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闭门羹
1 池塘边邂逅
七月的太阳照耀在埃格敦荒原上,把紫红色的石南映成了鲜红色。每年只有这一季节,也只有遇到这种天气,荒原才美不胜收。荒原只能有这种肤浅的变化周期,而这一花季属于第二期,即正午时分;前面一季则是绿色时期或曰嫩蕨草时期,即早晨;而后面一季是褐色时期,轮生叶石南和蕨草都带上了黄褐色,代表黄昏;后面就是冬季了,天昏地暗,好像夜晚。
克林和游苔莎住在东埃格敦的奥尔德华斯他们那所小屋里,过着他们觉得快乐的单调生活。目前,荒原和天气变化,他们全视而不见。他们笼罩在一片亮闪闪的雾气里,把周围任何色彩不调和的景物都给遮掩了,万物赋有了光的品质。天下雨他们很兴奋,因为可以理直气壮地成天价在屋里厮守;天气好他们也兴奋,因为可以在山上并排坐着。他们好像就是天上互相绕行的双星,远看只是一体。生活中的绝对孤寂,强化了他们的互相思谋;不过也许有人会说,这也有不利,他们在以可怕的浪费速度,把互相的爱慕消耗掉。约布赖特倒是不担心自己方面,但想起从前游苔莎说过的爱情如朝露那种话,虽然眼下她显然忘记了,他有时还要扪心自问;一想到万物有始有终,连伊甸园都不免俗,他就畏缩不前了。
这样过了三四个礼拜以后,约布赖特又开始认真读书了。为了弥补荒废的时光,他不知疲倦地学习,希望尽早进入他的新职业。
而游苔莎的如意算盘是,一旦和克林结了婚,就有力量劝诱他回到巴黎去。克林固然是很谨慎,不松口,但他抵挡得住软磨硬缠吗?她胸有成竹,所以对外公就说,未来的家十有八九在巴黎,而没提蓓蕾嘴。她的希望就寄托在这种梦想上。在婚后的清静日子里,克林端详她的双唇、她的眉目、她的脸部线条的时候,她都在思量这件事,连她回报他的凝视时都是那样。她一见和梦想的将来背道而驰的书本,心里就一阵震颤,极端痛苦。她盼望着有朝一日成为靠近巴黎林荫路的漂亮宅第(不管多么小)的主妇,至少能在繁华世界的外围过日子,沾一点她很配享受的那种城市乐子的光。但约布赖特却持相反的主意,且态度坚决,好像结婚倾向于发展青年慈悲家的妄想,而不是扫除该妄想。
游苔莎的焦灼达到了高潮;但克林那种坚定不移的态势,使她犹豫不决,不敢探测他对这件事的意见。然而,人生经历中的一件事,帮了游苔莎的忙。事情发生在他们结合后六个礼拜左右,一天傍晚,起因完全是维恩无意中把给约布赖特的五十个基尼分派错了。
托马辛收到钱以后一两天,就给阿姨寄了感谢信。她对金额之大感到惊讶;不过以前从没说起过具体数字,她就断定那是已故姨父的慷慨了。阿姨曾严令,在丈夫面前对馈赠只字不提;怀尔狄夫自然也不肯对太太吐露那天半夜里荒原上发生的勾当;同样,克里斯琴因为害怕,对于自己参与的那回事闭口不谈;他只希望那笔钱不论怎么样能物归本主,所以他也并不多说,没提细节。
所以一两个礼拜过去了以后,约布赖特太太就纳闷起来,怎么老没听到儿子收到礼物的消息。她琢磨着儿子可能怀恨在心,所以才保持沉默吧,困惑之中不免加上了一层哀伤。她不忍置信,但他为什么不写信来呢?她就盘问克里斯琴,回答来得语无伦次,要不是托马辛的信替他的话证实了一半,她会立刻相信事情出了岔子的。
老太太正这样动摇不定的时候,一天早晨她得知儿媳妇回迷雾岗看外公去了。她决定往山上走一趟,见一见儿媳,从她嘴里确认那笔传家的基尼是不是投递错误了;老太太看待那基尼,就跟富孀们看待传家宝一样啊。
克里斯琴知道她的去向以后,担心极了。眼看她要动身,他再也不能搪塞下去了,就坦白了赌钱的事,把他所知道的真相和盘托出——那些钱都叫怀尔狄夫赢了去了。
“怎么着,他打算把钱留下吗?”老太太喊道。
“希望不会吧,相信他不会吧!”克里斯琴呻吟着说,“他是个好人,大概会做正确的事情吧。他说你应该把克林先生那一份给游苔莎才对,他自己也许就会那么办吧。”
等到约布赖特太太冷静下来一琢磨,觉得这样办很有可能,因为她难以相信怀尔狄夫当真会把她儿子的钱据为己有。把钱给游苔莎这种间接办法,正合怀尔狄夫的口味。但是这位当母亲的还是一样生气。怀尔狄夫到底掌握了这些钱,他要把钱重新分配,把克林那一份给克林的太太:因为游苔莎从前是他的情人,也许现在还是他的情人,这一点给老太太一种怒火中烧的痛苦,是她从未受过的。
鉴于可恶的克里斯琴在这事中的所作所为,她立刻解雇了他;不过,后来觉得离了他将无人手帮忙,无能为力,所以又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再多待些时候。接着她就急忙往游苔莎那儿去了,那时她对儿媳妇的感情,可就不像半小时以前刚打算去看她的时候那样充满希望了。当初是想要以友好的态度,询问是否有意外损失;现在却是要直截了当地追问,怀尔狄夫是否把打算给克林作神圣馈赠的钱,私下里给了她。
她两点钟出发,和游苔莎的见面提前了,因为小姐正站在外公屋外的土堤和水塘边瞭望,也许还在回味这片景物上曾经发生的浪漫动作呢。老太太走近时,游苔莎以陌生人平静的眼光打量她。
婆婆是先开口的。“我是来看你的。”她说。
“真的!”游苔莎吃惊地说,老太太那天拒绝参加婚礼,令游苔莎很难为情,“一点儿也没想到你会来。”
“我来仅仅是跑差事的,”来客说,比开始的时候还冷淡,“对不起,问你一件事——你曾从托马辛的丈夫手里收到过礼物没有?”
“礼物?”
“我说的是钱!”
“什么——我自己?”
“哦,我是指你自己收到的,私下里的——不过我刚才不想那样问出来的。”
“从怀尔狄夫先生手里收到钱?没有——从来没有的事!太太,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游苔莎的火气发得实在太快了,她意识到和怀尔狄夫的旧情,所以一下就断言,约布赖特太太也知道,大概这是跑来指责她现在还从他手里接受不光彩的礼物。
“我只问问这个问题,”老太太说,“我一直在——”
“你该把我看得高一点——恐怕你一开头就反对我吧!”游苔莎大声说。
“没的事。我只是替克林打算,”老太太回答,说话极认真,口气未免太重了,“照看自家人是人人都有的本能啊。”
“你怎么可以暗示说,他需要保护,要防备我?”游苔莎热泪盈眶,大声喊道,“我嫁了他,并没害他呀!我作了什么孽,让你这样看不起我?我可从来没对不起你呀,你无权在他面前诋毁我。”
“当时的情况,我只是做到不偏不倚罢了,”老太太的态度温和起来,“本来不愿意现在谈这个问题的,是你逼我的呀。现在实话实说,我也并不觉得惭愧。我曾坚信他不该娶你——所以曾尽我所能劝阻他。现在木已成舟,我再也无意发牢骚了。我还乐于向你张开臂膀欢迎呢。”
“啊,对啦,用这种跑差事的眼光看待一切,好极了,”游苔莎压住了火气,嘟囔着说,“不过干吗要认为我跟怀尔狄夫先生有染呢?我跟你一样,也有脾气啊!我很气愤,凡是女人都要气愤的。我提醒你,我嫁克林是低就,而不是高攀;所以决不愿叫人家当作阴谋家,钻进人家家里,让人家不得不逆来顺受。”
“哟!”老太太怒不可遏地说,“从来没听说过我儿子的门第比不上维尔家——只高不低的。听你说低就,真好笑。”
“反正是低就嘛,”游苔莎感情激烈地说,“要是当时就知道现在这种样子,结了婚一个月还得在这荒原上住,那我——我答应他以前,应该三思的。”
“最好不要说这种话啦,听着不真实。我知道他那边没用过什么欺诈的手段——我确信没用过——不管对方怎么样。”
“太夸张啦!”少妇嘶哑了声音,满脸通红,两眼射出了光芒,“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我非把那句话重复一遍不可了,要是早就知道,从结婚到现在我的生活会是这种德性,那我当时应该说不的。我并不抱怨,在他面前对此半字不提;这却是事实。所以,希望你以后闭嘴,不要再说我急于嫁他。现在伤害我,就等于伤害你自己。”
“伤害你?你认为我是个害人精吗?”
“婚前你就伤害了我,现在又怀疑我为了钱偷人!”
“没法子不那么想。不过我在家门外从来不说你的。”
“你在家里却说我的,对克林说的,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
“我那是尽本分啊。”
“那我也要尽本分的。”
“一部分本分大概是挑唆他反对亲娘吧。事情总是这样的。可是我何不跟前人一样忍气吞声呢!”
“我理解你,”游苔莎气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把我看成无恶不作的人了。比养汉子、毒害丈夫的思想离间亲人还要坏吧?然而,那种性格是强加于我的。你难道不想把他从我手里抢走?”
老太太也针锋相对。
“不要冲我发火,太太!跟你的美貌不配的;我保证,为了我这样的人害得花容失色不值得!不过是丢了儿子的可怜老太婆而已。”
“要是体体面面地待我,儿子就还是你的呀,”游苔莎说,热泪从眼里滚下,“自己办事荒唐,造成的裂痕永远也无法弥合啦!”
“我又没干什么。小媳妇年纪不大就这样放肆,我怎么受得了!”
“都是自找的呀,怀疑我的是你,逼我以本来不会用的口气说丈夫的也是你!你这又该告诉他我都说了他些什么,好让两口子痛苦不堪。你从我这里走开好不好?你不够朋友的!”
“再说一句就走。要是有人说,我上你这儿来无端责问,那个人就是撒谎。要是有人说,我以不那么诚实的手段阻止你们的婚姻,那个人也是撒谎。我这是交了厄运;上帝让你侮辱我,对我不公。大概我儿子这一辈子别想幸福了,他是个糊涂蛋,不听娘的话。你,游苔莎,站在悬崖边还不知道呢。只要把今天对我发的脾气露一半给我儿子看——你很快就会发作的——你就会发现,别看他现在对你百依百顺,他也会意志如钢的!”
激动的婆婆随后就走了,游苔莎则气咻咻地望着池水。
2 遭灾祸他竟唱歌
那天下午游苔莎本打算和外公待在一起,但发生了那场不吉利的会晤,结果就匆匆回家去了,比克林原先想的早了三个小时。
她进门时面色通红,眼里还带着刚才激烈对阵的痕迹。约布赖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他可从没见过她哪怕接近这种状态啊。她从克林身旁走过,本来可以不引起注意就上楼,但是克林很关切,立刻跟了上来。
“怎么啦,游苔莎?”他问。游苔莎正站在卧室的炉前地毯上,眼睛往地上看,两只手在胸前握着,帽子还没摘下来。她一开始并没回答,后来低声说——
“我见了你母亲,再也不想见她啦!”
仿佛一块石头压到了克林身上。当天早晨,游苔莎预备去看外公,克林就表示,希望她能坐马车到布露斯头去探望婆婆一趟,或者用她认为合适的其他方式,争取言归于好。出门时她很高兴,他期望颇高。
“怎么搞的?”克林问。
“没法说——不记得了。见了你母亲。以后再也不想跟她见面。”
“为什么?”
“我现在能知道怀尔狄夫先生的什么呀?不许任何人泼我的脏水。咳!居然有人盘问我从他手里收到过钱没有,或者怂恿过他之类的——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太侮辱人啦!”
“她怎么可能问起你这种话的?”
“她问了。”
“那么里面一定有名堂。我母亲还说了别的没有?”
“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关于这事两个人都说了些永远不能饶恕的话!”
“哦,一定有误会。她的意思没弄清楚,是谁的过错呢?”
“我不想说。也许是环境的过错吧,反正当时的情景至少很尴尬。克林呐——我禁不住要说了——你让我陷入的处境可不愉快啊。你一定得改善环境啊——对呀,快说你会改善的——现在我恨透了一切!对啦,克林,带我去巴黎,继续干你的老本行好了!在那儿一开始生活简陋一点,我不在乎的,只要能是巴黎,不是埃格敦荒原就好。”
“可我已经放弃这种想法了呀,”约布赖特吃惊地说,“当然,我从来没有引导你往那方面指望吧?”
“这个我承认。不过,总有些念头放不下的啊,我就那个念头嘛。现在,我是你太太,跟你有难同当了,难道对这事就没有发言权?”
“咳,有些事情是不容讨论的;我认为这问题尤其如此,而且双方都同意的。”
“克林,这话我听了不高兴。”她低声说,目光朝下,转过脸去。
没想到游苔莎心底里会藏着这种希望,一下子表示出来,令丈夫心烦意乱。生平头一次遇到女人用拐弯抹角的办法来达到愿望。他虽然深爱着游苔莎,却专心致志,毫不动摇。她那番话反而令他抱定宗旨,自己要更紧密地拴在书本上,以便尽快从另一条道上捞到实质性的成果,来驳斥她的心血来潮。
次日,基尼的谜团解开了。托马辛匆匆来看了他们一趟,亲手把克林那份交给了他。当时游苔莎不在跟前。
“那妈妈指的东西就是这个了,”克林大声说,“托马辛,你知道她俩大吵了一场吗?”
现在托马辛对表兄的态度比以前缄默一些了。婚姻的结果是在一个方向消灭拘谨,却在几个方向又产生拘谨。“你妈告诉我了,”她平静地说,“她见过游苔莎以后就回到了我那儿。”
“我所害怕的最糟糕情况已经发生了。托马辛,妈妈到你那儿时,是不是烦恼得很?”
“不错。”
“非常烦恼吗?”
“是的。”
克林把胳膊肘靠在庭园栅栏门柱子上,用手捂着眼。
“不要为这犯愁,克林。她们早晚要握手言欢的。”
他摇摇头。“像她们那样性格火暴的人是不会的。唉,是祸躲不过。”
“有一事还算开心——这些基尼到底没丢。”
“我宁愿再丢掉两次,也不要发生这种事。”
克林埋头这种伤脑筋的事件之中,觉得有一件事非办不可——得赶快让学习计划显示出进展。为此,他有许多晚上读书都读到凌晨。
一天早晨,他超常用功之后醒来,觉得眼睛里感觉异样。阳光直射在窗帘上,他刚往那边看一眼,便觉得眼睛一阵剧痛,只得立刻闭上。每一次试着往四围看,都有见光发痛的感觉,火辣辣的眼泪从脸上淌下。穿衣的时候,只好在额上扎了绷带,整天都没能摘掉。游苔莎见了十分惊慌。第二天早晨,发现病情还不见好,他们决定派人上安格伯里请医生。
傍晚时分,医生来了,说这是急性结膜炎,由夜读引起。前几天,克林不顾感冒眼力一时不济继续挑灯夜读。
克林成了病人,急欲推进的任务受阻,不觉烦躁焦灼。他关在挡光的房间里,要不是游苔莎靠一盏带罩油灯的微光念书给他听,他的景况可以说是绝对悲惨了。他希望最坏的情况很快熬过去,但等医生第三次来,他十分沮丧地得知,虽然再过一个月可以戴着眼罩迈出门槛,但必须长时间打消继续工作或者看任何印刷品的念头。
时间一礼拜一礼拜挨过去了,好像没办法给这对年轻夫妇排忧解难。游苔莎常有一些可怕的想象,但她很谨慎,不在丈夫面前说出来。要是他真的瞎了,或者天可怜见,视力永远不能恢复到足以做她中意的职业,促成她搬出这所穷山僻壤里的住宅了呢?有此不幸,到美丽的巴黎去,恐怕是难以梦想成真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病情不见好转,她的心就越来越往这种悲哀的老一套里想,她会撇下丈夫跑到园子里,绝望地痛哭抹泪。
约布赖特想去叫母亲来,后又作罢。母亲要知道了他这种情况,只会愁上加愁;而他们是独门独户的生活,除非专门派人去,她不可能听见动静。他面对烦恼尽量泰然处之,一直等到病后第三个礼拜,才头一次出门。此时,医生又来探问,克林催他确诊。年轻人听了更为吃惊,他可望重操旧业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他的眼睛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虽然可以看见走路,却不能用力盯住任何固定的东西,否则有引起急性结膜炎复发的危险。
克林听了准信,神情严肃起来,却并不绝望。一种平静的坚毅,乃至一种欢乐攫住了他。他的眼睛不会瞎,那就够了。注定要在不确定的时间里戴着墨镜看世界,这够糟的了,对于任何上进都是致命伤;但是克林这个人,面对只影响到个人社会地位的灾祸时,却是不折不扣的禁欲主义者;而且,要不是为游苔莎,再卑贱的行业,只要能够纳入他的某种文化计划,都能使他满意。开乡村夜校就是其中的一种;不然的话,病痛早就左右他的精神状况了。
他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往西走,来到了荒原最熟悉的部分,离他的老家很近嘛。在前方一个山谷之中,他看见有磨光铁器的闪烁,走到跟前,模模糊糊地看出,亮光来自砍柴工的农具。樵夫认出了克林,克林凭声音辨出说话者是汉弗莱。
汉弗莱先对克林的病情表示难过,接着说:“我说,要是你干的活也像我这样低级,就能照样干下去的。”
“说得对,照样干,”约布赖特沉思着说,“砍这些柴,能卖多少钱?”
“一百捆卖半克朗。白天像这样长,挣的钱够我好好过的了。”
回奥尔德华斯的路上,约布赖特陷入了并非不愉快的盘算。他走到房前,游苔莎从窗户口跟他搭话,他就走上前去。
“亲爱的,”他说,“我现在快活多了。要是母亲再能跟你、跟我都和解了,那我想我就十分幸福美满了。”
“恐怕永远也不会的吧,”她那双暴躁的美丽眼睛看着远处说,“一切都没变,你怎么能够说‘快活’呀?”
“因为,我总算找到了这不幸的日子里能做得到、能维持生计的事了。”
“是吗?”
“我要做砍柴和掘泥炭的工人了。”
“不要,克林!”游苔莎说,刚才露在脸上的那一点点希望又消失了,比以前更难过了。
“一定要做的。我能做点正当的职业来减少开支,手里的那点钱,坐吃山空岂不是很不明智吗?户外运动对身体有益;再说,谁知道隔几个月,我又能照常读书了呢?”
“外公说要是需要,可以帮咱们。”
“我们不需要帮忙。要是我去砍柴,日子就能过得很好的。”
“跟奴隶、埃及的以色列人[414]之流相比吧!”痛苦的眼泪从游苔莎脸上流下,克林却没看见。他口气里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表明,在她看来绝对可怕的一种结局,他根本不觉得多少悲惨。
第二天,他就跑到汉弗莱的农舍里,跟他借了裹腿、手套、磨刀石和钩刀,准备用到他能自己买的时候。然后,他就跟这位老朋友、新工友一齐出发,找了荆棘长得最密的地方,替新职业砍下了第一刀。他的视力跟《拉塞拉斯》[412]里的翅膀一样,对于他的大计划无济于事,解困却够用。他发现,磨练一下,手掌硬结不起泡的时候,工作就能轻松了。
他天天日出而起,扎上裹腿,就赶到跟汉弗莱约好的地方去。他习惯从早晨四点钟工作到正午;天气最热时就回家睡一两个钟头,然后再出去干到黄昏九点钟。
这位巴黎归客,现在身上有皮装束,眼罩又非戴不可,改头换面之后,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会认不出来,擦肩而过。他是一大片橄榄绿荆豆棘丛中的一个褐色小点,仅此而已。他歇工时,虽然想起游苔莎的态度和母亲的疏远,时常情绪低落,但大干的时候,就心旷神怡起来。
他的日常生活颇像显微镜下看到的怪像,整个世界只限于身边数英尺的圈子。他的熟朋友,也就是地上爬的和空中飞的小动物,它们好像把他收容在队伍里了。蜜蜂带着亲密的神情在耳边嗡嗡叫,成群结队往他身旁那些石南花和荆豆花上爬,都把花儿拖到地上去了。别处永远见不到的埃格敦特产——琥珀色的怪蝴蝶,都随着他的呼吸而振翅,往他弯着的背脊上落,跟着那上下挥动的钩刀发亮的刀尖飞舞。翡翠绿的蚂蚱,三三两两地跳过他的脚背,像技术不精的杂技演员,笨拙地翻跟头,有的背着地,有的倒栽葱,有的屁股朝下,看机缘凑巧;还有一些,就在蕨草叶子底下沙沙地叫着,忙着跟那些不作声的素色蚂蚱调情。大个的苍蝇从来没见过食品房和铁丝网纱,还处于蛮荒状态,也就围着他嗡嗡乱飞,不知道他是人。蕨草低地上爬进爬出的蛇,都披着最华丽的黄蓝服装,那个季节刚蜕了皮,颜色最鲜艳。一窝一窝的小兔,都从窟里跳出来,蹲在小山岗上晒太阳,烈日照透了薄薄的耳朵上那纤细的组织,形成一种血红的透明体,血管毕露。动物们没有怕他的。
职业上的单调安抚着他,单调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个心平气和的人,被迫限制人生努力,走平凡的路就有了理由,而要是能力不受阻碍,则良心上很难允许自己安于这样默默无闻。于是,约布赖特有时就顾自唱歌,有时不得不跟汉弗莱找藤条作捆柴绳的时候,还把巴黎的生活和特色讲给汉弗莱听,供同伴消遣,这样来消磨时光。
有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游苔莎独自出来散步,朝着克林工作场所走去。他正忙着砍柴,一长溜荆棘捆,从他身旁挨个排开去,表示当天工作的成绩。他并没发现游苔莎走近,于是她就站在他旁边,听见了他暗自歌唱。这使她震惊。看见他在那儿,一个可怜的受苦人,靠自己的血汗赚钱,一开始她曾感动得流泪;但是听见他唱歌,对于那种职业毫不反感,她伤心透了;不管他自己觉得多么满意,在她那样受过教育的太太看来,砍柴很丢脸。克林并不知道她在跟前,仍接着唱歌:——
拂晓时光,
丛林披上了盛装。
曙光初现,树木更加丰姿万状;
鸟儿也重新情歌婉转;
大自然万物,
都赞扬破晓的时光。
拂晓时光,
有时也带来极度痛苦,
因为黑夜苦短,
牧羊人激情燃烧,
却被迫离开心上人,
在这个破晓的时光![410]
游苔莎痛苦地认识到,克林对于社会上的失意并不在意;那位心气很高的美女想到一辈子要被克林这种情绪和境况所毁掉,就绝望不堪,低下头失声痛哭起来。然后,她走上前去。
“我饿死也不做这种事的,”她激昂地大声说,“你还唱得出歌来!我要回娘家,再跟着外公过去了!”
“游苔莎!没看见是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温柔地说。他走上前去,把大皮手套脱下,握住了游苔莎的手。“你怎么说起这种怪话来啦?不过是在巴黎时喜欢的一首老歌,现在正好适合我和你的生活。是不是我的仪表已经不是优雅的绅士了,你对我的爱已经消逝了?”
“最亲爱的,不要用这种不痛快的话来盘问我,否则也许我就不爱你了。”
“你以为我会冒那样的风险吗?”
“咳,你一意孤行,我希望你不要做这样可耻的劳作,就是不听。是不是你有什么不喜欢我,才跟我这样作对?我是你的太太呀,怎么不听我的话呀?不错,我确实是你的太太!”
“我听得出你这种口气有什么意思。”
“什么口气?”
“你说‘确实是你的太太’的口气。里面的意思是:‘做你的太太真倒霉。’”
“你的心也真狠,用那话来刺探我。女人尽管感情丰富,也可以有理智啊;即使我感觉‘真倒霉’,那也算不了卑鄙啊——那才是符合天性呀。喏,你可以看出来,至少我并不想说假话。记得咱们结婚以前,我就警告过你,我没有贤妻良母的品性。”
“现在再说那种话,就是嘲笑我了。至少关于那一点,你闭嘴才是唯一高尚的办法;因为,游苔莎,你在我眼里,仍是我的王后,虽然我也许已经不是你的国王了。”
“你可是我的丈夫啊。难道这还不让你满足吗?”
“只有无怨无悔地做我的太太,才能满足。”
“我没法回答。我记得对你说过,我将是你手上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
“不错,当时就看出来了。”
“那你看得太快了!真正的恋人根本看不到这种情况的;克林,你对我太苛刻了——说这样的话,我真的不高兴。”
“呃,尽管如此,我还不是娶了你,并且还不后悔!你今天下午的态度,显得多么冷淡哪!我以前还以为,没有比你那颗心更热烈的了。”
“不错,恐怕我们是冷下来了——我跟你一样看出来了。”她悲伤地叹了口气,“两个月以前,咱俩那种疯狂相爱的劲儿!你看我没有看得厌的时候,我看你也看不够。那时候谁想得到,现在我的眼睛在你眼里已经不那么明亮了,而你的嘴唇在我嘴里也不那么甜蜜了呢?才两个月——有可能吗?是,实在是这样!”
“亲爱的,你在叹气,仿佛很遗憾,那是有希望的迹象。”
“才不是。我并不是为那个叹气。让我叹气的还有别的事情;凡是处在我这种地位的女人,都要叹气的。”
“感叹你一生的机会,都因为草率嫁给一个倒霉蛋而毁了,是不是?”
“克林,你怎么老逼我说狠心的话呀?我跟你一样值得怜悯的。跟你一样?——我想我更值得怜悯吧。因为你还能唱歌啊!这样黑云压境,能听到我唱歌才怪呢!相信我吧,亲爱的,我很想大哭一场,直哭得你这样弹性脑筋的人都大惊失色,方寸大乱。哪怕你对自己的痛苦无所谓,就是为了可怜我,也大可以不必唱歌啊!上帝呀!我要是像你这样是个男人,处于这步田地,那我宁愿骂娘,也不肯歌唱。”
约布赖特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说:“我说,幼稚的姑娘,不要认为我不能像你那样,以时髦的普罗米修斯方式反抗诸神和命运。我所拥有的那种力量,势头之猛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不过,我的人生阅历越广,就越觉得世界上再伟大的行业,也没有什么特别伟大的地方,因此我这种砍柴行当,也就没有什么特别渺小的地方。既然我觉得最大的赐福并没有很高的价值,那么赐福收去,我怎么会觉得有什么大苦大难呢。所以我才唱歌消磨时光。难道你对我的柔情都没有了吗,连这片刻的快乐都不给我享受?”
“我对你还有一些柔情。”
“你说的话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味道了。因此,爱情跟着财富一齐灭了!”
“我不能听你这一套,克林——这样会不欢而散的。”她哽咽着说,“我要回家了。”
3 她出击抗忧郁
几天以后,还没出八月,游苔莎和约布赖特一同坐着吃午时的正餐。
近来,游苔莎的态度可以说是无精打采。那双美丽的眼睛露出孤苦伶仃的神情,凡是了解她和克林热恋情形的人,看了心里都会可怜她,不管她值不值得可怜。夫妻俩的心情,在一定程度上和他们的地位成反比例。克林受了苦却兴致勃勃的,还尽量安慰她,而游苔莎一辈子都没受过身体的病痛啊。
“好啦,最亲爱的,振作起精神来;我们很快会好起来的。我说不定哪一天就恢复视力了。我郑重地承诺,只要我有能力做好一点的工作,马上就不砍柴了。你不至于诚心叫我整天价在家里闲待着吧?”
“不过太可怕了——砍柴工!你本是见过世面,会法语、德语,适合干好得多的事情啊!”
“看来,你第一次看见我、听说我时,在你眼里,我笼罩在金色光轮里——是一个经历过光荣的事、厕身辉煌场面的人物——简单言之,一个可敬、可爱、使人神魂颠倒的英雄吧?”
“对。”她抽泣着说。
“现在沦落为绑着棕色皮裹腿的穷鬼了。”
“别挖苦我啦。这就够了。我不会再愁眉苦脸的啦。你要是不坚决反对,我今天下午就出门。东埃格敦有一个乡村野餐会——他们叫吉卜赛野餐——我要去一趟。”
“去跳舞吗?”
“为什么不跳?你都能唱歌啊。”
“好,好,随你的便。要我去接你回来吗?”
“要是你收工得早的话。但不要添麻烦。我自己认得路,荒原没什么让我害怕的。”
“你就这样热衷于追求欢乐,居然愿意赶路去什么乡村野餐会凑热闹?”
“你瞧,这是不喜欢我独自去了!克林,你不是嫉妒吧?”
“不是。不过,要是能给你任何快乐的话,我会和你同去;其实,看情形,你也许已经腻烦我了。但是,我还是有点希望你别去。不错,也许是嫉妒;像我这么一个半瞎的人,有你这么一位太太,还有比我更该嫉妒的吗?”
“别那么想。让我去吧,不要把我的兴致全打消了!”
“还不如我自己闹得兴致索然呢,我的好太太。去吧,你随心所欲好啦。谁能禁止你的心血来潮?我相信,整个的心还都放在你身上;再说,我实在是你的拖累,而你却还将就我,应当感激你才对呀。对,你自己去出出风头吧。至于我,听天由命了。在那种集会里,人家一定会躲着我的。我的钩刀和手套,就跟麻风病人拿的圣拉撒路拨浪鼓[403]一样,是用来警告大家躲开令人悲伤的情形的。”他吻了她一下,扎上裹腿,就出去了。
他走了以后,她双手捧头自言自语:“两个人的生活白白糟蹋了——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岂不要叫我发疯吗?”
她左思右想,想找一找任何改善现状的途径,但无功而返。她想象着,那些蓓蕾嘴人要是知道她的下场,一定会说:“瞧那位高攀不起的姑娘吧!”在游苔莎看来,境遇对她的种种期望开了个大玩笑,老天爷的嘲弄要是再深化下去,唯有一死,才是解脱之门。
她突然奋起,喊道:“我要推翻现状。对,一定要推翻它!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受苦。我要苦中作乐,以苦为乐,我要嘲笑世人!好,我要从草地跳舞开始。”
她爬上了卧室,精心梳妆打扮起来。在旁观者看来,她那样美貌,心里有情绪简直是合情合理的。由于轻率,更由于巧合,这个女人陷入到阴暗的角落里,有鉴于此,就是温和的拥护者也会觉得,她能够理直气壮地责问上帝,凭什么把这样一个精品人物编排到这样一种环境里,以至于她的魅力不是福,反倒成了祸。
她从家里出来准备出门时,已是下午五点钟。她就像画中人,足以再倾倒二十个人。在屋里不戴帽子,她那反叛性的哀怨昭然若揭,但出门服装却把这一切掩饰起来,淡化下去。她的出客装总带着一种朦胧性,褶皱棱角全都抹平了;因此,脸庞裹在衣饰里,活像从云雾里露出来一样,肌肤和衣服没有明显的分界线。白天的暑气还没怎么消退,她以悠闲的步子,顺着阳光下的小山路慢慢往前走,她有充足的时间从事这休闲的远征。路上一遇到蕨草丛,她就埋身于高大的绿叶里面。那些蕨草简直就是小森林,无奈其中没有一枝一干能在来年再抽枝发芽。
选作乡村舞会地点的,是一块草坪般的绿洲。它在这片荒原地区的高处偶尔能遇到,不常见的。丛生的荆棘和蕨草,到了高地的边缘都突然中止,而一片绿草却平铺绵延。一条牲口走的青草路,在这地方的边界上通过,但未从蕨草的屏蔽中暴露出来。游苔莎顺着这条路径走,以便侦察清楚那批人,然后再加入。东埃格敦乐队那起劲的乐声,早已明白无误地给她指引了方向;现在她看见那些乐师了,他们坐在红轮子的蓝色大车上,车擦得光亮如新,头顶上架着木条拱门,上面扎着树枝花朵。大车前面是十五到二十对舞伴的中央大舞池,两侧是一些小人物的小型舞蹈,这些人旋转的节奏,并不总能和乐声合拍。
男青年们戴着蓝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结,满脸通红,和姑娘们跳着舞;姑娘们也都因为兴奋和活动,脸蛋比身上戴的无数粉红丝带还红。披长卷发的靓女,蓄短卷发的靓女,留着刘海儿的靓女,扎辫子的靓女,都在翩翩起舞。旁观会觉得纳闷,附近只有零星的一两个村庄,怎么会挑选到这么多迷人的女青年,在身材、年龄和性格各方面大同小异,凑拢在一起呢。后场有一个乐呵呵的男人独自跳舞,眼睛闭着,忘掉了一切。几步以外,有一棵截头的山楂树,树下面生着火,火上有三把水壶并排挂着。火旁紧挨着一张桌子,几个老妇人在泡茶。游苔莎在那群人里面看,却不见牛贩子的老婆,就是那个女人劝她去的,并保证大家客气地欢迎她。
她本来打算那天下午拼命乐一下,没想到唯一认识的本地人并不在,计划遭到很大的挫折。参加跳舞成了一桩难事,虽然她要是走上前去,一定会有笑嘻嘻的女人端着茶杯迎上前来,把她看作在仪态和知识上都高于自己的嘉宾。她看着人群跳完两曲之后,就决定再往前走一走,去一个农舍人家弄点点心吃了,然后趁着暮色苍茫走回家。
她就这么办了,等到她回身向舞场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了。回奥尔德华斯必须重新经过此地;空气非常静,老远就能听见乐队的声音,好像比她离开的时候奏得更起劲了,假如能更起劲的话。她走到小山边,太阳快消失了;不过这对于游苔莎和狂欢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一轮黄色的圆月正从她前面升起,虽然它的光芒还比不了夕阳的余辉。跳舞仍在进行,但来了许多陌生人,在舞场外面围成一圈,游苔莎也就能站在这些人中间,没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
整个村子的感官情绪一年到头散漫着,在这里聚成焦点,汹涌了一个钟头。那翩翩起舞的舞伴共有四十颗心,那样跳动,是从十二个月前的今日他们聚到一块同样欢乐以后,一直没再有过的。异教[401]的精神此刻又在他们心里复活,生命的自豪就是头等大事,他们除了自己一概不崇拜了。
这些热烈而短暂的拥抱,有多少命定终生呢?那大概是某些局内纵情的人和旁观的游苔莎都要问的事情吧。她开始嫉妒那些舞者,渴望能得到他们心里那种似乎因舞魔而生发的希望和幸福。游苔莎本人极爱跳舞,她对巴黎的期望之一,便是巴黎能给她机会沉迷于这一心爱的消遣。不幸的是,那种期望在她身上已经永远绝迹了。
正当她出神地看着舞伴们在越来越亮的月光下旋转起伏,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叫她的名字。她吃惊地转身,发现有人紧靠她身旁站着,她一见,脸立刻红到了耳根。
那人正是怀尔狄夫。自从他结婚那天上午,她在教堂里徘徊,后来揭去面纱上前在簿子上签名作了证人,让他大吃一惊以后,游苔莎没再跟怀尔狄夫见过面。但是,为什么一见他,她立刻就热血沸腾呢,她却说不出来。
还没等她张口说话,怀尔狄夫就低声问:“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跳舞吗?”
“我想是吧。”她低声答道。
“你愿意跟我跳吗?”
“对我很可以调剂一下。不过,别人看到不觉得怪怪的吗?”“亲戚一起跳舞有什么奇怪的?”
“啊——不错,亲戚。也许不怪。”
“不过,要是不喜欢别人看见,就把面纱放下来好了;其实在这样的光线下,没什么让人认出来的危险。这儿陌生人可多呢。”
她按他的提议做了,那动作等于默认她接受了他的请求。
怀尔狄夫把胳膊伸给游苔莎挽着,领着她顺着圈外走到舞场的下方,加入到舞队里。两分钟以后,他俩就踏进了舞步,慢慢朝着舞池上方转过去了。转到中场之前,游苔莎心里还多次但愿自己没有屈从他的要求;而从中场到上方,她觉得,既然出来找快乐,那得到快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排到了第一对舞伴的位置了,在新地位上他们可以一刻不停地回旋滑动,形势所迫,游苔莎的脉搏开始高速跳动,无法再作任何长久的思索。
他们一路穿过二十五对舞伴,头晕目眩地舞过去,而游苔莎的形体注入了一种新的活力。暗淡的黄昏光线,赋予这种体验一种魔力。月光本来就具有某种力度和色调,会打破感官的平衡,危险地助长柔情;再加上动作,就能使感情泛滥,同时理智呈反比地昏昏欲睡,视而不见了;而此刻,这种光线正由圆月玉盘照射到他俩身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感到了这种症状,尤以游苔莎为甚。他们脚下的青草都踩光了;草皮遭践踏而变硬了的地面,冲着月光斜着看,都像光滑的桌面一样光亮。空气静止了,载着乐队的那辆大车上挂的旗子都贴在旗杆上,乐师们仅仅是夜空衬托下的剪影,只有长号、蛇形大号和法国号的圆嘴,在黑压压的影子堆里像大眼睛一样闪烁。女郎们漂亮的衣服都失去了白天的细微色差,呈现一片灰蒙蒙的白色。游苔莎挎在怀尔狄夫的臂弯上,飘飘然转了一圈又一圈,脸上是痴迷的样子,像雕像一样;她的灵魂早已离开并忘记了躯壳,所以面目表情变得茫然沉静,大凡感情超过了表情范围,面目也就那样了。
她和怀尔狄夫靠得有多近哪!想想都可怕。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呢,当然也能感觉到她。她从前对他有多刻薄啊!然而他俩却在这儿踩着一个节拍。跳舞的魔力令她惊讶。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就像伸手可触的篱笆,隔开了她投入这种动作迷宫前后的内外体验。开始跳舞就好像改变大气环境;场外,她沉浸在北冰洋的严寒里,场内恰恰相反,有热带的感觉。经过了近来那种生活烦恼而参加跳舞,她就仿佛林中夜行后踏进了亮堂堂的室内。仅仅凭怀尔狄夫本人,也只能让人心动而已;怀尔狄夫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加上秘密参与,就开始成为愉悦了。对于这甜美的复合感情,是他的个性提供的成分多呢?还是跳舞和当时的场景更有分量呢?这是微妙的问题,游苔莎本人是如坠雾里云里啊。
人们纷纷开始打听:“他们是什么人呀?”却没有不识相的追问。要是游苔莎平时跟那些闺女厮混在一起,情况就不同了,而在这儿,为了参加舞会,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所以没有人盯得过分紧而妨碍她。她那永恒的明艳,混在当时的短暂辉煌里,就像水星围在夕阳的余晖里一样,不大引人瞩目。
至于怀尔狄夫呢,他的感觉不难猜。障碍本来就是催熟他爱情的阳光,而他此刻正处于一种悲喜交集的狂喜之中。把整年都属于别人的女人,抱在怀里据为己有五分钟,这种滋味唯有怀尔狄夫最能领略。他早就又开始思恋旧情了;可以断言,和托马辛在结婚簿上签名,就是令他的心回归本位的天然信号,而游苔莎也结婚这种节外生枝事件,就是使回归势在必行所需添加的唯一动力。
于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在别人只是笙歌尽欢的活动,对于他们却似风流倜傥、长风破浪一样。跳舞向他俩心头仅有的那点社会秩序感发起了不可抵御的进攻,把他们赶回到现在已格外不规矩的旧路。他们一连跳了三曲舞;然后,游苔莎因不停转动感到疲乏,便转身退出她已经待得太久了的舞圈。怀尔狄夫把她领到几码开外一个青草萋萋的土墩上面,她在那儿坐下,而舞伴站在旁边。自从跳舞前他对她说话以后,到现在两人还没交谈过。
“又跳舞,又赶路,累了吧?”怀尔狄夫温柔地说。
“不累,不太累。”
“咱们久违了,奇怪的是偏偏会在这地方碰面。”
“不见面,想必是尽量不谋面吧?”
“不错。不过,是你开头的吧——爽约了。”
“现在再谈那个不足取。那以后,我们都建立了别的关系——你不亚于我啊。”
“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并没有病——仅仅是残废了。”
“是啦,我就是这个意思嘛。对于你的麻烦,我真诚地表示同情。命运对你太狠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已经决定做砍柴工了吗?”她悲哀地低声说。
“有人对我提起过,”怀尔狄夫迟疑地答道,“我可不大相信。”
“是真的。我成了砍柴工的老婆,你怎么看我啊?”
“还是老看法啊,游苔莎。那种事不能贬低你的,你能让丈夫的职业变得高尚。”
“但愿我自己能感觉那样。”
“约布赖特先生有没有康复的机会呢?”
“他认为有,我可怀疑。”
“听说他租了所小房子,我就觉得吃惊。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嫁给他以后,他马上会把你带走,去巴黎安家。我心里想:‘她的前途多光明,多快乐啊!’我想,他视力恢复后就会带你回巴黎去吧?”
见她不答话,他就更仔细地盯着她。她差点哭出来。想到永远无缘享受的未来憧憬,辛酸的失望感重上心头,怀尔狄夫的话又勾起了左邻右舍欲嘲笑又止的情形,这太过分了,自尊的游苔莎没法泰然处之。
怀尔狄夫看见她心烦意乱却默不做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那太外露的感情。不过他假装没看见,她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
“你不打算独自走回家去吧?”他问。
“打算的呀,”游苔莎说,“我一无所有,荒原上有什么能伤害我的呢?”
“我回家稍微绕一点,可以和你同路。乐意陪你走到特鲁普角。”见游苔莎仍坐着犹豫,他又说,“你也许以为,经过今年夏天的风风雨雨,让人看见跟我同路不是上策是不是?”
“我实在没想到这一层啊,”她高傲地说,“管他那些可怜的埃格敦人说什么闲话,我选择同谁一起走,就一起走。”
“那咱们走吧——等你准备好了。你看,那边有黑压压的冬青丛,朝那丛树走最近。”
游苔莎站了起来,跟他并肩朝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擦着露水浸渍的石南和蕨草而过,身后继续跳舞的狂欢者,舞曲乐声不绝于耳。月亮已经变得白银般明亮了,但这种亮光却洒不进荒原。但见黑糊糊的乡间大地,覆盖着天顶至天边充满了纯白光的大气,好一幅黑白分明的景致哟。对于空中俯瞰的眼睛,两张脸在那茫茫大地上,就好像是两颗珠子放在乌木桌子上一般。
为此,山路的坑洼高低可就看不见了,怀尔狄夫有时跌跌撞撞的;而游苔莎遇到小丛的石南或者荆豆根从小路上的青草下面冒出来绊住脚,就必须做一些优雅的平衡动作。她前路遇到这种关头时,总有一只手伸出来扶住她,直到地面平坦,那只手才缩到相当礼貌的距离。
他们赶路时,大部分地段都不说话,眼看走近特鲁普角了,几百码以外有一条短短的岔路,通到游苔莎家。渐渐地他们看见有两个人影朝着他们走来,显而易见是男的。
他们又靠近了些,游苔莎就打破沉默说:“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我先生。他答应来接我的。”
“另外一个就是我最大的冤家对头。”怀尔狄夫说。
“看着像是迪格利·维恩。”
“正是他。”
“冤家路窄,这就是我的命,”她说,“他对我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除非他能再知道多些,从而证明他现在所知的算不了什么。好,管它呢,你得把我交到他们跟前。”
“你吩咐我那样做之前,得先三思。此人对咱俩的雨冢见面念念不忘,而他正陪着你丈夫呢。他们见了咱俩在一起,谁肯相信在乡村舞会上会面跳舞只是巧合呢?”
“好吧,”她忧郁地低声说,“趁着他们还没靠近,快走。”
怀尔狄夫温柔地告别,投身一片荆棘蕨草里了,而游苔莎慢慢往前走着。两三分钟以后,她就碰到丈夫和他的同伴了。
“红土贩,今晚我的路就走到这儿为止,”约布赖特刚察觉出是游苔莎就说,“我和这位女士回头走了。再见吧。”
“再见,约布赖特先生,”维恩说,“祝你早日康复。”
维恩说话时,月光直射到脸上,把皱纹全都对游苔莎展现出来了。他正狐疑地看着她。很有可能,维恩目光犀利,已经洞察到约布赖特微弱的视力所没看见的情形——一个男人正从游苔莎身旁走开。
当时游苔莎若能跟踪红土贩,那不久就可发现,她的想法有怵目惊心的证明。约布赖特刚把胳膊伸给游苔莎,领着她离场,红土贩就转身离开了往东埃格敦去的老路,他往那边走只是陪伴克林而已,他的大车现在又驻扎在附近了。他迈开长腿,跨过没有路径的荒原地,大致朝着怀尔狄夫去的方向奔去。只有惯于夜行的人,才能在这个时辰像维恩一样,这么快地冲下灌莽丛杂的山坡,而不至于一头跌进山坑里,或者一脚陷在兔子窝里拧折了。维恩一路下来,毫无周折;只见他直奔静女酒店而去。他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清楚得很,他出发的时候,别人若还在特鲁普角附近,就不可能比他先到。
孤零零的客店,主要和过路的长途客商打交道,现在旅客们早已上路,店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但店门还没关。维恩进了公用间,叫了一大杯啤酒,以随随便便的口气问女仆:“怀尔狄夫先生在家吗?”
托马辛坐在里屋,听见了维恩的声音。平常店里有客人,她不大露面,内心不喜欢酒店生意嘛;但她发现今晚并没有别人,就出来了。
“他还没回来,迪格利,”她和气地说,“不过我想他早该回来了。他上东埃格敦买马去啦。”
“他戴了顶轻便宽边软毡帽,是不是?”
“是啊。”
“那我在特鲁普角看见他了,牵着回家的,”维恩冷冰冰地说,“骏得很,白脸黑鬃。无疑,他马上就到了。”他站起来,往托马辛纯洁、甜美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自从上次见她以来,脸上增添了一层悲哀的阴影。他冒昧加了一句:“你先生好像这个钟点常出门的吧?”
“正是,”托马辛装出欢快的口气大声说,“你知道的,男人都心思野野的。希望你能给我什么秘方,每天晚上帮我随心所欲地把他拴在家里。”
“我考虑考虑,看有没有。”维恩答道,照样是避重就轻的口气。然后就用他自己发明的方式鞠了一躬,转身要走。托马辛伸手让他握;红土贩欲叹息而不能,就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怀尔狄夫回来了,托马辛以现在常有的羞怯态度简单地问:“戴蒙,马呢?”
“哦,闹了半天还是没买。那人要价太高了。”
“可是有人在特鲁普角看见你牵马回家的——骏得很,白脸黑鬃。”“啊!”怀尔狄夫瞪着她说,“谁告诉你的?”
“红土贩维恩。”
怀尔狄夫脸上的表情奇怪地皱到了一起。“他搞错了——一定是看见别人了。”他慢慢地,没好气地说,他感到维恩的反击招数又启动了。
4 动用粗野的胁迫法
托马辛言近旨远的话久久萦绕在维恩的耳边:“每天晚上帮我把他拴在家里。”
维恩这一次到埃格敦,本来只是要到荒原的对面去,他对于约布赖特家的利益,已经再无干系了,而他有生意要打理呢。但忽然之间,他却开始发现自己又慢慢地回到帮托马辛用计的老路上去了。
他坐在马车里琢磨着。从托马辛的一言一行,分明看得出怀尔狄夫在冷落她。要不是为游苔莎,他还能为谁冷落她呢?但说事情已经到了游苔莎有计划怂恿他的地步,还真难以置信。维恩决定把从怀尔狄夫的住处顺着山谷通到奥尔德华斯克林家的那条静僻小路,先仔细侦查一番。
前文说过,眼下怀尔狄夫还没有搞过任何预谋行为,且游苔莎婚后,除了草地跳舞,他就没再跟她见过面。但他身上有搞阴谋的脾性,却在他近来养成的一个浪漫习惯上暴露无遗:天黑出门,溜达到奥尔德华斯,在那儿看星星,看月亮,看游苔莎的家,然后悠闲地回家。
于是,舞会之后的晚上,红土贩暗中侦查,就看见他沿小路上了山,靠着克林庭园前的栅栏门,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再回去。显然易见,怀尔狄夫的阴谋还只是意念,并未实施。维恩就在他前面下了山,走到路径细到只是石南丛中一个深槽的地方;在那儿,他神秘地弯腰伏地了几分钟,才起身走开。等怀尔狄夫走到那地方,脚脖子给绊住了,摔了一个倒栽葱。
他刚喘过气来,就坐在地上倾听。除了夏天的风在无精打采地拂动,夜色里再听不到动静。他伸手去摸那绊倒他的障碍,发现两丛石南结在了一起,横在路上构成了圈套,路人碰上非摔跤不可。怀尔狄夫把绑草丛的绳子揪了下来,以相当快的脚步走了。回到家一看,他发现绳子带点红色。真是不出他的所料。
怀尔狄夫的软肋,虽然并不特别在于害怕头破血流之类,但来自那位老相识的这种出奇制胜的打击,却叫他心惊肉跳。但他仍然我行我素。过了一两天,他趁夜色又走山谷到了奥尔德华斯,一路上小心避开小路径。被暗中监视,有人设计阻挠他的越轨癖好,这种感觉对于纯属多情的夜行,更增添了刺激,只要威胁不形成威慑就行。他想象维恩和约布赖特太太一定是联手了,他觉得,自己和这样一个联盟作斗争,具有一定的合法性。
那天晚上,荒原上显得全无人迹;怀尔狄夫嘴里含着雪茄烟,在游苔莎的庭园栅栏门上往里看了一阵子,就身不由己地往窗前走去。他那个人对私自传递柔情蜜意情有独钟啊。他来到窗外,见窗户并没关死,百叶窗只拉下了一半。他能看见屋子的内部,游苔莎一个人坐在屋里。怀尔狄夫把她端详了一会儿,随即退到荒原,轻轻拍打蕨草,把许多蛾子都惊飞了。他捉住一个蛾子,回到窗下,朝着窗缝撒开手。飞蛾扑向游苔莎身旁桌子上点的蜡烛,围着飞了两三圈,一头扑到火焰里去了。
游苔莎吃了一惊。这本是怀尔狄夫从前到迷雾岗秘密求爱时熟悉的暗号。她马上就知道他在外面了;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对策,丈夫就下了楼,进了房间。事情出乎意料地碰在一起,把游苔莎闹得脸上通红,充满了平时匮乏的生动表情。
“最亲爱的,你红光满面哪,”丈夫走近看得见的时候说,“你的气色要老是这样就好了。”
“我很热,”游苔莎说,“想到外面去几分钟,透透风。”
“要陪着吗?”
“不用。只到门口那儿。”
她站起来,但是还没来得及出屋,前门就哒哒地敲响了。
“我去开——我去开,”游苔莎一反常态,说话极快;她急切地向蛾子飞进来的窗户看去,那边没动静。
“这么晚了,你最好不要去。”克林说。他抢在前面进了过道,游苔莎只好等着,睡眼朦胧的举止掩饰了她心里的焦灼和激动。
她听见克林把门打开了。外面没有人说话,克林很快关上门,又回来了,嘴里说:“没有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独自纳闷,百思不得其解,游苔莎也什么都不说,而她所知道的那额外情况,只能使那敲门动作更加神秘。
与此同时,屋外上演了一出小戏,至少把游苔莎从当晚所有坏掉名声的可能里救出来了。原来怀尔狄夫准备飞蛾暗号的时候,有人跟着到了栅栏门。那人手持猎枪,把他在窗外的举动看了一会儿,就走到屋前敲了门,然后拐弯抹角跳过树篱不见了。
“该死!”怀尔狄夫说,“他又在盯梢了。”
怀尔狄夫看到暗号被这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弄得失效,就抽身撤退,出了栅栏门,急忙走小道下山,一心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走到半山,山道附近出现一丛矮矮的冬青树,长在黑糊糊的荒山上,像黑眼睛的瞳孔。怀尔狄夫走到这个地点,只听砰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他一惊,几粒已成强弩之末的铁砂枪子,散落到近旁的树叶中间。
无疑,他自己就是放这一枪的原因,他冲到冬青丛里,用手杖狠命地砸灌木,不过那儿没有人。这次攻击就比上次严重多了;怀尔狄夫过了半天,才惊魂甫定。一种新的极端令人不快的威吓办法已经启动,好像意在重创他的肢体。他把维恩的第一个努力当作一种胡闹,红土贩不知好歹才那样做的;但现在已经越过了界线,从讨厌变成了危险的境界。
要是怀尔狄夫知道维恩完全动了真格,那就更惊恐了。原来红土贩看见他跑到克林的房子外面,简直怒不可遏,准备除了开枪打死他之外,要不惜一切手段,迫使青年店主放弃那顽固不化的冲动。至于这粗野的胁迫手段,在合法性方面可疑,维恩根本不放在心上。遇到那样的情况,很少人会于心不安的;有时候,这样做也没什么值得后悔。从斯特拉福德[399]弹劾案,到农夫林奇[398]直截了当地处置弗吉尼亚的无赖,嘲笑法律而伸张公道的事例,可是不胜枚举的呢。
离克林那所孤零零的寓所下面半英里,有个小村庄,维持奥尔德华斯教区治安的两个警察之一就住在那儿。怀尔狄夫直奔那个警察住的农舍。他打开门,警察的警棍赫然在目,挂在钉子上,好像要他放宽心,这就是帮他达到目的的手段。但是,他一问警察的太太,才知道不在家。怀尔狄夫说他会等。
一分一秒嘀嗒嘀嗒过去了,警察还没回来。怀尔狄夫冷静下来了,从义愤填膺的状态,变成一种对自己、对景物、对警察太太、对整个环境都不满意的浮躁心情。他站起来,离开了那所房子。总而言之,那晚的经历,对于他那种用情不当,即便不是加以冰封,也是泼了一盆冷水;从此他再也没兴致天黑以后逛到奥尔德华斯,希望游苔莎会偶然一瞥留情了。
至此,红土贩设计动粗,压伏怀尔狄夫的夜游倾向,还算成功。那晚游苔莎跟旧情人可能的会晤,让他掐死在萌芽状态。但他却没料到,他的行动倾向于牵制怀尔狄夫的活动,而不是制止它。赌基尼事件固然没有让怀尔狄夫成为克林的座上客,但拜访太太的亲戚却是人之常情,而他是下定决心要见到游苔莎的。必须躲开晚十点那不吉利的时间。“既然晚上去不安全,”他说,“那我就白天去。”
同时,维恩已经离开荒原,去拜访约布赖特太太了;自从老太太得知那笔传家的基尼能物归原主,全亏维恩那有天意帮助的反击以后,他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老太太对于他那么晚来访觉得蹊跷,但并不反对见他。
红土贩把克林的病痛和现在的生存状态,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接着提到托马辛显然过着愁闷的日子,也轻描淡写了一番。“太太哟,请相信我吧,”他说,“您要帮他们两个的话,最好常去他们的家走动走动,哪怕一开始有点儿别扭。”
“托马辛和我儿子在婚事上都不听我的;所以我对他们的家务事并不感兴趣。他们的麻烦都是自找的。”老太太尽量装作态度严厉,其实儿子的苦难故事叫她十分动情,只是不肯表示出来。
“您去看望他们,就能让怀尔狄夫无法任性胡来,走正路,防止荒原上降临不测。”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晚在那儿看见了一件事情,让我反感。但愿你儿子家和怀尔狄夫家能相隔百十英里,而不是四五英里。”
“这样说来,他捉弄托马辛那次,是和克林的媳妇先有了默契了!”
“我们只希望,现在他们没有什么默契。”
“我们的希望恐怕要落空啊。克林哪!托马辛哪!”
“现在还没出事呢。说实话,我已经奉劝怀尔狄夫别多管闲事了。”
“怎么奉劝的?”
“哦,不是凭说嘴——而是用我自己的一种计策,叫做无声说服法。”
“但愿你成功。”
“要是您帮我一把,去看你儿子,跟他交交心,那我就成功了。那样你就有使用眼睛的机会了。”
“好吧,事到如今,”老太太悲哀地说,“就对你实说了吧,红土贩,我早就想去了。要是娘俩能和好,我一定快活得多。婚姻是没法拆散的,我也许减寿了,希望能寿终正寝。他是我的独子;既然儿子都是这种德性,没有第二胎,我也并不遗憾。至于托马辛,向来对她没有多大指望,也并没叫我失望。不过我早就饶恕她了,现在也饶恕儿子了。我去看他好啦。”
就在红土贩在布露斯头和约布赖特太太谈话的时候,奥尔德华斯也在慢条斯理地进行谈话,谈的是同样的主题。
整个白天,克林的举止好像满腹心事,无暇旁顾;现在他的话把压在心头的事表达出来了。他挑起这个题目,正值神秘的敲门声之后。“游苔莎,我今天出了门以后就在琢磨,一定得采取措施,把我跟亲爱的母亲之间这种可怕的裂痕弥合起来。我于心不安哪。”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游苔莎心不在焉地问。怀尔狄夫刚才用计求见,使她兴奋不已,始终没能平静。
“我的提议,不论轻重缓急,你好像都兴趣不大似的。”克林说,有点生气了。
“你错怪我了,”经他一指责,她就提起精神来回答说,“我不过在考虑事情嘛。”
“考虑什么呢?”
“部分是蜡烛芯里那尸体快烧完的蛾子,”她慢慢地说,“不过你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总是感兴趣的。”
“很好,亲爱的。那我想我得去看一看母亲。”……他接着深情地说,“耽搁了这么久没去,绝不是放不下架子,而是恐怕去了会惹恼她。不过我一定得采取措施的。让这种情况拖下去我就不对。”
“难道你还有什么错处不成?”
“她老了,很寂寞,我又是她的独子。”
“她有托马辛的。”
“托马辛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呀,即使是,我也不能脱干系呀。不过,这是题外话。我已经打定主意去看她了,现在仅仅要问你的是,你肯不肯尽力帮我——也就是忘记过去;要是她表示愿意和好,你肯不肯走出来迎接一下,请她到家里来,或者接受邀请,到她家去?”
起先,游苔莎抿紧嘴唇,仿佛世界上什么事情她都肯做,就是不能按他提议的做。但是想了一会儿,她嘴上的皱纹就变柔和了,虽然不彻底,她说:“我决不做拦路虎;不过事到如今,叫我去套近乎,就太过分了。”
“你从来也没明确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过节。”
“当时我不能说,现在还是不能说。有时候,五分钟播下的怨恨,一辈子都消解不了。现在这件事也许就是那种情况。”她沉吟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克林,你要是不回老家,那是你多大的福气!……你这一回来不要紧,却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
“三个人的命运。”
“五个。”游苔莎想,不过没说出口。
5 跋涉荒原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又是一个桑拿天。原本温暖舒适的房子闷热得透不过气,阵阵的凉风成了难得的享受;庭园粘土龟裂,胆小的孩子喊“地震了”;大车和马车的轮子辐条松脱下来;咬人的昆虫成群出没于空中、地上,叮住能找到的每一滴水。
约布赖特太太的庭园里,大叶子的柔嫩植物上午十点钟就都瘫软了,大黄十一点钟搭拉了,连挺硬的卷心菜正午也都蔫掉了。
就在那天的十一点钟左右,老太太按照对红土贩的承诺,要尽全力去跟儿子、儿媳言归于好,便跨过荒原朝儿子家走去。她本希望赶在气温达到高峰之前走完大半路程,但出发后才发现办不到。太阳给整个荒原都打上了烙印,连紫色的石南花,都叫前几天那燥热的烈日晒得带上了褐色。每一个山谷里面都充满了砖窑里一样的空气,自从遭旱以来,冬日潺潺流水、夏天干涸成路的河沟里的洁净石英砂,也都经了一番焚化过程。
天气清爽的时候,老太太要徒步走到奥尔德华斯根本不费力;但现在热浪袭人,旅途成了人过中年的女人的苦差使。她走完三英里路,就希望当初雇了费尔韦的车,至少送她一段路也好。但是从她现在走到的地方去克林家,和往回走到家一样容易,所以还是往前走。身边的大气在默默地搏动,把慵懒压在大地上。她抬头看天,只见春天和初夏那蓝宝石颜色的天顶,已经为金属的紫色取而代之了。
她不时经过某个地方,有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自成一个个世界,在那儿疯狂地喧闹度日,有的在空中,有的在滚烫的地面上和植物上,有的在快要干了的水塘里,而积水又热又粘稠。那些浅水坑全都干得只剩下一湾冒热气的泥浆,里面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有无数不知其名的动物,那蛆形的身体都快活地起伏翻滚。老太太不反对作哲理思考,有时就坐在伞下,一面休息,一面看着它们享福;她对于这次看望儿子的效果抱有希望,心里轻松得很,在考虑大事之余,能让思绪自由驰骋,去琢磨引人注目的任何微小东西。
老太太从未到过儿子家,确切地点并不知道。上山的路她试了一条又一条,发现迷路了。她原路返回,又到了空旷的平地,老远看见有人在干活,就走到那人跟前问路。
那工人指点了方向,补充说:“太太,有没有看见一个砍柴的,正在那条小路上走?”
太太睁大眼看去,半天才说,她看见了。
“好啦,跟那人走就没有错。他也是去那里的,太太。”
于是,她就跟着指定的那人走。他看上去全身枯叶色,和周围的景物很难分别,就像草青虫爬在吃的叶子上一样。要是真正走起来,他速度比老太太快;不过她能够保持距离跟上,因为他遇到有黑莓荆丛,总要停下来歇一会儿。每当她也走到那些地方,总能看见五六根柔软的长荆条,笔直地放在路旁,是他刚才割下来的。荆条显然是要作捆柴绳的,回来收柴的时候用。
那个不声不响干活的人,在生活中仿佛小虫子一样无足轻重。他好像是荒原的区区一条寄生虫,像蛾子侵蚀衣服一般,在日常的劳动中损耗荒原地表,全神贯注于荒原的出产,除了蕨草、荆豆、石南、地衣和青苔,世上的东西他一概不知。
砍柴人只顾埋头跑腿,从不回头看;后来,他那扎着皮裹腿、戴着大手套的身影,在她眼里成了给她指路的区区活动路标了。她望着他走路的特点,忽然间留意到了他的个性。走路的姿势,她在哪里看见过;那种步态,向她揭示出他的身份,就好像亚希玛斯[397]在远处平原上的步态让国王的守卫认出来一样。“他走路的样子,和当初我丈夫一模一样。”她说,于是她恍然大悟,那砍柴的正是儿子。
她简直无法习惯这一陌生的现实。早就有人告诉过她,克林常常砍柴的;但是她总以为,他从事砍柴劳动只是偶尔为之,当作一种有益的消遣罢了;然而现在她却亲眼看见,他是地地道道的砍柴工——穿的是那行当的标准装束,从他的动作来看,想的也是那行当的标准思想。她匆匆想好了十来个计划,好把他夫妻俩立刻从这种生活方式下保护起来,一面气急败坏地往前赶,看儿子进了家门。
克林家的一侧有一个小圆丘,顶上有一丛杉树,高耸入云,老远望去,那一片绿叶好像只是丘顶天空里一个黑点。老太太走到这,已经觉得很难过,方寸大乱,疲惫不堪,全身不舒服。她上了圆丘,在树阴下坐着歇气,同时盘算着如何跟游苔莎开腔才妥当,免得惹恼了她,那少妇表面上虽然懒懒散散,脾气却比老太婆自己还大,更活跃。
她头顶上的大树饱经风霜,粗陋蓬乱,很特别,老太太一度不去顾及自己心乱如麻、心力交瘁的状态,而琢磨起那些杉树来。那一丛树共有九棵,里面没有一个枝桠未被暴风骤雨劈开、砍折、扭曲的;一有恶劣天气,就要来肆意摧残一番。有的已经枯萎裂开,好像雷击过,树身好像还留有火烧的黑斑,而树底下到处是历年狂风吹下来的死针叶和一堆堆的杉果。那地方叫做“魔鬼的风箱”;要看这个名字是否取得合情合理,只消在三月或者十一月的晚上到此一游即可。就是今天这样燠热的下午,一丝风都觉不出来,那些树也老在那儿呜呜咽咽地响,一刻不停,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那是由空气引起的。
她在那儿坐了二十多分钟,才下定决心走到门前,由于身体疲乏,她的勇气已经丧失殆尽了。婆媳之间,她是长辈,却要先来讨好,除了当母亲的,无论谁都要觉得有点丢脸。但老太太已经全盘掂量过了,她一心只想着,最好怎么办,才能让游苔莎看到她的来访不是低三下四,而是高明之举。
这疲惫的女人,在那居高临下的地势上,能看见下面那所小房子的屋顶、庭园和整个周遭。她站起来时,看见又来了一个人走近门口。他的举止很古怪,犹犹豫豫,不像是有事登门,也不像是应邀而来。他兴致勃勃地查看那房子,然后又绕着庭园外围走,四处巡视,仿佛参观莎士比亚的诞生地、玛丽·斯图亚特[396]的囚牢,或者是乌苟孟城堡[395],需要细看似的。他从房后绕过来,又到了栅栏门前,才进去了。老太太见状很恼火,原先设想只有儿子、儿媳两人在家;不过想了一想,她觉得有个熟人在,大家就可以先只谈些平常的事,慢慢跟他们感情融洽起来,从而消除初次进门的尴尬。于是,她下了小丘,来到栅栏门外,往炎热的庭园里看去。
有一只猫在甬路的光石子上睡着了,仿佛床铺、大小地毯都叫它无法忍受似的。蜀葵的叶子都像半闭着的伞似的垂着,茎里的水汁简直在沸腾;表面光滑的树叶像金属的镜子一样发亮。有一棵小苹果树,叫做“早熟种”,长在栅栏门内侧,因为土壤松软,园子里只有这一棵长得茂盛;掉到地上的苹果中间,聚了许多黄蜂,有的让苹果汁灌醉了在那儿滚,有的还没让甜汁灌醉,就在每个苹果上咬出来的窟窿里面爬。门旁放着克林的镰刀和她看着他最后采的一把荆条,显然是他进门时扔在那儿的。
6 事有凑巧,影响及路人
前文说过,怀尔狄夫决定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去看游苔莎,而且以走亲戚的随便方式从事,因为红土贩侦查出来了,并且破坏了他趁夜色去走访她的行为。月下跳舞时,她给他施加了那样的迷惑,本来他就不是严于律己的人,想要他完全斩断情丝谈何容易。他只打算以平常交往的方式去见游苔莎夫妇,闲谈一会儿就离开。所有的外表迹象都要合乎世俗常规;不过这里头有使他满足的主要事实:他见到她了。他甚至于不希望克林不在家,因为不管游苔莎对他是什么心态,反正任何有损她做妻子的尊严的情况,很可能她都憎恶。女人家往往都那样。
他就那样去了;凑巧,他到达屋前时,老太太正好在屋后小丘上休息。正如她所见的那样,他绕房一周看了以后,就上前敲门。隔了几分钟,才听见钥匙开锁,门就开了,对面而立的,正是游苔莎自己。
没有人能从她现在的态度上想象出来,她就是上礼拜跟怀尔狄夫一同参加热烈舞会的女人,除非真能透过表面,测量那一湾静水的真实深浅。
“我想你那天平安回家的吧?”怀尔狄夫问。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答道。
“第二天不觉得累吗?恐怕你要累的。”
“有一点儿。用不着低声说话——没有人会听见。我家小女仆到村里办事去啦。”
“那么克林没在家了?”
“在家。”
“哦!我还以为就你一个人在家,怕流浪汉闯进来,才锁着门。”
“不是的——我丈夫就在这儿。”
他们本来站在门口。现在她把前门关好,又像以前那样锁上了,把隔壁房间的门推开,让他进去。房间里好像空空的,怀尔狄夫就进去了;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吓了一跳。炉毯上躺着克林,睡着了。身旁还放着他劳动时穿戴的皮裹腿、厚靴子、皮手套和带袖子的背心。
“进去吧,吵醒不了他的,”游苔莎跟在后面说,“我锁着门,原因是我去庭园或者楼上的时候,不让不速之客闯进他躺的屋子里打扰他。”
“他怎么在那儿睡起来了?”怀尔狄夫低声问。
“他很累。一早四点半就出去工作了,一直不停。他砍柴是因为只有那种工作能做,才不至于损伤那可怜的眼睛。”此刻,睡觉的人和怀尔狄夫外表上对比强烈,让游苔莎看着一阵刺痛。怀尔狄夫穿着很雅致,一套簇新的夏装,一顶轻便帽子;她接着说:“唉!你可不知道,曾几何时,初次见到他,样子多不一样啊。那时他的手跟我一样,又白又嫩,现在你再看,多粗多黑呀!他肤色生来很白净,现在却跟皮装一模一样,像铁锈的颜色了。都是叫毒日头晒的。”
“他为什么要出去呢?”怀尔狄夫耳语着问。
“不愿闲着;其实他赚的那点钱,于我们家用也没有多大的贴补。不过,他说,人们吃老本的时候,必须节约开支,就是有一个钱也得挣。”
“命运之神待你可不算好哇,游苔莎·约布赖特。”
“反正我没什么可感谢命运的。”
“他呢,也没什么可感谢的——除了赋予他的一件珍宝。”
“什么珍宝啊?”
怀尔狄夫盯住她的眼睛。
游苔莎那天第一次满脸飞红。“呃,我是不是珍宝很成问题啊,”她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知足的天赋呢——他有天赋,我可没有。”
“这种情况下感到知足,我倒能理解——不过,身外的处境怎么能打动他,我就纳闷了。”
“那是你不了解他。他热衷于空想理念,而不在乎身外事物。他时常跟我提使徒保罗[394]的。”
“他有那样高尚的品格,我听了很高兴。”
“是的。不过糟糕的是,虽然保罗在《圣经》里是佼佼者,在实际生活里可行不通。”
他们起初没有刻意防止把克林吵醒,但是说着说着,却本能地把声音压低了。“呃,要是这意味着婚姻对你是一种不幸,你知道应该怪谁。”怀尔狄夫说。
“婚姻本身并不是什么不幸,”游苔莎有些小题大做地回嘴,“只是婚后的意外,才是毁了我的原因。就世俗意义来说,我实在是想摘无花果,却得到蒺藜[393]了。不过,时间会带来什么,我怎么能知道呢?”
“游苔莎,有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天谴。按理你该是我的人,你是知道的;我无意失去你的呀。”
“不对,不能怪我的!不能两个人都归你;别忘了,我还不知道,你就移情别恋了。你那样做太狠心轻薄了。直到你开始变卦,我连做梦也没想到耍那样的把戏呀。”
“我本来并没有那个意思的,”怀尔狄夫回答说,“那不过是一个插曲。男人都喜欢在永恒爱情中间,玩一玩暂时跟别的女人相好的游戏,但永恒爱情会卷土重来,和好如初的。当时因为你对我不服气,我就鬼迷心窍,做事过了头;而你一意孤行继续玩那吊胃口把戏时,我越走越远,跟她结了婚。”他转身又往克林沉睡的身影看了一眼,嘟囔着说,“克林哪,恐怕对于你的奖品并不珍惜吧。……他至少有一方面该比我快活。他也许知道人世上的失意潦倒,个人蒙受灾难是怎么回事;但他大概不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吧。”
“他得到了她,并没有忘恩负义,”游苔莎小声说,“那方面,他是个好人。许多女人会苦苦寻找这样的丈夫。但是,我想享受到所谓的人生——音乐、诗歌、激情、战争、世界大动脉里的一切心跳和搏动——能算是要求苛刻,不合情理吗?我的青春梦想,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我落空了。然而,当初我还认为,在我的克林身上看到了实现的途径呢。”
“你只是为了这个,才嫁他的吧?”
“那你误解我了。我是因为爱他才嫁他的,不过我不能说,我所以爱他,部分原因不是原先认为,我在他身上看到实现那种人生的希望。”
“你又弹起你那悲伤的老调来了。”
“不过我不打算沉沦,”她任性地嚷道,“我那次去跳舞,就是给我的新做法开个头,我要坚持下去。克林能够快快乐乐地歌唱,我为什么就不能?”
怀尔狄夫沉思地看着她说:“说说容易,真唱起来可就难了;不过可能的话,我一定鼓励你唱的。但我丢了一样东西,现在不可能复得,人生对我是没有意义了,那就恕不能鼓励你了。”
“戴蒙,你这是怎么啦,说这种话?”她问道,那双深邃、朦胧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件事我永远也不肯对你明说的;我要是用谜语的形式来告诉你,你恐怕也不肯猜的。”
游苔莎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咱们今天的关系很怪。你欲言又止,出乎寻常地微妙。戴蒙,你是说,你还爱我。唉,这让我很难过,因为我听到这种话,本该把你踢出门去的;而我的婚姻又没能使我幸福美满,以致我不愿意这样做。不过,这种事谈得太多了。你打算等我丈夫醒来吗?”
“我本来想跟他谈一谈,不过没有必要了。游苔莎,要是因为我对你不能忘情而生气,说出来是对的,可不要提什么踢出门哪。”
她没有回答;他们站在那儿,沉思地望着沉睡中的克林,那可是在不必心惊肉跳的情况下从事体力劳动的结果。
“上帝啊,真羡慕他睡得那么香!”怀尔狄夫说,“长大以后,我就没睡得那样香过——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了。”
他们正这样看着克林的时候,只听栅栏门咔嗒一响,房门上有敲门的声音。游苔莎走到窗边,探头往外看。
她脸色变了,先是满脸通红,后来红色慢慢褪下去,一直褪到连嘴唇都有点失血了。
“要不要我走?”怀尔狄夫站起来问。
“我也说不上来。”
“是谁?”
“约布赖特太太。哦,她那天对我说了什么话哟!不明白她这次来干什么——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还对咱们的过去心存猜疑的。”
“我听你的吩咐。你要是认为最好不要叫她看见我在这儿,就去隔壁房间好啦。”
“好吧,去吧。”
怀尔狄夫马上退出去了;还没等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待上半分钟,游苔莎也跟进来了。
“不行,”她说,“咱们决不要来这一套。她要是进来了,就得让她看见你——任凭她以为出了什么事!不过她不喜欢我——希望不要看到我,只是来看儿子的,那我怎么能给她开门呢?我可不开这个门!”
老太太又在门上敲,敲得更响了。
“她这么敲,很可能把他吵醒的,”游苔莎接着说,“那么他自己会去开门让她进来。啊——你听。”
他们能听见克林在隔壁有动静,好像敲门声惊动了他似的,他嘴里说:“妈。”
“对——他醒了——他会去开门的,”她松了一口气说,“到这边来。我在她那里名声不好,你不能给她看见。我不得不这样鬼鬼祟祟的,并不是我作了恶,而是别人硬要说我那样。”
这时,游苔莎已经把他领到后门;后门开着,门外就是一条穿过庭园的小路。“嗨,戴蒙,我有一句话,”怀尔狄夫向前迈步的时候她说,“这是你第一次来,下不为例吧。咱们从前是热恋的情人,但现在不行了。再见。”
“再见,”怀尔狄夫说,“我来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很知足了。”
“什么目的?”
“看看你呀。以我永久的名誉担保,我来没有其他的目的呀。”
怀尔狄夫冲着他告别的美丽姑娘飞吻,到了庭园里;她目送他走过甬路,迈过路尽头的篱笆墙台阶[392],走进外面齐腰深的蕨草里,最后在草丛中消失了。等他走远了,她才慢慢转身,关注房子的内部。克林和母亲这是第一次见面,可能不希望她在场,或者在场也是多余的。总之,她并不急于跟老太太见面。她决定等克林来找她,于是就又移步回庭园里去了。她在这儿消磨了几分钟,见没人来搭理她,就回到屋子里,到了前面,听听客厅里有没有说话声。但她什么也听不见,就把门打开,进屋里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克林还躺在那儿,跟她们离开时一模一样;他显然并没被吵醒。敲门声倒是把他搅扰了,他进入了梦境,说着梦话,但并未醒来。游苔莎急忙跑到门口,尽管不情愿给曾经那样恶语相加的那个人开门,还是打开门往外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刮泥板旁边,放着克林的镰刀和带回家的那把荆条;她面前只有空荡荡的园径和半开半掩的栅栏门;再往外是长满紫石南的大山谷,在阳光下静悄悄地蒸腾。老太太已经走了。
此刻,克林妈走的路,恰好有山肩挡住了游苔莎的视线。她从庭园的栅栏门往那儿走的脚步匆忙且坚决,她现在要赶快躲开那地方,正和她刚才急于进来一样。她的眼睛盯住地上;两个景象刻骨铭心——门外克林的钩刀和荆条,窗口一张女人的脸。她嘟囔着,两片颤抖的嘴唇薄得很不自然:“太过分了——克林啊,他怎么就忍心哪!他分明在家,却让老婆把我关在门外!”
她刚才急于避开那所房子,所以没有走直接回家的捷径,现在她东张西望,想要重新上路,却遇到一个小孩,正在山坳里采越桔。小孩就是约翰尼·农色奇,曾经给游苔莎看过篝火。小东西都有被大东西吸引的趋势,老太太一出现,他就追随左右,不觉在她旁边小跑起来。
老太太仿佛处于催眠状态似的跟他说:“小孩,回家的路远着呢,不到傍晚是到不了的。”
“到得了,”那小旅伴说,“吃晚饭前还要玩玛奈尔[386]呢。我家六点钟吃晚饭,因为爹回家了。你爹也六点钟回家吗?”
“不,他从不回家;我儿子也永远不回家了,谁都不回家了。”
“你怎么这样不开心呀?看见怪面具了吗?”
“我看见的更可怕——一张女人的脸,从玻璃窗里看我。”
“那是不好的景象吗?”
“是的。看见一个女人从窗户里眼看着路人累坏了,却不让进门,总是不好的景象。”
“有一次我去特鲁普大塘捉水螈,看见自己在水里对着我看,吓了一跳,急忙跳开了。”
“只要他们对我这种主动表示有让步的意思,事情会做得多漂亮!不过现在可什么机会都没了!吃闭门羹!一定是她挑唆他跟我作对的。世界上真会有没良心的美女吗?我想有。这样火辣辣的天,我对邻居家养的猫都不会这样做的呀!”
“你说的是什么呀?”
“再也不去了——永不!哪怕他们来请我也不去!”
“你这样说话,一定是个怪婆子。”
“不怪,一点也不怪,”她回过神,应答起孩子话来,“大多数有儿有女的大人,都要像我这样说话的。等到你长大了,你妈也要像我这样说话的。”
“我倒希望她不那样,因为胡说八道不好。”
“对的,孩子,我想这是胡说八道。你是不是热得筋疲力尽啊?”
“是的,但不像你那么厉害。”
“你怎么知道的?”
“脸色发白又满是汗,头也耷拉下来啦。”
“啊,我从里到外都疲乏啊。”
“为什么你每走一步都这样啊?”孩子一面说,一面模仿病人一瘸一拐的动作。
“因为有一种重担我挑不起来呀。”
小孩默默思索着,他们并肩蹒跚而行,走了一刻多钟,老太太的疲乏显然加重了,就对小孩说:“我得在这儿坐下休息了。”
她坐下以后,他朝她脸上看了半天才说:“你看你喘气的样子多滑稽——就跟小羊叫人追得快断气了似的。你一直这样喘气吗?”
“不见得。”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比耳语响不了多少。
“我看你要睡着了,会不会呢?你看你眼睛都闭上了。”
“不会。我不会睡多少觉的,除非——到了那一天,那时我希望睡得很久——很久。告诉我,今年夏天圆沼泽塘干了没有?”
“圆沼泽塘干了,奥克塘可没干,因为它很深,从来不干——水塘就在那儿。”
“塘里的水还清吗?”
“还好——可是野马走进去的地方不行。”
“那么,你拿这个,赶快跑过去,给我舀一点尽可能清的水来。我头晕。”
她从手提的小柳条包里,拿出一个老式的无把瓷茶杯来;提包里一共带了半打同样的茶杯,还是她小时候保存下来的,今天带来,算是给克林夫妇的小礼物。
小孩子出发去跑腿,不久就端着差强人意的水回来了。老太太想喝,但水太热了,她恶心起来,就把水泼了。此后她还是闭着眼睛坐在那儿。
小孩等她,就在身边玩耍起来,捉了好几个到处可见的褐色小蝴蝶;然后他又站住等候。他说:“我宁愿往前走,比待在这儿好。你很快就走吗?”
“不知道。”
“我想自己先走,”他又说,显然是担心被迫做苦差使,“请问你还需要我吗?”
老太太没回答。
“我跟妈怎么说?”小孩接着说。
“告诉她,你看见了一个心碎的女人,儿子弃母。”
小孩走远以前,在她脸上遗憾地看了一眼,仿佛在担忧,把她这样扔下不管,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他茫然、疑惑地盯住她脸上看,就像一个人要细看奇异的古代手稿,却找不到破解那文字的办法似的。他的年龄并不小,并非绝对不懂得需要同情心的道理;但他却也不够大,尚未摆脱小孩的恐惧感,看到他一向认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人级别的苦难就害怕。现在老太太究竟是在制造麻烦,还是遭到了麻烦呢;她本人和她的痛苦是值得怜悯的东西,还是应该害怕的东西呢,他都没能力断定。他低下眼睛,无言地往前走去。还没走出半英里,他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她是在那儿坐着休息的女人。
老太太在体力和情感两方面都疲惫不堪,几乎要趴下了;但她还是磨蹭着往前走,走一小段,歇一大阵子。那时,太阳已经远远转到西南方向去了,直接晒在她脸上,就像一个毫无慈悲的纵火犯,手持火把,准备把她焚化。那个小孩一离开,一片大地上再没有看得见的活物了;不过每一丛荆棘都有雄蚱蜢沙哑的鸣声,时断时续,足以表明,大动物趴下的时候,却有一个看不见的昆虫世界,生机勃勃,忙忙碌碌。
她走了两个小时,到达一个小山坡,大约在从奥尔德华斯回家全部路程的四分之三处;那儿有一小片百里香,伸展到小路上;她就在那片芬芳的绿茵上席地而坐。她面前有一窝蚂蚁正横穿小路,开辟出一条通衢,拖着重负,永不休止地劳作。低头看它们,仿佛在高楼大厦顶上看城市街道一样。她记得,同一个地方,有蚂蚁忙碌已经多年了——从前那些蚂蚁无疑是现在来来往往这一群的祖先。她靠后躺倒,好彻底地休息休息。东方淡雅的天空,给她的眼睛带来很大的轻松,而柔软的百里香,给她的头部带来很大的轻松。她正看着的时候,一只苍鹭从那边的天空飞起,面向太阳飞去。它是从山谷里的水塘飞起来的,身上还滴着水呢,它翱翔时,那翅膀的两边和背面,那大腿、那胸脯,都沐浴在辉煌的日光里,仿佛鸟体是银子抛光做的。苍鹭飞翔的天顶,好像是幸福自由的地方,完全游离于束缚她的这个尘世圆球;她真希望自己也能从地面抽身飞到天空,和苍鹭一样翱翔。
但是,她是一个母亲,不免很快就停止考虑自己的身体了。要是把她下一步的心思用一道线在空中划出来,像一道流星的光线似的,那就会表明,它的方向和苍鹭飞的相反,是往东落到克林的屋顶上去的。
7 两老友悲惨相遇
同时,克林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翻身坐起,东张西望。游苔莎正在他旁边一把椅子上坐着;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却已经好久没看了。
“乖乖!”克林双手揉着眼睛说,“这一觉可真睡得沉!还做了个了不得的梦,毕生难忘。”
“我早就觉得你在做梦了。”游苔莎说。
“是的。我梦见我妈来着。梦到领着你到她家里去讲和;到了那儿,虽然听见她不断向咱们求救,可怎么也进不去。不过梦只是梦。几点钟啦,游苔莎?”
“两点半。”
“怎么,这么晚了?我没打算在家里呆这么久哇。等我吃了东西以后,就三点多钟了。”
“安去村里还没回来,我打算让你睡到她回来。”
克林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一会儿他就沉思着说:“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过去了,妈也没来。我想早该听到她的什么消息了。”
游苔莎的黑眼睛里,飞快地闪过疑虑、悔恨、恐惧、决心的表情。她现在面临着天大的难题,而她决定用拖延术来拖掉它。
“当然得尽快去布露斯头一趟,”克林接着说,“我想最好一个人去。”他把裹腿和手套拿起来,又扔下了,补充说,“今天的正餐拖得这么晚,就不回荒原去啦;先在园子里干干,到傍晚天气凉快一点,我就去布露斯头走一趟。我相信,只要我多少主动一点,妈就会愿意忘记一切的。我回来的时候,天就晚了,单程的距离,没有一个半钟头走不完。不过,亲爱的,你不会介意这一个晚上吧?你在想什么呀,看上去那样心不在焉?”
“不能告诉你,”她沉重地说,“我只希望咱们不住在这儿有多好,克林。在这个地方住,似乎一切都搞错了。”
“呃——疑心生暗鬼嘛。不知道最近托马辛到布露斯头去过没有。希望去过。不过,我看未必,她过一个来月就要坐月子了。我希望早就想到这一层。可怜的母亲一定很寂寞的。”
“我不喜欢你今天晚上去。”
“为什么今天晚上不行?”
“会说一些严重伤害我的话。”
“我母亲并不是记仇的人。”克林说,脸上微微一红。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去,”游苔莎低声重复说,“你要是同意今天晚上不去,那我就答应明天自己去她家,跟她讲和,然后再等你来接。”
“我以前每次提议,你都拒绝了,怎么此时忽然又要去?”
“我想先单独跟她见一见面,然后你再去,我不能多说了。”她回答说,头不耐烦地一甩,同时带着那种常见于多血质的人而少见于她那种人的那种焦灼看着克林。
“咳,真奇怪,我早就跟你提议过的,等我决定自己要去的时候,你却也要去。要是我等到明天你去过了,就又要耽误一天的工夫;我知道的,我要是不去,晚上就别想睡安稳啦。我想把这件事解决了,就得这么办。你以后再去看她,不也一样的嘛。”
“我现在总能跟你一块去吧?”
“你走去再走回来,休息的时间就肯定得比我长了。不成,今晚不要去吧,游苔莎。”
“那么就随你啦。”她平静地回答,她那种人虽然愿意尽绵力避开坏结果,事情不可收拾时,却宁可听其自然,而不是拼命去扭转它。
克林接着就进了庭园,于是,整个下午,游苔莎心事重重,懒洋洋的,丈夫认为,那是天气炎热的原故。
傍晚,克林就上路了。虽然暑热依旧,但白昼却已经大为缩短。他走了还不到一英里,荒原上所有那些紫色、棕色和绿色,就统统融入了颜色一律的服饰,也没有透视浓淡的层次,仅仅见到些许的白色加以点缀:这里有一小堆一小堆纯净的石英砂,显示出兔子洞口的所在,那里是山路上的白燧石,像纱线一般经过山坡。孤零零的、矮株的山楂树,东长一棵,西长一棵,差不多每棵上面都躲着一头夜鹰,它们像水车干转一般嚎叫,尽一口气拉长声音,然后停下来,扑打着翅膀,在树丛上盘旋,再落下来,静静地听一会儿,又开口叫起来。克林的脚每次擦过,都有白色的蛾子飞到空中,高度恰好能让柔光照射到灰粉翅上;西下的光平着掠过低洼区和平地,并没有落到上面把它们照亮。
约布赖特就在这片静悄悄的景色中走去,希望着一切立刻好转。走了三英里,他到了一个地方,闻到淡淡的香味飘过他那条小路;他站了一会儿,呼吸这闻惯了的香味。原来此地就是四个钟头前他母亲筋疲力尽坐下休息的地方,那长满百里香的土墩。站着站着,忽然有一种声音,一半像喘息,一半像呻吟,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但除了连绵不断的山脊伸向天空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朝着那方向挪了几步,就看见一个斜靠着的人影,差不多近在他的脚下。
这个人的身份本来有多种可能性,但约布赖特一刻也没想到,会是自己家里人。这种季节,砍柴工有时候为了免去回家来去的长途跋涉,在露天睡觉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克林记得那呻吟声,凑近一看,发现那身影是个女的;一阵苦楚袭来,仿佛山洞里吹出的阴风。但是一直等到他俯下身去,看见那人灰白的脸和闭着的眼睛,才完全确认,那人就是母亲。
他当时简直可以说断了气,本来要脱口而出的痛苦叫喊,也消失在了嘴边。刹那间,他时间和空间感尽失,仿佛回到了童年,多年前,相同的时辰,相同的荒原,他跟母亲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必须采取措施。于是他行动起来,低下头去,发现母亲还有口气,虽然细弱,却还匀称,只是偶尔有喘不过气的情况。
“啊,怎么啦!妈,您病得重吗?——不会有个三长两短的吧?”他嘴唇贴到她脸上喊道,“我是儿子克林哪。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此刻,克林已经不记得由于爱游苔莎而引起的母子裂痕了;在他心里,现在和他还没跟母亲分歧以前的亲密过去又无缝连接起来了。
母亲嘴巴嚅动着,好像还认得他,却说不出话;接着克林就开动脑筋,有什么好办法挪动她,一定要在露水还不很重以前,把她搬离现场。他本是年轻力壮,母亲又不胖,就把她拦腰抱住,稍稍抱起,问道:“这样痛吗?”
她摇了摇头,他就把她抱了起来,慢慢地负重往前走。那时,空气已经完全凉爽了;但每当经过那无植被覆盖的砂石地,那上面白天吸收的热气,就反射到脸上。他刚开始抱人的时候,并没怎么顾及得走多远,才能走到布露斯头;但虽然那天下午已经睡了一觉,他不久就感到负担沉重。于是,克林像埃涅阿斯背着父亲逃命那样往前赶;蝙蝠在他头上盘旋,夜鹰在他面前不到一码的地方扑腾翅膀,附近却没有一个人。
他走到离住宅还有将近一英里的时候,母亲因为被抱着走勒得慌,就露出浑身不安的样子,仿佛他的胳膊很讨厌似的。他把她放低到膝上,向四处张望。他们现在到达的地点,虽然离大路都很远,离费尔韦、萨姆、汉弗莱、坎特尔家所住的布露斯头农舍却不过一英里。而且五十码开外就有一个棚屋,是土块垒的,蒙着薄薄的草皮,现在完全废弃了。独立土棚的简单轮廓清晰可辨,他决定先往那儿去。他一到就把母亲小心地放在门口,然后跑出去,用小刀割了一抱最干爽的蕨草,铺在敞开一面的小棚里,让母亲躺在草上,接着往费尔韦家奋力跑去。
快一刻钟过去了,只听见病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这时,天际线和荒原之间有人影活动。很快就看见克林带着费尔韦、汉弗莱和苏珊·农色奇来了,奥利·道登碰巧在费尔韦家里,还有克里斯琴和坎特尔大爷,都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他们带来了灯笼、火柴、水、枕头,还有一些匆忙之间想得起来的东西,然后又打发萨姆回去取白兰地。一个小孩把费尔韦的矮种马拉出来,他骑上去请就近的医生;同时他们吩咐他顺路到怀尔狄夫店里去一下,通知托马辛,说她阿姨病了。
萨姆不久就拿了白兰地来了,凑在灯笼下把酒给病人喝了;喝过以后,病人才有了知觉,能够比划着说明脚上有毛病。奥利·道登终于明白了病人的意思,就把她指出的那只脚检查了一下。脚又红又肿,就在他们观察的时候,红肿处开始发紫,正中间出现了一个鲜红色的小点,比豌豆粒还小,他们发现那是一滴血,在踝骨的光滑皮肤上面凸起,呈半球形。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啦,”萨姆说,“她叫蝰蛇咬啦!”
“不错,”克林也马上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见过这种蛇伤的。哎呀,可怜的妈呀!”
“那次被咬的就是我爹,”萨姆说,“只有一个方子能治。必须用蝰蛇身上的油脂擦伤口;只有把蛇放到锅里煎,才能熬蛇油。他们给爹治伤,就用的那种方子。”
“那是老方子了,”克林不相信地说,“我有点儿怀疑。不过医生不来,咱们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方子灵验极了,”奥利·道登强调地说,“过去给人家护理病人,我就用过那个方子。”
“那咱们只好祷告天尽快亮了,好去捉蝰蛇。”克林忧郁地说。
“我去看看行不行。”萨姆说。
他拿起一根他用作手杖的绿色榛树棍,把一头劈开夹进一颗小石子,然后抓过灯笼来,往荒原里去了。克林此刻已经生起一堆小火,打发苏珊·农色奇去取煎锅了。她还没回来,萨姆就捉了三条蝰蛇进来,有一条正在棍子劈叉里拼命盘绕挣扎,另两条都死了,在棍子上挂着。
“只捉到一条能杀鲜肉的活蛇,”萨姆说,“这两条耷拉着的是我白天干活弄死的;不过太阳下山前还没死,肉不会臭的。”
活蝰蛇小黑眼珠恶狠狠地瞪着聚在那儿的人,背上棕黑相间的美丽花纹也好像气得更鲜艳了。老太太和蛇对视;她浑身颤抖,把目光转到一边去了。
“看这蛇,”克里斯琴嘟囔着说,“街坊们,当初上帝伊甸园里的老蛇,把苹果给身上不穿衣服的姑娘吃的那条[385],说不定把邪灵传给了蝰蛇和别的蛇呢?看这蛇眼——天地良心,就像凶神恶煞的黑加仑子。但愿它不能给咱们歹毒意念才好!荒原上已经有人被蛇目瞪过倒霉的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去杀蝰蛇的。”
“唉,要是人忍不住要害怕,那也只好害怕了,”坎特尔大爷说,“我当年要是知道害怕,就可以省掉不少勇敢的冒险。”
“我好像听见棚子外面有动静,”克里斯琴说,“但愿白天出乱子,就是碰到最邪门的老巫婆,人也可以显一显胆量,不用哀求她发慈悲,只要人勇敢,跑得快,能躲得开!”
“连我这样的傻瓜,都不会那么窝囊的。”萨姆说。
“唉,防不胜防啊,祸事总是出其不意的。街坊们,要是约布赖特太太死掉了,你们看咱们会不会被捉去,以过失杀人受审?”
“不会,他们不能那样裁定的,”萨姆说,“除非能证明咱们前半辈子非法捕猎过。不过她会挺过来的。”
“嘿,就是叫十条蝰蛇咬了,我也不会耽误一天的活,”坎特尔大爷说,“我振作起来时,精神可好啦。不过经过作战训练的人,也许这很自然。对,我经过的事很多很多啊;自从〇四年在乡团里参军以后,就没再出过一次闪失。”他摇摇头,微笑地想象着自己身穿军装的模样。“年轻的时候,有什么最勇敢冲锋的事,我老是一马当先的!”
“想必是他们老叫最大的傻瓜打头阵吧?”费尔韦从火堆旁说,他正跪在那儿吹火。
“你那么想吗,蒂莫西?”坎特尔大爷脸上忽然阴沉下来,来到费尔韦旁边说,“这么说,一个人多少年来一直觉得自己是好样的,到头来是搞错了?”
“别管那种问题啦,大爷。把老腿活动活动,再去捡些柴。人家在生死关头呢,你老头子净吹牛,真胡闹。”
“是是是,”坎特尔大爷郁闷而自信地说,“唉,对于当年的好汉,今晚上绝对糟糕。哪怕我是吹双簧管、拉低音提琴的好手,现在也无心吹吹拉拉的了。”
苏珊已经拿煎锅来了;活蝰蛇宰了,三个蛇头割下了。蛇身剁成一段一段的,剖开了扔到煎锅里,就在火上开始发出咝咝和噼啪声。不久,蛇肉上就有清油流出来,克林拿手帕角蘸了蛇油,往伤口处涂。
8 游苔莎耳闻好运目睹厄运
与此同时,游苔莎独自一人留在奥尔德华斯家里,最近的事态把她搞得很郁闷。那天居然让克林妈吃了闭门羹,克林发现后很可能会造成不痛快的后果;她厌恶事态竟变成了这种性质,渴望着趋吉避凶。
晚上独守空房,什么时候她都会觉得厌倦,而今晚有了前面几个钟头的兴奋,她觉得格外烦闷。两次来客,把她搅得心神不宁。克林母子谈起她想必不会说好话,这种可能虽然并未把她搞得坐立不安,却也非常懊恼;连她那种瞌睡昏沉的行动也加快了节奏,真希望当初开了门。她原先倒是确实认为克林醒了的,这种借口还算实事求是;但婆婆头一次敲门时不去开,她无论如何难逃责难。不过,她却并不因此埋怨自己,而把过错推卸到一个模糊不清、巨大无比的撒旦肩上,是它规定了她的处境,掌控了她的命运。
在这个季节,晚上走路要比白天舒服得多;克林走了一个来钟头以后,她忽然决定出门朝布露斯头方向走走,万一他回来碰到他呢。她刚走到庭园的栅栏门跟前,就听见有车轮靠近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外公驾马车驶近了。
“谢谢你,我一分钟都不能停,”他回答她的问候说,“我要去东埃格敦,绕到这儿就为了告诉你消息。也许你已经听说——怀尔狄夫先生发财了?”
“没有。”游苔莎茫然地说。
“哦,他继承了一万一千镑的财产——叔父送全家人回国,听到搭乘的‘卡西俄珀亚’[384]船葬身海底的噩耗,很快就在加拿大死了。怀尔狄夫冷不防继承了全部财产。”
游苔莎怔住了,一时一动也不动。“他得知这个消息有多久了?”她问。
“呃,他今天一早就知道了。十点钟查利回来的时候,我也知道了。嘿,他真得说是幸运儿啊。游苔莎呀,你有多傻!”
“怎么啦?”她问,抬起眼睛,外表显得平静的样子。
“哎,当初他跟你好,没勾住他呀。”
“跟我好过,不错!”
“我新近才知道你俩曾有过意思;说真的,当初要是知道,我不极力反对才怪呢;不过,既然你们之间好像有名堂,干吗不勾住他?”
游苔莎不回答,不过看上去好像就这件事,她满可以和他一样有话说的。
“你那个可怜的半瞎子丈夫好吗?”老头接着说,“其实他的为人也很不错。”
“还好。”
“他那表妹叫什么来着,倒是交了好运了。老天,那条船本该是你坐的呀,孩子!我得赶路啦。你们用不用帮忙?我的也就是你们的,你知道的。”
“谢谢外公,我们现在还不缺钱花,”她冷淡地说,“克林在砍柴,不过那主要是因为做不了别的事,消遣一下,补贴家用。”
“这种消遣能赚钱,是不是?听说一百捆卖三先令。”
“克林有钱的。”她说,脸上一红,“不过他喜欢多赚一点。”
“很好,晚安。”老舰长赶着车走了。
外公走了,游苔莎机械地往前走,心思已经不在婆婆和克林身上了。怀尔狄夫尽管老怨天尤人,命运却再次青睐了他,阳光灿烂哪。一万一千镑啊!在埃格敦荒原上,无论怎么看,他都发财了。在游苔莎眼里,那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足够满足她的物质要求了,而克林在态度严肃时却贬之为虚荣和奢侈。游苔莎虽然不爱金钱,却爱金钱能买的东西;所以想象着怀尔狄夫新得的身外之物,他本人也就变得趣味无穷了。她现在想起,他今早穿着不张扬的好衣服:大概是把最新的西装穿出来了吧,也不怕石南和山楂树划破了。接着,她又想起他对她的态度来。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说,“他现在多么希望我是他的人,好满足我一切的愿望啊!”
她回忆起他的眼神和谈吐时的细节——当时根本不在意——就明白了,都被他得知的新鲜事左右了。“要是对抛弃他的女人怀恨在心,就会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交了好运气了;他不但没那样,反倒考虑我的不幸,一个字都没提,只是暗示我比他高一等,他还爱我。”
怀尔狄夫那天对自己的事闭口不提,这种行为正是他设计好来打动那种女人的心的。实际上,这种高雅品味的细腻格调,正是怀尔狄夫与异性交往时的一个优点。他这个人独特之处在于,有时候对女人激情勃发,兴师问罪,爱记仇;有时候却又对她无比通情达理,能使以前的怠慢显得并非失礼,伤害并非侮辱,干涉只是微妙的讨好,坏了她的名声只是殷勤过头而已。就是此人,今天对游苔莎表示爱慕,她不理会,对她表示好意,她懒得接受,并把他从后门打发走了;而他却是一万一千镑的主人——一位受过优质高等职业教育的人,跟着土木工程师当过学徒的人。
游苔莎只顾考虑怀尔狄夫发财,就忘了她前途攸关的是克林的财产。她没有马上往前去迎着克林,却在石头上坐下了。身后一个人说话,打断了她的遐想;她回头一看,只见旧情人兼幸运的遗产继承者就站在身旁。
她坐着没动,不过神色有变化,像怀尔狄夫那样了解她的人,都会知道她正在想他。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用清爽低沉的音调说,“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呢。”
“我从你家庭园出来后,就进村去了,现在又回来了,就这样。请问你去哪儿?”
她把手往布露斯头方向一挥。“我去接老公。今天你我在一起,我想说不定我惹麻烦了。”
“怎么会呢?”
“没让约布赖特太太进门哪。”
“希望我看你一趟,对你没害处。”
“没有的话。不是你的过错。”她平静地说。
这时,她已经站起来了;两个人就不由自主地一起往前散步,有两三分钟的工夫都没说话,是游苔莎打破了沉默。“我想该给你道喜啦。”
“道什么喜?对!你是指我那一万一千镑?咳,我没缘得到别的东西,只能拿那个将就了。”
“你好像无所谓似的。今天来时怎么不告诉我?”她以被冷落者的口气说,“完全是碰巧听说的。”
“本来想告诉你的,”怀尔狄夫说,“可是我——呃,直说吧——游苔莎,一看你没有福星高照,就不愿意提起它了。眼看着一个男人累死累活躺倒在那儿,像你丈夫那样,觉得再对你夸耀财富,完全不合时宜。然而,看着你站在他旁边,又不由得感到,他在许多方面比我富裕。”
听到这儿,游苔莎带着隐含的调皮说:“怎么,难道你肯跟他交换——拿财产来换我吗?”
“当然肯。”怀尔狄夫说。
“净想这些不可能的荒唐事。换个题目谈谈吧?”
“很好。要是愿意听,我就把未来计划对你说一说吧。我要用九千镑作永久投资,留一千镑现款,剩下的一千镑,去旅游它一年左右。”
“旅游?妙主意!你都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从这儿先到巴黎过冬春季。再到意大利、希腊、埃及和巴勒斯坦,趁天气还没热。夏天要到美国去;然后到澳大利亚,再绕到印度,这步计划还没确定。那时候,我就该游腻了。然后我也许再回到巴黎,只要住得起,就一直待在那里。”
“再回到巴黎。”她嘟囔着说,声音差不多像叹息。她从未对怀尔狄夫说过,克林当初的描述在她心目中种下了向往巴黎的愿望,而现在他不经意间就可加以满足。“你很推崇巴黎吗?”她接着问。
“对,我认为巴黎是全世界的中心美丽城市。”
“我也这样想的!托马辛要跟你去的了?”
“要是愿意去,自然的。她也许喜欢在家里待着。”
“这么说,你要到处游逛,我要守在这儿了!”
“我想是吧。不过该怨谁,你知我知。”
“我又没有怨你。”她急忙说。
“哦,我还以为你怨我呢。要是果真想怨我,请想一想某天晚上,答应到雨冢上会面却没去。你给我写了信,我看得心疼极了,只希望你的心永远不会那么疼才好。那就是分道扬镳的地方。然后我匆忙中办了一件事。……不过她是好女人,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我也知道那次怨我,”游苔莎说,“可也并非总是这样啊。不过,谁叫我命薄,感情变化突然。戴蒙啊,不要再责备我啦——我受不了。”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英里,游苔莎忽然问:“你不是越走越远了吗,怀尔狄夫先生?”
“今晚的路就在脚下。陪你走到看见布露斯头的小山吧。天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好。”
“不麻烦了。我绝不是非出来不可。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再陪我走了。这种事传出去怪怪的。”
“很好,那离开好啦。”他冷不防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这是她婚后第一次。“那山上是什么亮光?”他接着说,好像是掩饰亲热动作似的。
她看过去,只见一点颤抖不定的火光,从前面不远的棚子敞开面射出来。那棚子以前她看见老是空着的,现在好像有人住了。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游苔莎说,“那就送我平安走过那棚子好不好?我看附近该和克林碰头了。既然他还不露面,就走快一点,不等他离开布露斯头就赶到那儿。”
他们朝草棚子靠近,只见里面的火光和灯笼,清清楚楚地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斜靠在蕨草堆上面,一群荒原的男男女女站在周围。游苔莎没认出躺着的人就是约布赖特太太,也没看出旁观者里面就有克林,直到她走近。她急忙捏了怀尔狄夫的手臂一把,示意他从棚子敞开面退出,躲到阴影里去。
“是我丈夫和他妈,”她焦躁地耳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能上前去看看,告诉我吗?”
怀尔狄夫离开她身旁,到棚子后墙去了。很快,游苔莎看见他向她招手,她也到他站的那儿去了。
“病得很厉害。”怀尔狄夫说。
从他们的位置,能听见棚子里的动静。
“我想不出来她要上哪儿,”只听克林对人说,“她显然走了很远的路,不过刚才就是能说话,也不肯告诉我去了哪儿。你看她究竟怎么样啦?”
“非常令人担心,”一个声音郑重地回答,游苔莎听出来,那是本地区唯一的医生,“蝰蛇咬了有点厉害,不过,是极度的疲乏才把她压垮的。我的印象是,她走的路一定特别远。”
“我早就告诉过她,这种天气不要走动过多了,”克林痛苦地说,“你看,我们用蝰蛇油做得对吗?”
“呃,那是老方子了——我想是从前捕蛇人用的古疗法,”医生回答说,“霍夫曼和米德都说那种油一搽就灵,我想丰塔纳院长也那么说过。[383]无疑,这是你们所能做的最好办法了。不过,我怀疑别的油也许一样有效。”
“过来呀,快来!”只听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急速地说,接着就听见克林和医生从棚子后部冲到老太太躺着的地方去了。
“哦,怎么啦?”游苔莎轻声问。
“刚才说话的是托马辛,”怀尔狄夫说,“一定是把她叫来了。不知道我是不是进去为好——不过恐怕有害处。”
许久,棚子里的人鸦雀无声,终于有克林痛苦的声音问:“大夫啊,这是怎么啦?”
医生并没马上就回答,停了半天才说:“她眼看就不行了。先是心里受了创伤,体力疲劳最后给了她致命的打击。”
接着传来女人们的哭声,后来是等候,下面是压低的喊叫,又是奇怪的喘气声,再是痛苦的肃静。
“结束了。”医生说。
只听棚子后部几个乡下人在窃窃私语:“约布赖特太太死了。”
差不多同时,那两个暗中观察的人,看见一个打扮古板的小孩从敞开面进去。苏珊·农色奇看见孩子,就走到外口,默默地摆手叫他回去。
“妈,一件事告诉你,”他尖声喊着说,“那睡着的老太婆,今天跟我一路走来着;她叫我说看见她来着,说她是个心碎的女人,儿子弃母。以后我就回家了。”
听见里面发出一阵困惑的啜泣,像是男人的声音,游苔莎微弱地倒吸了一口气说:“是克林——我得去看他——不过我敢去吗?不敢,走吧!”
他们从棚子走远了以后,游苔莎嘶哑着嗓子说:“这要怪我的。我厄运将临啊。”
“到底有没有让她进门呢?”怀尔狄夫问。
“没有,麻烦就在这儿!哦,我怎么办哪!不能进去,要直接回家。戴蒙,再见吧!现在再也不能跟你说话了。”
他们分了手。游苔莎走到前面那个山头时回头一看,一个忧郁的队伍,在灯笼的亮光下,从棚子往布露斯头进发。看不见怀尔狄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