给她的脸庞还增添了一道慈祥。

她的一头白发剪得短短的,在家时,她不系头巾在院子和果园里走动,遇到节日和有客人时,她才戴上顶包发帽;但包发帽勉强顶在头顶,于她并不合适,并且好像随时准备从脑袋上飞走。她亲自陪客人坐了五分钟,道了声歉,便将它摘了。

上午,她穿件宽宽大大、有腰带和几个大口袋的白色短上衣,下午换上件棕色上衣,逢重大节日则穿上像银子般闪闪发亮、稍能弯曲、窸窣作响的衣服,肩上披条古老的、专由瓦西里莎一人存放和取出的披巾。

“伊万·库兹米奇叔叔从东方运来的,花了三百个金币[93]:如今这样的披巾多少钱也搞不来!”她显摆道。

腰带上和口袋里挂着和放着许多钥匙,因此,祖母好像一条响尾蛇,她顺院子或果园行走时,老远便能听到她身上发出的声音。

马车夫们听到这响声,马上把烟头藏进靴子后面,因为她在世上最怕的是失火,由于这缘故,她把抽烟视为最大的恶习。

厨师和厨娘们一听到钥匙的叮当声,同样忙活起来——急忙抄起刀、长柄大勺或是扫把,而基留沙赶紧从马特廖娜那里跳开,往大门口跑,而马特廖娜早在祖母出现之前,已经跑进棚子,好像十分吃力的样子拽着大洗衣盆。

屋子里,听到从院子返回的女东家的钥匙声,马舒特卡急忙从自己身上摘下脏兮兮的围裙,随手用什么东西便擦起手来,有时是条东家的头巾,有时是块抹布。再往手心吐几口唾沫,使劲儿将干巴的不顺从的发辫捋平,然后在圆桌上铺上最精美的干净桌布;而瓦西里莎是个沉默寡言、愁眉不展的女人,与女主人同龄,并不很肥胖,而是因为长期待在房间里身体变得虚胖和憔悴,她正将一套煮沸的银咖啡壶和杯盘端来。

马舒特卡站在角落里,她总是躲在阴暗处离女主人更远些,并竭力装得十分爱整洁。女主人要求这一点,可马舒特卡却对保持整洁有点儿别扭。她用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拿东西不那么牢靠,一不留神便打碎东西;茶炊或是茶碗会从手中滑落;同样,穿上干净衣裳连走路都别扭。

每当吩咐她星期天梳好头,洗个澡,换身衣服,于是照她的话说,她整天就像装进了口袋里。

好像她只有此时才感到幸福:当她因擦地板,冲刷门窗,洗碗碟,将全身弄得脏污不堪、披头散发的时候;当她弄得蓬头垢面,令人无法辨认,而那双手脏到如此程度,倘若需要挠一下鼻子或眉毛,她得动用胳膊肘的时候。

相反,瓦西里莎是个过分拘泥、傲慢自大、总是低声说话和所有下人中唯一一个爱整洁的女人。她从最年轻时起便来侍候女东家,当她的侍女,再没离开过,熟悉老太太的全部生活,如今成了她的女管家和可信赖的女人。

她们之间用最简单的言语说话。祖母几乎不需向瓦西里莎下什么指示:她本人知道该做的一切。如果有紧急的事要办,祖母并不提出要求,而是好像提建议似的去办这样或那样的事。

祖母不会向自己的手下人提出请求,因为这不符合她封建主的本性。家奴,听差,仆役,使唤丫头——这一切永远如此,无论如何不可改变。

她办事很少用个人命令:家庭事务她交给瓦西里莎去管,村里事务则由管家或村长去办。除了瓦西里莎,对任何人她都不称呼全名,除非遇到这样的名字,你无论如何无法将它压缩和简化,如农夫费拉蓬特和潘捷列伊蒙就称作费拉蓬特和潘捷列伊蒙,她称村长为斯捷潘·瓦西里耶夫,而其他所有人一概为:马特廖什卡,马舒特卡,叶戈尔卡,等等。

倘若她用名字和父名称呼谁,那么此人便明白,他已大祸临头:

“上这儿来,叶戈尔·普罗霍雷奇,昨天一整天你掉哪儿啦?”或是:“谢苗·瓦西里伊奇,你昨天在干草棚大概抽小烟斗了吧?你瞧我的吧!”

她用手指着威吓,有时晚上起来盯着窗户:烟斗里的火星别突然着起来,别有人打着灯笼在院子里或板棚里走动?

“奴仆”和老爷之间的差别永远无法消除,什么也不能消除。她严厉得恰如其分,宽厚和仁慈亦恰到好处,但一切全在主人观念的范围内。甚至当伊琳娜、马特廖娜,或其他女仆的无特权婴儿来到世上时,她怀着尊严受辱的神情,默默听取了有关此事的呈报,然后吩咐瓦西里莎给点那里需要的东西,鄙夷地望着一边,只说道:“别让我再见到她,下流坯!”马特廖娜和伊琳娜复原后,避开女东家一个月,以后便一点事也没有了,而孩子嘛,“去了乡下”。

仆人中若是有谁生了病,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甚至会晚上起来,派人给他送去酒精和软膏,第二天派人送他上医院,更多的是送到梅拉霍利哈那里,医生她是不会请的。然而某个孙女舌头稍有瘙痒或是肚子有点儿鼓,基留什卡或弗拉斯便会摆动胳膊肘和双腿,骑上没鞴鞍的马,策马疾驰,上城里找大夫。

“梅拉霍利哈”是对住在城郊集镇上的一个老太婆的称呼,她用些简单方法替“仆人们”治病,手到病痛消除。常常,经过她治疗,有人将一辈子弯着腰吃尽苦头,甚或有人不能用自己的嗓音说话,一生只会发出哼哼声;有人从她那儿回来失去了双目,或是没了颌骨——但毕竟疼痛消除,农夫和农妇们又干活了。

这样病人和医生满意,而地主自然就更满意。因为梅拉霍利哈只对农奴和小市民行医,医疗管理部门对她也就不予注意。

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让仆人们喝菜汤稠粥,给他们喂得饱饱的,直至吃撑,逢年过节吃大馅饼和羊肉;圣诞节烤鹅烤猪;但她不允许在他们的伙食和衣着上温情有加,作为仁慈,她会把自己的残羹剩饭时而给这个或那个女人。

她喝茶和咖啡,女主人喝过后轮到瓦西里莎,然后是女仆们和上年纪的雅科夫。节日里,会给马车夫们、地主家的农夫们和村长端上一杯酒,看在他们繁重劳动的分上。

早晨,女仆们正收拾桌上的咖啡用具时,一个健壮的农妇闯进房间,脸颊极为红润,嘴巴永远挂着笑容——哪怕挨打时也是;这是孙女韦罗奇卡和玛尔芬卡的保姆。在她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她的小帮手。她们是带孩子们来祖母屋里吃早饭。

“哦,我的小鸟儿,哦,怎么办?”祖母说,总是为难,不知先亲谁好,“唔,怎么样,韦罗奇卡?瞧这乖孩子,头发梳得好好的。”

“我也是,奶奶,我也是!”玛尔芬卡叫喊道。

“玛尔芬卡的眼睛是怎么啦,红红的?别是睡梦中哭的?”她关心地问保姆,“别是太阳晒的?你那里的窗帘拉上了吗?你可是小心点,粗心的婆娘!回头有你瞧的。”

还有三四个年轻女仆待在女仆住的房间里,她们整日里弯着腰,缝东西或钩花边,因为祖母不能见到仆人们无所事事——而在前厅里却闲坐着若有所思的雅科夫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爱逗乐的叶戈尔卡,以及两三个给雅科夫打下手的仆役,他们也什么事都不干,并且经常调换。

雅科夫本人也只是在饭桌旁侍候,懒洋洋地用树枝赶着苍蝇,懒洋洋和若有所思地换盘子,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待到女主人询问他,这才勉强回句话,好像他活在世上天晓得有多沉重似的,好像心头压着多大苦恼似的,虽说他根本什么苦恼也没有。女主人委派他当管家,只是因为他驯顺听话,饮酒有节制,也就是不会喝得烂醉如泥,而且不抽烟,上教堂又十分热心。

赖斯基正巧在孩子们用早餐时遇见祖母。祖母两手举起轻轻一拍,猛地跳了起来;差点儿没将桌上的碗碟碰掉。

“鲍留什卡,你这个调皮鬼!也不写封信,突然就来了:一进门,吓我一大跳。”

她搂住他的头,很快望一眼他的脸,像是想哭,但只是搂紧头思索着,又飞快朝赖斯基母亲的肖像瞥一眼,抑制住了叹息。

“嗯,嗯,嗯……”她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笑了笑,急忙掏出手帕擦眼睛,“妈妈的宝贝儿子,同她一模一样!瞧,她曾经有多美,一个美人儿。瞧啊,瓦西里莎……记得吗?多像!”

咖啡,茶,白面包,早餐,中饭——这一切都向还很腼腆、胆怯、娇弱、有着年轻人好胃口的大学生猛攻,所有的东西他都吃得津津有味。祖母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叫人来,告诉村长,把所有人、所有人全叫来,说是主人来了,真正的主人,老爷来了!敬请光临,老爷!欢迎光临祖传的老窝!”她带着戏谑和讽剌的语调,学着农夫的腔调,谦恭道,“请对我们仍加庇护:这个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欺压我们,使我们破产,您得替我们做主啊!……哈哈哈。喏,给你钥匙,喏,这是账册,您请发号施令,让老太婆解释清楚:她把一切挥霍到哪儿啦,农村木屋为何都倒塌了?……得了吧,马利诺夫卡的农夫们在城里的小窗户下挨家乞讨呢……哈哈哈!而在你表叔兼监护人那里,在新庄园里,我寻思农夫们穿的是擦过油的皮靴和红衬衣,住的是两层楼的木屋……主人,你为何不吱声啊?为何不问问账目?吃早饭吧,然后我领着你四处看看。”

吃罢早饭,祖母头戴亚麻布风帽,脚蹬厚底鞋,带着把大伞,领鲍里斯去看自己的产业。

“喏,看吧,主人,请发表高见,看有什么经营不善之处,别纵容奶奶。瞧,窗户旁的小花园,是我不久前开辟的。”她说着,穿过花坛,朝院子走去,“韦罗奇卡和玛尔芬卡一直就在我眼面前玩,在沙土里刨坑。保姆靠不住:我就从窗子里看她们在干什么。等她们再长大一点,就不用买花了:有自己种的花。”

他们走进院子。

“基留什卡,叶廖姆卡,马特廖什卡!全都躲哪儿去啦?”祖母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叫喊,“怎么啦,太热吗?出来个人啊!”

马特廖什卡出来,禀报说基留什卡和叶廖姆卡被打发去村子叫农夫们了。

“这是马特廖什卡:你还记得她吗?”祖母说,“你过来,蠢货,站着干什么?吻老爷的手:这是我孙儿。”

“我害怕,主人,我不敢!”马特廖娜说,走到老爷跟前。

他腼腆地拥抱她。

“这耳房是新盖的吧,奶奶,从前没有。”鲍里斯说。

“你看出来了!对,是新盖的,老屋你还记得?全糟了,地板缝有巴掌大,黑乎乎的,全是烟黑,而现在,你瞧!”

他们走进新耳房。祖母指给他看马厩里的变化,还有马匹,还有特意为家禽盖的单间,以及洗衣房,甚至牲口棚。

“老厨房也没了,这是新的,特意单独盖,免得把火引到大屋去,这样仆人们也不挤。现在每个男的和每个女的都有了自己的住处,虽说很小,但是独间。瞧,这里是粮食,食品;那里是新地窖,酒窖也是重新盖的。”

“你在这儿站着干吗?”她朝马特廖娜转过脸,“去告诉叶戈尔卡,让他跑到村里通知村长,我们自己去那里。”

在果园里,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向他介绍每棵果树和灌木,领他经过林荫道,与他一起从山上眺望树林,最后他们进了村。天气暖和,秋播的黑麦在中午徐徐的微风中轻轻地波浪起伏。

“这是我的孙子鲍里斯·帕夫雷奇!”她对村长说。“怎么,趁院子里热,都在收拾干草吗?看来,炎热一过便要下雨。这是主人,真正的主人来了,我的孙儿!”她对农夫们说。“你见过他吗,加拉西卡?看啊,他有多帅!伊柳什卡,难道黑麦地里的小牛是你的?”她问,同时又顺便朝水塘望了一眼。

“又在树上晾衣服!”她转向村长,愤然道,“我吩咐过拉根绳子。告诉瞎子阿加什卡:她总喜欢在柳树上晾衬衣!一个活宝!她要把树枝全折断了!……”

“没有这么长的绳子,”村长无精打采地说,“得上城里去买……”

“那你干吗不对瓦西里莎说:她便会向我报告。我每星期都去一趟:早就买回来了。”

“我说过,是她忘了,或者说用不着惊动主子。”

祖母在手帕上打了个结。她喜欢说,没有她什么事也办不成,虽说任何人都能买来绳子。但根本别想她会把钱信托给谁。

虽然她并不吝啬,但她用钱十分节俭;花费之前她会考虑再三,心里提心吊胆,甚至脾气有点儿暴躁;但钱一支付,她顿时将它忘诸脑后,甚至不爱记账;倘若记账,那也只是为了,用她的话说,日后别忘了钱派什么用场和别大吃一惊。更多的是她不喜欢突然花费太多,开销一大笔款子。

除了料理大事,她的生活也有许多小事要操心。忽而她要让女仆去剪裁和做针线活,忽而得让她们去修补什么,忽而要煮,忽而要洗。“事必躬亲”的她,召唤着,看管着,以便一切都在她眼面前进行。

其实,她本人什么也不必碰,而是像老年人那样姿态优雅地将一只手在腰部一叉,另一根手指颐指气使地指指点点,该怎么做,往那儿放,如何收拾。

家里的柜子、箱笼、精制的匣子和贵重的首饰匣上的钥匙叮当作响,那里收藏着给孙女们做嫁妆用的古老而华贵的内衣、亚麻布、绸缎、发黄的名贵钩花织物和钻石,而主要的是钱财。放茶叶、糖、咖啡和其他食品的柜子钥匙则在瓦西里莎那里。

早晨,安排好活计,喝过咖啡,祖母站在旧式账台旁结账,然后坐在窗边望着田野,留意劳作,看院子里都在忙活些什么,倘若院子里有什么做得不合她心意,便打发雅科夫或瓦西里莎过去。

随后,倘若有必要,她就上市场,或是进城拜访,但从不多待,看上五分钟,便立刻去另一家和第三家,并于吃中饭前回到家。

可她对别人来访就不这样,特喜欢招待客人吃早饭和用午餐。不管老太太生活如何,也不论何时,早晨和晚上,不塞饱肚子,她是谁也不放走的。

冬天,吃过中饭,单独一人时,祖母便坐在壁炉前,每每默默地沉思默想。她以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主人的优雅姿态坐着,仿佛集中思想在思考,或是在作深沉的回忆——此刻她喜欢四周寂静无声,一个人久久待在暮色苍茫中。夏天她在菜园和果园里度过:为了健康,她让自己戴上麂皮手套,带上小铲,或小耙,或喷壶,挖一畦地,浇浇花,清除某个灌木上的毛虫,摘下醋栗上的蛛网,累了,便与她最好的老朋友、交谈者和谋士季特·尼孔内奇·瓦图京一起喝茶,结束夜晚。

季特·尼孔内奇按其本性,是个绅士。他在那里,在省里拥有二百五或三百名农奴——确切数字他并不知晓,他从不上庄园去看一眼,而让农民们随便做什么,缴给他多少租金也由他们自己做主。对他们从没有不信任过。他羞怯地收下他们捎来的钱,不点一下便放进旧式写字台,朝农夫们挥下手,让他们随便去哪儿。

他原先在军界供职。老人们还记得他是个长得很帅的年轻军官,为人谦和,彬彬有礼,但勇敢,性格直率。

年轻时,他常回自己庄园看望母亲,度完假再走,最后他退伍,然后进城,买了个不起眼的小楼,三面窗户临街,在那里给自己筑了个永久的巢。

虽说他在某个中等武备学校里受过的教育极差,但他爱看书,尤其是政治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透着一种谦和的羞怯,同时在这种谦和下又隐藏着对自己人格的自信,这种自信他从不显露,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在他身上明显存在着,好像待到必要时,才准备表现出来。

无论同谁多亲近,他总是在言谈举止中保持着谦恭和稳重。无论是省长、老友,还是新朋,他都同样鞠躬,咔一碰脚跟,将它稍稍往后退一步,保持老派的礼仪。在女士面前,他从不坐下,甚至在街上说话都要摘帽;拾手帕,端小板凳,他总是抢在众人前头。倘若别人家里有少女,他便捎去一磅糖果、一束鲜花;谈话的语调亦竭力适合她们的年龄、课业和爱好;保持最文雅谦和的举止和旧时代骑士一贯的恭敬;不容许自己言语中有什么暗示,更不用说有非分之想;在她们面前出现准穿燕尾服。

他不抽烟,亦不洒香水,不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但爱整洁,优雅干净,仪表、举止、交际都显得气度高贵。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尤其喜欢内衣,显示的不是绣花、式样,而是洁白。

他身上的一切都很朴素,但一切都好像光彩夺目。南京土布的裤子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蓝色燕尾服像是新缝制的。他五十岁,但由于假发和总是刮得光光的下颏,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面颊红润的四十岁男子。

他的目光和笑容那么和蔼可亲,立刻便博得众人对他的好感。虽说钱财有限,看外表却是个慷慨大方的贵族:他出手一百卢布的那种大方和殷勤,就像一掷千金似的。

他对祖母怀有一种恭敬和几乎虔诚的友情,但这友情又充满着如火的热情,因为只要他来到她那里,坐下,望着她,便可断定他在爱她,爱得神魂颠倒。虽说天天是她的客人,但无论在对她的态度上,或是待在她身旁,他都按自己的习惯从不流露出亲密的迹象。

她亦向他报以同样的友情,但在举止上要活跃和亲密些。她甚至操纵着他,这当然要归功于她活泼的性格。

记得她年轻时候的人们说,她曾是个活泼而又十分美丽、身材苗条、有点儿拘礼的姑娘,家务的繁忙使她变成一个口齿伶俐、永远忙个不停的女人。但她身上仍遗留着青年时代的特点和另一些习惯。

当她披着披巾、沉思默想时,就像挂在前辈老屋游廊上的一幅老妇人画像。

有时,她身上会突然出现某种坚毅、庄重、高傲的东西:她挺着腰,脸庞被某种突如其来严肃的或重要的思想所照耀,仿佛这思想将带她远离庸俗的生活去过另一种生活。

她独自坐着,有时会笑起来,笑得那么优雅和沉入幻想,像是一个无忧无虑、很有钱财、娇养惯了的女东家。她或是一手叉腰,或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眺望着伏尔加河,忘掉家务琐事,那时她脸上又会掠过一丝忧郁。

几乎没有一天季特·尼孔内奇不给祖母或两个孙女捎来礼物。三月里,当任何地方还都听不到蔬菜的消息时,他会捎来新鲜的黄瓜或一小筐草莓,四月则是一把鲜蘑——“最早的时鲜货”。橙子刚运进城,桃子刚上市——它们首先出现在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的家中。

城里原先曾有传闻,后来因时间太久而停止了,说是季特·尼孔内奇年轻时来到城里,爱上了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而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也钟情于他。但双亲不同意这门婚事,而选定了另一位当她的未婚夫。

她同样也不同意并始终是个姑娘。

这说法是否确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不过他每天上她那儿倒是真的,或是上午,或是晚上,并在那儿结束一天。对此大伙都习惯了,在这方面也就不再作进一步的猜测。

季特·尼孔内奇喜欢同她聊世上发生了什么事,谁跟谁开战,为了什么;知道为何我们粮食便宜,倘若能把它从全国各地运往国外会如何。他还对所有古老家族、所有统帅和部长,他们的生平经历耳熟能详;能说出为何一个海洋所处位置比另一个高;他头一个通告英国人或法国人想出了些什么,并且判断这是否有利还是无益。

他会告诉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糖在下游地区已经跌价,让她别受商人们的欺骗,或是茶叶很快要涨价,让她预先储备。

有什么事情需要在政府机关办的,季特·尼孔内奇全给办了,疏通了,有时甚至还会隐瞒下多余的费用,也许无意中被揭露了,她便会数落他几句,他很难为情,请求原谅,并足致礼,吻她的纤手。

她与地方当局经常对立:他们是否该派人到她家住宿,或是下令修路,征收税赋;她认为上司的所有类似命令都是强制,于是责骂,争吵,拒绝缴纳,不愿意听共同利益之类的话。“什么事也别管。”她说。她并不喜欢警察,尤其不喜欢一个警察局长,几乎把他看作强盗。季特·尼孔内奇试过几次,使她容忍有关共同利益的想法,但毫无结果,只做到让她同地方当局和警察言归于好。

瞧,年轻的赖斯基来到的是一个怎样的宗法制寂静的怀抱。一个孤儿的身边,好像突然出现了家庭、母亲和妹妹们,季特·尼孔内奇的身上则是热心肠叔叔的范例。

祖母刚打算给他解释她的地里都种了些什么,眼下最好种什么,孙子便开始打哈欠。

“你听着:这可全是你的事;我只是你的工长……”她说。但他打着哈欠,看一些什么鸟儿躲进了黑麦田,蜻蜓如何飞翔,揪下一把矢车菊,聚精会神地打量农夫们,更为凝神细听农村的宁静,望着蓝天,觉得这里的天空格外的高邈。

祖母同农夫们谈话谈得忘了一切,他便跑进果园,从悬崖上往下跑,穿过密林来到岸上,直至伏尔加河河边,面对眼前的景色说不出话来。

“不,太年轻,还是个小孩子:少不更事。”祖母目送着他,心想,“瞧他跑得多欢!会出息成什么样呢?”

伏尔加河在两岸间沉静流淌,河上布满岛屿、浅滩和灌木丛,沙洲错落。远处砂石山峰的侧影一片金黄,山峦上林木苍翠;白帆点点,海鸥鼓翼平稳飞翔,它们朝水面低飞,几乎触及江水,又盘旋而上,而一只苍鹰则在田园上空高高缓缓地滑翔。

鲍里斯已经不注意眼前的景色,他敏锐地发现这景色是他头脑里的重复;那边重峦叠嶂,这里是座小木屋,浓烟滚滚;他相信且发现,那里便是浅滩和点点白帆。

他闭上双眼,站立良久,想起了童年,记得他身旁坐着母亲,记起她的面容和她观望景色时明眸那沉静的光芒……

他悄悄回家,开始攀登悬崖,那景色恰似绕到他前面,又展现在眼前。

有关这悬崖,在马利诺夫卡和整个邻近地区留下一个悲伤的传说。那里,在悬崖底下灌木丛中,当赖斯基的双亲在世时,一个爱吃醋的丈夫、城里的裁缝,因妻子不忠,将她和情敌杀死后,当场自刎。人们将自刎者就埋在了他行凶作案的现场。

整个马利诺夫卡、自由村、赖斯基一家和县村,都被恐怖所震惊。如同这种情况下经常发生的那样,人们中出现了传闻,说自杀者身穿白衣,在林中游荡,有时攀上悬崖,朝有人住的地方窥探一番后消失。出于迷信的恐惧,用云杉树和野蔷薇灌木当篱笆隔开、从悬崖顺山脊延伸的那部分果园,便被扔下不再经管了。

仆人们已经谁也不去悬崖,自由村和马利诺夫卡的农夫们绕过它,宁愿顺另一道山坡和悬崖下山到伏尔加河,或是走通行马车的大道,虽说路陡,两边又有障子。

将赖斯基家的果园与森林隔开的那道篱笆早已坍圮并消失了。果园里的果树亦同云杉林、野蔷薇灌木和忍冬相互缠绕、混杂在一起,形成一个荒凉、幽僻之地,里面还掩藏着一个废弃的半倒塌的凉亭。

赖斯基的父亲甚至还吩咐,在上方那块果园上、离悬崖开始不远处挖了条沟,作为果园的边界。

当赖斯基从悬崖上下来,走进密集的灌木丛时,他记起了那个悲凄的传说,双肩颤抖,身子发冷。

他活灵活现地想象那情景,爱吃醋的丈夫如何激动得全身发抖,偷偷钻进灌木丛,如何扑向自己的情敌,用刀子朝他猛刺;也许他妻子就在他脚旁,她如何颤抖,恳求宽恕。但他满嘴白沫,一刀又一刀地将她刺死,然后在两具尸体上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赖斯基战栗一下,情绪激动忧郁,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往回返,回到了家里。可同时,这偏僻荒凉的森林令他向往,引诱他进入神秘的幽暗,招呼他去悬崖,从那里眺望伏尔加河和它的两岸,景色秀丽。

鲍里斯置身于画中,一脸沉思,心旷神怡,美不胜收——真想永远屹立于此。

他闭上双眼,试图抓住他在想什么,但抓不住;思想出现又消逝,犹如伏尔加河的道道江流:只觉身上仿佛有个声音在向他歌唱,声音中,宛若有面镜子,映出眼前的那幅美景。

韦罗奇卡和玛尔芬卡将他的注意力分散。她们缠着他,逼他画鸡,画马,画房子和祖母,不让他离开一步。

韦罗奇卡是个肤色黝黑的小姑娘,一对乌黑的眼睛,目光尖锐,已经开始有点矜持,羞于顽皮淘气:她孩子般蹦蹦跳跳了两三步,会突然停下来,羞怯地看看自己周围,从容不迫地走几步,然后便小鸟似的偷偷迅跑起来,像小鸟儿啄食似的,迅速揪下一片醋栗叶,急忙塞进嘴里,平静地合上嘴唇。

倘若鲍里斯摸下她的头,她马上将头发抚平,倘若亲了她一下,她轻轻擦干净。她抓住一只小球,抛了它两下,倘若它滚走了,她不会走去把它捡起,而是跳起来,摘下一片树叶,竭力弹得噼啪作响。

她很固执:倘若有人说,我们去那儿,她不去,或是不会立刻去,而是先否定地摇头,然后不是走,而是跑,而且是连蹦带跳地跑去了。

她不请赖斯基画画,但倘若玛尔芬卡提出请求,她会比玛尔芬卡更专注地看人家如何画画,并什么也不说。她也不像玛尔芬卡那样要画和铅笔。她六岁多一点。

玛尔芬卡正相反,她是个白皙、漂亮、胖胖的小女孩,五岁。她经常使性子,爱哭,但时间不长,眼泪还没擦干,她已经尖叫着笑了起来。

韦罗奇卡很少哭,哭也声音很轻,倘若有什么事情让她伤心,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也不会很快恢复,她不喜欢别人强迫她请求宽恕。

她沉默着,沉默着,然后突然出乎意料就没事了,又开始连蹦带跳地奔跑,偷摘醋栗,而更经常偷摘的是一种长在地界沟里的、甜得腻人的黑色浆果,而祖母是严厉禁止采摘的,因为吃了好像会呕吐。

“他总是在想什么呢?”祖母见孙子经常突然高兴之后又蓦地沉思默想,便试图猜透他的心思,“他总是在那里干什么呢?”

但其中的答案鲍里斯并没有让她等好久:他让祖母看了他的画夹,然后给她弹奏了所有卡德里尔舞曲、马祖卡舞曲、歌剧片断和自己的幻想曲。

祖母一个劲儿地叫好。

“完全,完全像母亲!”她说,“她也总是忧郁,什么也不需要,总是不知为什么唉声叹气,好像在期待什么,突然便弹起琴来并开心起来,或是手不释卷,没法让她把书丢开。看啊,瓦西里莎,他把你和我都画上了,瞧,简直一模一样!等等,待会季特·尼孔内奇要来,你藏起来,把他画下来,明儿我们悄悄派人到他那里,把画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小孙子怎么样?弹得多棒!不亚于在姑妈家待过的那个法国侨民……而且他沉默寡言的!明天我就带他进城,去见公爵夫人,去见市长!可惜你怎么也无法让他听听庄园的事儿:太年轻!”

鲍里斯总算把《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奥西安的故事,甚至荷马的一些片断和讲义上的什么内容给祖母转述了一遍,替她,替孩子们和瓦西里莎画了像,还弹奏了钢琴。

然后他跑到伏尔加河上,坐在悬崖上或是跑到河边,躺在沙滩上,望着每一只鸟儿,望着蜥蜴和灌木丛里的小昆虫,并注视自己,看那景色是否映在了自己身上,画面中的一切是否还那么真切鲜明,过了一星期他发现那景色消失了,变得暗淡,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感到无聊。

可祖母还一心想让他看账目,向他解释留多少用来打点衙门,多少用来修庄园,改建花了多少钱。

“韦罗奇卡和玛尔芬卡的账目是单立的:你看,”她说,“别以为有你哪怕一戈比的钱用在了她们身上。听我说……”

但他并不听,而是看祖母如何记账,如何透过老花镜望着他,她的皱纹和胎痣什么样,并且只要见到眼睛和笑容,便会突然笑起来,扑过去亲她。

“你在同他谈正事,可他却淘气:多没正经的小男孩!”祖母有一天说,“跳吧,画吧,待到将近老年、有个方便舒适的角落时,再说声谢谢吧。还有那边的一个庄园,天晓得将会怎么样,监护人是怎么管理的!这已是个老庄园,在那里住惯了……”

他开始要求去看看老房子。

祖母无法拒绝,便不太乐意地把老房子的钥匙交给他,于是他去看那些他生于斯长于斯,并留下模糊记忆的房间。

“瓦西里莎,你随他一起去吧。”祖母说。

瓦西里莎准备动身。

“不必,不必;我一人去。”鲍里斯执拗道,仔细看看那把齿孔间长满铁锈的沉重钥匙,便走了。

给他开门的是外号叫刁钻鬼的叶戈尔卡,因为他总是待在女仆屋里,刁钻促狭地嘲弄那些女仆们。

“还有我,我也要同哥哥一起去。”玛尔芬卡请求道。

“你去哪儿,亲爱的?那边可吓人啦——呜!”祖母说。

玛尔芬卡吓怕了。韦罗奇卡什么也没说;可是当鲍里斯来到老屋门前,她已经站在那里,紧贴着门,害怕把她拽开而紧抓着锁把。

赖斯基心中害怕,紧张地走进前室,朝下一个房间怯生生瞥了一眼:这是个带圆柱的厅堂,有上下两排窗户,但窗户上积满灰尘和霉层,结果屋子里代替两道光线的,是昏暗。

韦罗奇卡刚闯入前室便连蹦带跳得往前冲,跑得飞快,只朝挂有画像的两边瞥了一眼,便消失不见。

“你上哪儿?韦拉,韦拉?”他叫道。

她停下,把手放在下一扇门锁上,默默望了他一眼。他还没来得及到她那里,她已经消失在门后。

厅堂后是两间被熏黑的、阴森森的客厅;一间内有两尊用布套蒙住的雕像,像两个幽灵,还有两个旧枝形吊灯,亦蒙着布套。

到处是变黑的、用沉重的橡木和乌木制作的圈椅和桌子,桌上放有青铜器、木雕工艺品、中国大花瓶、雕有骑着酒桶的巴克科斯[94]的座钟、椭圆形镶枝条形镀金镜框的大镜子,卧室里放着张大床,犹如一口蒙着织锦缎的豪华棺材。

赖斯基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灵柩台上如何睡觉:他觉得,活人在这里是无法入睡的。天盖形幔帐下,涂成金色、悬垂着的丘比特,浑身斑驳褪色,脏污不堪,他朝床铺拉紧弓箭;角落里是些雕花橱柜,象牙雕刻,螺钿珠母镶嵌。

韦罗奇卡打开一只橱柜,伸进小脑袋,然后一只接一只打开小箱子,也伸进小脑袋:柜子里,男人的老式长衣和大扣子绣花礼服,散发出潮味和尘土。

沿墙挂满画像:你哪儿也躲不开它们——它们的目光无处不在。

整座房子充满灰尘和空荡。每个角落仿佛都传来沙沙声。赖斯基每迈出一步,角落里仿佛也有人迈了一步。

地板在脚步下的震动,使得多年的积尘从圆柱和天花板上轻轻落下,掉下来的灰泥一点点、一块块杂乱地躺在有些地方的地板上。窗户上,苍蝇悲戚地嗡嗡着,想要从落满尘土的玻璃上往外飞。

“是啊,祖母说得对:这里太可怕!”赖斯基战栗一下说。

但韦罗奇卡跑遍了每个角落,已经从楼上面的房间回到了下面,那些房间同楼下的大厅堂和客厅完全相反,像修道院的小屋,紧凑,舒适,窗外视野开阔。

房间里光线暗淡,死一般沉寂,一切都死气沉沉,而朝窗户外望去,你会疲劳全消:那里四周是蓝天,绿荫闪现,人影幢幢。

韦罗奇卡像只小鸟穿行在这些破旧东西中间,无论是画像令人厌烦的目光,还是潮湿、灰尘和这些令人悲伤的荒凉,她都不受惊扰。

“这里好,地方多!”她环顾四周道,“楼上多好啊!那么多的图画和书籍!”

“图画,书籍,在哪儿?我怎么不记得!好韦罗奇卡!”

他抓住她,吻了她一下。她擦了下嘴唇,跑着把书指给他看。

赖斯基找到两千册书,埋头看起书名来。那里全是百科全书派[95]和拉辛、高乃依、孟德斯鸠、马基亚维利[96]、伏尔泰的著作,古代经典作家们的法文译本和《疯狂的罗兰》[97],以及苏马罗科夫[98]和杰尔查文[99],瓦尔特·司各特[100]和熟悉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法文版的《伊利昂记》和卡拉姆津译的《奥西安》,还有马蒙泰尔[101]、夏多布里昂[102]的作品和无数的回忆录。许多书籍上的连页都没有裁开,可见书的主人们,也就是鲍里斯的父亲和祖父还没来得及读它们。

从此,屋里开始听不见赖斯基的声音;他贪婪地几卷接几卷地阅读,甚至不再去伏尔加河。

他看书,画画,弹钢琴,祖母听得出神;韦罗奇卡把下颏支在钢琴上,连眼也不眨,聚精会神盯着他。

有时他写诗,大声朗读,陶醉于诗的音乐中;有时他画河岸,沉浸在激情和画中: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他并不知道,但他强烈地战栗一下,仿佛预感到某些意义重大的精美享受,见到了那个充满音乐和绘画的世界,那里泼溅着、演奏着、搏动着另一种引人入胜的生活,如同那些书上所描述的那样,而并非他周遭的那种生活……

“喂,我又想问问你,”有一天祖母说,“为何你又重新进中学堂了?”

“是上大学,奶奶,不是进中学堂。”

“全一样:反正你是在那里念书。还念什么啊?在监护人那里念过,在中学念过:画画,弹古钢琴[103]还学什么?大学生们只会让你学会抽烟斗,大概——千万不要——还教你喝酒。你还是进军界,参加近卫军吧。”

“表叔说,没有财产……”

“怎么没有,这是什么?”

她指着田野和小村庄。

“这有什么?……管什么用?……”

“怎么不管用!”于是她开始几百几千算起来……

她没在京城生活过,也从未在军界服务过,因此不清楚为此需要多少钱和做些什么。

“没有财产!我给你送一个团的粮食去!得了吧……没有财产!那表叔把收入都花哪儿啦?”

“奶奶,我想当艺术家。”

“怎么去当艺术家?”

“当画家……大学毕业进美术学院……”

“你说什么,鲍留什卡,快画十字!”祖母勉强听明白他想说什么,便说,“你是想当老师?”

“不是,奶奶,不是所有的演员都是老师,有许多著名的天才,他们名声很大,得到许多钱是靠绘画或是音乐……”

“那么你也将靠自己的画儿去挣钱,或是夜晚去弹琴挣钱?……多丢人!”

“不,奶奶,艺术家……”

“不,鲍留什卡,你别让奶奶伤心:让她活到这一天,高高兴兴见到你穿上近卫军制服;像个棒小伙来到这里……”

“可表叔说,想让我当文官……”

“当个小官吏?弯着腰抄抄写写,淹没在墨水里,上上衙门:以后谁会嫁给你?不,不,去当军官,娶个有钱的女人!”

虽说赖斯基并不赞同祖母和表叔的意见,但在他的前途上还是闪现出自己的身影,时而身穿骠骑兵制服,时而身着少年侍从的服装。他骑着骏马看上去多帅,他的舞姿有多灵巧。这天他给自己画了幅像,身披斗篷,漫不经心倚靠在马鞍上。

十一

有一天,祖母吩咐套上自己那辆高高的老式四轮轿式马车,头戴包发帽,身穿银色外衣,肩披土耳其披巾,命马车夫穿上镶金银边饰的长制服,进城去拜访,让他们见见孙子,同时上小铺进行采购。

两匹养得肥肥的马拉着他们缓缓小跑着,胸腔里回响着某种恰似打嗝儿的声音。马车夫手执马鞭,缰绳放在双膝上,偶尔扯动一下,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熟悉的景物。

祖母这次在城里的巡游更加隆重。没有一个人不向她低头问候的。她停下来同另一些人说上几句。她把所有遇见的人的名字都告诉孙子,凡从房屋旁经过,她都解释,谁住在那里,生活如何——这一切都是在行进的瞬间完成的。

他们行驶到一排木屋店铺前,商人将拿帽子的手伸得远远的,脑袋稍稍往一边低着,满脸堆笑,向她行礼表示欢迎。

“致敬,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他笑着说,露出一排闪闪发亮的雪白牙齿。

“您好。瞧我给你们带来了孙子,庄园真正的主人。我把他的钱都花在您的铺子里了。他画画和弹钢琴有多棒!……”

赖斯基拽祖母的袖子。

库兹马·费多特奇向赖斯基同样低头行礼。

“买卖好吗?”祖母问。

“没什么可抱怨的,太太。只是您难得光临啊。”他答道,掸掉安乐椅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地给她挪了挪,而给赖斯基端了把椅子。

铺子里有呢绒布匹,另一间屋里则有干酪、糖块、香料,甚至青铜器。

祖母把布匹翻检了一遍,问问干酪和铅笔的价钱,说了说粮食的价格,又转到另一家铺子,然后到第三家,最后驱车穿过市场,只买了根绳子,交给了普罗霍尔,为的是农妇们别再将衣服悬挂在树上。

普罗霍尔将绳子打量许久,在手中一寸寸慢慢抻直,又仔细看了看两头,便藏进帽子里。

“喏,现在该去访客了。”她说,“我们上尼尔·安德烈耶维奇家。”

“这个尼尔·安德烈耶维奇是谁?”鲍里斯问。

“我难道没跟你说过?这是个局长,一个重要人物:有名望,聪明,沉默寡言;倘若开口,每句话都不是白说的。城里谁都怕他:他说什么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要博得他欢心:他喜欢数落人……”

“奶奶,这有什么意思,他数落什么?我又不想……”

“太年轻,你还太年轻;过后你会亲自道谢的。幸好,教人聪明理智这样的人还没绝迹!因此当谁受到他的夸奖,都感到不胜荣幸!还那么笃信上帝!当他得知,一个穿戴讲究的人在圣三主日[104]没去教堂,便将此人痛骂一顿,骂得他张口结舌。他说:‘我要告你,这是自由思想!’要知道他会去告的,同他可不能开玩笑。他曾让两个地主受监护。人们怕他如怕火。可是他挺善良,遇见孩子夸奖一番,路上的小甲虫,他从不踩死,而是用手杖拨到一旁,说:‘当你不能赋予生命,就别剥夺生命。’看外表他很傲慢,前额像你祖父,脸很严肃,眉毛长在一起。可真能讲,让你听得出神!你得博他欢心。他也很富有。大伙说,他把省税务局揣进了自己口袋,他好像还骗光了亲侄女的全部家产,并把她关进了疯人院。真作孽,真作孽……”

但在家里没遇上尼尔·安德烈耶维奇:他上局里了。

驶过省长的家门口,祖母高傲地背过脸去。

“这儿住的是省长瓦西里耶夫……或是某个波波夫(祖母很清楚他是波波夫,而不是瓦西里耶夫)。他以为我会第一个去拜访他,所以也不顺便来看看我: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别列日科娃会去看某个波波夫或是瓦西里耶夫!”

省长什么也“没以为”,但使别列日科娃感到懊恼的是他对她并不在意。

“尼尔·安德烈耶维奇比他神气,比他年长,比他有声望,可是逢新年和复活节他还经常拜客,有时还请客吃饭呢!”

随后他们去老公爵夫人家,她住在一座阴森森的大宅子里。

那里只有她窝居的一个角落还有点儿生气,而其他二十间屋子同祖母的老房子一样寂静。

公爵夫人是个尖鼻子的瘦老太太,身穿镶花边的深色衣服,头戴一顶大包发帽,一双小手干瘪,瘦骨嶙峋,布满青筋,手指上戴满古老的镶宝石戒指。

“公爵夫人!……”

“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两个老妇人大声叫喊。

一只小狮子狗在长沙发椅底下狂吠。

“我把孙子带来瞧瞧——他是真正的主人:会弹钢琴,会画画!”

他只得弹上一曲。随后给他端上一碟草莓。祖母和公爵夫人一起喝咖啡,赖斯基把几个屋子、一些画像、家具和从花园里高兴地往屋里张望的绿荫,全打量了一番;他见到打扫干净的小径,到处整洁古板,井然有序;他听到所有房间里有半打各式的钟——座钟、挂钟、铜钟、孔雀石小钟,叮叮当当轮流鸣响;他端详斜眼、身佩红绶带[105]的公爵画像和公爵夫人本人的画像,并与原型作对比,画中的她,发髻上插朵白玫瑰,面色绯红,双眸炯炯有神。他注视着,这一切似乎早已印在他的头脑里,那边的什么地方,仿佛能显现出房屋,公爵夫人,小狮子狗和头发斑白、身穿镶金银边饰燕尾服的仆役,听到钟的嘀嗒声……

他们还顺路上一个年轻的女地主、当地的风流女子波林娜·卡尔波夫娜·克里茨卡娅的家,她把人生看作一次次胜利,每当无人朝她情意绵绵地看上一眼,或是悄声细语地对她哪怕说上一句温柔的暗示,她便觉得这是忧伤的一天。

有道德的女人们,严厉的法官们,顺便说说,还有尼尔·安德烈耶维奇都大声谴责她,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只是不喜欢她,认为她是个没正经的轻浮女子,但还是接待她,犹如接待各式各样粗俗的和高尚的人那样。不过,年轻人对克里茨卡娅却趋之若鹜。

在波林娜·卡尔波夫娜·克里茨卡娅那里,祖母一共就待了十分钟,但女主人还是来得及穿上镶花边的宽大女上衣,前面的扣子也没扣上。她双目盯着赖斯基;他还是个小年轻,这对她不算什么,她来得及对他说,他的眼睛和嘴巴很有魅力,从她开始他将取得许多胜利……

“您干吗给他说这些话,他还是个孩子!”祖母半生气道,并起身告辞。波林娜·卡尔波夫娜表示歉意,说丈夫在局里,允诺将亲自登门拜访,最后双手捧住赖斯基的双颊,亲吻了前额。

“不要脸,太放荡!连孩子也不放过!”祖母一路唠叨道。

而赖斯基很难为情。一个年轻女子,白皙的脖颈,说话随便,用大胆的目光看人,挑逗起男孩子的想象力。他觉得她是某个光明女神,某个女王……

“阿尔米达!”突然间他想起了《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忘乎所以地大声说。

“不要脸的女人。”祖母嘟哝道,驱车来到首席贵族[106]的门廊前,“尼尔·安德烈耶维奇知道了会说什么?得啦,轻浮的女人!”

首席贵族的宅第多宽敞,多气派!不过,外省的宅子不美的很少:景色,水和洁净的空气,是那里廉价而谁都能得到的财富。院子宽敞,花园宽敞,连主人的杂屋和马厩都宽敞。

宅子长长的一字儿排开,全是平房带气楼。整个儿一派幸福富裕的景象:客人光临,犹如俄底修斯上国王那儿做客[107]。

人丁兴旺的家庭每每围桌而坐,而这一家共有十八口:交谈时,他们在草地、在阳台,时而喝茶,时而喝咖啡。

女管家整天钥匙叮当响;餐厅从不关的。仆人们端着盛满菜肴的盘子,从厨房经院子送到屋里,返回时每个人都蹑手蹑脚地带着空盘子,用手指或舌头将剩菜残羹打扫干净。忽而给太太加汤,忽而给姑奶奶添素菜,忽而给小少爷端粥,忽而给老爷来点咸菜。

客人一群群经常不断,仆人计有四十来个,其中有些先于主人吃过饭,用树枝懒洋洋地赶苍蝇,赶着赶着有人便打起瞌睡,索性用树枝将老爷的秃头或太太巨大的包发帽挡住。

午餐时端上两道汤,两个冷盘,四碟调味汁,五种大馅饼。酒嘛,一种比一种酸——外省经常宴客之家中,一切都有规有矩。

马厩里有马二十匹:一些套太太乘坐的四轮轿式马车,另一些驾老爷乘坐的带弹簧的四轮马车;有的拉双套马轻便马车,有的拉单马车,有的拉孩子们乘坐游玩的大四轮马车,有的用来拉水;有的供大儿子乘骑用,一匹德国马是为小儿子们准备的;最后,那匹小马驹是四岁小男孩的。

家里的房间知多少!男教师的,外语女教师的,外国家庭女教师的,食客的,女仆的……家里的职务又有多少!

全家人吵吵嚷嚷、大声叫喊着来迎接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和赖斯基,人声,狗吠声,亲吻声,椅子移动声闹成一片,并且马上招待用早餐,喝咖啡,吃浆果。

仆人们、丫头们在厨房跑进跑出,这盛情款待祖母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同龄人将赖斯基团团围住,逼他弹琴,他们自己也弹;逼他画画,自己也画,还拉来了法国教师。

“Vous avez du talent, monsieur, vraiment![108]”看了他的画,此人说。

赖斯基如登天堂。

然后他们带他到马厩,备好马,在练马场和院子里骑马,赖斯基也骑了一会儿。两个女儿,长得一黑一白,但与正在长个儿的少女一样,都有一双红红的、长长的小手,都束着紧身胸衣,流畅地讲一口漂亮的法语,使小伙子入了迷。

怀着令人惬意的激动,赖斯基沉思地从那儿上车。他想回家,但祖母吩咐还要拐进某一条胡同去。

“上哪儿啊,奶奶?该回家了。”赖斯基说。

“我们还得去趟莫洛奇科夫老两口儿家,就回家。”

“他们有什么出众之处?”

“出众之处嘛,他们……都是老人!”

“哦,原来都是老人!”赖斯基不满道,首席贵族家的生气勃勃的景象和波林娜·卡尔波夫娜的亲吻还起着影响。

“多么可敬的一对,”祖母说,“丈夫和妻子都已八十高龄。城里都听不到他们的动静:他们家静悄悄的,连苍蝇都不飞过。他们静静坐着,发出轻声细语,相敬如宾。是所有人的榜样:活了一辈子,好像刚睡醒似的。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打着盹,还活着。”

“一对老人!”赖斯基不满道。

“你皱什么眉头啊,得尊敬长者!”

确实,他们要去见的一对夫妇,只是两位老人而已,再没别的。但他们精神矍铄,温顺安详,与世无争,是多么好的两位老人啊!

两人都是那么高尚整洁,穿得干净利落:他脸刮得光光的,她一头灰色的卷发,那么温和地说话,那么亲切地相视,在垂下窗帘、光线暗淡、清凉怡人的房间里有多美好。生活中也该是美好的!

祖母怀着尊敬和嫉妒,赖斯基怀着好奇心望着这对老人,听他们回忆青年时代,说她曾是省里的头号美人,而他是个英俊小伙,引得女士们神魂颠倒。而赖斯基对他们的话并不相信。

由于祖母的坚持,他给他们弹奏了钢琴,关于这长久而缓缓移动的生活,他头脑里带走的只是沉闷的回忆和令人昏昏欲睡的场景。

但不顾一切占统治地位的,却是阿尔米达和首席贵族的两个女儿。他轮流把她们看得至高无上,时而这个,时而另一个,心里想象跪倒在她们面前,给她们唱歌,为她们画像,或是愁闷地沉思默想,或是身上感到一阵寒战,于是他高昂着头,走来走去,满楼、满园子歌唱,沉浸在狂热中。好几个昼夜他睡不安宁,辗转不安……

某种场景在他面前浮现;他羞怯而调皮地微笑,双手将谁抓住,好像搂在一起,并在怪异的陶醉中哈哈大笑……

十二

在大学里[109],赖斯基对时间作了分配,每天上午听课和上克里姆林宫花园,星期天上尼基塔修道院做日祷,看交接班和拜访糖果点心店老板彼埃尔和彼多蒂。每天晚上待在“自己的圈子”里,也就是一帮性子暴躁、心胸豁达、上流社会的同学们。

这一切都沸腾着,喧闹着,高傲地等待着未来的成就。

赖斯基同在中学时一样,探询地盯着每个教授,每个同学,出于无聊,他开始留心听课上都讲些什么,作为消遣。

如中学里听俄语老师课那样,他不听语言结构的规律,而是观察教授如何讲话,如何落词的重音,谁如何听讲。

但是,讲课只要涉及生活本身,情节中出现人物和事件,历史上、史诗中甚或长篇小说中有希腊人、罗马人、日耳曼人、俄罗斯人——但是栩栩如生的人物——开始说话,赖斯基的耳朵便不由自主地张开:他顿时便见到了这些人和他们的生活。

他一个人,甚至有教授们的帮助,也对付不了经典著作:它们没有俄文译本,乡下祖母那里虽有一些法文译本,但当时他无人指导,还不理解它们的意义,只是匆匆浏览一下而已。它们让他觉得既严肃又枯燥。

只是在二年级,有两三门课程开始讲到它们,于是“优等生”的手里才出现原版书。那时他同一个受贫穷折磨、变得胆小畏葸的科兹洛夫同学交上了朋友。

这个科兹洛夫是个助祭[110]的儿子,起先在教会学校,后来在中学和家里学了希腊文和拉丁文,在学这两种语言的同时,他研究古代生活,而对当代生活几乎不予重视。

赖斯基对他表示亲切并博得了他的信任,起先是因为他孤单、凝思、朴实和善良,后来突然间发现他身上有种激情,一种“神圣的火焰”,有关古代生活的深刻理解达到了明察秋毫的程度,而且思路严密,分析精到。

而他把理解古代世界的奥秘告诉了赖斯基,使他那永远像大海般充满活力、激荡不安的本性受到影响,但是要让赖斯基长久而永远地像他本人那样停留在古代生活上,这他无能为力。

赖斯基带着从他那里拣来的一些东西便躲开了,给科兹洛夫留下了自己的一份友情,而留给自己的则永远是科兹洛夫朴实的形象和天真无邪的心灵。

他从普卢塔克和《小阿纳哈尔西斯希腊旅行记》[111],转到阅读泰特斯·利维乌斯[112]和塔西佗[113],埋头研究前者的细枝末节和后者感染力很强的传记,又同荷马、但丁一起入睡,且经常忘记自己周遭的生活,而生活在编年史、民间史诗甚至俄罗斯民间故事中……

当大家开始提交学位论文题目时,他张皇失措,垂头丧气起来,不知如何着手论述诸如《有关民族性研究的史料》,或是《论古俄罗斯货币》,或是《由北向南的民族迁移》这样的论文。

他不是论述,而是细察民族迁移,仿佛这就在眼前。他见到黑压压的一群人蝗虫似的在运动,露宿,燃起篝火堆堆;他见到身披兽皮、手执粗棒的男人们,衣衫褴褛的母亲们和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他见到他们如何砍杀、灭绝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如何将掉队的人们消灭殆尽。他见到灰蒙蒙的天空,贫穷的地区,甚至俄罗斯的古币;他见到的一切是如此生动逼真,可以将它们画下来,却不知如何“论述”:既然他已看得如此清晰,还有什么可论述的?

夏天他喜欢去四郊,走进古老的修道院,细细观察黑暗的角落、神像和苦难圣徒们发黑的面容,比教授们更丰富的想象力,把他带入俄罗斯的古代。

在那里,如活人般聚起原先的沙皇们、修士们、士兵们、书记官们。莫斯科好像是个辽阔而古老的帝国。斗殴,处决,鞑靼人,顿斯科伊[114],约翰们[115]都朝他走来,请他去做客,去看看他们的生活。

他常常看很长时间,直至碰到身边的什么,这才清醒过来:他面前是修道院的旧墙和古老的神像,身处修道小屋或阁楼中。他若有所思地从古代昏暗的烟黑中出来,直到和暖的新鲜空气吹拂他全身。

赖斯基开始写诗和散文,先给一个同学看,然后再给另一个看,随后是全圈子看,而圈子里的同学们告知他是个天才。

于是鲍里斯动手写历史长篇小说,写完几章,同样在圈子里朗读一遍。同学们开始尊敬他,说他“好像大有希望”,成群地跟着他。

赖斯基和他的圈子只是在测验和考试上才身价下降,他们退居次要地位,坐到了第四排的板凳上。

来到第一和第二排的依旧是那些“优等生”们,他们上课时驯顺地坐着,记所有的笔记,高傲而又平静地去考试,并且更为高傲而又平静地从考场返回:这全是些未来的学士[116]。

他们对该圈子冷眼相看,给赖斯基定义为“浪漫主义作家”,他的诗篇和散文,他们冷淡地听着,或是压根儿就不听,认为它一钱不值。

他们学习所有科目同样勤勉,并不偏爱一门。以后在工作和生活中,不论到哪儿,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他们做任何事处处都能“令人满意”,他们走得稳当,不会偏爱哪一边。

赖斯基的同学们把他的诗和散文送给“天才的”教授们和“最高权威”们看,尾巴似的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伙人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嗨,伊万·伊万内奇!嗨,彼得·彼得罗维奇!这可是一帮天才,我们的巨擘!”这些年轻人翻着白眼,兴高采烈地重复道。

其中的一位“最高权威”,在讲课时当众分析赖斯基的诗,说在这些诗中,占优势的是绘画的成分、形象的丰富和音乐的天赋,但没有深度和缺乏力量,不过,他预言,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是能达到的,他祝贺作者同样是天才,并劝告他保护和珍爱缪斯,也就是认真写诗。

赖斯基欣喜得飘飘然,他走出教室,圈子里因此而狂喊了三日。

另一位“最高权威”读了他长篇的开头,便邀请赖斯基上自己家。

从教授家出来,他像洗了个热水澡,也领到了天才的专利特许证和一大摞旧书、史册、公文契约。

“认真研究,培养您的才华,”教授对他说,“您当前程无量。”

赖斯基“更认真”地游历四郊,又钻进一幢幢古老建筑,把那些石头又看又摸又嗅,读上面的铭文,可教授给他的编年史,他连两页也没有整理,却去写他在富有诗意的梦幻中梦见的俄罗斯生活,最后还十分“认真地”写了首小诗,诗中歌颂了一个同学,此人写了篇《论债据》的论文,可从没向女房东付过房钱和饭费。

他艰难地一个个年级升上去,考试时始终张皇失措,答错考题。但未来天才的名声,几首得意的小诗,几下平淡无奇的挥手,几篇俄国历史的随笔,替他赎了身。

“您想上哪个部门工作?”有一天系主任的问题突然在他头上响起,“再有一星期您就毕业了。您将干什么?”

赖斯基默不作声。

“您选择什么职位?”那人又问。

“我……想当艺术家……”他想这么说,但记起监护人和祖母对此的态度,便没开口。

“我……写诗。”

“但这并非职位:这是……顺便捎带着的。”主任说。

“也写小说……”赖斯基说。

“小说可以写:当然您有天分。但这是当您才华养成之后的事。而职位……我问的是职位?”

“我先进军界,参加近卫军,然后当文官,当检察长……省长……”赖斯基答道。

主任笑了笑。

“那么说,是先当贵族士官[117]——这就清楚了!”他说,“只有您和列昂季·科兹洛夫什么打算还没有,别人可全都有决定了。”

当人们问科兹洛夫他想去哪儿,他回答,“到外省随便什么地方当个教师”,并且固执己见。

十三

在彼得堡,赖斯基当上了贵族士官:他抖擞精神疾驰在队列中,腿发麻,脸发烧,背上如有蚂蚁爬,在团队的音乐声中挺直身子,军刀、马刺碰得铮铮作响,去迎接将军们。而每到夜晚,便与豪放的伙伴们一起,驾着三套马车飞驶出城,参加欢乐的野餐,或是向首都的俄罗斯的和非俄罗斯的“阿尔米达”学习生活与爱情,在那个奇妙的王国里“逐渐破灭对天国的信仰”。

其实,他差点破灭对名誉、诚实和整个做人的信念。他去体验了这个“神奇的世界”——以自己敏感的本性的力量,海绵似的将塞给他的一切现象吸收进来,虽说并不情愿,也不十分卖力地趋之若鹜。

这个世界的女人,使他觉得好像是个特殊类型的人儿。犹如蒸汽和一部部机器,将活生生的人力替代,于是在那里,生命和情欲的一整套机关,将天赋的生命和自然的情感替代。这个世界,没有眷恋和怀念,没有孩子和儿女,没有兄弟和姐妹,没有丈夫和妻子,只有男人和女人。

男人们,有的在事业和烦恼中,因懒惰,因粗鲁,每每抛弃火一般温暖宜人的亲情、乐融融恬静舒适的家庭,像进赌场似的,去光顾这个永远准备好风流韵事和凄惨悲剧的世界,为的是陶醉于虚情假意之中,以高昂的代价换得欢心与满足。有的则被青春和热情吸引,来到一个虚假的爱情王国,在那里,她们使出所有娇媚高雅的手段,恰如名厨以一桌精致的菜肴,使美食家离开他吃腻的家常便饭。

那里,充满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算计:追求奢华,贪图虚荣,出于嫉妒,很少是出于自尊,从来没有是出于内心,也就是出于感情。美人们使一切为算计而牺牲:包括激情本身,倘若激情,甚或强烈的情欲落到她们身上,当角色和规定的利益要求于此时。

她们并非妓女,而是一些不幸的女人,她们为一块面包、一件衣裳、一双鞋和一张席而为饥饿的色狼们服务。不,那里是些献身于强烈的、虽说是做作的情欲的女人,是些乖巧的女演员,像赌牌高手那样玩弄着爱情和生活。

那里没有深远的目标,没有经久不变的最终意图和期望。动荡不安的生活并不招唤她们去往风平浪静的港湾。这种祭祀的献身者,“给人以满足的母畜”[118],她们并不像风月场上真正的赌家那样,打算交上红运便罢手,丢下一切,安安稳稳去过另一种生活。

这样的女人倘若出现在那个圈子里,便会丧失自己的个性,自己的魅力;一旦失去了理解和性格的自由,她将像赌徒那样被引诱离开可靠而美好的道路,或是她将在倾慕者眼中失去价值。

她的生活,永远是一场情感的赌博,其目的是永无止境、习以为常的享受,当她累了,才会感到腻烦。对将来,她有一种恐惧,那就是人老珠黄无人理睬。

别的她什么也不怕。玩弄情感时,她摆出各种姿态,露出各种表情,装出各种性情,如租赁化装舞会用的服装那样,借用来为角色所需。她羞答答,怯生生,显得温文尔雅,或高傲不驯难以接近,或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一切视扮演的角色和时机而定。

但扔掉假面具,她每每恶毒凶狠,粗俗拙劣,甚至危险可怕。不能对她加以恐吓和欺辱,为了报复或消遣,她会毫不犹豫地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和安宁,不论是否走运:使人倾家荡产是她的天赋。

围绕她的必定是奢侈无度。她不必过早拥有自己的欲望。

她的住所是座殿堂,却像个家具和贵重小饰物的展览会。陈设的趣味并不属于女主人,而是属于家具商和工匠。没有精美细腻的艺术家生活的痕迹:她这样的生活别人是无法过的,非憋死不可。那里的趣味就在整套餐具、轻便马车、骏马、听差、女仆和芭蕾舞女演员那样的服装上。

倘若偶然有幅技艺高超的绘画和一尊珍贵的雕塑,它们的珍贵之处并非在笔力和刀法的令人惊叹,而在于所付的金额。无论是男主人、女主人,还是孩子和忠实的老仆——她的住所里都没有。

她仿佛生活在驿站上、路途中,时刻准备离去。她没有朋友——既无男士亦无女友,只有许多熟人。

这种行当的美人,或如赖斯基称之为“懦弱王国”的美人,她的生活是一幅零零碎碎、五光十色、永远运动变化着的图案:在自己的圈子里拜访,上剧场,游玩,奢华得不成样子的早餐和午餐,直至凌晨,再到深夜,又继续到次日的中午。关心的只有一点——希望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别中止。

可怕的是空闲的、内容不充实的白天和夜晚——没有忙碌、出行、上剧场和约会。这时,思想便会活跃,产生许多使人厌烦的问题,看来还会有纠缠不清的情感、良知,出现未来的幽灵……

她怀着恐惧,摆脱不习惯的沉思默想,驱走问题,重又感到轻松。这在一些人身上倒并不常见。她的思想大部分是原封未动的,没有心肝,毫无知识。

购买钻石戒指,当然并非由她本人付钱(这是她生活中最不做作的一件事),购买服装,必定要比所需的多,做供应商的命运女神,是她虚荣心的要点。

最广泛的喜好是旅行:在巴黎假冒伯爵小姐,在意大利占用官邸,珠光宝气,美色撩人,根据官衔、地位和运气,顺便将另一人征服。

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首先是homme généreux, libéral [119],“气度高贵”地挥金如土,其次是comte, prince [120],等等。有关智慧、名誉、性格,她有自己的特殊理解。

男人的变态,是节俭、稳重、正派。在她眼中,悭吝人是恶魔。

赖斯基混迹于彼得堡的“花花公子”圈里,先当上青年军官,随后当了青年达官,为崇拜美色而付出了大量金钱,离开时带走了深深的悲伤和许多长久的非有不可的体验。

他坚持当军官已无济于事,他一个劲儿地做梦,时而梦见伏尔加河和她的两岸,绿树浓荫的果园和树林覆盖的悬崖,时而见到瓦休科夫羞怯的目光和狂怒的面孔,听见小提琴的琴声。

他梦见艺术的广阔舞台:美术学院或音乐学院,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艺术工作者。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尘土飞扬的昏暗画室,被窗帘挡住的阳光,大理石的石块,开始动笔的画稿,人体模型;他自己则身穿雅致的工装上衣,披着长发,怡然自得、幸福地望着自己的作品:他的笔下诞生了一个头像。

头像尚无生气,双眸里没有生命和火花。可是他在眸子上点了奇异的两点,又添上两道清晰的线条,突然头像便活了,开始说话,她那么直率地望着,闪烁着思想、情感和美妙……

参观者怯生生地朝屋里张望,低声交谈……

最终便是展览。他从角落里望自己的画作,但未能见到,它的面前是一群人,那里人们说着他的名字。有人违背他的意愿,叫了他一声,人们便从画作前朝他转过身子。

他很难为情,梦也就醒了。

他提出请求调任文职,于是被安置到阿亚诺夫的科里。不过读者诸君已然知道,他担任文职并不比武官出色。他辞去文职又进了美术学院。

他怯生生来到那里,朝四周观望。所有人都默然坐着,在画半身雕像。他也动手画画,但两小时过后他离去,开始在家里画半身雕像。

但在家里,他忽而抽烟,忽而跷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书,或耽于幻想,头脑里响起音乐声。他坐到钢琴旁,便忘乎所以。

三周后,他又上美术学院:那里所有人还是默默地在画半身雕像。

他在同学中认识一个人,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给他看自己的作品。

“您有才华,哪儿学的?”人们对他说,“只是……手臂长了……背部也不像……画得不准确!”

同时,他们一起聚餐,邀请赖斯基参加,他听到他们时而谈色彩,时而谈半身雕像,谈双臂、双腿,谈艺术的“真实”,谈美术学院和有可能便去杜塞尔多夫、巴黎、罗马。他们判定他当学生得有一年的实习期,或是如赖斯基补充的得有一年的“受苦受难期”。七年八年——真是些可怕的数字。那时,他们全已是成年人。

他六个月没去学校,后来去了,还是那帮同学在画……半身雕像。

他瞥一眼另一个班:那里站着个男模特,一帮人在画他的躯体。

过一个月赖斯基又去,依然深入在躯体和自己的画中。依然是默不作声,依然是聚精会神。

他进到教授的工作室,见到他梦中的景象:尘土飞扬的屋子,被窗帘挡着的阳光,画,假面,手,腿,人体模型……全是。

只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画家,并非身穿雅致的工装上衣,而是弄得脏兮兮的大褂,并非长发披肩,而是剪得很平整的短发,脸上并非怡然自得的表情,而是室内工作的艰苦、不安和疲惫。他痛苦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画,时而走近它,时而离开它,思索着……

接着他又突然像溺水似的一动不动,说不出话,只有眼睛还发亮,一只手发疯似的擦去、改正原先的画稿,急匆匆将新的、刚捕捉到的、逼出来的线条补上去,好像害怕它会被忘掉似的……

赖斯基羞怯地回到自己家里,将油画底布绷紧在画框上,开始用粉笔画草图。他画了三天,又擦又画,终于抛开半身雕像和草稿,拿起了画笔。

他换了三幅画布,在第四幅上画了他曾梦见过的那个头像,即赫克托耳[121]的头像和他的妻子安德洛玛刻[122]和孩子的脸庞。但手他没有画,心想:“手是最后该做的事!”服饰则按他匆忙读过的荷马史诗不假思索随便画了个轮廓:手边没有别的史料,哪里去找,你仓促能找到吗?

那幅画他画了半年。赫克托耳和安德洛玛刻的脸占据了他的整个创作,点缀部分他没有画:“这等以后什么时候再说吧。”

孩子他也画得潦潦草草,他之所以画上,是因为没有孩子这别离场面不可信。

他想把画作给同学们看看,但他们自己还在临摹半身雕像,连颜色还没上呢,算了吧,他们都自顾不暇、胡子拉碴的了。

他决定去给教授看看:教授并不自以为是,为人宽厚,大概会对画作出正确评价。他屏住气息带着画去,将它放在走廊上。

教授吩咐把画拿进工作室,看了一阵。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说,目光从画上扫过,但第二次又匆匆一瞥,突然一把抓起它,放到画架上,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画,眉头紧皱。

“这是您画的?”他指着赫克托耳的头像问。

“是我。”

“这也是您?”教授指着安德洛玛刻。

“也是我。”

“而这个呢?”他指着小孩问。

“是我。”

“不可能,这是两个人画的。”教授断断续续答道,并打开另一间屋的门,叫道:“伊万·伊万诺维奇!”

另一个画家伊万·伊万诺维奇走了过来。

“看!”

他指着两个人的头像和小孩让来人看。此人默默凝神细看。赖斯基战栗起来。

“你见到了什么?”教授问。

“什么?”此人说,“这不是出自我们的人。是谁在这幅涂鸦的画上添上了头像?……是的,头像……唔……只是耳朵不合适。这是谁?”

教授问赖斯基,他在哪儿学的,承认他有才华,而当他得知,赖斯基在美术学院只来过十次,且连半身雕像也没画过时,便气急败坏地指责起来。

“您看,没有一条线条是正确的。这条腿太短,安德洛玛刻的肩不合适;倘若赫克托耳挺直身子,那么她只能够到他肚子。而这些肌肉,看啊……”

他露出膝盖然后是手臂给赖斯基看。

“您不会画,”他说,“您该学三年半身雕像和解剖学……而赫克托耳的头部,眼睛……是您画的吗?”

“是我。”赖斯基说。

教授耸耸双肩。

伊万·伊万诺维奇也耸耸肩膀道:“哼!您有才华,这很显然。学习吧,将来……”

“总是您学习吧:将来!”赖斯基心想。而他并不想学习——立刻。

他心有所思地回到家里,在那里找到了一些信。祖母责骂他退出军界,监护人建议他在参政院[123]谋个职位。他还给赖斯基寄来一些推荐信。

但赖斯基没进参政院,在美术学院也没画半身雕像,而是读了许多书,写了许多诗和散文,跳舞,出入于上流社会,上剧院和找“阿尔米特”们,这期间作了三首华尔兹和画了一些女人像。随后,疯狂的谢肉节[124]过后,他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艺术家的职业,又奔向美术学院:那里的学生们正默默地埋头画半身雕像,另一个教室里则在画身躯……

十四

在约定的晚上,赖斯基和别洛沃多娃又在她的书房里相见。她已经打扮好准备去看戏:父亲本想同她一起去吃饭,但还没见人影,虽说已经七点半了。

“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谈话,表妹,而您呢?”

“我,cousin……对不起,我没想过。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啊,是的!”她记起来,“您问过我什么事情的。”

“您答应过我什么的。”

“那么是什么呢?”

“告诉……某件‘蠢事’,童年,然后讲您的合法爱情……”

“这一切很简单,cousin,我甚至都说不上来;您随便去问哪个已出嫁的女人吧。哪怕问问Catherine [125]……”

“哦,不,表妹,就是不能问Catherine:她就知道服装和出门做客,出门做客和服装……”

“我该对您说些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Paul [126]通过公爵夫人来求婚,她对maman说,maman告诉了两个姑姑;她们召来众亲戚,然后告知爸爸……跟大家做的一样。”

“最后才告诉他!”赖斯基高兴道,“那您是何时知道的?”

“自然是那天晚上。这算什么问题!您是以为我是被迫的吧?……”

“不,不,表妹,您别这么讲。请您就从受教育开始吧。您是如何受教育的,在哪儿?先讲讲那件‘蠢事’……”

“在家里受的教育,您知道……Maman既严厉又认真,从不开玩笑,几乎没有笑容,很少爱抚孩子,家里全听她的:保姆,女仆,家庭女教师,全都按她的吩咐做,连爸爸也是。她不去儿童室,但那里井然有序得如同她就住在里面。我七岁时,记得身后总跟着个德国女人马格丽特:她替我梳头,穿衣服,然后我们叫醒德雷德桑小姐,一起去见maman。Maman在问好之前先仔细看我的脸,让我转身三次,看是否一切都好,甚至连双腿也要看过,然后看我如何行屈膝礼,这才吻一下我的前额,准我离开。用过早餐,她们带我去散步,如是天气不好便坐四轮马车……”

“您是如何淘气,嬉戏的?说说吧……”

“我不淘气:德雷德桑小姐在我身边走,我离她三步远都不许的。有一回有个小男孩掷皮球,它滚到我的脚下,我捡起球,跑去还他,小姐告诉了maman,三天都没让我去散步。不过,过去的事我记住很少,只记得舞蹈老师来了,教授道:chassé en avànt, chassé à gauche, tenez-vous droit, pas de grimaces [127]……午饭后允许我在大厅里玩一小时皮球,跳绳,但得轻轻的,以免打碎镜子和崴了脚。Maman不喜欢我脸红耳赤的,因此我是不许拼命跑的。她们还相信,好像我……”她笑起来,“当我画画、写字和跳舞的时候,会吐舌头,因此更经常响起pas de grimaces [128]的声音。”

“Chassé en avànt, chassé à gauche和pas de grimaces:是啊,这是最好的教育课程,与军人应有的仪表一模一样。后来怎么样?”

“后来,派了个法国女人madame Cléry [129]来照料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何很快就辞退了。我记得爸爸如何替她辩护,但maman不想听……”

“嗯,现在我感到您没有童年:这向我解释了一些事情……她们让您学了些什么吗?”他问。

“毫无疑问:histoire, géographie, calligraphie, l’orthographe [130],还有俄语……”

这时,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稍稍停住。

“我相信,我们接近了一个悲剧性的转折和它的主人公——俄语教师。”赖斯基说,“这是我们的jeunes premiers [131]……”

“是的……您猜对了!”别洛沃多娃笑着答道,“我所有功课学得都一个样,就是说全很糟。历史只知道1812年,因为mon oncle, prince Serge[132]当时在服役,参加了那次战役,他经常给我讲起它;我还记得有个叶卡捷琳娜二世,还有革命,因为那场革命mr de Querney[133]出逃,而其余的全是些战争,希腊的,罗马的,有关弗里德里希二世[134]的,这一切全在我这里搞得颠三倒四。但是mr叶利宁教的俄语,我几乎全学会了。”

“至今一切都发展得相当好。你们还做了些什么?”

“朗读。他读得非常好,由他带书来……”

“都是些什么书?”

“现在全忘了……”

“后来呢,表妹?”

“后来,当我十六岁时,给了我单独的两间屋子,让ma tante [135]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同我住在一起,而德雷德桑小姐回英国去了。我学习音乐,给我留下一个法国教师和俄语老师,因为当时在上流社会人人都说,会说俄语应该如说法语那么好……”

“Mr叶利宁是否很……很讨人喜欢,很好,并且……comme il faut [136]?”赖斯基问。

“Oui, il était tout-à-fait bien [137],”别洛沃多娃说,有点儿脸红,“我与他处熟了……当他没有来上课,我便感到烦恼,有一回他病了,有三个星期没来……”

“您绝望了吧?”赖斯基打断道,“您哭泣,晚上睡不着觉,并且为他祈祷了吧?是吗?您……”

“我可怜他,甚至请求爸爸派人去打听他的健康……”

“甚至!那么爸爸怎么样?”

“他亲自去了一趟,发现他convalescent [138],便接他到我们家吃饭。Maman起先很生气,开始同爸爸吵架,但叶利宁那么有礼貌,那么谦恭温雅,使得她邀请他参加我们的soirées musicales和dansantes [139]。他受过良好教育,会拉小提琴。”

“后来怎么样?”赖斯基急不可耐地问。

“爸爸第一次在他病后把他接来时,他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目光那么无精打采……我很可怜他,便在吃饭时问他得的什么病?……他感激地,几乎温情地瞥了我一眼……可是吃完饭maman将我拉到一旁,说一个姑娘问一个年轻的外人的健康,这太不像话,况且他还是个教师,还添油加醋道:‘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觉得很难为情,便走开,在自己房间里哭泣,从此我再也不问他的事情……”

“真是的!”赖斯基讥讽道,“一只脚刚从奥林匹斯山降向人间,便挨了骂。”

“别打断我:我会忘掉的。”她说,“叶利宁继续同我一起朗读,逼我写作文,但maman吩咐我多用法文写作。”

“叶利宁怎么样,始终朗读吗?”

“是啊,他朗读,并用小提琴给我伴奏:他很古怪,有时沉思默想,半个小时都不作声,我叫他名字,他会战栗一下,非常怪地望着我……像您有时看我那样,或是坐得那么近,让我害怕。不过,我并不……对他恼火……我对这些怪脾气已经习惯了;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我手上:我感到很不自在。但他自己并没发觉在干什么,我也就没有将手挪开。甚至有一天……当他没有来上音乐课,第二天我对他很冷漠……”

“好!父母没说什么吗?”

“您笑话吧,cousin,它确实很可笑。”

“表妹,我这是高兴,而非讥笑:不对吗,您那时生活很幸福,很开心,不像后来,不像现在这样?”

“是啊,真是那样:我像个傻女孩,挺高兴见到他突然胆怯起来,不敢朝我瞥一眼,而有时正相反,久久盯着我——有时甚至脸都白了。兴许,我有点儿对他卖弄风情,当然,是孩子气的,出于无聊……我们有时……是很无聊!但是我觉得他很善良,也很不幸:他没有任何亲人。我对他非常关切,同他在一起我很快活,这是真的。然而为这种蠢事我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哦,快点!”赖斯基说,“我等着正剧呢。”

“在我命名日那天,我们家有招待会,他们已经把我领去。我练会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您也喜爱……”

“因此您弹它就别提多完美啦……接着讲,表妹,这很有意思!”

“那时上流社会已经听说我,知道我喜爱音乐,并说我将成为最好的艺术家。本来maman想雇钢琴家亨泽利特[140]的,但听到这种议论便改变了主意。”

“先辈们的智慧说,当艺术家有失体面!”赖斯基说。

“我急切等待这次晚会,”索菲娅继续道,“因为叶利宁并不知道我为他学会了这首曲子……”

别洛沃多娃打住了,不好意思起来。

“我理解!”赖斯基提示道。

“大伙聚在一起,在那里又唱又弹,而他不在;maman两次问我怎么啦,弹不弹奏鸣曲?我尽可能推托,最后她命令我弹奏,j’avais le coeur gros [141]——就坐到钢琴旁。我想我一定脸色苍白,但当我刚弹奏序曲,便在镜子里发现——叶利宁站在我后面……后来他们对我说,好像我突然热情激荡:我心想,这不是真话。”她害羞地补充道,“我只是高兴而已,因为他懂音乐……”

“表妹!您自己说吧,别老抬出父母。”

“我弹啊,弹啊……”

“神采飞扬,热情奔放,充满激情……”他提示道。

“我想——是的,因为开始大家全默默听着,谁也没作老生常谈的赞扬:Charmant, bravo [142],可当我一演奏完,大伙都一齐高喊,将我围住……但我对此毫不留意,没听道贺,演奏刚结束便朝他转过身去……他朝我伸出手,而我……”

索菲娅羞答答地打住了话头。

“哦,您就朝他扑去……”

“扑了过去!不,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了握我的手!好像,我们俩都脸红了……”

“如此而已?”

“我顿时清醒过来,开始回答大家的道贺,致意,我想上maman那边去,但我望了她一眼,便……感到害怕;我走近两位姑妈跟前,但她们稍微说了句什么,便走了。叶利宁在角落里用异样的目光目送我回另一间屋子。Maman等客人散后,没有和我道别便离开了。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告别时直摇头,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目中噙满泪水……”

“癫狂有不同的原因,”赖斯基说,“这些人发疯全在于体面……哦,第二天早晨怎么样?”

“第二天早晨,”索菲娅叹口气继续道,“我等着他们来叫我上maman那儿去,可是好久也没人唤我。最后ma tante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来找我,冷冰冰说让我上maman那里。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开始我甚至看不清maman的房间里都有些什么物和人。那里挺暗,门帘和窗帷全放了下来,maman显得很疲惫,近旁坐着姑妈,mon oncle, prince Serge [143]和爸爸……”

“全体贵族会议[144]——画像上的人全到场了!”

“爸爸站在壁炉旁烤火。我望着他,心想他亲切地看我一眼,我会轻松些。但他竭力不瞧我;不幸的人怕maman,我发现他真可怜。他一直咬着嘴唇:他激动时常这么做,您知道的。”

“他们怎么样?”

“‘请允许我问您,您是谁,您怎么样?’Maman轻声问。‘您的女儿。’我用勉强可以听见的声音答道。‘不像。您操行如何?’我缄默不语:没什么可回答的……”

“我的天哪!不作回答!”赖斯基说。

“‘你们昨天演的是哪出戏啊:喜剧,正剧?这是谁的作品,您的还是这位老师的……叶利宁的?’‘Maman,我没演戏,我是无心的……’我心里感到十分沉重,勉强才说出口。‘那更糟,’她说,‘il y a donc du sentiment là dedans [145]?您听听,’她转向爸爸,‘您女儿都说了些什么……您喜欢这样的表白吗?……’他真可怜,比我还不好意思,更显悲哀,双眼往下看;我知道,只有他一人不发脾气,而此刻我羞愧得真想死去……‘您是否知道,你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maman问道,‘Serge公爵全了解清楚了:他是个医生的儿子,东跑西颠教教课,写写文章,为俄国人写法文信到国外去要钱,就靠这生活!’‘多丢人!’ma tante说。我没继续听下去,我晕了过去。当我清醒过来,身旁坐着两个姑妈,而爸爸拿着酒精站着。Maman不在。我有两星期没见过她。后来,我们见到时,我哭了,请她原谅。Maman说,这件事使她受了很大伤害,她几乎大病一场,涅柳博娃表姐看到了这一切,便一五一十地讲给米希洛夫家里人听,他们便指责她太不留意,斥责她为何要接收一个天晓得是谁的人。‘瞧,你让我都遭到了什么!’maman最后说。我请求原谅和忘掉这件蠢事,并保证以后举止得体,守规矩。”

赖斯基哈哈大笑。

“天晓得,我以为是一出什么好戏呢!”他说,“而您却给我讲了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历史!表妹,我希望待到您有了女儿,您会换一种做法……”

“怎么:让她嫁个教师?”她说,“这可能吗,您自己没认真思考过吧!”

“为什么不可能,倘若他正直,受过良好教育?……”

“谁也不知道叶利宁是否正直:相反,ma tante和maman说,好像他有不良企图,想迷惑我……其实他是出于自尊,因为他还不敢有什么不良企图……”

“不!”赖斯基强烈反驳道,“他们全在欺骗您。当您的那些穿戴讲究的表兄弟,prince Pierre, comte Serge [146]想把您的头脑搞晕时,他们是面不变色心不跳的:瞧,谁居心不良!而叶利宁倒是没有任何企图,正如从您的话里我发现,他爱您才是真诚的。而这些人,”他转过身,指指身后的那些画像,“他们par convenance [147]娶你们为妻,然后再去同舞女……”

“Cousin!”她严肃地、几乎是惊恐地说。

“是的,表妹,这您自己也清楚……”

“我该怎么办。去对maman说,我要嫁给mr叶利宁……”

“是的,您晕过去,并非因为您跌倒,而是因为您敢于支配您的心灵,然后离家出走,做他的妻子。‘写写文章,替人写写信,教教课,得点钱,就靠这生活!’其实多可耻!而他们,”他又用手指着祖先们,“而他们获取,却什么也不用写,而且一辈子都吃别人的——多光荣!……叶利宁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她漠然道,“他被解雇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那您呢,还好吗?”

“还好……”

“在您面前曾经面对面地出现过一个真正的生活,出现过幸福,可您把他从自己身旁推开了!因为什么,为了什么?”

“可是,cousin,您知道,我嫁过人,过过这种生活……”

“同他吗?”他望着她丈夫的画像问。

“同他!”她温情地望着画像道。

“您是怎么出嫁的?”

“很简单。当时他刚从国外回来,常来我们家聊聊巴黎的情况,谈谈女王和公主,有时在我们家吃饭,于是便通过公爵夫人求婚。”

“哦,他们便同意了,而且您就第一次同他单独待在一起……而他有过什么……”

“没有什么!”她惊讶地笑着说。

“但是要知道……他总得对您说说,他为何向您求婚,是什么引起他对您的迷恋……谁也没有您美丽动人……”

“还得说说,‘他一谈起我便永远没完没了,又怕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补充道。

“后来呢?”

“后来他坐下打牌,我去购置衣服;当晚他就待在我们包厢里,第二天便宣布是我的未婚夫啦。”

“事实上这也太简单了!”赖斯基说,“那么后来呢,结婚之后?……”

“我们去了国外。”

“啊!终于没顾上社交界,没顾上亲戚:随便到哪里,上意大利,瑞士,莱茵河,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并在那里心心相印,心醉神迷……”

“不,不,cousin,我们去了巴黎:丈夫受委派去那里办事,经他介绍我进了宫。”

“上帝啊!”赖斯基叫道,“竟然犹如此荒唐的事!”

“我很幸福,”别洛沃多娃说,笑容和目光都表明她以十分愉快的心情在回顾过去,“是的,cousin,当我平生头一次来到杜利埃尔宫参加舞会,并走进国王、王后和公主们的圈子里的时候……”

“全都赞叹得叫起来?”赖斯基说。

她点点头,随后又叹口气,仿佛惋惜这美好的过去一去不复返。

“我们在巴黎接待客人,然后去矿泉,丈夫在那里举办庆祝活动和舞会:那时不少报纸上都有过报道。”

“那您幸福吧?”

“是啊,”她说,“我很幸福:我从未见Paul有过不满的神色,也从没听他说过……”

“……一句温柔亲切的话语,您也没见过他热情体贴的时刻?”

她沉思而又否定地摇摇头。

“我没有听到过他拒绝我的愿望,甚至毫无道理的要求……”她补充道。

“难道您也有过毫无道理的要求?”

“是啊。在维也纳,他半年前就事先安排好了旅店,我们抵达后,我又不喜欢,于是……”

“他便租了别家旅店。多温情的丈夫!”

“多周到,égard [148],”她说,“对每句话都那么尊重!……”

“当然:要知道您是帕霍京家族的嘛,开玩笑!”

“是啊,我有过幸福,”她断然道,“这样的幸福再不会有了!”

“谢天谢地,阿门!”他结束道,“金丝雀在笼子里也同样幸福,甚至还啁啾歌唱;但那是金丝雀式的幸福,而不是人那样的幸福……不,表妹,这对您的精神自由、思想自由和心灵自由,是一种完全有步骤的、极其精细的扼杀!您——是上流社会后宫内一名美丽的囚犯,在自己的无知无识中庸庸碌碌地活着。”

“那我也不想拿这无知无识换取您那危险的有知有识……”

“是的,”他打断道,“金丝雀待久了,当人们打开笼子,它也不会飞走,而是胆怯地往窝里躲藏。您也同样。表妹,从梦中复活吧,抛开您那些Catherine, m-me Basile [149],那些出游——去了解另一种生活。当心儿追求自由时,别去理会表姐会说什么……”

“那cousin会说什么——是赞同吗?”

“是的,那么您就记住表哥赖斯基的话,大胆勇敢地走进热烈的爱情生活,走进您并不熟悉的那边去吧……”

“但为何必须是热烈的爱情呢,”她提出异议道,“难道幸福就在其中?……”

“为何自然界有大雷雨呢?……热烈的爱情,就是生命的雷雨……噢,哪怕体验一下这强烈的暴风雨呢!”他满怀激情道,并沉思起来。

“您瞧,cousin,除了您,其他所有人都让我躲避热烈的爱情,而您却想怂恿我,让我以后追悔一辈子……”

“不,热烈的爱情不会使你追悔莫及的:它将使空气清新,驱除瘴气和偏见,让您享受真正的生活……您不会倒下,您太纯洁,太崇高;您不可能行为不端。热烈的爱情不会使您变丑,只会将您高高举起。您将取得善与恶的认识,为幸福所陶醉,并思量一辈子——并非这种美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您的宁静中,将会有脉搏的跳动,幸福将永驻心中;您将漂亮百倍,您将温柔而忧悒,让人将自己的心灵深处展现在您面前,到那时,整个世界将跪倒在您的面前,像我那样……”

他当真跪了下去,但她做了个惊惧的动作,他才停止。

“待到以后我遇见您,也许您曾受尽折磨、痛苦不堪,但您拥有幸福和经验,您将会说您没有白活,您不会再推托不了解生活。到那时,您会朝那边街上张望,想了解您的农夫们在干什么,想供养他们,教育他们,给他们治病……”

她听着,若有所思,脸上掠过疑虑、阴影和回想。

“并非所有男人都是别洛沃多夫之流,”他继续道,“您的朋友就不怕心酸,敢于信口开河,而您只要听到过一次心声,独自在某个楚赫纳人寂静的村子里生活过,就会对您的那个上流社会感到胆战心惊。巴黎和维也纳在那个村子面前将变得黯然无光。Prince Pierre, comte Serge [150],姑妈们,这些窗帘和帷幔统统滚开,这些画像全走开:这一切只会妨碍幸福。您将痛恨帕莎和达莎,痛恨看门人和一切出门做客——到那时一切都将令您厌烦。您的处境将令您窒息,您会觉得这里逼仄,因没有所爱、没有能教您如何生活之人而烦闷。当他到来时,您反倒会觉得不自在,因他的声音而战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当他离去时,您的心会大声呼喊,随他飞驰,等待令人痛苦的明天,后天……您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坐在这把安乐椅上通宵达旦,没有梦魇,没有安宁。但是倘若明天见到他,甚或感到有见面的希望,您都会比那鲜花还鲜艳,感到幸福,他亦为这灿烂的顾盼而心花怒放——不仅是他,而是所有见到您光彩夺目美丽非凡的人们……”

“怎么回事,看来爸爸不会来了?”她说,环顾四周,悄悄补上一句,“您说的那些毫无可能。”

“为什么?”他问,双眸紧盯着她。

他的想象力被激发,不由自主把自己置于主人公的位置,时而大着胆瞥她一眼,时而想象地跪倒在地,直发愣,一脸麻木。她瞟了他两次,后来感到害怕,或是不想再瞥他。

“为什么不可能?”他重复道。

“要知道,我可是金丝雀啊!”

“噢,那么这窗帘将会掉下,而您将会轻盈地飞出笼子;到那时您将憎恨姑妈和这些萎靡不振的老爷们,而这幅画像(他指着她丈夫的画像),您将怀着敌意望着它。”

“嗨,cousin!……”她责备地阻止道。

“是的,表妹,您将计算失去的、曾经度过的每一分钟,计算您过去如何生活,如今如何生活……这种派头十足、端庄的外表将消失不见,您将会沉思,将会忘掉这种无法折弯的衣服,不再穿它……您会恼火地扔掉沉重的手镯,小十字架也将不再那么规范和平静地挂在胸前。以后,当您胜过双亲和姑妈,越过卢比肯河[151],生活便开始了……您身边将闪过一个个白天、黑夜、小时……”

他紧挨着她身旁坐下:陷入沉思的她没发现。

“您将发觉不了它们逝去,”他悄声道,“您将只是感到满足,您将无法将您的梦想与它分离,您管束不了您的心,您所从未经历过的一切将使您惊讶不已。”

他抓住她的手,她战栗了一下。

“您在家,一个人,会幸福得哭泣起来:有个人会在您身旁偷偷走动,望着您……而此刻,倘若他出现了,您会高兴得叫起来,蹦起来,并且……并且……向他扑去……”

他们俩突然都站了起来。

“您将会献出一切……一切……”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悄声道。

“Assez, cousin, assez [152]!”她激动道,不耐烦、几乎恼怒地挣脱手。

“您还会有遗憾,”他依旧悄声道,“遗憾没能献出更多,遗憾没有作出牺牲!那时您将到街上去,到黑夜中去,单独地……假如……”

“Mon Dieu, mon Dieu [153]!”她说,望着门,“您说什么?您自己知道这不可能!”

“完全可能,”他悄声道,“您会跪下,将双唇贴在他的手上,您会快乐得哭泣……”

她坐到安乐椅上,仰起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Je vous demande une grâce, cousin [154]。”她说。

“您要求吧,吩咐吧!”他兴高采烈道。

“Laissez moi [155]!”

他朝门口走去,又回头望了一眼。她一动不动坐着,脸上只有让他离开的不耐烦神色。他刚出去,她便从长颈玻璃瓶里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下,然后吩咐将马车卸了套。她坐在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地沉思起来。

几分钟后听到脚步声,门帘拉开。索菲娅战栗一下,迅速朝镜子瞥了一眼,站起身来。进来她的父亲和一位客人,那是个中年男子,高高的个子,黑头发,一张沉静的脸。非俄罗斯人的面貌特征。父亲把他介绍给索菲娅。

“米拉里伯爵,ma chére amie [156],”他说,“grand musicien et le plus aimable garcon du monde [157]。在这里待两星期:你在公爵夫人的舞会上见过他吗?对不起,亲爱的,我在伯爵那里:他不放我去剧院。”

“我已经吩咐把马车卸了,爸爸;我也不想去。”她答道。

索菲娅请客人坐下。他们开始谈论音乐,而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做了个咬嘴唇的动作,去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