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陀思妥耶夫斯基集(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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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罪与罚(5)

彼得·彼得罗维奇昨晚与杜涅奇卡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所进行的那番决定终身大事的解释,第二天早晨也使他的头脑清醒起来。他虽然心如刀割,但也不得不渐渐承认,这是一个千真万确、覆水难收的既成事实,昨天,尽管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但他却始终觉得它几乎是天方夜谭般荒诞不经的,始终还觉得它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受了伤害的自尊心仿若一条黑溜溜的毒蛇,整整一夜都在啃啮他的心。起床以后,彼得·彼得罗维奇立即照了照镜子。他提心吊胆的是,一夜之间会不会就得个黄疸病?不过在这方面,眼下还一切都安然无恙。彼得·彼得罗维奇望了望自己那气度不凡、白白皙皙、近来稍稍有点儿发胖的脸膛,甚至还感到瞬刻的安慰,对自己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另找一位也许还更可敬可爱的未婚妻信心十足;不过他立即清醒过来,使劲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因而引出了同住一个房间的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无声的、嘲讽的微笑。彼得·彼得罗维奇发觉了这一讥讽性的笑,立即认为这是自己年轻朋友的一个过失。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记下了这位年轻朋友的不少过失。他恍然大悟,昨晚他不应该一回来就把当晚那件事情的结果告诉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因此他倍加恼恨。这是他昨天所犯的第二个错误,当时他怨气满腹,怒不可遏,一时冲动,诉说了那件事情。随后,在这一整个早晨,似乎是故意和他作对,不愉快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接踵而来。就连他在大理院里为之东奔西走的那件案子,也显露出败诉的明显迹象。特别惹他恼怒的是他的房东,由于结婚在即,他向此人租了一套房子,并且自己掏钱进行了一番装修;可这个房东,这个发了横财的德国手艺人,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废除刚刚签订的合同,而要求按合同规定的条款交付所有违约金,尽管彼得·彼得罗维奇退还给他的房子是装修得几乎焕然一新的。家具店的情况也与此一样,尽管订购的家具还没有送到住所,可定金却无论如何连一个卢布也不肯退还。“我总不至于为了这套家具而特意去结婚吧!”彼得·彼得罗维奇咬牙切齿地暗自思忖,就在此时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又闪过了他的脑海:“难道这一切当真就这样覆水难收般地化作了泡影,永远完结了?难道就不能再试它一试吗?”一想到杜涅奇卡,他就禁不住再次既心醉魂迷,又心如刀割。此时此刻他真是痛心入骨,当然,如果现在只用一声诅咒就可以让拉斯科尔尼科夫呜呼哀哉的话,那么彼得·彼得罗维奇必定会急不可耐地发出诅咒。

“此外,我还有一个错误,那就是我未给她们分文,”他一边寻思,一边愁眉苦脸地走向列别贾特尼科夫的那间小屋,“真见鬼,我干吗这样一毛不拔呢?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本想让她们手头紧巴巴的,以便把我视若神灵,可她们竟会如此!……呸!……不,假如在这段时间里,我为她们花上一千五百卢布,譬如说,在克诺普公司和英国商店[294]里给她办些嫁妆,购些礼物,买些各式各样的首饰、化妆品、珠宝玉翠、衣料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事情就会好办多了,而且……也牢靠多了!现在要跟我一刀两断也并非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了!像她们这种品性的人啊,如果跟我解除婚约的话呀,必定认为理所当然地要退还礼物和钱财;可真要退还又会感到相当困难,而且也心疼不已!并且良心也会感到不安:怎么,难道能够就这样把一个对我们一向都慷慨大方、温文尔雅的人拒之门外?我失算了!”于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又一次咬牙切齿,当即大骂自己是笨蛋,——当然是在心里暗自大骂。

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以后,他回家的时候比出门的时候更凶相毕露,更怒火熊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家里筹办葬后酬客宴的事情,多多少少地引发了他的好奇心。昨天他就已得知了一些有关这次丧后酬客宴的情况;甚至还记得,似乎也邀请了他,可他当时忙于处理自己的麻烦事,无暇关注其他的事情。他赶忙去向利佩韦赫泽尔太太打听详情;而她正在摆满了食品的桌子边张罗着,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在家(她到墓地送葬去了)。他了解到,丧后酬客宴将会办得相当隆重,几乎所有的房客都受到了邀请,其中甚至包括死者并不认识的人,甚至连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被邀请出席,尽管他以前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吵过架,最后还有他彼得·彼得罗维奇本人,不仅受到了邀请,而且主人甚至还迫不及待地翘首等待他的光临,因为他几乎是所有房客中地位最高的客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295]本人也受到相当恭敬的邀请,尽管以前她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曾经多次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因此现在她才在这里总领一切,忙忙碌碌,几乎从中获得一种乐趣,而且她虽然穿着一身丧服,可从头到脚都是新崭崭的丝绸,雍容华贵,艳光四射,她也因此而得意扬扬。所有这些情况和消息引发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某种想法,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就是回到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屋里,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什么。问题在于,他了解到,拉斯科尔尼科夫赫然位居被邀请的客人当中。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不知什么原因整个早晨都坐在家里。彼得·彼得罗维奇与这位先生的关系是颇为奇怪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很自然的:几乎从住到这里来的第一天起,彼得·彼得罗维奇就鄙视他,甚至对他怨气满腹,怀恨在心,然而同时又似乎畏惧他三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到彼得堡就住在他这里,倒并非仅仅是出于精打细算,想节约一点开支,虽然这几乎就是主要原因,然而还有其他原因。还在外省的时候,他就听说,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这个曾经由他抚养成人的青年,现在是最激进的年轻人的代表,甚至在一些迥非寻常、神秘兮兮的小团体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使彼得·彼得罗维奇大吃一惊。这些势力强大、无所不知、蔑视一切人、揭露一切人的小团体,早已使彼得·彼得罗维奇胆战心惊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恐惧,而且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当然喽,在外省的时候,他本人还无法对这类事情形成任何一种概念,哪怕是大致确切的概念。他同所有的人一样,听说现在存在着,尤其是在彼得堡存在着那么一些激进分子、虚无主义者、揭露者[296]等等,等等,然而就像大多数人那样,他也把这些名称的含义和性质夸大和歪曲到荒谬的程度。多年以来,他最害怕的就是揭露,这是他经常过分悬心吊胆的最主要的原因,特别是在他幻想着把自己的活动转移到彼得堡来的时候。在这方面,他可还是惊魂未定,就像常受惊吓的小孩有时也会惊魂未定一样。几年以前,他在外省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遇到过两起铁面无私地揭露省里权倾一时的要人的事件,而在此以前他一直对他们俯首帖耳,并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保护伞。一起事件以被揭露者声名狼藉而告终,而另一起事件更是引起了极大的麻烦,差一点没法收场。这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一到彼得堡,就决心立刻摸清这里的情况的原因,如果需要的话,他就会抢先一步,极力博取“我们的年轻的一代”的欢心,以防万一。在这方面,他依靠的是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而且,比方说,在拜访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时候,他已经能勉强鹦鹉学舌地重复别人所共知的观点了……

当然,他很快就发觉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个俗不可耐、傻头傻脑的人。然而这丝毫不曾改变彼得·彼得罗维奇原来的打算,也不曾振奋他的精神。即使他确信不疑:所有的进步分子都是这样的傻瓜,他的焦虑不安也依旧不会消除。其实,他对所有这些学说、思想和制度(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狂热地向他兜售过这些东西)漠不关心。他有自己的个人目的。他需要的只是咄嗟便办、立竿见影般地搞清楚:这里曾发生什么事情,又是怎样发生的?这些人有势力,还是没有势力?有没有令他本人害怕的地方?假如他打算干些什么,他们会不会揭露他?如果受到揭露,那么是由于什么原因?说实在的,现在他们又在揭露哪些东西?此外,还要搞明白:如果他们真是有势力的话,能不能设法博取他们的欢心,并且立刻哄骗他们一下?应该这样做,还是不该这样做呢?能不能,譬如说,借助他们的势力使自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呢?总而言之,有数以百计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这个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个体质虚弱、形容枯槁的人,身材矮小,在某处任职,长着一头淡黄得出奇的头发,蓄着一部他引以自傲的肉饼般的络腮胡子,此外,他几乎经常患眼病。他的心肠极软,但言谈却十分自信,有时甚至盛气凌人,——这与他的体形两相对照,几乎总是显得滑稽可笑。不过,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里,他却是备受尊敬的房客之一,这就是说,他既不酗酒,也从不拖欠房租。尽管有这么许多优点,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却的的确确有点儿傻头傻脑的。他追求进步,并跻身于“我们的年轻的一代”的行列,——完全是出于一时的青春激情。这是那些数不胜数、各式各样的言行庸俗、思想幼稚、志大才疏而又刚愎自用者之一,这类人对于最流行的时髦思想必定是顷刻间便趋之若鹜,紧紧依附,为的是立即把它庸俗化,并在一瞬间把他们有时竭诚效劳的一切漫画化。

可是,尽管列别贾特尼科夫心地相当善良,但对自己的同住者和过去的监护人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开始多多少少感到有点无法容忍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从双方来看,虽说有偶然的因素,但彼此都应负一定的责任。无论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多么傻头傻脑,但终究渐渐开始发现,彼得·彼得罗维奇在欺骗他,心底里视他如敝屣,并且看出“这个人实在不地道”。他曾经尝试着向他讲析傅立叶的体系和达尔文的学说,然而近来彼得·彼得罗维奇在听他讲析的时候,不知何故开始流露出一种过分明显的嘲讽神情,而最近几天,甚至开口骂起人来了。问题在于,彼得·彼得罗维奇已经凭自己的直觉开始看清了,列别贾特尼科夫不仅是个俗不可耐、傻头傻脑的人,而且也许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即使在他自己那个小团体里,他也没有任何具有决定意义的关系,而只不过是听到一些第三者转述的拾人涕唾的东西罢了;不仅如此:也许他对他自己宣传的那些东西[297],也只是一知半解,不甚了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糊里糊涂了,哪里还当得了揭露者呢!我们在此顺便说一下,彼得·彼得罗维奇在这一个半星期里,对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那些甚至古里古怪的恭维总是来者不拒(特别是最初那些日子),也就是说,他并不表示反对,而是加以默认,比方说吧,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故意赞扬他打算资助即将在小市民街某处成立的某个新的“公社”[298];或者,又比方说,恭维他说,哪怕杜涅奇卡在婚后的第一个月就想找一个情夫,他也会听之任之;或者颂扬他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孩子们行洗礼,等等,等等,——全都是诸如此类的话。对于这样一些强加给他的优点,彼得·彼得罗维奇总是照例不表示反对,甚至允许别人如此大加赞扬,——因为他对任何赞扬都乐此不疲。

这天早晨,由于某些原因,彼得·彼得罗维奇把几张五厘的公债券[299]兑换成了现款,眼下正坐在桌子旁点数着一叠叠钞票和连号的公债券。从来都囊空如洗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装出一副对这一叠叠钞票无动于衷、不屑一顾的样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比方说吧,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真的会对这一叠叠钞票无动于衷;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也在满怀惆怅地暗自寻思,彼得·彼得罗维奇兴许真的认为他的无动于衷是装腔作势,而且兴许还会感到乐滋滋的,因为他可以借此机会用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叠叠钞票把自己的年轻朋友刺激一番,耍弄一下,提醒他记住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两人之间似乎判若云泥。

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一次发现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前所未有地情绪激动,而且疏忽大意,尽管他,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又在他面前津津乐道起自己心爱的话题——成立一个特殊的新“公社”,并且大发宏论。彼得·彼得罗维奇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在算盘珠清脆的响声停顿的间歇里,他偶尔从嘴里蹦出几句简短的反驳意见和评语,并且流露出一种一目了然、存心作对的嘲弄神情。然而“宅心仁厚”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却把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这种状态归因于他昨天与杜涅奇卡的风云突变,并迫不及待地渴望谈谈这个“公社”话题:对于这个具有进步意义和宣传价值的话题,他颇有些东西可说,这也许会安慰安慰他这位尊敬的朋友,而且“理所当然”地有助于他今后的思想进步。

“这个……寡妇家里在筹办什么葬后酬客宴吧?”彼得·彼得罗维奇突然问道,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高谈阔论兴致正高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

“您竟像不知道似的:还是昨天我就跟您谈到过这件事情,而且对所有这些仪式都略抒己见……对啦,她可是也邀请了您的,我听说了。您自己昨天还跟她说过话呢……”

“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个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傻娘们竟会把另一个傻瓜……拉斯科尔尼科夫送给她的钱,全都用来操办葬后酬客宴。我刚才经过那里的时候,甚至大吃一惊:准备了那么多吃的,还有好几种酒呢!……还叫了好些人在帮忙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彼得·彼得罗维奇接着往下说,他详细地探问情况,似乎心怀某种目的,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个问题上。“什么?您说,还邀请了我?”他突然抬起头,补充了一句,“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没有印象。不过,我不会去。我去那里干什么呢?昨天我只是顺便告诉她,作为一个官员的贫困的遗孀,有可能作为一次性的补助把他一年的薪俸发给她。她莫非是因此而邀请我吧?嘿——嘿!”

“我也不想去。”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那还用说!亲手打过人家嘛!这是可以理解的,内心羞愧呀,嘿——嘿——嘿!”

“谁打过?打过谁?”列别贾特尼科夫突然慌乱起来,甚至变得面红耳赤。

“就是您呀,您打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约一个月以前,对吧!我可是昨天才听说的……您的信念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妇女问题都没处理好呢。嘿——嘿——嘿!”

于是,彼得·彼得罗维奇似乎得到了安慰,又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来。

“这都是胡说八道,恶语中伤!”列别贾特尼科夫猛然涨得满脸通红,他一向就怕别人提起这件事情,“完完全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另一码事……您听到的全是流言蜚语;这是造谣诽谤!当时我纯属自卫。是她首先张牙舞爪地扑向我……她差点把我的络腮胡子都拔个精光……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进行正当的自卫。而且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对我使用暴力……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因为她太专横霸道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傻乎乎地站着让她打吗?我只不过把她推开而已。”

“嘿——嘿——嘿!”卢仁依旧尖酸刻薄地笑着。

“您想撩逗我发火,因为您自己怒火中烧,七窍生烟……而这是胡说八道,与妇女问题毫无关系,毫无关系!您理解错了;我甚至认为,假如承认妇女各个方面,甚至在力气方面也和男子一样(已经有人这样论定了),那么,由此可见,在这一方面也应该双方平等[300]。当然,我后来得出结论,这样的问题其实是不应该存在的,因为打架是极不应该的,在未来社会里,打架这种事是无法想象的……当然,在打架中寻求平等也是不可思议的。我并没有那么蠢……然而打架这种事其实是经常发生的……也就是说,以后绝不会有了,但现在还是会存在……呸!活见鬼!您把人都弄得晕头晕脑了!我不参加丧后酬客宴,倒不是因为发生过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只是因为按原则办事才不去,是为了抵制丧后酬客宴这种陈规陋习,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去一去也无妨,只是为了嘲笑它一番……但可惜的是,神甫不会来。否则,我百分之百去。”

“也就是说,一边坐着用人家的慷慨款待[301]大快朵颐,一边又对人家的盛情款待不屑一顾,而且对邀请您赴宴的主人也不屑一顾。是这样吗?”

“根本就不是不屑一顾,而是抗议。我是一心为善啊。我能够间接促进人们的觉悟和宣传工作的开展。每一个人都应该提高觉悟,开展宣传,而且,说不定宣传得越激烈成效越高。我可以播下思想的种子……从这颗种子里就会结出事实的果实。我怎么会使他们蒙受委屈呢?最初他们会心怀不满,但以后他们自己会看到,我是对他们大有助益的。就拿我们的捷列比耶娃来说吧(她现在已加入了公社),她曾受到人们的指责,因为她离家出走……迷恋着一个人,她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宣称她不愿屈从陈规陋习,将不按宗教仪式结婚,而就此自由同居,人们都认为,她这样做似乎对父母太粗暴无情了,应该怜恤父母,写得温婉一些。以我看来,这都是一派胡言,压根儿就无须温婉,恰恰相反,这里需要的是抗议。再说瓦莲茨吧,她跟丈夫生活了七年后,甩下了两个孩子,写了一封信宣布跟丈夫恩断义绝:‘我认识到,和您在一起我无法得到幸福。我无论何时都不会原谅您,因为您欺骗了我,对我隐瞒了,通过公社这种形式,可以建立另一种社会制度。不久以前,我从一个舍己为人的人那里了解了这一切,并且已经委身于他,还要和他一起去创建公社。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您这一切,因为我认为欺骗您是不道德的。从此您可以随心所欲,自行其是。别指望我会回来,您觉悟得太迟了。祝您幸福。’这一类的信就该这么写!”[302]

“这个捷列比耶娃,莫非就是您上次说的那个第三次自由结婚的女人?”

“如果严格地评判,总共就两次!哪怕是第四次,哪怕是第十五次,那已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说我有时候因为父母过早去世而深感惋惜,那么自然是现在。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他们还活在人间,我将用抗议给他们以痛击!我会故意让他们难堪……这就是‘离开家庭独立自主生活的人’,呸!我倒要给点厉害让他们瞧瞧!我要让他们大惊失色!真的,遗憾的是,他们谁都不在人世了!”

“为了让他们大惊失色!嘿——嘿!唔,那就听凭您随心所欲,自行其是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但是请您这就告诉我:您不是认识死者那个瘦怯怯的女儿吗!人们对她的议论,全都是凿凿有据的吧,啊?”

“这又算什么呢?依我看,也就是说,按照我个人的见解,这正是妇女的一种最正常的状态。怎么会不是呢!也就是说,distinguons[303]。在当今社会里,这种状况当然并非完全正常,因为这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在未来的社会里,则完全是正常的,因为那是自由的。即使是现在,她也有这样做的权利:她饱经苦难,而这就是她的基金,也可以说是资本,她有充分的权利对之进行支配。当然,在未来的社会里,基金已失去存在的价值了;不过它的作用将以另一种性质表现出来,并受到严格而合理的制约。至于说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本人,目前我把她的行为看作是对社会制度的一种强有力、活生生的抗议,并为此而深深地尊敬她;甚至看着她,也感到欢欣鼓舞。[304]”

“可我倒听说,正是您逼迫她从这个公寓搬走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气得大发雷霆。

“这又是恶意诽谤!”他大吼大叫着,“压根儿,压根儿就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根本不符合事实!这全都是当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所造的谣,因为她什么也不懂!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打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主意!我只不过是试图提高她的觉悟,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是极力激起她的反抗精神……我需要的仅仅是反抗,而且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自己也无法再住在这幢房子里了!”

“您曾经叫她加入公社,是不是?”

“您总是取笑我,可又笑不到点子上,请允许我向您指出这一点。您什么也不明白!公社里没有这种角色。成立公社,就是为了使世界上不再有这种角色。在公社里,这种角色将会彻底改变其现在的性质,在这里是愚不可及的,在那里将变得冰雪聪明,在这里,在目前的环境中是不正常的,在那里将会变得百分之百的正常。一切都取决于人处于怎样的情况下和什么样的环境中。环境决定一切,而人本身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就是现在,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关系也很友好,这足以向您证明,她从未把我当作敌人和欺凌者。对啊!我现在正动员她加入公社,不过这个公社是建立在极其、极其不同的基础上的!您有啥好笑的呢!我们打算创建自己的公社,一个特殊的公社,但是它矗立在比以前更广阔的基础之上。我们已把自己的信念大大向前推进了。我们否定的东西更多了[305]!即使杜勃罗留波夫[306]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也要跟他争论一番。就是别林斯基[307]上阵,我也会把他驳倒!目前我在继续帮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提高觉悟。这是一个天性极其美好、极其美好的姑娘!”

“嗯,而您就充分利用了这个极其美好的天性了,是吗?嘿——嘿!”

“不,不!哦,不!恰恰相反!”

“哼,还恰恰相反呢!嘿——嘿——嘿!说得倒冠冕堂皇!”

“请您务必相信!我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向您隐瞒呢,请您说说看!正好相反,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很奇怪: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点儿怯生生的,有点儿羞答答的,显得多么纯贞啊!”

“所以您,就理所当然地,帮助她提高觉悟了……嘿——嘿!您就向她证明,所有这些羞耻心全都是一派胡言?……”

“压根儿就没这回事!压根儿就没这回事!噢,您这是多么粗俗,甚至是多么愚蠢啊——请恕我直言——竟如此理解提高觉悟这个词!您什——什么也不明白!哦,上帝啊,您是多么……不成熟啊!我们寻求的是妇女的自由,而您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件事……我完全闭口不谈贞洁和妇女的羞耻心问题,就像闭口不谈那些本身毫无益处、甚至本身就是偏见的事物一样,我百分之百、百分之百地赞成她在跟我交往时保持自己的贞洁,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她完全有自己的意志,也有着自己充分的权利。当然喽,假如她亲口对我说:‘我想拥有你’,那么我就会认为自己卓有成效,大功告成了,因为我十分喜欢这个姑娘;然而现在,至少是现在,毫无疑问,从来还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对她毕恭毕敬,温文尔雅,也从来还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尊重她的人格……我等待着,并心存幻想——如此而已!”

“不过您最好是送点什么东西给她。我敢打赌,这件事您一定还没有想到。”

“您什——什么也不明白,我已经对您说过了!那是不用说的,她的境况很糟,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您简直就是在蔑视她。您看到了您误以为理应不屑一顾的事实,于是就拒绝以人道主义的观点来看待这个人的本质了。您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品性是多么美好!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最近她不知为什么完全不看书了,也不再来我这里借书了。而以前她可是常来借书的。同样令我深感遗憾的是,虽然她正全力以赴、坚如磐石地进行反抗,——对此她已经证明过一次了,——但是她似乎仍然缺少自主性,也就是说,缺少独立精神,否定精神也少了点儿,因此还不能从根本上摆脱某些偏见和……糊涂观念。尽管如此,她对某些问题却看得相当透彻。比方说,对于吻手的问题,她就有独到的高明见解,也就是说,她认为如果男人吻女人的手,那就是男人以不平等的态度侮辱了妇女[308]。这个问题我们在公社里曾加以讨论,我在讨论后马上就向她转述了有关情况。关于法国工人联合会的事,她也听得聚精会神。现在我正在给她讲析的问题是,在未来社会里可以自由进入别人的房间[309]。”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最近我们在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在任何时候,公社的社员是否有权力进入另一个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社员的房间……噢,最后的结论是,有权利。”

“哦,假如那个男的或者那个女的那时正在解决不得不解决的需要问题[310],那可怎么办呢?嘿——嘿!”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可真火冒三丈了。

“您心心念念只想着这种事,只想着这种该死的‘需要’!”他憎恶地大叫起来,“呸,我真恼恨,真懊悔,竟然在阐析制度的时候,过早地跟您提到这种该死的‘需要’!活见鬼!对于所有您这类人来说,这是一块绊脚石,而最糟糕的是——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拿来做笑料讥讽人!似乎还正确得不得了!似乎还真有什么引以自傲!呸!我曾三番五次强调,对于那些加入公社的新成员,一定要等到他们对制度心悦诚服、觉悟很高、方向明确的时候,才能水到渠成地向他们讲到这个问题。那么,请您告诉我,莫非您打算在污水坑里寻找这种可耻和可鄙的东西吗?我将一马当先,去清除干净那些无论有多脏的污水坑!这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自我牺牲[311]!这只不过是一项工作,一项高尚的、有益于社会的活动,它的价值完全可以和其他活动相提并论,甚至,比方说吧,大大超过了什么拉斐尔或普希金的活动,因为它的益处更大[312]。”

“而且更加高尚,更加高尚,——嘿——嘿——嘿!”

“更加高尚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这种用以确定人类活动意义的表述方法。‘更加高尚’啦、‘更加宽宏大量’啦——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胡言乱语,奇谈怪论,是我所否定的、带有偏见的老掉牙的套话!一切有益于人类的东西,就是高尚的东西。我只懂得一个词:有益[313]!您愿嘿嘿地笑,就随您的便吧,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彼得·彼得罗维奇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把钱点数完了,并且收藏好了。不过还有一部分钱不知怎么依旧留在桌子上。这个“污水坑问题”尽管本身庸俗不堪,但却已经有好几次引起彼得·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年轻朋友的分裂与不和了。最愚蠢的是,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真的怒气冲冲了。卢仁说这些话是为了寻点开心,此时此刻他特别想逗列别贾特尼科夫发火。

“您这是因为昨天铩羽而归,所以才如此心怀恶意,鸡蛋里挑骨头。”列别贾特尼科夫终于脱口而出,一般说来,尽管他具有突出的“独立精神”,又极力“反抗”一切,但不知怎的总是不敢驳斥彼得·彼得罗维奇,而且大体上依旧对他保持着某种从小养成并习以为常的尊敬。

“不过,您最好这就告诉我,”彼得·彼得罗维奇又傲慢又恼恨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否能够……或者最好是说:您和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女郎是否果真亲密无间,能够马上就把她请到这里来,请到这个房间里来一下?他们似乎已从墓地回到家了……我听到了踢里嗒啦的脚步声……我必须见见她,见见这个女郎。”

“您到底为什么要见她呢?”列别贾特尼科夫不胜惊讶地问道。

“就是如此,必须呗。今天或明天,我就要搬离这里了,因此想告诉她……不过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请您留在这里。这样倒还更好一些。否则,天知道您会怎么想。”

“我反正什么都不想……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如果您找她有事,那么,没有比叫她来更容易的事了。我这就去。至于本人嘛,请您相信,绝不会妨碍你们。”

果然,五分钟以后,列别贾特尼科夫就和索涅奇卡一起回来了。她进门时感到惊讶不已,而且像往常那样怯生生的。每逢这种场合,她总是十分胆怯,很怕见陌生人,更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很久以前,还在孩提时代就怕,而现在更是害怕……彼得·彼得罗维奇“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地迎接她,但却带有某种兴高采烈的亲昵的色彩,不过,在彼得·彼得罗维奇看来,像他这样令人尊敬、庄重体面的人,如此对待这么一个青春妙龄、在某种意义上惹人喜爱的天生尤物,那是恰如其分的。他赶紧“鼓励”她,并请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桌子旁。索尼娅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四周——看了看列别贾特尼科夫,看了看堆在桌上的钱,然后突然又看了看彼得·彼得罗维奇,目光就黏在他身上了,仿佛对他着了迷。列别贾特尼科夫已经起步朝门口走去。彼得·彼得罗维奇站起身来,挥手示意索尼娅静坐勿动,接着走到门口拦住了列别贾特尼科夫。

“这个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那里吗?他来了吗?”他悄声细语地问列别贾特尼科夫。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那里呀。有什么事吗?对啊,是在那里……刚刚才进去的,我亲眼所见……有什么事吗?”

“唔,那么我非得请您留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别留下我和这位……女郎单独相处。这件事本来只是细微末节的事情,可是天知道人家会说什么。我不想让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那里瞎说些什么……您懂我的意思吗?”

“啊,我懂,我懂!”列别贾特尼科夫突然心领神会了,“是啊,您有理由……当然啦,我私自认为,您这是过于担心了,不过……您毕竟言之有理嘛。行啊,我就留下来吧。我在这里靠窗站着,不会妨碍你们……在我看来,您言之有理……”

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到沙发跟前,面对索尼娅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端详了她一下,突然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甚至颇为严厉的样子,仿佛在说:“您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哦,女士。”索尼娅感到窘困不堪。

“首先,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要请您代我向尊敬的令堂表示歉意……似乎,就是这样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您的继母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态度极其庄重而又十分和蔼可亲地说。显然,他是一片好意。

“您说得真对,是这样的;是继母。”索尼娅急慌慌、怯生生地回答。

“唔,那么请您代我向她请求原谅,由于某些身不由己的原因,我不得不缺席,无法到府上去吃煎饼了……也就是说无法出席丧后酬客宴了,有负令堂的盛情邀请。”

“好啊;我去说;这就去。”索涅奇卡急煎煎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还没说完呢,”彼得·彼得罗维奇稳住了她,深感她天真轻信,不懂礼貌,不禁微微一笑,“最亲爱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如果您认为,为了这样一件仅仅牵涉到我个人的屑屑小事,就冒昧打扰您这样的女孩子,有劳芳驾光临寒舍,那您就太不了解我了。我还有别的目的呢。”

索尼娅又急慌慌地坐下。依旧摆在桌上的那些灰色的钞票和彩色的钞票[314],又开始在她眼前闪闪烁烁,但她赶紧转过脸去,抬头望着彼得·彼得罗维奇:她突然觉得,看别人的钱是极其有失体面的,特别是对于她来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彼得·彼得罗维奇左手拿着的金色长柄眼镜,但同时也看到了他戴在这只手中指上的那枚大硕硕、沉甸甸、异常漂亮的黄宝石戒指——但她突然又把目光从戒指上移开,可又不知道望向哪里,结果只好又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眼睛。他比刚才显得更加庄重了,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

“我昨天偶然和不幸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顺便交谈了两句。就凭这两句话便足以了解到,眼下她正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是的……是不正常。”索尼娅赶紧附和。

“或者说得更简单明白一些——她有病。”

“是的,更简单,也明白……是的,她有病。”

“没错。因此,出于人道情怀,也——也——也可以说是恻隐之心吧,我希望,就我个人来说,能给她提供点帮助,因为我预见到她的命运无可避免地是不幸的。看来,这个一无所有的家庭现在就全指靠您一个人了。”

“请问,”索尼娅突然站了起来,“昨天您不是告诉她,有可能得到一笔抚恤金吗?因为昨天她就告诉过我,您已开始着手为她争取抚恤金了。果真是这样吗?”

“根本没有,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是荒诞不经的。我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一个在职期间去世的官员的遗孀可以得到一笔临时补助,——只是还得有关系才行,——可是,似乎您已故的令尊不仅任职未到年限,而且最近根本就没有任职。总而言之,即使存在希望,这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已没有任何领取补助的权利了,甚至恰恰相反……而她竟然就已想着领取抚恤金了,嘿——嘿——嘿!好一位见风是雨的太太啊!”

“是的,是在想着领抚恤金……因为她是一个轻信而善良的人,而且善良到对什么都信以为真,而且……而且……而且……她的头脑又是这样……是的……请原谅。”索尼娅说着,又起身要走。

“对不起,您还没有听我把话说完呢。”

“是的,是还没听完。”索尼娅喃喃低语着。

“那就请您再坐下吧。”

索尼娅十分羞窘,第三次坐了下来。

“眼见她处于如此一种境况,还带着几个不幸的幼龄孩子,我很希望,——我刚才已说过,——力所能及地给她提供点帮助,也就是所谓的量力而行吧,如此而已。譬如说,可以为她募捐,或者,可以这么说吧,举办一次抽彩活动……或者诸如此类的活动,——在类似情况下,这种事通常是由亲戚朋友,甚至愿意帮忙的局外人来操办的。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这是可行的……”

“是的,很好……为了这件事,上帝会赐福给您的……”索尼娅全神贯注地看着彼得·彼得罗维奇,嗫嗫嚅嚅地说。

“这是可行的,然而……这个我们以后……也就是说今天就可以开始。晚上我们再碰个头,商量妥当,先奠定,可以这么说吧,一个基础。请您七点钟左右到我这里来一下。我希望,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也参加我们的商谈……不过……这里有一个情况,应该事先详详细细地说一下。正是为了这个问题,我才敢打扰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有劳您的芳驾光临寒舍。具体地说,我的意见是——不能把钱交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人手里,那样做是大为不妙的;今天的葬后酬客宴就是明证。明天什么都没有,可以说,连一块面包皮都没有,而且……唔,鞋子也没有,一切都没有,但她今天却买了牙买加的罗姆酒[315],甚至似乎还买了马德拉酒[316],再加——加——加咖啡。我路过时,全看见了。明天一切又全都将落到您的肩上,直到最后一块面包;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因此,愚意以为,应该这样进行募捐,可以这样说吧,即这笔钱应该瞒着这个不幸的寡妇,而只让,比方说,您一个人知道。我这样说对吗?”

“我不知道。她这样做,也只是今天才有的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她非常想举行葬后酬客宴,表达自己的尊敬,纪念……而她本来是很有头脑的。不过,就照您说的办吧,我会非常,非常,非常……他们大家也会感谢您的……上帝也会赐福给您……那些没爹的孩子也……”

话还没说完,索尼娅就失声痛哭起来。

“就这样吧。唔,那么请您记住了;而现在,为了您亲人的利益,我首先恳请您接受我个人力所能及的一点赠款吧。我十分、十分希望,不要提及我的名字。请收下吧……可以这么说,我自己也有花钱的事,因此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于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打开,递给索尼娅。索尼娅接了过来,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霍地站起身来,喃喃地嘟哝了一句什么话,赶忙告辞。彼得·彼得罗维奇神气活现地送她到门口。她终于飞跑出了那个房间,深感心潮激荡,精疲力竭,回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更是感到异常不安。

在这幕戏表演的整个过程中,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时而站在窗前,时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始终无意打断他们的谈话;当索尼娅离开以后,他突然走到彼得·彼得罗维奇面前,郑重其事地向他伸过一只手去。

“我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他说,“看到了”三个字说得特别重,“这是十分高尚的,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这是很人道的!我看到了,您希望躲避别人的感谢!虽然我,坦白地说,在原则上并不赞成个人的恩惠,因为它不仅不能把罪恶斩草除根,甚至反倒会使罪恶有加无已,然而我不能不承认,看到您的这种行为,我心花怒放——对,对,我很喜欢您这样。”

“咳,这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彼得·彼得罗维奇嘟嘟囔囔着,他颇为激动,而且不知何故仔细打量着列别贾特尼科夫。

“不,这并非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本来就已经被昨天那件事搞得满腹委屈,怒火中烧,在此同时却还能关心别人的不幸,——这样的一个人,尽管他在行为上犯了一个社会性的错误,——可是……依然值得尊敬啊!彼得·彼得罗维奇,我根本没想到您会这样做,特别是这与您的见解背道而驰啊,噢!您的见解对您的妨碍太大了!比方说,昨天的铩羽而归就弄得您多么焦躁不安啊。”心地善良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感叹着,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好感又加倍地增长了,“您为啥,为啥一定要这种婚姻呢,为啥一定要这种合法的婚姻呢,最高尚、最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您为啥一定要追求这种婚姻的合法性呢?唔,要是您想打我,那您就打吧,不过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为这桩婚姻的彻底告吹而打心眼里高兴,为您重获自由,为您对于人类来说尚未彻底毁掉而打心眼里高兴……您瞧:我把心里话都向您倾筐倒箧地说出来了!”

“因为我不想在你们那种自由同居的婚姻中戴绿帽子,也不想抚养别人的孩子,这就是我一定要合法婚姻的原因。”卢仁为了回答点什么而回答地说道。他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心事,陷入了沉思之中。

“孩子?您提及了孩子?”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仿佛一匹听到了军号声的战马,全身一颤,“孩子——这是一个社会问题,而且是一个莫此为甚的重要问题,这我同意;不过,孩子问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有些人甚至完全不要孩子,就像他们完全逃避任何含有家庭意义的迹象一样。孩子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而现在我们来谈一谈绿帽子的问题!我得向您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外行。这一下流的、骠骑兵式的、普希金的用语[317],根本不可能进入未来的词典。而且绿帽子究竟是什么呢?噢,简直荒谬绝伦!什么样的绿帽子?为什么是绿帽子?真是胡说八道!恰恰相反,在自由同居的婚姻中绝不会有绿帽子一说!绿帽子——这只是任何合法婚姻的必然后果,可以说,是对合法婚姻的纠正和反抗,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戴绿帽子甚至完全无损于人的尊严……假如我什么时候——作出荒诞的举动——竟然合法地结了婚,那么我甚至会为戴上您深恶痛绝的绿帽子而兴高采烈;到那时,我会对我的妻子说:‘我的朋友,在此之前我只是爱你,现在我却尊敬你,因为你大胆反抗!’您在发笑?这是因为您摆脱不了偏见!真见鬼,我当然懂得,在合法婚姻中一旦受到欺骗,究竟会为了什么而不愉快:但这毕竟只是卑劣的事实结出的卑劣果实,男女双方都同样受到了侮辱。而在自由同居的婚姻中,戴绿帽子已成为人所共知的公开秘密,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戴绿帽子的问题了,戴绿帽子的事变得难以想象,甚至连绿帽子这个名称都将不复存在。相反,您的妻子只不过向您证明了,她对您是多么的尊敬,认为您支持她寻找幸福,而且极有修养,不会因为她有了新丈夫而存心报复她。真见鬼,我有时幻想着,如果我嫁了一个男人,呸!如果娶了一个妻子(自由结婚也好,合法结婚也好,全都一样),我就会亲自给妻子带回一个情人,假如她长时间都找不到的话。我会这样对她说:‘我的朋友,我爱你,不过除此之外更希望你尊敬我[318],——你瞧!’对吗?我说得对吗?”

彼得·彼得罗维奇一边听着,一边嘿嘿地笑着,不过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他甚至有点儿漫不经心,听而不闻。他的确是在思考一件别的什么事情,就连列别贾特尼科夫最后也发觉了这一点。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激动得情不自禁地搓着双手,深深沉思着。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后来才彻底弄明白,并且回想起来……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神思恍惚的头脑里为何产生这个办一次铺张浪费的丧后酬客宴的念头,其原因是很难确切地加以解释的。的确,拉斯科尔尼科夫送给她安葬马尔梅拉多夫的二十多个卢布,她差不多用了十个卢布来办这次丧后酬客宴。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认为自己有责任“体面地”追悼亡夫,让所有房客,尤其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知道,他“不仅毫不逊色于他们,而且,也许还远远强过他们”,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自鸣得意”。也许,在这件事上起决定作用的是那种特殊的穷人的自尊心。就是因为这种自尊心,千千万万的穷人每逢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习俗时,都会倾箱倒箧地把自己节衣缩食积攒起来的一点点钱全都花光,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毫不逊色于别人”,以及不让那些别人对他们横加“指责”。也极有可能是,当她感到似乎被世上所有的人抛弃的时候,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试图向所有这些“渺小而卑劣的房客”证明,她不仅“会过日子,会款待客人”,而且她本身的教养根本就不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具有贵族身份的上校家庭里”养育成人的,她接受的教育绝不是长大以后怎样自己擦地板,每天夜里洗孩子们的破衣烂衫。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会在那些一贫如洗、被折磨傻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而且有时还会变成一种愤愤不平的、难以遏制的需求。何况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远非那种被折磨傻了的人:她本来完全可能被恶劣的环境毁灭,但要在精神上摧垮她,也就是说,使她心生畏惧,压服她的意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此外,索涅奇卡说她精神不正常,这也是言之有据的。当然,对此还不能作出最后的结论,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最近一年以来,她那可怜的头脑受到的折磨确实是太多了,因而多少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而肺病的严重恶化,也恰如医生所说的那样,也会导致精神错乱。

酒的数量很少,品种也不太多,更没有马德拉酒:这是过分夸张了,不过酒还是有的。有伏特加、罗姆酒和里斯本葡萄酒,这些酒质量低劣,数量倒是颇为充足。吃的食物中,除了蜜饭[319],还有三四道菜(顺便说一下,还有煎饼),全都是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厨房里做出来的,此外,还同时生了两个茶炊,那是准备饭后喝茶和喝潘趣酒[320]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采购的,有一个不知何故住在利佩韦赫泽尔太太这里的可怜兮兮的波兰房客[321]自告奋勇来听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差遣,昨天整整一天和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他都一直在席不暇暖地奔东跑西,累得筋疲力尽,似乎要不遗余力地让别人都注意到他。每件小事他都要随时随地请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跑到劝业场[322]去找她,不住口地称她为“少尉夫人”,最后终于使她像厌烦苦萝卜一样厌烦了他,尽管最初她曾经称赞过,如果没有这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她就会彻底累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性格中有一个特点: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总是喜欢急不可耐地为之涂上最美好、最艳丽的色彩,天花乱坠地对他加以吹捧,甚至吹捧得那人自己都不好意思,她还会杜撰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给别人脸上贴金,并且真心诚意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确有其事,而后来,当她倏然大失所望时,又会跟几小时前还崇拜得无以复加的那人一刀两断,并对之大加羞辱,不屑一顾、粗暴蛮横地将之赶出门去。她天生就是一个爱说爱笑、乐天活泼、性格温和的人,但由于不幸和挫折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她开始那样狂热地向往和追求一种人人都能和睦相处、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能容忍他们过另一种生活,因此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摩擦,最微乎其微的挫折,都几乎会使她立即怒气冲冲,转眼之间,那些最光辉灿烂的希望和最美妙无比的幻想冰消瓦解了,她开始诅咒命运,撕毁和摔掉随手抓到的一切,还拿脑袋去撞墙。不知何故,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突然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眼里具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并且受到她异乎寻常的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一开始筹办这次丧后酬客宴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就诚心诚意地决定在各方面帮她张罗:动手摆开桌子,提供桌布、碗碟和其他东西,并在自己的厨房里做饭炒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因为要去墓地,就把家里的一切全权委托给她,让她放手操办。果然,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一应俱全:桌子上铺着干干净净的桌布,碗碟、刀叉、酒杯、大玻璃杯、茶杯,应有尽有,当然喽,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各个房客那里东拼西凑拢来的,大小不一,式样各异,不过全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安排得妥妥帖帖的。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深感事情办得相当出色,因此在迎接送葬回来的人们时,甚至还颇有几分自豪。她打扮得非常漂亮,戴着一顶饰有黑色新缎带的包发帽,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这种自豪感尽管合情合理,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不知怎的很不喜欢:“似乎没有你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别人就真的连桌子都不会摆了似的!”她也不喜欢那顶饰着黑色新缎带的包发帽:“这个蠢兮兮的德国女人如此得意,可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房东,并且大发慈悲而帮助了穷困不堪的房客吧?大发慈悲!这倒要请教请教!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父亲当过上校,还差点当上省长,有时候举办家宴,一请就是四十位客人,像你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样的人,或者最好是说,像路德维希娜这样的人,连厨房都不会让你进呢……”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决定暂时不露声色,虽然她已暗暗打定了主意,今天非杀一杀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威风不可,让她牢牢记住自己的真正地位,否则,天知道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何等了不得的角色,然而暂时还只能让她受到冷淡。另一件不愉快的事更是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切齿痛恨: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除了那个波兰人总算及时赶到了墓地,其他被邀请的房客,谁都没有来;而来参加葬后酬客宴的,也就是来喝酒吃饭的,都是一些孤雏腐鼠般的穷光蛋,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已经喝得不辨东西,简直是一群废物。而房客中那几个年龄较大和比较体面的人,全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都没来。例如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可以说是房客之中最体面的人,他却没来。然而还在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便迫不及待地对所有人,也就是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波列奇卡、索尼娅以及那个波兰人瞎吹神侃了好一大通,说这是一个非常高尚、非常慷慨的人,在社会上有广阔的关系网,家里堆金迭玉,是她第一个丈夫的朋友,也是她父亲家里的常客,他答应想方设法尽其所能为她争取一笔数量可观的抚恤金。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出,如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夸耀某人在社会上有广阔的关系网,家里堆金迭玉,那么绝非她得到了任何好处,或者有任何个人的打算,而是毫无私心,可以说是出于满腔热情,只是因为她把赞扬那人并大大抬高那人的身价当作一种乐趣。“这个可恶的坏蛋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没有来,大概,“是以卢仁为榜样”,亦步亦趋吧。“这个家伙妄自尊大吧?邀请他,只是出于好意给他点面子,而且也是因为他和彼得·彼得罗维奇住在同一间房子,又是他的熟人,不请他面子上过不去。”那位颇具上流社会高贵风度的夫人和她的女儿,一位“青春已逝的老姑娘”也没有来,她们虽然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寓所里一共才住了两个礼拜,然而已经多次抱怨马尔梅拉多夫家里传出的大吵大闹声和狂喊乱叫声,特别是当死者生前醉眼迷离地回家的时候;当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早已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那里获悉了她们的抱怨,因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每次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吵架、威胁要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去的时候,总会扯开嗓门高声大叫,说他们打扰了“两位高贵的房客,而他们一家子都还抵不上她们的一个脚指头”。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故意邀请了“她似乎还抵不上她们的一个脚指头”的这位夫人及其女儿,尤其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每当她们偶然劈面相逢的时候,那位夫人都要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因此,那就让她知道知道,这里的人“思想和感情更为高尚,不记宿怨,仍然邀请她们”,而且要让她们看到,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并非一向就过这种苦日子的人。关于这一点,她准备在酒宴上一定要向她们解释清楚,而且必须告诉她们,她那已故父亲的身份几乎相当于省长,同时也间接地向她们暗示一下,以后劈面相逢的时候,再也无需把头扭向一边,这样做是愚不可及的。那个胖乎乎的中校(其实是个退役的上尉)也没有来,原来,从昨天早晨起,他就已“烂醉得像一头死猪”了。总而言之,应邀前来的只有以下几个人:首先是那个波兰人,接着是一个相貌丑陋、沉默寡言的小职员,他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燕尾服,满脸粉刺,身上散发出一种臭烘烘的气味;随后是一个两耳已聋、双眼也几乎全瞎的小老头儿,他以前在一个什么邮政总局供职,不知什么原因,很久以来他一直被一个什么人供养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寓所里。还有一个醉醺醺的退役中尉,实际上是个军需官,不时放声大笑,简直不成体统,而且,“想想看吧”,竟然连背心都没穿!还有一个什么人,居然连招呼都没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打一个,一进来就坐在桌子旁。最后,还有一个人因为没有外衣,穿着睡衣就跑来了,这实在是太不像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和那个波兰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了出去。然而,那个波兰人又带来了另外两个波兰人,他们任何时候都不曾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里住过,在此之前,寓所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们。所有这一切都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为不快,怒火中烧。“既然如此,这酒宴又究竟是为谁准备的呢?”为了给客人腾出座位来,甚至没有让孩子们入席,屋子本来就够挤的了,那张桌子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只好让他们在后面墙角的一个箱子上用餐,而且只能安排下两个最小的孩子坐在长凳上,而波列奇卡呢,已经算是大人了,应该站在后面照看他们,给他们喂饭,为他们揩鼻涕,就像侍候“贵族子弟”一样。总而言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由得更加神气十足,甚至盛气凌人地迎接所有的客人。她用极其严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某几个人,以高人一等的姿态请他们入席。不知何故,她把其他那些人没来赴宴归咎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突然对她十分怠慢,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立即发觉了这一点,顿时感到极其委屈。这样的开始绝不会有好的结局。终于,所有的人都坐了下来。

几乎就在大家刚刚从墓地回来的时候,拉斯科尔尼科夫走了进来。他的到来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欣喜欲狂,第一,因为他是所有客人中唯一一位“满腹经纶的人”,而且,“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样,两年以后他就将成为这里一所大学的教授”;第二,因为他一进门就彬彬有礼地向她道歉,说他尽管极其想去参加葬礼,但终于因事没能去成。她急波波地迎上前去,请他坐在自己的左边(右边已坐着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尽管她忙得不亦乐乎,东奔西跑地张罗着,吩咐按规定的秩序上菜,并保证每个客人都有一份,尽管她痛苦不堪地咳个不停,时常咳得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而且,最近两天这咳嗽似乎变得特别根深蒂固了,但她依旧一刻不停地跟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话,迫不及待地轻声向他倾诉心中郁积的全部情感,和因丧后酬客宴的徒劳无益而产生的合情合理的愤怒;而且,这种愤怒时常变为最酣畅淋漓、最无所顾忌的大笑,她嘲笑在座的客人,尤其是女房东。

“一切都怪这只布谷鸟[323]。您清楚,我说的是谁:是她,就是她呀!”于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朝女房东那边点一点头,向他指明说的是谁。“您瞧瞧她吧:眼睛瞪得溜圆,已感觉到我们是在谈她了,但又搞不清我们说些什么,所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呸,猫头鹰!哈——哈——哈!……咳——咳——咳!她带着这顶包发帽来摆什么阔呀!咳——咳——咳!您发现没有,她老是想让大家都认为,她是我的保护神,她参加酒宴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把她当作正派人,请她代我邀请几位颇有身份的客人,也就是亡夫的熟人,然而您瞧,她都请来了些什么人啊:一群小丑!一群邋遢鬼!您瞧瞧这个脸上脏兮兮的家伙:简直就是长着两条腿的饭桶!而这两个波兰人……哈——哈——哈!……咳——咳——咳!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任何时候看见过他们,我也从来没看见过他们;那么,我请问您,他们来干什么呢?倒是挺循规蹈矩地坐成一排。潘涅,盖伊[324]!”她突然冲着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大喊一声,“您吃过煎饼了吗?再吃一点嘛!喝啤酒啊,啤酒!要不要伏特加?您瞧:他跳起身来,在向我鞠躬致谢呢!您瞧,您瞧:他们准是饿极了,真可怜!没关系,让他们饱餐一顿吧。他们至少不吵吵嚷嚷的,只是……只是,真的,我倒是为女房东的那些银汤匙担心呢!……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突然近乎大声地对她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您的银汤匙被人偷走了,我可不负责任!哈——哈——哈!”她纵声大笑起来,又转脸朝着拉斯科尔尼科夫,又冲着女房东那边点一点头向他指明,并且为自己出格的言行而兴高采烈。“她搞不清楚,又搞不清楚!她大张着嘴傻坐在那里,您瞧:猫头鹰,活脱脱是只猫头鹰,一只系着新缎带的雌猫头鹰,哈——哈——哈!”

这时笑声又变成了一阵无法忍受的干咳,欲罢不能,持续了足足五分钟之久。手帕上留下了点点殷红的血迹,额头上渗出颗颗豆大的汗珠。她默然无语地让拉斯科尔尼科夫看了看血迹,但刚一喘过气来,就又马上乐此不疲地对他悄声细语起来,而且双颊上泛起了两片潮红:

“您瞧,我托付她办的可以说是一件最精细的事,也就是邀请那位夫人和她的女儿,您清楚我说的是谁吗?这件事需要最温和委婉的态度,最巧妙得体的方式,可她却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那个外地来的笨蛋,那个妄自尊大的骚货,那个一文不值的外省乡巴佬,只不过因为她是当地一个什么少校的寡妇,来这里申请一笔抚恤金,天天在政府机关里跑进跑出,连裙子的下摆都磨破了,她都已经五十五岁了,还画眉染发,搽脂抹粉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下贱骚货,不仅装大不来,而且也没派个人来道一声歉,即使来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基本的礼貌也总该懂得吧!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也不来?而索尼娅究竟在哪里呢?她又到哪里去了呢?啊,瞧她终于来了!怎么回事,索尼娅,你到哪里去啦?奇怪啊,你甚至连自己父亲的葬礼都不能准时参加。罗季昂·罗曼内奇,就让她坐在您身边吧。这是你的位子,索涅奇卡……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拿吧。吃点肉冻吧,这是最好吃的。煎饼这就送上来了。给孩子们也送了吗?波列奇卡,所有的东西你们那里都样样齐全吗?咳——咳——咳!唔,很好。廖尼娅,你要乖一点,而你呢,科里亚,别把两只小脚晃来晃去的;规规矩矩坐着,要像贵族家的孩子那样。你说什么呀,索涅奇卡?”

索尼娅赶忙向她转达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歉意,她有意说得响亮一些,以便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并且使用的都是一些精心选择的最恭敬的词句,甚至故意模仿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口气,并进行了加工润色。她还补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特别关照要她转告的是,只要他一有空闲,他就会马上前来和她单独谈一些事情,并且商量一下今后可以做哪些事情,应该采取哪些措施,等等。

索尼娅知道,这样说会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心平气和一些,让她聊以自慰,感到心满意足,而主要的是——她的自尊心将因此得到满足。她匆匆向拉斯科尔尼科夫行了一个礼,便坐到他的身旁,并且飞快好奇地扫视了他一下。不过在此以后的时间里,不知何故她却一直既避免看他,也避免和他说话。尽管她双眼一直望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尽力让她开心,但又显得似乎心不在焉。不管是她,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都未穿孝服,因为家里没有孝服可穿;索尼娅穿着一件深褐色的衣服,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则穿着自己那件唯一的带条纹的深色印花布连衣裙。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情况,顺顺当当地讲完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得意洋洋地听完索尼娅的介绍后,又同样得意洋洋地问她: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怎样?接着,马上几乎大声地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耳语道,假如彼得·彼得罗维奇这样令人尊敬、庄重体面的人会置身于“这群怪物”之中,那才真是咄咄怪事呢,尽管他诚心诚意地关心她这一家子,总是记着跟她父亲的老交情。

“这就是我特别感激您的缘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承蒙您屈尊前来,赏光给我这片待客的真情,”她几乎是大声补充道,“不过,我确信,您是出于对我那可怜的亡夫非同一般的深情厚谊,才前来履行自己的诺言的。”

然后她再次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客人,突然特别关心地隔着桌子大声问对面那个聋老头:“您是否还要一点烤肉?您是否已喝过里斯本葡萄酒了?”小老头没有回答,他好久都没听清楚别人在问他什么,尽管坐在他两边的人为了取笑,甚至推了他好几下。他只是张大嘴巴东张张西望望,这就更加惹得大家忍俊不禁了。

“瞧,简直是个糊涂蛋!您瞧,您瞧!究竟请他来干什么呢?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嘛,那我是一直相信他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继续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当然啦,他可不像……”她疾言厉色、毫不客气地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以致她被吓得胆怯起来,“不像您那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裙子下摆都拖到地上的贱货,这种人在先父家里就连当厨娘都不够格,而我的亡夫当然会赏她们一个脸,接受她们,不过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宅心仁厚,广被一切。”

“是啊,他还喜欢喝酒;很爱这玩意儿,经常喝呢!”那个退职的军需官突然高声嚷了起来,说着一口喝光了第十二杯伏特加。

“亡夫确实有这个毛病,这是人尽皆知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汤下面地抓住了他的话柄,“但他是一个与人为善、襟怀坦白的人,热爱自己的家庭,尊重家里的人;唯一的不足是,他由于太菩萨心肠了,所以对任何道德败坏的家伙都深信不疑,天知道他跟什么人没一起喝过酒,就是那些连他的一只鞋底都不如的人,都和他一块喝酒呢!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知道吗,在他的口袋里我找到了一块公鸡形状的蜜糖饼干:醉得像个死人,可心里还惦记着孩子们呢!”

“公——鸡——形——的?您说的是:公——鸡——形——的?”那位军需官先生高声叫道。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就不屑于回答他。她不知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长叹了一声。

“您也许和大家一样,认为我对他太严厉了,”她转过脸来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说道。“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尊敬我,极其、极其尊敬我!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有时候真是觉得他可怜!常常,他就那么坐在角落里望着我,我真是十分心疼他,真想跟他亲热亲热,可回头一想:‘你一对他亲热,他就又会去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对他严厉,才能多少管束住他一点。”

“是啊,常常揪他的头发,揪了多少次啊。”那位军需官又大声吼道,说着又往嘴里灌了一杯伏特加。

“对有些笨猪,不但要揪他的头发,而且要用笤帚揍他,这是大有好处的。我刚才指的并不是亡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针锋相对地回敬军需官。

她两颊的潮红越来越浓艳了,胸脯也起伏不已。再过一分钟,她眼看就要跟人吵起来了。很多人都在嘿嘿地笑着,显而易见,这件事很令他们开心。有人开始轻轻推那位军需官,不知在跟他窃窃私语着什么。看得出来,这是存心挑起他们吵架。

“那么请——请——请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军需官开口说道,“也就是说,您指的是……哪一个……您刚才说的话是……其实,也用不着说了!小事一桩!一个小寡妇!一个小遗孀!我原谅您……我不放在心上!”说着他又干了一杯伏特加。

拉斯科尔尼科夫坐在那里,怀着厌恶的心情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只是出于礼貌,才吃几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流水价往他盘里放的菜肴,以免她见怪。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索尼娅。然而索尼娅越来越惊慌不安,忧心忡忡;她也预感到,丧后酬客宴是不会风平浪静地收场的,因此担惊受怕地注视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怒火越来越高的神色。与此同时,她也知道,那两位外地来的女士之所以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邀请嗤之以鼻,主要原因在于她索尼娅。她听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亲口说,那位母亲甚至认为受到这一邀请是奇耻大辱,并且提出问题:“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和这种女人坐在一起呢?”索尼娅预感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这件事情已经多多少少有所耳闻了,而侮辱她索尼娅,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来,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的孩子、侮辱她的父亲更让她切齿痛恨,总之,这是一种莫此为甚的侮辱。索尼娅也知道,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必定会向这两个裙子拖到地上的贱货证明,她们两个是什么……”等等,等等。这时,似乎是故意为之,有人从桌子的另一端递给索尼娅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用黑面包捏成并且被一支箭穿透的两颗心。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顿时满脸涨得通红,马上隔着桌子大声宣布,递盘子的人一定是“一头喝醉了的蠢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预感到情况不妙,同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傲慢态度也使她打心底里感到委屈,为了缓解一下大家的不愉快心情,也顺便提高一下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她突然无缘无故地开始讲起她熟人的一个故事来,说是“药店里的卡尔”有一天夜里坐了一辆马车出去,“马车夫想要杀调(掉)他,卡尔咳咳(苦苦)哀求马车夫千万别杀调(掉)他,他束手无怯(策),涕泪交楼(流),怕得要死,吓得心都像给刀子刺专(穿)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也微微笑了一下,但又立刻指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不应该用俄语说笑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更加气恼,反驳说,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325],是个希(极)其、希(极)其重要的银(人)物,走起路来双手总是摸进别人的口台(袋)里”。爱笑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实在是忍俊不禁了,不由得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气得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怒火冲天,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

“瞧,这只猫头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马上又对拉斯科尔尼科夫低声说道,她几乎又笑逐颜开了,“她本来想说:双手插进口袋里,但是却说成双手摸进别人的口袋里,咳——咳!您是否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毫无疑问,所有这些侨居彼得堡的外国人,主要是那些不知从哪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德国人,无一例外地都比我们愚蠢!您想想看,难道可以说‘药店里的卡尔吓得心都像给刀子刺穿了’,还说他(这个废物!)不是把那个马车夫捆起来,反倒‘束手无策,涕泪交流,怕得要死’。唉,真是个蠢女人!她还以为,她这个故事动人心弦,却没有料到,这样反而暴露了她的愚不可及!我认为,这个喝醉了酒的军需官都比她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酒鬼,醉得不辨东西南北了,而这些人却全都正襟危坐,规行矩步……瞧,她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气涌如山呢!气涌如山呢!哈——哈——哈!咳——咳——咳!”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笑逐颜开了,她立刻津津有味地闲聊起各种琐事来,并且突然谈到,只要一领到抚恤金,她一定要用这笔钱在自己的故乡T市办一所贵族女子寄宿中学。关于这件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没有亲自告诉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因此她马上心醉神迷地谈起办学的最诱人的细节来。不知怎的,她的手里突然冒出了一张“奖状”,也就是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小酒馆里向拉斯科尔尼科夫提到过的那一张奖状,当时他告诉他,他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高等贵族女子学校毕业时,“在省长和其他社会名流面前”表演过披巾舞。这张奖状眼下显然可以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完全有资格创办女子寄宿学校;不过她把它拿出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万一来参加丧后酬客宴的“那两个穿得妖里妖气、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开一开眼界,彻底杀杀她们的傲气,并且要丁一确二地向她们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出身于一个最高贵的,“甚至可以说贵族的家庭,是上校的掌上明珠,比最近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的大批女冒险家要高贵得多”。奖状立即在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中间飞快地传开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这件事并不加以阻止,因为这张奖状确确实实en toutes lettres[326]说明,她是曾经荣获勋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儿,因而实际上几乎就是上校的千金小姐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兴高采烈起来,立即不厌其详地大谈特谈她未来在T市的美好而宁静的生活;谈到她将要聘请到寄宿学校任课的教师;还谈到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头儿,法国人曼戈,他曾在高等贵族女子学校教过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法语,现在他仍在T市安度晚年,只要付给他一点点报酬,他一定会去她那里工作。最后谈到了索尼娅,“她也会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块儿到T市去,协助她照管一切”。可是就在这时,桌子的另一头突然有人扑哧地笑了一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马上极力装出一副对桌子那边的笑声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也立刻故意提高了声音,喜形于色地说,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无疑具有担任她的助手的条件和能力:“她温顺柔和,任劳任怨,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品德高尚,而且很有教养”,说着她爱抚地拍了拍索尼娅的脸蛋,并欠起身来,热火火地吻了她两下。索尼娅的脸刷地变得绯红,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接着又马上自己数说自己“是个神经脆弱的傻女人,而且伤心过度,丧后酬客宴该结束了,因为菜都已经上完吃光了,该送茶来了”。就在这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由于在这场谈话的整个过程中完全插不上一句话,而且大家也根本不听她说话,因此忍无可忍了,她突然打算冒险孤注一掷,于是满怀忧虑地大胆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提出了一个很有实际意义、思深虑远的建议,即在未来的女子寄宿学校里,应该特别注意女孩们内衣(笛·威舍[327])的清洁,而且“一定得有一位忠于职守的女士(笛·达美[328])好好地照看内衣”,其次,“应该禁止所有的女孩子在夜里偷偷阅读任何小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确实心烦意乱,而且已经疲累之极,丧后酬客宴更是使她深恶痛疾,因此立即“猛然打断”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话,说她“一派胡言”,不懂装懂;说照管笛·威舍是女管理员的事情,无需贵族女子中学的校长操心;至于偷看小说,这种话本身简直就有伤大雅,请她还是趁早闭嘴为妙。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脸腾地涨得通红,她怒气冲冲地说,她完全是“一片好心”,是“一片大大的好心”,还说“住在这里,可格里德[329]很久很久没有交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即“把话顶了回去”,宣称她说的“一片好心”纯属谎言,因为就在昨天,当死者还停放在桌子上的时候[330],她早已拿房租来折磨她了。对于这个问题,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据理力争,另加反击,说她“邀请了那两位女士,但那两位女士不愿来,因为那两位女士是高贵的夫人和小姐,不能到卑贱的女人这里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即向她“强调指出”,由于她是一个肮里肮脏的货色,因此根本就没有资格谈论什么是真正的高贵。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立即声明,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是个希(极)其、希(极)其重要的银(人)物,走起路来双手总是摸进别人的口台(袋)里,并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呸’、‘呸’”,为了栩栩如生地向大家展示自己法特尔的英姿,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口袋里,并且鼓起腮帮,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在说“呸——呸”,所有的房客都放声大笑,他们都预感到即将有一场争吵,因此故意叫好,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鼓劲助威。面对此情此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深感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她立即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字字分明地”宣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法特尔,而实际上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只不过是住在彼得堡的一个楚赫纳[331]女酒鬼,大概从前在什么地方当过厨娘,也许比这还要卑贱。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脸顿时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她尖起嗓子大喊大叫说,说不定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就没有什么法特尔;而她确实有一位法特尔·阿乌斯·柏林,他穿着很长很长的礼服,并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呸,呸,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屑一顾地指出,她的出身是众所周知的,这张奖状上就白纸黑字地印得分分明明,她的父亲是一位上校;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亲(假如她果真有个什么父亲的话),也许是个在彼得堡卖牛奶的楚赫纳人;而更为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父亲,因为至今还没有人弄明白过,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称是什么:是伊万诺芙娜呢,还是路德维希娜?这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已气得大发雷霆了,她用拳头不断捶打着桌子,尖声厉叫着,说她是阿玛丽-伊万[332],而不是路德维希娜,她的法特尔“名叫约翰,当过市长”,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法特尔“根本就从来没有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用严厉但表面上显然从容不迫的语调(虽然她的脸白煞煞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已)对她说,如果她还胆敢哪怕只是一次,“把她自己那个下流的父亲和她的父亲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要从头上揪下她的包发帽,把它踩得稀巴烂”。听了这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气得满屋子乱窜,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地高喊,说她是房东,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即从这所公寓里搬走”;接着又不知何故扑到桌子边把那些银汤匙全都收了起来。顿时,叫喊声、吵闹声震天动地;孩子们也哭了起来。索尼娅赶忙跑过去拦住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然而当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突然大喊大叫什么黄色执照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猛地推开了索尼娅,飞扑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跟前,打算立即把自己的那个威胁变为实际行动,揪下并踩烂她的包发帽。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门口突然出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他站在那里,用威严的目光凝神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急忙奔向他身边。

“彼得·彼得罗维奇!”她高声喊道,“您可要保护我啊!请您让这个愚昧的贱货知道,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惨遭不幸的高贵的夫人,这种行为是犯法的……我要去见总督大人本人……她要负一切责任……请您记住先父对您的热情款待,保护一下这些没爹的孩子吧。”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夫人,”彼得·彼得罗维奇很不耐烦地挥手让她走开,“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我根本就未曾有幸认识令尊……对不起了,夫人!(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想干预您和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旷日持久的争吵……我来这里,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我想马上跟您的继女索菲娅……伊万诺芙娜[333]……这样称呼,没错吧?跟她谈一件事。请让我进去……”

说着,彼得·彼得罗维奇侧身绕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朝索尼娅站在那里的对面墙脚走去。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仿若霹雳击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她无法明白,彼得·彼得罗维奇怎么能断然否认曾受过她父亲的热情款待。既然她杜撰了这种热情款待,她自己也就确信实有其事了。彼得·彼得罗维奇那种官腔十足、冷若冰霜、甚至不屑一顾的威胁的语气也使她大吃一惊。而且,他一露面,不知为什么大家就慢慢安静了下来。此外,这个“精明能干、一本正经”的人物与这一伙人反差极其强烈,显得相当不谐调,而且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大概必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原因,才使他屈尊来到这伙人中间,看来,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弄出什么名堂来。站在索尼娅身旁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侧身走开,让他过去;彼得·彼得罗维奇对他简直就视若无睹。过了一会儿,列别贾特尼科夫也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走进屋里,但是也带着一种特殊的好奇心、一种近乎惊异的神情站在原地;他留神细听着,不过,他似乎很久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我也许要打断一下大家,但这件事情相当重要,”彼得·彼得罗维奇说,不知怎的,这话似乎是对大家而不是针对某一个具体的对象说的,“我甚至非常高兴当着大家的面谈这件事情。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我十分恳切地要求您以房东的身份,留心倾听我跟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以下的谈话。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他直接转向早已惊诧莫名、而且预先感到惶恐不安的索尼娅继续说,“您刚一离开我的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放在我桌子上的我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便无影无踪了。假如您,无论以什么方式知道并且向我们指明这钞票在什么地方,那么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并请这屋里的所有人做证,事情就到此为止。否则,我将被迫采取非常严厉的措施,那时……您就只能怨您自己了!”

屋子里浓浓地笼罩着一片寂静。就连哭哭啼啼的孩子们也鸦雀无声了。索尼娅站在那里,脸像死人一般白支支的,望着卢仁,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她似乎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几秒钟过去了。

“唔,那么究竟怎么办呢?”卢仁直盯盯地逼视着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索尼娅终于用软怯怯的声音说。

“不知道?您不知道?”卢仁追问着,又沉默了几秒钟。“请您再想一想吧,小姐,”他说话的语调开始严厉起来,不过仍然像是在进行规劝,“好好想一想吧,我同意再给您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您要明白:如果我不是十拿九稳,那么,凭我的经验,我当然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冒险揭穿您;因为像这样直截了当的公开指控,如果是一种诬告,或者哪怕仅仅是错告,我本人都要负一定的责任的。我对此也是胸中有数的。今天早晨,因为急需用钱,我兑换了一些五厘的债券,票面总额是三千卢布。账目单就在我的皮夹子里。回家以后,我开始数钱,——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对此可以做证,——我数了两千三百卢布,放进皮夹子里,又把皮夹子塞进常礼服侧面的口袋里。桌子上还剩下五百卢布左右的现钞,其中有三张现钞每张票面是一百卢布的。就在这时您来了(是应我的邀请来的)——后来您在我那里一直都坐立不安,甚至在谈话的过程中有三次站起身来,不知何故急于离去,尽管我们的谈话尚未结束。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都可以做证。小姐,您自己大概也不会拒绝承认,我通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邀请您去我那里,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和您商谈一下您的亲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未能到她这里出席丧后酬客宴)孤苦伶仃、贫无所依的境况,筹划一下怎样为她做一些有益的实事,诸如募捐、抽彩之类的事情。您向我表示感谢,甚至流下了眼泪(我把事情的经过纤细无遗地如实说出来,第一,是为了帮您回忆起来;第二,是为了向您表明,任何细如毫发的事情都留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您,作为我以个人的名义送给您亲属的第一次救济。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都是亲眼目睹了的。后来我送您到门口,——您还是那样心慌意乱,——您走了之后,只剩下我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两人单独相处,我们交谈了十分钟左右,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就起身出去了,我又回到放着钞票的桌子跟前,准备把钱数好,照原先的安排另外存放。我大吃一惊的是,这堆钱中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不翼而飞了。请您好好想一想吧: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怀疑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的,就连这样的猜测我都感到羞愧。我数错了,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您进来的一分钟前,我刚数完钱,发现总数是对的。您自己也会同意,回想起您的坐立不安,您的急于离去,以及您有一阵子把手放在桌子上;而且考虑到您的社会地位以及与这种地位同生共长的某些习惯,我可以说是不寒而栗地,甚至是违心地,不得不对您产生怀疑,——当然喽,这是十分残酷的,但却是极其公正的!我还要补充一句,并重申一遍,尽管我心中有数,我也明白,我现在的指控对我来说毕竟还是有几分冒险。不过,您看得出来,我是不会半途而废的,我会追根究底,直到真相大白,而且我要告诉您为什么这样做:唯一的,小姐,唯一的原因就是您太背恩忘义!怎么?我请您去是为了您那些一无所有的亲属的利益,并且还力所能及地资助了您十个卢布,而您却立竿见影地用这种行动来回报我为您所做的一切!不,这实在是太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必须教训教训您。您好好考虑考虑吧;而且作为您的真正朋友,我请求您(因为此时此刻您不可能有更好的朋友),赶快幡然醒悟吧!否则,我就要铁面无情了!那么,怎么样呢?”

“我没有拿过您任何东西,”索尼娅战战兢兢地低声说,“您给过我十个卢布,您这就拿回去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找到打上结扣的地方,解开了它,拿出那张十卢布的钞票,伸手递给卢仁。

“那么,另外那一百卢布,您就断然不予承认了?”卢仁一追到底地责问道,他没有去接那张钞票。

索尼娅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以那样可怕、严厉、讥笑、憎恨的眼光看着她。她望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他在墙边站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哦,上帝呀!”索尼娅情不自禁地脱口喊道。

“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应该到警察局去报案,因此,我恳切地要求您先派人去把看门人叫来。”卢仁轻声轻气、甚至和蔼可亲地说。

“格特·德尔·巴尔姆海尔齐格[334]!我早就知道,她爱偷东西!”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拍舞着双手说。

“您早就知道了吗?”卢仁接过话题,“这样看来,您以前就至少已经有作出这种结论的某些根据了。最尊敬的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请您记住自己说的这句话,您这可是当着许多证人的面说的啊。”

屋子里的议论声顿时沸反盈天。人们都口沸目赤,群情激奋。

“什——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忽然醒悟过来,她大叫一声,仿佛离弦之箭,猛扑向卢仁,“什么!您指控她偷钱?您说这是索尼娅干的?啊呀,你们这些下流货,你们这些下流货!”说着,她奔到索尼娅面前,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像老虎钳一般紧紧地抱住她。

“索尼娅!你怎么竟敢大胆收下他的十个卢布!噢,傻女儿啊!拿来给我!马上把这十个卢布拿来——好极了!”

于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索尼娅手中一把抢过钞票,在手里揉成一团,猛一挥手,照准卢仁的脸扔了过去。纸团击中了他的一只眼睛,弹落到地板上。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赶忙跑过去拾起钞票。彼得·彼得罗维奇勃然变色了。

“把这个疯女人抓起来!”他大喊大叫起来。

这时,站在门口的列别贾特尼科夫的身边又增加了几张新的面孔,那两个外省来的女士也置身其中,她们也在探头探脑地往屋里张望。

“什么!叫我疯女人?我会是疯女人吗?蠢——猪!”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尖起嗓子叫了起来,“你自己是个蠢猪,下流的讼棍,卑劣的小人!索尼娅,索尼娅会拿他的钱吗!索尼娅会是小偷吗!她还会把钱给你呢,蠢猪!”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见过蠢猪吗?”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跑来跑去,一个劲地指着卢仁,让大家看。“怎么!你也跟着瞎嚷嚷!”她看见了女房东,“你这个卖香肠的婆娘[335],你也出来帮腔做证,说索尼娅‘偷过东西’,你这下贱的女人,你这穿着钟式裙的普鲁士母鸡!哎呀,你们啊!哎呀,你们啊!她从你这个下流胚那里回来以后,就马上坐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旁边,一直待在那里!……你们尽管搜她的身上!既然她寸步未离地坐在这里,那么,钱应该就在她的身上!你们搜吧,搜哇,搜哇!只是你如果搜不出来,那可就对不起了,亲爱的,你就得负责任!我要去见皇上,去见皇上,去见仁慈的沙皇本人,跪在他的脚下,我这就去,今天就去!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他们会放我进去的!你以为,他们不会放我进去吗?你瞎说,我会进去的!我会如愿以偿的!你以为她温柔和顺,就可以打她的坏主意吗?然而,老兄,我可是个一身是胆,无所畏惧的人!你的算盘打错了!你快搜啊!搜呀,搜呀,你倒是搜呀!”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义愤填膺,揪住卢仁,把他往索尼娅跟前猛推。

“我是打算搜的,也愿意负责……然而,夫人,请您少安毋躁,请您少安毋躁!……我十分清楚,您是一个一身是胆,无所畏惧的人!……这……这……这怎么办呢?”卢仁嘟嘟哝哝着,“这种事应该有警察在场……尽管现在的证人已绰绰有余……我愿意……然而,不管怎么说,男人毕竟不太方便……因为性别不同啊……如果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愿意帮忙……虽然,说实话,真不应该这么做。这可怎么办呢?”

“您想叫谁就叫谁!谁愿意搜,就让谁来搜好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叫道,“索尼娅,翻出口袋来让他们看!瞧啊,瞧啊!您看啊,恶魔,空空的,这里是一块手帕,口袋里空无一物,您看见了吧!这是另一只口袋,瞧啊,瞧啊!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是把两只口袋一只紧接一只地翻过来的,而是猛一使劲拉出来的。然而从第二个口袋,即右边的那只口袋里,突然蹦出了一张钞票,在空中画了一道抛物线,落到了卢仁的脚旁。大家都目睹了这一情景;很多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彼得·彼得罗维奇俯身用两个手指从地上拈起钞票,高高举起让大家看,然后把它打开。这是一张折作八层的一百卢布。彼得·彼得罗维奇高举着那只手转了一圈,让大家都看清那张钞票。

“小偷!从屋子里滚(滚出去)!讲(警)察!讲(警)察!”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应该把他们都驱赶(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滚!”

惊呼声、叫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直定定地望着索尼娅,有时又飞快地瞥一眼卢仁。索尼娅依旧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甚至几乎丧失了惊讶的感觉。突然,一片红晕涨满了她的整个面颊;她惊叫了一声,并且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拿!我不知道!”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号叫,并且扑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怀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一把抱住,紧紧地搂在胸前,似乎想用自己的胸膛来保护她免遭他人的伤害。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信!你要知道,我不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说道(尽管这是众目昭彰的事情),她用双手紧紧地抱住索尼娅,像摇小孩一样使劲摇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频频吻她,又抓住她的两只手没完没了地吻个不休。“说你偷钱!这些人简直是愚不可及啊!噢,上帝啊,你们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哪,”她冲大家高喊着,“你们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颗心灵,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她竟会偷钱,她!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她为了济人之难会脱下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光着脚去把它卖掉,再把钱送给你们,瞧啊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因为我的孩子啼饥号寒,她甚至去领了黄色执照,她完全是为了我们才去出卖自己的呀!……哎哟,死鬼,死鬼呀!哎哟,死鬼,死鬼呀!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为你办的丧后酬客宴!上帝啊!你们倒是保护保护她呀,究竟为什么光是站着呢!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你为什么不出来主持正义啊?难道连您都不相信她?你们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抵不上,你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上帝啊!最后只好请您保护她了!”

可怜兮兮、患有痨病、孤苦无依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哭诉,似乎深深地打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在这张痛苦得变了样的、黄瘦憔悴的痨病患者的脸上,在这两片枯干枯干、凝着血迹的嘴唇上,在这一串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在这一阵好似孩子啼哭的抽噎声里,在这轻信、天真同时又十分绝望的祈求保护的哀告声内,包含着多少不幸和痛苦啊,因而,大家都似乎怜悯起她来。至少,彼得·彼得罗维奇马上就怜悯起她来。

“夫人!夫人!”他娓娓动听地叫道,“这件事与您毫无关系!没有任何人会指控您是教唆者或同谋者,何况正是您翻出口袋,使这事昭然若揭:由此可见,您原先一无所知。如果可以说是贫困逼迫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样做的话,那我极其、极其怜悯她,然而,小姐,您为什么不愿承认呢?是怕丢脸吗?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吗?也许,是惊慌失措了?事情是丁一确二的;也是彰明较著的……然而,为什么要干这种坏事呢!诸位!”他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诸位!我怜悯她,而且,可以这么说吧,深深地同情她,因此,就是现在,我准备原谅她,尽管我个人受到了人身侮辱。小姐,但愿您能把现在的耻辱作为今后的教训,”他对索尼娅说,“一切到此为止,我不再继续追究,好吧,这事就结束了。够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瞟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怒火灼灼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而此时此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仿佛已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像疯子般地紧抱住索尼娅,并且吻个不休。孩子们也从四面八方纷纷伸出自己的小手去拥抱索尼娅,而波列奇卡呢——虽然还不完全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则失声痛哭,泪流满面,并且把自己那哭肿了的美丽的小脸蛋紧贴在索尼娅的肩上。

“这是多么卑鄙的勾当啊!”突然从门口传来了一声高呼。

彼得·彼得罗维奇赶忙回头张望。

“多么卑鄙的勾当!”列别贾特尼科夫直逼逼地盯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句。

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似乎颤抖了一下。这一点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大家都回忆起了这一情景。)列别贾特尼科夫大步跨进了房间。

“而且您竟然还敢让我做证人?”他逼近彼得·彼得罗维奇说。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说的是什么呀?”卢仁嘟嘟囔囔着。

“我的意思就是,您……是个栽赃诬陷者,这就是我说的意思!”列别贾特尼科夫口沸目赤地说,用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严厉地逼视卢仁。他感到义愤填膺。拉斯科尔尼科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似乎要竭力抓住他说的每一个字,并且好好掂量掂量。又是一片寂静浓浓地笼罩着屋子。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几乎乱了阵脚,特别是最初那一刹那。

“如果您这话说的是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神经正常吧?”

“我神经正常得很,而您倒是个……骗子!啊呀,这是多么卑鄙啊!我一直在听着,我一直故意等着,以便把一切都弄个一清二楚,因为,说实话,直到现在这件事也并不完全合乎逻辑……您究竟为什么设下这个圈套——我还不明白。”

“我到底干了什么呀!您别再打什么一派胡言式的哑谜了!也许,您是喝醉了酒?”

“真的喝醉了酒的,也许是您这个卑鄙的小人呢,而不是我!我向来滴酒不沾,因为这违背我的信念!你们要知道,是他,是他自己亲手把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送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我亲眼所见,我可以作证人,我可以发誓!是他,就是他!”列别贾特尼科夫对在场的所有的人,对每一个人一再强调。

“您真是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卢仁尖叫起来,“她本人就在这里,就站在您的面前,——刚才她已当着大家的面亲口承认,除了那十个卢布,她再也没有从我手里收受过任何东西。既然如此,这一百卢布我到底又是怎样给她的呢?”

“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列别贾特尼科夫高声证明道,“尽管这违背我的信念,然而我愿意立即就到法庭上起誓,无论起什么誓都行,因为我亲眼见到,您怎样偷偷地把钱塞给她!只不过我是一个傻瓜,我还满以为您塞钱给她是出于善行义举呢!在门口您和她道别,她刚一转身,您便用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却用另一只手,也就是左手,偷偷地把钞票塞进她的口袋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卢仁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您在胡说什么啊!”他气势汹汹地喝道,“您站在窗户旁边,您怎么能看清钞票呢!您眼睛高度近视……您准是看花了眼。您在胡说八道!”

“不,根本没有看花眼!虽然我站得远些,但我看见了一切,什么都看见了,虽然从窗户旁确实很难看清钞票,——这一点您说得很对,然而,由于一个特殊情况,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正是那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在您把那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您当时还从桌子上拿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个动作我看见了,因为我当时站得离您不远,也因为我脑海中立刻冒出一个想法,因此我也就牢记在心,您手里有这么一张钞票)。您把它折叠起来,自始至终紧紧地捏在手心。后来我本来已忘记这事了,然而当您站起身来的时候,把这张票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差点儿掉了下来;我马上又想起了这事,因为我的脑海中竟然又立即冒出了那个想法,这就是您打算瞒着我偷偷地用钱帮助她。您可以想象得到,我自然会开始注意您,——这样我就看见了,您怎样成功地把钱塞进她的口袋里。这是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我可以起誓!”

列别贾特尼科夫几乎喘不过气来。屋子里响起了各种各样的感叹声,大多数是惊叹声;不过也可以听到饱含威胁的叫喊。所有的人都挤着逼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则奔向列别贾特尼科夫。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错怪您了!您保护了她!只有您一个人在保护她!她孤苦无依,是上帝派您来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亲爱的,我的好兄弟啊!”

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

“荒唐之极!”气得暴跳如雷的卢仁咆哮起来,“您简直是一派胡言,先生。‘我忘记了,又想起来了,又忘记了’——这是什么话!这么说,是我故意塞给她的啰?为了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我和这个女人……有何牵扯呢?”

“为了什么?这正是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地方,但我说的是确凿不移的事实,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根本没有弄错,您这个卑鄙透顶的罪犯,因为我正好记得,当我握住您的手对您表示感谢的时候,正是这件事使我的脑子里立即产生了一个疑问。究竟为什么您偏偏要把钞票偷偷塞进她的口袋里?也就是说,究竟为什么偏偏要偷偷地塞进去?难道仅仅是试图瞒过我吗,因为您知道我与您信念截然不同,知道我反对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任何社会问题的个人慈善行为?我还满以为您真的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把这么一大笔钱送给她,此外,我还想到,也许他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吧,让她在自己的口袋里发现一张整整一百卢布的钞票时喜出望外吧。(因为有些慈善家就喜欢这样唯恐别人不知地大肆渲染自己的一点点善行;这我知道。)后来我又琢磨着,您是想考验考验她,也就是说,当她发现钞票以后,会不会来感谢您!后来我又想到,您是有意躲避别人的感谢,唔,正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不让右手知道[336],对吧……总而言之,有如此这般的一些想法……唔,当时我的头脑里冒出的想法还真不少呢,因此我决定以后把这些想法好好琢磨琢磨,不过,我始终认为,当着您的面捅破这层纸,告诉您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很不礼貌的。然而,我的脑子里又立即产生了一个问题: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发现钞票之前,说不定会把它弄丢;因此我决定到这里来,把她叫到外面,告诉她,有人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百卢布。我顺路先去了一趟科贝利亚特尼科夫太太家里,把一本《实证法概论》[337]带给他们,并且特别向他们推荐了皮德里特[338]的文章(不过,也推荐了瓦格纳[339]的文章);接着,便来到这里,但是这里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啊!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您把一百卢布塞进她的口袋,那么,我可能产生这些想法,会有这些推断吗?”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结束了自己冗长啰唆的谈论,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这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甚至汗流满面,往下直滴。唉,即使用俄语他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然而,他又不懂其他任何一种语言),因此他一下子就感到疲惫不堪了,在完成了辩护人的这一功绩后,甚至连脸蛋儿都似乎变得消瘦了。不过,他的这番话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效果。他说得如此激情盈溢,如此令人信服,看来,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的话。彼得·彼得罗维奇感到情况不妙。

“您头脑里产生一些什么愚蠢问题,与我毫无关系,”他大喊大叫着,“这不是证据!您说的这些大概全都是梦中呓语,如此而已!可我得警告您,您满口谎言,先生!您血口喷人,您蓄意诽谤,这是因为您对我怀恨在心,而您对我怀恨在心又是因为我不赞同您那些自由主义的、无神论的社会观点,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这一诡辩并没有给彼得·彼得罗维奇带来什么好处。相反,满屋子都响起了愤愤不平的低语声。

“啊,你这是扯到哪里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高叫起来,“你才是胡说八道呢!你尽管叫警察来好了,我可以发誓!只有一点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冒险干出如此卑鄙拙劣的勾当!噢,真是个可怜而又无耻的家伙!”

“我可以解释清楚他为什么要冒险干这种勾当,而且,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起誓!”拉斯科尔尼科夫终于毅然决然开口说话了,并且走向前来。

他看上去坚决而又沉着。大家一看他这副神情,不知怎的立即就都明白,他确实知道是怎么回事,问题就要彻底澄清了。

“现在我把一切都彻头彻尾地搞清楚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转头径直对列别贾特尼科夫接着说道。“事情刚一开始我就怀疑,这里面有某种卑鄙的阴谋;我产生怀疑,是因为有一些只有我独自一人知道的特殊情况,现在我就把这些情况告诉在场的诸位:打开整个闷葫芦的钥匙就在其中!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那宝贵的证词使我豁然开朗,弄清了一切真相。请诸位,请在场的诸位仔细听着:这位先生(他指了指卢仁)不久前曾向一位少女,也就是舍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拉斯科尔尼科娃求婚。然而,他来到彼得堡以后,就在前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我大吵了一架,我把他从自己屋里轰了出去,有两个人可以证明这事。这个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前天我还不知道他就住在这所公寓里,就住在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屋里,因此在我们大吵一场的那天,也就是前天,他看见我作为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朋友,送给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些钱,作为亡友的安葬费用。他立即给家母写了一封便函,通告说我把所有的钱不是给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是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同时还用最下流的词句提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人品,确切些说就是对我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关系的性质进行了某些暗示。你们一目即可了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挑起我们母子、兄妹之间的争端,使她们相信,我思想龌龊,把她们帮助我的最后一点钱全都挥霍一空。昨天晚上,我当着他的面,向家母和舍妹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和真相,向她们证明这笔钱是送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作安葬费用的,而并非送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并且前天我还根本不认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甚至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同时,我还补充说,他,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即使加上自己的全部优点,还抵不上他蓄意诋毁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一个小指头。他竟然问我:我是否会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跟舍妹坐在一起?我答道,我早已这样做了,就在当天我已经这样做了。家母和舍妹没有听信他说我的那些不实之词,并未对我大加责骂,这使他恼羞成怒,于是开始出言不逊,接二连三地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这就导致了关系的彻底破裂,他被从屋里赶了出去。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晚上。现在我请在场的诸位特别注意:请你们设想一下,假如现在他的阴谋能够得逞,证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是个小偷,那么,首先,他就可以向舍妹和家母证明,他对她的那些恶语中伤几乎是毫发不爽的;那么,他对我把舍妹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同等视之而戟指怒目也就是至当不易的;因此,他对我大加攻击,也就正是对舍妹,也即其未婚妻的名誉进行预先保护,使之得到保全。总而言之,通过这一切,他可以重新挑起我与亲人的矛盾。当然喽,他也指望再次赢得她们的好感。更不用说,他还借此对我个人进行了报复,因为他有理由认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名誉和幸福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这就是他处心积虑干这事的全部老底!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就是如此!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全部原因所在,再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拉斯科尔尼科夫就是如此或者几乎就是如此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他的话不时被那些专心致志地倾听的人们的惊叹声打断。不过,尽管他的话不时被打断,他还是说得尖锐激烈,沉着冷静,语语中的,有板有眼,坚定果敢。他那斩钉截铁的声音,令人信服的语调和铁面无私的神态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作用。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列别贾特尼科夫喜跃抃舞地肯定道,“这件事应该就是这样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刚走进我们的房间,他就问我,您是否在这里?我是否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客人中看见过您?为此,他还把我叫到窗前,偷偷盘问。由此可见,他需要的是您必须在这里!就是这么回事,百分之百就是这么一回事!”

卢仁一言不发,脸上露出鄙夷的微笑。不过,他的脸色煞白煞白。他似乎正在考虑怎样逃之夭夭。也许,他满心希望丢开这一切,溜之大吉,然而此时此刻这已经是绝不可能了;这就等于直接承认对他的上述指控是千真万确的,承认他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确确实实是含血喷人。何况本来就已喝得酒醉醺醺的来客,都已群情激奋。那个军需官虽然还没有把全部情况搞清楚,但却比谁叫得都凶,并且提出了几个使卢仁十分难堪的处置办法。不过也有一些不曾喝醉的人;所有的房客都倾巢出动,一齐聚集在这里。三个波兰人横眉怒目,不停地对他高喊:“潘涅·莱达克[340]!”同时还用波兰语叽里咕噜了一大通威胁性的话。索妮娅紧张兮兮地留神听着,可是也似乎没有完全搞清是怎么回事,仿佛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似的。她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把他当作自己的唯一的保护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看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大张着嘴,傻头傻脑地站在那里,什么也弄不明白。她只是看到,彼得·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什么被人们群起而攻之。拉斯科尔尼科夫本来打算请求再说几句话,但他已经无法把话说完:大家大喊大叫着,把卢仁团团围住,纵情辱骂,高声威胁。然而彼得·彼得罗维奇并不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看到诬陷索尼娅一事已经情见势屈,于是干脆耍起无赖来。

“劳驾让一让,先生们,劳驾让一让;请别挤,让我过去!”他一边说,一边从人丛中挤过去,“劳驾,请你们别威胁我;老实告诉你们,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你们只是白费力气,我可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恰恰相反,先生们,你们终究得承担一切后果,因为你们用暴力强行把一件刑事案件掩盖起来了。这个女小偷既然已经被彻底揭露了,我就将诉诸法律。法官们可不是这样瞎眼的,也……不会喝得醉醺醺的,更不会相信这两个臭名远扬的无神论者、捣乱分子和自由主义者的无稽谰言,他们指控我,是为了泄私怨报私仇,对此他们自己已愚不可及地亲口供认不讳了……对了,劳驾让一让路!”

“请您这就马上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滚得远远的;请您立刻搬走,咱们两人就此恩断义绝,分道扬镳!这真叫我痛心疾首啊,我都累得几乎脱了一层皮,给他讲析了……整整两个星期!……”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不久前我就主动对您提出过让我搬走,可您当时把我挽留了下来;现在我只想补充一句话:您是个笨蛋!但愿您能治好您的蠢里蠢气和高度近视。还得劳驾让一让路,先生们!”

他从人丛中挤了出去;然而那位军需官却不愿让他仅仅挨几声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走他:他从桌子上抓起一只玻璃杯子,挥手扔向彼得·彼得罗维奇;但玻璃杯却直接击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而那位军需官却由于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倒在桌子下面。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半个小时后,他便离开了这幢公寓。索尼娅天生胆小,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受到伤害,并且谁都可以欺侮她而几乎不会受到惩罚。然而直到此刻之前,她总是觉得,灾难不管怎样还是可以设法避免的——只要她对所有的人,对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笑脸相迎、温和驯顺。然而她失望至极。当然,她可以含垢忍辱,而且可以几乎毫无怨言地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甚至包括刚刚发生的这件事。不过,在最初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创巨痛深。尽管她赢得了胜利,洗雪了冤屈,——然而在此惊魂甫定、噩梦初醒之际,当她对事情的真相洞若观火,了如指掌以后,——一种孤苦无助、备受欺凌的感觉使她心如刀割,痛苦不堪。她的歇斯底里发作了。她终于无法忍受,飞奔着冲出房间,跑回了家里。这件事几乎就发生在卢仁刚刚离开后。那只玻璃杯打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哄堂大笑,平白无故地代人受过,使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像发了疯似的尖叫着扑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当作了罪魁祸首:

“从公寓里搬出去!马上就搬!快滚!”她一边吼着,一边把随手抓到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一切物品,全都扔到地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来就已经痛心入骨,几乎处于昏迷状态,这时她气喘吁吁、脸白如纸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本已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也向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扑去。然而搏斗双方的力量太过悬殊;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像弹掉一根鸡毛一样,轻松不过地把她推开了。

“怎么!忍心害理地诬陷别人还嫌不够,——这个骚货竟然还要跟我过不去!怎么!就在我丈夫安葬这一天,就在我的酒席上吃饱喝足之后,竟然要把我们这些孤儿寡母逐出家门,赶到大街上去!可我能到哪里去呢!”可怜的女人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搞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帝啊!”她突然高叫一声,两眼灼灼发亮,“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假如不保护我们这些孤儿寡母,你究竟保护谁呢?好吧,咱们走着瞧吧!这世上有着法律和真理,必定有着,我定能找到!我这就去找,你等着吧,你这忍心害理的骚货!波列奇卡,你留下来照看弟弟妹妹,我马上就回来。等着我吧,哪怕在大街上也要等着我!咱们走着瞧吧,看看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真理?”

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谈话中提到过的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细呢头巾披到头上,挤开那些依旧聚集在房子里的乱哄哄、醉醺醺的房客,涕泗滂沱地号叫着跑到了街上——她怀着一个朦朦胧胧的目标,下定决心要立即行动,无论如何也要在某个地方马上找到公道。波列奇卡吓得胁肩累足地带着孩子们躲到角落里的一个箱子上,她双手抱着两个年幼的弟妹,浑身簌簌发抖,等待着母亲回来。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在屋子里东跳西蹿,尖声高叫,数数落落,把随手抓到的任何东西统统往地板上乱扔,尽情胡闹发泄。房客们你一言我一语,高声吵嚷,各不相让,——有的就其理解,口沫横飞地谈论着发生的事情,有的各执己见,争论不休,骂骂咧咧,有的索性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而现在,我也该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倒要看看,您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他向索尼娅的住处走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是索尼娅这边反驳卢仁的一个积极活跃、勇敢大胆的辩护人,尽管他自己心惊肉跳,愁肠百结。不过,在早晨饱经折磨之后,他确实很高兴有机会改变一下自己那已坏得难以忍受的心情,至于他挺身而出为索尼娅进行辩护所包含的强烈、真挚的个人感情,那就更不用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使他萦心挂肚,念念不忘,有时甚至使他惶恐不安,这就是他即将与索尼娅单独见面:他必须告诉她,是谁杀死了莉扎薇塔,他预感到自己会有剜心割肺般的痛苦,于是拼命挥手,似乎试图赶走它。因此,当他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家里走出来时,高声感叹道:“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倒要看看,您现在还有什么话说!”显然,当时他表面上依旧处于那种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为刚才战胜卢仁而春风得意的兴奋状态。然而,现在他身上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当他走到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处时,突然觉得自己全身乏力,张皇失措。他若有所思地站在房门口,心里蹦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是否应该告诉她,是谁杀害了莉扎薇塔呢?”这个问题是稀奇古怪的,因为与此同时他突然觉得,他不仅无法不告诉她,而且哪怕稍稍推迟那么一丁点儿告诉她的时间,也是绝对不行的。为什么绝对不行,他还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感觉到这一点而已,他还痛苦不堪地意识到,自己在必然面前是完全软弱无力的,这一感觉压得他万分沮丧。为了不再趑趄不前,不再徒自折磨,他迅速推开门,并从门口望了索尼娅一眼。她坐在那里,胳膊肘支在小桌子上,双手捧着脸,然而,一见到拉斯科尔尼科夫,便飞快地站起身来,走上前来迎接,似乎正在等候着他。

“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呢!”当他们在屋子中间会合时,她赶忙说。显而易见,她急不可耐地想对他说的只是这一句话。她正是为此在等候着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桌子边,坐在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她站在与他相距两步远的地方,这情形和昨天一模一样。

“您说什么呀,索尼娅?”他说道,并突然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要知道,整个事情的关键就是所谓的‘社会地位以及与这种地位同生共长的某些习惯’。您刚才是否明白了这一点?”

她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只想请您别像昨天那样跟我说话!”她打断了他的话,“请您别再说了。就是这样,痛苦也已经够多的了……”

她又赶忙向他甜甜一笑,因为她担心这种责备也许会使他大为不快。

“我真蠢,从那里跑掉了。现在那里怎么样?刚才我本想回去,可又总是觉得……您就要来了。”

他告诉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逼他们搬出公寓,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寻找真理”去了。

“哎呀,我的上帝啊!”索尼娅霍地站起身来,“我们快走吧……”

于是,她一把抓起自己的披巾。

“您老是这样!”拉斯科尔尼科夫生气地叫道,“您满脑子就只想着他们!跟我待一会儿吧!”

“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呢?”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然不会把您抛开不理的,她既然已经跑了出去,那她定会主动来找您。”他抱怨似的补充了一句,“如果她来这里找不着您,那可就是您的过错了……”

索尼娅忧心忡忡、迟迟疑疑地坐到了椅子上。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两眼望着地板,在考虑着什么问题。

“我们暂且假设一下,卢仁现在不打算控告您,”他开口说道,眼睛没有看着索尼娅,“然而,如果他一旦有了这种打算,或者有了这样的企图,而我和列别贾特尼科夫又不在场的话,那么,他完全可以把您送进监牢!对吗?”

“对啊,”她弱微微地说道,“对啊!”她神思恍惚、栗栗危惧地重复了一遍。

“不过,您要知道,我确实有可能不在场!而列别贾特尼科夫呢,他的出现更是纯属偶然!”

索尼娅默然无语。

“唔,假如您给关进监狱,那时怎么办呢?您还记得我昨天说过的话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他等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您又要高叫起来:‘啊呀,请您别说了,请您住口吧!’”拉斯科尔尼科夫笑了起来,不过笑得颇为勉强。“究竟怎么啦,还是一声不吭啊?”过了一忽儿,他又问道。“总该谈点什么吧?我倒是很想知道,现在您打算如何解决列别贾特尼科夫所说的那个‘问题’。(他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不,我真的是郑重其事地说的。索尼娅,请您设想一下,假如您事先就知道卢仁的全部阴谋诡计,也知道(也就是说千真万确地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再加上孩子们,全都会因为这阴谋诡计而兰摧玉折;连您也无法幸免(因为您认为自己轻于鸿毛,所以定会无法幸免)。波列奇卡也不例外……因为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好了,就是这样,假如现在突然把这一切交给您来决定:应该让哪一个人还是让哪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说,是让卢仁活着继续兴妖作怪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于非命?那么您将会怎样决定: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去死呢?我问一问您。”

索尼娅忐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在这番闪烁其词、隐晦曲折的话中听出了特别的含义。

“我早已预感到,您要提这种问题。”她一面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一面说道。

“好啊;就是这样啊;那么您到底怎样决定呢?”

“您干吗老是问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索尼娅厌恶地说。

“这样看来,最好还是让卢仁活着继续兴妖作怪啰?您竟连这种问题都不敢决定吗?”

“上帝的旨意我可没法知道……您又干吗要问这种不能问的事情呢?干吗要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呢?这种事怎么会由我来决定呢?谁又会让我来当法官,裁决:谁该活着,谁不该活着呢?”

“既然这涉及到上帝的旨意,那这事可就完全无法可想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满脸愁云地抱怨道。

“您到底需要什么,您最好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索尼娅苦滋滋地叫了起来,“您又想引出一个什么话题……难道您只是为了折磨我,才上这里来的吗!”

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伤心地失声痛哭起来。他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地望着她。过了大约五分钟。

“您说得对,索尼娅。”他终于轻轻柔柔地说。他像是突然间摇身一变;他那故意装出来的放肆无礼和软弱无力的挑衅语调无影无踪了,甚至连声音都变得软款款的。“昨天我就亲口对您说过,我不是来请求宽恕的,而现在几乎刚一开始就得请求您宽恕……刚才我谈到卢仁和上帝的旨意,是为了我自己……我这是请您宽恕,索尼娅……”

他本想笑上一笑,然而他那凄凉的笑容中却流露出某种无可奈何和欲笑不能的神情。他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了脸。

突然,一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对索尼娅恨之入骨的情感掠过他的心头。就连他自己也对这种情感惊讶不已,惶恐不安,他猛然抬起头来,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她;然而他碰到的是她那忧心忡忡、关切到痛苦程度的目光;这是一种爱;他的痛恨骤然像幻影般烟消云散了。这种情感并非那种情感;他错把一种情感当作了另一种情感了。这就意味着,那一时刻降临了。

他再次用双手捂住脸,把头低低地垂下。突然,他脸白如纸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索尼娅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下意识地坐到了索尼娅的床上。

他感到,这一瞬间与他站在老太婆背后,已经从绳套上把斧头取下的那一瞬间如出一辙,而且感觉到,“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一刹那了”。

“您怎么啦?”索尼娅胆战心惊地问道。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压根儿,压根儿就没打算这样宣布一切,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啦。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面前,挨着他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的心怦怦地狂跳不已,似乎就要停止跳动了。这简直无法忍受:他把自己那死人一般白支支的脸庞冲着她转过来了;他那两片嘴唇软绵绵地歪到一边,竭力想说些什么。索尼娅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您怎么啦?”她重问了一遍,并从他身边稍稍挪开了一点儿。

“没什么,索尼娅。您别怕……胡说八道!真的,如果细细推断,这全都是胡说八道!”他喃喃地说,那样子煞像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在说梦呓。“我为什么偏偏要来折磨你呢?”他望着她,突然补充了一句,“真的。这是为什么呢?我也一直在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索尼娅……”

也许,就在一刻钟以前,他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现在却在完全无可奈何之中把它说了出来,他几乎就要完全失去知觉了,并且感到浑身不停地颤抖。

“啊哟,您竟痛苦到这种程度!”她一边细细地端详他,一边伤心不已地说。

“全都是胡说八道!……就是这么回事,索尼娅(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笑了一笑,笑得凄凄凉凉、无可奈何,持续了大约两秒钟),你还记得我昨天说过,打算告诉你什么事吗?”

索尼娅等待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临走的时候,我说,也许这就跟你永别了,然而假如今天我再来的话,那我就会告诉你……是谁杀害了莉扎薇塔。”

她突然全身都哆嗦起来。

“唔,于是我这就来告诉你了。”

“那么您昨天说的这话是真的……”她吃力地喃喃低语着,“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她赶紧追问,似乎突然醒悟过来了。

索尼娅的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她的脸色先是变得苍白,接着又变得煞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之久。

“他已经被发现了吗?”她胆怯地问道。

“没有,他没被发现。”

“那么,您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她几乎又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又问他,声音轻得刚刚能听见。

他转过脸来对着她,凝神细望了她一眼。

“你猜猜看。”他依旧带着原来那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微笑说。

她仿佛全身一阵痉挛。

“瞧您……把我……您到底为什么这样……吓唬我?”她像孩子似的笑着说。

“既然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和他是莫逆之交,”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道,依然直定定地紧盯着她的脸庞,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把目光挪开,“他并不想杀害……这个莉扎薇塔……他杀死她……纯属偶然……他要杀的是那个老太婆……趁她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他就去了……然而这时莉扎薇塔走了进来……他就……把她也杀了。”

又过了毛骨悚然的一分钟。两人一直相互对视着。

“这样你还猜不出来吗?”他突然问道,同时感到自己就像正在纵身跳下钟楼。

“猜——猜不出来。”索尼娅又用只是刚刚能听清的声音喃喃地说。

“请你仔细看看我。”

这句话刚一出口,一种以前曾经有过的、熟悉的感觉又突然使他的心儿如坠冰窖:他打量着她,突然觉得她的脸似乎变成了莉扎薇塔的脸。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莉扎薇塔脸上的表情,当时他拿着斧头步步向她逼近,而她为了躲开他,步步退向墙根,向前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十足的孩子似的恐惧神情,活像那些幼龄儿童突然被什么东西吓呆了,只是一动不动、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个吓人的东西,身子直往后退,伸出一只小手挡在前面,几乎就要哭出声来。现在索尼娅差不多就是这样:也是那样无可奈何,也是那样魂飞魄散,她望了他一会儿,突然向前伸出左手,用手指轻轻地微微抵住他的胸口,从床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从他身边一步一步地往后越退越远,并且用越来越直愣愣的目光紧盯着他。她的这种恐惧也突然传染给了他:他的脸上竟似乎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惶恐不安的神色,他竟似乎也用同样的目光紧盯着她,而且甚至还几乎带着同样的孩子似的微笑[341]。

“你猜到了?”他终于轻轻地问道。

“上帝啊!”她从心灵深处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号叫。她软绵绵地倒在床上,把脸儿埋在枕头里。然而不一会儿,她就飞快地抬起身子,迅速挪近他的身边,抓住他的双手,而且用自己那细纤纤的手指像老虎钳一般紧紧地攥住它们,并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盯地望着他。她多么希望用这一道绝望的目光审察出和捕捉到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可是没有任何希望;一切确凿无疑;一切千真万确!甚至后来,当她回想起这一时刻的时候,她都觉得离奇古怪、不可思议:为什么正好是她在当时一眼就看出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呢?要知道,当时她毕竟还不能宣称,譬如说,在这方面她早有预感。然而现在,当他刚一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就蓦地感到,她确实似乎对这件事已早有预感。

“够了,索尼娅,够了!请别折磨我了!”他痛苦不堪地请求着。

他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告诉她这件事,但结果却偏偏是这样。

她似乎是不由自主地一跃而起,绞着两手,走到房子的中间;不过又飞快地走了回来,重新坐在他的身旁,肩膀几乎紧挨着他的肩膀。突然,她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似的颤栗了一下,惊叫了一声,随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您这是,您这是都对自己干了些什么呀!”她绝望地说,霍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赶紧闪开,面带忧郁的微笑,看了她一眼:

“你可真是奇怪啊,索尼娅,——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以后,你反倒来拥抱我,亲吻我。你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不,现在整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不幸呢!”她没有理会他的意见,发狂一般地高声叫道,并且突然歇斯底里发作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一种早已陌生了的感情波翻浪卷地在他的心里汹涌着,他的心倏然间变得柔情起来。他一任这种柔情控制自己:两颗热泪夺眶而出,挂在睫毛上。

“那么你不会抛开我吧,索尼娅?”他几乎是满怀希望地凝望着她。

“不会,不会;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索尼娅大声说道,“我要跟着你走,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噢,上帝啊!……哎哟,我是多么的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老早认识你啊!为什么你老早以前不来呢?噢,上帝啊!”

“瞧,我已经来了呀。”

“这是现在哪!噢,现在怎么办呢!……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她仿佛失了魂似的反复念叨着,又一把抱住他,“我们一起去服苦役!”他似乎突然打了个冷战,嘴角上又隐隐露出了原先那种憎恨的、近乎盛气凌人的微笑。

“索尼娅,我嘛,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说。

索尼娅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在对这个不幸的人初步表示了激情盈溢和痛苦满怀的同情以后,关于杀人的可怕的念头又使她深感震惊。她突然从他那起了变化的语调中感觉到他就是杀人凶手。她不胜惊讶地望着他。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也不知道他怎样杀人,更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所有这些问题一窝蜂涌进了她的脑海。于是她又无法相信了:“他,他会是杀人凶手!难道这竟会是可能的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这是到底在什么地方啊!”她困惑不解地说,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您,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下得了狠心干这种事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哦,还不是为了抢劫。别说了,索尼娅!”他有些疲倦、甚至略带懊恼地回答道。

索尼娅似乎惊呆了,但又突然高声叫道:

“你挨过饿!你……是为了接济母亲吗?对不对?”

“不对,索尼娅,不对,”他转过身去,低垂着头,嘟嘟囔囔着,“我还并未饿到这种程度……我确实想接济母亲,不过……连这一点也不完全正确……别折磨我了,索尼娅!”

索尼娅两手一拍。

“难道,难道,这一切竟全都是真的!上帝啊,这怎么竟会是真的呢!到底有谁会相信这件事呢?……您又怎么能,又怎么能把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全都送给别人,自己却为了抢钱而杀人呢!啊!……”她突然惊叫了一声,“您送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那些钱……那些钱……上帝啊,就连那些钱也……”

“不,索尼娅,”他急慌慌地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并非那些钱,你尽管放心!这些钱是我母亲通过一个商人汇寄给我的,收到这笔钱时我正生着病,当天我就给了她……拉祖米欣亲眼所见……是他代我收取的……这些钱是我的,是我个人的,确确实实是我的。”

索尼娅疑团莫释地听他说着,竭尽全力试图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那些钱……我,其实,甚至都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声轻气地补充道,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当时从她脖子上取下一个麂皮钱袋……塞得满登登、胀鼓鼓的一个钱袋……可我竟没有朝里面看过一眼,可能是来不及了……唔,至于东西么,全都是些扣子、链子之类的小玩意,——第二天早晨,我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那个钱袋统统藏到别人的一个院子里,就在B大街上,压在一块石头底下……所有的东西现在还全在那里……”

索尼娅全神贯注地细听着。

“唔,那么为什么……您怎么又说:这是为了抢劫,可您自己实际上什么也没拿呢?”她赶紧追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决定呢,——到底拿不拿这些钱。”他说着,又似乎陷入了沉思,突然他回过神来,脸上匆匆掠过一丝一闪即逝的冷笑。“唉,我刚才说了些十足的蠢话,对吗?”

索尼娅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个疯子?”但她立即抛开了这个念头:不,这可是另一回事。她对这件事还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你知道吗,索尼娅,”他突然兴致勃发地说,“你知道吗,我要告诉你:假如我仅仅是因为挨饿才去杀人,”他一字一顿地接着强调说,同时神秘莫测而又坦率真诚地看着她,“那么我现在就会感到……幸福了!您可要明白这一点!”

“这又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这又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过了一会,他甚至带着某种绝望的语气大叫起来,“如果我立即承认我干了坏事,这对你究竟又有什么好处呢?就算你对我取得了愚蠢的胜利,这对你究竟又有什么好处呢?唉,索尼娅,难道我现在到你这里来就是为的这个吗!”

索尼娅张口欲言,但没有说出来。

“昨天我之所以叫你和我一起走,这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叫我去什么地方呢?”索尼娅怯生生地问。

“不会去偷,也不会去杀人,你尽管放心,并非去干这些事,”他挖苦地冷笑了一声,“我们是两种类型的人……你可知道,索尼娅,我竟然是直到现在,直到眼下才明白:昨天我究竟叫你到什么地方去?而昨天,当我叫你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我叫你只有一个心愿,我来这里也只有一个心愿:请你千万莫抛开我。你不会抛开我吧,索尼娅?”

她紧紧地握了一握他的手。

“可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为什么要推心置腹地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呢!”过了一会,他回肠九转地望着她,绝望地高声大叫起来,“瞧,你正在等着我解释呢,索尼娅,你坐在那里等待着,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可我能对你说什么呢?要知道,你对这件事是丝毫也无法理解的,你只会为了我……而肝肠寸断!瞧,你又哭了,又来拥抱我了,——唉,你为什么要拥抱我呢?是为了我自己无法忍受,跑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你也承受些痛苦吧,这样我会轻松些!’你会爱这样一个卑鄙小人吗?”

“难道你不是也感到痛苦吗?”索尼娅大声叫道。

那种感情又波翻浪卷地在他的心中汹涌,他的心又倏然间变得柔情起来。

“索尼娅,我可是蛇蝎心肠啊,你千万要注意这一点:它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正因为我是蛇蝎心肠,所以才到你这里来。有些人可不会来。可我是个胆小鬼,也是个……卑鄙小人!不过……算了!我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些……现在该说了,可我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他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唉——唉,我们是两种类型的人!”他又大声说了起来,“我们并不般配。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呢!我永远都不会宽恕自己的这种行为!”

“不,不,你来了,这是大好事!”索尼娅高声说道,“我知道了更好!再好不过了!”

他愁肠百结地看了她一眼。

“倒也真是如此!”他说道,似乎拿定了主意,“要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是这么回事:我想要当个拿破仑,因此我就杀了人……唔,你现在明白了吧?”

“不——不明白,”索尼娅天真而又胆怯地轻声说,“不过……你说吧,说吧!我会明白的,我心底里会全都明白的!”她向他恳求着。

“你会明白?好哇,咱们就来瞧瞧!”

他闭口不言了,并且沉思了好一阵子。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比方说,假如拿破仑处在我这种地位上,他会怎么办?他既没有土伦,也没有埃及,更没有越过勃朗峰[342],以开创自己辉煌的事业,而代替所有这些壮丽辉煌的战功的,却仅仅是一个可笑的老太婆,一个十四等文官的夫人,而且为了拿走她箱子里的钱,还得杀死她(为了建功立业,你明白吗?),假如除此以外他并无别的出路,那么他会下决心干这种事吗?他会不会因为这种事太过平庸无奇,而且……罪孽深重,而趑趄不前呢?喏,那么我告诉你吧,很久很久以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伤透了脑筋,我终于恍然大悟了(不知怎的倏然间恍然大悟了),他不但不会趑趄不前,而且头脑里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这是平庸无奇的……他甚至根本就不会理解:这有什么可趑趄不前的呢?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既然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那么他就应该刻不容缓地掐死她,甚至连哼都不让她哼一声!……因此我也……照葫芦画瓢地跟着权威者……当机立断……掐死了她……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你觉得可笑吗?是啊,索尼娅,这件事最可笑的地方,也许在于事情竟是确凿不移的……”

索尼娅一点都没觉得好笑。

“您最好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那么多例子。”索尼娅更加怯生生地用勉强能听清的声音请求道。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愁云满面地望了望她,抓住了她的双手。“你又说对了,索尼娅。要知道,这些话全都是一派胡言,几乎都是些废话!你瞧:你已经知道,我母亲几乎是一无所有。妹妹侥幸受了些教育,也注定只能东奔西跑当家庭教师。她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已经上了大学,但在大学里我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迫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学。假如我就这样勉勉强强拖下去,那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如果天从人愿,情况好转),我仍然有希望当上一名教师,或者成为一个官吏,可以拿到一千卢布的年薪……(他似乎是倒背如流。)然而到那个时候,母亲早已因为日夜操劳和日坐愁城而憔悴不堪了,我还是不能使她感到安慰,而妹妹……唉,妹妹的情况也许更糟!……难道竟然可以一辈子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置若罔闻,把母亲忘记到九霄云外,让妹妹低首下心地,譬如说吧,任人侮辱?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在埋葬她们以后,挣钱去养活其他的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一文不名地让他们活在世上餐风饮露?唔……唔,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占有老太婆的钱,把它们用作我最近几年的费用,不再使母亲担忧受苦,用这些钱维持我大学的生活,实现我大学毕业后最初的一些计划,——大刀阔斧、不遗余力地彻底改变这一切,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前程,踏上一条独立自主的新路……唔……唔,我要说的就全在这里了……唔,当然喽,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我做了一件坏事……唉,不说了!”

他感到浑身乏力,勉强把话说完,就低下了头。

“哎哟,这可不对,这可不对,”索尼娅苦恼地高叫起来,“难道可以这样吗……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是你自己认为不是这样的!……可我是真真诚诚的,讲的全是大实话!”

“可这到底算什么实话呀!噢,上帝啊!”

“要知道,我只不过杀死了一只虱子,索尼娅,杀死了一只毫无用处、狗彘不若、为害人间的虱子!”

“难道人倒成了虱子!”

“我当然也知道并非虱子,”他答道,十分古怪地望着她,“不过,我是在胡说八道,索尼娅,”他补充了一句,“早就在胡说八道了……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说得很对。这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是因为别的原因。……我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了,索尼娅……现在我头痛欲裂。”

他的双眼像发热病一般灼灼发光。他几乎就要开始呓语起来了;不安的微笑在他的嘴角闪闪烁烁。透过亢奋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出他已完全筋疲力尽了。索尼娅明白,他心里是多么难受。她也开始感到天旋地转起来。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似乎有些东西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可是到底怎么会这样呢!到底怎么会呢!上帝啊!”她绝望地绞着双手。

“不,索尼娅,这件事并非那样!”他猛然抬起头来,又开口说道,仿佛思想的突然转变使他自己大吃一惊,又使他的精神抖擞起来,“这件事并非那样!最好……你最好假设(是的!这样的的确确更好一些!),假设我自尊心很强,嫉妒心极重,心肠狠毒,行同狗彘,睚眦必报,唔……而且也许精神也有点不那么正常。(让我一股脑全说出来吧!别人以前就说过我疯了,我早已发现了!)我刚刚告诉你,我在大学里没有钱维持生活。可是你知道吗,也许我可以维持生活?母亲会给我把学费寄来,至于买靴子、买衣服的钱和伙食费,我自己可以挣;这没什么问题!可以教课挣钱:一小时能挣半个卢布。拉祖米欣就在外面打工嘛!可我一怒之下,就不干了。正是一怒之下(这个词真是妙不可言!)……于是我就像一只蜘蛛,躲进了自己的角落里。你不是去过我那间陋室吗,你都看见了……你要知道啊,索尼娅,又低又矮的天花板和过分窄小的房间会使人的灵魂和头脑备受压抑!啊,我是多么憎恨这间陋室啊!可我不愿意从里面走出来。我是故意待在里面的!我日日夜夜足不出户,也不想去工作,甚至连东西也不想吃,成天成夜地躺着。娜斯塔西娅送东西来了——就吃一点,她不送来——就那么将就着过一天;我满怀怨愤,故意不找她要!夜里没有灯,我就在黑暗中躺着,连买蜡烛的钱我都懒得去挣。照理我应该学习,可我却把书干净彻底地卖掉了;我的桌子上,笔记本上和练习本上,足足积了一指厚的灰尘。我最喜欢躺着浮想联翩。一个劲地浮想联翩……我老是做这样一些梦,离奇古怪,五花八门,一点也没法说清!不过那时我也似乎开始觉得……不,不是这样!我又说得不对了!你知道吗,当时我老是问自己:为什么我这样愚不可及呢,既然我知道别人都愚不可及,既然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他们愚不可及,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试图变得聪明一些呢?后来我搞清楚了,如果要等到大家都变得聪明,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后来我又搞清楚了,这种事是永远也不会有的,人们是不会改变的,而且谁也改变不了他们,不值得为这种事去浪费精力!是的,就是如此!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索尼娅!就是如此!……而且现在我知道,索尼娅,谁意志坚强,智慧超群,谁就能主宰他们!谁敢作敢为,他们就唯谁的马首是瞻。谁鄙弃的东西越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而谁敢胆大妄为,谁就最最正确!自古至今,都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视而不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说这一番话时,虽然依旧望着索尼娅,但是已经不再关心:她能否听懂。一种狂热的情绪彻底控制了他,他处于一种阴郁的兴奋之中。(确实,他已有太长的时间没跟任何人谈过话了!)索尼娅明白,这种阴郁的教义问答式的言论已经成为他的信念和法则了。

“当时我领悟到,索尼娅,”他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权力只给予那些敢于崇拜它并攫取它的人,这只需要一点,仅仅一点:敢作敢为!于是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想法;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想法,在我之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谁想到过的!没有谁想到过!我突然像看到太阳那样清清楚楚地发现,在此以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敢,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对所有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嗤之以鼻,索性抓住它们的尾巴,把它们扔给魔鬼呢!我……我打算放胆试一回,于是就杀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放胆试一回而已,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哦,请您别说了,别说了!”索尼娅举起双手拍了一下,高声叫道,“您远离了上帝,因此上帝就惩罚了您,把您交给魔鬼了!……”

“顺便说一声,索尼娅,当我在黑暗中躺着的时候,老是想到这一切,原来这竟是魔鬼在诱惑我?对吗?”

“住嘴!别笑,您这个亵渎上帝的人,您还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啊!噢,上帝啊,他还什么,什么都不明白呀!”

“你别说了,索尼娅,我根本就没笑,我自己也知道,是魔鬼在操纵我。你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他阴沉着脸执拗地反复说着,“我全都知道。当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这一切我都反反复复地思考过了,还自言自语地轻声念叨过……这一切我都反反复复地与自己争论过,直到每一个细枝末节,我什么都知道,我全都知道!当时我对所有这些废话都厌烦透顶,厌烦透顶!我一直希望忘掉这一切,从头做起,索尼娅,并且不再说空话!难道你以为我像个傻瓜蛋那样愣头愣脑地跑去干事的吗?我是自己觉得像个聪明人那样去的,恰恰是这一点把我害惨了!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吗,譬如说,既然我已经再三反省或质问自己:我是否有权利掌握生杀大权?——那么,显而易见,我没有权利掌握生杀大权。又譬如说,我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显而易见,对于我来说,人并非虱子,只有那些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人和那些什么问题也不想一个劲地往前冲的人,才会把人看作虱子……如果我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为这个问题苦苦煎熬:拿破仑会不会这样干?那么这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饱尝了这些空洞理论带来的全部痛苦,所有痛苦,索尼娅,我真想从肩上抛下这一痛苦的重压:索尼娅,我想我用不着再进行狡辩,我想去杀人,是为了自己去杀人,只为自己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也不想对自己撒谎!我并非为了救济母亲才去杀人的——这是胡言乱语!我也并非为了获得财富和权力、成为人类的恩人而杀人。那也是一派胡言!我杀人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一个人;至于以后我是否会成为谁的恩人,或者是否一辈子像蜘蛛那样张网捕捉所有的人,吸尽他们的鲜血,当时我肯定是没放在心上的!……而且,当我杀人的时候,索尼娅,我需要的,主要并非钱;与其说我需要的是钱,不如说是需要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已经清楚了……请你理解我:也许,我还会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但我永远不会再干杀人的事了。那次我必须弄明白的是另一个问题,是另一个问题促使我下手的:当时我必须弄明白,而且必须尽快地弄明白,我是一只虱子呢,就像庸众那样,还是一个人?我是能越雷池一步,还是不能?我是敢于崇拜和攫取权力,还是不敢?我是个瑟瑟颤栗的生灵呢,还是有权利……”

“杀人!?您有权利杀人?”索尼娅两手一拍。

“唉——唉,索尼娅!”他面红耳赤地嚷了起来,本想狠狠反驳她一下,却又不屑争辩地把话咽了回去了。“你别打断我的话,索尼娅!我只是想向你证明一个问题:当时是魔鬼在操纵我干这件事的,而干完后它却又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走那条路,因为我也只是那么一只虱子,完全和大家一样!它把我嘲笑了一通,因此我现在就到你这里来了!请接待客人吧!如果我不是一只虱子,我会上你这里来吗?请听我说:当时我去老太婆那里,只不过是去试一试……你可要记住这一点!”

“于是您把她杀了!杀了!”

“可我究竟是怎样杀的呢?难道有这样杀人的吗?难道别人会像我当时那样的走着去杀人吗?以后什么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是怎样走着去的……难道我杀死的是那个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啊,而不是老太婆!我在那里真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给结果了,永远杀死了!……而这个老太婆是魔鬼杀死的,并不是我……够了,够了,索尼娅,够了!你别管我,”他突然在阵阵揪心的痛苦中大喊大叫起来,“你别管我!”

他把两只胳膊肘支在两个膝盖上,而用双手像钳子那样紧紧地夹住自己的脑袋。

“多么痛苦啊!”索尼娅突然从心灵深处迸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唔,现在该怎么办呢,你说!”他突然抬起头望着她问道,他的脸由于过度绝望扭曲得不成人样。

“怎么办!”她高叫一声,霍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双珠泪盈盈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起来!(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站起身来,几乎是惊异地望着她)现在就去,马上就去,站到十字路口,跪在地上,首先吻一吻被你玷污了的大地,然后向整个世界,向四面八方叩拜,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杀了人!’那时上帝就又会赐给你新生。你去吗?你去吗?”她向他问道,就像热病发作似的浑身哆嗦,抓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手里,用如火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感到讶异,甚至为她那突如其来的极度兴奋而大吃一惊。

“你的意思是不是去服苦役,索尼娅?应该去自首,对吗?”他闷闷不乐地问。

“去受苦,用受苦来赎自己的罪,这就是你应该做的。”

“不,我不到他们那里去,索尼娅。”

“那你怎么活下去呢,怎么活下去呢?你靠什么活下去呢?”索尼娅高声叫道,“难道能像现在这样活着吗?唔,你怎么跟母亲说呢?(噢,她们,她们可怎么办呢!)唉,我在说什么呀!你不是早已扔下了母亲和妹妹吗!要知道,你早已扔下了,扔下了!哦,上帝啊!”她大喊一声,“这一切他自己可都是已经知道了!唉,可是离开人,你孤单单的,到底怎么,到底怎么活下去啊!现在你可怎么办呢!”

“别孩子气了,索尼娅,”他低声说道,“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罪呢?我干吗要去呢?我又对他们说什么呢?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幻影而已……他们自己正在弄死千千万万的人,还认为这是大大的善行呢。他们都是骗子和流氓,索尼娅!……我不会去。而且我去说什么:我杀了人,可钱却没敢拿,我把它藏在石头底下了?”他讥讽地笑着补充道,“那么他们就会当面嘲笑我,说:笨蛋,连钱都不拿。胆小鬼再加笨蛋!他们什么,什么都不会明白的,索尼娅,而且他们也不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呢?你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那你会难受死了,难受死了。”她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一再哀求着。

“我也许已经诋毁了自己,”他满脸阴云地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也许,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虱子,并且过于匆忙地评判了自己……我还要拼上一拼。”

他的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

“要熬受这么大的痛苦!而且,要知道,是一辈子,一辈子呀!”

“我会习惯的……”他神情忧郁、若有所思地说,“请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已经哭够了,该谈谈正事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寻、追捕我……”

“啊呀!”索尼娅大惊失色地高喊了一声。

“唉,你究竟喊什么呀!你打心底里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怎么又害怕了吗?不过我要告诉你一点:我决不会向他们屈服。我还要跟他们拼上一拼,他们将一筹莫展,无奈我何。他们没有确凿的罪证。昨天我真是危险到了极处,还以为自己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已大有好转。他们掌握的所有证据都可以得出可左可右的结论,也就是说,我可以把他们的指控变得有利于我,你明白吗?我就这么做;因为现在我学会了……不过他们准会把我关进牢房。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件偶然的事情,那么,也许就在今天已关进去了,这甚至是毋庸置疑的,说不定今天还会把我关进去……不过这倒没什么,索尼娅:我在牢房里蹲那么几天,还是得放我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个确凿无疑的罪证,而且永不会有,我可以保证。而光凭他们手里掌握的那些东西,是无法让人坐牢的。唔,行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至于妹妹和母亲,我将千方百计让她们相信根本没事,不让她们担惊受怕……不过,妹妹现在的生活似乎已有了保障……因此母亲也……唔,要说的全说完了。不过,你可要小心。假如我坐进了牢房,你会去看我吗?”

“噢,我一准去!我一准去!”

两人并排坐着,愁眉苦脸,万分沮丧,仿若暴风雨后被抛到荒凉海岸上的孤零零的一对。他望着索尼娅,感觉到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然而,奇怪的是,别人这么爱他,他反倒突然觉得十分沉重,心如刀割。是啊,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来找索尼娅的时候,他觉得她就是他的全部希望和一切出路;他以为至少可以卸掉自己的一部分痛苦,然而现在,当她把整个心都向着他时,他却突然感觉到,并且意识到,他不幸到了极点,远远超过了以前。

“索尼娅,”他说,“假如我坐牢的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泪流满面。几分钟过去了。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道,似乎是猛然想到这事。

起初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没有,确实没有吧?给,你拿上这个吧,是柏木的。我另外还有一个,是铜的,那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换过十字架[343],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镌刻着小圣像的十字架给了她。我现在就戴莉扎薇塔的,这个给你。你拿去吧……这可是我的!这可是我的!”她一再央求道,“反正我们要一块儿去受苦,那也就一块儿背十字架吧!……”

“给我吧!”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他不愿让她伤心。但他立刻又缩回了那只伸出去接十字架的手。

“现在我先不拿,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拿。”他补充了一句,以便安慰她。

“是啊,是啊,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她情不自禁地附和道,“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你就把它戴上。你上我这里来,我来给你戴上。我们一块儿祈祷,一块儿上路。”

这时候外面有谁敲了三下门。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可以进来吗?”他们听到一个什么人的十分熟悉而又非常有礼貌的声音。

索尼娅惶惶不安地跑去开门。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用他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面孔朝屋里探望。

列别贾特尼科夫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

“我找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原谅……我早就料到会遇到您,”他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就是说,我没有想过什么……在这个方面……不过我想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边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科尔尼科夫,毅然决然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呼了一声。

“就是说,至少看起来像这么回事。不过……我们在那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情况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她被人家从什么地方赶了出来,也许还挨了打……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他没在家;他在某一位也是什么将军[344]的人家里吃饭……您想想看,她竟然到他们吃饭的地方去了……也就是去了那位将军的家里,而且,您想想看,——她那么固执地要求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给叫出来,而且似乎还是从餐桌旁把他给叫出来。您可以想象得到,结果会是怎样。毫无疑问,她被人家赶了出来;而她却说,她亲口把他臭骂了一顿,还冲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这也甚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为什么没把她抓起来——这我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在向大家大讲特讲这件事,也告诉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只是很难搞清她说了些什么,她大喊大叫,呼天抢地……啊呀,对了:她一边诉说一边叫喊着,由于大家现在都抛弃了她,所以她要带孩子们到大街上去,带着手摇风琴,叫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要又唱又跳,以此向人讨钱,而且每天都要到那位将军的窗下去……她说,‘就让大家瞧一瞧,一个官员的高贵的孩子们是怎样沿街乞讨的!’每一个孩子都挨了她的打,都在哭个不停。她教廖尼娅唱《小小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哈伊洛芙娜跳舞,所有的衣服都被她撕得稀烂;给他们做了许多给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自己也准备带着一个脸盆,敲敲打打,代替音乐,给他们伴奏……她什么话都不听……请您想想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可绝对不行啊!”

列别贾特尼科夫原本还想接着说下去,然而在听他说话时几乎屏息敛气的索尼娅,突然一把抓起披巾和帽子,冲出屋去,一边奔跑,一边戴上帽子,披好披巾。拉斯科尔尼科夫紧随她走出屋子,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跟在他后面往外走。

“她肯定是疯了!”他跟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街上时,对他说道,“我只是怕吓着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以才说‘看来’,然而这是无可置疑的。据说,患肺结核的人,结核也会钻进大脑;可惜我对医学一窍不通。不过,我曾试着说服她,可她什么话都听不进。”

“您对她谈到结核的事了?”

“可以说,不完全是谈结核的事。就是说了,她也什么都不会明白。但我说的是:如果合情合理地说服一个人,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可哭的,那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明之又明的道理。那么您认为怎样,他不会停止哭泣吗?”

“要真是这样,活着也就太轻松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说。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喽,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那是难之又难的;但您是否知道,在巴黎已经进行了一些认真的试验,对单独采用合情合理说服的方法治疗疯子的可能性加以试验?那里有一位教授,不久前刚逝世,是个十分严肃的学者,他认为这样治疗可以奏效。他的基本观点是,疯子的机体并无特别的障碍,至于发疯这种病症,应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是判断上的错误,是对事物的看法不够正确。他对病人的错误看法一条条地加以反驳,您可知道,据说,还行之有效呢!可是因为他同时还采用了淋浴疗法,因此这一治疗结果当然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来是这样……”拉斯科尔尼科夫早已没听他唠叨些什么了。走到自己住的那幢公寓的门口,他朝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门洞。列别贾特尼科夫这才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继续向前跑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到自己那间斗室,站在屋子中央。“他回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环视了一下那些微微发黄、脏乎乎、烂兮兮的墙纸,那些灰尘,自己的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此落彼起的敲打声;好像有人在什么地方钉什么东西,敲钉着什么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全神贯注地朝院子里窥望了好一阵子。但院子里空无一人,看不见敲东西的人在哪里。左边厢房里有几个地方的窗户开着;窗台上摆着几盆枝细叶疏的天竺葵。窗外晾着几件内衣。这一切他都早已司空见惯了。他转身坐到沙发上。

他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没有感到过自己有如此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到,也许,他真的会恨索尼娅,而且正是现在,当他使她陷入更加不幸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到她那里去,乞求她的眼泪呢?他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毁坏她的生活呢?噢,多卑鄙啊!”

“我还是孤身独处吧!”他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也不要她到监狱里去看我!”

大约五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古怪地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去服苦役真的更好一些。”他突然思忖道。

他记不清自己满脑子拱着朦朦胧胧的念头,到底在斗室里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起初她站在门口,从那里看了看他,就像不久前他去索尼娅那里的时候那样;然后她走了进来,坐到自己昨天坐过的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默然无语、麻木不仁地看了她一眼。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小会儿。”杜尼娅说道。她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但并不严峻。目光明亮而柔和。他发现,这个姑娘也是满怀热爱来看他的。

“哥哥,我现在全都知道了,知道了一切。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向我解释了一切,讲述了一切。你受到愚蠢而卑鄙的怀疑,遭到迫害,备受折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告诉我,什么危险都不会有,你根本不用被这件事搞得惶惶不可终日。我倒并不这么认为,并且完全理解,这一切令你多么悲愤填膺,而且这种悲愤会在你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对此我倒是忧心忡忡。至于你抛弃了我们,我并不责怪你,也不敢责怪你,我以前责怪过你,请你原谅我吧。我将心比心地切身感到,如果我碰到如此大的不幸,那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这件事我将对母亲只字不提,不过我会接二连三地跟她谈到你,并以你的名义告诉她,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别为她而食不下咽;我会安慰她的;可你也别让她回肠九转,——你哪怕是去看她一次也好啊;请你记住,她可是你的母亲啊!而现在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杜尼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万一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或者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别的什么……那么,只要你吩咐一声,我就会来的。别了!”

她猛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科尔尼科夫叫住她,他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杜尼娅的脸有点儿发红发热。

“是吗!”等了一会儿,她问道。

“他是一个办事能干,勤勤恳恳,诚实正直,而且爱情似火、知疼着热的人……别了,杜尼娅!”

杜尼娅红霞满脸,随后又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可你这是怎么啦,哥哥,难道我们真的要永别了,因此你就给我……留下这样几句遗嘱似的临别赠言?”

“反正差不多……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提心吊胆地望了望他,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屋子。

不,他并非对她冷若冰霜。有那么一瞬间(是最后那一瞬间),他极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告别,甚至还想把一切告诉她,然而就连伸出手去跟她道别,他都下不了决心:

“以后,当她想起我现在拥抱她的情景,说不定会毛骨悚然,还会说,我偷去了她的吻!”

“这个姑娘承受得了,还是承受不了呢?”几分钟后,他又暗自追思着。“不,她承受不了;她这样的人是承受不了的!她这样的人永远都承受不了……”

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一阵清爽的微风从窗外吹拂进来。院子里的光线已渐趋昏暗。他突然拿起帽子,走出门去。

当然喽,他无法,而且也不愿意去关心自己的病情。然而,所有这些接踵而至的惊扰和内心的恐惧,却不能不影响他的病情。如果说他虽然在发着高烧,却没有病倒在床,那也许正是因为内心里接踵而至的惊恐还在支撑着他,使他还能勉强站稳,并且还保持着清醒,不过这种状况是人为的、暂时的。

他漫无目的地信步乱走。夕阳已经西下。最近以来,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忧郁。这种忧郁并无任何特别刺激人和令人痛苦不堪的东西;但它却是一种持续不断、永无休止的隐痛,可以预感到这种死一般寂寞的无情忧郁将漫无尽头,预感到他将永远待在那“一俄尺见方的弹丸之地”。每到傍晚时分,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地折磨着他[345]。

“瞧,随着夕阳西沉,产生了这种愚不可及的、纯粹是肉体上的虚弱,千万要控制住自己别干蠢事!你不仅会去找索尼娅,就连杜尼娅你也会去找呢!”他憎恨地嘟嘟囔囔着。

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去;列别贾特尼科夫急乎乎地向他跑来。

“您想想看,我到您家里去过,我正在到处找您呢。您想想看,她真的怎么说就怎么做,领着孩子们上街了!我跟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一只小煎锅,叫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哇哇大哭。每逢十字路口和店铺门前,他们就停留下来。一群看热闹的傻瓜跟在他们后面跑。我们快去吧。”

“那么索尼娅呢?……”拉斯科尔尼科夫惶惶不安地问,赶忙跟着列别贾特尼科夫就走。

“简直疯了。就是说,不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疯了,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疯了;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也快疯了。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彻底疯了。我告诉您,她是完完全全地疯了。会把他们送到警察局去的。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会产生多坏的影响啊……眼下他们正在运河边上的×大桥附近,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住处不远。近得很呢。”

在离大桥不太远的河岸边,与索尼娅住的公寓相距不到两幢房子的地方,聚集着一大堆人。最多的是一些小男孩和小姑娘。还在桥边,就能听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声嘶力竭、十分沙哑的喊声。这确实是一幕奇怪的场景,很能吸引过往行人的兴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她那件旧连衣裙,披着德拉德达姆细呢披巾,歪戴着一顶揉得不成样子的破草帽,的确是一副发了疯的样子。她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她那张痨病患者的憔悴不堪的脸,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痛苦(何况在街头,映着夕阳,痨病患者总是似乎显得比在家里病情更重,样子更难看);可是她那极度的兴奋并未平息下来,反倒每时每刻都变得火气更大。她冲到孩子们跟前,对他们大喊大叫,连哄带劝,当着观众的面现场教他们怎样跳舞、唱歌,还给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并由于他们不能理解她的用意而深感绝望,于是就揍他们……接着,话还没说完,她又奔向观众;如果她发现哪一个穿得稍微好一点的人停步观看,便立即向他说明,请看,这些“出身高贵,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出身的”孩子现在沦落到了何等的地步。如果她听到人群中有嘲笑的声音或者讥讽的话语,她就会立刻冲到那些放肆的人面前,跟他们对骂起来。有的人真的在发笑,有的人则摇头不已;总而言之,大家都十分好奇地想看看这个疯女人和这几个吓得半死的孩子。没有看到列别贾特尼科夫提及过的那只小煎锅,至少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看到;然而,尽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没敲煎锅,但她在逼着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娅和科里亚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打着拍子作为伴奏;同时甚至自己也伴唱,可是由于十分难受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便难以为继了,于是她又心灰意冷,咒骂着自己的咳嗽,甚至失声痛哭。而最使她怒不可遏的是科里亚和廖尼娅的眼泪汪汪和杜口裹足。的确,她曾经试图把孩子们打扮得像街头卖唱的艺人。男孩子头上裹着一块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成土耳其人。廖尼娅却没有化装的衣服;只是把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一顶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戴在她头上,不过在帽子上插了一根白鸵鸟毛,这根白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祖母的东西,迄今为止一直当作传家宝珍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则穿着自己平时穿的衣服。她怯生生、慌张张地望着母亲,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也不让人看见她眼泪潸潸,她猜到母亲疯了,她焦虑不安地不停打量着四周。街道和人群使她望而生畏。索尼娅如影随形般地紧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哀求她回家。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听若未闻,不予理睬。

“住嘴,索尼娅,住嘴!”她急慌慌地放连珠炮一般高声喊道,气喘吁吁,咳嗽不已,“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哀求什么,倒像个小孩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绝不会回到那个德国女酒鬼那里去了。就让大家,让全彼得堡的人都来看看,出身高贵的几个孩子是怎样沿街乞讨的,他们的父亲忠心耿耿、公而忘私地服务了一辈子,而且可以说是因公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给自己杜撰了这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并且盲目地信以为真了。)就让这个,就让这个卑劣的将军看看吧。你可真傻哪,索尼娅:现在吃什么呢,你倒说说看?我们已经拖累得你够惨的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啊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不是您吗!”看见拉斯科尔尼科夫,她大叫一声,便飞跑到他跟前,“麻烦您开导开导这个傻姑娘,这样做才是最聪明的办法!虽然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在混口饭吃,可是大家一眼就能辨别出我们是谁,他们会知道,我们是一贫如洗、门第高贵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被迫沦落为乞丐,这个卑劣的将军准会丢掉他的乌纱帽,您瞧着吧!我们要每天都到他的窗下去,要是皇上经过那里,我就跪在地上,让这些孩子一个个都跪在前面,指着他们说:‘父亲,请保护他们吧!’他就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一个大慈大悲的人,他一定会保护他们的,您定会看到的,而这个卑劣的将军……廖尼娅!tenez-vous droite[346]了!科里亚,你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噎噎地哭什么呀?又哭了!唉,你怕什么呢,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啊!叫我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哪里知道哟,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我可拿这样的孩子怎么办呢!……”

说着,她向他指着那些抽抽噎噎地哭着的孩子,自己也差点儿哭了起来(不过这并未影响她继续滔滔不绝、连珠炮一般地一口气说下去)。拉斯科尔尼科夫试图说服她回去,甚至打算唤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浪迹街头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正准备当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寄宿中学,哈——哈——哈!山外的铃鼓特别好[347]!”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道,刚一笑完,就大咳特咳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美梦已经破灭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们!……而这个卑劣的将军……您知道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把一个墨水瓶扔到了他身上,——它正好在门房的桌子上,在来客登记簿旁边,我登记完以后,把墨水瓶砸到他身上就跑了。噢,这些下流的东西,这些下流的东西。我对他们真是不屑一顾;现在我要自己养活这些孩子,再也不向任何人乞哀告怜了!我们已经把她折磨得够了!(她指了指索尼娅。)波列奇卡,收了多少钱,拿来看看!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噢,真是可恶!一个子儿也舍不得给,就知道伸着舌头气喘吁吁地跟在我们后面跑!哼,这个蠢货在笑什么?(她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全是因为,这个科里亚太不懂事,真叫我操碎了心!你又怎么啦,波列奇卡?跟我说法语,parlez-moi fran?ais[348]。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那么几句吗?否则,怎么分辨得出来,你们是门第高贵的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和那些流浪乐师们是截然不同的呢;我们可不是在街上表演什么《彼特鲁什卡》[349],而是演唱高雅的抒情歌曲……啊呀,对了!我们现在到底唱什么歌呢!你们老是打断我的话,而我们……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停留在这个地方,是为了挑选一首什么能唱的歌,——挑一首科里亚能合着节拍伴舞的歌……因为我们在这方面什么都没有准备,这是您可以想象得到的:必须先商量一下,把节目排练妥当,然后我们就动身到涅瓦大街去,在那里上流社会的人比比皆是,远远多于这里,我们立刻就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廖尼娅会唱《小小农庄》……不过翻来覆去老是唱《小小农庄》,《小小农庄》,这首歌就大家都会唱了!我们应该唱点什么更高雅一些的歌儿……喂,波莉娅,你想出些什么来没有,但愿你能帮帮母亲!我的记性糟透了,我的记性糟透了,要不,我会想起来的!不能唱《一个骠骑兵手拄马刀》[350],真的!哎哟,有了,我们用法语来演唱Cinq sous[351]吧!我可是教过你们的,真教过啊。最重要的是,这是用法语演唱的,人家立刻就会注意到,你们是贵族家的子女,这就会更加震撼人心……甚至也可以唱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352],因为这是一首货真价实的儿歌,所有的贵族家庭在哄着小孩子睡觉时都把它当催眠曲呢。

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

Ne sait quand reviendra……[353]”

她本来已经唱了两句……“可是,不,最好还是唱Cinq sous吧。喂,科里亚,把双手叉在腰上,快呀,而你呢,廖尼娅,你就把身子朝相反的方向转,我跟波列奇卡伴唱,用手打拍子!

Cinq sous, Cinq sous,

Pour monter notre ménage……[354]

咳——咳——咳!(她又大咳特咳起来。)整理一下连衣裙,波列奇卡,背带滑下来了,”她在咳嗽的间歇里喘了口气说,“现在你们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特别注意体面端庄,自尊自重,好让大家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贵族的子女。我早就说过,胸衣应该裁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索尼娅,这可是当时你出的主意:‘短一点,短一点’,瞧,结果让孩子们穿着根本不像样子……唉,你们大家又哭起来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傻瓜们啊!喂,科里亚,快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哦呀,这孩子多讨厌啊!

Cinq sous, Cinq sous……

又是一个当兵的!喂,你有什么事啊?”

果然,有个警察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穿着文官制服、披着大衣的先生,一位五十岁上下、仪表威严、脖子上挂着一枚勋章的官员走到跟前(这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欢欣鼓舞,同时也影响了那个警察),他一声不响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钞票。他的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收下钞票,彬彬有礼,甚至极其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您,阁下,”她不卑不亢地说,“迫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毕竟还有一些品德高尚、慷慨解囊的人,愿意立刻帮助贫困的落难贵族夫人。阁下,您现在看到的是一些出身高贵的孤儿,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正宗的贵族血统……而这个将军却坐在那里手撕口嚼着松鸡……还冲着我直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我说:‘大人,请您保护保护这些孤儿吧,因为您非常了解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同时还因为就在他去世的那一天,有一个最卑鄙无耻的家伙栽赃陷害他亲生的女儿……’又是这个当兵的!请您保护我们吧!”她对那个官员高喊着,“这些个当兵的干吗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们才躲开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喂,这碍你什么事啊,笨蛋!”

“因为禁止街头卖唱。请不要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呢!我这可是跟背手摇风琴的一模一样的啊,关你什么事呢?”

“背手摇风琴的都是有执照的,而您却擅自上街,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来围观。您住在哪里?”

“怎么,要执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号叫起来,“我今天才安葬了丈夫,哪有什么执照!”

“夫人,夫人,请您安静安静,”那位官员开口说道,“我们走吧,我送您回家……在稠人广众中间这可有失雅观……您有病……”

“阁下,阁下,您什么也不知道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道,“我们要去的是涅瓦大街呢——索尼娅,索尼娅!她在什么地方?她也在哭呢!你们大家到底怎么啦?……科里亚,廖尼娅,你们到哪里去啊?”她突然面无人色地大叫起来,“噢,这些傻乎乎的孩子啊!科里亚,廖尼娅,他们这到底是上哪里去啊!……”

情况是这样的,科里亚和廖尼娅本来已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动吓得魂不附体,后来又看见那个警察要抓他们,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着手撒腿就跑。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狂呼大叫、涕泪交流地飞扑去追赶他们。她那狂追不舍、泪流满面、气喘吁吁的样子,让人看了深感既不成体统又可怜之极。索尼娅和波列奇卡赶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噢,这些不知好歹的傻乎乎的孩子啊!……波莉娅!抓住他们……正是为了你们我才……”

在拼命奔跑中,她绊了一下,一跤跌在地上。

“摔出血了!噢,上帝啊!”索尼娅惊呼一声,俯身去看她。

大家呼啦一下全跑拢来了,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圈。拉斯科尔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两个最先跑到跟前;那位官员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抱怨地“哎哟”了一声,并且挥了挥手,预感到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

“散开!散开!”他驱赶着那些拥挤在周围的人。

“她快死了!”有谁喊了一声。

“她疯了!”另一个人说。

“上帝啊,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那个小男孩和那个小姑娘给抓住了吗?看哪,带过来了,是那个大女儿抓住的……唉,真淘气哪!”

然而,当人们仔细察看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伤势以后,这才发现,她压根儿就并非索尼娅所想的那样是绊倒在石头上摔出血来的,染红了马路的那些鲜血,是从她的胸中经过喉咙涌出来的。

“这种情形我知道,我看见过,”那位官员对拉斯科尔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低声说道,“这是肺结核;咯这么多的血会把人憋死的。就在不久以前我亲眼见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足足咯了一杯半血……突然……可是到底怎么办呢,她马上就会没命的!”“到这里来,到这里来,抬到我家里去!”索尼娅恳求着,“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栋房子,从这里数第二栋……抬到我家里去,快点啊,快点啊!……”她在人群中奔过来跑过去求告着,“快去请个医生来……噢,上帝啊!”

由于那位官员出力相助,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来帮着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被抬到索尼娅的屋里时,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人们把她放在床上。她依旧咯着血,不过她似乎渐渐恢复了知觉。好些人一下子涌进了屋子,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科尔尼科夫、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位官员和那个预先驱散了人群的警察,还有几个人一直跟着他们,这时站在门口。波列奇卡牵着浑身颤颤栗栗、正在哭哭啼啼的科里亚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了屋里。进来的还有卡佩尔纳乌莫夫一家子:他本人是个瘸腿,又瞎了一只眼睛,头发和络腮胡子又粗又硬,像鬃毛似的直竖着,模样极其古怪;他的妻子则永远是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他们的几个孩子老是满脸惊异的神色,因此反而显得十分呆板,而且他们总是大张着嘴巴。斯维德里盖洛夫竟也突然在这一大群人中冒了出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惊异地望了他一眼,搞不清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瞧见过他。

大家都在纷纷谈论着请医生和神甫的事情。那位官员虽然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耳边轻声说,现在去请医生似乎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但他还是派人去请。卡佩尔纳乌莫夫自告奋勇,亲自去请。

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醒了过来,咯血也暂时停止了。她用痛苦不堪但却专心致志、洞察秋毫的目光注视着脸色白煞煞、浑身抖簌簌的索尼娅,她正在用手帕为她揩拭额上的汗珠;最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要求稍稍把她扶起来一点。大家从两边搀扶着她,让她坐在床上。

“孩子们在哪里啊?”她用软绵绵的声音问道,“你把他们带来了吗,波莉娅?噢,真是傻乎乎的!……唉,你们为什么要跑呢……哎哟!”

她那干枯枯的嘴唇上还凝结着鲜血。她使劲转动着眼珠细细扫视着四周,说:

“原来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一次也没有来过你这里……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她心如刀割地望了望索尼娅:

“我们都把你榨取干了,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科里亚,到这里来……瞧,他们来了,都在这里了,你就都收下他们吧……我亲手交给你了……我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躺下吧,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去死吧……”

大家又让她躺到了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哪有多余的钱啊?……我没有罪!……我就是不忏悔,上帝也应该宽恕我……他自己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如果他不愿宽恕我,那就无须他宽恕!……”

她渐渐陷入惊厥昏迷之中。有时,她全身簌簌发抖,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睛环顾四周,有那么一会儿认出了所有的人;但很快就变得神志不清了。她嗄哑地、艰难地喘着气,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作响。

“我对他说:‘大人!……’”她高声叫道,每说一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这个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唉!廖尼娅,科里亚!双手叉在腰上,快呀,快呀,滑步——滑步,用巴斯克人[355]的舞步!用脚打拍子……小孩子的舞姿一定要优美。

Du hast Diamanten und Perlen……[356]

往下怎么唱呢?应该唱……

Du hast die schönsten Augen,

Mödchen, was willst du mehr?[357]

唔,对呀,就是这样!was willst du mehr,——真亏他想得出来,这傻瓜!……啊呀,对了,这不还有:

流金铄石的中午,在达格斯坦山谷……[358]

啊,我多么喜欢呀……我打心底里喜欢这首抒情歌曲,波列奇卡!……你要知道,你的父亲……还在向我求婚的时候经常唱……哦,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唱吧,我们也一起来唱吧!噢,到底怎么唱的,到底怎么唱的……瞧,我竟然连这都忘了……你们倒是提示一下啊,到底怎么唱的?”她极其激动,拼命挣扎着想坐起来。最后,她用可怕的、沙哑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唱了起来,她拼命地扯起嗓子叫喊着,每叫喊出一个词就要大喘一阵,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可怕:

“流金铄石的中午,在达格斯坦山谷……

我的胸部中了一颗子弹!……”

“大人!”突然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热泪滚滚流满了脸颊,“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吧!您可受过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盛情款待啊!……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式的呢!……啊!”她打了个冷战,突然清醒过来,惶惶不安地看了看大家,但立即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和蔼、亲热地说,看到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似乎大感惊讶,“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里吗?”

大家又扶着她稍稍坐起身子。

“够了!……是时候了!……永别了,苦命的人!……我这匹累坏了的瘦马已经油枯灯尽了!……累——死——了!”她万念俱灰而又恨恨不平地大喊一声,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她又昏迷了过去,不过这最后一次昏迷持续的时间很短。她那苍白中透出蜡黄、干瘪瘪的脸往后一仰,嘴巴大大地一张,两条腿猛一抽搐便伸直了。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便断气了。

索尼娅扑到她的尸体上,双手紧抱住她,头紧贴着死者干瘪的胸膛,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波列奇卡伏在母亲的脚上,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吻着她的双脚。科里亚和廖尼娅还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但预感到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彼此用双手抓住对方的肩膀,直瞪瞪地彼此对视着,突然不约而同地一下子张开嘴巴,高声大叫起来。两人依旧穿着表演的服装:一个裹着缠头巾,另一个戴着一顶插了一根白鸵鸟毛的小圆帽。

那张“奖状”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边?它就放在那里,就在枕头旁边;拉斯科尔尼科夫看见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贾特尼科夫赶忙一步跨到他的跟前。

“她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有两句非得告诉您不可的话,”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近前来,说道。列别贾特尼科夫赶忙让开,彬彬有礼地悄悄退到一旁。斯维德里盖洛夫把大吃一惊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拉到一个更远一些的角落里。

“所有这些麻烦事,也就是安葬什么的,都由我来负责操办。您知道,这需要一笔钱,而我不是告诉过您吗,正好有一笔暂时闲置的钱。这两个孩子和这个波列奇卡,我可以送到一个比较好一些的孤儿院里去,在他们成年之前,我资助他们每人一千五百卢布作为生活费用,以便解除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后顾之忧。而且我还要把她本人从火坑里救出来,因为她是一个好姑娘,是不是?唔,那么就请您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那一万卢布我就这样用掉了。”

“您这样乐善好施究竟怀有什么目的呢?”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

“哎——哎呀!您这人可真多疑!”斯维德里盖洛夫嘿嘿笑了起来,“我可是说过的啊,这是我暂时闲置的一笔钱。唔,别无他意,只不过出于人道精神而已,您不允许,还是怎么的?要知道她可不是一只虱子啊(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停放着死者的那个角落),毕竟不是什么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好了,您得承认,‘是真的让卢仁活着继续兴妖作怪呢,还是让她死于非命?’而且如果我不出手相助的话,那么‘波列奇卡,譬如说,也只有这同一条路可走了……’”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满脸快活、狡黠的神情,好像在向他使眼色。拉斯科尔尼科夫从他嘴里听到自己对索尼娅说过的那些话,顿时脸白如纸,寒透心底。他飞快地后退了一步,魂飞魄散地望了望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怎——怎么会……知道?”他勉强舒了一口气,悄声说道。

“可您要知道,我就住在这里,就住在隔壁,列斯莉赫太太家里。这边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而一墙之隔的那边便是列斯莉赫太太家,她是我最忠实的老朋友。我们是邻居啊。”

“您?”

“我,”斯维德里盖洛夫笑得前仰后合,接着说道,“而且我以人格担保,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相信,您使我心醉神迷,兴趣非凡。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们会交上朋友亲近起来,我曾经对此作过预言,——瞧,我们这不已交上朋友亲近起来了。您还会发现,我是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人。您会发现,跟我还是可以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