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后事
1 毕竟向前走
许多礼拜,许多月份,游苔莎和怀尔狄夫双双毕命的消息不仅在埃格敦荒原广为流传,甚至远播他乡。有关他俩之间的爱情旧闻也众说纷纭,历经夸大、附会、添油加醋、随意篡改,以至人多嘴杂,假托的巷议与最初的真情实况相去甚远。然而,纵观全局,虽然突然弃世,但他俩都保持了尊严。厄运仁慈一击,以灾难性的骤然挫折,切断了两人之间时冷时热的恋爱史,而不至于让他俩像芸芸众生那样苟延残喘,经过岁月的煎熬,变得皱纹满面,举目无亲,形容枯槁,枯燥地老朽掉。
对于那些介入至深的亲朋来说,影响略有不同。局外人听惯了这种风流韵事,无非多听一件而已;但直接遭受打击的人,以往无论怎么想象,都做不到有恃无恐。托马辛骤然间丧夫,有点变得感情麻木,然而,不合情理的是,她虽然意识到亡夫理应表现得更好,但内心的悲恸却丝毫不见消减。相反,起初正因为此,年轻妻子眼中,亡夫的形象反而显得拔高了,仿佛彩虹边免不了有云翳一样。
但是,世事难测的恐惧感已经挨过去了。作为弃妇对今后的日子曾有朦胧的忧虑,如今都结束了。往日,曾经心惊肉跳地揣测最坏的结局,现在只要合理推想即可,并没有坏得不可收拾。她主要的牵挂在小游苔莎身上,小宝宝劫后余生。她悲伤之中也谦卑老实,举止上并不目无神灵;受到精神创伤的人,一旦处于这种心态,是很容易恢复平静的。
托马辛现在内心悲哀,游苔莎生前的宁静心态,如果可以换算成公测度的话,那么,两者几乎会达到相同的刻度。只不过托马辛虽然在郁闷气氛下情绪算得上开朗,由于往日心情愉快,相形之下就显得阴沉了。
春来大地,她适时平静下来;到了夏季,她已经心平气和;等到秋天降临,她开始舒心宽慰了。小宝宝健壮快乐,日益长大,越来越懂事。身外事使托马辛受宠若惊。怀尔狄夫没有留下遗嘱,而她和孩子是唯一的亲属。她接管遗产,偿还了债务,夫家叔叔的财产所剩余的部分便划入她的手中,最后发现可以为她和孩子投资生息谋利的这笔钱,数额接近一万英镑。
她要去何处居住呢?显然是布露斯头了。诚然,老屋里的房间比轻帆船的甲板舱高不了多少,她从客店新带去一只立钟,不得不把地板挖去一点,再卸掉钟顶上漂亮的铜把柄,才让钟站直;然而,虽然又矮又旧,但房间很多,加上童年的记忆,她觉得这地方倍感亲切。克林很高兴接纳她做房客,他只把自己关在后楼梯上面的两个房间里,安静地待在那里,这样,就和托马辛主仆隔开,可以自行其是,思考自己的问题了。托马辛做了有钱的太太,觉得雇三个仆人铺张一下也是合适的。
克林悲天悯人,外貌稍有变样,而主要的是变生内心。可以说,他的心已经苍老得布满了皱纹。他没有敌人了,也找不到人指责他,便狠命地自怨自艾。
克林有时候想,命运一直在捉弄他,甚至说,人生在世明摆着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人们并非要荣耀地节节推进,而应该设法不受辱地全身而退。生活对他和家人百般讽刺,无情打击,在他们的灵魂中留下了痛苦的烙印,但他并没有长久固守这个认识。除了性格特别顽强的人之外,这本是人之常情嘛。人们总是宽厚有加,不遗余力地编造不贬低造物主的假说,不愿设想有比自己道德品质还低下的主宰力量,甚至当他们坐在巴比伦河畔凄然泪下时[350],还会炮制种种理由,为迫使自己流泪的压迫者辩解。
因而,别人在克林面前说了不少宽慰话尽管徒劳无益,但他独处时,却在自己选择的方向找到了宽慰。对于像他这种习惯的人来说,有母亲留下的一幢房子以及每年一百二十英镑的收入,就足以维持日常开支了。财力不在于总数大小,重要的是收支相抵。
克林经常独自一人在荒原散步,任凭历史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如泣如诉地逼他倾听。于是,他心驰神游,想象那地方居住着古人,忘却已久的凯尔特人部落就在他的周围奔波。他简直生活在他们中间,端详他们的脸,还看见他们都站在隆起的坟茔旁,而古冢完好如初,跟当年初建时一模一样。涂有纹饰的野蛮人中间,早已有人选择了可耕地,他们与那些在这儿留下生活遗迹的古人相比,就如同用纸写字跟使用羊皮纸写字。他们的记载早就在犁刀下烟消云散,而后者的作品却得以保留。然而,所有的人至死都全然不知,不同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的遗迹。这不禁使他想到,千古不朽的历史演化是由未可预知的因素控制的。
冬季又来临了,带来了大风、霜冻、温顺的旅鸫和闪烁的星光。去年,托马辛几乎没有觉察到四季的交替变化。今年,她敞开心胸,体察外界的种种影响。克林坐在房间里阅读大字体书籍时,那位可爱的表妹、她的孩子以及仆人的生活情况,都化作通过板壁传到他感官的声音,但他最终听熟了隔壁发出的细微声音,对其所表达的各种情景几乎身临其境。隔半秒轻微的咯哒声,令人浮想到托马辛晃动摇篮的情景,断断续续的吟唱声表明她正在哄孩子入睡,磨石压沙般的咯吱声,唤起汉弗莱、费尔韦或萨姆脚步沉重地走过厨房石板地的情形。而孩子似的轻盈脚步,加上欢快的高调曲子,便说明坎特尔大爷来了,大爷说话戛然中断时,则意味着嘴唇凑近盛淡啤酒的酒杯了。忙乱声和屋门碰撞声则说明要动身赶集了。至于托马辛,尽管增加了追求文雅的范围,生活圈却狭小得可笑,都是为了替女儿省下每一个英镑。
夏日的一天,克林正待在花园里,紧挨着客厅的窗户,窗户平时都开着的。他在观看窗台上的盆栽鲜花。花经过托马辛的抢救照料,都生机盎然,恢复到了母亲当年栽培的状态。忽然,他听见坐在屋内的托马辛轻声尖叫。
她对进屋的人说道:“噢,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是你的鬼魂进来了。”
克林觉得好奇,便往前稍微探出身子,朝窗口看了一眼。他不禁吃了一惊,原来站在屋里的人竟然是迪格利·维恩。此时此刻,他早已不是红土贩了,而是一张普通基督徒的脸,气色一新,原来的色调奇怪地颠覆掉了。只见他穿了深绿色外套,里面是浅色花背心,白衬衫硬前胸,系了带蓝点的围巾。他的外表毫不奇特,奇特的是今非昔比的模样。红色,一切近乎红色的,都从每一件衣服上悉心地排除掉了。刚刚摆脱工作羁绊的人所害怕的东西,还有什么比得上能想起赚钱的生意行头呢?
克林绕到门口,进去了。
托马辛朝他们分别笑笑说:“我吓了一跳!真不敢相信他是自己变白的。好像是超自然的奇迹吧。”
维恩回答道:“去年圣诞节,我就不干红土买卖了。买卖红土是赚钱,我觉得当时钱已经挣好了,足够买下我父亲生前拥有的五十头牲口的奶牛场了嘛。我一直在想,要是改行,就去那地方。现在,我已经干起来了。”
“迪格利,你是怎么变白的啊?”托马辛问道。
“太太,我是一点一点变白的。”
“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维恩显得不知所措。托马辛发现,自己说者无意,而这位听者可能仍然有意,她的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克林看不见这一点,乐呵呵地补充道——
“我们该拿什么来吓唬托马辛的女儿呢?你现在又像人样了。”
托马辛说道:“坐下吧,迪格利,留下来喝茶。”
维恩挪动身子,似乎想退到厨房间去。托马辛一边缝衣服,一边和蔼而心直口快地说道:“当然啦,你得坐在这儿。你那五十头牲口奶牛场在哪儿,维恩先生?”
“在斯蒂克尔福特——奥尔德华斯右方约两英里,太太,草甸子的边上。我想过,如果约布赖特先生什么时候愿意来看我的话,就不该非请莫来。今天我就不等喝下午茶了,谢谢啦,手头有事情要解决呀。明天五朔节,沙德洼那帮家伙和你几位街坊联合起来,要在你家栅栏外荒原上竖起五朔柱,那可是一片可爱的绿野啊。”维恩胳膊肘朝门前那片地挥了一下,“我跟费尔韦谈过此事,告诉他竖起柱子之前,最好征询一下怀尔狄夫太太的意见。”
托马辛回答道:“我有什么意见呀。我们的家产不超出白色栅栏一英寸呢。”
“不过,大概你不愿意看见一大帮人,就在眼皮底下一个劲地围着柱子疯吧?”
“我根本不反对的。”
随后,维恩就走了。晚上,约布赖特出去散步,一直到了费尔韦家。五月的夕阳,景色壮观。广袤的埃格敦荒原,边缘的白桦树都长出了嫩叶,薄如蝴蝶翅膀,透明如琥珀。费尔韦家附近有一块空地,是从大道弯进去的。这里汇集了来自方圆数英里的所有年轻人。那根柱子放在地上,一端靠在支架上,妇女们正忙着给柱子从头到尾都缠上山花。欢乐英格兰的本能在这儿古风犹存,显示出罕见的活力。一年四季,传统赋予的各种象征性风情习俗,在埃格敦依然长盛不衰。当然,这些边远山区的村落里所迸发出的冲动仍然是异教[349]式的——在这些地区,对于自然的敬仰,对于自我的崇拜,还有尽情的狂欢,以及针对那些名称湮没的神祇的各种条顿族[348]零星礼仪,似乎都以某种形式,在中世纪教条[347]挤压下面劫后余生。
约布赖特没有去打搅人们的准备工作,转身就回家了。翌日早晨,托马辛拉开卧室的窗帘时,看见那根五朔柱已经矗立在绿地中间,直冲霄汉。柱身就像杰克的豆茎[346]一样,是在夜间,或者说在凌晨拔地而起的。她推开窗扇,更好地观看柱子上的花环花束。四周的空气弥漫着山花的芬芳气息,由于空气洁净无杂味,花柱在风中散发的浓郁香味朝她扑鼻而来。柱顶上交叉挂着装饰着小花朵的花环,下边是一圈奶白色的山楂,再往下,是一圈麝香兰,一圈莲香花,一圈圈的丁香花、布谷鸟剪秋罗、黄水仙等鲜花,一直缠挂到柱子的底部。目睹这一切,托马辛心花怒放,因为,五月的狂欢近在咫尺了。
到了下午,人们开始在绿地上集中。克林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兴致勃勃地朝外张望。没过多久,托马辛走出窗下的门,抬头朝表哥望。她穿戴得很漂亮,自从十八个月前丧夫,克林没有见她打扮得这么美过。哪怕她结婚以来,也没有打扮得如此出色。
“今天你真漂亮,托马辛!”克林说道,“是为了五朔节吗?”
“不完全是。”说罢,托马辛垂下双眼,脸色通红。不过,克林并没有刻意关注这一点,尽管她的举止在他看来相当奇怪,她仅仅在对他说话呀。会不会特意穿上夏装来取悦他呢?
他回想着托马辛最近几周对自己的那番举止。他俩经常在花园里并肩劳动,就像当年在母亲的注视下做的一样。如果托马辛现在对克林的感情,不全像当年那样出于亲戚间的亲情,那该怎么办呢?对于约布赖特来说,任何这种可能性都是很严重的,想起这事,他就忐忑不安。游苔莎在世时始终没有平息的情爱脉动,早已跟随她进了坟墓。他对游苔莎的激情,爆发于成年老熟期,现在不可能留下点起那种爱情火焰的燃料了,那是属于少男少女的恋情嘛。哪怕假设他还能再度恋爱,那也只能像生长缓慢而费劲的老树了,最终只能像秋天孵出的小鸟一样,瘦小多病。
这种新纠葛令克林感到很沮丧,所以五点左右热情洋溢的铜管乐队到达并开始演奏时,他走后门离了家,从花园通过篱笆门消失在视线之外。乐队显然力气十足,似乎要把他的屋子吹倒。尽管尽力容忍着,他还是无法消受今天的欢乐场面。
整整四个小时不见他的踪影。他按老路回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绿叶都结满了露珠。震耳欲聋的铜管乐早已停歇了,但是,他从后面进来时,还吃不准节庆的人群是否已经散去,经过托马辛的楼面来到前门才看明白。托马辛独自一人站在门廊里。
托马辛带着责备的神情望着他。“活动刚开始就走了,克林。”她说道。
“是的,我觉得无法参加。当然,你出去和他们在一起了?”
“不,没有。”
“你好像特意打扮过的。”
“是的,但我不能独自一人外出,有那么多人呢。现在还有一位呢。”
克林睁大眼睛,向栅栏外面墨绿色的草地望去,只见黑暗的五朔柱附近,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踱步。他问道:“是谁呀?”
托马辛告诉他:“维恩先生。”
“我想,你可以请他进来的嘛,托马辛。他对你一直挺好。”
“那现在就去请。”她说干就干,穿过便门,走到五朔柱下维恩站立的地方。
她问道:“我想,是维恩先生吧?”
维恩一愣,似乎没看见她的样子——真是油滑的家伙——只听他答道:“是的。”
“进屋来好吗?”
“我担心——”
“我今晚看过你跳舞,替你伴舞的姑娘都是最棒的。你不愿进屋,是不是因为希望站在那儿,回味刚才的欢快时光?”
“嗯,部分原因吧。”维恩说道,有张扬的意思,“但是,我站在这儿的主要原因是想等到月亮升起。”
“看看月光下的五朔柱有多么漂亮?”
“不,是为了寻找一位姑娘遗失的一只手套。”
托马辛瞠目结舌。得走四五英里回家路的人,在这里等,竟然是为这种原因,结论只有一个——此人一定十分倾心于手套的主人。
“你跟她跳过舞吗,迪格利?”托马辛问道。她的口气表明,维恩通过表白,本人在她眼里的兴趣大增。
“没有。”维恩叹息道。
“那么,你就不想进屋?”
“今晚不啦,谢谢太太。”
“维恩先生,借给你灯笼找姑娘的手套好吗?”
“噢,不必了。怀尔狄夫太太,谢谢你。再过几分钟,月亮就升起来了。”
托马辛转身回到门廊。克林问:“他会进来吗?”他一直在她刚才离开的地方等。
托马辛告诉他:“今晚不愿意进来。”说罢,她便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屋。克林随之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克林离开后,托马辛又摸黑爬上楼,在小床旁静听,确认孩子睡着了,便走到窗前,轻轻掀起白窗帘一角,凭窗张望。只见维恩仍然在那儿。她又向东边的山岗望去,看见夜空中渐渐显现出微弱的月光;月亮忽然喷薄而出,山谷里一片月色。维恩的身影在草地上清晰可见,他正低着头走动,很明显是在草丛中扫描那珍贵的失物。他左寻右找,走遍了每一尺草地。
“可笑!”托马辛喃喃自语,口气不无讥讽,“想想一个大男人,为了姑娘的一只手套在月光下瞎找,也太傻了!还是一位有身份的牛奶场老板呢,他现在可是有钱人了啊。真可惜!”
最后,维恩好像找到了东西。他站起来,把手套放到嘴边吻,接着,便将它放进表袋——那是现代服饰所能允许的一处最贴近男人心怀的地方——然后,他爬上山岗,朝远处的草场家园笔直地走去。
2 托马辛走古道边绿色草地
此后几天,克林很少见到表妹。见面时,托马辛比以前沉默多了。最终,克林问她有什么心事,这么全神贯注的。
托马辛坦率地说:“我困惑极了,拼了命都弄不清维恩迷恋的心上人姓甚名谁。其实,五朔柱下的姑娘,谁都配不上他,但她当时一定在场的。”
克林也琢磨了一会儿维恩的意中人,但他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就继续干花园活了。
托马辛一度无缘解开这个谜。但是,一天下午,她在楼上正准备出去散步时,因故走到楼道边喊了一声:“雷切尔。”雷切尔是个十三岁上下的姑娘。抱孩子出门透气,是她的事。听到叫唤,她便走上楼。
托马辛问她:“雷切尔,我新买的手套少了一只,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吗?跟这只是一副。”
雷切尔没有吱声。
“为什么不回答?”女主人又问道,
“太太,我想是丢了。”
“丢了?谁丢的?我可只戴过一次呀。”
雷切尔看上去非常着急,最后,开始哭诉道:“太太,听我说,五朔柱那天,我没有手套戴,看见你的在餐桌上,心想,借用一会儿。我根本不想弄坏的,可是,有一只不见了。有人给我钱,去买一副还给你。但还没空出去买。”
“那人是谁?”
“维恩先生。”
“他知道是我的手套吗?”
“知道,我告诉他的。”
听了这番解释,托马辛感到很惊诧,竟然忘记了训斥雷切尔,让她悄悄地溜了。她一动不动,只是把目光转向曾经竖五朔柱的绿色草地。她沉思着,后来自言自语说下午不出门了,要赶紧做好孩子那件漂亮的格子罩衫,是沿对角裁剪的最新款式。至于她是如何赶紧做的,而两小时之后衣服的进度还是老样子,这对不知底细的人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因为,新近这件小事有可能把她的勤快从双手引向头脑方面呢。
翌日,她一如既往,继续只带着小游苔莎在荒原上散步。孩子还小,到底应该靠手还是靠脚来行走天下,对于这种人自然尚属疑问,所以连走带爬,往往陷入痛苦的纠结。托马辛倒很开心,抱孩子去僻静处,让她在绿色的草皮和牧人百里香草丛中悄悄练习走路,哪怕失去平衡一头栽倒,也如同倒在柔软的垫子上一样。
有一次,托马辛正埋头这种练法,俯下身将一路上的小树枝、蕨草梗等杂物捡掉,以免孩子碰到几分高的障碍难逾越便过早停下脚步。就在此刻,她看见一个人骑着马,已经到了身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柔软的天然地毯上听不清马蹄声。骑手正是维恩,他正挥舞着帽子,骑士一般向她鞠躬。
“迪格利,把手套还我吧。”托马辛说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她的脾气是开门见山,心里话一吐为快。
维恩立即跳下马,伸手到表袋里,交了出来。
“谢谢。你真好,替我保管。”
“你真好,过奖了。”
“不是的噢,发现手套在你手上,我很高兴。大家都漠不关心,你却想着我,真让人感到惊讶。”
“要是记得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就不会惊讶了。”
托马辛连忙说道:“对的噢。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多半是独来独往的。”
“我有什么性格啊?”维恩问道。
托马辛简洁地答道:“说不清。不过,你总是讲究实用,深藏不露。只有你独自一人时,才流露真情。”
维恩恰到好处地问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说,这时,小游苔莎摔了一个嘴啃泥,托马辛把她扶起来之后,接着说道,“因为我知道啊。”
维恩说道:“不可按照常人标准来判断嘛。现在我仍搞不清楚,如今什么叫感情。我忙于生意,这边对付,那边应酬,温情都烟消云散了。不错,我可是全身心投入到赚钱里面了。钱就是我的全部梦想啊。”
“迪格利,你真坏!”托马辛责备道,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把他的话一半当真,一半看成是在逗自己。
“是啊,是有点怪里怪气的。”维恩淡然地回答,一副罪恶难改则安之若素的口气。
“你,一向可是挺不错的啊!”
“哎,这种话我爱听,因为人过去怎样,或许现在也会怎样的。”托马辛脸红了,维恩继续说道,“只不过现在更难了。”
“怎么讲?”托马辛问道。
“因为你比当年有钱了。”
“不啊——不多。几乎全都划在孩子名下了,这是我的责任,留下的钱,够用就行了。”
“听了很高兴。”维恩温柔地说道,眼睛的余光看着她,“这样我们做朋友就容易了。”
托马辛的脸又红了。后来,又说了几句颇为愉快的话之后,维恩骑上马就走了。
这番交谈发生在临近罗马古大道的荒原谷地里,托马辛常去的地方。可以说,她在那儿遇见维恩,日后并没有因此而少光顾。另外,维恩遇见托马辛之后,是否不再去那儿骑马,我们从当年两个月之后托马辛的举动,就不难猜详的。
3 克林与表妹严肃谈话
这段时期以来,克林或多或少都在考虑对表妹应尽的职责。他总觉得,她性情温顺,这样青春年少就注定要将花容月貌空耗在寂寞的荆豆和蕨草上的话,那真是暴殄天物了。但他的这种感觉仅仅属于经济学家的考虑,而非恋人的真情。他对游苔莎的激情就像是一辈子的生命果实以蜜饯形式保存下来了,现在已经没有遗留的极品爱可以施舍了。眼下,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不能存有娶托马辛的念头,哪怕为了讨好她也不行。
然而,事情没这样简单。多年前,他母亲心里对他和托马辛曾抱有宏伟的设想。没有真正上升为心愿,但始终是美好的梦想。当时的设想就是,他俩能及早结为夫妻,只要两人的幸福都不会因此而受到危害。现在,对于像克林那样孝顺亡母的儿子来说,除此之外,还会剩下别的路可走吗?世事的不幸在于,父母亲一念之差,都是生前谈上半小时话便可打消的,但是,他们过世后,这些念头都升华为绝对不可逆的严令,给孝子们造成了严重后果,父母大人若在世,首先表示反对的,就是他们。
如果只关乎约布赖特本人的前途,他何乐不为呢,会不假思索地向托马辛求婚的。了却母亲的遗愿,对他来说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但是,想到托马辛要嫁给一个供认不讳的行尸走肉式情人,克林便不敢往下想了。他身上只有三项活动在做着:第一件,几乎每天都要去母亲长眠的小墓地;第二件,同样频繁地夜访远一些的墓园,那里埋葬的死者里有他的游苔莎;第三件,为唯一有可能使自己心满意足的职业做准备——宣讲第十一条训诫[345]的巡回传教士。很难认为,托马辛若嫁给具有这种癖好的丈夫会心情开朗。
然而,克林决定去问一下她,让她自己去决定。一天傍晚,夕阳将房顶斜长的影子投射进山谷;母亲在世时,这种景致他见过无数次。此刻,他甚至是怀着克尽职守的喜悦心情,下楼去做自己的分内事了。
托马辛不在房间里。后来,他在屋前花园里找到了她,便过去开口道:“托马辛,我一直想谈谈有关你我前途的事情。”
“你现在就谈吗?”托马辛跟他的目光一接触,脸顿时红了,她急忙问道,“克林,请等一会儿吧。让我先说,因为,很奇怪,我也早就想和你谈谈。”
“你尽管先说吧,托马辛。”
“我想,没人会偷听吧?”她接着问,一边压低嗓音,朝周围看了一眼,“嗯,你首先得答应我——如果不赞成我的话,不要生气,不要骂我,好吗?”
约布赖特答应了,托马辛便继续说道:“我就需要你的建议,你是亲戚嘛——我的意思是,有点像我的监护人——对吗,克林?”
“哎,对呀,我想是的,像监护人的。其实,我当然是了。”克林回答时,对她的意思却十分迷惑。
“我在考虑嫁人,”这时,托马辛淡淡地说道,“不过,除非你保证同意跨出这一步,我不会嫁的。你怎么不说话?”
“我感到挺意外的。不过,很乐意听到这种消息。我当然同意啦,亲爱的托马辛。对象是谁呀?我可猜不出。哦,我想起来了——是老医生!——我可不是指他的年龄,他毕竟不怎么老。啊——他上次给你看病时我发现了!”
“不,不是。”托马辛连忙解释,“是维恩先生。”
克林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了。
“哎,瞧,你不喜欢他,我真希望没有提到他!”托马辛大惊小怪地喊道,“我也不应该考虑的,但他一直找我的麻烦,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克林看着荒原,然后说道:“我还是很喜欢维恩的。他既老实又干练,还很聪明,让你喜欢他,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说实在的,托马辛,他还不够——”
“不够绅士风度,配不上我?这正是我的感觉。很抱歉,问你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去考虑他了。但是,如果嫁人,一定要嫁他——我得说清楚!”
“不见得吧。”克林不露声色地说道。托马辛明显没有猜到他的意图,他索性把自己打断了的话头小心掩盖起来。“你可以去城里住,认识一些人,嫁一位专业人士什么的。”
“我不适应城市生活——始终浑身土气,傻头傻脑。你自己难道没有发现我土气?”
“噢,刚从巴黎回家时,倒有所感觉。但现在没有了。”
“那是你也变土了。哦,我可决不去住在街道里!埃格敦是个可笑的老地方,但已经习惯了,搬到任何地方住,都不会快活的。”
“我也是。”克林说道。
“那你怎么会说我应该嫁给城里人呢?不管你说什么,我自信嫁人一定会嫁迪格利的。他对我最好,暗地里给我帮了很多忙!”说到这儿,托马辛差不多噘起了嘴。
“是啊。他确实如此。”克林不偏不倚地说道,“唉,我十二万分希望我可以说,嫁给他吧。但是,忘不了母亲对这事的想法。不尊重她的意见,我过意不去。现在我们有太多的理由加以尊重,尽我们的绵薄之力吧。”
托马辛叹息道:“那很好,我不再提了。”
“可是,没有必要听从我的意愿。只不过说说自己的想法而已。”
“不啦——我可不想在那方面抗命。”她伤心地说道,“其实,我不该去想他的——我应该想想我的家人。我内心的恶冲动有多么可怕啊!”她嘴唇在颤抖,便转过身,藏起眼泪。
托马辛的趣味似乎不可捉摸,克林虽然心中冒火,却不无欣慰地发现,至少,牵涉到自己的婚姻问题可以搁置起来了。接下来好几天,他站在房间的窗前,在不同时间都看见她在花园里闷闷不乐地徘徊。托马辛看上了维恩,他有点儿生气。但由于自己成为维恩获得幸福的绊脚石,他又感到伤心。维恩自从洗心革面以来,毕竟还是埃格敦首屈一指的诚实而又坚毅的年轻人。总而言之,克林不知如何是好。
他俩再次见面时,托马辛突然说道:“他比以前体面多了!”
“谁?倒是的——迪格利·维恩。”
“阿姨反对,就因为他是红土贩。”
“呃,托马辛,或许我不知道母亲遗愿的全部细节。所以,你最好自己看着办吧。”
“你总会觉得我没有把你母亲放在心上。”
“不,不会的。我会认为,你已经深信不疑,如果她看见现在的维恩,一定会认为他跟你般配的。咳,这就是我的真情实感。别来征求我的看法了,随心所欲吧,托马辛,我会满意的。”
可想而知,托马辛已经深信不疑了;因为过了几天,克林逛到荒原一个近来没去的地方,在那儿劳动的汉弗莱对他说:“我很高兴地看到,怀尔狄夫太太和维恩又和好了,好像是的。”
“是吗?”克林心不在焉地说。
“是的。天气一好,她带小家伙出来散步,他就想办法撞见她。但是,约布赖特先生,我老是觉得你表妹应该嫁给你的。真可惜,只需要一个壁炉,偏偏砌了两个。我想,你可以把她从他身边抢走的嘛,只要你动手就行。”
“我已经逼死了两个女人,还怎么好意思结婚呢?别想这种事了,汉弗莱。事到如今,我再去教堂娶妻,可就太滑稽了。约伯说过:‘我与眼睛立约,怎能恋恋瞻望处女呢?’[344]”
“不,克林先生,别去想象逼死两个女人了。你不该提这种话。”
“哦,就不谈这件事了。”约布赖特说道,“但是,反正上帝给我留下了烙印,到了情场,就不中看了。我心里只有两个想法,没有别的念头了。我想办一所夜校,还有自己要当传教士。你觉得那怎么样,汉弗莱?”
“我会过来用心听讲。”
“谢谢。这是我的全部希望。”
克林走下山谷时,托马辛沿着另一条路下来了,在栅栏门处相遇。“你想,我会对你说什么,克林?”她转过头,调皮地问克林。
“能猜到。”他回答。
她端详着他的脸。“是的,你猜对了。毕竟要发生了。他认为我不妨拿定主意,而我也得这样考虑。如果你不反对,日子定在下个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去干吧。你再次看清了通往幸福的道路,我太高兴了。往日你遭受的待遇,都要由我们男性给予补偿。”
本书作者说明,原先的故事构思并没有托马辛和维恩的婚姻。他自始至终独身,性情乖僻,最终在荒原上神奇地销声匿迹,无人知其下落——而托马辛则终身守寡。可是,故事连载之后,情况有变,改编了情节。
因此,两种结局可供读者选择。凡遵循严谨艺术法则的人,可以假定故事终局前后一致者属真实。
4 欢乐重现故乡,克林事业有了
婚礼定于早晨十一点左右举行。此刻路过布露斯头的人,都发现约布赖特的屋子冷冷清清的,而最近的邻居蒂莫西·费尔韦家却很热闹,代表一场盛事正在进行。听到的主要是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踩在沙质地面上,大家轻快地来回走动。屋外只有一个人,他似乎约定了时间,但迟到了,所以匆忙走到门前,拉开门栓就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的场面与往常有点不同。埃格敦的头面人物大都站在里面各处,有费尔韦本人、坎特尔大爷、汉弗莱、克里斯琴以及一两位泥炭工。那天天气挺热,大家自然都脱了外套穿衬衣,只有克里斯琴例外,在别人家里一贯紧张兮兮的,连一件衣物都不敢脱。房间中央结实的橡木桌上摆着一堆条纹布,坎特尔大爷和汉弗莱分别按着布的两头,费尔韦抓着一块黄东西在擦拭布面。由于是力气活,他汗水满面,皱着眉头。
“伙计们,给被套上蜡呢?”新进屋的人问道。
“是啊,萨姆。”坎特尔大爷忙得不多说一句话,“蒂莫西,这一头要不要拉紧一些?”
费尔韦回了话,上蜡一点也不松劲。萨姆继续问道:“看样子,被子挺不错的啊。”沉默了一阵,他又问道:“是给谁准备的?”
“是送给新人成家立业的礼物。”克里斯琴答道,站在一边无从插手。眼前的庄严场面让他觉得目不暇接。
“啊,当然啦,想必很值钱。”
“对于家里不养鹅的人来说,鹅绒被子当然珍贵,不是吗,费尔韦先生?”克里斯琴似乎在问一位无所不知的人。
“是啊。”这位荆豆商答道。他站起来,好好擦了一下额头,接着把蜂蜡递给汉弗莱,由他接着上蜡。“倒不是新婚夫妇缺啥,而是趁他们操办一辈子的大喜事,向他们表示一番心意。两个女儿出嫁时,我给每人整了一床。一年下来,家里积存的鹅毛又够整一床的了。哦,街坊们,我想,蜡已经打好了。坎特尔大爷,你把被套朝外掀开,我好往里面填鹅毛。”
被套拉齐之后,费尔韦和克里斯琴拿来一些大纸袋,里面都装得满满的,但轻如汽球;他们开始往刚才做好的套子里倒鹅毛。纸袋一只一只倒空之后,房间里到处飘浮着轻盈的羽绒和鹅毛,越聚越多。后来,克里斯琴一不小心,将一纸袋鹅毛都倒在被套外,顿时,空气里全是硕大的羽毛,纷纷扬扬落在干活者的身上,像无风天的大雪。
“克里斯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笨拙的家伙。”坎特尔大爷口气严厉地说道,“看你的智力,像是一辈子不出村子的爹养的。你老子当过兵,脑袋灵光,对培养儿子的性格好像却一点都没有用。从傻小子克里斯琴来看,我满可以像大家伙一样,一辈子待在乡下,不见世面。但就我自己来说,大胆敢闯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是可以肯定的!”
“老爸,别这样撇下我不管。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跟九柱戏的木柱一样渺小了,不就是打偏了吗?”
“得了,得了。别再这样低声下气了。克里斯琴,应该努力上进。”费尔韦说道。
“是呀,你应该努力上进。”大爷在边上一个劲地应声附和,似乎他是第一个提出上述看法的人,“凭良心讲,男子汉要么结婚成家,要么当兵戍边。既不成家,也不参军,这只能是国家的耻辱。感谢上帝!我两件事都做到了。既不生人,也不杀人——那就是可怜的二流子习气了。”
“我生来就怕枪炮声,”克里斯琴颤抖着说道,“但是,结婚嘛,我承认东找西访过,但毫无结果。是啊,总有什么人家,有过当家的男人——像他这样——现在却由女人独自管着的。不过,即便我找到她,也挺尴尬的。因为,街坊们,你们知道,家里没人留下来压住老爸的情绪,让他活得体面,像个老人的样子。”
坎特尔大爷讨巧地说:“孩子,这可都是早已替你安排好的呀。但愿自己不那么害怕疾病缠身!——否则,明天一早,就出去重新见世面!可是,七十一岁了,尽管在家待着算不了什么,但是,重返江湖,可就岁数大了点啊。……嗨,上半年圣烛节[343],就满七十一岁了。上帝啊,宁可要七十一枚金镑,也不要七十一岁啊!”说到这儿,老人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要悲伤嘛,大爷。”费尔韦说道,“在被套里再填一些鹅毛吧,开心一点。你虽然树干老了,依然枝青叶茂,后面的时间长着哪,足够添补编年史啊。”
“天哪,我去他们那儿,蒂莫西——新婚夫妇那儿!”坎特尔大爷深受鼓舞地说,开始欢快地走动,“今晚,我要去他们那儿,给他们唱婚礼歌,怎么样?你知道,我就喜欢这样,就让他们也看看吧。我唱的《在丘比特的花园里》这首歌〇四年很受欢迎,我还有其他好歌,甚至更好的呢。觉得下面这首怎么样?
她在楼上花格窗边,
朝心上人呼唤,
‘噢,进来吧,外面雾霭弥漫。’
这首歌在这时候会打动他们的!真的,现在想想,仲夏[342]夜晚上,我们在静女酒店唱《大麦垛》以后,我还没有饶舌过一首像样的歌呢。我们这儿有这种能耐的人不多,荒废了自己的长处,岂不可惜!”
“是啊,是啊,”费尔韦说道,“来,抖一下被套。我们已经塞进了七十磅上等鹅毛。我想,也就只能塞这些了。我说,去弄点儿吃的不会错。克里斯琴,把墙角碗橱里吃的拉下来,如果够得到的话,伙计。我得喝点东西,润一下嗓子了。”
他们就坐下,开始吃工间午饭,身边到处都是鹅毛,上下纷扬。几只鹅毛的原主人不时跑到家门口,看见那么多旧衣裳,似乎舍不得,便呱呱地直叫唤。
“天哪,我快噎死了。”费尔韦从嘴里取出一根鹅毛喊道,还发现大家手中传递的酒杯里也飘浮着几根鹅毛。
“我都咽下几根了,有一根还有蛮长的鹅毛管呢。”这时,萨姆在墙角不慌不忙地说。
“喂——什么声音——我听到的是车轮声吗?”坎特尔大爷喊叫着跳了起来,匆忙走到门口,“哎,他们又回来了——还以为半个小时回不来呢。说实话,一心想结婚的话,这件事操办起来可真快啊。”
“是啊,操办起来很快。”费尔韦接着说,似乎该补充些什么,好让那句话完整。
他站起身,跟在大爷身后,其他人也都到了门口。不一会儿,一辆敞篷轻便马车从门前驶过,上面坐着维恩、维恩太太、约布赖特以及维恩的一位阔亲戚,亲戚是从蓓蕾嘴专程赶来的。马车是从就近镇上租的,不管它路程远近,价钱多少,因为维恩觉得,有托马辛这样的女士做新娘,埃格敦荒原上还找不到够气派的东西恭逢其盛了。再说,送亲的亲朋好友若都步行去教堂,路途未免太远了。
马车从人群前驶过时,屋里跑出来的人们都喊道:“好样的!”他们朝车上的人挥手致意,随着手臂的挥动,鹅毛从头发上、衣袖上以及褶皱处纷纷飘落。阳光下,坎特尔旋转身子时,身上的图章挂件欢快地摆动着。马车夫朝那群人投去傲慢的一瞥,甚至对新婚夫妇也是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命中注定居住在埃格敦这种穷乡僻壤的人,无论贫富,除了荒原的不开化还会有别的生存状态吗?托马辛对门口那群人并没有显露这种居高临下的神态,仅仅快速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就像小鸟扑腾翅膀一样敏捷。她含着眼泪问迪格利,他们是不是该下车,对这些善良的街坊们说几句话。然而,维恩认为,他们晚上都会上门来道喜,这就不必了。
激动一阵子之后,挥手致意的人们又开始干活了。不久,被套就塞完了鹅毛,缝好了口。这时,费尔韦也套好了马车,包好了笨拙的礼物,然后,驾马车朝斯蒂克尔福特方向维恩家驶去。
约布赖特在婚礼仪式上履行了当仁不让的职责,跟随新婚夫妇回到家之后,便不想参加晚上的饮宴和舞会了。对此,托马辛很失望。
“但愿我能够在不让你们扫兴的情况下参加。”克林说道,“但我在宴席上可能太像骷髅头[336]了。”
“不,不会的。”
“噢,乖乖,不说这个了。如果你们能放过我,我会很高兴的。我知道,这样做似乎不讲情面;可是,亲爱的托马辛,我担心人多热闹,自己不会快乐的——喏,这是实话啊。你看,我会经常来新家看望你们的,所以今晚不在场没有关系的。”
“那就随你。你尽可能自便好了。”
回到阁楼的住处之后,克林感到松了一口气。整个下午,他都在忙于记录布道宣讲稿的要点,他打算利用布道来启动当初为此而前来的计划中真正显得可行的东西。他对该计划始终不渝,尽管多次进行修改,还受到品头论足。他一次又一次地试验、斟酌自己的信念,觉得没有改变的理由,尽管他已经压缩了原来的计划。他的视力长期接触家乡的空气,已经调养得强多了,当然,还没有达到足够敏锐的程度,可以去尝试那项广泛的教育计划。但是,他没有怨气——他依然有足够的平凡事情可做,可以不遗余力,耗上全部时间。
傍晚,楼下的活动声和走动声越来越大。栅栏门不停地碰撞,发出咔咔声。婚宴的时间安排得较早,天没有黑,所有的客人都到了。约布赖特走下后楼梯,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另一条小道走进荒原,打算在旷野上散一会儿步,等到婚宴结束之后再回去,给托马辛夫妇送别。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沿着小路朝迷雾岗走去。在那个可怕的早晨,他就是走此路向苏珊的儿子打听到怪消息的。
他没有转过身朝路边的农舍走,而是径直向一处高地走去,以便俯视游苔莎生前的整个住所。就当他站在那里,观看渐深的夜景时,有个人朝他走近。他看不清那个人,本来会静静地让他走过去,但是,那个路人是查利,他认出了克林,和他打招呼。
“查利,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克林说道,“你经常走这条路吗?”
小伙子答道:“不。我一般不出土堤的。”
“五朔节那天你不在场啊。”
查利还是无精打采地答道:“是的,如今我对那种事不感兴趣了。”
克林温和地问道:“你很喜欢游苔莎小姐,不是吗?”游苔莎生前时常对克林提及查利的浪漫情怀。
“是的,非常喜欢。啊,我希望——”
“哦?”
“约布赖特先生,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件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做个留念——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很乐意。查利,这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快乐。让我想一想,她留下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噢,你跟我回家吧,我去看看。”
他俩一块向布露斯头走去。走近家门时,天色已暗,屋子的百叶窗都关闭了,看不见里面。
克林说道:“这边绕着走。我现在都是从后面进屋。”
两人绕过屋子,摸黑爬上曲折的楼梯走进起坐间。克林点燃了一根蜡烛,查利轻轻跟在身后。克林在书桌里搜寻了一阵之后,取出一张折叠的绵纸打开,里面有三两缕乌黑的卷发,铺放在纸上,犹如一股黑色的溪流。克林捡了一缕,包好后,递给小伙子。此时此刻,查利已经热泪盈眶。他亲吻了纸包,放进衣袋,动情地说:“克林先生啊,你对我真好!”
克林道:“我陪你走一段。”他俩在楼下欢快的喧闹声中走下楼梯,沿小道去前门,路过一扇小边窗旁。窗里的烛光透过窗口,照射在灌木从中。那扇窗户被灌木遮掩,一般看不见,百叶窗没有落下,所以站在这个私密的角落,除了古董绿色窗玻璃妨碍视线外,可以看见屋里婚宴进行的全部场面。
“查利,他们都在干什么啊?”克林问道,“我今晚上视力又不行了,窗户的玻璃也不好。”
查利抹了抹湿润而模糊的眼睛,靠近窗户,回答说:“维恩先生正在请克里斯琴·坎特尔唱歌呢。克里斯琴在椅子上扭捏,似乎听见请唱歌就害怕。不过,他父亲替他唱了。”
克林说道:“是啊。我也听到老人家的歌声了。我想,下面就不会跳舞了。托马辛在屋里吗?隐约看见蜡烛前有个人影,很像她的身影。”
“是她,看上去相当开心,红光满面,噢,我的天哪!她听了费尔韦的话,正在大笑呢。”
克林又问道:“那是什么声音啊?”
“维恩先生个子太高,从梁下经过时一跳,一头撞在梁上了。维恩太太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用手触摸他的头,看有没有肿块。大家都哄堂大笑,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克林接着问道:“我不在场,有人介意吗?”
“没有,一点都不介意。现在,他们都在举杯敬酒,为某人的健康干杯呢。”
“不知道是不是为我的健康?”
“不,是为维恩夫妇祝酒,因为他正在亲切致辞。瞧——维恩太太站起身了。我想,她也许要去穿衣服了。”
“嗯,他们对我不关心,做得对呀。顺理成章嘛,至少托马辛开心了。我们不要待得太久,他们不久就要出来,赶路回家的。”
后来,克林送小伙子回家,在荒原上走了一段。一刻钟之后,等他独自回家时,所有的客人都在他不在时离开了。他发现维恩和托马辛也正打算动身。新婚夫妇在四轮马车里坐了下来,是维恩的挤奶工领班兼随从专程从斯蒂克尔福特赶来迎接他俩的。小游苔莎和保姆端坐在车后空敞的位置上,挤奶工骑在一匹上了年纪的矮种马上,跟在车后,犹如一位上世纪的贴身男仆。马蹄每跨出一步,都发出一阵铜钹般的碰撞声。
托马辛弯下腰,跟表兄告别时说道:“我们又把你的屋子全部归你了。克林,我们热闹过之后,你会很孤独的。”
“噢,没什么麻烦。”克林苦笑着答道。后来,马车启程了,随即消失在夜幕中。约布赖特回屋,唯有座钟的嘀嗒声迎接他,人去屋空了嘛。克里斯琴虽然是克林的厨师、男仆兼园丁,但已经回自己父亲家里睡觉了。克林在空椅子上坐下,沉思默想了很久。母亲用过的一把旧椅子摆在他面前;今晚坐过椅子的人,几乎都不会记得他母亲曾经就是椅子的主人。但是,对于克林来说,母亲几乎就在眼前,一如既往地存在。不管别人的记忆里她是什么人,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就是一位崇高的圣徒,光芒四射,连他对游苔莎的万般柔情都无法遮蔽她的辉煌。但是,此时此刻他心情很沉重,无论在他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是心中喜乐的日子,他母亲始终没有给他加冕认可[335]。现在,事实证明她的判断千真万确,对自己的关爱也是无限诚挚的。他本应听从她的肺腑之言,即便不为自己,也应为游苔莎着想。他不禁喃喃自语道:“都是我的过错。噢,妈妈,我的妈妈啊!我对上帝祈祷,若有来生,就让我替您忍受您替我忍受的一切吧!”
婚礼后的礼拜日,雨冢上将出现一幕异象。远处望去,冢顶可见一个人影,纹丝不动,犹如两年半之前游苔莎独自一人站立在那儿时一模一样。可是,夏天风和日丽,况且又是午后,而非暮色黄昏。凡是爬到雨冢附近的村民都发现,那站在中央的人影直插蓝天,其实并非孤独一人。他周围的山坡上有若干荒原上的男女村民,有靠着的,有闲坐的。他们一边聆听中间那人的布道演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拔着石南,剥着蕨草,或者朝山下掷石子。这是“登山宝训”[334]系列说教的第一次。以后,每逢礼拜天下午,只要天气晴朗,就会在原地举办同样的布道演说。
选择雨冢这个制高点进行布道有两个原因:首先,对于偏僻的农家来说,这里位于中心地带。其次,布道者一到岗位,附近各处就可以看见他。他的露面对于那些想靠近的掉队者来说,好比是便利的信号。布道者没带帽子,阵阵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还不到三十三岁,就年龄而言,头发未免太稀疏了。他眼戴墨镜,脸上布满了皱纹,神色沉毅。尽管他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是,嗓音却无懈可击,听上去雄浑有力,悦耳动听。他宣称,他的布道有时候是世俗的,有时候是宗教的,但决不会是教条主义。他还指出,他的宣讲文本将从各类书籍中摘录。那天下午的演说词是这样的:
王起来迎接,向她下拜,就坐在位上,吩咐人为王母设一座位,她便坐在王的右边。后来她说,我有一件小事求你,望你不要推辞。王说,请母亲说,我必不推辞。[333]
其实,克林已经将露天巡回布道作为自己的职业了,宣讲一些道德上无懈可击的题目。从那天起,他便不间断地认真尽职了,不仅在雨冢上以及附近小村落里用俭朴的语言布道,而且还去别处用温尔文雅的语言进行宣讲——在市政厅的台阶上门廊下、集市的十字架旁、水渠边、广场上、码头旁、桥栏边,甚至谷仓和外屋,包括威塞克斯郡城乡的所有类似地点。他撇下教义和哲学体系,觉得世上所有好人共同的观点和行为,对于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已经绰绰有余了。有的人相信他的话,有的人不相信;有的说,他的话很平庸,也有一些人抱怨他的演说缺少神学要旨,甚至还有人认为,瞎子做不了什么事,能布道已经算不错了。但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受到热心欢迎,因为他的身世已经众所周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