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式营造则例》第一章 绪论6
一
中国建筑为东方独立系统,数千年来,继承演变,流布极广大的区域。虽然在思想及生活上,中国曾多次受外来异族的影响,发生多少变异,而中国建筑直至成熟繁衍的后代,竟仍然保存着它固有的结构方法及布置规模,始终没有失掉它原始面目,形成一个极特殊、极长寿、极体面的建筑系统。故这系统建筑的特征,足以加以注意的,显然不单是其特殊的形式,而是产生这特殊形式的基本结构方法和这结构法在这数千年中单纯顺序的演进。
所谓原始面目,即是我国所有建筑,由民舍以至宫殿,均由若干单个独立的建筑物集合而成;而这单个建筑物,由最古代简陋的胎形,到最近代穷奢极巧的殿宇,均始终保留着三个基本要素:台基部分,柱梁或木造部分及屋顶部分。在外形上,三者之中,最庄严美丽,迥然殊异于他系建筑,为中国建筑博得最大荣誉的,自是屋顶部分。但在技艺上,经过最艰巨的努力,最繁复的演变,登峰造极,在科学美学两层条件下最成功的,却是支承那屋顶的柱梁部分,也就是那全部木造的骨架。这全部木造的结构法,也便是研究中国建筑的关键所在。
中国建筑的基本形制:台基、柱梁以及屋顶
中国木造结构方法,最主要的就在构架之应用。北方有句通行的谚语:“墙倒房不塌”,正是这结构原则的一种表征。其用法则在构屋程序中,先用木材构成架子作为骨干,然后加上墙壁,如皮肉之附在骨上,负重部分全赖木架,毫不借重墙壁(所有门窗装修部分绝不受限制,可尽量充满木架下空隙,墙壁部分则可无限制的减少);这种结构法与欧洲古典派建筑的结构法,在演变的程序上,互异其倾向。中国木构正统一贯享了三千多年的寿命,仍还健在。希腊古代木构建筑则在纪元前十几世纪,已被石取代,由构架变成垒石,支重部分完全倚赖“荷重墙”(墙既荷重,墙上开辟门窗处,因能减损荷重力量,遂受极大限制;门窗与墙在同建筑中乃成冲突原素)。在欧洲各派建筑中,除去最现代始盛行的钢架法及钢筋水泥构架法外,唯有哥特式建筑,曾经用过构架原理;但哥特式仍是垒石发券作为构架,规模与单纯木架甚是不同。哥特式中又有所谓“半木构法”则与中国构架极相类似。唯因有垒石制影响之同时存在,此种半木构法之应用,始终未能如中国构架之彻底纯净。
哥特式构架
屋顶的特殊轮廓为中国建筑外形上显著的特征,屋檐支出的深远则又为其特点之一。为求这檐部的支出,用多层曲木承托,便在中国构架中发生了一个重要的斗拱部分;这斗拱本身的进展,且代表了中国各时代建筑演变的大部分历程。斗拱不唯是中国建筑独有的一个部分,而且在后来还成为中国建筑独有的一种制度。就我们所知,至迟自宋始,斗拱就有了一定的大小权衡;以斗拱之一部为全部建筑物权衡的基本单位,如宋式之“材”“契”与清式之“斗口”。这制度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以希腊罗马旧物作则所制定的法式,以柱径之倍数或分数定建筑物各部一定的权衡极相类似。所以这用斗拱的构架,实在是中国建筑真髓所在。
敦煌九层楼
斗拱后来虽然变成构架中极复杂之一部,原始却甚简单,它的历史竟可以说与华夏文化同长。秦汉以前,在实物上,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有把握的材料,供我们研究,但在文献里,关于描写构架及斗拱的词句,则多不胜载;如臧文仲之“山节藻悦”,鲁灵光殿“层栌以岌峨,曲要绍而环句……”等。但单靠文人的辞句,没有实物的印证,由现代研究工作的眼光看去极感到不完满。没有实物我们是永没有法子真正认识,或证实,如“山节”“层栌”“曲姸”这些部分之为何物,但猜疑它们为木构上斗拱部分,则大概不会太谬误的。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在最近的将来考古家实地挖掘工作里能有所发现,可以帮助我们更确实的了解。
实物真正之有“建筑的”价值者,现在只能上达东汉。墓壁的浮雕画像中往往有建筑的图形;山东、四川、河南多处的墓阙,虽非真正的宫室,但是用石料摹仿木造的实物(早代木造建筑,因限于木料之不永久性,不能完整的存在到今日,所以供给我们研究的古代实物,多半是用石料明显的摹仿木造的建筑物。且此例不单限于中国古代建筑)。在这两种不同的石刻之中,构架上许多重要的基本部分,如柱、梁、额、屋顶、瓦饰等等,多已表现;斗拱更是显著,与两千年后的,在制度、权衡、大小上,虽有不同,但其基本的观念和形体,却是始终一贯的。
在云冈、龙门、天龙山诸石窟,我们得见六朝遗物。其中天龙山石窟,尤为完善,石窟口凿成整个门廊,柱,额,斗拱,椽,檐,瓦,样样齐全。这是当时木造建筑忠实的石型,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斗拱之形制,和结构雄大、简单疏朗的特征。
唐代给后人留下的实物最多是砖塔,垒砖之上又雕刻成木造部分,如柱,如阑额、斗拱。唐时木构建筑完整存在到今日,虽属可能,但在国内至今尚未发现过一个,所以我们常依赖唐人壁画里所描画的伽蓝、殿宇,来作各种参考。由西安大雁塔门楣上石刻——一幅惊人的清晰写真的描画——研究斗拱,知已较六朝更进一步。在柱头的斗拱上有两层向外伸出的翘,翘头上已有横拱厢拱。敦煌石窟中唐五代的壁画,用鲜明准确的色与线,表现出当时殿宇楼阁,凡是在建筑的外表上所看得见的结构,都极忠实的表现出来。斗拱虽是难于描画的部分,但在画里却清晰,可以看到规模。当时建筑的成熟实已可观。
全个木造实物,国内虽尚未得见唐以前物,但在日本则有多处,尚巍然存在。其中著名的,如奈良法隆寺之金堂,五重塔,和中门,乃飞鸟时代物,适当隋代,而其建造者乃由高丽东渡的匠师。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及讲堂乃唐僧鉴真法师所立,建于天平时代,适为唐肃宗至德二年。这些都是隋唐时代中国建筑在远处得流传者,为现时研究中国建筑演变的极重要材料,尤其是唐招提寺的金堂,斗拱的结构与大雁塔石刻画中的斗拱结构,几乎完全符合——一方面证明大雁塔刻画之可靠,一方面又可以由这实物一探当时斗拱结构之内部。
宋辽遗物甚多,即限于已经专家认识、摄影、或测绘过的各处来说,最古的已有距唐末仅数十年时的遗物。近来发现又重新刊行问世的李明仲《营造法式》一书,将北宋晚年“官式”建筑,详细的用图样说明,乃是罕中又罕的术书。于是宋代建筑蜕变的程序,步步分明,使我们对这上承汉唐、下启明清的关键,已有十分满意的把握。
元明术书虽然没有存在的,但遗物可征者,现在还有很多,不难加以相当整理。清代于雍正十二年钦定公布《工程做法则例》,凡在北平的一切公私建筑,在京师以外许多的“敕建”建筑,都崇奉则例,不敢稍异。现在北平的故宫及无数庙宇,可供清代营造制度及方法之研究。优劣姑不论,其为我国几千年建筑的嫡嗣,则绝无可疑。不研究中国建筑则已,如果认真研究,则非对清代则例相当熟识不可。在年代上既不太远,术书遗物又最完全,先着手研究清代,是势所必然。有一近代建筑知识作根底,研究古代建筑时,在比较上便不至茫然无所依傍,所以研究清式则例,也是研究中国建筑史者所必须经过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