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罪与罚(6)
一
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来说,一个奇怪的时期开始了:仿佛一团浓雾突然笼罩了他,使他陷入一种走投无路、痛苦不堪的离群索居状态。很久以后,当他回忆起这段时期,他才逐渐明白,他的意识有时候似乎不大清晰,时好时坏,一直持续到灾难最后降临。他坚信,他当时在许多方面都犯了错误,比如说,某些事件发生的时间和日期他就搞错了。至少当他后来追忆往事,并且极力想把那些事情弄得一清二楚的时候,他还是根据从旁人那里了解的一些材料,知悉了很多有关自己的情况。比如说,他曾经把一件事和另一件事混为一谈;又把另一件事仅仅当作他虚构的某件事的后果。有时他被一种病态的、痛苦的忧虑所控制,这种忧虑又往往变成一种栗栗危惧的惶惑。不过他也记得,常常也有这么一些时刻,甚至可以说常常也有这样一些日子,他完全被一种与此前的惶惑似乎截然相反的冷漠所控制,这种情绪一如某些即将钟鸣漏尽的人那种病态的漠然置之的态度。总而言之,在这最后几天里,他自己似乎在极力避免弄清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些必须立即弄清的基本事实尤其使他感到苦恼不堪;如果能够抛开并躲避某些忧虑,那真会令他笑逐颜开,然而,真把这些忧虑忘诸脑后,从他的处境来说,就有遭到不容置疑、不可避免的毁灭的危险。
特别使他驰魂夺魄的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可以说,斯维德里盖洛夫占据了他的整个心魂。自从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弥留之际,在索尼娅的住处,说了那番在他看来让人心胆俱裂而又极其露骨的话以后,他那正常的思路就似乎被破坏了。然而,尽管这个新事实使他感到心惊肉跳,但他不知为什么并不急于去把它查个水落石出。有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待在城内某个遥远而偏僻的角落,独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饭馆的桌子旁沉思默想,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但却会忽地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心惊胆战地意识到,必须尽快与这个人达成谅解,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解决了。有一次,他来到城郊的某个地方,甚至假想自己正在这里等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双方已约好在这里见面。另一次,他睡在一片灌木丛中,天亮之前就醒了,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其实,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去世后的这两三天里,他已经两次跟斯维德里盖洛夫劈面相逢了,而且几乎每次都在索尼娅的住处,他去那里并无什么目的,并且几乎总是只待片刻。他们往往只寒暄几句,从未谈到那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似乎他们之间早有默契,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遗体还放在棺材里,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在为丧事东奔西忙,索尼娅也忙得不可开交。在最近一次见面时,斯维德里盖洛夫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他已经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几个孩子的事情完全办妥了,而且办得十分顺利;说他通过某些关系,拜访了几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立即把三个孤儿安置到对他们十分相宜的孤儿院里;还说,为他们所存的钱款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有存款的孤儿要比一无所有的孤儿容易安置得多。他也谈到了索尼娅,还答应近两三天一定抽空去拜访拉斯科尔尼科夫,并且提到“想要向他多多请教;有些事情急需与他谈谈……”这一番话是在楼梯旁的过道里谈的。斯维德里盖洛夫目不转睛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眼睛,沉默片刻后,突然压低声音问道:
“您究竟怎么啦,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似乎神不守舍?真的!您也在听,也在看,可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您要振作精神。让咱俩谈谈吧:只可惜琐事繁多,既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唉,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他突然补上一句,“每个人都需要空气,空气,空气啊……这是当务之急!”
他突然闪到一边,给正在上楼的神甫和教士让路。他们是来做安魂祈祷的。依照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安排,安魂祈祷每天要做两次,按时进行。斯维德里盖洛夫忙着办别的事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站了一会,思忖了一下,便跟着神甫走进索尼娅的房间。
他在门口停住脚步。安魂祈祷开始了,庄严肃穆,悲悲切切。从小时候起,每当想到死亡,感觉到死亡的存在,他总会感到失魂落魄、神秘恐怖;何况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安魂祈祷了。而且这里还有另外一种让人惶恐不安、心惊胆战的东西。他望着那几个孩子:他们都跪在棺材旁,波列奇卡更是泣不成声。索尼娅跪在他们后面,一边祈祷,一边似乎在怯生生地哭泣。“要知道,这些天她都没看过我一眼,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拉斯科尔尼科夫蓦地想道。太阳亮晃晃地照在屋子里,香炉里的烟一团团在袅袅上升。神甫念诵着:“上帝啊,让她安息吧。”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整个安魂祈祷结束。神甫在祝福和告辞的时候,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安魂祈祷结束以后,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索尼娅跟前。她突然抱住他的一双手,把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这种亲昵的姿态甚至使拉斯科尔尼科夫深感震惊,并大惑不解;更使他深感纳闷:怎么?竟然对他没有丝毫厌恶,没有丝毫抵触,她的手竟然没有丝毫哆嗦!这可是一种无以复加的自卑啊!至少,他对此是这样理解的。索尼娅什么话都没说。拉斯科尔尼科夫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走了出去。他感到回肠九转。这时如果能够远走高飞,孤身独处,哪怕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也会感到无比幸福。然而,问题在于,最近以来他虽然几乎总是孤飞独行,但却感觉不到一丝孤独的滋味。有时他跑到郊外,在大路上漫步,有一次甚至还钻进一片小树林里;然而,地方越是荒僻,他就越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似乎有什么人如形随影就在近旁,使他惴惴不安。这与其说是令他毛骨悚然,倒不如说是让他怒火中烧,于是,他又急慌慌地返回城里,混迹于人群之中,钻进小饭馆和小酒铺,溜进旧货市场或干草市场。置身这些地方,他似乎觉得舒畅一些,甚至也孤寂一些。一天傍晚,在一家小酒店里,有人在演唱歌曲:他坐在那里听了足足一个小时,记得当时甚至听得兴会淋漓。不过,最后他又忽然惶惶不安起来;仿佛良心的谴责使他痛苦不堪:“哼,我居然坐在这里听人唱歌,难道这是我该做的事吗!”他似乎这样想着。不过,他又马上明白,使他惶恐不安的并非仅此一点;似乎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当机立断,然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既不能辨明,也无法言传。所有的事都缠绕在一起,变成一团乱麻。“不,最好还是拼他一场!最好是再去找波尔菲里……或者是再找斯维德里盖洛夫……但愿尽快再出现一次挑战,随便什么人尽快发动一次攻击……是的!是的!”他寻思着。他走出小酒店,几乎拔腿飞跑。一想起杜尼娅和母亲,他猛然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魂不附体的恐惧。这天夜里,他睡在十字架岛[359]上的灌木丛里,天亮之前就醒来了,冷得浑身哆嗦,发着高烧,他朝家里走去,清晨时分才回到家中。他昏睡了几个小时,烧已经退了,但他醒来得很晚:已经都下午两点钟了。
他倏然想起,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定于这天安葬,他很高兴自己没去参加葬礼。娜斯塔西娅给他送来了吃的东西;他胃口大开,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比这三天来平静些了。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感到讶异,以前自己竟会产生那种突如其来、心胆俱裂的恐惧。房门开了,进来的是拉祖米欣。
“啊!在吃东西,看来病好了!”拉祖米欣说,他端起一把椅子,隔着桌子坐在拉斯科尔尼科夫对面。他忧心忡忡,而且并不费力对此加以掩饰。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恼恨情绪,但却慢条斯理,也没有特意高声大喊。可以推断,他心里怀有某种异乎寻常的特殊意图。“喂,”他毅然决然开口说道,“你和你的那些事,我丝毫不想过问,不过根据我现在亲眼所见,尽管一清二楚,但我一头雾水,什么都无法理解;请你别以为我是来盘问你的。呸!我才不屑于那样做呢!即使你自己现在向我公开一切,公开你所有的秘密,我也许连听都不愿听呢,我会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亲自完完全全弄明白:首先,你会不会真的是个疯子?你要知道,对于你,有那么一种说法(嗯,且不管什么地方吧),宣称你也许是个疯子,或者至少有变成疯子的明显迹象。实话告诉你,我自己也非常赞同这种看法:第一,根据你那些蠢不可及而且多多少少有点卑劣的行为(简直莫名其妙);第二,根据你不久前对待令堂和令妹的行为。像你那样对待她们的,如果不是疯子,那就只有恶棍和坏蛋了;因此,你就是疯子……”
“你见到她们有很久了吗?”
“就是刚才。而你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吗?你到哪里闲逛荡去了,请你告诉我,我已经三次登门造访了。从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重。她只想来看你;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极力劝阻她;可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说:‘既然他有病,既然他头脑不正常,那么母亲不去照料他,谁还会去照料他呢?’我们就一齐来到这里,因为我们不能让她独身一人前来。一路上我们都在劝她放心,一直劝到你房门口。进屋一看,你却不在,瞧,她就坐在这里等你,坐了十分钟,我们默默无言地站在她身边。她站起身来,说:‘既然他能出门,可见他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亲都给忘了,那么做母亲的站在门口,就像乞求施舍一样乞求他的温情,是有失体面的,令人羞愧的。’她一回到家里就病倒了;现在正在发着烧呢。她说:‘我看得出来,对于心上人,他倒有时间。’她说的心上人,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她究竟是你的未婚妻,还是你的情人,我就不知道了。刚才我去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老兄,因为我想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我进屋一看:一口棺材摆在那里,孩子们在哭天喊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给他们试穿孝服。你不在那里。我看了一眼,道了一声歉,就出来了,把这些情况全都告诉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此看来,这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根本就没有什么心上人,看来最正确的说法就是你疯了。然而,你却坐在这里狂嚼熟牛肉,倒像三天没吃过东西一样。即便是疯子,也要吃东西吧,尽管你不曾跟我说一句话,但你……绝非疯子!对此,我敢发誓。首先,你绝非疯子。因此,你和你的那些事,我丝毫不想过问,因为你有什么秘密,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我可不想为你的秘密费心劳神。因此,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把你痛骂一顿,”他站起身来,最后说道,“出口恶气,不过我已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事了!”
“那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现在想要做什么,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要去借酒浇愁了!”
“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唔,这还用说吗!”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会儿。
“你一直就是一个智珠在握的人,而且从来,从来就不是疯子。”他突然激情似火地说,“一点没错,我就是要借酒浇愁!别了!”说着,他拔腿就走。
“好像是前天,我跟妹妹说起过你呢,拉祖米欣。”
“说起过我!不过……你能在哪里见到她呢?”拉祖米欣突然停住脚步,连脸色都有点白了。可以猜想得到,他的心在胸膛里正在慢慢地、紧张地跳动。
“她到这里来了,独自一人,坐在这里,跟我谈话。”
“她!”
“对,是她。”
“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想问的是,关于我说了些什么?”
“我告诉她,你是个很好的人,刚正不阿,勤勤恳恳。你爱她的事,我没有对她说,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事。”
“她自己知道?”
“唔,那还用说!不管我将去什么地方,不管我将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像神明一样守在她们身边。我,可以说,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拉祖米欣。我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我心中有数,你是多么爱她,并且我坚信你心地纯洁。我知道,她也会爱你,甚至说不定已经爱上你了。现在你自己作出决定吧,你自己最明白,——你该不该去借酒浇愁?”
“罗季卡……你要知道……唔……哎呀,活见鬼!可你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呢?你瞧:如果这一切都是秘密,那就拉倒吧!可是我……我一定要搞清这个秘密……并且相信,这肯定是荒唐不经的事情,是吓唬人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你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其实,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一个极好的人!……”
“而我正要给你补充几句,你却打断了我的话。你刚才说决不打听这些秘密和不能公开的东西,这是非常好的。你暂时别管它,也别操心。该知道的一切,时候一到你定会全部知道。昨天有个人对我说,人需要空气,空气,空气!我打算马上去他那里,搞清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站着,心潮澎湃地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这是个政治阴谋家!千真万确!而且明天他就会采取某个决定性的步骤[360]——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不可能还有别的……而且杜尼娅也知道……”他突然暗自寻思着。
“这么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常来看你啊,”他一字一顿地说,“而你自己却想去见一个人,他对你说,需要更多的空气,空气,而且……而且,这么说,连这封信……也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啰。”他最后仿佛在自言自语。
“什么信?”
“她收到一封信,就是今天,她极其惊慌不安,极其惊慌不安。我说起你的事情——她请求我别说。后来……后来她又说,也许我们很快就要分别,接着为了一件什么事,满腔热忱地对我表示感谢;最后她走进自己屋里,并锁上了门。”
“她收到一封信?”拉斯科尔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追问道。
“对,一封信;难道你不知道?哼。”
他们两人都闷声不响了。
“再见吧,罗季昂。我,老兄……有一段时间……不过,还是再见吧,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唔,再见!我也该走了!我不会去喝酒的。现在用不着了……你瞎说!”
他急波波地走了;然而,当他走到门外,而且几乎已随手关上了房门的时候,突然又把门推开,眼睛望着一旁,说道:
“顺便说一声!你还记得那件凶杀案吗,唔,就是波尔菲里经办的:有个老太婆被杀了?唔,我就告诉你吧,这个凶手投案自首了,他自己招认了,并且提供了所有的罪证。他就是那两个油漆工人当中的一个,你想想看,还记得我在这里为他们辩护过吗?你相信么,当那几个人,也就是看门人和两个证人上楼去的时候,他跟自己的伙伴追打笑闹,这是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而故意演出的一场闹剧。这个狗崽子真是狡猾透顶,也真沉着镇定!实在难以置信;好在他自己全说清楚了,他自己全都招认了!而我竟上了大当!这算不了什么,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善于掩人耳目、随机应变的天才,一个善于逃脱法网的天才,——因此,没必要大惊小怪的!难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吗?至于他没能熬住,终于招认,这倒使我更加相信他的话。也更合情合理一些……不过,我,我当时竟上了大当!我还为他们的事义愤填膺呢!”
“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事的,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拉斯科尔尼科夫以明显的激动不安的口吻问道。
“这还用说吗!我为什么感兴趣!你还问我!……我可是听波尔菲里说的,也包括其他人。不过,绝大多数情况是他告诉我的。”
“听波尔菲里说的?”
“听波尔菲里说的。”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到底说了些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忐忑不安地问。
“他为我对这件事进行了十分透辟的分析。按照他那种方法,进行了心理学方面的分析。”
“他进行了分析?他竟为你亲自进行了分析?”
“亲自,亲自;再见!以后,我再给你说一件事,而现在我有事,在那边……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哦,没什么;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干吗要去狂喝滥饮呢。你不用酒就让我醉了。我可真是醉了,罗季卡!我现在没喝酒就醉了,唔,还是再见吧;我还会来的;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他走了。
“这,这是个政治阴谋家,这是毋庸置疑的,毋庸置疑!”拉祖米欣慢慢下楼的时候,暗自断然作出结论。“把妹妹也卷进去了;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性格来看,这是极其、极其可能的。他们见过好几次面了……而她不是也向我做过暗示吗?根据她的一系列话语……根据她的某些只言片语……和种种暗示,所有这一切中包含的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这整个缠绕不清的谜团如何解释呢?哼,可我还以为……哦,上帝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可不是吗,这是一时糊涂,我对他深感愧疚!当时,是他在走廊的灯光下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了。呸!我的想法真是龌龊下流、粗暴蛮横、卑劣不堪!米科尔卡真是好样的,他全都招认了……因而也就揭开了以前种种情况的谜底!当时他的病情,他所有那一切怪异行为,甚至更以前,更以前,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他总是那么愁眉锁眼,忧心忡忡……可是现在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看来也是大有文章的。这封信是谁写的呢?我怀疑……嗯。不,我一定要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他想起了关于杜涅奇卡的一切情况,仔细地思考了一番,不禁吓得提心在口。他霍地拔腿飞跑起来。
拉祖米欣刚一出门,拉斯科尔尼科夫就站起身来,转身朝着窗户,一忽儿走到一个角落,一忽儿又走到另一个角落,仿佛忘记了自己住的是一间窄憋憋的斗室,然后……又坐到沙发上。他整个人似乎面目一新;再拼搏一次——就会找到出路!
“对,就会找到出路!否则的话,全挤到一起,塞得满满当当的,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弄得人昏昏晕晕。自从那天在波尔菲里那里目睹米科尔卡演出的那场戏以后,他就开始感到窒闷异常,憋得难受。在米科尔卡表演后,就在同一天,在索尼娅那里又演出了一场戏;那场戏完全是由他一手导演并收场的,但结果却与他事先的想象迥然不同……他变得虚弱不堪,也就是说,猛然间变得虚弱不堪,彻底地虚弱不堪了!眨眼之间!要知道,他当时竟向索尼娅承认,亲自承认,诚心诚意地承认,心胸里闷着这样一件事,他无法独自活下去!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呢?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个谜……斯维德里盖洛夫搞得他坐立不安,这是真情实况,不过不能仅仅从这方面考虑。也许,他还得跟斯维德里盖洛夫进行一番拼搏。斯维德里盖洛夫也许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但波尔菲里却另当别论了。
“这么说,波尔菲里还亲自向拉祖米欣进行了一番分析,从心理学上进行了一番分析!他又开始鼓捣那该死的心理学了!是波尔菲里吗?既然在米科尔卡供认不讳以前,他和波尔菲里之间当时曾经历过那样的事,出现过面对面的交锋,而对这一幕只能有一种解释,再也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那么,在这一幕之后,难道波尔菲里还会相信米科尔卡是有罪的?哪怕就一分钟相信?(这几天来,跟波尔菲里交锋的场景中的一些零碎片断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里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现;完整地回忆整个情景,他会无法忍受。)当时,他们之间曾进行过那样的谈话,做过那样一些动作和手势,交换过那样一些目光,事情已经发展到莫此为甚的地步,因而在这之后,绝不可能是米科尔卡(波尔菲里早就从他最初的一言一行中看透了他),绝不可能是米科尔卡动摇了他的信念的基础。
“真是咄咄怪事!就连拉祖米欣也开始怀疑了!当时走廊里灯光下的那一幕,可不是凭空发生的。于是他立即跑去找波尔菲里……然而这个人为何要如此欺骗他呢?他把拉祖米欣的注意力引到米科尔卡身上有什么目的呢?要知道,他肯定是居心叵测;他这样做是别有用心,然而究竟是什么用心呢?诚然,从那天早上起,已经过去很长的时间了,——太长,太长了,然而,却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波尔菲里的消息。看来,这种情况更加糟糕……”拉斯科尔尼科夫拿起制帽,沉思了一会,便走出了房间。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第一天感到至少自己的意识是健全的。“必须尽快了结跟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事情,”他想,“而且无论如何必须了结,越快越好:此人似乎也在等着我自己送上门去。”就在这一瞬间,一种深恶痛绝之感猛然袭上他那疲惫不堪的心头,他恨不得杀死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是波尔菲里。至少他觉得,即便不是现在,那么以后也会这样干。“我们等着瞧吧,我们等着瞧吧。”他暗自反复说道。
然而,他刚一打开通向过道的门,便猛然与波尔菲里撞了个满怀。这个人找上门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霎时愣住了。奇怪的是,他对波尔菲里的到来并不感到太过惊讶,也几乎没有什么害怕。他只是颤抖了一下,但电光石火般,转瞬间他就做好了准备。“也许,该收场了!然而,他怎么竟然像只猫一样,轻轻悄悄地进来了,我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难道他在偷听?”
“没料到有客来吧,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波尔菲里笑欣欣地叫嚷着,“早就打算顺道来访了,正好路过这里,心想为什么不进去坐几分钟呢?您打算去哪里?我不会耽误您。就坐下来抽支烟,如果您允许的话。”
“那就请坐吧,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请坐吧。”拉斯科尔尼科夫请客人坐下,脸上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满意与友好的神情,真的,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他一定会对自己大吃一惊。马上就要鱼死网破了!有时,一个人遇到强盗,足足有半个小时吓得呆若木鸡,但最后把刀子架到他脖子上的时候,他反倒不再害怕。他正对着波尔菲里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波尔菲里眯起眼睛,点燃了一支香烟。
“喂,快说吧,快说吧。”这些话好像就要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里蹦出来一般,“喂,你究竟怎么啦,究竟怎么啦,你怎么还不说啊?”
二
“唉,瞧这些香烟!”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点上烟,抽了几口,终于开口说话了,“是有害的,纯粹有害,可我就是戒不掉它!我老是咳嗽,喉咙发痒,还会气喘。您知道,我这人胆子小,前几天我去看博医生[361],——每个病人他minimum[362]检查半小时;当他给我看病的时候,甚至都大笑起来:他敲一会,又听一会,——说,您呀,再也不要抽烟了;都已支气管扩张了。唉,我怎么戒得了呢?用什么来代替呢?我又不喝酒,倒霉就全倒霉在这里,嘿——嘿——嘿,我又不喝酒,真倒霉!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
“他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在故技重施,还是怎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厌恶地想道。他猛然想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整个情景,当时的那种感觉又在他的心海里波翻浪卷着。
“可我前天晚上就曾来过您这里一次;您还不知道吧?”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一边环视着屋子,一边继续说道,“我走进屋子,就是这一间。也跟今天一样,从这里路过——心想,何不拜访他一下呢?于是我就上来了,可是房门却开着;我四处看了看,等候了一会,甚至没跟您的女仆打声招呼,就出去了。您不锁门?”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阴沉。波尔菲里似乎早已揣摩透了他的心思。
“我是来向您解释的,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向你解释的。我应该而且必须对您作出解释。”他笑盈盈地继续说道,甚至还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拍了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膝盖,然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他脸上突然露出一本正经、忧心忡忡的神情;脸上甚至似乎是愁云密布,使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吃一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情,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有这种神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之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也许,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出现过奇怪的一幕;不过当时……唔,现在都赶趟儿凑到一块了!我想告诉您:我对您深感愧疚;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您还记得吗,我们当时竟是怎样分手的:您神经紧张兮兮的,两腿直打哆嗦,我也神经紧张兮兮的,两条直打哆嗦。您要知道,当时我俩都有点不合常规,缺乏绅士风度。可要知道我俩毕竟都是绅士;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我们两人首先得是绅士;这是必须搞清的。您还记得吗,事情闹到什么地步了……简直是太不成体统了。”
“他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把我当什么人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不胜惊讶地问自己,他稍稍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望着波尔菲里。
“我仔细想了一下,现在我俩最好是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他稍稍抬起头,却垂下眼睛,仿佛不愿再用自己的目光使自己过去的受害者窘迫不安,并且仿佛对自己过去使用的那些手法和诡计嗤之以鼻,“是的,这样的见神见鬼,这样的闹剧不断,不应该长久延续下去。当时幸亏米科尔卡给我俩解了围,否则的话我真不知道我俩会闹成什么样子。那个该死的小市民当时就坐在隔板后面,——这事您想象得到吗?当然这件事您已经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他后来也找过您;不过,您当时猜想的那件事纯属子虚乌有:当时我没有派人去找任何人,也没有布置过任何事情。您会问,为什么不作布置呢?怎么跟您说呢:当时这一切似乎把我自己也弄得如堕烟海呢。就连那两个看门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派人叫来的。(那两个看门人,您出去的时候,大概看到了吧。)当时我脑海里闪现了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迅疾;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当时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心想,也好,就算我暂时放走这一个,但是我一定紧紧揪住另一个的尾巴,——自己的那个,自己的那个我至少绝不放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的脾气十分急躁,生性如此吧;甚至太过急躁,尽管您的性格和心灵中还有一些其他主要特点,对此我多多少少还有所了解,因而寄希望于此。唔,即使在当时,我也会想到,一个人腾地站起来,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全都倒给您,这种情况毕竟是少之又少的。即便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也除非是一个人被逼得再也无法忍耐了,但不管怎样,这种情况还是少之又少。这一点,连我也想象得到。不,我想,我哪怕掌握一个证据就好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证据,只要有一个,但必须是用手摸得着的实在的物证,而非那种心理上的东西。因为,我心想,一个人既然犯了罪,那么无论如何,肯定可以从他的身上弄到某些实质性的东西;甚至还可以指望获得完全出人意料的收获。当时我对您的性格寄予希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对您的性格寄予最大的希望!我当时对您真是寄予很大的希望啊。”
“可您……您现在尽说这些究竟要干什么呢?”拉斯科尔尼科夫终于嘟嘟囔囔地说,甚至都不大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难道他当真认为我是无辜的?”
“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是来向您解释的,可以说,我认为这是我神圣的责任。我想把一切都告诉您,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把当时那件不堪回首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您说清楚。我让您受了很多苦,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并不是恶棍。因为我也知道,对一个闷闷不乐但又心高气傲、矜才使气和生性急躁的人来说,特别是对一个生性急躁的人来说,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冤屈呢?不管怎样,我一直认为您是个十分高尚的人,甚至有着慷慨解囊的心肠,虽然我并不赞同您的各种观点,并且认为有责任预先开诚布公地向您声明这一点,因为,首先我不愿欺骗您。自从认识您以后,我就对您怀有一种景仰之情。您也许觉得我这些话可笑吧?您有这样的权利。我知道,打从第一眼见到我,您就不喜欢我,因为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值得您喜欢。然而,不管您怎样认为,现在我可要千方百计改变我给您的印象,并且向您证明,我也是一个有感情、有良心的人。这是肺腑之言。”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富于自尊地把话停住。拉斯科尔尼科夫感到心里又油然升起一团新的恐惧情绪。一想到波尔菲里竟然把他当作无辜者,他陡然感到心惊肉跳。
“如果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这件事当时是怎样突然发生的,大概没有必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我认为,甚至是多此一举。而且,我也未必说得清楚。因为这件事怎么能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呢?起初,谣言四起。只是这是些什么谣言,是什么人散布的,是什么时候散布的……究竟是怎么把您也给牵连进去了,——我认为说出来也是多余的。对我个人来说,这件事纯属出于偶然,纯粹出于一个极其偶然的偶然情况,——这件事极有可能发生,也极有可能不发生,——是什么偶然情况呢?嗯,我也认为不值一提。所有这一切,种种谣言,加上偶然情况,就使我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要承认,那就要完全彻底,——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就算那些物品上有老太婆做的记号,等等,等等——这一切都微不足道。这样的东西数以百计。当时我也得到一个机会,了解到警察分局办公室发生的那一幕的详细情况,这也纯属偶然,不过倒也并非道听途说,而是听一个身份特殊、举足轻重的人物说的,他自己没有觉察到,他把这一幕描述得多么生动。要知道,这一切都接二连三赶趟儿凑到一起来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唔,这又怎么会不让人转向一定的方向呢?有句英国谚语说得好,一百只兔子永远拼不成一匹马,一百个疑点永远拼不成一个证据,不过,这仅仅是一种理智的说法,然而一旦热血冲昏了头脑,一旦热血冲昏了头脑,就难以控制了,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哪。当时我就想起了您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大作,还记得吗,您第一次去我那里的时候,我俩曾对它详细谈论过。当时我讥讽了几句,但这无非是为了激起您进一步发挥宏论。我再说一遍,您生性急躁,病得又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至于您无所畏惧,心高气傲,老成持重,而且……感觉敏锐,感觉十分敏锐,这一切我早已知道……对我来说,所有这些感情都很熟悉,就连您的大作,我读了之后也觉得很熟悉。这篇文章是熬过许多不眠之夜后,在怒火冲天的情况下构思的,当时一定是心血来潮,心怦怦狂跳,满怀一腔被压抑的热情。不过,年轻人这种被压抑的、骄傲的热情是危险的啊!我当时曾讥讽了几句,不过,现在我要告诉您,总的说来我非常喜欢,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爱好者,我非常喜欢这篇青春激荡、热情洋溢的处女作;轻烟,浓雾,琴弦在雾中铮铮作响。[363]您的这篇文章虽然是荒诞无稽、凭空臆造的,但其中也透射出十分真挚的感情,透射出青春的骄傲和坚定的信念,透射出面对绝望的大无畏精神;它是一篇阴郁低沉的文章,不过写得很好。您的大作我拜读之后,便把它搁在一边,然而……就在把它搁在一边的时候,我不禁心想:‘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唔,现在我想请您说说,在发生了上述情况以后,对此后发生的事怎么会不密切关注呢!哎呀,上帝啊!难道我是在讲述什么事情吗?难道我现在是在证明什么吗?我当时不过是注意到了而已。我想,这算得了什么呢!这什么也算不了,也就是说,根本什么都算不了,也许百分之百地什么都算不了。作为一名侦查员,我对此竟然如痴如醉,实在是太不伦不类了:米科尔卡早已在我的掌控中,而且已经有一些证据了,——不管您怎么认为,但毕竟是一些证据!他也提出了自己的心理学依据;在他身上还得下点功夫;因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现在为什么要对您说明这一切呢?为的是让您知道,并且让您在理智上和良心上不责备我当时的那些恶意行为。其实,并非恶意,这是真心话,嘿——嘿!您以为,我当时没到您这里来搜查过吗?搜查过,搜查过,嘿——嘿,搜查过,当时您正好生病躺在这张床上呢。不是正式搜查,我也不是以正式的身份出现,但是搜查过。对您的屋子,直至小到一根头发丝,都进行过仔细搜查,而且是根据原始的痕迹;然而——umsonst[364]!我认为,现在这个人肯定会来的,他自动前来,而且会很快来的;既然他有罪,那他也就一定会来。别的人不会来,可这个人一定会来。您还记得,拉祖米欣先生无意中在您面前泄露过消息吗?这是我们布的局,目的是让您激动不安,因此我们就故意散布谣言,让他透露给您,不过拉祖米欣先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您的冲天怒火和您肆无忌惮的大胆行为,首先撞进了扎苗托夫眼里:嗨,怎能突然在小饭馆里莽莽撞撞地大喊:‘我杀的!’真是胆大包天,恣行无忌,我想,如果他真犯了罪,那么他就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等待着!我竭尽全力等待着,而扎苗托夫当时真是被您制服了,而且……关键在于,这种该死的心理是可以得出两种结论的。唔,于是我就耐心地等着您来,我一看,正是上帝把您送来了——您来了!我的心怦怦狂跳。啊哈!您当时为何要来呢?您还记得吗,当时您一进门就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不过,我就像透过玻璃看清一切那样,看破了这一切,不过,如果我在等您时不是做了这种特殊的准备,那么在您的笑声中就会一无所获。这就是精神准备的重要性。而且当时拉祖米欣先生……啊,石头,石头,还记得吗,也就是东西都藏在它下面的石头?唔,我似乎看见了它,在菜园子的一个什么地方,——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在菜园子里吗,后来又在我那里说了第二遍?当时我们开始分析您的大作,您又做了一番说明——您的每句话都具有双重意义,似乎每句话都隐含着另一种含义!就这样,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就这样钻进了牛角尖,直到碰了一鼻子灰,才醒悟过来。不,我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说,所有这些情况,直到最后一个细节,只要愿意,都可以做另一种解释,结论甚至还显得更加自然。真是痛苦啊!我心想:‘不,最好我能掌握一点证据!……’当我一听到拉门铃的这件事之后,我的心差点都停止了跳动,甚至浑身打了个哆嗦。我想:‘喏,这正是证据呀!好极了!’我当时也没仔细琢磨,简直不愿多费脑筋。当时,我真愿意自己掏一千卢布,只要让我亲眼看看您:当时您怎样跟那个小市民并肩走了一百步,后来他怎样当面叫您‘杀人凶手’,而且在这整整一百步的路程中,您连一个字都没敢问他!……唔,还有这股透入脊髓的寒气呢?这拉门铃的事儿,是在病中,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干的吗?总之,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这么一些事情之后,我跟您开了那么一些玩笑,您还有什么可感到惊讶的呢?您干吗在这节骨眼上主动送上门来呢?要知道,您简直就像鬼使神差来的,真的,如果不是米科尔卡硬把我们分开……您还记得当时的米科尔卡吗?清清楚楚地记得吗?这真是凭空起惊雷!这真是穿透乌云的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唔,那么我是怎么对待他的呢?对这道闪电,我百分之百地不相信,这您自己也能发现!怎么能相信呢?后来,当您离开以后,他对某几个疑点回答得真是头头是道,因此我自己也深感讶异,不过后来我对他的话就一句也不相信了!这一观念就像金刚石一样坚不可摧。我心想,不,莫尔根·弗里[365]!这跟米科尔卡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拉祖米欣告诉我,您现在也认定尼古拉是凶手而且您自己还说服拉祖米欣相信这点……”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能把话说完。他听的时候心急如焚,很想知道这个对他了如指掌的人是怎样一步步放弃自己的看法的。他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在这些依旧语意双关的话里,他贪婪地寻找和捕捉更准确、更有决定意义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大声说道,似乎因为一直缄口不言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而感到兴高采烈,“嘿——嘿——嘿!本来就应该让拉祖米欣先生置身事外:两人如胶似漆,第三者请勿插足。拉祖米欣先生跟这扯不上边,他只不过是个局外人,他面无人色地跑去找我……唔,上帝保佑他,这件事何必让他搅和进来呢!至于米科尔卡,您是否乐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我对他有什么看法?最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这倒并非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像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描述他,您别发笑。他天真无邪,感情丰富,心地善良;充满幻想。他会唱歌,也善跳舞,还能讲故事,据说他讲得如此生动,以致别的地方的人都跑来听了。他也上过学,就连芝麻大一点小事他也会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会喝得不省人事,这倒不是因为他自甘堕落,而是有时被别人灌得烂醉,还像个孩子呢。就这样他也偷起东西来了,可他并不觉得这是偷东西;因为‘既然是在地上捡到的,怎么能叫偷呢?’您知道吗,他是一个分裂派教徒[366],他不仅属于分裂教派,而且还是其中一个教派的信徒[367];他的家族中有好些人是别古纳[368]分子,他本人前不久曾整整两年在村里受某位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我都是从米科尔卡和他的几个扎赖斯基同乡那里获悉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一心想躲进荒野里去苦修呢!他很勤勉,每天夜里都向上帝祷告,读一些‘真正的’古书[369],并且读得如痴如醉。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唔,还有酒。他受到了腐蚀,把长老,也把其他的一切都忘诸脑后了。我知道,本地有位画家很喜欢他,经常去看望他,可是却出了这么一件事!唔,他心胆俱裂——于是上吊了!逃跑!老百姓对我们的法律就是这么看的,又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有些人对‘审判’这个词听而生畏。这是谁的过错呢?且看新式法庭怎么判决[370]吧。唉,但愿上帝保佑吧!唔,现今他关在牢里,大概又想起那位正直的长老了;《圣经》也重新出现了。您知道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苦受难’是什么意思?他们认为不是为了什么人而受苦受难,而仅仅是‘应当受苦受难’;这就是说,要主动受苦受难,而因为当局而受苦受难——那就更好。在我任职期间,有个最温顺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他都在炕上读《圣经》,而且读得如痴如醉,您要知道,简直有点走火入魔,以致无缘无故地抓起一块砖头,向典狱长身上扔去,其实他跟典狱长既无怨也无仇。他是怎样扔的呢:故意让砖头偏离典狱长一俄尺远飞过去,让他不受任何伤害!唔,犯人用武器袭击典狱长,会有怎样的下场,这是众所周知的:‘这就是说,他要受苦受难了’。因此,我现在也怀疑,米科尔卡也是想‘受苦受难’了,或者是想做诸如此类的事情。对此,我颇有把握,甚至有事实作为证据。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我知道的这些。怎么,您不认为这类人里会有怪人吗?大有人在呢。现在长老又开始发生作用了,特别是上吊以后,他又思念起长老来了。不过,他会主动来告诉我一切的,他会来的。您认为他熬得下去吗?请少安毋躁,他还会翻供的!我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他前来翻供。我挺喜欢这个米科尔卡,正在对他进行仔细的研究。您对此有何看法!嘿——嘿!他对我的某几个疑点回答得真是头头是道,显然他是获得了必要的情报,并且做了精心准备;然而对另一些疑点却很茫然,毫不了解,一问三不知,而且他本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一问三不知呢!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事跟米科尔卡毫不相干!这是一个荒谬绝伦、惨不忍睹的案子,一个现代的案子,一个只有在我们当代才会出现的事件,因为而今人心都变得愚不可及了;因为写文章的人总是引经据典地宣称,只有鲜血才能使人‘神清气爽’[371];因为宣传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舒适。这里是书本上的幻想,这里是被理论搅乱的心灵;这里可以看到采取最初步骤的决断,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断,——他横下一条心,一种打算从山上滚下来或从钟楼上跳下来一般的决断,而且是身不由己地去犯罪的。他居然忘了随手把门关上,但却依照理论,把人杀了,把两个人杀了。他把人杀了,但是却不会拿钱,而已经抢到手的东西,他却藏到一块石头底下去了。他嫌躲在门后所受的罪还不够,居然又撞上门去拉门铃,——不,后来他又跑进那套空房子里,在神思恍惚中,又去回味一遍丁零丁零的门铃声,再次体验一番寒气从背上掠过的滋味……唔,这些事就算是病中所为吧,可是还有一样呢:杀人,而且他还自诩为正人君子,对别人不屑一顾,并且还自以为是纯洁无瑕的天使,——不,这件事与米科尔卡没有任何关系,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件事与米科尔卡毫不相干!”
他前面的那些话似乎是否定己见,最后几句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好像被刺了一刀,浑身哆嗦个不停。
“那么……到底是谁……杀的呢?……”他禁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赶忙把身子猛地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感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因而对这个问题大惑不解。
“怎么问是谁杀的呢?……”他反问道,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您杀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就是您杀的……”他几乎是耳语般地轻声补充道,语调中却充满了自信。
拉斯科尔尼科夫猛地从沙发上跳起身来,站了几秒钟,又坐下了,一句话也没说。他脸上突然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跟上次那样颤抖起来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甚至似乎颇为同情地喃喃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看来,您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因此您才会大惊失色。我来的目的,就是告诉您所有的一切,开诚布公地挑明此事。”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低声说,就像干坏事时被当场抓获、吓得战战兢兢的小孩一般。
“不,是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是您,绝不可能是别人。”波尔菲里严厉而胸有成竹地低声说。
他俩都开始缄口不言了,而且沉默持续的时间甚至长得惊人,大约有十分钟。拉斯科尔尼科夫把一双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一声不吭,用手指把自己的头发挠得乱糟糟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等着。突然拉斯科尔尼科夫鄙夷地瞥了波尔菲里一眼。
“您又玩老一套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套:难道您真的对此还不感到腻味吗?”
“唉,得了吧,我现在用得着玩手段吗!如果这里有证人,那情况就不同了;可要知道,我俩是一对一私下交谈。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到您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像追捕兔子一样来追捕您。不管您承认与否——此时此刻我都觉得无所谓。即使您不承认,我心里也认定这是确凿不移的。”
“既然如此,那您干吗还来呢?”拉斯科尔尼科夫怒形于色地问道,“我向您提一个老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那您为何不把我抓起来,关进牢房?”
“唔,这倒是个问题!我可以分几点来回答您:第一,直截了当地对您加以逮捕,于我不利。”
“怎么不利呢!既然您认定确凿不移,那么您就应该……”
“唉,我认定确凿不移又怎么样呢?要知道,这些暂时还只是我的幻想呢。而且,我干吗要把您关进牢房里,让您优哉游哉呢?既然您自己要求这样,可见您胸中有数。比方说,要是我把那个小市民带来跟您对质,您肯定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酒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不过把你当作酒鬼而已,而且您当时就是喝得醉醺醺的。’那时候,我对此怎么回答呢,特别是您的话比他的话更真实可信,因为他的供词全是心理上的分析,——这些话甚至跟他的身份很不相称,——而您却一语破的,因为这个混蛋嗜酒如命,并且是遐迩闻名。而且我自己也曾经几次向您坦白承认过,这种心理分析可以得出两种结论,而第二种结论的可能性甚至更大,也真实可信得多,此外,我手中暂时还没有任何证明您有罪的东西。尽管我终究会把您关起来,甚至现在还亲自登门(完全违背常情)向您预先说明一切,但我仍然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您(这也违背常情),这对我是不利的。唔,第二,我之所以前来找您……”
“唔,好啊,第二呢?”(拉斯科尔尼科夫仍旧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向您作出解释。我不希望您把我看作一个恶棍,何况我真心诚意地对您抱有好感,信不信由您。因此,第三,我登门找您,是向您提出一个开诚布公而又直截了当的建议——去投案自首。这样做您将有无法计数的好处,而且对我也颇为有利,——因为这就卸下了我肩负的重担。唔,怎么样,我是不是够坦率的?”
拉斯科尔尼科夫沉思了一会。
“喂,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自己不也说,这仅仅是心理分析嘛,可是您却岔到数学上去了。如果您自己现在判断有误,那怎么办呢?”
“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不会出错。我手里有那么一点证据。要知道,这么一点小证据我当时就找到了;这是上帝的恩赐啊!”
“什么证据?”
“是什么证据,我就不能告诉您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而且现在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权力再拖延了;我要把您关起来。请您仔细考虑:我现在反正无所谓,因此,我整个儿是在为您着想。真的,对您更有利,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拉斯科尔尼科夫发出一阵狞笑。
“要知道,这不仅可笑,而且还可耻。唔,即便我有罪(我根本没有这样说过),我又干吗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说过,我在你们的牢房里会优哉游哉?”
“哎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也不要完全相信我的话;也许您不会完全优哉游哉呢!要知道,这只是理论而已,而且还是我的理论,然而在您面前,我又算什么权威呢?也许,直到现在,情况方面我还对您有所隐瞒呢。我可不会把全部情况一股脑都倒给您,嘿!嘿!第二件事:究竟有什么好处?您应该心知肚明,这样做您可以减刑?要知道,您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去投案自首的?对此,您不妨仔细想一想!这不是在另一个人已经承认自己有罪,把整个案子都搞乱了的时候吗?我以上帝的名义向您起誓,我一定在‘那边’制造假象,并且安排妥当,让您的自首成为一件似乎完全出人意料的行为。我们要彻底清除所有这些心理分析,彻底驱散对您的种种怀疑,这样,您的犯罪就似乎是一念之差,因为说实在的,也的确只是一念之差。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拉斯科尔尼科夫愁肠百结,默默无语,低垂着头;他沉思了很久,最后又发出一声冷笑,不过他的笑已经变得温和而忧伤了。
“唉,不必了!”他说,似乎对波尔菲里已经完全无需隐瞒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哦,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波尔菲里激情似火,仿佛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您不需要我们减刑。”
拉斯科尔尼科夫愁肠百结、感人至深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千万别悲观厌世啊!”波尔菲里继续说道,“前面的生活道路还长着呢。怎么能不需要减刑?怎么不必要呢!您真是个没有耐心的人!”
“前面什么道路还长着?”
“生活道路啊!您可不是先知,您无所不知吗?寻找,就寻见[372]。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您的期望。而且锁链也不会是永久的……”
“会减刑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笑了起来。
“怎么,莫非您害怕那种资产阶级的耻辱?这有可能,但您自己并不知道害怕什么,——因为您还年轻!不过,您还是不要害怕,也不要觉得自首丢人。”
“唉——唉,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尔尼科夫鄙夷而厌恶地轻声说道,仿佛对此不屑一谈似的。他又站起身来,似乎想出门去什么地方,但显然感到绝望,又坐了下来。
“您是不在乎!您丧失了信心,而且认为我是在庸俗地恭维您;难道您已是风烛残年?难道您已经无所不知?您臆造出一种理论,又羞惭于这种理论的破产,更羞惭于这种理论了无新意!最终走向卑鄙,这千真万确,但您毕竟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卑鄙小人。完全不是那样一个卑鄙小人!至少您不曾长久地自欺欺人,而是一下子就走到尽头了。我究竟把您当作什么人?我认为您是这样一种人:即便被开膛破腹挖出肠子,他也会昂首屹立,笑滋滋地看着那些刽子手,——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者上帝。唔,您会找到的,您也会活下去的。对您来说,当务之急是,早就该换换空气了。那有什么呢,受苦受难也是一件好事啊。您就去受苦受难吧。米科尔卡想要受苦受难,这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但您也不要玩弄小聪明;毅然决然地投身于生活吧,别再左思右想了;无须担心,——会把您送到彼岸的,也会让您站稳脚跟的。送到什么样的彼岸?我又怎么知道?我只相信,您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作空泛啰唆的陈词滥调;不过,也许今后有朝一日会想起来,会对您有用的;我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假如您臆造出另一种理论,那么也许您会干出坏一万万倍的事来!也许您还得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为了某种目的正在保护您呢。不过您有一颗伟大的心,因此无需担惊受怕。难道您害怕即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再害怕就是可耻的了。既然您已经跨出了这一步,那就要坚强起来。这是正义。请您按照正义的要求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过,真的,生活会给您指明出路。以后您会跟人们彼此互爱的。您现在需要的只是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科尔尼科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您到底算哪根葱,”他叫了起来,“您算什么先知?您站在什么样庄严肃穆的高处,向我宣示满蕴哲思的预言?”
“我算哪根葱?我是个日薄西山的人,没有什么作为了。我这人也许颇有感情和恻隐之心,也许还有那么点真才实学,但是早已完全日薄西山了。而您却又是另一回事:上帝为您安排好了生活(然而,谁知道呢,也许您的一生会像一缕云烟,不留一丝痕迹)。您如果变成另一类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您有如此胸怀,不至于会留恋舒适的生活吧?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谁也看不到您,这又有什么呢?问题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您自己。如果您变成了太阳,大家就都能看见您了。太阳首先必须是太阳。您为何又在发笑:我算哪门子席勒?我敢打赌,您以为我现在是在恭维您。也许我的确在恭维您,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嘿!嘿!嘿!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对我的话,也许不太相信,也许甚至完全不相信,——我承认,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人有多卑劣,就有多正直,您自己大概能作出判断吧!”
“您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可以让您再逍遥一天半或者两天。好好想想吧,亲爱的朋友,向上帝祷告祷告吧。这对您大有好处,真的,大有好处。”
“唔,要是我逃跑,会怎样呢?”拉斯科尔尼科夫有点儿奇怪地笑着问道。
“不,您不会逃跑。庄稼汉会逃跑,时髦的教派信徒会逃跑[373]——他们是别人思想的奴隶,——因此只要像对海军准尉德尔卡[374]一样,让他看一看指头,那么您不管让他相信什么,他都会一辈子相信。而您对您那套理论已经不再相信了,——那您依靠什么逃跑呢?而且逃跑又会带给您什么好处呢?逃跑是卑劣的,艰难的,而您首先需要的是生活和明确的身份,适宜的空气,那里的空气您能适应吗?即使您能跑掉,您也会主动回来。离开我们,您自己无法对付。如果我把您关进牢房——您只要坐上那么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就会突然想起我的话来,于是就会主动前来招认,而且甚至还出乎自己的意料。一小时前您自己还不知道,您会前来自首。我甚至相信,您‘决心去受苦受难’;我的话您现在有点不信,但您自己会做出这个决定。因为,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受苦受难是一个伟大的举动;您别看我发福了,这不要紧,我心知肚明;您别笑这话:受苦受难出思想。米科尔卡是对的。不,您不会逃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拉斯科尔尼科夫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拿好制帽。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您想出去溜达溜达?这个夜晚会很好,只是别有大雷雨才妙。不过,有大雷雨更好,空气会更清爽……”
他也拿好制帽。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请您别误以为,”拉斯科尔尼科夫神情严肃而坚定地说,“我今天向您招供了。您是个怪人,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才听您说话的。但我没有向您招供任何东西……请您牢记这一点。”
“唔,我已经知道,我会牢记的,——瞧,居然发抖了。别担心,亲爱的朋友;随您的便,您出去溜达溜达吧;不过别溜达太长的时间。为了以防万一,我对您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压低声音补充道,“这个请求虽然有伤自尊,但至关重要:如果,也就是说万一(其实,我不相信会出现这事,而且我认为您绝不会这样做),如果万一——唔,是的,万一,——您在这四五十个小时之内心血来潮,乐于用另一种方式,一种荒谬的方式来了结这个案子——即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假设荒唐之极,请您务必加以原谅),那么请您留下一张详细明了的字条。就写那么两行,只要短短两行,那块石头也要提到:这就会显得更高尚。好,再见……希望您好好想一想,祝您有一个好的开端!”
波尔菲里走出门去,不知为何稍稍弯着身子,似乎是为了不看拉斯科尔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窗前,怒火中烧地、急躁不安地等了一阵,估计波尔菲里已经走到大街上了,而且又走了一段路,自己才急匆匆地走出屋子。
三
他急于找到斯维德里盖洛夫。从这个人身上他究竟指望得到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不过这个人身上隐藏着某种能够左右他的威力。刚一意识到这点,他的心情就波涛汹涌了,何况现在时候已到。
一路上,有个问题使他感到特别头疼:斯维德里盖洛夫是否去过波尔菲里那里?
依据所掌握的情况判断,他敢起誓——不,没有去过!他思前想后,回忆了波尔菲里来访的整个过程,得出结论:不,没有去过,当然没有去过!
不过,如果他还没有去过,那么他会不会去波尔菲里那里呢?
现在他暂时认为他不会去。为什么?对此,他无法解释清楚;如果能够解释清楚,那么现在他就不会为此搞得头疼欲裂了。这一切都使他感到苦恼,但与此同时,他又似乎无暇顾及这些。奇怪的是,这件事也许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竟对自己当前的、迫在眉睫的命运问题,也似乎心不在焉,甚至漠不关心。真正使他苦恼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非同寻常的事情,——这事只关乎他自身,而与他人无关,不过,这是另一件事,一件举足轻重的事。何况他还感到精神疲惫不堪,尽管这天早上他的思维能力比最近这几天要好一些。
既然已经出现了种种情况,现在是否还值得铆足劲去克服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新困难呢?比方说,是否还值得铆足劲去费尽心机,阻止斯维德里盖洛夫到波尔菲里那里去呢;是否还值得对斯维德里盖洛夫这种人大加研究、详加打听和耗费光阴呢!
哦,他对这一切真是厌烦到了极点!
然而,他还是急于要到斯维德里盖洛夫那里去;他是否还指望从他那里获知什么新的情况、指示和出路呢?连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啊!莫非是命运,莫非是什么本能让他们凑到一起了?也许这不过是因为疲劳过度,山穷水尽而已;也许需要的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而是另一个什么人,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只不过是碰巧出现在这里。索尼娅吗?他现在为何要去找索妮娅呢?又去乞求她的盈盈热泪吗?而且索尼娅使他栗栗危惧。索尼娅本身就是铁面无私的判决,就是不容更改的决定。现在——不是走她那条路,就得走他那条路。特别是此时此刻,他畏畏缩缩不敢见她。不,试探试探斯维德里盖洛夫,搞清他究竟是什么人,不是更好吗?他内心深处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实实在在是他似乎早就需要的了。
嗯,然而,他们之间究竟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就连两人的暴行也不会一模一样啊。何况这是个令人十分讨厌的人,分明道德败坏,显然老奸巨猾,一贯招摇撞骗,也许还心狠手辣。这些都是人们对他纷纷扬扬的议论。不错,他曾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四处忙碌;然而谁知道他对此是何居心,用意何在?这个人一向心怀鬼胎,且工于心计。
这些天来,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里时常会闪现一个想法,并且使他寝食难安,不过他竭力把它从脑海里赶走,因为它使他日坐愁城!他有时感到,斯维德里盖洛夫老是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而且现在还在转来转去;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获知他的秘密;斯维德里盖洛夫曾经对杜尼娅施展阴谋诡计。现在是否还在故技重施呢?几乎可以板上钉钉地说,是的。现在他既然已经获知了自己的秘密,因而拥有了左右他的权力,那么他是否会利用这一权力做武器来算计杜尼娅呢?
有时候,甚至在梦中,这个想法也使他烦恼不已,但像现在当他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时,如此自觉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却还是第一次。光是这个想法就已经使他愁眉不展,七窍生烟了。第一,既然一切都将要发生变化,甚至也包括他个人的处境,就应该立刻把这个秘密也向杜尼娅公开。也许,应该做出自我牺牲,以免杜涅奇卡采取鲁莽的行动。信?今天早晨杜尼娅收到了一封什么信!在彼得堡什么人会写信给她呢?(难道是卢仁?)不错,那里是有拉祖米欣守护;然而拉祖米欣却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也应该向拉祖米欣公开?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想到这事就感到万分厌恶。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见到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暗暗下定决心。谢天谢地,他需要了解的主要不是事情的详情细节,而是事情的实质;不过,假如斯维德里盖洛夫对杜尼娅心怀叵测,只要他办得到,——那就……
整个这段时间以来,在这整个一个月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疲惫不堪。因此他现在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已经不能找到别的解决办法;只剩下一种解决办法:“那我就杀死他”,他在心如死灰、走投无路中想道。一种沉重感紧紧压着他的心;他在街心停住脚步,开始四处张望:他走在哪条路上,他要到哪里去?他正站在某大街上,离他已走过的干草市场有三十或四十步远。左边那栋房子的整个二楼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根据窗前来回走动的人影来看,小饭馆已经挤得无处可坐了。大厅里歌声悠扬,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悦耳的曲调,土耳其鼓咚咚作响。还可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他困惑莫解的是,他为何拐到这条大街上来了,正想转身往回走,可是忽然在小饭馆一扇开着的窗户边上发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他坐在紧靠窗户的一张茶桌旁,嘴里叼着烟斗。这使他大吃一惊,甚至使他瞠目结舌。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在默默地注视他,打量他,这也使拉斯科尔尼科夫陡然大吃一惊,看来,斯维德里盖洛夫试图站起身来,趁着还没被发现,偷偷溜走。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刻装出一副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一边,但却用眼角继续瞟着他。他的心七上八下地狂跳着。果然不出所料:斯维德里盖洛夫显然不愿被人发现,他从嘴里拿下烟斗,已经试图躲起来了;但当他站起身来推开椅子后,大概突然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也看见了他,并且正在打量他。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幕与他们在拉斯科尔尼科夫家里初次见面时十分相似,当时拉斯科尔尼科夫正在梦中。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而且笑得越来越浓。他们都知道,他俩彼此看见了对方,而且都在彼此相互打量。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纵声大笑起来。
“喂,喂!您要是想上来,那就上来吧;我在这里!”他从窗口叫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上了小饭馆。
他在后面一间小小的雅座里找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这间雅座只有一个窗户,与大厅相连,大厅内摆着二十张小桌子,一些商人、官吏和各种各样的人,一边听着歌手们声嘶力竭的合唱,一边在喝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台球碰击的声音。斯维德里盖洛夫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香槟酒和一只玻璃杯,杯里还剩着半杯酒。在这间雅座里还有一个背着一架小手摇风琴的小小流浪乐师,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卖唱姑娘,体态健美,面颊红润,身穿一条下摆掖在腰眼里的花条裙子,头戴一顶系着缎带的蒂罗尔[375]式帽子。尽管隔壁大厅里正在大声合唱,她却依旧在手摇风琴的伴奏下,用相当嘶哑的女低音演唱一首通俗歌曲……
“唔,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进门,马上便让她不要唱了。
姑娘应声住口不唱,恭恭敬敬地停在那里等着。她在唱那首押韵的通俗歌曲时,脸上也流露出一种严肃、虔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只杯子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叫道。
“我不喝酒。”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悉听尊便,我不是为您要的。喝吧,卡佳!今天不用再唱了,走吧!”他给她斟了满满一杯酒,又掏出一张黄色的钞票[376]。卡佳像妇女们通常喝酒那样,也就是连续喝上二十口,一口气把那杯酒喝了个底朝天。她接过那张钞票,吻了吻斯维德里盖洛夫郑重其事地伸给她的一只手,然后走出屋子,那个背着手摇风琴的小男孩也摇摇晃晃地紧跟在她后面慢慢走了出去。他们两人都是从街上叫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彼得堡住的时间虽然还不到一星期,但他周围的一切却都已染上了一种宗法制遗风。小饭馆的堂倌菲利普已经成了“熟人”,对他曲意逢迎。通往大厅的门锁上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间雅间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也许他整天整天地就待在这里。这家小饭馆脏兮兮的,糟透了,连一般水平都谈不上。
“我本来是到您那里去找您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口说道,“但不知怎么却突然从干草市场拐到这条大街上!我从不拐到这边来,也从不走这条路。我总是从干草市场往右拐,而且去您那里的路也不经过这儿。刚一拐弯,就看见了您!真是奇怪!”
“您为什么不干脆说:真是奇迹呢!”
“因为这件事也许仅仅是巧遇。”
“你们这帮人全是这种品性!”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即便心里相信奇迹,口头上就是不愿承认!您自己不也说,‘也许’是巧遇吗?就连发表自己的意见,这里的人也全都是胆小鬼,您简直无法想象,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不是说您。您独具己见,也不怕独抒己见。正因为如此,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没有别的原因了?”
“这一点就足够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显然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不过程度很轻;他总共才喝了半杯酒。
“我觉得,您来找我,是在您知道我能够有着您所说的独具己见之前吧。”拉斯科尔尼科夫说道。
“唔,当时是另一回事。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发展步骤。至于奇迹嘛,我可要告诉您,似乎您最近这两三天把它错过了。是我亲自约您来这家小饭馆见面的,因此您就径直来了,这里没有任何奇迹可言;我曾经对您详细说过来这里的路线,还告诉过您小饭馆的位置,以及能找到我的时间。记得吗?”
“忘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不胜惊讶地答道。
“我相信。我对您说过两遍。这个地址因此不知不觉、清清楚楚地刻在您的记忆中了。于是您就不知不觉拐到这里来了,而其实您是不折不扣地按照地址走的,只是您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而且当时我对您说的时候,并未指望您明白我的意思。您也太暴露自己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还有一点我要告诉您:我确信,彼得堡有许多人会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半是疯子的城市。如果我们有科学的话,那么医学家、法学家和哲学家都可以分别按照自己的专业对彼得堡进行一项极有价值的研究。很少有地方像彼得堡这样,对人的心灵产生如此阴暗、强烈和奇怪的影响。光是气候的影响就非同小可[377]。然而这里是全俄国的行政中心,它的特点必定辐射到各个方面。可是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已经多次从侧面观察过您。您刚出门的时候——总是昂首挺胸。走到二十来步,您就低下头来,双手背在身后。您扫视四周,但不管是前面的东西,还是两旁的东西,您显然都是视而不见。然后您的嘴唇开始动起来,自言自语,念念有词,有时您还挥动一只手,朗诵起来。最后,您在街心停住脚步,站个老半天。这很不好。也许,除了我以外,还会有别人注意到您,而这是很不利的啊。其实,我对这事完全无所谓,我也治不好您的病,不过,您当然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啰。”
“莫非您知道我被人监视?”拉斯科尔尼科夫察言观色地打量着他,问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维德里盖洛夫似乎惊讶地回答道。
“唔,那您就别管我的事。”拉斯科尔尼科夫紧皱双眉,嘟哝道。
“好,我不管您的事。”
“您最好说说,既然您经常到这里来喝酒,而且两次亲自约我到这里来见面,那么我刚才从街上朝窗子里张望的时候,您为什么想躲起来溜走呢?这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嘿——嘿!那天我站在您门口的时候,您为什么紧闭双眼躺在沙发上,假装睡觉呢?当时您根本没有睡着。这我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是有……原因的……这一点,您自己也是知道的。”
“我也有自己的原因呀,不过您却无法明白这原因。”
拉斯科尔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的几个手指托住自己的下巴,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打量了一会他的脸,这张脸以前也总是令他感到讶异。这是一张有点奇怪的脸,就像一个假面具:皮肤白白皙皙,红红润润,嘴唇红得发紫,一部黄灿灿的大胡子,一头密麻麻、黄嫩嫩的头发。眼睛不知怎的太过蓝汪汪了,而目光不知怎的却显得太过阴森森、呆滞滞。在这张漂亮、显得十分年轻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极其反感的东西。斯维德里盖洛夫衣着考究,穿着一件薄薄的夏装,他的内衣特别漂亮。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贵重宝石的大戒指。
“难道我也必须跟您周旋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道,“即便您也许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如果您试图加害于我,我也无意改变自己的老习惯。我马上就让您看看,我对自己的生命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看得很重。您要知道,我来您这里,是为了开门见山地告诉您,如果您还想像过去那样对我妹妹居心不良,如果您试图利用最近发现的事达到这一目的,那我就会在您把我送进牢房前杀死您。我是说一不二的:您要知道,我说到就会做到。此外,如果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因为这段时间我老是觉得,您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那您就快说吧,因为一寸光阴一寸金,也许很快就来不及了。”
“您这么急急慌慌要上哪里去呀?”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奇地打量着他,问道。
“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发展步骤。”拉斯科尔尼科夫闷闷不乐而又急不可耐地说。
“刚才您自己要求坦诚相见,可第一个问题您就拒绝回答。”斯维德里盖洛夫笑容可掬地说,“您总认为我包藏祸心,因此老是用怀疑的眼光看我。这也没什么,设身处地地替您想一想,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不管我多么渴望跟您交个朋友,但我还是不想劳神费劲劝说您放弃对立的观点。真的,这是得不偿失的,而且我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要跟您谈。”
“那您为何这么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呢?您不是在竭力讨好我吗?”
“我只是把您当作一个饶有兴味的观察对象而已。我喜欢您那匪夷所思的处境——就是这个原因!此外,您还是我另眼相看的那个女子的哥哥,还有,当时我从这个女子的口里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您的情况,我由此得出结论,您对她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嘿——嘿——嘿!不过,我承认,您提出的问题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很难对此作出回答。唔,比方说,您现在到我这里来,不仅仅是因为有点什么事,而且还想打听点什么新情况吧?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斯维德里盖洛夫面带狡黠的微笑,固执己见地说,“既然如此,您也可以想象得到,我自己早在乘火车来这里的时候,就满心希望您能给我讲些什么新东西,满心希望从您身上捞到些对我有用的东西!瞧,我们多么富有啊!”
“您想捞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怎么对您说呢?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呢?您要知道,我成天待在这个小饭馆里,而且我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倒不是什么心满意足,而是总得有个地方坐坐吧。唔,就说这个可怜的卡佳吧——您看见了吧?……唔,再比方说,我虽然是个饕餮之徒,是俱乐部[378]的美食家,可现在这种东西我也能吃!(他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墙角,那里有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一个洋铁盘子,盘子里有一些吃剩的非常粗糙的土豆烧牛排。)顺便问问,您吃过午饭了吗?我稍稍吃了一点,再也不想吃了。又比方说,我滴酒不沾。除了香槟,什么酒都不喝,即便是香槟,一整晚也只喝一杯,即使这样也感到头痛。刚才我要了这杯酒,是为了壮壮胆,因为我打算去一个地方,因而您看见我神态有点特别。刚才我之所以像小学生那样躲躲藏藏,是因为我担心您会妨碍我;不过,看来(他掏出表来),我还可以跟您待上一个小时;现在才四点半钟。您相信吗,我哪怕成为任何一种人都好啊;地主啊,神甫啊,枪骑兵啊,摄影师啊,新闻记者啊,随便什么人都行……可我却什么都不是,一无所长!有时候真觉得无聊之极。真的,我还满心指望您给我说点什么新东西呢。”
“您到底是什么人呢,您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是什么人?您知道呀:我是个贵族,当过两年骑兵,后来就在彼得堡这个地方瞎混,再后来娶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便住到乡下去了。这就是我的简历!”
“您看来是个赌徒?”
“不,我哪是什么赌徒呀。是赌棍——并非赌徒。”
“您曾经当过赌棍?”
“是的,曾当过赌棍。”
“怎么,您以前经常挨打吗?”
“时有发生。那又怎样呢?”
“唔,那么您就可以提出决斗……一般来说,决斗可以让人变得生龙活虎。”
“我不反对您的说法,而且我也不是哲学辩论的高手。实话告诉您吧,我火急火燎地赶到这里,主要是为了女人的事。”
“就在刚刚埋葬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之后?”
“唔,是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坦诚微笑说,“那又怎样呢?您似乎认为,我这样谈论女人,有点儿不道德吧?”
“您的意思是,我是不是认为寻欢作乐是不道德的?”
“寻欢作乐!噢,原来您是那样想的!不过,让我有条不紊地加以回答,首先从总体上谈谈妇女问题;您要知道,我就喜欢神侃。请问,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呢?既然我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又为什么见到女人要敬而远之呢?至少,也有事做嘛。”
“那么您在这里就只想着寻欢作乐啰!”
“就只想着寻欢作乐,那又怎样呢!人们总爱讲寻欢作乐。不过,我至少喜欢一针见血的问题。在这种寻欢作乐中,至少有某种永恒的东西,它甚至以天性为基础,而未被幻想左右;它就像某种永远燃烧的火焰,存在于血液中,永远点燃激情,而且还将经久不熄,即使星移斗转年龄渐老,大概也无法很快使它熄灭。请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也是一件事吗?”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这是一种病,而且是危险的病。”
“啊,原来您是那样想的!我同意,这是一种病,一如凡事过度都是病,——而这种事情必定过度,——可是,要知道,在这方面,第一,人们各不相同,不一而足;第二,当然,凡事都要把握分寸,有所节制,即便是下流的事情,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没有这件事可做,也许就只好开枪自杀了!我同意,一个正派人应该自甘寂寞,然而……”
“您会开枪自杀?”
“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恼羞成怒地阻止道,“请您别谈这件事了。”他赶忙补上一句,甚至收敛了他以往说话时那种自卖自夸的习气。就连他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发生了变化。“我承认自己有这种不可原谅的毛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欢别人谈论死。您知道吗,我多多少少是个神秘主义者?”
“啊!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鬼魂!怎么啦,还是常常出现吗?”
“行了,别提她了;在彼得堡还没有出现过;让她见鬼去吧!”他声色俱厉地叫了起来,“不,最好还是谈谈那件事吧……对,不过……哼!哎呀,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跟您待很久,真是可惜!本想告诉您一件事的。”
“您有什么事啊,是去找女人吗?”
“对,是去找女人,有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唔,难道这整个卑鄙龌龊的环境对您不起作用了吗?难道您已经无力自拔了吗?”
“莫非您也希望获得这种力量吗?嘿——嘿——嘿!您刚才令我大吃一惊,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虽然我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您对我滔滔不绝地谈论寻欢作乐和美学!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义者![379]当然,这一切都理应如此,否则的话,就令人惊奇了,不过实际上这还是令人惊奇的……唉,真是可惜,时间不多了,否则您本人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呢!顺便问问,您喜欢席勒吗?我极其喜欢他。”
“不过,您倒真是个牛皮大王!”拉斯科尔尼科夫带着几分厌恶说道。
“哦,说真的,不是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着回答,“不过,我也不想争辩,就算是牛皮大王吧;只要自卖自夸不伤人,为什么不可以自卖自夸呢?我在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村子里住了七年,而现在终于遇到一个像您这样的聪明人——一个冰雪聪明而又极其有趣的人,因此真高兴一起长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脑瓜子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主要的是,有一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宁,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就……不谈了。您这是到哪里去?”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惊恐地问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起身来。来到这里之后,他就感到既难受,又窒闷,还有一点别扭。他坚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世界上最空虚无聊、最微不足道的恶棍。
“哎——哎呀!再坐一会儿吧,再待一会儿吧,”斯维德里盖洛夫央求道,“哪怕要杯茶喝也好呀。唔,再坐一会儿吧,唔,我不再东拉西扯了,也就是说,不再谈自己了。我就给您讲一件事。唔,要是您愿意听,我就给您讲一讲,一个女子是怎样,用您的话说,‘拯救’我的。这也可以说是对您的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因为这个女子就是令妹。可以讲吗?而且咱俩也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嘛。”
“您讲吧,但是我希望,您……”
“哦,请您放心!即使在像我这样龌龊不堪、毫无价值的人的心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所唤起的也只有无限的敬仰之情。”
四
“您也许知道(对了,其实我已亲口告诉过您),”斯维德里盖洛夫开始说道,“由于我负债累累,又没有丝毫偿还能力,因此被关进本地的债务监狱。当时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怎样把我赎了出来,我就没必要详细述说了;您可知道,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有时会痴傻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正直的、相当聪明的女人(虽然根本没受过教育)。您试想想看,这个醋劲十足的、正直的女人,经过多次的大吵大闹和痛加指责后,最后决定跟我妥协,和我订立了一份合同,在我们婚后她自始至终都信守这份合同。问题在于,她的年龄比我大很多,此外,她嘴里老是含着某种丁香。我这人虽然狗彘不若,但也有几分诚实,因此我就单刀直入地告诉她,我无法做到对她绝对忠实。我的大实话使她大发雷霆,不过我这种粗鲁的坦诚她也有几分喜欢。她说:‘既然您有言在先,那就说明,您不想骗我。’唔,对一个醋劲十足的女人来说,这是最为重要的。她大哭了一场后,我们双方订立了一份口头协议:第一,我永远不抛弃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一定与她厮守终身;第二,未经她的许可,我任何地方都不去;第三,我任何时候都不养长期的情妇;第四,为此,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允许我有时跟女仆私通,但事先要得到她的默认;第五,决不允许我爱上我们这个阶层的女人;第六,万一我动了真情,刻骨铭心——这是决不允许的——那么我应该开诚布公地告诉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对于最后这一点,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其实一直都相当放心;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因此肯定把我看成一个色鬼和淫棍,而这种人是不会产生刻骨铭心的爱情的。不过,聪明的女人和醋劲十足的女人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倒霉也就倒霉在这里。其实,要对某些人作出公正的评价,就必须预先放弃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改变那种对待我们周围的人和事的司空见惯的态度。我有理由希望,您的评判会比任何人都要公正。关于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您一定已经听到过不少荒唐可笑、愚不可及的流言了。她确实有一些极其可笑的习惯;不过我要诚诚恳恳地告诉您,我曾经给她带来无可计数的痛苦,我对此深感愧疚。我觉得,在一个最温存的妻子逝世以后,她那最温存的丈夫能在葬礼上宣读一篇恰如其分的oraison funébre[380],那就足够了。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大多闷声不响,也不发火,这种绅士风度几乎总是飞灵;这种态度对她产生了影响,她甚至还很喜欢;甚至于还以我自豪。不过对令妹,她还是不能容忍。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竟然冒险把这样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请来当家庭教师!我的解释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个热情而又多情的女人,她自己干脆就迷上了——的的确确迷上了——令妹,而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喜欢她呢!初次见面,我心里就非常明白,这件事肯定不妙,于是——您猜怎么着?——我下定决心不抬头看她一眼。然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却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您相信吗?您是否还相信,起初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因为我绝口不提令妹,更因为她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爱意十足地赞不绝口,而我无动于衷,因此对我火冒三丈?我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唔,当然啰,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把我的全部底细都一一告诉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有一个突出的毛病——不管三七二十一,喜欢逢人就讲我们的家庭隐私,逢人就说我的坏话;这么好的一个新朋友她又怎么舍得放过呢?我估计她俩只要在一起谈话,除了我,肯定没别的话题,而且毫无疑问,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定全部知道了强加到我身上的所有这些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敢打赌,您对这类事情早已略有所闻了吧?”
“确有所闻。卢仁曾指责您,甚至把一个孩子的死归咎于您。这是真的吗?”
“请别提这些闺中低级瞎话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而又不满地阻止道,“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所有这些荒谬无聊的东西,那么我以后找个时间,专门给您讲一次,可是现在……”
“还有人谈到过您乡下的一个仆人的事情,说那件事似乎也是您一手造成的。”
“请别提啦,够啦!”斯维德里盖洛夫又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不是那个在死后又来给您装烟斗的仆人?……这还是您亲口告诉我的呢!”拉斯科尔尼科夫火气越来越大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仔细端详了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在这个人的目光里,蓦地闪电般闪过一丝狞笑,不过斯维德里盖洛夫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就是那个仆人。我发现,您对这些事情也兴趣非凡啊,因此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我认为自己有义务井井有条地一一讲给您听,以便满足您的好奇心。真见鬼!我发现,在别人的印象中,我倒真成了一个偷香窃玉的老手。已故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对令妹讲了那么多关于我的见不得人的而又引人入胜的事情,您可以想象得到,我对她该是多么感激。我不敢妄自猜测这些话给令妹留下什么印象;但不管怎样,这对我是有利的。尽管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然而然地对我怀着一种反感情绪,尽管我总是那副郁郁寡欢、令人讨厌的样子,——最后她还是可怜起我来了,对我这个不可救药之徒动了恻隐之心。而一个姑娘一旦动了恻隐之心,那不用说,对她是最最危险的。这时她必定试图‘拯救’他,开导他,让他获得新生,树立崇高的目标,以便他投身新的生活,从事新的活动,——唔,如所周知,这类幻想真是太多了。我马上意识到,鸟儿自投罗网了,于是我自己也就做好了准备。您似乎在皱眉头,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没什么,正像您所知道的,事情毫无结果。(真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啊!)您要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一直感到很遗憾,命运为何不让令妹出生在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成为某位王公或某位执政官或小亚细亚总督的千金呢?毫无疑问,她必定会加入那些殉难者的行列,而且,理所当然,即便用烧红的铁钳去烙她的胸脯,她也会笑欣欣的。她一定会故意主动去受苦受难,而在四世纪或五世纪,她会遁入埃及的沙漠里,在那里住上三十年,靠草根、热情和幻想为生。她自己满心只有一个渴望,一种要求,那就是尽快去为无论什么人受苦受难,如果不让她去受苦受难,那她说不定会跳楼自杀。我听说过一位拉祖米欣先生的故事,他很年轻,据说聪明伶俐(连他的姓都说明了这一点[381],想必是神学院的学生吧),那就让他来保护令妹吧。总之,我对她看来是了解的,而且引以为荣。不过当时,也就是在认识之初,您自己也知道,总免不了有点轻举妄动、愚不可及,看问题也不得要领,看不到关键所在。真见鬼,她到底为什么要长得那么漂亮呢?这并非我的过错!总之,我身上最初出现的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淫欲冲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真是十足的冰清玉洁,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请您注意,我对您所说关于令妹的话,都是事实。她太过冰清玉洁,也许这是一种病态,尽管她博古通今,百伶百俐,但这反而对她有害。)就在这时候,我们家来了一个姑娘,名叫帕拉莎,黑眼睛的帕拉莎,是刚从另一个村子送来做女仆的,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她,——长得非常漂亮,但也蠢得无以复加:她大哭大闹,搞得满屋皆知,让我丢尽了脸。有一次,吃过午饭后,我只身一人在花园里的林荫道上散步,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意来找我,她两眼灼灼发光,要求我不要再纠缠可怜的帕拉莎。这大概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谈话。我当然认为满足她的愿望是一种荣幸,我极力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羞窘不堪的样子,唔,总之,这个角色我演得不坏。于是我们便开始了一连串的会晤呀、密谈呀、规劝呀、开导呀、恳求呀、哀告呀,甚至还泪水淋淋呢——您相信吗,甚至还泪水淋淋呢!某些姑娘布道的热情高得真是至矣尽矣!我当然把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命运不济,假装成一个渴求光明的人,最后便使出了堪称万应灵丹的一个征服女人心的最高明的绝招,这个绝招从不让任何人失望,而且对任何人都绝对管用,无一例外。这个绝招无人不知,它就是阿谀奉承。这世上最难的事是实话实说,而最容易的事则是阿谀奉承。实话实说的时候,只要有百分之一的音调走调,就会马上出现不协调,紧接着便是大吵大闹。至于阿谀奉承,哪怕从头到尾都是假话,听起来也只会让人笑逐颜开,而不会心里不快;即便感到肉麻,但毕竟还是觉得受用。而且不管阿谀奉承有多么肉麻,但其中必定至少有一半使人觉得真实。它适用于社会上所有教养不同和阶层不同的人。就连侍奉古罗马维斯塔女神的女祭司[382]都可以用阿谀奉承勾引到手。至于那些凡夫俗子,就更不在话下了。有一次,我勾引了一位忠于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和坚守节操的太太,每次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忍俊不禁。这件事是多么快人心魂啊,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这位太太的确是规行矩步的,至少自以为是这样。我唯一的策略就是彻底屈服,时时刻刻向她表示,对她的守身如玉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拼命奉承她,只要能争取到让她跟我握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责备自己,说这是我硬逼着她这样做的,说她抗拒过,拼命抗拒过,如果我不是这么坏,我肯定会一无所获;还说,由于她太天真无邪,没想到别人会对她图谋不轨,因此无意中失了身,而自己却是不知不晓,等等,等等。总之,我达到了自己的全部目的,而我的这位太太却依旧深信,她是天真无邪、冰清玉洁的,正在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而她的牺牲则是完全无心的。当我最后向她宣布,我真诚地相信,她跟我一样也喜欢寻欢作乐,这时她简直对我恨之入骨。可怜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也最爱听恭维话,只要我愿意,她肯定在生前就会把她的全部财产正式移交到我的名下(但是,我酒喝得太多了,因此废话连篇)。如果我现在谈到,这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身上也开始收到同样的效果,请您千万不要生气。不过,都怨我愚不可及,而且迫不及待,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在此之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有几次(其中有一次更加特别)表示,她很不喜欢我眼中流露出的感情,这您信不信?总之,我的双眼里越来越气势汹汹、越来越无所顾忌地喷射出一种欲火,这使她心惊胆战,也终于使她深恶痛绝。详细情况就没有必要叙说了,但是我们断绝了往来。这时候我又干了件蠢事。我用极其粗暴的语言嘲笑了她的种种布道和规劝;帕拉莎又登台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总之,出现了所多玛式的乌烟瘴气[383]。啊,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令妹的眼睛有时会灼灼发光,您一辈子哪怕能看见一次这种情景也好啊!我现在醉了,我已喝完一整杯酒,但这不要紧,我说的是大实话;请您相信,我常常梦见这样的目光;最后,她那衣服发出的窸窣声都让我忍受不了。真的,我心想,我就要发疯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痴狂。总之,必须握手言和,不过这已经不可能了。您想想看,我当时究竟干了些什么啊?疯狂真能使人变得愚不可及!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疯狂的情况下,任何时候都不要采取任何行动。我考虑到,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实际上穷得像个乞丐(唉,请原谅,我词不达意……不过,如果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那不都是一样吗?)。总之,她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干活糊口,而且她还要供养令堂和您(唉,真见鬼,您又紧皱双眉了……),于是我决定把我所有的钱全都送给她(当时我也就能拿出三万卢布),让她跟我一起私奔,哪怕逃到彼得堡这个地方也行。自然,我当时也会发誓永远爱她,让她终生幸福,等等,等等。您相信吗,我当时对她真是情深似海,如果她对我说:你先把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杀死或者毒死,你便可娶我,——这件事马上就会照办!然而结局是出人意料的悲惨,这您已经知道了。当时,当我获悉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物色了这个无耻之尤的小官吏卢仁,差点儿撮合成这门亲事,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简直都气疯了,——实际上,这跟我的求婚毫无二致。不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发现,您在专心致志地听……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斯维德里盖洛夫忍不住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清清楚楚看到,他不知不觉中一口口喝下去的一杯或一杯半香槟,已经使他出现了病态,——因此下定决心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可疑。
“唔,听了您上面所说的这些情况,我坚信您到这里来,是对舍妹别有用心。”他一针见血、直言不讳地对斯维德里盖洛夫说,以便使他更加怒火中烧。
“哎呀,算了吧,”斯维德里盖洛夫似乎恍然醒悟过来,“我不是对您说过吗……何况令妹现在也无法容忍我。”
“她无法容忍您,这是不在话下的,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您就相信,她无法容忍我?(斯维德里盖洛夫眯起眼睛,讥讽地微微一笑。)您说得对,她不爱我;然而夫妻之间或者恋人之间的事情,您永远无法打包票。这里面总是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其中往往有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秘密,而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您敢保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会把我看作眼中钉吗?”
“根据您在谈话中的某些只言片语,我发现,您现在仍然在打杜尼娅的主意,并且对她急不可耐地别有用心,当然是卑鄙的用心。”
“怎么!我蹦出过这样的只言片语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带着一种天真的惊慌问道,根本没有察觉到对他的用心所加的形容词。
“您现在还在蹦出这样的意思。否则,您为什么,比方说,如此惊恐不安?您现在为何突然五色无主?”
“我惊恐不安?我五色无主?我怕您?倒不如说是您怕我吧,cher ami[384]。这真是胡说八道……不过我喝醉了,这我清楚;差点又说漏了嘴。去他妈的酒吧!喂,拿水来!”
他一把抓起酒瓶,粗鲁地随手扔向窗外。菲利普送来了水。
“这全是胡言乱语,”斯维德里盖洛夫说,他把毛巾浸湿,按在头上,“我只要一句话就能封住您的嘴,让您所有的怀疑都冰消瓦解。您知道吗,比方说,我就要结婚了?”
“您以前早就告诉过我这事。”
“告诉过您?我倒忘了。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连未婚妻的面我都没见过呢;我只是有这么个打算而已。可是现在我已经有了未婚妻,而且事情也已经到位了,要不是我有急事,我一定马上就带您去看她,——因为我想请您参谋参谋。哎呀,真见鬼!只剩下十分钟了。您瞧,您看这表;不过我要告诉您,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的婚事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您到哪里去?又要走了?”
“不,我现在可不想走了。”
“完全不想走?我们来瞧瞧!我要把您带到那里去,千真万确,让您看看未婚妻,不过不是现在,因为现在到您离开的时候了。您往右走,我向左行。您认识那个列斯莉赫吗?也就是我现在的女房东列斯莉赫,啊?您听见吗?不,您在想心事,她就是那个众说纷纭的女人,她家有个小女孩,在冬天投河自尽了,——唔,您听说过吗?您听说过吗?哦,这件婚事就是她为我一手安排的。她说,您这样太无聊了,得找乐子消磨时间。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郁郁寡欢、枯燥乏味的人。您以为,我无忧无虑?不,郁郁寡欢:坏事倒是不做,但成天闷坐在角落里;有时三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这个列斯莉赫却老奸巨猾,我来告诉您她玩的是什么鬼心眼:我玩腻了,就会扔下妻子,远走高飞,而我妻子就会被她掌控,她就可以把她再嫁出去;当然是嫁到我们这个阶层里,或者嫁到更高的阶层里。她说,女方有个体弱多病的父亲,是个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乐椅上,有两年多没有走动过一步。她说,女方还有个母亲,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太太,是个好妈妈。儿子在外省某地供职,但不供养他们。大女儿出嫁了,也不回来看他们;而他们还抚养着两个年幼的侄子(好像是嫌自己的子女还不够多似的),小女儿中学还没毕业,他们就让她回家了,她过一个月才满十六岁呢,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她就可以出嫁了。嫁的就是我啊。我们上她家去了;这件事真是滑稽,我先自我介绍:地主,鳏夫,名门望族,广有交际,家财万贯,——我已五十岁,她才十六岁还不到,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谁又看这个呢?唔,这难道不很诱人吗,啊?这可是很诱人的,哈——哈!可惜您没有看到我跟她爸爸妈妈谈话的情景!您只要看到我当时的样子,准会掏一笔钱!她出来了,行了个屈膝礼,唔,您可以想象,她还穿着一件很短的连衣裙呢,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蕾,她的脸红津津的,红得就像那朝霞(肯定都对她说过了),我不知道您会怎样评价女人的容貌,然而,在我看来,这十六岁的花季年龄,这双稚气未脱的眼睛,这种羞羞怯怯、泪光闪闪的神态,——我认为,这是美的极致,更何况她本身还像画中人一样漂亮呢。满头蓬松松的金发梳成一绺一绺的小卷儿,两片肥嫩嫩的嘴唇红嘟嘟的,一双小脚——更是美极了!……唔,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声明,我家中有事急需处理,于是就在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我俩订了婚。从那时起,我每次去她家,就马上让她坐在我腿上,不放她下来……唔,她的脸红得就像那朝霞,我则一刻不停地吻她;妈妈当然会劝导她说,他是你的丈夫,这样做是情理之中的,——总之,真是妙不可言!而且这种做未婚夫的滋味,也许更胜过做丈夫呢。这就是所谓la nature et la vérité[385]!哈——哈!我和她谈过两次话……这姑娘一点也不傻;有时她这样偷偷地看我一眼,——简直让我骨腾肉飞。您可知道,她那张脸就像拉斐尔的圣母。要知道,西斯廷教堂那个圣母的面容是富于幻想的[386],就像一张忧伤而又狂热的信徒的脸,对此您注意到了吗?唔,她的脸就是这种类型。订婚后的第二天,我就给她送去价值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副钻石首饰、一副珍珠首饰,还有一个银制的女式梳妆盒——有这么大,里面一应俱全,这一下就连她那酷似圣母的小脸蛋都布满了红霞。昨天,我让她坐在我的腿上,对了,也许我过于放肆,——她腾地满脸通红,眼泪刷地夺眶而出,尽管全身如火烧,但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所有人暂时都回避了,只剩下我和她两人世界,突然她扑向我的脖子(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表示亲热),用两只小手搂住我,亲吻起来,并且发誓说,她一定要做我的一个百依百顺、忠贞不贰、柔情似水的妻子,她一定要使我幸福,她一定要向我奉献自己的整个一生,奉献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钟,牺牲一切的一切,而作为对这一切的回报,她只是要求得到我的尊重,除此而外,她说,‘我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不需要,什么礼物都不需要!’您得承认,跟一个十六岁的小天使独处一室,她满脸都是少女羞涩的红云,双眼噙着激动的盈盈珠泪,再倾听着这样的喁喁情话,——您得承认,这是十足的销魂荡魄!难道不销魂荡魄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值得的吗,啊?哦,难道不值得吗?唔……唔,您听我说……唔,我们一定一起去看看我的未婚妻……不过不是马上就去!”
“总之,这种年龄和身体发育上触目惊心的差异激起了您的情欲!难道您就真的要娶这样一位妻子吗?”
“那又有什么呢?非娶不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最会自欺欺人,谁就会过得最开心。哈——哈!您干吗要把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而且一条道走到底呢?饶了我吧,老弟,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嘿——嘿——嘿!”
“可是,您还是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几个孩子安置好了呀,其实……其实您这样做是别有原因的……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孩子我向来就喜欢,我非常喜欢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在这方面,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且这件事至今尚未结束。我到达这里的第一天,就到各种低级场所去逛了逛,唔,熬了七年之后,简直是如飞奔去的。您也许看到了,我并不急于去找自己那伙人,也就是过去那帮朋友和熟人。唔,我尽量拖延着不去见他们。您要知道,我住在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村子里的时候,对所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和场所,真是心醉魂迷,念念不忘呢,凡是光顾过这些地方的人,都能在那里发现很多东西。真见鬼!人们喝得酩酊大醉,知识青年由于闲得无聊,沉浸在无法实现的美梦和幻想之中,被各种理论弄成智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大批犹太人,他们积攒金钱,而其他所有人则都在寻欢作乐。我一来到这个城市,迎面扑来的就是这么一些熟悉的气息。我偶尔来到一个所谓的舞蹈晚会,——一个可怕的低级场所(而我喜欢的正是这种有妓女的低级场所),唔,不用说,这里跳的是当年还没出现因而我没有见过的康康舞[387]。对的,这也是一种进步啊。突然,我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跟一个舞林高手跳舞;那个人跟她面对面站着。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小姑娘的母亲。唔,您可想而知,康康舞是一种什么样的舞!小姑娘感到十分羞窘,满脸通红,最终意识到受了欺凌,哭泣起来。那个舞林高手把她托起来,开始让她旋转,在她面前表演各种舞技,周围的观众哈哈大笑——我很喜欢你们的观众在这个时候的表现,即便是康康舞的观众,他们哈哈大笑,高声大叫:‘太好啦,就是要这样跳!本来就不该带孩子来这里嘛!’唔,他们这种自我安慰是否合理,我嗤之以鼻,也跟我无关。我马上选中一个座位,坐到小姑娘母亲身边,并且告诉她,我也是外地人,本地人都很粗野,他们无法分辨真正的尊严,更不懂得给别人应有的尊重;我告诉她,我很有钱;我请她们坐我的马车回家;我把她们送到家里,我就跟她们认识了(她们刚来本地,住在向二房东租的一间小屋里)。她们对我说,无论是她,还是她女儿,能够认识我,都深感荣幸;我了解到,她们一无长物,来这里是为了在一个什么政府机关办一件什么事情;我表示愿意为她们效劳,并准备解囊相助;我还了解到,她们是误去那个舞蹈晚会的,以为那里是真正教授舞蹈的地方;我提议让我来帮助这个小姑娘学习法文和舞蹈,她们乐不可支地接受了,认为这是一种荣幸,直到现在我跟她们还常相往来……您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她们,——不过不是马上就去。”
“够了,别再讲您那些卑鄙下流的笑话了,您这个贪淫好色、下流无耻的淫棍!”
“席勒,我们的席勒,席勒!Oú va-t-elle la vertu se nicher[388]?可您要知道,我是故意把这些事情说给您听的,为的是听您大喊大叫!爽极了!”
“可不是吗,难道我此时此刻不是都觉得自己可笑吗?”拉斯科尔尼科夫咬牙切齿地嘟哝着。
斯维德里盖洛夫放声大笑起来;最后他叫来菲利普,买了单,便站起身来。
“唔,我真的喝醉了,也assez causé![389]”他说,“爽极了!”
“您又怎么能不觉得爽极了呢?”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声叫道,也站起身来,“对于一个坏透了的淫棍来说,怀着一种如此离奇怪诞的意图,讲述如此一些艳遇,怎么能不觉得爽极了呢,何况还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中,讲述给像我这样一种人听……那就更是爽翻了。”
“唔,既然如此,”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带着几分讶异一边打量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边答道,“既然如此,那您自己也是一个坏到顶的厚颜无耻之徒。至少您全身都是这样一块材料,您知道很多事情,很多事情……唔,而且很多事情您也做得出来。唔,但是,够了。没能跟您长谈,我从心底里感到遗憾,但您不会抛开我的……只是请稍稍等一等……”
斯维德里盖洛夫走出了小饭馆。拉斯科尔尼科夫跟在他身后。斯维德里盖洛夫其实并未大醉;酒劲上头只是一会儿,接着便慢慢减弱了。他心里有一件什么事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这使他皱紧了双眉。他显然是在等待什么,因而心神不定。在最后的几分钟里,他对拉斯科尔尼科夫不知怎的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越来越粗暴,越来越讥嘲。拉斯科尔尼科夫意识到了这一切,也变得惶惶不安起来。他觉得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可疑,他决定跟踪他。
他们来到了人行道上。
“您往右走,我向左行,要不反过来也行,不过——adieu mon plaisir[390],但愿下次我们能愉快相见!”
于是他朝右边的干草市场走去。
五
拉斯科尔尼科夫紧随其后。
“这是怎么回事!”斯维德里盖洛夫回过头来,大叫道,“我可是早已说过了……”
“这就意味着,现在我将和您寸步不离。”
“什——么——么?”
两人都停住脚步,彼此互相打量了一会,仿佛都在彼此琢磨对方。
“从您那些似醉非醉的话里,”拉斯科尔尼科夫斩钉截铁、一针见血地说,“我可以肯定地说,您不仅没有放弃对舍妹的那些极其卑劣的用心,而且甚至较之过去更变本加厉了。我知道,今天早晨舍妹接到了一封信。您自始至终坐立不安……即便您能在路上捡到一个妻子;但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其实,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现在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究竟要亲自把什么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要我马上喊警察吗?”
“您喊吧!”
他们又面对面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他终于确信,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怕威胁,于是突然装出一副欢天喜地、一往情深的样子。
“真有您的!我故意没跟您谈您的事,尽管好奇心,当然了,总是缠得我好苦。事情稀奇古怪。本想留到下次再谈,可是您呀,简直能把死人都惹怒……唔,我们走吧,不过要预先声明:我现在只是回家打个转,取点钱;然后锁上房门,租辆马车,去群岛上逛荡一整晚。唔,您到底要跟着我去哪里呢?”
“我暂时去你们公寓,不过不是去您那里,而是去看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向她致歉,因为我没有去参加葬礼。”
“那就随您的便了,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在家。她带着几个孩子去一位太太那里了,这位老太太是个显贵,我的一个老熟人,也是几家孤儿院的管理人。我让这位太太乐疯了:我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三个孩子的抚养费交给了她,此外,还给孤儿院捐了一笔款子;我还把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情况,连同所有细枝末节,都告诉她了,一点都没有隐瞒。效果是无法形容的好。因此今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就应邀直接去某旅馆见她,我说的这位太太从别墅回来,暂时住在那里。”
“那也没关系,我还是要去。”
“悉听尊便,不过我可就不奉陪了;关我什么事呢!瞧,我们这就到家了。我坚信,您之所以用怀疑的目光看我,是因为我太温文尔雅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打听过什么让您不得安宁的事情,请问,是否这样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觉得这事异乎寻常;我敢打赌,必定如此!唔,既然这样,我请您也应该温文尔雅点。”
“也包括在门后偷听!”
“啊,您说到这事!”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如果在谈了这一切以后,您居然对此漠然置之,我倒真要感到奇怪了。哈——哈!您当时……在那里……胡搞胡来,以及您亲口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说的情况,我虽然多少知道一些,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我已经变成一个完全落伍的人,什么也弄不明白了。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解释解释吧。请您用最新的理论启迪启迪我。”
“您什么也不可能听到,您老是撒谎!”
“可我说的不是那件事,不是那件事(尽管我其实也多少听到了一点),不,我说的是您老是唉声叹气!席勒时时刻刻让您心潮澎湃。而现在又不许人家在门后偷听。既然如此,您就去报告警官吧,就说我发生了这么一件咄咄怪事:在理论上出现了一个小小差错,如此这般。既然您确信别人不能在门后偷听,而自己却可以随心所欲地随手操起一件什么东西,把一个老太婆干掉,那您还不如赶快逃到美国去吧[391]!逃亡吧,年轻人!也许,还来得及。我说的是心里话。没钱吗?我给您路费。”
“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拉斯科尔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他的话。
“我明白(其实,您无须跟自己过不去;如果您愿意,那我就无需多说了);我明白,您在困心衡虑些什么问题:道德问题,对吗?是公民问题[392]和个人问题吗?您就把这些问题都扔到一边去吧;您现在考虑这些问题干什么?嘿,嘿!这是因为您仍然是一个公民和一个人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必去多管闲事;不是自己的事就别管。唔,您开枪自杀吧;怎么,您不想自杀?”
“您似乎故意惹我生气,好让我马上扭头离开您……”
“真是个怪人,不过,我们已经到了,请上楼。您看,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房门,没有一个人!您不信?那就问问卡佩尔纳乌莫夫吧;她常常把钥匙放在他们那里。瞧,她就是madame de[393]卡佩尔纳乌莫夫,啊?什么?(她有点儿耳聋)出门了?到哪里去了?唔,您现在听见了吧?她不在家,也许半夜都回不来。唔,现在到我屋里去吧。您不是早就想到我屋里去吗?唔,这就是我住的地方。Madame列斯莉赫不在家。这个女人老是东奔西忙的,不过,请您相信,她是个好女人……如果您稍稍动点脑筋的话,她也许对您有用。唔,您瞧,我从写字台里拿出这张五厘债券(嘿,这种债券我还有很多很多!),这张今天我就拿到钱庄去兑换。唔,看见了吧?我再也没有什么时间可浪费的了。写字台锁好了,房门也锁好了,咱们又走到楼梯上了。唔,如果您愿意,我们就租辆马车吧!我可是要到群岛上去。您愿意坐马车兜兜风吗?我就租下这辆马车去叶拉金岛,怎么样?您不想去?您吃不消吗?我们去兜兜风吧,没关系的。看样子,要下雨了,没什么,咱们把车篷放下来……”
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坐上了马车。拉斯科尔尼科夫寻思,至少此刻他的怀疑是不对的。他一语不答,倏地转回身子,朝干草市场走去。他在路上哪怕只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就可以发现,马车驶出还不到一百步,斯维德里盖洛夫就付清车钱,走到了人行道上。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已拐过街角了。一种深恶痛绝之情使他扭头丢开斯维德里盖洛夫。“我怎么能哪怕是片刻寄希望于这个粗鄙不堪的恶棍,这个荒淫无耻的色中饿鬼和无耻小人!”他不由自主地叫道。的确,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结论下得为时过早,也过于轻率。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一切透射出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使得他即使不是神秘莫测,至少也是异乎寻常。至于这一切跟他妹妹的关系,拉斯科尔尼科夫仍旧深信不疑,斯维德里盖洛夫是绝不会让她安宁的。然而,让他对这一切左思右想,他又觉得痛苦不堪,甚至无法忍受!
像往常一样,他孤身独行,走了二十来步就陷入了深思。他走到桥上,站在栏杆旁,开始眺望河面。而就在这时,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正站在他的身旁望着他。
他在走上桥头的时候就遇到她了,但没有认出她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杜涅奇卡还从来没在大街上看到过他这种神态,不禁目瞪口呆。她停住脚步,不知道是否该叫他。突然她发现斯维德里盖洛夫从干草市场那边急匆匆走来。
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过来时,似乎既神神秘秘又小心翼翼。他没有上桥,而是站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极力不让拉斯科尔尼科夫看到他。他早就发现杜尼娅了,开始向她打起手势来。她觉得,他用手势告诉她,让她别喊哥哥,别惊动他,并且叫她到他那里去。
杜尼娅照办了。她轻轻悄悄地绕过哥哥身边,走到斯维德里盖洛夫跟前。
“我们赶快走吧,”斯维德里盖洛夫轻声对她说道,“我不想让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知道我们会面的事情。我先告诉您一声,刚才我和他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小饭馆坐了一会儿,是他自己在那里找到我的,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甩掉他。不知什么原因,他知道我给您写了一封信,并且起了疑心。当然啰,您是肯定不会告诉他的了?不过,如果不是您,那究竟又会是谁呢?”
“我们早已拐过街角了,”杜尼娅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哥哥已经看不到我们了。我告诉您吧,我不想跟您再往前走了。所有的话就在这里说吧;所有事情都是可以在街上说的。”
“第一,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在街上说的;第二,您也应该听听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是怎样说的;第三,我要让您看看某些证据……唔,最后,如果您不肯到我那里去,那我也就拒绝做任何说明,并且马上就走。同时请您别忘了,您那亲爱的哥哥有一个迥异寻常、饶有兴趣的秘密完全捏在我的手心。”
杜尼娅将信将疑地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怕什么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平心静气地说,“城里不是乡下。就是在乡下,也主要是您害惨了我,而不是我害惨了您,而这里……”
“预先告诉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了吗?”
“没有,我对她只字未提,而且就连她现在是否在家,我也没有绝对把握。不过,大概在家。她今天刚安葬了自己的继母,不会在这样的日子接客的。我暂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对您说了,我甚至都有点后悔呢。这种事情,稍一疏忽就等于告密。我就住在这里,就住在这栋公寓里,我们马上就快到了。瞧,这是我们这栋公寓的看门人;他跟我挺熟的;瞧,他在向我点头致意呢;他看见我带了一位女士回来,肯定早已注意到您的面相了,而这对您是有利的,既然您大惊小怪,并且怀疑我。请原谅,我说得这样粗鲁。我自己住的是二房东的房子。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跟我比邻而居,住的也是二房东的房子。整个这一层都住满了房客。您究竟为什么像小孩子那样悬心吊胆呢?难道我这人就真的那样可怕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别别扭扭地勉强挤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但他已经笑不起来了。他的心怦怦狂跳着,气都喘不过来。他故意提高嗓门,以便掩饰他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心潮;然而杜尼娅并未察觉他这种特殊的激动;斯维德里盖洛夫所说的她像小孩子那样怕他,她感到他是那样可怕,使她怒不可遏。
“尽管我明知您这人……寡廉鲜耻,但我丝毫也不怕您。您带路走吧。”她说,表面上泰然自若,但她的脸色却变得白煞煞的。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索尼娅的门前停住脚步。
“让我问问她是否在家。不在。真不凑巧!不过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果她出门了,肯定是为那几个孤儿的事去找一位太太了。他们的母亲死了。她的丧事还是我出面料理的呢。如果十分钟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还不回来,那我就让她亲自去找您,如果您愿意,今天就去;瞧,这就是我的住处。这就是我的两间房子。隔壁住着我的房东列斯莉赫太太。现在您瞧瞧这里,我让您看看我的主要证据:就是这扇门,从我的卧室通向准备出租的两间空房。就是这两间……对此您可要看得稍微仔细一些……”
斯维德里盖洛夫租住着两个配备家具、十分宽敞的房间。杜尼娅怀疑地打量着四周,然而无论是房间的摆设,还是房间的布局,都没有发现一丝异常之处,虽然也可以看出点什么名堂来,比如说,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住室不知怎的恰好处在两套无人居住的空房中间。他的住房没有与走廊直接相通,要进他屋里必须先穿过女房东那两间几乎空空如也的房子。斯维德里盖洛夫打开卧室的一扇上了锁的门,让杜涅奇卡看另一套也是空空荡荡、准备出租的房子。杜涅奇卡在门口停住脚步,不明白为何请她看这套房子,斯维德里盖洛夫赶忙解释道:
“哦,请您看看这里,看看这第二个大房间。请您留意这扇门,它是锁上的。门边放着一把椅子,两个房间就只这么一把椅子。这是我从自己房里搬来的,以便听起来舒服些。门那边紧靠门摆着的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桌子;她就坐在桌旁跟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谈话。而我就坐在这里,坐在这把椅子上偷听,接连听了两个晚上,每次都是大约两个小时,——我自然多少听到了些什么,您觉得怎样?”
“您偷听了?”
“是的,我偷听了;现在回我屋里去吧;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呢。”
他带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回到他当作客厅的第一个房间,请她在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则坐到桌子的另一头,离她至少有一俄丈[394]远,然而,也许是他眼里已经闪射出那种曾经使杜涅奇卡不寒而栗的火焰,她打了个哆嗦,又一次疑虑重重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她下意识地摆出一副行若无事的姿态;显然,她不愿暴露自己的怀疑。但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这套房子的孤僻状况,终于使她心惊胆战起来。她想问一下,至少他的女房东是否在家,但是她出于自尊,没有问……何况她心里还有另一种痛苦,它大得无法形容,远远超过了为自身担心而产生的恐惧。她早已回肠九转了。
“这是您的那封信,”她把信放到桌子上,开口说道,“您信上写的事难道可能吗?您暗示,我哥哥似乎犯了罪。您的暗示太一目了然了,您现在休想推卸。要知道,早在您之前,我就听到了这种愚蠢的谣言,可我连一句都不信。这是一种卑鄙龌龊而又荒唐可笑的疑神疑鬼。我知道这事,而且知道它是怎样捏造出来的,以及捏造的原因。您不可能拿出任何证据。您答应要拿出来给我看:那您就说吧!不过我预先声明,我不相信您的话!不相信!……”
杜涅奇卡急急火火地说完了这一番连珠般的急话,就连她的脸也在刹那间涨得红通通的。
“如果您不相信,那又怎么会出现这一幕:您只身冒险到我这里来?您究竟为什么要来呢?只是出于好奇吗?”
“别折磨我了,说吧,说吧!”
“不用说,您真是一个勇敢的姑娘。真的,我还以为您会让拉祖米欣先生陪您到这里来呢。然而,他既没有陪您来,也没守护在您周围,我还是观察过的:这堪称浑身是胆,也就是说,您很爱惜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过,您身上的一切都是神圣的……至于令兄,我又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刚才亲眼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这也就是您的唯一的根据?”
“不,不是根据这一点,而是根据他自己的话。他接连两个晚上到这里来看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已指给您看了他们坐的地方。他对她作了全面的忏悔。他是凶手。他杀死了一个年老的、放高利贷的官太太,他自己也曾在她那里抵押过东西;他还杀死了她的妹妹,一个名叫莉扎薇塔的女推销员,她是在姐姐被杀的时候,无意中闯进去的。他是用随身携带的斧头劈死这姐妹俩的。他杀死她们,为的是抢劫财物,而且确实也抢劫了;拿了一些钱和东西……他亲口把这事的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只有她一人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她不是帮凶,既未出谋划策,也未参与其事,而是恰恰相反,也像您现在这样,吓得魂飞魄散。您放心好了,她是不会出卖他的。”
“这绝不可能!”杜涅奇卡嘟哝着,嘴唇白支支的,毫无血色;她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丝毫理由……这是谎言!谎言!”
“他抢劫财物,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了钱和东西,的确,他亲口承认,他既没有动过那些钱,也没有动过那些东西,而是把它们带到一个什么地方,藏在一块石头底下,而且这些东西现在还藏在那里。但这是因为他不敢拿出来用。”
“可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他会去偷,会去抢吗?”杜尼娅叫喊着,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您可是认识他的,不也见过他吗?难道他会是小偷?”
她仿佛是在央求斯维德里盖洛夫;她把自己的恐惧忘得干干净净。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在这方面,情况错综复杂,千变万化,也千差万别。小偷偷东西,但他心里也清楚地知道,他是个坏蛋;可我还听说过,有个冰清玉润的人抢劫了一辆邮车呢;谁知道他呢,也许他还真的以为,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呢!当然,如果我是道听途说的,那我自己也必定像您那样拒不相信。但我相信我的亲耳所听。他甚至还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说明了一切原因;但是起初她也连自己的耳朵都不相信,不过最终她相信了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亲眼所见。要知道,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啊。”
“究竟是什么……原因?”
“说来话长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怎么跟您说呢,这也是自己的一种理论吧,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比如说,如果总的目标是好的,那么干一两件坏事也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一件坏事换来一百件好事!一个出类拔萃、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明白,比方说,只要有三千卢布,他一生的整个前途和整个未来就会迥然不同,然而他却没有这三千卢布,因此他当然会感到怨气满腹。再加上饥寒交迫,住房窄小,鹑衣百结,并且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妹妹和母亲的处境太好[395]而愤愤不平。最要命的是虚荣心,自尊心和虚荣心,可是谁了解他呢?也许他的志向也是崇高的呢……我根本不是责备他,请别多心;而且这也不关我的事。这里也有他自己的一种理论——就算他自己的理论吧——按照这种理论,您要知道,人们被分为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两类,非凡的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地位很高,法律不是为他们而设的,而恰恰相反的是,他们自己可以为其他的人,为那些平凡材料和垃圾制定法律。没什么,也就是他自己的一种理论而已;une théorie comme une autre[396]。拿破仑让他神魂颠倒,也就是说,使他特别神魂颠倒的是,很多天才人物根本不把一两件坏事放在眼中,而是毫不犹豫地跨过去。看来,他也自认为是个天才,——也就是说,至少在某个时期他对此坚信不疑。由于他认为自己能够创造理论,但却不能毫不犹豫地跨越障碍,这样看来,他就不是个天才,对此,他曾经痛苦不堪,而且现在依旧痛苦不堪。唔,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屈辱,特别是在当今这个时代……”
“然而,良心的谴责呢?看来,您否认他有任何道德感?难道他会是这样的人吗?”
“哎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现在一切都颠倒混乱了,也就是说,其实从来都不是那么井然有序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总的来说,俄罗斯人都是胸怀广阔的人,就像他们的国土一样广阔,热衷于幻想,喜欢杂乱无章;然而胸怀广阔而无特殊才能是一种灾难。您还记得吗,我俩每天吃过晚饭后,坐在花园里的露台上,曾多少次讨论的就是这类问题和这个话题啊。您一再责备我的正是这种胸怀广阔呢。谁知道呢,也许就在我俩讨论问题的同时,他正躺在这里筹谋自己的计划呢。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国知识界就是缺乏神圣的传统:除非有人煞费苦心地根据书本编造……或者从编年史里生发出来。然而这样做的毕竟大都是些学者,您可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因此上流社会的人做这种事就不成体统了。不过,总的来说,我的观点您是了解的;我决不责备任何人。我自己是个四体不勤的人,而且习与性成了。但对此我们谈论过已经不止一次了。我的观点甚至还曾有幸引起您的兴趣……您的脸色白得吓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我知道他的这种理论。我读过他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说的是有些人可以为所欲为……是拉祖米欣带给我的……”
“拉祖米欣先生?您读过令兄的文章?刊载在杂志上?有这样一篇文章?我还不知道呢。哦,这一定很有意思!不过,您这是到哪里去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我要去看看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杜涅奇卡用弱微微的声音说道,“去她那里怎么走?她可能已经回家了;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让她……”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没能把话说完;她的确喘不过气来了。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半夜前不会回来。我这样认为。她本应很快就回来,她竟然没有回来,那就得很晚……”
“啊,这样你就在撒谎!我看出来了……你在撒谎……你一直在撒谎!……我不相信你的话!不相信!不相信!”杜涅奇卡真的气愤若狂地叫了起来,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几乎晕倒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赶忙端过来的一把椅子上。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怎么啦,您醒醒啊!这是水。您喝一口吧……”
他朝她脸上洒了一点水。杜涅奇卡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
“真见效!”斯维德里盖洛夫紧皱双眉,暗自嘟囔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放心吧!您知道,他有一些朋友。我们会救他的,会把他救出来的。您希望我把他送到国外去吗?我有足够的钱;我在三天内就能弄到船票。他虽说杀了人,但也可以做许多好事呀,那样这一切就得到弥补了;您放心吧,他也许还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呢。唔,您怎么啦?您觉得身体怎样呀?”
“恶棍!他还在讥笑人呢。让我走……”
“您到哪里去?您究竟要到哪里去啊?”
“去找他。他在哪里?您知道吗?这扇门为什么锁上了?我们是从这扇门进屋的,可现在却锁上了。您是什么时候动手锁上的?”
“可不能大喊大叫,以免所有的房客都听见了我们在这里的谈话。我根本没有讥笑人;我只是讨厌用这种语言说话。唔,您这副样子要到哪里去?难道您想出卖他吗?您会搞得他发疯的,这样他就会去自首。您知道吗,他已经被监视了,已经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您只会把他出卖了。您少安毋躁:我刚才见过他,也跟他谈过话;还有办法救他。请少安毋躁,请坐下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叫您来的,以便跟您单独谈谈,好好想个办法。您就请坐下吧!”
“您有什么法子救他?难道他还有救?”
杜尼娅坐了下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她身旁。
“这一切全都取决于您,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他两眼灼灼发亮,几乎是私语般地开始说,他的话断断续续,甚至激动得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杜尼娅心惊肉跳地挪到离他稍远些的地方。他也浑身哆嗦起来。
“您……只要您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会救他。我有的是钱,也有朋友。我马上就送他走,我去弄护照,弄两张护照。一张给他,另一张给我。我有的是朋友;我有几位精明干练的朋友……您愿意吗?我也给您弄张护照……给令堂也弄一张……您为什么要拉祖米欣呢?我也同样爱您……我对您情深似海呀。让我亲吻一下您那连衣裙的边吧,让我亲吻一下吧,让我亲吻一下吧!听到您衣服的窸窣声我都忍受不了。只要您说一声,去办好那件事,我就会立刻办好!我会办好一切。办不到的事我也会办好它。您信仰什么,那也就是我的信仰。一切,一切我都能办好!您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您知道吗,您这是在要我的命啊……”
他开始胡言乱语了。他突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猛地昏了头。杜尼娅腾地跳起身来,朝门口扑去。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大喊,叫人前来开门,双手摇晃着门。“快开门呀!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也站了起来,他已清醒过来。他那仍在颤抖的嘴角慢慢掠过一丝恶毒的、嘲弄的微笑。
“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他有板有眼地轻声说道,“女房东出门了,您这样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只不过是让自己白急一场。”
“钥匙在哪里?马上把门打开,马上,下流东西!”
“钥匙我弄丢了,没法找到了。”
“啊!您这是想强奸!”杜尼娅大叫起来,脸色像死人一样白煞煞的,她扑进一个墙角,随手飞快拖过一张小桌子,挡住自己。她不再叫喊;但她却用目光紧盯着折磨自己的人,警惕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斯维德里盖洛夫也一动不动,在屋子的另一头面对她站着。他甚至泰然自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他的脸色依旧煞白。嘲弄的微笑依旧没有从脸上消失。
“您刚才说出了‘强奸’这个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是强奸,那您自己也能推想到,我早就采取行动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在家;这里离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又很远,隔着五间上了锁的屋子。最后,我至少比您力气大一倍,此外,我什么都不用害怕,因为您以后无法控告我:您总不至于真的想出卖令兄吧?而且没有人会相信您的话:哦,一个姑娘独身一人跑到一个单身汉家里去干什么呢?因此,即便牺牲了令兄,您还是证明不了任何问题:强奸的事是很难证明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无耻之徒!”杜尼娅声色俱厉地轻声说。
“随您的便,不过请您注意,我说的还只是一种建议。按照我个人的看法,您说得对极了:强奸是一种卑劣的行径。我这样说只是想告诉您,您的良心是根本不会受到谴责的,即使……即使您按照我的建议自愿去拯救令兄。也就是说,您完全是屈服于环境,唔,就算是屈服于暴力吧,如果您非用这个词不可。请您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吧;令兄和令堂的命运全捏在您手心里。我心甘情愿做您的奴隶……做您终生的奴隶……我就在这里等着……”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沙发上,与杜尼娅相距大约八步远。她感到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了——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何况她还深知其人……
突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打开扳机,并把拿着枪的手放到小桌子上。斯维德里盖洛夫从座位上腾地一跃而起。
“啊哈!原来如此!”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但脸上却挂着恶狠狠的微笑,“哦,这将彻底改变事情的进程!您使事情变得非常有利于我,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把手枪您是从哪里弄来的?该不是拉祖米欣先生的吧?哈!这把手枪是我的!老伙计呀!可我当时找它找得好苦啊!……我很荣幸曾在乡下教过您射击,真是没有白教啊。”
“不是你的手枪,而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她是你害死的,凶手!她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我早就怀疑到你会干什么事,因此随身带上了它。你要胆敢往前哪怕一步,我发誓,我就打死你!”
杜尼娅气愤若狂。她举着手枪,准备射击。
“唔,那么令兄呢?我出于好奇,问上一声。”斯维德里盖洛夫问道,仍旧站在原地。
“如果你想告密,那就去吧!不许动!别过来!我开枪啦!你毒死了妻子,我知道,你自己就是杀人犯!……”
“您就那么肯定,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我毒死的?”
“就是你!你自己对我暗示过;你对我提到过毒药……我知道,你坐车去买过毒药……你早有预谋……这肯定是你……无耻之徒!”
“即使这是真情实况,那也是为了你呀……归根到底你还是祸根哪。”
“你胡说!我一直都恨你入骨,一直……”
“啊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显然忘啦,您在热情布道的时候,就对我有意了,而且常常发痴发呆……我一看您的眼神就知道了;您还记得吗,夜幕低垂,月色溶溶,还有夜莺的悠悠鸣唱?”
“你撒谎!(杜尼娅的眼睛里闪烁着狂怒之光)你撒谎,你造谣!”
“我撒谎?唔,就算我撒谎吧。我是撒了谎。本来就不该对女人重提这些事情。(他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敢开枪,美丽的小野兽,你就开枪吧!”
杜尼娅举起手枪,脸色像死人那样白支支的,不断颤抖的下嘴唇也变白了,黑溜溜的大眼睛像火一样闪闪发光,直盯着他,她横下一条心,估算着距离,等待着他做出第一个动作。他还从未看见过她如此美丽。在她举起手枪的那一瞬间,从她双眼里射出的那两道火光似乎使他熊熊燃烧了,他的心痛苦地揪紧了。他迈出一步,于是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头发上擦过,打在后面的墙上。他停住脚步,轻轻地一笑:
“被黄蜂蜇了一口!径直对准脑袋……这是什么?血!”他掏出一块手帕来擦血,一缕细丝丝的鲜血顺着右边的太阳穴流了下来;子弹大概在头皮上轻轻地擦了一下。杜尼娅放下手枪,望着斯维德里盖洛夫,倒也并非惊魂未定,而是深感大惑不解。她似乎自己都不明白,她究竟干了什么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搞的啊,没打中呀!再来一枪,我等着。”斯维德里盖洛夫轻声说道,脸上依旧挂着冷笑,但有点阴森森的,“只怕在您扳动扳机以前,我就一把抓住您了!”
杜涅奇卡颤抖了一下,飞快扳起扳机,又举起手枪。
“别缠着我!”她绝望地说,“我发誓,我会再次开枪的……我……要打死您!……”
“那太好了……就三步路,不可能打不死。您要是打不死,那时……”他的一双眼睛灼灼放光,并且又往前迈出两步。
杜涅奇卡开了一枪——却没打响!
“子弹没装好。没关系!您的枪里还有火帽。重新放好,我等着。”
他面对着她站着,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等待着,怀着雷打不动的决心,用充满炎炎欲火但又痛苦不堪的目光望着她。杜涅奇卡明白,他是宁肯死掉,也不会把她放走了。“而且……而且,她现在必定打死他,就两步路啊!……”
她突然扔掉手枪。
“扔掉啦!”斯维德里盖洛夫万分诧异地说,同时深深地舒了口气。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的心头掉下来了,也许这不仅仅是死亡恐怖的重压;而且此时此刻他未必会产生这种感觉。这是摆脱了另一种更悲伤、更阴郁的感觉之后的一种心情,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弄清。
他走到杜尼娅身边,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没有反抗,但浑身像一片风中的树叶瑟瑟颤栗,并且用央求的眼光望着他。他本想说点什么,然而仅仅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放我走吧!”杜尼娅央求道。
斯维德里盖洛夫颤抖了一下:这个你字跟刚才说的有点异样。
“那么你不爱我?”他轻声问道。
杜尼娅拒绝地摇摇头[397]。
“而且……不会爱我?……永远不会?”他绝望地悄声问道。
“永远!”杜尼娅低声答道。
斯维德里盖洛夫心中顿时爆发了无声的、剧烈的瞬间激战。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望着她。突然他松开手,车转身子,快步走到窗前,面对窗口站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
“这是钥匙!(他从大衣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身后的桌子上,既不看杜尼娅,也不向她回过头来。)拿去吧;快走!……”
他执拗地望着窗外。
杜尼娅走到桌子旁去拿钥匙。
“快走!快走!”斯维德里盖洛夫反复催促,全身依旧一动不动,也没回过头来。不过在“快走”这个字眼里,却分明能听出一种可怕的声调。
杜尼娅明白这一声调的含义,她一把抓起钥匙,飞扑到门边,飞快打开门,猛冲出房间。她发疯似的狂奔疾跑,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运河边上,然后向某桥方向跑去。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窗前又站了将近三分钟;最后他慢蹭蹭地转过身来,环视了一下四周,用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前额。一种怪笑使他的脸都变了形,这是一种可怜兮兮、痛心入骨又万般无奈的笑,一种彻底绝望的笑。正在凝结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这血,然后浸湿一条毛巾,把自己的鬓角擦拭干净。被杜尼娅扔到地上、飞落到门边的那把手枪,突然映入他的眼帘。他把手枪拾了起来,查看了一下。这是一把小小的旧式三发袖珍手枪;枪里还有两发子弹和一个火帽。还可以开上一枪。他想了一想,把手枪塞进口袋,拿起礼帽,走出房间。
六
这天整个晚上,他是在各种各样的小饭馆和低级场所度过的,从一个地方逛到另一个地方,一直逛到十点钟。他在某个地方找到卡佳,她又在唱另一首通俗歌曲,歌中唱的是“一个坏蛋和恶棍”,
开始把卡佳亲吻。
斯维德里盖洛夫不仅请卡佳,而且还有背手摇风琴的江湖乐师,还有几个歌手,还有几个堂倌,还有两个录事喝了酒。他之所以结交这两个录事,是因为他俩都长着一个歪鼻子:一个的鼻子向右歪,而另一个的鼻子往左歪。这使斯维德里盖洛夫深感讶异。最后他们蛊惑他到一个游乐园去玩,他替他们买了门票。在这家游乐园里有一棵栽了三年的孤零零的小枞树和三丛小灌木。此外,还建了一座“火车站”,实际上是个小酒店,但是也可以在那里喝茶,而且还摆放了几张绿色的小桌子和几把椅子。有几个蹩脚的歌手在表演合唱,还有一个像是小丑的酩酊大醉的醉鬼,他是一个来自慕尼黑的德国人,长着通红的酒糟鼻子,但不知为何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们的表演只是为了让顾客开心。两个录事跟另外几个录事争吵起来,拉开架势准备大打出手。斯维德里盖洛夫被他们推举为评判人。他已经替他们评判了足足将近一刻钟,但他们大吵大闹,简直无法弄清谁是谁非。只有一点是丁一确二的,那就是他们中间有个人偷了东西,甚至立即出手,卖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犹太人;然而东西卖掉以后,却不肯跟自己的同伙平分赃款。最后终于查清,卖掉的赃物是“火车站”的一把茶匙。“火车站”要是发现丢了一把茶匙而寻找起来,这事就麻烦大了。斯维德里盖洛夫赔了这把茶匙的钱,站起身来,离开了游乐园。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本人滴酒未沾,只在“火车站”为自己要了一杯茶,而且这也多半是为了装装样子。这个晚上闷热难当,而且昏天黑地。到十点钟的时候,黑沉沉的乌云从四面八方一齐飞涌过来;猛地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大雨便像瀑布似的飞泻下来。雨水不是点点滴滴地往下落,而是一整股一整股哗哗地扑向地面。闪电霍霍,一个紧接一个,每次闪电持续的时间都可以数到五。他回到家里,已是全身透湿,他锁上门,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自己所有的钱,又撕掉两三张单据。然后,把钱装进口袋里,本想换下身上的外衣,但他看了看窗外,听了听雷声隆隆和大雨哗哗,便挥了挥手[398],拿起帽子,走出房间,连门都没有锁。他径直走向索尼娅的住处。索尼娅在家。
她并非孤身一人;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四个幼小的孩子围在她身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请他们喝茶。她默默无语但毕恭毕敬地迎接斯维德里盖洛夫,惊讶不已地打量他那件湿漉漉的外衣,但没说一句话。孩子们在一种莫名的望而生畏中一溜烟跑掉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桌子旁,并请索尼娅也坐在他身边。索尼娅怯生生地准备凝神细听。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也许要到美国去,”斯维德里盖洛夫说,“因而这很可能是我跟您最后一次见面了,因此我把某些事情安排一下。唔,您今天见到这位太太了吧?她对您说了些什么,我都知道,您就不必转述了。(索尼娅挪动了一下身子,脸刷地红了。)这种人的脾气,那是众所周知的。至于您的弟弟妹妹们,他们确实安置好了,他们每人应交的费用,我都按规定一一交给了可靠的人,并且拿到了收据。不过,这些收据还是您拿着吧,以防万一。给,收下吧!唔,现在这件事算是了结了。这是三张五厘债券,总共值三千卢布。这些钱您给自己收下,这是给您本人的,这是我们两人间的私事,不管您将来听到什么话,也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些钱对您还是有用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再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就糟透了,而且您也没有任何必要了。”
“您对我真是恩同再造,对几个孤儿,对去世的继母也是恩重如山,”索尼娅急忙说,“如果说至今我很少对您表示感谢,那么……请您别以为……”
“唉,算了吧,算了吧。”
“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十分感激您给我这些钱,但我现在用不着它们。我总还能自己养活自己的,请您千万别以为我不识好歹:既然您一副菩萨心肠,那么这些钱……”
“给您,给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就请您别再客气了,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了。可对您还是会有用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对准脑门开上一枪,要么走弗拉基米尔大道[399]。(索尼娅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浑身哆嗦起来。)您放心,我全都知道,是他亲口说的,但我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当时您教他去投案自首,做得对极了。这对他会有益得多。唔,如果摆在面前的是弗拉基米尔大道——他走这条路,而您也会跟着他去吧?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唔,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些钱就用得着了。为了他,这些钱就用得着了,您明白吗?送给您,就等于送给他。何况您还答应要还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债;我可听见了。您这是怎么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怎么这样不假思索就把这笔债务全揽到自己身上呢?要知道,欠这个德国女人债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不是您呀,您完全可以不理这个德国女人啊。这样的话,您在这世上就没法活了。唔,要是有人来向您打听——嗯,明天或后天吧——我或者与我有关的事(会有人来问您的),那么请您千万别提我现在到您这里来过,这些钱也绝对不要给任何人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我送钱给您了。唔,现在再见吧。(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请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问好。顺便说说,这些钱哪怕暂时放到拉祖米欣先生那里也行。您认识拉祖米欣先生吗?那是肯定认识的。这个小伙子人还不错。把钱送到他那里去,明天或者……到那个时候再说。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您得妥善收藏。”
索尼娅也从椅子上霍地跳了起来,提心吊胆地望着他。她很想说点什么,很想问点什么,但是她最初不敢开口,而且也不知道怎样开第一句口。
“您是怎么啦……您是怎么啦,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您还出去?”
“唔,连美国都要去,还怕下雨吗,嘿——嘿!别了,亲爱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要活下去,而且要长久地活下去,您会对别人有用的。顺便说说……请您转告拉祖米欣先生,说我向他致意。您就这样告诉他好了: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向他致意。一定得转告啊。”
他撇下索尼娅走了。索尼娅既惊讶不已,又惴惴不安,同时心里还有一种茫茫然又闷沉沉的疑惑。
后来了解到,就在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斯维德里盖洛夫又进行了一次极其古怪而又出人意料的访问。雨一直噼里啪啦下个不停。十一点二十分,他全身湿淋淋地走进位于瓦西里岛第三小街上的未婚妻父母家那座窄挤的房子。他好不容易才把门敲开,起初他的到来引起一阵巨大的惊慌;不过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只要愿意,就能随时变成一个风度翩翩、魅力四射的人,因此未婚妻那通情达理的父母最初的(其实也是最敏锐的)猜疑马上就不攻自破了。他们原以为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在此之前大概在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已经失去了理智。未婚妻那位与人为善、通情达理的母亲,便把体弱多病、总是坐在安乐椅里的父亲推到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身边,并且像往常那样,马上拐弯抹角地提了一些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而总是先满脸堆笑,并搓一搓手,然后,如果非得了解什么不可了,比方说吧,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愿意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啊,那她往往就会首先问一些关于巴黎以及当地宫廷生活的逸闻趣事和她如饥似渴想知道的事情,然后才照例逐渐把话题绕到瓦西里岛的第三小街上来。)如果在别的时候,这一切当然会受到足够尊敬,然而这一次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何却显得特别心急如焚,坚决要求马上与未婚妻见面,尽管起初就已告诉他,未婚妻早已安寝了。当然,未婚妻最后还是出来了。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因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暂时必须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票面不同的各类钞票共一万五千银卢布,请她当作礼金收下这些钱,因为他早就打算在举行婚礼之前送给她这份薄礼了。当然,这些解释根本无法说明这笔礼金与即将远行以及冒雨深夜来访之间有什么特殊的逻辑关系,不过事情倒是进行得十分顺利。就连那种必不可少的“哎哟”“啊呀”之类的感叹、追根究底的询问和惊讶不已的神情,不知怎的也突然异乎寻常地表现得恰如其分,适可而止;不过对此表现出的感激之情却极为热烈,那位最通情达理的母亲甚至热泪淋淋。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站起身来,笑逐颜开,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脸颊,肯定地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察觉到她的眼神里虽然有一种孩子气的好奇,但同时也蕴含着某种无声的、非常严肃的疑问,他沉思了一下,又一次吻了吻她,可一想到这笔礼金马上就会被那位最通情达理的母亲锁起来,善加保管,就从心底里感到遗憾。他飘然离去,让这一家人继续陶醉在异常的激动之中。不过,那位与人为善的母亲,马上轻言细语但又连珠炮似的解答了几个最重要的疑惑,具体地说,就是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是个大人物,大才,交游很广,金玉满堂,——只有上帝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想出门就要出门,想送钱就来送钱,因此无须大惊小怪。当然,他全身都湿淋淋的,这是有点奇怪,然而,比方说,英国人比他更奇怪,而且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对人们的议论毫不在乎,也不拘小节。说不定,他还是故意这样做给别人看的,表示他谁都不怕。而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必须对任何人都一字不漏,因为天知道这会引发什么后果。至于钱嘛,应该赶快锁起来,当然啦,送钱来的时候费多西娅一直守在厨房里,这是最好不过的了,而最重要的是,对那个老奸巨猾的列斯莉赫,万万不能,万万不能,万万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以及其他等等,等等。他们坐在那里窃窃私语,一直嘀咕到两点钟。不过未婚妻却比他们早得多就去睡觉了,她感到十分惊讶,也有些许忧伤。
而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好在半夜时分走过某桥,朝彼得堡区[400]方向走去。雨已停了,但风仍在呼呼地吹刮。他开始瑟瑟发抖,有那么一会儿,他特别好奇地甚至疑惑地望了望小涅瓦河黑蒙蒙的水面。但他很快就感到站在河边冷飕飕的;他转过身子,朝某大街走去。他行走在漫无尽头的某大街上,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几乎走了半个小时,大街上黑漫漫的,他不止一次险些摔倒在木板路面上,但仍旧兴致勃勃地在大街右侧寻找着什么。不久前,他有次从这里路过,在大街尽头的某个地方发现了一家旅馆,是座木屋,但十分宽敞,旅馆的名称他还依稀记得,叫作阿德里亚诺波尔[401]。他没有记错:这家旅馆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十分显眼,即使在茫茫黑暗中也不难找到它。这是一幢长长的、已经发黑的木屋,虽然已是深夜,里面仍旧灯火辉煌,颇有几分热闹。他走了进去,在走廊上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伙计,便请他开个房间。这个衣衫褴褛的伙计打量了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一振,马上就把他带到一个很远的房间,闷呼呼又窄逼逼的,位于走廊最尽头一个角落里的楼梯底下。但是别的房间已经没有了;所有的房间都客满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伙计疑惑地望着他。
“有茶吗?”斯维德里盖洛夫问道。
“这是有的。”
“还有什么呢?”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上点小牛肉和茶。”
“还要点别的什么吗?”那个衣衫褴褛的伙计问道,他甚至有点儿困惑莫解了。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衣衫褴褛的伙计大失所望地离开了。
“看来这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盖洛夫寻思,“我以往怎么不知道这个地方呢。我这副模样看来煞像从哪家歌舞餐厅[402]里出来,而且在半路上又出了什么事。可令我心痒的是,究竟是些什么人在这里落脚和过夜呢?”
他点燃一支蜡烛,更仔细地察看了一遍房间。这是一间小得可怜的斗室,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连身子都几乎无法伸直,只有一扇窗户;床铺脏兮兮的,一张简易的、上了油漆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墙壁看上去像是用木板钉成的,墙纸踩满了脚印,而且破烂不堪,积满灰尘,颜色(黄色)倒还可以猜得出来,不过图案已经完全无法辨识了。像一般的阁楼式房间一样,一部分墙壁和天花板呈斜形,只不过在这个斜面上却是楼梯。斯维德里盖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沉思起来。可是从隔壁的斗室里传来了古里古怪、连续不断的低语声,有时这种低语声几乎变成了吼叫,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侧耳细听:有个人在骂另一个人,几乎是声泪俱下,不过只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身来,用一只手遮住烛光,墙上的一道裂缝马上透出一缕光亮;他贴在墙上开始窥视。那间屋子比他这间稍大一点,屋里有两位房客。其中一人没穿常礼服,头发卷曲得与众不同,满脸通红,情绪激愤,他摆出一副演说家的架势,双腿叉开以保持身体平衡,一只手捶打着胸脯,对另一个人破口大骂,说他像个叫花子,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捞到,是他把他从泥坑里救出来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把他撵走;还说这一切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个挨骂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神态就像一个很想打喷嚏但却怎么也无法打出来的人。他偶尔用他那像绵羊一样浑浊的目光望一望那个演说家,但显然一点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也未必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桌上的蜡烛快燃完了,桌上还有一个几乎空了的伏特加细颈瓶、几只酒杯、一些面包、几只玻璃杯、几根黄瓜和一个早就喝光了茶的茶壶。斯维德里盖洛夫仔细地窥视了一会,就兴味索然地离开那道墙缝,重新坐到床上。
那个衣衫褴褛的伙计送来了茶和小牛肉,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要不要再来点什么东西?”他听到又是否定的回答后,便泥牛入海般地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急不可耐地大口喝起茶来,以便暖暖身子,一口气喝了一玻璃杯,但小牛肉却一块都没吃,因为他没有丝毫胃口。他身上显然已发起烧来。他脱下身上的大衣和短上衣,躺到床上,裹紧被子。他苦恼万分:“这次不生病该多好啊。”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了一下。屋里闷呼呼的,烛光暗幽幽的,窗外风在呼啦啦地吹刮,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啃东西,而且整个屋子似乎都弥漫着一种老鼠味和皮革味。他躺在床上,就像在做梦一样:思潮起伏,浮想联翩。他似乎很想把联翩的思绪集中到某一点。“窗外想必是个什么花园,”他心想,“树木在沙沙作响;我实在不喜欢狂风暴雨中和茫茫黑夜中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响,这叫人难受至极!”于是,他想起刚才经过彼得罗夫公园时,甚至一想到这种沙沙声响就厌恶透顶。这时他又联想到某桥和小涅瓦河,并且又像刚才站在河边那样,浑身似乎冷得瑟瑟发抖。“我这辈子从来就不喜欢水,即便是风景画里的水。”他又想道,突然又认为这个奇怪的想法实在可笑,“要知道,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些个无关紧要的美学问题和舒适问题的时候,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倒变得精挑细选了,就像一头野兽……在同样的情况下非要给自己挑个地方一般。刚才我的确应该径直走进彼得罗夫公园!大概是觉得那里黑漆漆的,又冷森森的,嘿——嘿!看来我还是要找个舒服的地方啊!……对了,我为什么不把蜡烛吹熄呢?(他吹熄了蜡烛。)隔壁那两个人已经睡了。”他寻思,因为再也看不见刚才从墙缝里透过来的亮光了。“唉,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您现在光临多好啊,又是一片漆黑,又是合适地点,而且正是时候。可现在您却偏偏不来……”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就是在算计杜涅奇卡之前一小时,他曾向拉斯科尔尼科夫建议,把她交托给拉祖米欣保护。“实际上,我当时这样说,一如拉斯科尔尼科夫马上猜到的那样,主要是为了跟自己过不去。然而,这个拉斯科尔尼科夫却是个大骗子!他饱尝艰辛。一旦他的胡言乱语条理化,他就会成为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而眼下他却太想活命了!就此而言,这种人真是下流东西。唔,让他见鬼去吧,随他的便吧,我管不着。”
他总是无法入睡。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渐渐浮现在他面前,他全身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摒弃这个念头了,”他定了定神,思忖着,“应该随便想点别的什么了。怪之又怪,可笑之极:我从未对任何人深恶痛绝,甚至也从未特别有过报复的念头,这可真是个坏兆头,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与人争长论短,也不喜欢大动肝火——这也是一个坏兆头!可我刚才向她许了多少愿啊,呸,真见鬼!也许,她会把我磨成粉末……”他又闷声不响了,而且咬紧牙关:杜涅奇卡的形象又浮现在他面前,简直跟她开完第一枪后一模一样,当时她吓得魂飞魄散,放下手枪,面无人色,呆呆地望着他,因此他当时两次都能抓住她,而她甚至都不会举起手来自卫,如果不是他反过来提醒她的话。他记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似乎心都揪得紧紧的……“唉!真见鬼!又想这些了,所有这一切都应该抛到九霄云外,抛到九霄云外!……”
他已经迷迷糊糊的;发烧引起的寒颤停止了;突然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钻进了被子,从他的手上和腿上跑过。他颤抖了一下:“呸,见鬼,这大概是只老鼠!”他寻思,“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子上呢……”他实在不愿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怕身子受凉,然而突然又有一个讨厌的东西嗖的一下从他的腿上溜过;他掀开身上的被子,点亮了蜡烛。他不断打着寒颤,弓身察看床铺——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床单上冒出了一只老鼠。他扑过去抓它;但老鼠并不跳下床逃跑,反而在床上东奔西逃,四处乱窜,一会儿从他的指缝间溜掉,一会儿又从他手臂上跑过,突然又钻到枕头底下;他掀开枕头,可就在这一刹那,有个什么东西刷地钻进了他的怀里,飞快地在他身上乱爬,并且钻到背后的衬衫里去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屋子里黑沉沉的,他依旧像刚才那样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窗外风在呼呼怒号。“真是可恶!”他恼恨地想。
他翻身爬了起来,背对窗户坐在床沿上。“干脆就不睡算了,”他下定了决心。然而,紧挨窗口,冷飕飕又湿腻腻的;他没有起身,只是拉过被子紧裹在身上。他没有点亮蜡烛。他什么都不想,而且也不愿去想;然而幻想却连续不断地翩翩飞来,一个个没头没尾、互不关联、支离破碎的思想从脑海里掠过。他似乎进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是寒冷,还有黑暗,是潮气,还有窗外呼啸并摇撼着树木的风,唤起了他心中对幻想的强烈爱好和渴望,——然而呈现在他面前的却全是鲜花。他想象出一片美丽迷人的风光:这是一个阳光灿烂、暖意融融的日子,甚至有点炎热,正好是节日——圣三一日[403]。一栋豪华的英国式乡间别墅,四周花坛环绕,花香扑鼻,花坛外面是一块块种了作物的农田;台阶上爬满了各种蔓藤,摆满了一排排玫瑰;敞亮、凉爽的楼梯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两边摆着一个个栽种着奇花异草的中国花盆。特别引他注目的是窗台上那些有水的花盆,里面都养着一束束白生生、嫩油油的水仙,花儿从绿葱葱、肥嘟嘟的长茎上垂下来,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他对这些水仙花实在是依依难舍,但他还是踏着楼梯,走进一间又宽又高的大厅,这里也到处都是鲜花,窗户两旁,通向露台的敞开的门边,以及露台上,都鲜花环抱。地板上铺满了刚刚割下的嫩鲜鲜、香滋滋的青草,窗户都敞开着,轻拂拂、凉悠悠的清风阵阵吹来,鸟儿在窗外啾啾鸣唱,而在大厅中央几张铺着白缎子桌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裹着白雪雪的那不勒斯绸,镶着白雪雪、厚茸茸的绉边。一条条用鲜花扎成的花带从四面八方环绕着棺材。一位小姑娘躺在棺材里的鲜花丛中,她穿着一件白灿灿的透花纱连衣裙,一双仿佛是用大理石雕成的手交叉放在胸前。然而她那披散的头发,金灿灿的头发,却是湿漉漉的;头上戴着一顶用玫瑰编成的花冠。她那端正的、已经僵化的面颊也仿佛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可她那白支支的嘴唇上浮现的微笑,却像成人一样充满无限的伤感和巨大的哀怨。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位小姑娘;这口棺材旁,既没有圣像,也没有点亮的蜡烛,也听不到祈祷声。这位小姑娘是投河自尽的。她仅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早已破碎,这颗心因受尽凌辱而遭到毁灭,这种凌辱骇坏了这颗少不更事、满怀稚气的童心,使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痛感到强加给它的耻辱,迫使她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呐喊,然而,在茫茫夜色里,在漫漫黑暗中,在森森寒冷中,在湿糟糟的冰消雪化的天气里,在狂风的怒号中,这声呐喊并未被人听见,反而遭到无耻的辱骂……
斯维德里盖洛夫清醒了,翻身下床,一步走到窗前。他摸索着找到插销,打开了窗户。一股寒风呼地吹进他那窄挤的斗室,像一层寒霜紧蒙住他的脸和只罩着一件衬衫的胸部。窗外大概真的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一个游乐园;大概,这里白天也有歌手的歌唱,还设有茶座。但此刻一滴滴水珠却从树上和灌木丛上纷纷飞进窗内,外面黑漆漆的,就像地窖里一样,因此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标示出物体的黑点。从黑沉沉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啊,放号炮!涨大水了[404],”他想,“到早晨水就会漫过低洼的地方,涌进大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的老鼠就会泅出来,人们就会顶风冒雨,浑身淋得透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家里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搬到楼上去……可是现在几点钟了呢?”他刚一想到这里,附近什么地方就有一架嘀嗒作响的挂钟,仿佛拼命赶路似的,当当当敲了三下。“哎呀,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还等什么呢?马上就走,直接去彼得罗夫公园:在那里挑选一个被雨水淋透了的大灌木丛,只要用肩膀一碰,头上就会洒下成千上万颗水珠……”他关上窗户,离开那里,点燃蜡烛,穿上短上衣和大衣,戴上帽子,举着蜡烛,走进走廊,试图找到那个不知睡在哪间小屋一堆堆废品和蜡烛头中间的衣衫褴褛的伙计,付清房钱,就离开旅馆。“这是最好的时机,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时机了!”
他在又长又窄的走廊里走了很久,没找到任何人,正想开口大声叫喊,忽然在一个黑魆魆的角落里,在一个旧衣柜和一扇门之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像是活的。他举起蜡烛,俯身下去,看见了一个孩子——一个顶多五岁的小姑娘,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连衣裙像块擦地板的抹布,湿漉漉的,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并且呜呜咽咽地哭着。她似乎并不害怕斯维德里盖洛夫,反而用她那双目光呆滞而惊异的乌黑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偶尔抽泣几声,就像那些哭了很久并且已经停止哭泣,甚至已经转忧为喜,但又会偶尔抽泣一声的孩子一样。小姑娘的脸色十分苍白,而且憔悴不堪;她都冻僵了,可是,“她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看来,她是躲在这里,一夜没睡了。”他开始询问她。小姑娘一下子活跃起来,用孩子的语言急急忙忙、咿咿呀呀地对他说了起来。说到“妈妈”,并说“妈妈打了她”,还说有一只茶杯被她“打波(破)了”。小姑娘唧唧喳喳不停地说着;从她说的这些话里,可以大致听得出,这是个没有谁疼的孩子,她的母亲大概是这家旅馆的一个厨娘,老是喝得醉醺醺的,经常打她,吓唬她;小姑娘把妈妈的一只茶杯打碎了,吓得要死,傍晚时就跑了出来;她大概在院子的什么地方躲了很久,淋了一身雨,最后悄悄钻到这里,躲在衣柜后面,在这个角落里呆了一夜,由于这里潮润润、黑洞洞的,更由于害怕妈妈的毒打,她一直哭个不停,浑身哆嗦。他把她抱了起来,抱回自己的房间,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掉衣服。她没有穿袜子,窟窿密布的鞋子湿淋淋的,就像在水洼里泡过一夜似的。给她脱完衣服后,便让她躺到床上,从头到脚都给她捂上被子。她马上就睡着了。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愁眉不展地陷入了沉思。
“嗐,我又想多管闲事了!”他蓦地断然说道,心中涌起一种伤心欲绝但又愤世嫉俗的情感。“真荒唐!”他懊恼地举起蜡烛,以便去找那个衣衫褴褛的伙计,而且无论如何非得找到不可,尽快离开这里。“哎呀,小姑娘哟!”他心里边诅咒边寻思,已经拉开了门,但他又转身望了望小姑娘,看她是否睡着了,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被子,小姑娘正在酣睡,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在被子里已经暖和过来了,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然而奇怪的是:这红晕较之一般小孩脸上的红晕更艳丽,更浓厚。“这是发烧的那种红晕。”斯维德里盖洛夫心想,这——恰似喝酒后的红晕,恰似她被人灌了一大杯酒。一双红艳艳的嘴唇仿佛在燃烧,在喷射火焰;可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她那长搀搀、黑茸茸的睫毛似乎在不停地颤动,在一眨一眨的,似乎就要微微扬了起来,一双狡猾的、锐利的、没有一点孩子气的、不停眨动的小眼睛从睫毛底下窥视着,恰似小姑娘并未睡着,而是在装睡。对,果真如此:她正要咧嘴微笑呢;嘴角在不停颤动,仿佛还在强忍着。可是现在她再也无法忍住了;已经笑出来了,这是一种十分明显的笑;在这张没有丝毫孩子气的脸上绽出了一种厚颜无耻、极具挑逗性的神情;这是淫荡,这是风尘女子的面孔,是法国风尘女子的厚颜无耻的面孔。瞧,那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睁开了:正在频频向他递送火炽的、无耻的秋波,在勾引他,在对他媚笑……在这种媚笑里,在这双眼睛里,在孩子脸上整个淫秽的表情里,有一种极其丑恶的、侮辱性的东西。“怎么!才五岁啊!”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禁毛骨悚然地低声说,“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可是就在这时她已经把她那红彤彤的小脸蛋完全向他转过来了,并且伸出了双手……“啊,该死的东西!”斯维德里盖洛夫吓得惊叫起来,举起手来打她……可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仍旧躺在那张床上,仍旧紧裹着被子;蜡烛并没有点亮,而窗外已经有了白光,天亮了。
“做了一整夜的噩梦!”他恨恨不平地抬起身子,感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骨头酸痛。屋外是漫天浓雾,什么也看不清。都快到五点钟了,他睡过了头!他翻身下床,穿上依旧透湿的短上衣和大衣。他在口袋里摸到那把手枪,掏了出来,调正火帽;接着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最引人注目的扉页上写了几行大字。他把这几行字读了一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本就放在胳膊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在桌子上那盘还没动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来爬去。他久久地看着这几只苍蝇,最后用那只空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老半天,累得筋疲力尽,却怎么也捉不到。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在干这种可笑的傻事,于是清醒过来,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走出房间。一分钟后,他便到了大街上。
白蒙蒙的浓雾笼罩着整个城市。斯维德里盖洛夫沿着滑塌塌、脏兮兮的木板马路,朝小涅瓦河方向走去。他仿佛看到,一夜之间水位暴涨的小涅瓦河,彼得岛[405],湿漉漉的小路,湿淋淋的青草,湿汪汪的树木和灌木丛,最后是那丛灌木……他懊恼地开始观察一栋栋房子,以便转移一下思想。大街上既碰不到一个行人,也看不到一辆马车。一座座金黄色的小木屋,都拉下了百叶窗,显得凄清落寞,肮肮脏脏。寒气和潮气正在慢慢侵入他的全身,他感到寒战阵阵。有时他看到一些小铺子和蔬菜店的招牌,便把这些招牌仔仔细细地读上一遍。木板马路已经走到尽头。他来到一栋高大的石头房子门前,一只全身脏兮兮、冷得抖颤颤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前面横穿过马路。一个身穿军大衣、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面孔朝下,横卧在人行道上。他打量了他一眼,便接着朝前走。在他的左边隐约闪现出一座高大的瞭望台。“哈!”他心想,“这里就是一个好地方啊,何必到彼得罗夫公园去呢?至少有个正式的见证人嘛……”他对这个新想法冷冷一笑,于是就拐向某大街方向走去。那座有瞭望台的高大楼房就矗立在这里。楼房的大门紧闭,门旁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门上,紧裹着一件灰色的军大衣,戴着一顶阿喀琉斯[406]式的铜盔。他用惺惺忪忪的目光冷冷地瞟了一眼慢慢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无尽无休的怨愤神情,所有的犹太人自古以来就无一例外地表露出这种凄凉至极的神情。他们两人——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喀琉斯”,一语不发,彼此互相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阿喀琉斯”感到情况不对,这个人并没喝醉,却站在离他仅仅三步远的地方,直盯盯地望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喂,您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依旧一动不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想干什么,老弟,你好!”斯维德里盖洛夫答道。
“你找错地方啦。”
“我要到外国去呢,老弟。”
“到外国去?”
“到美国去。”
“到美国去?”
斯维德里盖洛夫掏出手枪,扳上扳机。“阿喀琉斯”竖起了眉毛。
“喂,您要干什么,这里可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地方!”
“那为什么不是地方呢?”
“就因为,不是地方。”
“唔,老弟,这反正都一样嘛。这地方很好;要是有人来问你,那你就说,我说是到美国去了。”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右边的太阳穴。
“喂,这里不行,这里不是地方!”“阿喀琉斯”猛地打了个哆嗦,瞳孔顿时变得越来越大。
斯维德里盖洛夫扣动了扳机。
七
就在同一天,不过却是在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科尔尼科夫来到母亲和妹妹的住处,——也就是巴卡列耶夫公寓那套房子,这是拉祖米欣给她们安排的,从街上可以直接上楼。拉斯科尔尼科夫越是走近门口,脚步就越是迟缓,仿佛还在犹豫不决:进去,还是不进去?不过他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去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反正都一样,何况她们还毫不知情呢,”他寻思,“她们已经习惯于把我看作怪人了……”他的衣服惨不忍睹:由于整夜风吹雨打,衣服变得十分肮脏,破烂不堪。由于疲劳、淋雨、体力衰竭以及将近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几乎变得形容枯槁。只有上帝知道这一整夜他孤身一人是在哪里度过的。不过,至少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敲了一下门;给他开门的是母亲。杜涅奇卡不在家。就连女仆这时也不在家。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起初惊喜交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拽进屋里。
“噢,你总算来啦!”她高兴得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你别生我的气呀,罗佳,瞧我这样傻乎乎、泪盈盈地迎接你:我这是笑呢,而不是哭。你以为我在哭吗?不,我这是欢天喜地,可我就是有这么一种傻里傻气的习惯:动不动就流眼泪。自从你父亲死后,我就有了这个坏习惯,遇到什么事都要哭。坐吧,亲爱的,你大概累了,我看得出来。啊呀,你一身这么脏不拉几的。”
“我昨天淋了雨,妈妈……”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口说道。
“啊,不哇,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忙打断他的话,“你以为,我又会犯婆婆妈妈的老毛病,马上就盘问你吧,你别担心。我可明白着呢,什么都明白,现在我已经入乡随俗了,真的,我亲眼看到了,这里的规矩更明智些。我彻底想明白了:我哪能弄懂你的想法,要求你作解释呢?谁知道你脑子里装着些什么事情和计划,或者是出现了一些什么新想法;因此我不应该老是逼迫你回答:你在想什么?我真是……啊呀,主啊!我干吗老是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呢……我呀,罗佳,已经把你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文章读了三遍了,是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带给我的。我一看就惊叹不已:我真是个傻瓜,我心想,原来他在研究这个问题呀,这也就是谜底啊!也许当时他脑子里正酝酿着新的思想呢;他正在反复思索,可我却去折磨他,搅扰他。我的孩子,我正在读呢,当然,有很多东西我读不懂;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哪能都懂啊?”
“给我看看,妈妈。”
拉斯科尔尼科夫接过杂志,匆匆浏览了一遍自己的文章。不管这篇文章跟他眼下的处境和心情是多么枘凿不入,但他还是像每个初次看到自己发表作品的作者一样,体味到一种奇异的、既苦涩又甜蜜的感觉,何况他才二十三岁。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读了几行,他就皱紧了双眉,一种可怕的愁烦揪紧了他的心。最近几个月来的内心斗争,哗地涌上心头。他厌恶而恼怒地把杂志扔到桌子上。
“可是,罗佳,不管我多傻,但我还是能够看出,你很快就会在我国学术界即使不是成为头号大腕,那也会成为第一流人物。他们竟敢认为你疯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呢!啊呀,这些卑鄙的小人,他们哪里会明白,什么叫智慧超群!要知道,就连杜涅奇卡都差点相信了——真是岂有此理!你父亲生前曾经向杂志投过两次稿——首先是一首诗(我连笔记本都保存着,以后我给你看看),而后来则是一整部中篇小说(我自己要求让我来誊抄),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拼命祈祷,巴望能被采用,——结果硬没采用!罗佳,六七天前,我看到你那身衣服,看到你住的是什么地方,吃的是什么东西,穿的是什么衣物,我真是忧心忡忡。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这又是傻里傻气,因为现在你想要什么,马上就可以凭聪明和才华得到一切。看来,你现在暂时还不打算这样做,因为你正在从事一些重要得多的大事情……”
“杜尼娅不在家吗,妈妈?”
“不在家,罗佳。家里经常见不到她的人影,她总是把我孤零零撇在家里。多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常常来陪我坐坐,总是谈论你的事情。他很爱你,尊敬你,我的孩子。至于你妹妹,我倒不是说她不孝顺。我本来就对她没意见。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脾气;她近来已经有了些什么私人秘密;唔,我对你们可没有任何秘密。当然,我深信,杜尼娅绝顶聪明,此外,她不仅爱我,而且也爱你……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罗佳,你现在来看我,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但她这会儿却到外面玩去了;她一回来,我就马上告诉她:就在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哥哥来过了,而你刚才到哪里玩去了?罗佳,你也不必太顺着我:你能来就来,如果不能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我就等着好了。我毕竟已经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将反复读你的文章,我将从大家那里听到你的情况,可是偶尔——你也亲自来看看我,不是再好不过吗?要知道,你现在不就是来安慰母亲了吗,我可是看得出来……”
说着说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哭了起来。
“我又哭了!别管我这个傻瓜!啊呀,上帝啊,我怎么老是坐着呢,”她叫了起来,急忙站起身来,“不是有咖啡吗,我却没有煮给你喝!这简直是老太婆的小气。我马上就煮,马上就煮!”
“妈妈,别煮了,我这就要走。我不是来喝咖啡的。请您听我把话说完。”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走到他身边。
“妈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您听到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也不管别人在您面前怎样说我,您都会像现在一样爱我吗?”他突然满怀激情地说道,仿佛这些话是脱口而出的,并未斟酌过字句。
“罗佳,罗佳,你出了什么事吗?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呢!谁又会来对你说长道短呢?而且,谁的话我都不会相信,不管谁来找我,我径直把他赶走。”
“我来这里是让您相信,我永远是爱您的,并且现在我感到很高兴,因为只有我们两人,我甚至为杜涅奇卡不在家感到高兴,”他同样激情洋溢地继续说,“我来这里是想诚心诚意地告诉您,尽管您将遭到不幸,但您还是应该知道,您的儿子现在爱您胜过爱他自己,您所认为的我冷酷呀,不爱您呀,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事实。无论何时我都不会不爱您……唔,够了;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就这样说了……”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默默地拥抱着他,让他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并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罗佳,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她终于说道,“这些日子我总是以为,我们只是使你厌烦,然而现在根据各方面的情况来看,你是大难临头了,因此你坐卧不宁。罗佳,这我早就预料到了。原谅我提起这件事;我常常琢磨这件事,每天夜里都无法入眠。昨天夜里你妹妹也说了一整夜的梦话,每一句话都说的是你。我听清了一些话,但什么也弄不明白。整个早晨我都像个死刑犯一样,在等待什么,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瞧,这不是等到了吗!罗佳,罗佳,你究竟要到哪里去?难道你真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要去。”
“我料到你要去!可要知道,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杜尼娅;她爱你,她非常爱你,还有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也让她跟我们一起去吧,如果需要的话;你要知道,我甚至乐意收她做干女儿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会帮我们一起收拾行装……可是……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呀?”
“别了,妈妈。”
“怎么!今天就走!”她大声叫道,似乎将永远失去他。
“我没法子呀,我该走了,我急需……”
“连我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吗?”
“不能,那就请您跪下替我向上帝祈祷吧。您的祈祷,也许上帝能听到。”
“就让我给你画个十字吧,为你祝福!就这样,就这样。啊,上帝呀,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是的,他喜笑颜开,他欣喜若狂,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母亲两人单独在一起。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的心仿佛还是第一次软了下来。他跪在母亲的面前,吻她的双脚,母子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这一次,她既不感到大吃一惊,也不对他详加盘问。她早已明白,儿子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而现在他那可怕的时刻降临了。
“罗佳,我亲爱的,你是我的头生子啊,”她嚎啕大哭着说,“你现在又像小时候那样,也是这样来到我身边,也是这样拥抱我,吻我;当我跟你父亲过着艰难竭蹶的生活时,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而我安葬你父亲后,——我们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拥抱着,在他的坟前放声大哭啊。我之所以早就在哭泣,那是因为我这颗母亲的心早已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你可记得,我们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你,一看你的目光我就猜到了一切,我的心当时就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而今天刚一给你打开门,只看了一眼,唔,我就想到,看来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来到了。罗佳,罗佳,你可不会马上就走吧?”
“不会。”
“你还会来吗?”
“是的……我还会来。”
“罗佳,你别生气,我也不敢向你细问。我知道我不敢,不过,我只要你简单告诉我一句话: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很远。”
“在那里究竟干什么呢,去找什么工作,什么职业吗?”
“听天由命……只是请您为我祈祷……”
拉斯科尔尼科夫朝门口走去,但她一把抓住他,悲痛欲绝地望着他的眼睛。她吓得脸都变歪了。
“行啦,妈妈。”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他深深后悔,不该到这里来。
“不是永别吧?并不是永别吧?你可是还要来的啊,明天来吗?”
“明天来,明天来,别了。”
他终于脱身了。
这是一个空气清新、暖暖和和、晴朗亮丽的傍晚;一大早天气就放晴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向自己的住处;他急匆匆地往前走。他打算在日落之前了结所有事情。在这以前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他上楼回自己房间时,发现娜斯塔西娅离开茶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一直目送着他上楼。“我屋里该不会有人吧?”他寻思。波尔菲里的幻影令人厌恶地出现在他眼前。然而,走到自己门口,打开门后,他看见的却是杜涅奇卡。她孤零零地坐着,在凝神沉思,看来已经等他很久了。他在门口停住脚步。她惶恐不安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挺直腰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直定定地注视着他,露出惴惴不安而又肠断魂销的神情。一看这目光,他就立即明白,一切她都知道了。
“我究竟怎么办,是进屋呢,还是走开?”他犹豫不决地问自己。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坐了一整天;我们俩都等着你。我们以为,你肯定会到那里去的。”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进屋里,疲惫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我不知怎的感到浑身发虚,杜尼娅;实在是太累了;而我真是希望现在这时候能完全控制自己。”
他怀疑地瞥了她一眼。
“你究竟在哪里待了一整夜?”
“记不清楚了;你知道吗,妹妹,我想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问题,我多次在涅瓦河边来回徘徊;这我记得。我曾经想在那里投河自尽,然而……我下不了狠心……”他悄声细语着,又怀疑地望了一眼杜尼娅。
“感谢上帝!而我们担惊受怕的正是这一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看来,你对生活还有信心: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拉斯科尔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我丧失了信心,可我刚才却跟母亲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已;我丧失了信心,可我却请求她为我祈祷。只有上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就连我自己对此也一头雾水呢。”
“你到母亲那里去了?你竟然也对她说了?”杜尼娅魂飞魄散地惊叫起来,“难道你横下心来告诉她了?”
“不,没有用语言……明说;但是许多事情她都明白。夜里她听见了你的梦话。我相信,她已经明白了一半。我去她那里,也许是做了件蠢事。就连为什么去她那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卑鄙小人,杜尼娅。”
“卑鄙小人,可你却甘愿去受苦受难!你这不真是要去吗?”
“要去。马上就去。不错,为了免受这种耻辱,我曾经一度打算投河自尽,杜尼娅,可是一站到河边,心里就想,既然迄今为止我认为自己是个强者,那么现在就不应该怕受耻辱。”他抢先说道,“这是自尊心吗,杜尼娅?”
“是自尊心,罗佳。”
仿佛有一星火光突然在他那暗淡的眼睛里闪现;他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他还有自尊心。
“妹妹,你不至于认为,我仅仅是怕水吧?”他望着她的脸,带着一脸苦笑问道。
“哦,罗佳,够了!”她愁肠百结地叫道。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光景。他低头坐着,眼睛望着地面;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心如刀割地望着他。突然他站起身来:
“不早了,该走了。我这就去投案自首。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投案自首。”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
“你哭了,妹妹,可是你能不能跟我握握手?”
“你连这都表示怀疑?”
她紧紧地拥抱他。
“你去受苦受难,难道不就把你的罪行洗清了一半吗?”她大声叫道,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
“罪行?什么罪行?”他突然高叫起来,陷入某种突如其来的疯狂中,“我杀死的是一只可恶的、十分有害的虱子,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个饱吸穷人鲜血的吸血鬼,杀了她,四十桩罪[407]都可以赎清,这也能算罪行吗?我可不认为这是罪行,也不想去洗刷它。为什么所有人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喋喋不休地指指点点:‘罪行!罪行!’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我的胆怯是非常荒谬的,当我现在决定去承受这种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我这样决定,只是由于自己的卑鄙和无能,也许还有某种好处,就像那个……波尔菲里……建议的那样!”
“哥哥,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要知道,你可是杀了人呀!”杜尼娅绝望地大叫起来。
“大家都在杀人,”他几乎发狂地接嘴道,“世界上正在流血,并且从古至今一直在流血,像瀑布一样流,像香槟酒一样喷,正因为如此,才在卡皮托利给这种杀人狂加冕[408],后来又尊称他为人类的恩主。你只要稍稍仔细地看看,就能看清楚!我自己也想为人们造福,做成千上万件好事来弥补这一件蠢事,这甚至连蠢事都算不上,而只是一种笨拙的行为而已,因为这个想法根本不像现在遭到失败时看起来那么愚蠢(一旦失败了,任何事情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干这件蠢事,只不过是想使自己赢得自立,跨出第一步,筹足经费,然后就用无数的好事来弥补……然而,我连第一步都没有熬过,因为我是一个小人!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之处!但我还是无法苟同你们的观点:如果我成功了,我就会被戴上桂冠,而现在我却陷入了罗网!”
“可是,要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啊!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从美学上看,这种方式不那么雅观!唔,我根本搞不明白:为什么对人们用炸弹轰炸、正规围剿这类杀人方式反倒更受人尊敬?害怕美学上的不雅观是无能的第一个特征!……对此,我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明眼亮,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明白我有什么罪行!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比现在更坚定不移,更满怀信心!……”
他那煞白煞白、憔悴不堪的脸上甚至泛起了红潮。然而,当他发完最后几句感叹之后,他的目光无意中碰上了杜尼娅的目光,他在她的目光里,发现她为他而痛心入骨,这使他不由得醒悟过来。他感到,毕竟是他给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造成了不幸。这一切毕竟都是由他造成的……
“杜尼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原谅我(尽管我是不可原谅的,如果我有罪的话),别了!我们别争论了吧!该走了,实在该走了。你别跟着我,我求你了,我还得去……而你现在应该马上就回到母亲身边去。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最恳切的要求。时时刻刻陪伴着她;我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未必承受得住:或者死去,或者发疯。你要好好陪着她。拉祖米欣会和你们在一起的;我对他说过……你别为我哭泣;我要力争做一个敢作敢当、襟怀坦白的君子,一辈子都是如此,虽然我现在还是个杀人犯。也许你总有一天会听到我的大名。我不会让你们丢脸,你定会看到的;我还要证明……现在暂且再见吧。”他匆匆把话打住,在说最后几句话并许下诺言的时候,他又发现杜尼娅的目光里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你究竟为何这样哭呢?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还没到永别的地步呢!……啊呀,对了!等一等,我忘了!……”
他走到桌子旁,拿起一本积满灰尘的厚书,打开它,取出夹在书页中间的一幅小小的彩绘象牙肖像。这是房东女儿的肖像,她是他以前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一心想进修道院的古里古怪的姑娘,后来得热病死了。他仔细端详了一会这张表情丰富但弱不禁风的面孔,亲吻了一下肖像,便把它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也跟她多次谈论过,跟她单独交谈,”他若有所思地说,“后来离奇怪诞地实施了的那些事件,我都向她开诚布公地倾诉过。你放心,”他对杜尼娅说,“她也跟你一样,并不赞同,我很高兴她已经与世长辞了。重要的是,重要的是,现在一切都按新的方式进行了,又要折成两半了,”他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重又变得郁郁不欢,“一切,一切啊,而我是否对此做好了准备呢?这是否就是我所希望的呢?据说,这是我必需的一种磨难!我为何,为何要去受这些毫无意义的磨难呢?这些磨难有什么用呢?服完二十年苦役后,我会被苦难和愚钝彻底摧毁,会变得头童齿豁,体弱多病,难道那时候我的思想会比现在更好吗?而且那时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我为什么要同意去过那种生活呢?啊,今天清早,当我站在涅瓦河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个卑鄙小人!”
兄妹俩终于出来了。杜尼娅心里闷沉沉的,但是她很爱他!她走了,然而走了五十来步,又一次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还能看得到他。可是,走到拐角时,他也回头看她;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相遇了;但是他一发现她在看他,便不耐烦地、甚至恼怒地把手一挥,叫她快走,而他自己也陡地拐过街角。
“我很粗暴,这我知道。”他暗自寻思,过了一会儿,他因为向杜尼娅恼怒地挥了一下手而感到羞愧。“然而,她们一个个为什么都如此爱我呢,既然我不值得这样的爱!啊,如果我是孤身一人,谁也不爱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那该多好啊!所有这些事就都不会出现了!可是,我很感兴趣的是,难道在未来这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真的会变得那样俯首帖耳,竟会在人们面前毕恭毕敬、嘤嘤哭泣,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强盗吗?是的,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现在才要把我流放,他们就需要这样做……他们所有人现在都在街上匆匆奔忙,来来往往,其实就其本性而言,他们个个都是坏蛋和强盗;更糟的是——他们都是白痴!如果我的流放获得赦免,那他们就会义愤填膺,群起而攻之!啊,我对他们这些人真是切齿腐心!”
他反复冥思苦想:“究竟要经历一个怎样的过程,他才会最终在他们面前俯首帖耳、奉命唯谨呢!可那又有什么,为什么就不会?这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整整二十年连续不断的压迫还不能彻底把人摧垮吗?水滴石穿啊。在那种情况下,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既然我自己知道,一切都正如书本上所写的那样,而不是另一种样子,那我现在为什么要去投案自首呢!”
从昨天晚上起,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早已都满一百次了,然而他毕竟还是去了。
八
当他走进索尼娅的房间时,早已夜幕沉沉了。一整天,索尼娅都在悬心吊胆地等待他。她和杜尼娅一起等他。杜尼娅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昨天说的一句话——“索尼娅知道这事”,一大早就来到她的住处。至于两位女性谈话的详情细节,以及她们怎样双双热泪滚滚,怎样深感情投意合,我们就不必细说了。杜尼娅在这次会面中至少得到一个安慰,那就是哥哥不会形单影只:他主动跑来找她,找索尼娅,向她尽诉衷肠;当他需要人的时候,他就在她身上找到了人[409];不管命运将把他带到哪里,她都会紧随着他。杜尼娅并未询问,但她知道,必定会这样。她甚至满怀崇敬地望着索尼娅,起初索尼娅几乎被这种崇敬之情弄得很不好意思,甚至差点儿哭了起来:因为恰恰相反,她自以为连正眼看一眼杜尼娅都不配。当她们在拉斯科尔尼科夫住处初次见面时,杜尼娅那样彬彬有礼、满怀尊重地向她行礼,从那时起,杜尼娅的美好形象就成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最不可企及的理想,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终于忍耐不住了,于是离开索尼娅,到哥哥的住处去等他;她老是觉得,他会先去那里。索尼娅孤身一人待在屋里,马上想到他也许真的会自杀,于是就深感心惊肉跳,痛苦不堪。杜尼娅也正是对此担惊受怕。然而,她们两人一整天总是争先恐后地抢着用各种理由互相让对方宽心,说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且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也要安定些。可现在她俩刚一分开,两人心中也就只想着这一件事了。索尼娅想起,昨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她说过,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是弗拉基米尔大道,要么……何况她还知道,他虚荣心重,自命不凡,心高气傲,而且不信上帝。“难道仅仅是由于胆怯和怕死,他才活在世上吗?”最后,她绝望地想道。这时夕阳正在西沉。她愁眉锁眼地站在窗前,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然而窗外只能看到邻楼那堵没有粉刷的主墙。最后,当她坚信这个不幸的人已经死于非命的时候,——他却走进了她的房间。
她迸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欢天喜地的呼叫。可是,当她凝神看了一下他的面孔后,她的脸色刷地变白了。
“唔,是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冷笑着说,“我来拿你的十字架了,索尼娅。是你自己让我到十字路口去的;怎么啦,现在真要这样做了,你反倒害怕了?”
索尼娅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她觉得这种语调古里古怪;浑身不禁打了个冷颤,但是过了不多一会儿,她就醒悟到这种语调和这些话——全都是装出来的。他就连跟她说话时,都不知为何两眼望着一个角落,似乎避免正面与她对视。
“要知道,索尼娅,我再三思量过,这样做也许更有利些。有这么一种情况……唔,但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吗?我深恶痛绝的是,这些冥顽不灵、豺狼成性的家伙马上会把我团团围住,圆睁双眼直逼逼地瞪着我,向我提出许多必须回答的愚不可及的问题,——还会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呸!要知道,我绝不会去找波尔菲里;我对他腻烦透顶。我宁肯去找我的朋友火药桶中尉,让他大吃一惊,我定会获得自己的轰动效应。不过我应该从容不迫一些;近来我的火气太大了。你相信吗:我刚才差点用拳头威胁妹妹呢,就因为她回过头来最后看了我一眼。这种做法简直行同狗彘!哎呀,我竟然堕落到了何等地步!唔,怎么样,十字架在哪里?”
他似乎惶惶不知所措。他甚至都无法在一个地方站上一分钟,也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思绪绵绵,但杂乱无章,他语无伦次;他的一双手在轻轻颤抖。
索尼娅一声不响地从一只匣子里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另一个是铜的,她先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又给他画了个十字,接着就把那个柏木十字架挂在他的胸前。
“这就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410],嘿——嘿!倒好像迄今为止我受的苦还嫌不够似的!柏木的,是普通百姓的;铜的——是莉扎薇塔的,你留给自己戴了,——给我看看行吗?我还知道两个同样的十字架,一个是银的,一个有小圣像。当时,我把它们都扔在老太婆的胸脯上了。说实话,那两个十字架现在正好用得着,正适合我戴呢……不过,我老是乱说一气,把正事给忘了;我有点神思恍惚!……你要知道,索尼娅,——我其实是特地来告诉你的,让你知道……唔,都说完了……我就是为这件事专门来的。(唔,不过,我还想再说几句。)你自己不是也想要我去吗,这下好了,我马上就要坐牢了,你的愿望也就快要实现了:唔,你到底哭什么呀?连你也哭?别哭了,够了;哎呀,这一切使我难受至极!”
然而,他毕竟还是动了感情;望着她,他的心都揪得紧紧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为什么呢?”他暗自寻思,“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也像母亲或杜尼娅那样为我准备行装呢?她将是我的一个保姆!”
“你画个十字吧,哪怕就做一次祷告也好啊。”索尼娅用抖颤颤、怯生生的声音请求道。
“哦,好吧,你让我画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实意的,索尼娅,真心实意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另一番话[411]。
他画了几次十字。索尼娅拿起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绿色的德拉德达姆细呢头巾,大概也就是当时马尔梅拉多夫提到的“我们公用的”那块头巾。这个念头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不过他并未问她。真的,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十足的心猿意马,而且不知为何深感魂不附体。他对此感到害怕。索尼娅想跟他一起去,这也使他大惊不已。
“你怎么啦?你到哪里去?你待在家,你待在家!我一个人去。”他胆怯而恼火地叫了起来,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朝门口走去。“这种事竟然还要带一批跟班!”他嘟囔着,往外走去。
索尼娅站在屋子中间。他甚至都没有跟她告别,他已经忘了她;他心里刷地冒出一个刻薄的、叛逆的疑问。
“真是这样吗,这一切真是这样吗?”他一边下楼,一边又这样想道,“难道不能再等一等,对一切重新修正……干脆不去算了?”
可他还是去了。他突然彻头彻尾地醒悟了,再也没有必要自我提问了。走到街上以后,他猛然想起还没跟索尼娅告别,她站在屋子中间,披着那块绿色头巾,被他的叫喊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于是他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使他突然如醍醐灌顶,——这个念头似乎一直潜伏在脑海里,一有机会就要让他大吃一惊。
“唔,我刚才去找她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我对她说:有事;究竟有什么事呢?根本就没有任何事!告诉她,我要去投案自首;那又怎样呢?多了不得的事啊!莫非我爱她?这可不会,不会吧?要知道,我刚才不是像赶一条狗一般把她赶开了吗?难道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啊,我堕落到了多么卑劣的地步!不,——我需要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心惊肉跳的神态,需要看到她心如刀割,痛苦万分!我需要多少抓住点什么东西,拖延一下时间,看看这个人的反应!而我竟敢对自己寄予如此高的希望,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幻想,我是可怜虫,我是卑贱货,我是卑鄙家伙,卑鄙家伙!”
他沿着运河的滨河街往前走着,剩下的路程已经不多了。然而当他走到桥边时,他站了一会儿,接着突然转身拐弯到桥上,朝干草市场走去。
他如饥似渴地左看右看,紧张兮兮地仔细端详每一样东西,但他总是无法把注意集中在任何一件东西上;一切都一闪即逝。“就在一星期后,或者一个月后,我将被关进这些囚车里经过这座桥,被押送到什么地方去,那时候我将会怎样看这条河呢?是否该记住它呢?”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瞧这块招牌,那时候我会怎样念招牌上这些字母呢?瞧,这上面写着‘股份公司’,唔,应该记住这个а,字母а,一个月后再来看它,看这个а:那时候我会怎样看它呢?那时候我会有怎样的感觉和想法呢?……上帝啊,我现在关心的……所有这些事,真可谓鸡毛蒜皮!当然,这一切也许是饶有兴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哈——哈——哈!我在想些什么呀!)……我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小孩,自吹自擂;唔,我为何要羞辱自己呢?嘿,真是摩肩接踵啊!瞧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佬,——推了我一下:哼,他可知道推的是什么人吗?一个抱小孩子的乡下女人在乞讨,真有趣,她以为我比她幸福呢。怎么样,给她几个钱开开心吧。哈,口袋里还有五戈比,哪里来的呢?给,给……拿着吧,大娘!”
“上帝保佑你!”女乞丐拖着哭腔说道。
他走进干草市场。他不喜欢,很不喜欢碰见人,然而他却偏偏向更人潮涌动的地方走去。只要能让他孤身独处,他情愿献出这世上的一切;可是他自己又感觉到,真让他孤身独处,他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人群中有一个醉鬼在发酒疯:总是想跳舞,却总是摔倒。人们围着他看热闹。拉斯科尔尼科夫挤进人群,看了那个醉鬼好几分钟,突然短促地、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全然忘记了那个醉鬼,甚至对他视而不见了,尽管两眼还在望着他。最后他走开了,甚至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了;然而当他走到广场中心时,心里倏地一动,一种感情哗的一下涌上心头,掌控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娅的话:“站到十字路口,向人们跪下,吻一吻大地,因为你对它也犯了罪,然后大声告诉全世界:‘我是杀人犯!’”一想到这些,他就不禁全身发抖。在这段时间里,特别是最近这几小时里,一种走投无路的苦闷和惶惶不安,已经把他彻底压垮了,因此他一头扎进这种鲜灵灵、实搭搭的完整感觉之中。这种感觉像疾病发作一样,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先是星星之火,突然燃成熊熊大火,笼罩了他全身。他一下子变得全身瘫软,泪水夺眶而出。他突然就在原地跪了下来……
他跪在广场中间,朝大地磕了一个头,怀着欢欣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这片脏兮兮的土地。他站起身来,又跪下磕了一个头。
“瞧,喝高了!”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
爆发出一阵哄笑。
“哥儿们,他这是要到耶路撒冷去朝圣呢,在跟孩子们和故乡告别呢,向全世界磕头,亲吻京城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小市民补了一句。
“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呢!”第三个人插嘴道。
“还是个贵族呢!”有人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
“而今你可分不清谁个是贵族,谁个不是了。”
所有这些反应和议论影响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正准备脱口飞出的那句“我杀了人”便咽回去了。不过,他泰然自若地面对这些叫嚷,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一条胡同,朝警察分局的方向走去。半路上有个人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但他并未大吃一惊;他已经预感到必定会如此。当他在干草市场第二次磕头的时候,扭头朝左边一看,看见索尼娅站在离他大约五十步远的地方。她躲在广场上的一排板棚后面,看来,她一直伴随着他那悲伤的历程!此时此刻拉斯科尔尼科夫感觉到,而且完全彻底地明白了,索尼娅现在将永远跟他在一起,将会跟随他走到哪怕是天涯海角。他不禁肠断魂销……然而——他已经来到那个决定命运的地方了……
他朝气蓬勃地走进院子。必须走到三楼。“上楼的时候还有一段时间。”他想。他总觉得,离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还早呢,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翻来覆去考虑许多问题。
螺旋形的楼梯上依旧满是垃圾和蛋壳,各个房间的门依旧敞开着,所有厨房依旧飘出阵阵油烟和臭气。自从那天以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的双腿发麻发软,但他还在往上走。他停了一会儿,歇了口气,整了整衣服,以便进去时有个人样。“可这是为了什么呢?有何意义呢?”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突然想道。“既然必须喝下这杯苦酒,那不反正都是一回事吗?越龌里龌龊越好。”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了火药桶中尉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形象。“难道真的要找他?找别人不行吗?不能找尼科季姆·弗米奇吗?是否马上回头,到分局长家里去找他本人呢?至少有种家庭气氛嘛……不,不!找火药桶,就找火药桶!既然端杯了,那就一饮而尽吧……”
他全身发冷,几乎是心慌意乱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这次办公室里的人倒是寥寥无几,只有一个看门人,还有一个普通市民。连警卫都没有从隔板后面向外探视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走进里面的房间。“也许,还可以不说呢。”他的脑海里倏地闪过这个想法。这里有个穿普通常礼服的司书,正坐在写字台前抄写什么东西。墙角里还坐着一个司书。扎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弗米奇当然也不在。
“没有什么人吗?”拉斯科尔尼科夫问坐在写字台前的司书。
“您要找谁?”
“啊——啊——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俄罗斯味道……童话里怎么说来着[412]……我忘了!您——好——啊!”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叫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哆嗦起来。火药桶中尉就站在他身旁;他忽然从第三个房间走了出来。“这真是命运的安排,”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他为什么在这里呢?”
“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大声问道,(显然,他心绪极佳,甚至还有点兴奋。)“如果是办事情,那您来得早了点。我自己是偶然……不过我能帮忙。说老实话……您贵姓?贵姓?对不起……”
“拉斯科尔尼科夫。”
“唔,对了:拉斯科尔尼科夫!难道您以为我竟会忘记!您可别把我看作这样的人……罗季昂·罗……罗……罗曼诺维奇,似乎是这样吧?”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对,对——对!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正要找您。甚至还多次打听过呢。我实话对您说,那天我们对您有点儿……打那以后我确实感到很难过……后来听人说我才知道,您是一位青年作家,甚至还是一位学者……而且可以说,已经崭露头角了……哦,上帝啊!哪位作家和学者在初出茅庐时,不搞一些标新立异的把戏啊!我和内人——我俩都尊重文学,而内人简直就是文学迷!……痴迷于文学和艺术!一个人只要品德高尚,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凭才能、知识、理性和天才去获取!比方说,帽子吧,帽子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帽子就像烙饼一样,我可以到齐默尔曼帽子店买到它;然而帽子底下的东西和被帽子盖住的东西,那可就不是我花钱能买来的了!……说实话,我甚至想到您那里去解释一下呢,然而转念一想,也许您……不过,我还没有请问:您真的有什么事吗?听说,您的亲人来了?”
“是的,母亲和妹妹来了。”
“我曾非常荣幸地见过令妹,她是一位很有教养又十分漂亮的姑娘。说实话,我感到非常懊悔,因为我们当时对您太过急躁。事出意外啊!因为您晕倒了,我当时就对您有了某种看法,——不过后来这件事彻底弄清了!那是一种残忍和狂热的态度!我理解您的愤慨。也许,因为亲人来了,您会换套房子住吧?”
“不——不,我只是……顺便进来问问……我以为,可以在这里找到扎苗托夫。”
“啊呀,对了!你们是好朋友,我听说了。唔,扎苗托夫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您来晚了。是的,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离开我们了!从昨天起他就不在这里了;他调离了……临走前他甚至跟每个人都吵了一架……这简直是粗暴无礼……真是个轻浮的毛头小伙子;他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可您瞧,我们这些出类拔萃的年轻人真怪!他大概想去参加什么考试,却只会在我们这里吹牛皮夸海口,考试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他可跟你们不同,比方说,您或您的朋友拉祖米欣先生!你们是做学问的,你们经得起失败的打击!生活中的一切美对您来说,可以说——nihil est[413],您是个禁欲主义者,修道士,隐士!……对您来说,书本,夹在耳朵后面的笔,学问,——这才是您精神翱翔的天地!我自己也多少了解……请问您读过利文斯通的游记吗[414]?”
“没有。”
“可我读过。不过,而今虚无主义者比比皆是,大肆活动;唔,这倒是可以理解的;我请问您,这是什么时代?不过,我跟您……当然,您又不是虚无主义者!请您开诚布公地回答吧,开诚布公地回答!”
“不——是……”
“不,要知道,您对我要开诚布公,别羞羞答答,就像您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公事是一回事,而这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是指友谊吧,不,您猜错了!不是友谊,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415],人道感情和对上帝的爱。在执行公务时,我是个政府官员,但我必须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是个公民,是一个人[416],并且意识到……您刚才提到扎苗托夫。扎苗托夫由于在妓院喝了一杯香槟酒或顿河葡萄酒,就像法国人那样胡闹一通,大出洋相,——您的扎苗托夫就是这号货色!至于我,也许可以说是一片丹心,品德高尚,此外,我还有身份、官衔,并且身负要职!我有妻室和子女。我在履行一个公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算老几?我把您当作一个富有教养、品德高尚的人。还有这些接生婆[417]也多如牛毛,比比皆是。”
拉斯科尔尼科夫表示疑问地抬了一下眉毛。显然,刚刚离开饭桌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这番滔滔宏论,虽然音调铿锵,天花乱坠,但他却觉得大部分空洞无物。不过有一小部分他还是勉强听明白了;他询问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一切将会如何收尾。
“我说的是那些留短头发的姑娘,”高谈阔论成瘾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我把她们叫作接生婆,我认为这个称呼十分恰当。嘿——嘿!她们钻进医学院,学习解剖学;唔,请问,我要是生病了,难道会去叫个小姑娘来看病吗[418]?嘿——嘿!”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的俏皮话感到非常得意。
“就算这是对教育的一种非同寻常的渴望吧;那么掌握知识也就够了。又何必滥用呢?又何必去侮辱那些品德高尚的人,就像扎苗托夫那个坏蛋一样呢?请问,他为什么要侮辱我呢?瞧,这类自杀风行一时,触目尽是,——您简直无法想象。都是这样:把最后一点钱都花光,然后自杀。姑娘们,小伙子们,老人们……就在今天上午还接到报告,说是一位不久前来到京城的先生自杀了。尼尔·帕夫雷奇,尼尔·帕夫雷奇!刚才报案说在彼得堡区开枪自杀的那位绅士叫什么来着?”
“斯维德里盖洛夫。”另一间屋里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冷冰冰地答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打了个寒颤。
“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开枪自杀了!”他叫了起来。
“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盖洛夫?”
“对……认识……他来这里不久……”
“这就对了,来这里不久,妻子死了,是个道德败坏的家伙,突然开枪自杀了,而且闹得臭名远扬,简直无法想象……他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留下了几句遗言,说他临死前神志健全,并且要求不要把他的死归罪于任何人。据说,这个人很有钱。您究竟是怎样认识他的?”
“我……认识……舍妹在他家当过家庭教师……”
“噢,噢,噢……那么说,您可以向我们介绍一下他的情况了啰。您也没想到吧?”
“我昨天见过他……他……在喝酒……我什么都不知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感到,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他身上,把他紧压住了。
“您的脸色好像又变得白煞煞的了。我们这里太窒闷了……”
“对,我该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嘟哝着,“对不起,打扰了……”
“哦,哪里的话,请常来!非常欢迎,而且我很高兴指明这一点……”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甚至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只是想……我要找扎苗托夫……”
“明白,明白,非常欢迎。”
“我……十分高兴……再见……”拉斯科尔尼科夫微笑着说道。
他走出门去;一路摇摇晃晃。脑袋里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用腿站着。他用右手扶着墙,开始走下楼梯。他感到,有个看门人,手拿一本户口簿,迎面登楼走向办公室,撞了他一下;有只小狗在楼下的什么地方汪汪汪汪叫个不停,有个女人向它扔了一根擀面杖,并大声喝止它。他下了楼,走进院子里。就在院子里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站着索尼娅,她脸色煞白,状如泥塑木雕,视丹如绿地看了他一眼。他在她面前停住脚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椎心泣血又疲惫不堪的神情,甚至还有某种绝望。她把双手一举一拍。他的嘴角挤出一丝极其难看、惘然若失的微笑。他站了一会,苦笑了一声,便转身上楼,又朝办公室走去。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已经端坐下来,正在翻寻文件。一个粗大的汉子站在他面前,就是刚才上楼时撞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下的那个人。
“啊——啊——啊?您又来了!忘了什么东西吗?……您到底怎么啦?”
拉斯科尔尼科夫双唇白支支的,目光呆定定的,静悄悄地朝他走去,他走到桌子跟前,用一只手撑住桌子,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您不舒服了,拿椅子来!快,请坐到椅子上吧,坐呀!拿水来!”
拉斯科尔尼科夫坐到椅子上,但却目不转睛地盯住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那张露出讨厌和惊愕神情的脸。两人对视了将近一分钟,彼此都在等待。水送来了。
“是我……”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口说。
“先喝点水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伸手推开水,轻言细语、一字一顿但却十分清晰地说道:
“是我那天用斧头杀死了那个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并抢走了财物。”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瞠目结舌。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
拉斯科尔尼科夫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