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罪与罚(4)
一
“难道这还是在做梦?”拉斯科尔尼科夫不由得再次思忖。他小心谨慎而又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斯维德里盖洛夫?荒唐至极!不可能!”他终于疑惑莫解地大声说道。
客人对这阵惊呼似乎丝毫也不感到奇怪。
“我到您这里来,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想亲自认识您,因为我久仰大名,早已听到过关于您的饶有趣味的如潮好评;第二,我希望,您也许在一件事情上不会拒绝助我一臂之力,这件事情直接关系到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利益。由于她对我成见很深,没有您的引进,我孤身一人去找她,她现在也许会把我拒之门外,唔,而有了您的帮助,就会截然不同,我估计……”
“您是瞎估计。”拉斯科尔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
“请问,她们是昨天才到的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
“就是昨天,我知道。我自己也毕竟只是前天才到。好吧,关于这件事,我有几句话要告诉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认为替自己辩解是纯属多余的,然而请您告诉我:在整个这件事中,从我这方面来说,果真犯了如此不可饶恕的大罪吗,也就是说,假如不抱偏见,公正合理地进行评判的话?”
拉斯科尔尼科夫还是一声不吭地审视着他。
“我在自己家里追求一位毫无自卫能力的少女,‘以厚颜无耻的求婚侮辱了她’,——是这样吗?(我预先说明吧!)不过,您只要想一想,我也是人,et nihil humanum……[251]总之,我也会一见倾心,堕入情网(这种事当然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全部问题在于:我是个恶棍呢,抑或是个牺牲者?唔,是牺牲者又怎样呢?要知道,当我建议我的意中人和我一起,双双逃往美国或瑞士的时候,我也许是满怀对她的最尊敬的感情,而且想让我们俩都获得幸福!……要知道,理智总是服务于爱情的;也许,我更多的是损害了自己,请您相信!……”
“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拉斯科尔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您这人简直令人厌恶透顶,您对也好,不对也罢,呶,她们就是不愿意跟您打交道,并且会把您逐出门去,您请回吧!……”
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您毕竟……您毕竟无法欺骗!”他十分爽快地笑着说,“我本想耍个花招,可是没能成功,您马上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此时此刻,您仍然在耍花招。”
“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他坦率地笑着,反反复复地说,“要知道,这就是所谓的bonne guerre[252],兵不厌诈啊,虚晃一枪完全是可以允许的嘛!……但您毕竟还是打断了我说的话;不管怎样,我必须再说一遍:假如没有发生在花园里的那件事,那就任何烦恼都不会有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
“听说,您把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也害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您连这件事都听说了?其实,又怎么能听不到呢……唔,对于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给您说才好,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问心无愧。也就是说,您别以为我有什么作贼心虚的地方:一切都是完全按规定办理的,而且办得准确无误。法医鉴定是死于脑溢血,致死的原因是她午饭吃得太饱,又几乎喝光了一瓶酒,然后立即去进行浴疗,此外,不曾发现其他任何原因……不过,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乘坐火车的旅途中,我进行过一番反思:是不是我造成了整个这件……不幸的事?我是不是在精神上刺激过她,或者有过别的诸如此类的举动?然而得出的结论是,这压根儿不可能。”
拉斯科尔尼科夫笑了起来。
“那您又何必如此惶惶不安呢!”
“喂,您笑什么呢?您想想看:我只不过才抽了她两马鞭,连一点鞭痕都没有……您别以为我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我毕竟确切地知道,我这么做是多么丑恶,还有其他更多丑恶的事情;不过我也确切地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似乎对于我这种所谓的怜香惜玉之情也很喜欢呢。关于令妹的那件事已经被她说得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已经是第三天不得不待在家里了;她再也没有什么由头进城去了,而且她本人和她的那封信都已使大家厌腻了。(关于读信的事情您听说了吗?)于是这两马鞭就像突如其来的天赐良机!她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吩咐套车!……我已无须多说,女人有时候极其心甘情愿受人侮辱,尽管表面上气愤填膺。这种情况,所有的人都有;一般而言,人甚至都是极其心甘情愿受人侮辱的,您发现这一点了吗?而女人则尤为突出。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乐趣。”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度打算起身走出去,以此结束这次见面。但是出于某种好奇心,甚至似乎是某种打算,又暂时把他留了下来。
“您喜欢打架吗?”他心不在焉地问。
“不,不怎么喜欢,”斯维德里盖洛夫平心静气地回答,“我和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几乎从来没打过架。我们一起生活得和和睦睦,她对我一向很满意。在我们结婚以来的整个七年中,我总共只有两次动用过马鞭(如果不算另一次,也即第三次的话,不过那一次不明不白,可以忽略):第一次发生在我们结婚之后两个月刚到乡下的时候,最后一次就是刚刚说的这一次。而您已经认为,我是一个恶棍,顽固不化分子,农奴制的拥护者了吧?嘿——嘿……顺便说一声吧,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还记得吗,几年以前,还在效果显著的言论公开化时期[253],有一个贵族——我忘了他的姓名——受到全体民众和所有报刊的一致口诛笔伐,因为他竟在火车上鞭打一个德国女人,搞得他臭名远扬,您还记得吗[254]?当时,好像也是在那一年,还发生了《〈世纪〉杂志的丑陋行径》[255](唔,就是当众朗诵《埃及之夜》,您记得吗?乌溜溜的黑眼睛啊[256]!噢,你在哪里,我们青春的金色年华!)。喏,我的看法是:对那个鞭打德国女人的先生,我并不深表同情,因为这事实际上……有何值得同情之处呢!但同时我也不得不声明,有时确实会遇到这样一些让人忍无可忍的‘德国女人’,因此我觉得,任何一个进步人士都无法完全保证,自己不会动手。当时没有任何人用这一观点来看问题,但是这个观点才是真正人道主义的观点,的确如此!”
说完这番话后,斯维德里盖洛夫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尔尼科夫已心中有数——这是一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又深藏不露的人。
“您大概一连几天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了吧?”他问道。
“差不多是这样。怎么,我这人如此通情达理,您大概不胜惊讶吧?”
“不,我不胜惊讶的是,您这个人太通情达理了。”
“是因为我对您提的那些粗暴无理的问题毫不见怪吗?是这样吗?是啊……有什么好见怪的呢?您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他带着一种使人惊异的天真表情补充道,“要知道,我几乎对什么都没有特殊的兴趣,真的,”他仿佛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特别是现在,我无所事事……不过您可以认为,我讨好您是别具肺肠,何况我自己也说过,我找令妹有事。但是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您吧:我真是寂寞难耐!尤其是最近三天,因此找您谈谈我甚至也感到高兴……请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过倒是您自己不知怎的使我感到十分奇怪。不管您怎样认为,反正您心里有事;而且就是现在,也就是说,并非说的此时此刻,而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现在……好吧,好吧,我不说了,不说了,您别皱眉头!我毕竟还并非您想象的那样一头笨熊。”
拉斯科尔尼科夫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您也许根本就不是一头笨熊,”他说,“我甚至觉得,您具有相当好的教养,或者至少可以在适当的场合做一个正派的人。”
“要知道,我对任何人的意见都不特别感兴趣,”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冰冰地回答,语气甚至似乎有点儿傲慢,“而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变成一个庸俗之人,尽管在我们社会的这种气候里,穿上庸俗这件外衣舒服之极,而且……而且特别是您天生就有这种嗜好的话。”他补充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我听说,您在这里有很多熟人。您可是个所谓‘广结人缘’的人啊。因而在这种情况下,您若非另有目的,您找我干什么呢?”
“您这话说得对,我是有不少熟人,”斯维德里盖洛夫接住话头说,但他对主要问题却避而不答,“我已经碰过面了;我毕竟已闲逛了近三天;我自己认出了他们,他们也似乎认出了我。这是理所当然啦,我穿得体体面面,不会被当作穷人;就连农民改革[257]也没使我受到损失:我的财产主要是森林和汛期浸水的草地,收入并未减少;不过……我不会登门拜访他们;以前就腻烦了他们:我来这里已经近三天了,可谁也没去拜访……而这里也算个城市!就是说这个城市究竟是怎么弄出来的,请您告诉我!一座挤满公务员和形形色色的学生的城市![258]不错,八年前我在这里混日子的时候,这里有许多东西我并未留心……现在我只把希望寄托在解剖学上,真的!”
“什么解剖学?”
“至于这些俱乐部啊、杜索特[259]啊、普安特[260]啊,或者,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先进设施啊——喏,我们不去,这些地方照样红火。”他只顾继续说话,又忘记了已提出的问题,“可是谁又愿意当个赌棍呢?”
“您曾经当过赌棍吗?”
“怎么会不当过呢?那是八年前的事,我们整整有一大伙人,都是最最体面的人物,大家一起消磨时光;您要知道,所有的人都气派非凡,有的是诗人,有的是资本家。但一般说来,在我们俄国社会里,气派最为非凡的人往往是经常挨打的人,——您发现这一现象了吗?我现在这副寒酸相终究是因为住在乡下的缘故。而当时,总而言之,我因为欠了一个来自涅仁市[261]的希腊人的债,眼看就要锒铛入狱了。这时我偶然遇到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跟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用三万银卢布[262]把我赎了出来。(我总共欠债七万卢布。)我和她正正规规地举行了婚礼,她立刻就把我当作宝贝一般带回乡下她自己的家里。要知道,她比我大五岁呢。她十分爱我。我足足七年没有离开乡下。请您注意,她一辈子都捏着一张以别人的名义出借的三万银卢布的借据逼我就范,因此我只要稍稍违逆她的意旨,——就会立即锒铛入狱!她会这么干的!爱你深情款款,害你不遗余力,这两者在女人心中完全是并行不悖的。”
“假如没有那张借据,您是否会立即逃之夭夭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这张借据几乎对我没有约束。我哪里都不想去,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看到我寂寞无聊,曾经还主动两次邀请我出国游玩!这有什么意思呢!以前我去过国外,但总是觉得烦闷。也并不是烦闷,然而红日东升啦,那不勒斯海湾啦,大海啦,不知怎的,看着就令人感到悲伤!最可恨的是,你竟然确实是在为什么事而悲伤!不,还是在本国好:在这里至少可以把一切都归咎于别人,而证明自己一贯正确。现在我也许最好是到北极去探险,因为j'ai le vin mauvais[263]。而且我讨厌喝酒,可除了喝酒,又再也无事可干。我尝试过。据说礼拜天贝格[264]要在尤苏波夫花园乘一只大气球上天飞行,出了一笔巨款征求飞行伙伴,真有此事吗?”
“怎么,您也想乘气球飞行?”
“我?不……随便说说……”斯维德里盖洛夫喃喃地说,似乎真的在沉思。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真这么想吗?”拉斯科尔尼科夫思索着。
“不,借据对我毫无约束,”斯维德里盖洛夫继续沉思地接着说,“是我自己不想离开乡下。而且就在大约一年前,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在我的命名日那天,已经把这张借据还给我了,还另外送给我一笔数目不菲的款子。要知道,她有的是钱。‘您瞧,我是多么信任您啊,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您不相信她会这么说吗?然而,您要知道:在乡下我毕竟已经成为一位品行端正的主人;并且在那一带颇有名气。我还订购了一些图书。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最初还表示赞许,后来却担心我读书过劳。”
“您似乎十分想念玛尔法·彼得罗芙娜?”
“我?也许是的。真的,也许是的。顺便问一句,您相信鬼魂吗?”
“什么鬼魂?”
“一般的鬼魂呗,还有什么鬼魂!”
“可您相信吗?”
“相信,也许,又不相信,pour vous plaire[265]……也就是说,并非完全不信……”
“鬼魂常常出现,是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知何故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来探望我了。”他嘴角一撇说道,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怎么‘来探望’的呢?”
“她已经来过三次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举行葬礼那天,从墓地回来后一小时的时候。这是我启程来这里的前夕。第二次是前天拂晓,在旅途中,在小维舍拉车站[266];而第三次就在两个小时之前,在我寓居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都是醒着的时候吗?”
“完完全全醒着。三次全都醒着。她来了,对我说那么一会儿话,就从门口出去了;总是从门口出去。甚至似乎还能听到声音呢。”
“不知何故,我早已想到,您定会经常碰到这一类事!”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道,但同时又因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大吃一惊。他心潮澎湃了。
“是——是吗?您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斯维德里盖洛夫不胜惊讶地问,“难道是真的?唔,我是否已说过,我们之间有某个共同点呢,啊?”
“您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很不客气而且激动异常地回答。
“我没说过?”
“没有!”
“我觉得我已说过了。我刚才一进门,看到您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作出睡着了的姿态,——我立刻就暗自说:‘这正是那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正是那个人?您这话是指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喊起来。
“指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指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诚心诚意地嘟嘟哝哝着,似乎自己也如堕五里雾中。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圆睁两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都是无稽之谈!”拉斯科尔尼科夫怒悻悻地大声叫道,“她来探望您的时候,跟您说了些什么呢?”
“她吗?您可以想象得到,说的都是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而且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使我动怒。第一次她来的时候(您要知道,我已累得够呛:葬礼啦,安灵祷告啦,安魂祈祷啦,丧后酬客宴啦,弄得我疲惫不堪,——终于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点了一支雪茄,刚开始思考),她走进门来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您今天忙个不停,忘了给餐厅里的钟上发条啦。’七年来这座钟每个星期确实都是由我亲自上发条的,要是忘了——这是屡见不鲜的事,总是她提醒我。第二天,我已启程来这里。拂晓的时候我走进车站——夜里我只打了个盹,筋疲力尽,昏昏沉沉,——我要了一杯咖啡;我一看——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竟突然坐到了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副纸牌:‘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要不要我给你算一算这一路上的运气?’她是一个用纸牌算命的高手。唉,我真是无法原谅自己,我没有让她算上一算!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溜之大吉,不过当时开车的铃声也的确响了。今天,我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糟糕透顶的午餐,肚子胀鼓鼓的,——我正坐着抽烟,——突然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又走了进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一件新的绿绸连衣裙,裙裾长得像条尾巴:‘您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这件连衣裙您还中意吗?阿尼西卡可做不出来哟。’(阿尼西卡是我们村里的女裁缝,曾经是农奴,在莫斯科学过手艺,是个很好的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身子转来转去的。我把连衣裙打量了一番,随后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她的脸说:‘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您何苦费这个神,为了这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找我呢。’‘唉,我的上帝啊,连打扰您一下都不行了吗,老爷子?’我想逗逗她,就说:‘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我要结婚啦。’‘这种事您完全干得出来,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妻子坟上的土还未干,就马上跑去结婚,这可不大光彩吧。不过,您至少要挑个好姑娘哦,不然的话,我知道,——对她也好,对您自己也好,都没有好处,您只会成为好心人的笑柄。’说完她就走了出去,而且那尾巴似的拖在地上的裙裾仿佛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真是无稽之谈,是不是?”
“其实,您也许一直在撒谎吧?”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道。
“我很少撒谎。”斯维德里盖洛夫若有所思地答道,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对方问话的粗鲁。
“以前,在此以前,您从来不曾看见过鬼魂吗?”
“不……不,看见过,平生只看见过一次,那是在六年以前。我有一个农奴出身的家仆,叫菲利卡;刚刚安葬了他,我忘了这事,我喊道:‘菲利卡,拿烟袋[267]来!’——他就走了进来,径直走向那个放着许多烟袋的玻璃柜。我坐在那里心想:‘这准是他来找我报仇了。’因为就在他死前不久,我和他大吵过一场。我说:‘你竟敢穿着肘部撕破了的衣服来见我,——滚吧,混蛋!’他转身走了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当时我没有告诉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本来打算做一次安魂祈祷追荐他,可又没好意思做。”
“您去看看医生吧。”
“我身体不好,您不说,我也知道这一点,虽然我确实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但我认为,我比您不知健康多少倍。我并非问您,——您信不信有鬼魂出现?我是问您:您信不信有鬼魂?”
“不,根本不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甚至有点气愤愤地高叫起来。
“人们通常究竟是怎样说的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嘟嘟哝哝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微微低着头,眼睛望着一边。“他们说:‘你有病,所以出现在你眼前的仅仅是并不存在的幻象。’然而这种说法缺乏严密的逻辑性。我承认,鬼魂只出现在病人面前;但这毕竟只是证明,只有病人才能看见鬼魂,而并不能证明鬼魂本身并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拉斯科尔尼科夫怒勃勃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不存在?您这样认为吗?”斯维德里盖洛夫慢悠悠地看了看他,继续说道。“唔,那么如果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呢(请您多多指教):‘鬼魂——可以这样说,这是其他世界的支离破碎的东西,是其他世界的基因。健康的人当然无须看到它们,因为健康的人是最最红尘中的人,因此他只应该过红尘中的生活,以便使红尘中的生活完满甜美,秩序井然。喏,然而一旦稍染疾患,身体内人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受破坏,那么立刻就有了接触另一世界的可能,病得越重,与另一世界的接触便越多,因此,当一个人彻底死亡之后,他就直接转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早已推断出这样的结论了。如果您相信来世,那您就会相信这个结论了。”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在那里,陷入了深思。
“如果那里只有蜘蛛或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会怎样呢?”他突然说。
“这是一个疯子。”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
“我们总是认为永恒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是一个广袤无垠、深不可测的东西!可它为什么一定是广袤无垠的呢?您要知道,它可能正好与此相反,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就像乡下的浴室,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四周蛛网密布,这就是真正的永恒。您知道吗,我有时觉得永恒就是这一类东西。”
“难道,难道您就不能想象出一个比这更令人快慰、更合乎情理的东西来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痛苦不堪地吼了起来。
“更合乎情理一些?怎么才知道呢,也许这已经很合乎情理了呢,您要知道,我倒是故意要让它必定如此呢!”斯维德里盖洛夫似笑非笑地答道。
听到这个荒谬绝伦的回答,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全身。斯维德里盖洛夫抬起头来,凝神打量了他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您想象得到吗,”他大叫大嚷起来,“半个小时以前我们都还素昧平生,互相视为敌人,我们之间有件事尚未解决;我们却把正事置之一旁,大谈特谈虚无缥缈的东西!呶,我说过我们是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难道不对吗?”
“劳您的驾,”拉斯科尔尼科夫气愤愤地接着说,“您屈尊光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请快点说明来意……而且……而且……我忙得不可开交,毫无闲暇,急着要出门……”
“好吧,好吧。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要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是吗?”
“您能否不谈舍妹的任何问题,也不提她的名字呢。我简直不明白,如果您真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话,您怎么胆敢当着我的面提她的名字呢?”
“但要知道,我来就是为了谈她的事,怎么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说吧,不过要快一点!”
“我深信,如果您已经见过这位卢仁先生,我妻子的亲戚,哪怕只跟他共处半个小时,或者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准确可靠的事情,那么您就会形成自己的看法。他实在配不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认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在这件事情上作出的牺牲是过于慷慨、很不合算的,这是为了……为了自己的家庭。根据我所听到的有关您的情况,我觉得,如果能解除这桩婚约而又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必定会十分满意。现在我亲自认识了您,我甚至已对此深信不疑了。”
“这些话就您本人来说,显得过于天真了;请原谅,我想冒昧地说一声:真是厚颜无耻!”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您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善自为谋,自私自利。请放心,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假如我是善自为谋,自私自利,那么我就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一切了,我并非一个十足的傻瓜。对此,我要坦白地告诉您一个心理上的奇怪现象。刚才我还为自己爱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进行辩解,说自己是个牺牲者。可是您要知道,现在我对她的爱已烟消云散,丝毫也感觉不到了,我自己对此也甚至感到奇怪,因为以前我是确确实实地爱着她的……”
“由于游手好闲和荒淫好色。”拉斯科尔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
“的确,我是一个游手好闲、荒淫好色的人。不过,令妹秀外慧中,我不能不意乱情迷啊。可是现在我自己也发现,这一切全都是自作多情,胡思乱想。”
“早就发现了吗?”
“早在以前就有所发现,彻底明白则直到前几天,几乎是到达彼得堡的时候。不过,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曾经梦想着赢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芳心,跟卢仁先生决一胜负。”
“对不起,我又要打断您的话了,劳您大驾:您能否说得简短些,开门见山地说说您来访的目的。我有急事,赶着要出门……”
“十分乐意。到了这里以后,我现在决定作一次……旅行[268],我打算事先进行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几个孩子都留在姨妈家里了;他们都很富裕;他们也用不着我。再说我又能算个什么父亲呢!我自己只带着一年前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送给我的那笔钱。这已足够我用的了。对不起,我马上言归正传。这次旅行也许会成行的,动身之前,我打算和卢仁先生把事情处理完毕。倒也并非我完全无法容忍他,恰恰是因为他,我才和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发生了那场争吵,当时我获悉是她撮合了这门婚事。我现在希望通过您的帮助,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一次面,或者干脆请您在场,我拟向她说明,第一,她从卢仁先生那里不仅得不到一丝一毫好处,而且甚至必定受到明显的损害。第二,恳请她原谅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再请求她允许我赠送她一万卢布,以便她毫无后顾之忧地断绝跟卢仁先生的关系。我相信,只要时机成熟,她本人是不会反对跟他一刀两断的。”
“不过您的的确确、千真万确是个疯子!”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喊大叫起来,与其说他感到怒火中烧,倒不如说他感到不胜惊讶,“您怎么竟敢这样说话!”
“我就料到您会大喊大叫的;不过,第一,我虽然不算富有,然而这一万卢布在我这里也只是白白地放着,也就是说,我压根儿,压根儿不需要这笔钱。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愿接受,那我也许会以更愚蠢的方式一掷千金地挥霍掉。此其一。第二,我完全心安理得;我这样提议没有任何个人打算。信不信由您,不过以后您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都会明白的。问题在于,我的确曾给极为令人尊敬的令妹带来过一些麻烦和不愉快;所以我深感懊悔,诚心诚意地希望,——并非赎罪,也并非赔偿她的不愉快,而只不过是想为她做一点儿有益的事罢了,我做这件事的理由是:我实在没有只干坏事的特权。如果我的提议哪怕含有百万分之一的私心杂念,那我就不会表示只送一万卢布了,其实仅仅在五个星期之前,我还曾表示过要赠送给她更多的钱。此外,我也许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年轻的姑娘结婚了,因此,所有怀疑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心怀叵测的谣言定将不攻自破。最后我还要说一句,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嫁给卢仁先生,同样也要拿钱,只不过是从另一个人手里拿而已……您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心平气和、冷冷静静地考虑一下吧。”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自己的态度倒是异常冷静,而且心平气和。
“请您就此打住吧,”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不管怎样,您这样说是不可原谅的放肆无礼。”
“完全不是。如果真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就只能尽干坏事,反而因为拘泥于某些司空见惯的陈规陋习,没有权利去做一丁点儿好事了。这真是荒唐。比方说,假如我死了,但我在遗嘱里写明将这笔款子赠送给令妹,难道那时她也拒绝接受吗?”
“非常可能。”
“噢,这不可能。不过,硬是不要,那就算了。然而一万卢布毕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啊,必要时可解燃眉之急呀。无论如何,我要请您把我的这个意思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不,我不会转告。”
“既然如此,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就不得不自己设法同她本人见面了,因此只好打扰她了。”
“如果我转告她的话,您就不会设法见她本人了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我十分希望见她一面。”
“您别抱希望。”
“很遗憾。不过,您对我并不了解。也许我们会交上朋友亲近起来。”
“您以为,我们会交上朋友亲近起来吗?”
“为什么不会呢?”斯维德里盖洛夫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并不很想来打扰您,到这里来的时候,甚至也没作多大的指望,然而不久前,早上那一会儿,您的脸色使我大吃一惊……”
“不久前,早上那一会儿,您在哪里见过我?”拉斯科尔尼科夫忐忑不安地问道。
“偶然见到的……我总觉得,您身上有某种东西和我相似……您别担心,我并非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我就是跟那些赌棍也关系融洽,斯维尔别伊公爵,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大官,他也并不觉得我讨厌,我还曾在普里鲁科娃夫人的纪念册上写上几句话,评论拉斐尔的圣母像[269],跟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深居简出地一起生活了七年,以前我还经常在干草市场上维亚泽姆斯基楼[270]里过夜,说不定还会和贝格一起乘气球去升空飞行呢。”
“唔,很好。请问,您很快就会动身去旅游吗?”
“什么旅游?”
“不就是这个‘旅行’么……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啊。”
“旅行?啊呀,对了!……我确实向您说过旅行的事……唔,这是一个内涵丰富的问题……可是,如果您能知道,您问的是什么,那该多好!”他补充了一句,突然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说不定我不去旅行,而去结婚呢;有人正在给我介绍对象呢。”
“在这里?”
“对。”
“您这是什么时候相中的?”
“不过我还是十分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上一面。我郑重其事地请求您。好,再见……啊呀,对了!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转告令妹,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在遗嘱中提到,送给令妹三千卢布。这是确凿不移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在去世前的一个星期作出这一安排的,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办理的。过两三个星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您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请您转告。好吧,我是您的仆人。我住的地方离您这里毕竟不是太远。”
斯维德里盖洛夫出去的时候,在门口正好和拉祖米欣撞了个满怀。
二
已经快到八点钟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和拉祖米欣急匆匆地走向巴卡列耶夫旅馆,以便抢在卢仁之前赶到那里。
“喂,刚刚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呀?”两人刚走到街上,拉祖米欣便问了起来。
“这就是那个地主斯维德里盖洛夫,我妹妹在他家里当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的侮辱。由于他纠缠不休的求爱,我妹妹被他妻子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驱逐出了他们的家门。这个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后来又请求杜尼娅原谅她,然而现在她却突然死了。刚才我们还曾谈到她。不知何故,这个人很是使我害怕。妻子刚一下葬,他就立即跑到这里来了。他是一个十分古怪的人,似乎已下定决心要采取什么行动……他似乎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必须保护杜尼娅不受他的……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你听见了吗?”
“一定保护!他怎么能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过不去呢?唔,罗佳,谢谢你这样跟我说……我们一定,一定保护好她!……他住在哪里呢?”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一声呢?唉,太遗憾了!不过,我会打听出来!”
“你看见他了吗?”片刻沉默后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
“哦,是的,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你确实看见他了?一清二楚地看见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固执地追问着。
“哦,是的,我记得一清二楚;即使混在一千个人里边,我也能认出他来,我有对别人的面孔过目不忘的特长。”
两人又默不作声了。
“嘿……是这么回事……”拉斯科尔尼科夫嘀咕着,“其实,你要知道……我曾经认为……我总是觉得……这说不定也是我的一种幻觉。”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们总是喋喋不休,”拉斯科尔尼科夫歪着嘴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说我疯了;我现在也觉得,也许我真是疯了,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影!”
“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谁又知道呢!也许我实在是疯了,而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情况,说不定纯粹是我的想象……”
“唉,罗佳!你又被弄得心神不定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来这里有何目的?”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拉祖米欣沉吟了一下。
“好吧,那你就听我说说吧,”他开口说道,“我来过你这里,你正在睡觉。后来我们吃了午饭,然后我就去找波尔菲里。扎苗托夫仍旧在他那里。我本来打算开始谈谈,可是没有成功。我总是无法谈到正题上。他们似乎听不明白,也无法明白,可一点也不曾感到不好意思。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跟他说了起来,可不知何故依然谈不出名堂:他眼望东边,我眼望西边。最后,我在他的脸前扬起拳头说,我要以亲戚的身份砸烂他的脑袋。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了他一口就离开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真是愚不可及。我没跟扎苗托夫说一句话。不过,你瞧:我原以为把事情搞砸了,但是下楼的时候,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脑子里,我顿时豁然开朗:我们两个何必操这份闲心呢?如果对你有危险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喏,那倒还理所当然。然而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这和你毫不相干,因此无需理睬他们;以后我还要嘲笑他们,而我要是你的话,还要好好戏弄他们一番。他们以后终究会羞得无地自容的!滚他们的蛋吧;以后可以狠揍他们一顿,而现在却不妨一笑置之!”
“自然是这样啦!”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可你明天又会怎么说呢?”他暗暗思忖。奇怪的是,直到此刻,他还一次都不曾想到过:“一旦拉祖米欣得知了真相,他会怎么想?”想到这里,拉斯科尔尼科夫凝神仔细地看了他一眼。拉祖米欣刚才讲述的拜访波尔菲里的情况,他已没有多大兴趣:因为从那时以来,情况已瞬息万变,而且情随事迁!……
他们在走廊里遇到了卢仁:他于八点钟准时到达,正在寻找房间号码,因此他们三人是同时进屋的,但他们彼此都视若无睹,也不曾打个招呼。两位年轻人走在前面,而彼得·彼得罗维奇出于礼貌,在过道里脱下大衣,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即走到门口来迎接他。杜尼娅则向哥哥问好。
彼得·彼得罗维奇进门以后,相当亲切但又过分庄重地向两位女士点头致意。不过,看样子他还有点心慌意乱,尚未想出应付自如的办法。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也似乎感到尴尬,赶紧忙不迭地请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的茶炊已热气腾腾。杜尼娅和卢仁面对面地坐在桌子的两头。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尔尼科夫坐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对面,——拉祖米欣邻近卢仁,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则紧挨着妹妹。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彼得·彼得罗维奇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香馥馥的麻纱手帕,擤了一下鼻子,脸上露出一副作为正人君子,尊严却受到伤害,因而坚决要求作出解释的神态。早在过道里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不脱大衣,转身就走,以此给两位女士一个下马威,让她们立刻明白这一切的严重后果。但他还有点举棋不定。况且此人不喜欢模模糊糊,而这件事应该弄个水落石出:既然他的命令遭到如此明目张胆的违抗,这就意味着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最好还是事先弄个一清二楚;至于惩罚她们嘛,时间多着呢,而且她们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想,你们一路平安吧?”他官腔十足地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谢天谢地,彼得·彼得罗维奇。”
“我很高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累吧?”
“我年纪轻轻,身体健壮,不觉得累,不过妈妈却累得够呛。”杜涅奇卡答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道路都是长而又长的。正所谓‘俄罗斯母亲’辽阔无边啊……昨天我尽管非常希望赶去迎接你们,却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来。不过,我料想,一切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麻烦吧?”
“啊呀,不,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们昨天可真是狼狈不堪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忙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声明道,“昨天要不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们简直就走投无路了。这位就是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她补充了一句,把他介绍给卢仁。
“可不是吗,我已有幸……就在昨天。”卢仁喃喃地说着,满含敌意地瞟了一眼拉祖米欣,然后双眉紧皱,闷声不响了。总的来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属于这样一种人,在交际场合表面上殷勤有礼,也特别希望别人对他殷勤有礼,但只要有什么事稍不如意,就会变得一筹莫展,顷刻间便不再是风流倜傥、谈笑风生地活跃于交际场合的绅士了,而活像个泥塑木雕[271]。大家又都一声不吭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执拗地闭口无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暂时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则觉得无话可说,因此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惶惶不安起来。
“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已过世了,您听说了吧。”她开口说道,端出了自己的主要话题。
“可不是吗,听说啦。我是最先得知这一消息的,而且我现在甚至是专程上这里来告诉你们的: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刚一安葬完自己的夫人,就立即风风火火地赶到彼得堡来了。至少,根据我所获得的最可靠消息,情况是这样。”
“到彼得堡来了?到这里来?”杜尼娅心惊胆战地问道,并且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
“确实如此,只要注意他风风火火赶来的样子和以前的所作所为,那么他此行当然不会没有目的。”
“上帝啊!难道连这里他也不让杜涅奇卡安宁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叫起来。
“我觉得,无论您还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都用不着特别担心,当然喽,假如你们自己不想同他有任何接触的话,至于我吗,我正在注视着他,并且已开始打听他的住处……”
“啊哟,彼得·彼得罗维奇,您简直无法相信,您刚才把我吓成什么样子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着说道,“我总共见过他两次,我觉得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相信,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就是他害死的。”
“对此还不能下结论。我有确切可靠的消息。我不想争辩,可以这样说,也许是他的侮辱对她产生了精神刺激,从而加速了她的死亡;而关于此人的行为举止和总的道德品质,我赞同您的意见。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很有钱,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到底留给他多少遗产;关于此事,我很快就会搞清楚;不过在彼得堡这个地方,他只要手头有几个钱,必定会立即试图重温旧梦。在所有的这一类人当中,此人是最荒淫无耻、最不可救药的一个!我有充分的根据认为,不幸对他如此一往情深并替他偿还了债务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八年前还在一件事情上帮过他的大忙:全靠她四处活动并不惜作出牺牲,才把一件刑事案从事发之初就给捂住了,这是一件极为凶残,也可以说是十分离奇的凶杀案,由于这个案子,他本来极其可能、极其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
“啊哟,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叫起来。拉斯科尔尼科夫则全神贯注地听着。
“您说的是真话吗,关于这件事您有确凿的证据吗?”杜尼娅正气凛然、郑重其事地问道。
“我说的只是我亲自听已故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私下告诉我的事情。必须指出,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件案子有许多疑点。有一位姓列斯莉赫的外国女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似乎现在也还未搬走,她除了放小额高利贷之外,也做其他生意。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早已和这个列斯莉赫打得火热,关系暧昧。她家里寄住着一个远房亲戚,好像是她的侄女,是个又聋又哑,约莫十五岁,甚至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这个列斯莉赫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每顿饭都要责骂她;甚至丧尽天良地毒打她。有一天,发现她吊死在顶楼上。法院判定她是自杀。经过一般的手续之后,这个案子就此了结了。然而,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曾惨遭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蹂躏。诚然,所有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者又是另一个臭名远扬的德国女人,她的话毫无可信度;最后,由于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四处活动,大把花钱,告密实际上没有受理;一切仅被当作谣传。然而这个谣传却意味深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在他们家的时候肯定也听说过菲利普这个人的事吧,他是六年前被折磨死的,那时还是农奴制时期。”
“我听到的,恰好相反,说这个菲利普是自己上吊死的。”
“的确如此,然而是被迫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正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无休无止的迫害和处罚,促使他走上绝路的。”
“这我不知道,”杜尼娅冷冷地回答道,“我只是听到一个十分奇怪的故事,说这个菲利普是个忧郁症患者,一个家庭哲学家。大家都说,他‘读书读得走火入魔了’,还说他上吊多半是因为受不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嘲讽,而并非由于他的鞭打。不过,他在我面前对仆人的态度很好,仆人们甚至都喜欢他,尽管他们确实也指责他在菲利普之死一事上负有责任。”
“我发现,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倾向于替他辩解了。”卢仁撇着嘴说,嘴角露出暧昧的微笑,“他的确是一个勾引女性的高手,老奸巨猾,富有魅力,死得离奇古怪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鉴于他又怀着新的毋庸置疑的企图,我只不过希望向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于我嘛,我深信不疑,这个人必定会再次关进债务拘留所。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为儿女们着想,从来没打算留给他任何财产,即使给他留了点什么,那也无非是一些必不可少、不太值钱、只能应付一时的东西,未必够像他这样挥霍成性的人用上一年。”
“彼得·彼得罗维奇,我请求您,”杜尼娅说,“别再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事了。这使我心烦。”
“他刚才到我那里去过。”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开口说话,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满屋子的人都大声惊呼起来,大家都转过脸来看着他。就连彼得·彼得罗维奇也激动不已。
“一个半小时以前,我正在睡觉的时候,他走了进来,叫醒了我,作了自我介绍。”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说道,“他无拘无束,快快乐乐,满心希望跟我交朋友。顺便说一下,杜尼娅,他三番五次请求并正找机会要跟你见面,还请我牵针引线。他有一个建议要向你提出;建议的内容他已告诉了我。此外,他还凿凿有据地告诉我,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在去世前一个星期立下遗嘱,要送给你杜尼娅三千卢布,而且现在你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这笔钱。”
“谢天谢地!”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道,并且画了个十字,“为她祈祷吧,杜尼娅,祈祷吧!”
“这的的确确是真的。”卢仁脱口而出。
“唔——唔,那后来呢?”杜涅奇卡催促道。
“后来他说,他自己并不富裕,所有田产都留给他的几个子女了,他们现在住在姨妈家里。后来又说,他的住处离我那里很近,可是到底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没有问……”
“但是,他究竟想向杜涅奇卡提个什么建议呢,什么建议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提心吊胆地问道,“他已告诉你了?”
“是的,告诉了。”
“究竟是什么呢?”
“以后再告诉您。”拉斯科尔尼科夫闷声不响了,径自喝起茶来。彼得·彼得罗维奇掏出怀表,看了一下。
“我必须去办一件事,因此不妨碍你们了。”他露出一副颇为委屈的神态补充说,并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请别走,彼得·彼得罗维奇,”杜尼娅说,“您不是本就打算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吗,而且您自己还在信上说,您有件什么事要和妈妈说清楚啊。”
“的确如此,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彼得·彼得罗维奇煞有介事地说,他又坐回椅子上,不过仍把帽子拿在手里,“我确实想和您,以及令人尊敬的令堂说清楚,甚至要谈几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然而,正如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建议一样,我也不愿,而且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谈论某些极其、极其重要的事情。何况我那个最根本的、非常恳切的要求,并未得到满足……”
卢仁作出一副痛苦的姿态,意味深长地一声不吭了。
“您要求我们会面时家兄不得在场,这一要求未能满足,完全是因为我坚决反对。”杜尼娅说,“您在信中说,您受到家兄的侮辱;我认为,这件事必须立即解释清楚,你们应该冰释前嫌,握手言欢。如果罗佳真的侮辱了您,那么他应该而且将会向您道歉。”
彼得·彼得罗维奇立即变得盛气凌人。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即使你心地善良、宽宏大量,也是无法忘却的。任何事情都有个限度,超过这个限度是很危险的;因为一旦超过,就再也退不回来了。”
“我对您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彼得·彼得罗维奇,”杜尼娅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应该很明白,我们的未来现在完全取决于这一切能否尽快解释清楚,并得到顺利解决。我要一开始就直言不讳地说,我不能有其他看法,如果您对我的意见哪怕有一点点儿尊重,那么不管怎样困难,这件事也必须在今天了结。我再向您重复一遍,如果家兄有错,他会向您道歉。”
“我不胜惊讶,您竟会这样提问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卢仁越来越恼羞成怒了,“我珍爱您,也可以说是我崇拜您,但我同时也完完全全可以不喜欢府上的某一个人。我虽然希望和您喜结连理,比翼双飞,但不能同时接受我拒绝同意的义务……”
“得了,别老是埋天怨地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杜尼娅颇为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您应该是一个聪明而高尚的人,我一向这么认为,也希望您能一如既往。我已把终身托付给您,我已是您的未婚妻;在这件事上您应该信任我,相信我能作出公正合理的判断。我主动扮演评判人的角色,这不仅对家兄,同时也对您,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收悉您的信以后,我请他今天务必出席我们的会面,当时我并未把用意向他透露丝毫。请您明白,如果你们不能冰释前嫌,握手言欢,那么我就不得不在你们之间作出选择:或者是您,或者是他。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您,问题都是这样明摆着的。我不希望,也不应该作出错误的选择。为了您,我不得不和家兄决裂;为了家兄,我必须跟您决裂。现在我希望确切地知道,也必然能确切地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对于您来说则是:您是否爱我,是否珍惜我,您是否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卢仁用混合着不快和惊讶的语气说,“您的这番话对我来说真是意味深长啊,说得严重些,由于我在你我的关系中所处的荣幸的地位,您的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把我和……一个妄自尊大的青年人相提并论的那些侮辱性的海外奇谈,那就暂且不提了。您说这番话的潜台词是,您有可能毁掉您对我许下的诺言。您说:‘或者是您,或者是他’,看来您是要以此表明,对于您来说我是多么微不足道……鉴于我们之间业已存在的关系和……义务,这是我不能容许的。”
“怎么!”杜尼娅顿时满脸通红,“我把您的利益与我生命中至今所珍贵的一切等量齐观,与至今构成我的全部生命的一切等量齐观,您竟还突然感到抱屈,认为我贬低了您的价值!”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只是讥讽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禁全身打了个冷颤;然而彼得·彼得罗维奇没有接受这种反驳;相反,他喋喋不休,越说越来劲,越说火越大,仿佛来了说瘾。
“对未来生活伴侣的爱,对丈夫的爱,应该高于对兄弟的爱,”他以教训的口气说道,“无论如何,他不能跟我相提并论……虽然刚才我还坚持,有令兄在场,我不愿意也不能够说明我的来意,然而有一个非常重要、使我受到侮辱的问题,现在我还是想请令人尊敬的令堂作出一些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昨天当着拉苏德金先生的面(或者……似乎是这样吧?请您原谅,我忘了您姓什么了,——他彬彬有礼地冲着拉祖米欣点了点头),侮辱我,歪曲我那次喝咖啡时在和您私人谈话中的观点,我当时说的是,在我看来,从夫妻方面的关系来说,娶一个饱尝生活艰辛的贫穷姑娘,比娶一个过惯饱食暖衣日子的富家姑娘更为有利,因为这对精神生活更有益。令郎却故意把我这句话的意思夸大到荒谬的地步,指责我居心叵测,而在我看来,他所依据的就是您亲笔写给他的那封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如果您能够消除我的抵触情绪,使我大放宽心,那我将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请您告诉我,您在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信里,究竟是怎样措词来转述我那句话的?”
“我不记得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慌失措了,“我是按自己的理解转述给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么对您说的……也许,他夸大了某句话的意思。”
“没有您的暗示,他不可能夸大。”
“彼得·彼得罗维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庄重地说,“我们来到了这里,这就足以证明我和杜尼娅并没有把您的话往坏里想。”
“说得太好了,妈妈!”杜尼娅赞许地说。
“这么说,又是我的错了啰!”卢仁委屈地说。
“对,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总是指责罗季昂,可您自己不久前在信里所写的关于他的那些话就不真实。”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鼓足勇气,补了一句。
“我不记得我在信上写过什么不真实的事情。”
“您在信上说,”拉斯科尔尼科夫很不客气地说,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我昨天把钱并非送给了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遗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是送给了他的女儿(昨天以前我从未见过她)。您这样写,目的是挑起我和亲人的争吵,而且为此您还不惜用卑鄙的语言添油加醋,诽谤一个与您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品德。所有这一切都是造谣中伤,而且卑鄙下流。”
“请原谅,先生,”卢仁答道,他已气得浑身发抖,“我在信中琐细地谈论您的品德和行为,只是为了满足令妹和令堂的请求,他们请求我描述:我是怎样找到您的,以及您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至于您谈到的我信中的那些话,那么请您哪怕找出一句不符合事实的来吧,也就是说,您未曾滥用那笔钱,而且在那个家庭里,虽说是个不幸的家庭,没有不成体统的人吗?”
“然而在我看来,您,连同您那些所谓的全部优点,也比不上您向她扔石头[272]的那个不幸姑娘的一个小指头。”
“这么说,您也决定让她与令堂及令妹常相交往啰?”
“我已经这样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今天已经让她跟妈妈和杜尼娅坐在一起了。”
“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叫了起来。
杜涅奇卡的脸刷地红了;拉祖米欣皱了皱眉头。卢仁讥讽而傲慢地微微一笑。
“您已亲眼看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说,“这可能握手言欢吗?我现在希望,这件事情已一劳永逸地结束了,也说清楚了。我这就告退了,以免妨碍你们全家欢聚和互诉秘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帽子)。不过临走之前,我要冒昧地说一句,我希望今后能避免这一类的会见,也可以说是不再参加这样的调解。我尤其要请求您,令人尊敬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我的那封信是写给您的,而并非写给别的什么人的。”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儿生气了。
“您好像认为,已完全可以对我们任意发号施令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您的愿望为什么没有实现,杜尼娅已经告诉您原因了:她可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难道我们非得把您的每个愿望都当作命令吗?而我要告诉您,恰恰相反,您现在应该对我们特别客气,特别体谅,因为我们抛弃了一切,出于对您的信任,来到了这里,因此我们本来几乎就已在您的控制之中。”
“这话不完全符合实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特别是现在,在获悉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遗赠三千卢布之后,从您跟我说话时那种前所未有的口气来看,——这一消息似乎来得正是时候。”他刻毒地补上一句。
“根据您这句话来判断,确实可以认为,您曾经寄希望于我们陷入无依无靠的困境之中。”杜尼娅气呼呼地说。
“然而至少现在我无法抱这样的希望了,而且我最不愿意妨碍你们听取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委托令兄转达的秘密建议,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一建议对您具有重大的,也许极其愉快的意义。”
“啊哟,我的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呼起来。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妹妹,你现在不感到羞耻吗?”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
“真感到羞耻,罗佳,”杜尼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滚出去!”她气得脸色煞白,转身对他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是过于自信,过高相信自己的权势,过分相信自己的牺牲品无依无靠的处境了。直到此刻,他都还无法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脸色发白,嘴唇不断地哆嗦着。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听了您的这种临别赠言后,我现在跨出了这道门槛,那么——您可要考虑这一点——我就永远不会回来了。请您好好想一想吧!我可是言出必践的。”
“真是厚颜无耻!”杜尼娅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高声喊道,“我根本就不希望您再回来!”
“怎么?原来——如——如——此!”卢仁大叫大嚷着,直到最后这一刻,他还完全不相信事情会如此收场,因此现在张皇失措了,“原来——如——此!然而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也是可以提出抗议的!”
“您有什么权利对她这样说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愤地出来保护女儿,“您有什么可抗议的?您有什么权利?哼,我会把我的杜尼娅嫁给您这种人吗?走吧,永远离开我们吧!都怪我们自己不好,做了一件错事,特别是我……”
“但是,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卢仁气急败坏,发疯似的说,“您用诺言束缚住我的手脚,现在又毁弃诺言……而且,归根结底……归根结底,是我中了圈套,也就是说,让我为此花了一笔钱……”
最后这句带有索赔性质的话使彼得·彼得罗维奇原形毕露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本已气得脸色发白,但强压着怒火,听到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火冒三丈:
“花了一笔钱?您究竟花了什么钱?您说的是不是托运我们的那只箱子?那可是列车员免费替您托运的。上帝啊,竟然还说我们束缚了您的手脚!您还是清醒清醒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是您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束缚了您的手脚!”
“行啦,妈妈,您别说了,行啦!”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央求着。“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行行好,请走吧!”
“我会走的,不过还有一句话,最后一句话!”他说,这时他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大人似乎完全忘记了一件事,我决定娶您,可以说是在有损您名誉的流言蜚语已闹得满城风雨,而且周围地区远近皆知的情况下。为了您,我置社会舆论于不顾,而且尽力恢复您的名誉,因此,我理所当然地极其、极其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报答,甚至要求得到您的感谢……但直到现在我才眼明心亮!我亲眼看到,我不顾社会舆论所采取的行动看来是完全十足的轻率行动……”
“好啊,他有两个脑袋还是怎么着!”拉祖米欣大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准备收拾他了。
“您是一个卑鄙的恶棍!”杜尼娅说。
“别说了!也别动手!”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叫着,拦住了拉祖米欣;然后逼近卢仁,几乎挨着他的身子:
“请您滚出去!”他轻轻地但一字一顿地说,“别再啰嗦,否则……”
彼得·彼得罗维奇气得脸上白煞煞的,脸都扭歪了,他冲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瞪了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出屋子,当然,很少有谁会对别人怀着如此切齿腐心的仇恨,就像这个人对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样。他把所有的事都归罪于拉斯科尔尼科夫,归罪于他一个人。奇怪的是,他在下楼的时候依然认为,事情也许并非完全无可挽回,如果只涉及两位女士,事情甚至是“百分之百”可以挽回的。
三
主要问题在于,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如此收场。他颐指气使,目空一切,根本没有想到,这两个一贫如洗、无依无靠的女人居然有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虚荣心和不如称之为妄自尊大的过分自信大大助长了他的这种信念。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从贫贱中历尽艰辛而发迹的,已经习惯于病态的自我欣赏,在聪明、才智方面自命不凡,有时甚至会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不过他在世界上最喜欢和最看重的,乃是他靠劳动和用尽千方百计挣来的金钱:正是金钱使他跻身于社会地位更高的阶层。
刚才彼得·彼得罗维奇痛苦地提醒杜尼娅说,尽管她声名狼藉,他还是决定娶她。他说这话时是完全真诚的,甚至对这种“忘恩负义”深感愤慨。其实他向杜尼娅求婚的时候,他已完全确信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捕风捉影,瞎说一气,因为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已亲自出来当众辟谣,全城的人们早已对这些传闻置之不理,甚至还争先恐后地纷纷为杜尼娅辩护。即使他本人现在也不会否认,所有这些情况他当时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他仍然高度评价自己把杜尼娅抬高到与自己平起平坐这一地位的那个决定,认为这是一个惊人的壮举。刚才他对杜尼娅谈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就说出了自己那个隐秘的、珍藏于心头的、不止一次自我欣赏过的想法,他无法理解,别人怎么能不对这一惊人的壮举表示欣赏。当他去探望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时候,完全是以恩人自居的,准备去收获累累硕果,听取甜蜜蜜的恭维。因此,当然喽,当他现在走下楼梯的时候,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自己的惊人壮举也遭到了漠视。
但杜尼娅对于他来说,毕竟是简直必不可少的;放弃她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那美滋滋的结婚梦,已经做了很久了,做了好几年了,但他一直在攒钱,一直在静待时机。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幻想,他常常飘飘然陶醉于这一幻想,有一个品德高尚、家境贫寒(一定要家境贫寒!)的少女,正当如花妙龄,容貌姣好,气质优雅,富有教养,胆小怕事,历经艰辛,饱受磨难,因此在他面前百依百顺,终生都把他视为自己的大救星,对他敬若神明,俯首帖耳,赞不绝口,而且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工作之余的闲静时间里,围绕这一心醉魂迷、其乐无穷的主题,他浮想联翩,在想象中创造了多少动人的场景,多少甜蜜的插曲啊!多年的美梦眼看就要变成现实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美貌和教养使他神魂颠倒;她那孤立无援的处境更是撩拨得他心猿意马,按捺不住。而且她身上还有一些超乎他的幻想的东西:这是一个高傲自尊、性格倔强、品德高尚的姑娘,教养和学识都在他之上(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而就是这样一个美人,由于他惊人的壮举,将一辈子像奴隶一般对他感恩戴德,在他面前虔诚地卑躬屈膝,而他将随心所欲,对她行使绝对的支配权!……似乎是机缘巧合,不久之前,经过长期考虑和等待,他下定决心改弦易辙,开辟更广阔的活动天地,以便逐步钻进一个更上层的社会,而这正是他很久以来梦寐以求、垂涎三尺的……总而言之,他决心在彼得堡牛刀小试,碰碰运气。他知道,借助女人会赢得“很多很多”东西。一个貌若天仙、品德高尚、富有教养的女人更是魅力四射,能够使他飞黄腾达,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荣耀显赫……而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了!眼前这次出乎意外、荒谬绝伦的决裂,对他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这是一个岂有此理的玩笑,简直荒唐得无以复加!他只不过稍微傲慢了一点儿;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充分展示自己,仅仅开了几句玩笑,某些话说得过头了些,后果却如此严重!而且,要知道,他甚至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杜尼娅了,他已经在自己的幻想中对她呼来唤去了——可突然之间!……不!明天,明天这一切都得完好如初,必须弥补裂痕,纠正错误,而最主要的是除掉这个目空一切的乳臭小儿,他是整个事情的祸根子。他还不由自主、痛苦不堪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过他很快就大放宽心了:“这家伙怎能跟我相提并论呢!”而他实际上真正害怕的,还是那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总而言之,前面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
“不,是我,主要是我的错!”杜涅奇卡说道,她拥抱并亲吻着母亲,“我贪图他的钱财,不过,我发誓,哥哥,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我要是早点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我就决不会上当受骗了。你别怪罪我,哥哥!”
“上帝拯救了我们!上帝拯救了我们!”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喃喃地说着,不过这些话是多少有点无意识地说的,似乎她对所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大家都很高兴,五分钟以后甚至还笑了起来。只是杜涅奇卡偶尔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会脸色发白,双眉紧皱。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根本无法想象,她竟然也会感到高兴;早上她还认为,跟卢仁一刀两断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不过,拉祖米欣却乐不可支。他还不敢充分流露自己的欣喜之情,但是却像患热病一般浑身发抖,仿佛从心中卸掉了一个五普特重的秤砣。现在他有权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奉献给她们,为她们服务了……是的,现在没有障碍了!不过,他还是胆战心惊地驱赶着连绵的思绪,害怕自己想入非非。只有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直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几乎是愁眉不展,甚至是心不在焉。他本是最极力主张跟卢仁一刀两断的,而现在却似乎对所发生的一切最漠不关心。杜尼娅不禁认为他仍然在生她的气,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则战战兢兢地凝望着他。
“斯维德里盖洛夫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杜尼娅走到他身边问道。
“啊,对呀,对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抬起头来:
“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万卢布,并且希望在我陪同下和你见一次面。”
“见面!无论如何也休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叫大嚷着,“他怎么竟敢提出送给她钱!”
接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述了(十分枯燥无味地)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谈话内容,但是省略了关于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鬼魂出现的事情,以免多生枝节,过于详细。除了非讲不可的话,他对任何谈话都感到讨厌。
“那你究竟是怎样答复他的呢?”杜尼娅问道。
“起初我说,我什么话都不会向你转告。于是他声称,他自己将千方百计找机会和你见面。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过去对你的迷恋是异想天开,现在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他不希望你嫁给卢仁……总而言之,他说得颠三倒四的。”
“你本人对这事怎么解释,罗佳?你觉得他怎么样?”
“说实话,我也有点如坐云雾。他提议送给你一万卢布,可自己又说他并不富足。他声称他想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可十分钟以后就忘了自己说过这话。他还突然宣布他要结婚了,还说有人正在给他介绍未婚妻……当然啦,他是别有用心的,而且很可能是不怀好意。然而不知为何他又令人奇怪地说,如果对你心怀叵测,那么他这样做就蠢不可及……我当然代你拒绝了这笔赠款,完完全全地拒绝了。总而言之,我觉得他十分古怪,而且……甚至……似乎有神经错乱的迹象。不过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骗局。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逝世似乎对他颇有影响……”
“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吧!”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深深叹息着说,“我要永远、永远替她向上帝祈祷!杜尼娅,眼下如果没有这三千卢布,我们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上帝啊,这笔钱真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唉,罗佳,要知道,早上我们身上总共只剩三个卢布了,我和杜涅奇卡刚刚还在盘算,尽快找个地方把这块表抵押出去,以免在这个人自己意识到以前,开口向他借钱。”
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提议不知为何使杜尼娅深感震惊。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他准是想出了什么可怕的主意!”她几乎是悄悄地喃喃自语着,差不多就要浑身发抖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发觉了这种惶恐不安。
“看来,我还不得不再见他几次。”他对杜尼娅说。
“我们要监视他!我去查清他的踪迹!”拉祖米欣慷慨激昂地喊道,“我会紧紧地盯住他!我已得到罗佳的允许。不久前他亲口对我说:‘你要保护好我妹妹。’那么您允许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杜尼娅莞尔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但脸上依旧愁云密布。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悬心吊胆地打量着她;不过,那三千卢布显然已使她大为宽心。
一刻钟以后,大家又热热烈烈地交谈起来。拉斯科尔尼科夫虽然没有参加谈话,但也专心专意地听了一会。拉祖米欣则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
“你们干吗,干吗要离开这里呢!”他欣喜若狂、口若悬河地慷慨陈词,“而且你们在那个小城市里又能做什么呢?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你们全家团聚在一起,你们互相需要,而且极其需要,——请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唔,哪怕住一段时间也好……请你们把我当作朋友吧,我们可以合伙,我可以保证,我们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请听我说,我要把这一切——也就是整个计划详详细细地告诉你们!今天早上,什么事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我脑子里闪现了一个想法……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舅舅(我会介绍你们跟他认识的;他是一位非常随和、十分可敬的小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资金,但他本人靠退休金生活,无需用这笔钱。近两年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我,非要把这一千卢布借给我,一年只收六厘利息。我懂得其中的奥妙:他完全是想帮我一把;不过去年我还用不上这笔钱,但今年只等他一来,我就准备把这笔钱借过来。然后你们再从你们那三千卢布中拿出一千来,这就足够作为初创费用了,我们合伙经营。那么我们究竟干什么呢?”
于是拉祖米欣开始津津乐道地阐明自己的计划,并且不厌其详地谈到,我们所有的书商和出版商几乎都不怎么懂行,因此他们通常都是一些糟糕透顶的出版商,而事实上优秀的出版物一般可以收回成本,而且可以赚钱,有时还能赚大钱。拉祖米欣梦寐以求的就是经营出版业,他已经为别的出版商干过两年,而且精通三种语言,尽管六天以前他曾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他的德语“毫不管用”,但那是为了说服拉斯科尔尼科夫承担一半的译书任务,接受三个卢布的预支稿酬:当时他撒了个谎,而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清楚他在撒谎。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坐失良机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资金已经具备?”拉祖米欣意气风发地说,“当然啦,这需要付出巨大的劳动,但是我们都将会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罗季昂……目前有一些出版物利润极高!而我们这一企业的主要基础在于,我们必须知道,究竟应该翻译一些什么书籍。我们将又翻译,又出版,又上学,三者齐头并进。现在我可有了用武之地了,因为我积累了经验。我和出版商打交道已快两年了,了解他们的全部底细:并非只有圣徒才会做瓦罐[273],请相信我好了!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过到嘴的面包呢!我自己就知道有那么两三本书可以翻译,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单是翻译、出版这些书的点子,每本书就可以收一百卢布,其中有一本书,就是给我五百卢布,我也不会说出这个点子。而且,你们想想看,假如我把这本书推荐给别人,他也许还会首鼠两端呢,简直都是些笨蛋!至于印刷、纸张、销售等繁杂琐事,你们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所有的门路我全都知晓!咱们从小规模开始,逐渐扩大生意,至少可以维持生计,无论如何也能把本钱捞回来。”
杜尼娅的眼睛顿时亮闪闪的。
“您说的这件事,我很喜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说。
“对于这件事,我当然是啥都不懂,”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吧,不过那也只有上帝知道。主意倒是有点儿新鲜,可对这事我是一窍不通。当然啦,我们必须留在这里,哪怕是待一段时间……”
她望了望罗佳。
“你认为怎样,哥哥?”杜尼娅说。
“我认为,他这个主意非常好。”他回答道,“当然喽,关于开办公司的事,用不着过早去幻想,不过,倒是的确可以出版五六本书,而且必定会大获成功。我自己也知道有一本书,印出来一定会成为热销货。至于他的经营、办事能力,那是毋庸置疑的:他十分懂行……不过,你们还得找个时间好好商量商量……”
“乌拉!”拉祖米欣高叫起来,“现在,先不要忙,这里有一套房间,就在这栋楼里面,是同一个房东的。这套住房是特别的、单独的房间,跟旅馆里这些客房不相连通,而且家具齐全,房租合适,有三个小间。你们先把它租下来。那块表明天我替你们拿去抵押了,然后把钱送过来,那么一切问题就顺利解决了。主要的是你们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了,罗佳也跟你们……喂,你到哪里去,罗佳?”
“怎么,罗佳,你这就要走?”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是惊恐地问道。
“在这样的时候走!”拉祖米欣大声吼着。
杜尼娅疑惑莫解、惊诧莫名地望着哥哥。他手里拿着制帽,正准备离开。
“你们怎么就像给我下葬,或者和我永别似的。”他古里古怪地说。
他似乎微笑了一下,然而似乎这又不是微笑。
“不过,谁又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他本来是在心里暗想着这事,可不知怎么竟脱口说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啦!”母亲惊呼道。
“你到哪里去,罗佳?”杜尼娅有点儿奇怪地问。
“是这样,我有十分紧要的事。”他闪烁其词地答道,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踌躇不定。不过他那苍白的脸上却闪现出一种坚定的神情……
“我想告诉……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告诉您,妈妈……还有你,杜尼娅,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我心里也不太安宁……我以后会来的,我自己来,等到……可以来的时候。我会记住你们,我热爱你们。别管我了!让我独自待着吧!我已下定决心这样做了,还在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确确实实下定了决心……无论我会出什么事,无论我是死还是活,我都只想独自一人承受。彻底忘掉我吧。这样会更好一些……别打听我的情况。必要时,我自己会来看你们,或者……会来叫你们去。也许,一切都会恢复原样!……而现在,如果你们爱我,那就别管我吧……否则,我就会恨你们,我觉得……别了!”
“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呼起来。
不管是母亲还是妹妹,都吓得面无人色,拉祖米欣也是如此。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好吧,让我们一如既往地生活吧!”可怜兮兮的母亲高叫着。
他慢轻轻地转身走向房门,然后慢静静地走出了房间。杜尼娅追了上去。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妈妈!”她低声说道,目光里灼灼地燃烧着怒火。
他心如刀割地看了她一眼。
“没关系,我会来的,我会常来的!”他低声咕哝着,似乎并未完全意识到想要说什么,接着便走出了屋子。
“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娅大叫大嚷着。
“他发——疯——了,而不是无情无义!他神经错乱了!难道您看不出这一点来吗?您这样说,倒是无情无义呢!……”拉祖米欣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在她耳边热烈地低声说道。
“我马上就回来!”他扭头对吓得半死不活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喊了一声,便从屋里跑了出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的。”他说,“请你回到她们身边去,和她们待在一起吧……明天也待在她们这里……而且永远如此……我……也许会来……如果可能的话。别了!”
他连手都没有和拉祖米欣握,就离开他走了。
“你究竟去哪里?你怎么啦?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竟可以这样吗!”完全手足无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咕哝着。
拉斯科尔尼科夫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最后一次告诉你:请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向我打听任何事情。我没有什么可回答你的……也别来找我。也许,我会上这里来……别管我,然而她们……你不能不管。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走廊里黑黢黢的;他们站在灯旁。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大约一分钟。拉祖米欣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分钟。拉斯科尔尼科夫那灼灼发光、全神贯注的目光似乎随着每一瞬间而越来越锐利,直射进他的心灵,穿透了他的意识。拉祖米欣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从他们中间穿过……一个什么念头一闪即逝,似乎是一个暗示;这是某种骇人听闻、荒谬绝伦而且突然之间双方都心领神会的东西……拉祖米欣的脸色突然变得像死人一样白支支的。
“你现在明白了吧?……”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道,他的脸痛苦得扭歪了。“回去吧,到她们那里去吧。”他突然补充道,然后迅速转过身子,走出了这栋房子……
现在我不打算描写当天晚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的情况了,也不说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们那里,如何安慰她们,如何赌咒发誓说,应该让罗佳在病中好好休息,又如何起誓保证,罗佳一定会来,每天都会来,说他十分、十分的心烦意乱,切不可刺激他;还说他拉祖米欣一定会好好照顾罗佳,给他请好医生,请最好的医生,进行全面的会诊……总而言之,从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就成了她们的儿子和哥哥。
四
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径直走向运河边上的那幢房子,索尼娅就住在那里。这是一幢三层的绿色旧楼房。他找到了看门人,从他那里大致了解了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处。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条通向又窄又暗的楼梯的入口,登上楼梯,终于来到了二楼[274],进入从靠院子的那一边绕过二楼的一条回廊。正当他在一片黑暗中徘徊不定,弄不清卡佩尔纳乌莫夫的房门究竟在哪里的时候,突然,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有一扇门打开了;他不由自主地抓住这扇门。
“谁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恐地问道。
“是我……找您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说罢走进一个狭小的过道。这里一把破椅子上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铜烛台,上面点着一支蜡烛。
“是您呀!上帝啊!”索尼娅轻声轻气地惊呼着,仿佛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
“您的房间往哪走?这边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尽量不看她,赶紧走进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索尼娅也拿着蜡烛进来了,她把烛台放好,来到他面前,全然不知所措,完全沉浸在无法形容的激动里,显而易见,他的突然来访把她惊呆了。突然她那苍白的脸上腾起一片红霞,滴滴热泪甚至涌出了眼眶……她感到既苦滋滋的,又羞涩涩的,也甜丝丝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迅速转身坐到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匆匆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这是一个大房间,不过十分低矮,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出租的唯一的房间,左边墙上那扇通往他们家的门锁着。对面,右边的墙上还有另一扇门,也一直严严实实地锁着。门那边已经是邻居家的另一个套间,房号也不同了。索尼娅的房间像个板棚,形状是个很不规则的四边形,显得怪模怪样。临靠运河的墙上有三扇窗户,这面墙有点歪斜地把房间切掉了一块,因此插入深处的一个墙角就非常尖,这样,在微弱的光线下,那个墙角甚至看不清楚;另一个墙角则是一个极其难看的钝角。这个大房间里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家具。右边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边靠近门的地方放着一把椅子。摆床的那面墙边,紧挨与邻居家相连的房门,放着一张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铺着蓝色的桌布;桌子旁摆着两把藤椅。对面墙边靠近尖角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小的用普通木料做的五屉柜,仿佛已被遗忘在空旷之中。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当。所有角落里那些黄茶茶、脏兮兮、烂乎乎的墙纸都已变得黑霉霉的了,冬天这里一定十分潮湿,而且煤烟笼罩。境况贫寒,一望而知;床前甚至连一幅布帘都没有。
索尼娅一声不响地望着自己的客人如此细致入微、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的房间,最后,她甚至吓得浑身发抖,仿佛正站在一个法官和她命运的主宰者面前。
“我来得太晚了……有十一点钟了吧?”他问道,依旧没有抬起眼睛看她。
“有了。”索尼娅喃喃地说。“啊,对了,是有十一点了!”她突然急匆匆地说道,似乎她摆脱困境的出路就在这句话里,“房东的钟刚刚敲过……我亲耳听到的……是十一点。”
“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拉斯科尔尼科夫愁眉锁眼地说,虽然现在来这里还是第一次,“我也许再也不会看见您了……”
“您……要远行?”
“不知道……一切取决于明天……”
“那么,您明天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了吗?”索尼娅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一切明天早晨就……问题不在这里:我来这里是要跟您说一句话……”
他抬起自己那若有所思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坐着,而她依旧在他面前站着。
“您干吗站着?您坐啊。”他说道,声音突然变得软款款、暖融融的。
她坐了下来。他和蔼可亲地,几乎是满怀怜悯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您真瘦啊!瞧您这手!都已白得透明了!手指就和死人的一个样。”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一向就是这样。”她说。
“住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是的。”
“唔,那是理所当然啰!”他生硬地说道,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说话的声音,又突然全都改变了。他再次扫视了一下四周。
“这是您向卡佩尔纳乌莫夫租的房子吗?”
“是的……”
“他们就住在那边,这扇门的后面?”
“是的……他们也是这样的房间。”
“一家人全挤在一间屋里?”
“全挤在一间屋里。”
“假如我住在您这样的房间里,夜里准会感到害怕。”他郁郁不乐地说。
“房东一家子都挺好的,待人和气,”索尼娅答道,她似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家具,所有的东西……全都是房东的。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孩子们也常上我这里来……”
“他们都是些结巴吗?”
“是的……他说话结结巴巴的,还是个瘸子。他妻子也是……倒不是口吃,而好像是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她人好,心肠真好。而他以前是地主家的仆人。不过一共有七个孩子……只有老大说话口吃,其他几个只不过老是有病……说话倒不口吃……您怎么知道他们的?”她有点惊奇地补上一句。
“您父亲那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您的所有情况,他也全都告诉我了……还说到您有一次六点钟出去,八点多钟才回来,并且还告诉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怎样跪在您的床前。”
索尼娅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今天好像看见了他。”她迟迟疑疑地喃喃说道。
“看见了谁?”
“父亲啊。我在街上走着,就在附近的一个拐角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好像在前面走。真是像煞他了。我正想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
“您是在散步[275]吗?”
“是的。”索尼娅干涩地小声答道,她又感到羞愧起来,于是低下头去。
“您住在父亲家里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不是差一点打了您?”
“啊呀,不,您说什么呀,您干吗说这话,没有的事!”索尼娅甚至有点儿惊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爱她吗?”
“她?那还——用——说!”索尼娅突然把一双手交叉地抱在一起,悲切切、苦滴滴地拖长声音说道。“唉!您对她……要是能了解就好了。要知道,她完全像个孩子……要知道她完全像个疯子……因为她太痛苦了啊。可以前她是多么聪明……多么宽厚……多么善良啊!您啥都不知道,啥都不知道啊……唉!”
索尼娅说这番话时激动不已又痛苦不堪,而且绞着双手,仿佛陷入了绝望之中。她那苍白的双颊又刷地涨得通红,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痛苦。显然,她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触动,非常想一诉衷肠,尽吐心中的积郁,为卡捷琳娜的不白之冤辩解。突然她的脸上油然升起一种无尽的同情,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打!您问这干吗?上帝啊,打!可是就算打过我了,那又怎么样!噢,那又怎么样?您啥都不知道,啥都不知道啊……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啊!而且她还有病……她要的是公道……她纯洁无邪。她是那么相信,一切事情都应该有个公道,并且要求……您就是折磨她,她也决不会做不公道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所有的人都公道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就气坏了……就像个小孩子,就像个小孩子!她是公道的,公道的!”
“那您以后怎么办呢?”
索尼娅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们不是都指靠您了吗。不错,以前一家人也全都靠的是您,您那已故的父亲还常常找您要钱买酒喝。唔,那么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索尼娅忧伤地说。
“他们还会住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那里的房租;不过听说女房东今天发话了,要他们搬走,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说,她自己在那里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
“她怎么敢说这样的大话?是想依靠您吗?”
“啊呀,不,您可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子,要在一起过日子。”索尼娅突然又激动起来,甚至动气了,那样子活像一只被惹怒的金丝雀或者别的什么小鸟,“再说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噢,有什么,什么办法呢?”她焦躁不安、心潮激荡地问道,“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多少次啊!她的精神都错乱了,这您没看出来吗?精神错乱了;一会儿像个小孩子似的,操心着明天的事情,想把一切都搞得体体面面的,要办下酒菜和应有的一切……一会儿又绞着双手,连血都咳出来了,嚎啕大哭,突然用脑袋去撞墙,好像已完全绝望。然后又自己安慰自己,把一切希望都放在您身上:说您现在是她的救助人,她要找个地方借一点钱,带着我回到自己家乡的城市去,在那里为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办一所寄宿中学,让我当学监,那时我们就会开始过上一种全新的美好生活,说完就来亲吻我,拥抱我,安慰我,要知道她是多么相信这一切啊!多么相信这些幻想啊!唉,难道忍心跟她唱反调吗?今天,整整一天,她都在亲自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她本来就虚弱少力,还亲手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就倒在了床上;而早晨我还跟她一起去商场给波列奇卡和莲娜[276]买鞋呢,因为她们的鞋子都穿破了,可是我们算了一下,我们的钱不够,差得太多,可她挑了两双非常好看的小皮鞋,因为她很有眼光,您可不知道啊……她就在铺子里,当着卖东西的人的面,放声大哭起来,说钱不够……唉,看着她都觉得可怜啊。”
“哦,我这才明白,您……为什么会过着这种生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苦笑着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索尼娅又气呼呼地责问道,“不过我知道,您呀,还什么都没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点钱统统拿了出来。要是您看到这一切的话,哦,上帝啊!可我有多少次,多少次惹得她伤心流泪啊!上个星期就有过!唉,我呀!就在父亲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做得太残酷了!而这样的事我又做了多少次,多少次啊。唉,现在一想起来,整天都觉得难受啊!”
索尼娅在讲述这些事时,深感痛苦,甚至使劲地绞着双手。
“难道是您残酷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回到家里,”她泪涟涟地接着往下说,“过世了的父亲说:‘索尼娅,你给我念一段吧,我的头有点痛,你给我念一念吧……就是这本书。’他那里有本什么书,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那里借来的,也就是那个列别贾特尼科夫,他就住在这里,他总是弄这样一些可笑的书来。可我说:‘我该走了。’我实在不愿意给他念,我去他们那里,主要是想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看几条衣领;女推销员莉扎薇塔很便宜地卖给我几条挺好看、样式新的绣花衣领和套袖。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是喜欢,她把那些东西戴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照,非常非常中意,就说:‘索尼娅,请把它们送给我吧。’她用了请字,她是多么想得到这些东西啊!可她拿什么衣服来配这些活领呢?只不过是让她回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她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着,可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什么首饰也没有,连一件都没有,已经好多年了!可她从来也没向任何人要过什么东西;她是个高傲的人,宁愿把自己的最后一件东西都送给别人,可这一次却开口求我了,因为她太喜欢这些东西了!而我却舍不得给她,我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您要它们有什么用呢?’我竟然这样说:‘有什么用’。我真不该对她这样说啊!她是那样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没给她,这使她非常非常伤心,看着真觉得可怜……她倒不是为那几条领子而伤心,而是因为我不肯给她而伤心,我看得出来。唉,我觉得,现在要是能把以前说过的这些话全都收回,全都改正,那该多好啊……哎哟,我呀……说这些干啥呢!……不过对您来说反正是无所谓的!”
“您认识那个女推销员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认识?”索尼娅不无惊讶地反问道。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得了痨病,治不好了;她很快就会死去。”拉斯科尔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娅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双手,仿佛哀求他不要让她死去。
“可您要知道,她死了,倒还好些。”
“不,不是好些,不是好些,根本就不是好些!”她惊恐万状、不由自主地反复说道。
“那么孩子们呢?到时候如果您不接收他们,您又能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呢?”
“哎呀,我哪里知道啊!”索尼娅近乎绝望地叫了起来,双手抱住脑袋。显而易见,这个问题已经三番五次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了,他只不过重又惊起了这个问题罢了。
“哦,假如您现在,也就是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活着的时候,生了病,被送进医院,那该怎么办呢?”他毫不怜悯地追问道。
“哎呀,您说什么呀,您说什么呀!这根本不可能!”索尼娅被极度的恐惧吓得脸都变了形。
“怎么不可能呢?”拉斯科尔尼科夫冷酷地笑着,继续说道,“您并没有入过保险吧?到那时他们怎么办呢?一家子都将流落街头,她将会一面咳嗽,一面乞讨,像今天这样用头往墙上撞,孩子们则会涕泪交流……她会倒在街上,被送到警察分局,再送进医院,死于非命,而孩子们……”
“啊呀,不!……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终于从索尼娅那窒闷的胸膛里挤出了这样一声哀鸣。她一边以祈求的目光望着他,一边听着他说话,默默地合起双手求告着,似乎一切都取决于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过了大约一分钟。索尼娅则垂下双手,低头站着,愁肠百结。
“您不能攒点钱吗?攒点钱以防万一?”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脚步,问道。
“不行啊。”索尼娅低声说道。
“当然不行啦!可您试过没有?”他近乎嘲笑地补充了一句。
“试过。”
“无法攒成!唔,那是理所当然的了!还用得着问么!”
于是他又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又过了一分钟光景。
“您不是每天都挣得到钱吧?”
索尼亚比刚才更加羞窘了,她的脸又涨得红通通的。
“不是。”她痛苦不堪地勉强低声说道。
“波列奇卡大概也会走上这条路的。”他突然说。
“不,不!不可能,不会的!”索尼娅彻底绝望地大喊起来,就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上帝,上帝决不会允许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
“他可是允许了别人。”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的,上帝啊!……”她不能自已地反复说着。
“然而,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拉斯科尔尼科夫甚至颇为幸灾乐祸地答道,他笑了起来,并且看了看她。
索尼娅的脸陡然间可怕地变了样子:脸上出现一阵阵痉挛。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责备目光望了他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双手捂住脸,突然伤心欲绝地嚎啕大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精神错乱;您自己倒是精神错乱呢。”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道。
又过了五分钟。他依旧默默无语地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地踱来踱去,也不看她一眼。最后,他走到她跟前;他的双眼灼灼发光。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端端地看着她那珠泪盈盈的面孔。他的目光冷峻,狂热,犀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突然他飞快地弯下身子,趴在地板上,吻起她的脚来。索尼娅大惊失色,急忙躲开,就像躲避一个疯子一般。
“您干吗,您这是干吗?跪在我脚下!”她喃喃地咕哝着,脸色变得白煞煞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他立即站起身来。
“我并非向你下跪,而是向全人类的所有苦难下跪。”他有点古里古怪地说道,然后走到窗口前。“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重又回到她跟前,补充说,“不久前,我曾对一个欺侮人的家伙说,他连你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我还说,我今天让妹妹跟你坐在一起,使她深感荣幸。”
“啊呀,您干吗对他们说这话!还当着她的面?”索尼娅惶恐不安地叫嚷起来,“跟我坐在一起!荣幸!可要知道我……是个名声不好的人,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啊!哎呀,您干吗说这种话啊!”
“我这样说你,并不是因为你名声不好和你的罪孽,而是因为你所忍受的深重苦难。至于说你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这倒一点不假,”他几乎是激情如火地补充道,“你之所以是罪人,最主要的是因为你徒劳无益地毁掉了你自己,出卖了你自己。难道这还不可怕吗!你生活在你深恶痛绝的污泥中,同时自己也知道(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得见),你这样做帮助不了任何人,也无法从任何困境中拯救任何人,这难道还不可怕吗!最后,请你告诉我,”他近乎疯狂地说,“在你身上,这种可耻行径和下贱做法怎么能跟另外一些截然相反的神圣感情并行不悖呢?要知道,干脆一头扎进水里,一了百了,倒还公正得多,公正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们怎么办呢?”索尼娅软沓沓地问道,她心如刀割地看了他一眼,但与此同时对他的建议又似乎丝毫也不感到惊异。拉斯科尔尼科夫奇怪地望了望她。
从她看他的目光中,他明白了一切。看来,她自己早已确确实实有过这个念头。也许,她在绝望之中曾多次认认真真考虑过一了百了的问题,而且考虑得相当细致,因此现在对他的建议几乎不感到惊异。甚至连他话语中所包含的冷酷无情,她都不曾发觉(他话语中那种责备的含义以及对她的耻辱的那种特殊看法,她当然也不曾发觉,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可谓一目了然)。但他十分清楚,她早已意识到自己卑贱、可耻的处境,而且这个想法很早以来便折磨着她,使她深感痛不欲生了。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曾经想过,能至今仍阻止她痛下决心,了此残生呢?此时此刻他才完全明白,这些可怜兮兮的幼龄孤儿和这个惨兮兮的、半疯狂的、患着痨病的、拿头往墙上乱撞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她来说是何等重要。
不过,他同时也很清楚,从索尼娅的性格和她毕竟受过的教育来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终其一生。不过,他毕竟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她不曾投河自尽,为什么她能如此长久地生活于这样一种境况中而不发疯呢?当然,他也明白,索尼娅的境况是一种偶然的社会现象,虽说很不幸的是,这种现象远非个别的现象,也并非绝无仅有。然而这种偶然性本身、所受的这一点点教育,以及此前她的全部生活,本来似乎会在她刚一走上这条可憎的道路时,就立刻致她于死命。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总不会是淫欲吧?这全部的可耻生活显然还只机械地触及她的肉体,真正的淫荡还丝毫不曾侵入她的灵魂:他对此心明眼亮;她真真切切地就站在他的面前……
“有三条路摆在她的面前,”他想,“跳进运河自尽,进疯人院,或者……或者最终在风尘中堕落,变得头脑麻木,心灵冷酷。”最后这个想法最使他厌恶;然而他已经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年纪轻轻,又远离现实,因此冷酷无情,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最后那条道路,也就是在风尘中堕落,是最有可能的。
“然而,难道这竟会是真的吗?”他心中暗自惊呼,“难道这个依旧保持着心灵纯洁的造物,最终竟会自觉地一步步陷入这个污秽不堪、臭气熏天的泥潭里去吗?难道这个陷落的过程已经开始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已经不觉得罪孽是那样令人作呕了,才能忍受到今天吗?不,不,这绝不可能!”他像索尼娅刚才那样大叫着,“不,使她至今还未投河自尽的,是一种关于罪孽的想法,还有他们,那些人……如果她至今还没有发疯……然而,谁又能说她还没有发疯呢?难道她的理智是健全的吗?难道一个理智健全的人可以像她那样说话吗?难道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会像她那样思考问题吗?难道可以这样坐在毁灭之上,干脆坐在那个臭气熏天、正使她深深陷入的泥潭的边缘,而当别人警告她这很危险时,竟挥手不顾,掩耳不闻吗?她怎么啦,难道竟是在等待奇迹出现吗?大概真是如此。难道这一切不是发疯的征兆吗?”
他执拗地停留在这个想法上。较之任何其他的结论,他甚至更喜欢这个结论。他开始更聚精会神地观察起她来。
“这么说,你虔信上帝啰,索尼娅?”他问她。
索尼娅一声未吭,他站在她身旁,等候回答。
“没有上帝,我怎么办呢?”她迅速而坚决地低声说道,抬起那双突然灼灼发亮的眼睛,飞快地朝他一瞥,并且伸手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唔,果真如此!”他心想。
“那么上帝因此而赐了什么福给你呢?”他继续追问道。
索尼娅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那瘦伶伶的胸脯激动得起伏不停。
“请你住嘴!请您别问了!您不配!……”她突然叫嚷起来,怒气冲冲、义形于色地望着他。
“果然是如此!果然是如此!”他在心里执拗地重复着。
“他是万能的!”她又低下头来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
“这就是出路!这也是对结论的解释!”他暗自断定,一面贪婪而又好奇地仔细打量着她。
他怀着一种奇怪的、近乎痛苦的新感情,仔细观察着这张刷白刷白、清瘦清瘦、不太匀称、颧骨高耸的小脸,这双灼灼发亮、闪耀着如此严厉如此刚毅神情的温柔的浅蓝色眼睛,这个由于生气和恼怒还在颤抖不已的瘦怯怯的身躯。他觉得,这一切已变得越来越奇怪,几乎就像天方夜谭。“一个狂热的信徒!一个狂热的信徒!”他暗自反复念叨。
五屉柜上放着一本什么书。他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时,每次都看到它;现在他把它拿到手里,看了一看。这是译成俄文的《新约全书》。书是羊皮精装的,但已又破又旧。
“这是哪里弄来的?”他从屋子的另一端向她大喊着问。她依旧站在离桌子三步远的原处。
“人家给我的。”她似乎不大情愿地答道,也没有看他。
“是谁给你的?”
“是莉扎薇塔给我的,我向她要的。”
“莉扎薇塔!真奇怪!”他暗想。索尼娅的一切对他来说,不知为何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稀奇古怪,更加不可思议了。他把书拿到蜡烛光前,开始翻阅。
“关于拉撒路的故事在书里的什么地方?”他突然问道。
索尼娅固执地望着地面,没有回答。她微微侧身对着桌子站在那里。
“关于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在哪个地方?请您找给我,索尼娅。”
她瞟了他一眼。
“别在那里乱翻……是在第四福音[277]里……”她冷若冰霜地低声说道,并不向他走过来。
“请你找出来,读给我听听。”说着,他坐了下来,双肘支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托住头,闷闷不乐地凝望着一旁,摆出一副细心聆听的架势。
“再过三个星期,七俄里外的那个地方[278]就会欢迎她光临!我自己大概也会去那里,如果不是去更糟的地方的话。”他暗暗嘀咕着。
索尼娅疑惑不已地听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个奇怪的愿望,她踌躇不定地走到桌子跟前,不过还是把书拿了起来。
“难道您没有读过?”她一边问,一边紧皱双眉,隔着桌子瞥了他一眼。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了。
“很久以前了……还在读书的时候。请您读吧!”
“在教堂里您也没听过吗?”
“我……不上教堂。你经常去吗?”
“不——不。”索尼娅轻声说。
拉斯科尔尼科夫冷冷一笑。
“我明白……这么说,你明天也不会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啦?”
“我会去的。我上星期就去过……去作安魂祈祷。”
“为谁做?”
“为莉扎薇塔。她被人用斧头砍死了。”
他的神经被刺激得越来越紧张。头开始阵阵晕眩。
“你跟莉扎薇塔非常要好?”
“是的……她是个公道人……她来过这里……次数很少……来不了啊。我和她一块儿读书……谈心。她一定能见到神[279]。”
他听到这种文绉绉的书面话,深感奇怪,而且这又是一大新闻:她和莉扎薇塔秘密聚会,而且两人都是狂热的宗教信徒。
“在这里你自己也会很快成为狂热的信徒吧?这可是极具传染性的!”他估摸着。“你读啊!”他突然固执而气恼地高声喊道。
索尼娅依旧迟疑不决。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为何她不敢读给他听。他怀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心情望着这个“不幸的疯女孩”。
“您这是干吗呢?您不是不信吗?……”她轻声轻语地喃喃着,不知何故有点喘不过气来。
“读啊!我非常想听!”他执拗地说,“你不是也读给莉扎薇塔听过吗。”
索尼娅翻开书,找到了要读的地方。她的双手颤抖不已,嗓子也发不出声音。她读了两次,可是连一个音节也没能读出来。
“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280]……”她终于憋足劲读了出来,但是读到第三句,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尖细,接着便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戛然而断。她喘不过气来,胸口憋闷得慌。
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才多少明白了一点索尼娅不愿读给他听的原因,他越是明白这一点,就似乎越是粗暴和恼怒地坚持要她读下去。他对此洞若观火:现在让她泄露甚至暴露自己内心的一切,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知道,这些感情千真万确地是她从过去直至目前早已深藏于心的真正秘密,也许还是在她青春期伊始的时候,那时她还生活在家里,在不幸的父亲和痛苦得发疯的后母身边,在饥寒交迫的弟妹中间,面对着不堪入耳的叫喊和责骂声浪。不过,与此同时,他现在也清楚,而且水晶灯笼般清楚,虽然她现在开始读的时候苦恼不堪,并且战战兢兢地担心着什么,可是同时,尽管忧心忡忡,顾虑重重,但她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非常想读,而且只给他读,让他听到,并且一定要现在就读,——“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一切,从她的兴高采烈中明白了这一切……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强压住开始朗读时使她的声音猝然中断的喉头的痉挛,继续往下读《约翰福音》第十一章。就这样一直读到第十九节:
“有好些人来看马大和马利亚,要为她们的兄弟安慰她们。马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出去迎接他;马利亚却仍然坐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无论向神求什么,神也必赐给你。’”
读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因为她羞怯地预感到,她的声音又会发抖,又会猝然中断……
“耶稣说:‘你兄弟必然复活。’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复活的时候,他必复活。’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马大说:”
(索尼娅似乎很痛苦地喘了一口气,又劲力十足、一字一顿地读了下去,就像是她本人在大声忏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神的儿子,就是那要临到世界的。’”
她停了下来,抬起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但又赶紧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接着往下读。拉斯科尔尼科夫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谛听,没有转过头来,就那样双肘支在桌子上,眼睛望着一旁。读到了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耶稣看见她哭,并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便说:‘你们把他安放在哪里?’他们回答说:‘请主来看。’耶稣哭了。犹太人就说:‘你看他爱这人是何等恳切。’其中有人说:‘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不能叫这人不死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过脸来,激动万分地看着她:是的,果真是这样!她已经浑身颤抖,进入了一种货真价实的真正狂热之中。他早已预料到会出现这一情形。她就要读到那最伟大的、闻所未闻的奇迹了,她沉浸在如潮的喜悦之中,心花怒放。她的声音变得银铃般清脆悦耳,铜钟般响亮动听;满溢着欢悦和兴奋,使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眼前的一行行字都变得乱蹦乱跳起来,因为她激动得两眼发黑,好在她早已对现在所读的这几节倒背如流了。当读到最后一节:“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不能……”时,她压低了声音,热情似火、酣畅淋漓地表达了那些不信神的、瞎眼的犹太人的疑惑、责难和谩骂,再过一会儿,他们马上就会如遭霹雳似的失魂落魄,趴在地上,哀哀痛哭,并且信仰耶稣……“而他,他——也是个瞎了眼的,不信上帝的人,——他也会马上听到,他也会信仰耶稣的,是的,是的!马上就会,就是现在,”她满怀憧憬,由于期待的快乐而浑身颤栗着。
“耶稣又心里悲叹,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马大对他说:‘主啊,他现在必是臭了,因为他死了已经四天了。’”
“四”[281]这个字她读得格外有力。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神的荣耀吗?’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啊,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说了这话,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她声音洪亮、激情盈溢地读到这里,浑身哆哆嗦嗦直打寒颤,仿佛亲眼看见了这一切:)
“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
“那些来看马利亚的犹太人见了耶稣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
她没有继续读下去,也无法再读下去了,她合上书,飞快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这就是拉撒路复活的全部故事。”她急促而冷峻地低声说,接着一动不动地站着,转头望着一边,不敢而且似乎羞于抬起眼睛来看他。她依然在狂热地颤栗着。歪歪斜斜的烛台上那个蜡烛头早就快燃完了,它那昏惨惨的光线照着这间几近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的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女,他们竟奇异地聚在一块,一起读着这本永恒的书[282]。过了五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我来这里是跟你谈一件事情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紧皱双眉高声说道,他站了起来,走到索尼娅跟前。她默默地抬起眼睛望着他。他的目光异常严峻,显示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决心。
“我今天扔下了亲人,”他说,“扔下了母亲和妹妹。我现在再也不会去她们那里了。我已跟她们彻底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索尼娅问道,她似乎惊呆了。不久前跟他母亲和妹妹的会面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虽然她自己也无法说清这是一种什么印象。听到他跟他们断绝了关系,她几乎是瞠目结舌。
“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道,“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就是来叫你的。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我们也就一块儿走吧!”
他的双眼灼灼发亮。“他像是疯了!”索尼娅也有同样的想法。
“到哪里去?”她满怀惊惧地问,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咱们俩同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真真切切地知道,——仅仅知道这一点。目标相同!”
她望着他,一点也搞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他非常不幸,不幸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假如你告诉他们,他们当中谁都什么也不会明白,”他接着说,“然而我明白。我需要你,所以我就上你这里来了。”
“我不明白……”索尼娅轻声喃喃着。
“以后会明白的。你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吗?你也违犯了……你已经违犯了。你在自杀,你在戕害生命……自己的生命(这反正一个样!)。你原本可以依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现在却要把一生耗费在干草市场上……然而你如果依旧孤零零地生活,你会支撑不住的,你定会像我一样发疯的。你现在就已像个疯子了;因此,我们必须一块儿走,在同一条路上相伴同行!咱们走吧!”
“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索尼娅奇怪地问,他的话使她惊恐不安,心潮激荡。
“为什么?因为你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就是原因!毕竟到了应该郑重其事、脚踏实地地考虑一下的时候了,而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哭哭啼啼、大叫大嚷,说什么上帝不会允许了!假如你明天真的被送进医院,那又该怎么办呢?那个神经失常、身患痨病的人很快就会死去,而孩子们呢?难道波列奇卡不会毁掉吗?难道你没有看见这里的街头巷尾那些被他们的母亲支使出来乞讨的孩子们?我知道,这些母亲住在哪里,处于什么境况之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孩子无法成其为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七岁的孩子就已被带坏,成了小偷。而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283]他嘱咐人们要尊重孩子,热爱孩子,他们是人类的未来……”
“到底怎么办呢,到底怎么办呢?”索尼娅反反复复地说,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绞着双手。
“怎么办吗?摧毁那些必须摧毁的,一劳永逸地摧毁它,只能这样:一切苦难自己承担!什么?你不明白?你以后会明白的……自由和权力,而主要的是权力!统治一切簌簌发抖的生灵和整个蚂蚁窝[284]的权力!……这就是目的!你要牢记这一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谈话了。如果我明天没上你这里来,一切情况你自己都会听到的,那时你就会想起我现在讲的这些话。以后,过了若干年,你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也许你会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如果我明天来这里,我就会告诉你,是谁杀害了莉扎薇塔。别了!”
索尼娅吓得浑身瑟瑟颤栗。
“难道您知道是谁杀害的吗?”她问道,吓得呆若木鸡,奇怪地看着他。
“我知道,而且我会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人!我选中了你。我来你这里将不是请求宽恕,而只是告诉这件事。我早已选中了你,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还在你父亲谈起你的情况,莉扎薇塔还活着的时候,我就作出了决定。别了。不必握手了。明天见!”
他走了出去。索尼娅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疯子;但她本人也像一个疯子,并且感觉到了这一点。她觉得天旋地转。“上帝啊!他怎么会知道,是谁杀害了莉扎薇塔?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真是可怕!”但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并不曾冒出这个想法。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哦,他一定是不幸到了极点!……他扔下了母亲和妹妹。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用意是什么?他干吗要对她说这些话?他吻过她的脚并说过……说过(是的,这句话他说得明明白白),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噢,上帝啊!”
整整一夜,索尼娅都发着高烧,梦呓不断。她有时跳起身来,嚎啕大哭,绞着双手,不一会儿又发冷发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她梦见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莉扎薇塔、读福音书的情景,还有他……他,脸儿白惨惨的,眼睛亮灼灼的……他吻着她的脚,痛哭流涕……噢,上帝啊!
在门后的右边,也就是把索尼娅的房间与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的寓所分隔开来的那扇门后面,有一个早已空空如也的中间隔间,也是列斯莉赫那套寓所中的一个房间,她准备把它租出去,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出租的招牌,朝着运河的玻璃窗上也糊上了招租的启事。索尼娅早已习惯性地认为这间房子无人居住。可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却一直站在那个空房间的门后,屏息静气地偷听。等到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了一想,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与这间空房毗邻的自己的房间,搬了一把椅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通向索尼娅房间的那扇门后面。他觉得,他们刚才的谈话饶有趣味,而且意义重大,他非常非常喜欢,——以致搬来一把椅子,以便日后,譬如说明天吧,就可以不再活受罪地整整站上一个小时,而可以安排得舒舒服服一些,从而在各个方面都获得十足的乐趣。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科尔尼科夫走进了××警察分局侦察科的办公室,请求通报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会见他。然而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接待他,这甚至使他深感惊讶:至少过了十分钟,才有人来叫他进去。而按他原来的估计,他们似乎应该马上就接二连三地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此时他站在接待室里,人们却径直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地不断经过,一望而知,他们都没有任何事要找他。在后面一间颇像办公室的房间里,几个文书坐在那里写着东西,显而易见,他们之中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何许人,他是干什么的?他用一种焦虑不安、疑神疑鬼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窥探着:自己的前后左右是否有什么卫兵,是否有神秘的目光在监视他,以免他溜之大吉?可是没有发现一丝一毫这类迹象:他看见的只是一些小办事员,和操心着琐碎杂事的几个别的什么人,而且他们谁都没有任何事要找他:他哪怕现在就走,也是海阔天空,极其自由。他越来越确信心中的一个想法:如果昨天那个神出鬼没的来客,那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幽灵果真已无所不知,且无所不见,——那么难道还会让他,拉斯科尔尼科夫,现在就这么站着,优哉游哉地等待接见吗?难道会在这里静候他到十一点钟,直到他自己大驾光临吗?由此可见,或者是那个人还未来告发,或者……或者他干脆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曾亲眼看到(况且他又怎么能看得到呢?),因此,昨天在他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又是他那深受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所夸大了的幻象而已。这一猜测,甚至还在昨天,在他最失魂落魄、最灰心丧气的时候,就已在他心中确定下来。现在当他对这一切又反复考虑了一番之后,当他准备投入一场新的战斗之时,他却突然感到身子在发抖,——一想到他竟会是因为害怕可恨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而发抖,他不禁怒火万丈。在他看来,最可怕的事就是再次见到此人:他对他的恨比海还深,且漫漫无尽,甚至担心自己的仇恨会把自己给暴露出来。他的愤怒是如此强烈,甚至使他立即停止了发抖;他准备以泰然自若、胆大心细的姿态走进屋去,并且发誓尽可能地三缄其口,细心观察,留神倾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战胜自己那种病态的易于动怒的天性。就在这时,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
原来这会儿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既不算大,也不算小;里面的布置如下: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沙发前是一张大写字台,角落里摆着一张旧式办公桌,一个书柜,和几把椅子——全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抛光了的黄木做成的。在后面那堵墙的角落里,或者不如说是隔板上,有一扇锁着的门:看来,门的那边,也就是隔板后面,应该还有其他一些房间。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进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就立即关上他进屋时的那扇门,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显然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笑容可掬的样子来迎接自己的客人,直到过了几分钟以后,拉斯科尔尼科夫才根据某些迹象发现他似乎有点心慌意乱,——仿佛他突然被人弄得如堕五里雾中,或者被人撞破了什么讳莫如深、深藏不露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光临我们这个地方啦……”波尔菲里说着,向他伸出双手,“噢,请坐,老兄!也许您不喜欢我称您为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这样太tout court[285]了?请您别以为我太不拘礼貌了……请到这边坐,坐在沙发上。”
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了下来,眼睛一瞬也不眨地望着他。
“光临我们这个地方啦”,为亲昵态度而表示歉意,那句法语“tout court”,和其他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显示了他的性格特征。“他虽然向我伸出了两只手,但却没用一只跟我握手,又立即缩了回去。”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个疑问。两人彼此注视着,然而双方的眼光刚一相遇,就立刻快如闪电般地移开了。
“我给您送来了这份申请书……是关于那块表的……给。就这样写呢,还是需要重新写?”
“什么?申请书?对,对……您别担心,就这样写,”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说道,仿佛急不可耐地要赶往什么地方似的,说完这话,才接过申请书看了一下,“对,就这样写。再也无需别的什么了。”他又急匆匆地予以证实,然后把申请书放到桌子上。过了一会儿,话题早已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他又从桌子上拿起申请书,放进自己的旧式办公桌里。
“您昨天似乎说过,想要问我……公事公办地问……有关我与这个……被杀的老太婆认识的情况?”拉斯科尔尼科夫又开口说道,“嗐,我为何要加上‘似乎’这个词呢?”这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掠过,“嗐,我又何苦为了加上‘似乎’这个词而如此惴惴不安呢?”另一个想法又像闪电一样迅速掠过他的脑海。
他还突然感到,他只是刚刚与波尔菲里接触,仅仅说了两句话,仅仅相互对视了两眼,他的疑神疑鬼一瞬间就强烈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而这是危险之极的:神经会越来越紧张,激动不安也会渐渐增强。“糟透了!糟透了!……我又说漏嘴了。”
“对——对——对!您别担心,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嘟嘟囔囔着,同时在写字台旁边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不过似乎没有任何目的,一会儿匆匆扑到窗前,一会儿奔到办公桌边,一会儿又回到写字台前,一会儿避开拉斯科尔尼科夫怀疑的目光,一会儿又突然自己静立原地,直盯盯地望着他。这时他那矮矬矬、胖圆圆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古怪,就像一个皮球滚向四方,又马上碰到墙壁和角落而反弹回来。
“来得及,来得及!……您抽烟吗?您有烟吗?给,抽一支吧……”他一边把烟递给客人,一边接着往下说,“您要知道,我在这里接待您,而我的住房也就在这里,就在隔板后面……那是公家免费提供的房子,不过眼下我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暂时应付一下。这里必须稍微装修一下。现在差不多已装修好了……公家免费提供的住房,您要知道,这可是好极了的东西,——对吗?您认为怎么样呢?”
“对,是好极了的东西。”拉斯科尔尼科夫近乎嘲笑地望着他回答道。
“是好极了的东西,是好极了的东西……”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反反复复地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对!是好极了的东西!”最后他几乎是大叫大嚷起来,突然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三番五次蠢笨不堪地重复着公家的住房是好极了的东西,显得俗不可耐,这与他现在注视自己客人那种一本正经、思深虑远、神秘莫测的目光简直是圆凿方枘,无法协调。
然而这种情形却使得拉斯科尔尼科夫更加怒火中烧,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不能不以冷嘲热讽、铤而走险的方式提出挑战。
“您知道吗,”他突然问道,同时几乎是放肆无礼地望着波尔菲里,并且仿佛从自己这种放肆无礼中体会到某种乐趣,“似乎司法界有这么一种司法规则,这么一种司法手段——它适用于所有的侦查员,即首先从远处着手,从小事着手,或者甚至是从严肃的但却毫无关系的事情入手,可以说,这是为了激起,或者最好是说,分散受审人的注意力,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后猛然出其不意地向他提出一个性命交关、非同小可的问题,用斧背照准天灵盖,当头一棒,打他个措手不及;是这样吗?迄今为止,似乎所有的规章和条令中依旧奉若至宝地提到这种手段吧?”
“是这样,是这样……怎么,您竟认为,我向您谈到公家的房子就是这个……对吗?”说完这句话,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就眯缝起眼睛,使了个眼色:脸上掠过一种快活而狡黠的神情,额头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了,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脸孔拉长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连续不断的大笑,笑得全身乱颤,前仰后合,并且直瞪瞪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点儿勉强;然而,当波尔菲里看到他也在笑时,便更是纵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满脸通红,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深恶痛绝之情突然战胜了全部小心谨慎之意:他收敛了笑容,紧皱双眉,久久地、憎恨地看着波尔菲里,在波尔菲里似乎别有用心、故意经久不止地狂笑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其实,双方显然都不够谨慎:因而,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是当面在嘲笑这个憎恨他如此大笑的客人,而且并未因此而感到有丝毫的不好意思。这一点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有着尤为重要的意义:他明白,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刚才确实是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尔尼科夫也许已落入了圈套;这里面显然隐藏着某种他无从知道的企图,一个什么目的;也许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现在眼看着就要摊牌,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了……
他立即开门见山,直奔正题,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拿起制帽。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斩钉截铁地开口说道,不过带有相当大的火气,“您昨天表示,希望我到这里来接受什么审问(他特别强调了审问一词)。我已经来了,如果您有什么要问,那就问吧,否则的话,请允许我离开。我没有空,我有事……我得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葬礼,那个人……您也是知道的……”他补充了一句,但是立刻又为补了这么一句而生自己的气,因此马上变得更加怒气冲冲,“我对这一切都厌烦透顶,您听见了吗,而且早就厌烦了……我生病也多多少少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而言之,”他几乎大喊大叫起来,因为他觉得说生病那句话更不得当,“总而言之:请您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放我走……而假如您要审问,那就一定得按照规章办理!否则我就决不允许;鉴于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因此我暂时告辞了。”
“上帝啊!您这是怎么啦!我究竟有什么好问您的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马上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像只母鸡那样咕嗒咕嗒地说个不休,“请不要着急。”他又忙碌起来,一会儿在屋子里蹦来蹦去,一会儿又突然请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下。“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您终于到我们这里来了……我是把您当作客人而加以接待的。至于我这该死的大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就请您老兄多加原谅吧。您是叫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吧?您的名字和父名好像是这样吧?……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您的那些锋芒毕露的俏皮话使得我忍俊不禁;真的,有时候我会笑得像橡皮筋一样抖个不停,而且一笑就半个小时……我太爱笑了。从我这种体质来看,我真担心有一天会瘫痪呢。呃,您倒是请坐呀,您怎么啦?……请坐啊,老兄,否则的话,我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只是听着,观察着,仍然怒形于色地紧皱双眉。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可是手里依旧拿着帽子。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要告诉您一些情况,关于我自己的情况,也可以说是向您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接着说道,他继续在屋子里忙忙乱乱地蹦来蹦去,并且依然像原先那样似乎极力避免与客人的目光相遇。“您要知道,我是一个单身汉,地位低微,无声无臭,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有不少的恶习难改,然而现在已经变得聪明老成了,而且……而且……您是否已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我们这里,也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咱们彼得堡的各个圈子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碰到了一起,彼此还都是半面之识,但却可以说是相互敬重,唔,就像现在我和您一样,他们必然会整整半个小时都找不到一个交谈的话题,——彼此干巴巴地坐着,面面相觑,双方都觉得尴尬之极。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交谈的话题,譬如说,女士们……又譬如说,上流社会那些伶牙俐齿的高雅人士,他们总是能找到交谈的话题,c'est de rigueur[286],而像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士,也就是说富有思想的人,——却总是忸忸怩怩,拙于言辞……老兄,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没有共同的利益呢,还是因为我们过于重视推诚相见,不愿相互欺骗呢,我不知道。对吗?您怎么认为?哦,请您把帽子放下来吧,好像马上就要走似的,看着真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
拉斯科尔尼科夫放下帽子,仍旧一声不吭,他阴沉着脸,紧皱双眉,凝神细听波尔菲里这些空洞无物、互不连贯的废话。“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当真想用这些愚不可及的废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咖啡我就不请您喝了,这里不方便嘛;可是为什么不跟朋友一起坐上那么五分钟,开一开心呢,”波尔菲里没有停下来,依旧像爆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休,“您要知道,所有这些公务……老兄,我老是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个不停,您可别见怪啊;请原谅,老兄,我生怕惹您生气了,可是走动走动对我来说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我老是坐着,能这样走来走去地活动五分钟,真是喜出望外,我有痔疮啊……我一直打算采用体操疗法;据说那些文官们,四等文官,甚至五等文官,都喜欢跳绳呢;您瞧,就是这么一回事,在我们这个时代,科学……多么了不起……至于这里的那些公务、审问和所有的程序……老兄,您自己刚才就提到了审问……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有时把审问者弄得比被审问者还要晕头转向……关于这一点,刚才您老兄说得至当不易,而且非常俏皮。(其实,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未发表过任何类似的意见。)把人弄得如坐云雾!真的,弄得你如坐云雾!翻来覆去的老是那一套,翻来覆去的老是那一套,就像打鼓一样!您瞧,现在正在进行改革[287],我们至少可以改换一下名称嘛,嘿!嘿!嘿!至于说到我们的司法手段,——一如您非常俏皮地说的那样,——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您倒说说看,在所有受审的人中间,甚至是那些身穿粗麻布衣服、最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当中,有谁不知道,譬如说,一开始总是提出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麻痹他的警惕性(这是您的粲花之论),然后照准天灵盖来个当头一棒,而且是用斧背,打他个措手不及,嘿!嘿!嘿!照准天灵盖,用您的妙喻高论来说!嘿!嘿!您竟会当真以为我是想用公房的话题把您……嘿!嘿!您真是一个讽刺人的高手。行啦,我不再说了!啊呀,对了,顺便说一下,这叫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一个想法生出另一个想法,——您刚才不是还提到规章吗,您要知道,关于审问的规章……哼,按规章办又怎么样呢!您要知道,规章在许多情况下都是胡说八道。有时候像朋友那样谈谈心,反倒更为有用。规章是永远也跑不了的,这一点请您尽可放心;不过我倒想请教您,规章实质上是什么?一个侦察员不能每走一步都受到规章的束缚。要知道,侦查员的工作,可以这么说吧,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当然这是就某一点而言,或者是从大体上来说……嘿!嘿!嘿!”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会,喘了一口气。他就这样爆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休,不知疲倦,一会儿说一些毫无意义、空洞无物的废话,一会儿又突然蹦出几句隐约其辞的费解话,但马上又语无伦次,废话连篇。他几乎已经在屋里跑了起来,两条粗滚滚的小腿挪动得越来越快,一双眼睛老是望着地面,右手放在背后,而左手则不停地挥舞着,并且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但每个手势都与他正在说的话惊人地不协调。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发现,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好像在门口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倾听什么……“他是不是在等着什么呢?”
“您的话确实完全正确,”波尔菲里又接着说起来,他眉飞色舞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天真神情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使得拉斯科尔尼科夫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立即做好了应战的思想准备),“您的话的确正确,您如此俏皮地嘲笑了法律的规章,嘿——嘿!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些)金科玉律似的心理学手段的确是非常可笑的,也许还是毫无用处的,如果过分受到规章限制的话。是的……我又谈到规章了:唔,如果我断定,或者最好是说,我怀疑某一个人,这一个人,那一个人或第三个人,是由我承办的某一案件中的罪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不是想做法学家吗?”
“对,有过这个打算……”
“哦,那么我这里给您提供一个可以说是能供您今后参考的案例,——您可别以为,我竟然敢布鼓雷门,好为人师:要知道您可是发表过论述犯罪的文章的啊!我绝无此意,我只不过是用事实作例子,不揣冒昧地向您提供一个案例而已,——这样,譬如说,如果我认为这一个人,那一个人或者第三个人是罪犯,即使我已掌握了他的罪证,然而时机尚未成熟,那么,请问,我又何必过早打草惊蛇呢?再譬如说吧,有的罪犯我必须尽快逮捕归案,而另一个罪犯,说真的,却并非这种性质的问题;那么我又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再逛一逛呢,嘿——嘿!不,我看得出来,您还没有完全明白,那么我给您说得更清楚一些:如果我把他,譬如说吧,过早地逮捕入狱,那么这样一来,我也许就给了他一个,可以这么说吧,精神上的支柱,嘿——嘿!您在发笑?(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一丝一毫想笑的意思:他坐在那里,紧咬嘴唇,火灼灼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眼睛。)可是您要知道,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对于某一些人来说尤其是这样,因为人是形形色色的,只有通过实践才能处理好一切事情。您刚才说到:要有罪证;那好,我们假定,罪证已经有了,然而,老兄,要知道大部分罪证都是可以见仁见智,得出不同的结论的,但我毕竟是一个侦查员,当然,很抱歉,也是一个笨拙低能的人:我总是希望,可以这么说吧,侦查的结果能弄得像数学一般彰明较著,得到的罪证能搞得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准确无误!必须是丁一卯二、无可争辩的证据!然而,如果我时机不当就把他关进监狱,——尽管我确信不疑,罪犯就是他,——这样一来,我也许就自己剥夺了自己进一步揭露他的手段,而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可以这么说吧,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地位,可以这么说吧,使他在心理上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安之若素,从而避开我而缩进自己的壳里躲起来: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他是一个囚犯。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阿尔马战役[288]刚一结束,一些聪明人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敌人趁热打铁,公开猛攻,一举占领塞瓦斯托波尔;可当他们发现,敌人竟然选择了正正规规的围困战法,并且正在挖掘第一道战壕时,据说,那些聪明人真是欢天喜地,大放宽心:这就意味着,战事起码会拖上两个月,因为敌人试图采用正正规规的围困战法攻克塞瓦斯托波尔!您又在发笑了,您不相信吗?当然啦,您说得也不错。不错,不错!这全都是特殊情况,我赞同您的意见;刚才我谈到的情况确实是特殊的!然而,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与此同时您也应该注意到:所谓的一般情况,也就是所有的司法章程和司法规则都适用并援引为范例、论据,且写进书里的一般情况,实际上是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原因就在于,任何一个案件,任何一个,譬如说,犯罪行为,只要在现实中发生了,马上就会变成百分之百的特殊情况;有时甚至还会大相径庭:与以前的任何一个案子都截然不同。有时还会发生诸如此类的滑稽可笑的情况。如果我让某一位先生享有充分的自由:既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但是让他时时刻刻都意识到,或者至少时时刻刻都怀疑,我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日日夜夜都在监视着他,毫不懈怠地看守着他,我只要这样让他没完没了地处于一种有意识的疑神疑鬼、心惊胆战的状态之中,那么他准会晕头转向,真的,他就会来投案自首,也许还会干出一些别的什么蠢事来,那可就像二二得四那样,也可以这么说吧,像数学那样彰明较著了,——这才真叫人高兴呢!这种情况,就连呆头呆脑的乡巴佬都可能发生,至于我们兄弟这样的人,具有现代意识、又在某一方面受过教育的人,那就更无须说了。因此,亲爱的朋友,摸清一个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这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神经呢,神经呢,您竟把它给全然忘记了啦!要知道,现今的人们,神经都有毛病,不那么健全,容易激动!……而他们所有的人身上又蓄积了多大的肝火,肝火呀!我要告诉您,在必要的时候,这可是资源丰富的一座特殊矿山哪!因此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就让他在城里悠闲自在地到处溜达好了!随他去吧,让他暂时到处溜达溜达吧,由他去吧;我反正知道,他已是我射程之内的猎物,绝对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再说,他能逃到那里去呢,嘿——嘿!逃到国外去吗?波兰人会逃到国外[289]去,他却不会,更何况我在监视着他,而且采取了防范措施。逃往祖国的内地吗?可是在那里生活的都是农民,货真价实、尚未开化的俄罗斯乡巴佬;要知道,这么一位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宁肯蹲大牢,也不愿跟我们的土包子那样的外国人住在一起,嘿嘿!不过,这一切全都是胡说八道和皮相之谈。这算什么回事呢:逃跑!这只是一种形式而已;而这并非问题的关键:他之所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无处可逃,而更主要是因为他在心理上无法逃开,嘿——嘿!这话说得多棒!按照自然法则,他即使有地方可逃,也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哦,他也会一直围着我转呀,转呀,转个不停,就像那飞蛾总是围着烛光飞来转去一般;对他来说,自由已不再珍贵,他变得疑虑重重,心烦意乱,就像落网的苍蝇昏头昏脑地拼命挣扎,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给我提供像二二得四那样一清二楚的数学般的证据,——只要我多给他一些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将一刻不停围着我转呀,转呀地转着圈子,圈子越转越小,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啪的一声,径直飞进我的嘴里,我就把他一口吞进肚里,这可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他坐在那里,脸白如纸,纹丝不动,仍旧紧张兮兮地凝视着波尔菲里的面孔。
“这一课上得真好!”他暗自思忖,感到浑身发冷,“这早已不再是那种猫逗老鼠的游戏了,就像昨天那样。他也决不是平白无故地向我显示自己的力量,而是……在暗示:他在这方面要聪明得多……这番话显然别有用意,究竟是什么用意呢?哼,瞎扯淡,老兄,你想吓唬我,跟我耍花招!你没有证据,昨天那个人也并不存在!你只不过是想弄得我晕头转向,想过早地激怒我,然后在这种情况下乘机啪地合上盖子,把我逮住,不过你这是白日做梦,你打错了算盘,打错了算盘!然而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向我作出如此之多的暗示呢?……他不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经有毛病上嘛!……不,老兄,你这是白日做梦,你打错了算盘,哪怕你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嗬,我倒要瞧一瞧,你到底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
于是他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准备迎接一场难以预料的可怕灾难。有时他真想扑上前去,把波尔菲里当场掐死。还在走进屋里的时候,他就担心恨之入骨会导致这种行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儿在怦怦地狂跳不已,口角上的白沫都已烘干了。可是他仍然下定决心一声不吭,不到时候决不说一句话。他明白,鉴于他目前所处的境地,这是最好的一种策略,因为这样他不仅避免了自己说漏嘴的可能,而且正好相反,还能用自己的沉默来激怒敌人,也许还会让敌人自己言多有失,泄露机密。至少,他对此抱有一线希望。
“不,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您总以为我是在跟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波尔菲里又继续往下说起来,他越来越兴高采烈,乐不可支地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并且又开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当然喽,您说得也不错;我这副体形,是上帝亲自造就的,只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布风[290]而已;不过我要告诉您,我要再说一次,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儿,您这个人还年纪轻轻,可以这么说吧,正值青春茂龄,因此您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特别珍视人的智慧。风趣调皮的机智和理性十足的抽象论据总是在诱惑着你们。可以说,这与以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毫无二致,根据我对军事所具有的判断能力,举例来说吧:他们都是纸上谈兵,在地图上击溃了拿破仑,并且俘虏了他,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聪明绝顶地设计好一切,并且得出了结论,可是您瞧,马克将军却率领全军投降了[291],嘿——嘿——嘿!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这样一个文职人员,居然总是援引军事史上的例子。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一个癖好啊,我喜欢军事,我乐此不疲地阅读所有这一切军事通报……我百分之百地选错了职业。我完全应该在军队里服务,真的。也许我成不了拿破仑,但至少也可以混个少校当当嘛,嘿——嘿——嘿!唔,我现在就给您,我亲爱的朋友,如实地讲一讲那个所谓的特殊情况的全部详情细节:现实生活和人的天性,我的先生,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有时它会使最为深谋远虑的计划毁于一旦!唉,请您听听我这个老头儿的话吧,我可是郑重其事地说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说这句话时,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果真似乎突然变得老态毕现:就连他的声音也苍老起来,而且不知何故整个身体也佝偻起来),——何况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我是不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照您看呢?似乎百分之百的是:我把这些情况无偿地告诉您,也不要求任何奖赏,嘿——嘿!好了,我这就接着往下说:机智嘛,依我看,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可以说,这是一种天性的光辉和人生的慰藉,它似乎能变出多么巧妙的戏法来啊,因此,有时一个可怜的侦查员怎么能猜得破呢,何况他本人也常常沉湎于幻想呢,因为他也是人啊!但是人的天性却拯救了这个可怜的侦查员,这可就倒了大霉啦!而对此,那个嗜好说俏皮话,‘正在跨越一切障碍’(正如您十分俏皮而又机智地形容的那样)的青年却未曾想到。我们假定他也会撒谎,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是个特殊情况,是个incognito[292],他是个撒谎高手,撒谎的手段极其高明;似乎已经大获全胜了,他可以安享自己机智的硕果了,可他却砰的一声倒下了!而且是在一个最为有趣、糟糕透顶的地方跌倒在地昏厥过去。就算这是他身体有病,有时房间里也确实令人窒闷,但他毕竟昏倒在地!毕竟引起了别人的想法!他撒谎撒得天衣无缝,但却百密一疏地忽视了人的天性。这就是耍弄阴谋诡计的后果!另一次,他沉醉于自己那变幻莫测的机智,竟开始愚弄那个怀疑他的人,他似乎故意装得面色苍白,就像在演戏,然而面色白得过分自然,太像真的了,于是又让人产生了想法!虽然最初他的欺骗获得了成功,但是受骗者一夜之间就会幡然醒悟,洞烛其奸,假如他自己也是一个机智的小伙子。而且,要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究竟为什么呢:他自己总要抢在头里,东奔西窜,瞎忙一通,别人没问的事情,他反倒不厌其烦地讲个不休,本该绝口不提的事情,他却一有机会就插进一些各种各样的明讽暗喻,嘿——嘿!他竟还自己跑来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逮捕我?嘿——嘿——嘿!事实上,就连最机智的人都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心理学家、文学家也可能这样!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啊,一面最公正无私的镜子!你就照照镜子,自我审视一番吧,就这么回事!您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是不是觉得窒闷,要不要打开窗户?”
“噢,请不必担心,”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声喊道,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请不必担心!”
波尔菲里站在他的对面,稍稍等了一会儿,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尔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那真正疯狂式的阵发性大笑戛然中止。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声音洪亮、字字分明地说,虽然他的双腿直打哆嗦,几乎站立不稳,“我终于搞清楚了,你定然怀疑是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郑重向您声明,这一切早已使我厌烦透顶。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进行合法起诉,那您就尽管起诉好了;如果您认为有权逮捕我,那您就尽管逮捕吧。然而您要想当面嘲弄我,折磨我,那我绝不答应。”
他的双唇突然颤抖起来,熊熊怒火在眼里灼灼燃烧,一直强压着的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我绝不答应!”他突然大吼一声,握紧拳头竭尽全力猛击在桌子上,“您听见这句话了吗,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我绝不答应!”
“啊呀,上帝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啰!”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大声惊叫着,显然,他已吓得六神无主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恩人!您究竟怎么啦?”
“我绝不答应!”拉斯科尔尼科夫再次吼了起来。
“老兄,声音轻点!别人听见了,会闯进来的!唉,那时我们如何给他们解释呢,您想想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把自己的嘴巴凑近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耳边,张皇失措地低声说道。
“我绝不答应,绝不答应!”拉斯科尔尼科夫机械地重复着,不过他也突然声音低得像悄声细语了。
波尔菲里飞快地转过身子,奔过去打开了窗户。
“呼吸点新鲜空气吧,新鲜空气!亲爱的,您喝点水吧,您的病又发作啦!”他原本打算飞奔到门口去叫人送水,但他发现这屋子的角落里,恰好有一个长颈玻璃瓶装满了水。
“老兄,您喝一点吧,”他拿起水瓶飞奔到他跟前,轻言细语道,“也许,会有帮助……”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惊恐的样子是那样自然,同情的方式又是如此真挚,以致拉斯科尔尼科夫不再吭声,并且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开始端详起他来。但是,水,他依旧没喝。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您这样会把自己搞得发疯的,请您相信我,哎——哎哟!唉——唉!喝吧!哪怕喝一点也行啊!”
他就这样强使拉斯科尔尼科夫把那瓶水拿在手里。拉斯科尔尼科夫不由自主地把水送到嘴边,但马上醒悟过来,又厌恶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的确,您是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又弄得自己旧病复发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以一种友好同情的态度咕嗒咕嗒地说了起来,不过依旧显得有点惊魂未定,“上帝啊!您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还到我那里去过,——我承认,我承认,我脾气不好,爱挖苦人,然而他根据这一点得出了一个什么结论啊!……上帝啊!昨天您走了之后,他又来了,我们一块儿吃饭,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休,我只有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唉,我想……啊哟,你呀,上帝啊!他是不是从您那里去的?您请坐啊,老兄,您就稍稍坐一会儿吧,看在基督的分上!”
“不,不是从我那里去的!不过我知道他去你那里了,也知道他为什么去。”拉斯科尔尼科夫很不客气地说。
“您知道?”
“知道。哼,这又怎么样呢?”
“也就是这样,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不光是知道您的这些壮举,而且了解您的一切!我还知道您怎样在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去租房子,并且拉响了门铃,问到过那摊血迹,把两个工人和看门人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也明白您的心情,当时的心情……然而要知道您这样下去会让自己发疯的,真的!您会疲于奔命,看朱成碧的!怒火在您胸中熊熊燃烧,这是一种高尚的怒火,是因为受到了委屈,起初是命运的捉弄,后来是警察分局局长的侮辱,于是您四处奔走,可以这么说吧,为的是使大家尽快挑明一切,从而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因为这些蠢事和所有这些猜疑已经使您厌烦透顶了。是这样吗?我揣摸准了您的心思了吧?……只是您这样做,不仅会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而且也会把我的拉祖米欣弄得云遮雾罩;在这一方面,他可是一个善良得出奇的人,您自己对此也心中有数。您有病,而他却有高尚的品德,因此您的病就会轻而易举地传染给他……我会讲给您听的,老兄,等您心里风平浪静之后……您倒是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请坐下休息休息吧,您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哪;就请您坐一会儿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了下来,寒颤已经完全止息了,但全身却开始发起烧来。他惊诧莫名、紧张兮兮地听着惶恐而友好地照料他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说话。不过,波尔菲里的话,他任何一句都不相信,尽管他有一种想要相信他的奇怪感觉。波尔菲里出其不意地谈到租房子的事,这吓得他魂不附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竟然已经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思忖道,“而且他还亲口告诉我!”
“是的,在我们办案的实际工作中,有过这种何其相似乃尔的情况,一种病态的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又急又快地接着往下说,“有一个人也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还把杀人的过程说得煞有介事:他形成了有头有尾的完整幻觉,提供了事实,叙述了情节,把每个人都搞得如堕烟海,蒙头转向,为什么呢?因为他本人完全是在无意之中被牵连到这件谋杀案中,而且仅仅是有一点点牵连,而当他得知,是他给了凶手们一个推卸罪责的理由时,便开始日坐愁城,昏头昏脑,胡思乱想,神经错乱,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终于把案子给调查清楚了,为这个不幸的人洗清了罪名,他也被交保释放了。谢谢参政院!唉,啊呀——啊呀——啊呀!老兄,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假如这样存心刺激自己的神经,每个晚上都去拉门铃,并问起那一摊血,那您会惹出热病来的!要知道我在办案的整个实际过程中研究过心理学。要知道,这样下去有时会使人从窗口或钟楼往下跳,而且这种感觉还有着极大的诱惑力。拉门铃同样如此……这是一种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是一种病哪!您把自己的病太不当一回事了。您最好是找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看一看,而实际上您那个胖子医生毫不济事……您得的是谵妄症!这一切事情都是您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弄出来的!……”
倏然间,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难道,”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难道他现在也是撒谎?不可能!不可能!”他驱开了这个念头,因为他预先就已感觉到,这个念头会气得他七窍生烟,进而狂怒不已,而狂怒过甚又可能发疯。
“这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而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候!”他大叫大嚷着,殚精竭虑,试图识破波尔菲里的把戏,“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您听见了没有?”
“是的,我明白,我也听见了!您昨天也说过,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您甚至还特别强调说,并非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您所能说的一切,我都明白!……唉——唉!不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的恩人,您且听我说说这个情况吧。如果您果真不折不扣地犯了罪,或者以某种方式多少卷入了这个该死的案子,那么,您还会自己强调说,这一切您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干的,而恰恰相反,是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干的吗?而且您还是特别强调,极其执拗地再三特别强调,——哦,行啦,您说,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在我看来,这可应该是完全相反。假如您觉得自己的确有什么罪,那么您就一定会强调说:这必定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干的!不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不难听出,这句问话里含有某种狡猾的用意。拉斯科尔尼科夫赶紧将身子一闪,倒在沙发背上,躲开向他俯身过来的波尔菲里,一声不响,疑惑莫解地紧盯着他。
“或者再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来说吧,也就是说,昨天他来找我谈话,是出于本意呢,还是您怂恿他来的呢?您本来应该说,是他自己执意要来的,而把您怂恿他来的情况隐瞒起来!但是您却毫不隐瞒!您反倒强调说,他受到了您的怂恿!”
拉斯科尔尼科夫任何时候都不曾强调过这一点。一股寒气袭过他的背脊。
“您总是撒谎,”他慢吞吞、软沓沓地说,撇了撇嘴,露出一丝病态的笑容,“您又想向我显示,您看透了我的一切把戏,预先就知道我将会怎样回答,”他说着,自己也几乎感觉到,已不可能再字斟句酌了,“您想要吓唬我……或者干脆是嘲弄我……”
他一边说这番话,一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波尔菲里,突然刻骨的怨恨之火又在他的眼里一闪。
“你总是撒谎!”他高声叫嚷着,“你自己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对一个罪犯来说,最高明的掩饰就是尽可能承认那些无法隐瞒的事情。我不相信您!”
“您真是鬼得很!”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起来,“老兄,真拿您没有办法;您患有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了?可我要告诉您,您已经相信了,已经多多少少有些相信了,而我要让您百分之百地相信,因为我打心眼里喜欢您,诚心诚意地希望您万事如意。”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嘴唇颤抖起来。
“是的,我希望您好,最后我要奉劝您,”他继续说道,并轻柔、友好地抓住拉斯科尔尼科夫胳膊肘的上部,“最后我要奉劝您:请关心自己的病。何况您的亲人现在都到您这里来了;请多想想她们。您本应让她们过得安恬、舒适,可您却只会使她们担惊受怕……”
“这关您什么事?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您为什么如此感兴趣?看来,您是在监视我,而且还要向我指明这一点!”
“老兄!要知道这一切可都是您,都是您亲口告诉我的!您还没有发现,您一旦激动起来,就会把一切一倾而空,无论是在我面前,还是在其他人面前。昨天我从拉祖米欣先生那里,从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口中,也了解到不少饶有趣味的细节。不,刚才您打断了我的话,可我要告诉您,尽管您非常机智敏锐,但却总是疑神疑鬼,因而您甚至丧失了对事物的正确估价。唔,还是拿拉门铃这同一个话题来做个比方吧:如此珍秘的情况,如此珍秘的事实(这可是一个完整的事实!)我都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您,而我还是个侦查员哪!您竟然不曾由此看出点什么来吗?假如我对您有丝毫的怀疑,我会这么做吗!恰恰相反,我就会首先消除您的怀疑,一点都不让您发觉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而把您的注意力引向相反的方向,然后猛然用斧背照准天灵盖(这可是用您的原话噢),打您个措手不及,问您:‘先生,您说,昨晚十点多钟,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您在那个被杀害的老太婆屋里干什么了?为什么要拉门铃?为什么要问起那一摊血?为什么把看门人搞得如堕五里雾中,还让他们把您送到警察分局,去找中尉局长?’假如我哪怕对您有丝毫的怀疑,我都会这么做。我就会按规章办事,录取您的口供,搜查您的住处,而且也许还会逮捕您……既然我没有这样做,这就说明,我对您并无怀疑之心!可您丧失了对事物的正确估价,并且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我重申一遍!”
拉斯科尔尼科夫猛然全身颤栗了一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您总是撒谎!”他大喊大叫着,“我不知道您是何居心,不过您总是在撒谎……您刚才说的并非这个意思,我心里有数……您撒谎!”
“我撒谎?”波尔菲里接住话头,看样子他也有些情绪激动,但依旧保持着乐不可支和冷嘲热讽的神情,似乎他毫不在乎拉斯科尔尼科夫对他有什么看法。“我说谎?……那好,我刚才是怎么对待您的(我毕竟是个侦查员啊),我主动向您暗示并提供了辩护的所有方法,主动给您找出心理学上的所有依据:‘这是一种病啦,神志不清啦,受了侮辱啦;忧郁症啦,再加警察分局局长啦’等等,这一切不都是吗?对吗?嘿——嘿——嘿!不过——顺便说一说,——所有这些心理学方面的辩护方法、遁词和狡辩都是毫不管用的,而且模棱两可,吉凶难测,您说:‘这是一种病啦,神志不清啦,幻想啦,幻觉啦,健忘啦’,这都是事实,不过,老兄,为什么在病中,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正好产生这样的幻想和幻觉,而不是别的呢?要知道别的不也可能出现吗?嘿——嘿——嘿——嘿!”
拉斯科尔尼科夫心高气傲地以不屑一顾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总而言之,”他坚定地高声说道,同时站起身来,把波尔菲里稍微往后一推,“总而言之,我想搞清楚:您是否承认我一无可疑,是,或者不是?请说吧,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请您确凿不移、毫无保留地说吧,快点儿说,马上就说!”
“您这人可真难打交道啊!唉,可真难跟您打交道!”波尔菲里高喊起来,脸上却露出兴高采烈、老奸巨猾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的惶恐不安。“既然连您的一根汗毛都还没有碰过,您又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必要知道这么多呢?要知道,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嚷个不停:给我火吧,把火给我!您如此惶惶不安地主动追问不休,又是什么原因呢?啊?嘿——嘿——嘿!”
“我再说一遍,”拉斯科尔尼科夫怒火冲天地高声嚷道,“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对什么忍无可忍呢?不知所以吗?”波尔菲里打断了他的话。
“别嘲弄我!我讨厌这样说话!……告诉您,我讨厌!……我无法忍受,我讨厌!……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狂吼大叫着,并且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
“您倒是小点声,小声点啊!别人可会听见的!我郑重地警告您:请您爱惜自己。我并非开玩笑!”波尔菲里压低嗓子说道,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已不再有刚才那种婆婆妈妈的好心肠和惊慌不安了;恰恰相反,现在他说起话来,双眉紧皱,声色俱厉,简直就是在发号施令,似乎一下子彻底抛开了所有的神秘莫测和含糊其辞。不过这仅仅延续了不大一会儿。手足无措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真的变得怒不可遏了;但奇怪的是:竟然又一次听从了命令,说话声轻了下来,虽然他仍旧怒火中烧。
“我绝不让别人折磨我,”他突然像刚才那样轻声轻气地说,他马上痛苦而憎恶地意识到,他无法不听从命令,这使他顿时气涌如山,“您逮捕我吧,对我进行搜查吧,不过得按规章办事,而不要耍弄我!不许您……”
“规章的事,就请您别再操心了,”波尔菲里又像以前那样老奸巨猾地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还以一种心花怒放的神情欣赏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老兄,我现在可是像家庭待客一样地接待您,抱着极其友好的态度!”
“我不需要您的友谊,并且视之如敝屣!您听见了吗?您瞧着吧:我拿起帽子,马上离去了。哼,既然您想逮捕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抓起帽子,走向门口。
“难道您不想看一看一件意外的礼物吗?”波尔菲里嘿嘿地笑着,又抓住他胳膊肘的上部,在门口拦住了他。他似乎越来越兴高采烈,越来越百无禁忌了,这可把拉斯科尔尼科夫惹得怒气冲天了。
“什么意外的礼物?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停下脚步问道,诚惶诚恐地地望着波尔菲里。
“这意外的礼物嘛,就在这里,就坐在我的门后面,嘿——嘿——嘿!(他伸手指了指隔板上那扇上了锁、通向他那套住房的房门。)我锁上了门,怕他溜掉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怎么回事?”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那扇门跟前,试图打开它,但门被锁上了。
“锁着呢,瞧,这是钥匙!”
他果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给他看。
“你总是撒谎!”拉斯科尔尼科夫暴跳如雷地咆哮着,他再也无法做到犯而不校了,“你撒谎,该死的波里西涅利[293]!”说着他扑向退到门口但毫无惧色的波尔菲里。
“我彻底,彻底明白了!”他猛冲到波尔菲里面前,“你在撒谎并耍弄我,想让我自己当场出彩……”
“可是您再也没有什么彩可出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要知道,您已经恼羞成怒,气得发疯了。请您别再嚷嚷了,我可要叫人进来了!”
“你撒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尽管叫人好了!你明知我有病,因此故意激怒我,让我气得发疯,想叫我自己当场出彩,这就是你的居心!不,你用事实来说话!我彻底明白了!你没有真凭实据,你只有一些乱七八糟、一文不值的瞎猜,扎苗托夫的翻版!……你知道我的性格,就试图让我气得发疯,然后突然亮出神甫和证人,搞得我晕头转向……你不是在等他们吗?啊?你在等什么呢?在哪里?把他们亮出来吧!”
“唉,哪有什么证人啊,老兄!亏您想得出来!按规章这样做是不行的,正如您说的那样,可亲爱的朋友,办案的事您不在行……不过,规章是必须遵守的,您会亲眼看到的……”波尔菲里一边嘟嘟囔囔着,一边侧耳倾听着门那边的动静。
的确,这时门外的那一间屋里似乎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啊,他们来啦!”拉斯科尔尼科夫惊呼起来,“你派人去叫他们来了!……你等的就是他们!你策划好了……哼,叫他们全都到这里来吧:搜查见证人啦,证人啦,悉听尊便……叫他们来吧!我一无所惧!一无所惧!”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在事物的一般进程中完全出人意料的怪事,因此,无论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还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谁都理所当然地不曾估计到会有这么一种结局。
六
后来,在回忆起这一时刻时,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这样一幕完整的情景:
门那边传来的喧哗声陡然间迅速增大,房门也被挤出了一条小缝。
“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怒气冲冲地大叫一声,“我不是早就吩咐过……”
没有立即听到回答,不过听得出来,门那边有好几个人,而且似乎正在把什么人推开。
“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面红耳赤地又问了一声。
“犯人尼古拉带到。”不知什么人说道。
“不要!带走!等一等!……他为什么来这里?真是乱七八糟!”波尔菲里冲到门口,高声叫道。
“可他……”那个声音又说道,但却戛然而止。
真正的搏斗最多持续了两秒钟;然后似乎有谁把另一个人使劲推开了,接着一个脸色白煞煞的人径直大步走进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办公室。
乍一看去,这个人的样子很是奇怪。他直端端地望着正前方,但又似乎对什么人都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里闪射出毅然决然的神情,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却像死人一般白支支的,仿佛他正被押往刑场。他那白煞煞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还十分年轻,普通百姓装束,中等个子,骨瘦如柴,头发留得很上,前额垂着短发,面容清秀,神态漠然。那个被他突然推开的人紧跟着他最先跑进屋里,并且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押送的士兵;然而尼古拉猛地一扭肩膀,又一次挣脱出来。
门口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其中有几个还使劲往屋里挤。上面描述的所有情况几乎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带走吧,还早着呢!先等一等,叫的时候再进来!……为什么要把他提前带来?”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极其恼恨交加地嘟囔着,他似乎被弄得云山雾水。可是尼古拉突然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呀?”波尔菲里大为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有罪!是我的罪孽!我是杀人凶手!”尼古拉突然说道,似乎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但声音却相当洪亮。
沉默了十来秒钟,大家似乎都惊得呆若木鸡;就连那个押送兵也急忙躲开尼古拉,不由自主地一直退到门口旁边,才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从一时的发呆状态中回过神来,高声喝问。
“我……是杀人凶手……”尼古拉沉默了一下,再次说道。
“怎么……你……怎么……你杀了谁?”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显然方寸已乱。
尼古拉又沉默了一会儿。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都是我……用斧头……杀死的。我一时昏了头……”他忽然补充了一句,接着又一声不响了。他一直跪在那里。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站了好大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不过他突然又飞快地行动起来,挥手示意这些不请自来的证人离开。这些人转瞬间就没了踪影,门也关上了。接着他瞥了一眼正站在角落里惊讶不已地望着尼古拉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举步向他走去,但突然又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他,立刻把视线转到尼古拉身上,然后又移到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接着又挪到尼古拉身上,突然,他似乎是一时怒从心起,又扑向尼古拉。
“你为什么要抢先对我声明你是一时昏了头?”他怒烘烘地对他高声吼道,“我还没有问你:你是不是一时昏了头……你说:是你杀的吗?”
“我是杀人凶手……我招供……”尼古拉说。
“唉——唉!你用什么凶器杀的?”
“斧头。事先准备好的。”
“哎呀,太急了!你独自一人?”
尼古拉一时没有听明白这个问题。
“你独自一人杀死的?”
“我一个人。米季卡可没有罪,他跟这件事完全无关。”
“你还是先别急着谈米季卡的事吧!唉——唉!……”
“你究竟是怎样,嗯,当时你究竟是怎样从楼梯上跑下来的?要知道,看门人不是遇见了你们两个在一块吗?”
“我这样做是为了转移视线,蒙混过关……当时……就跟米季卡一道跑下楼梯。”尼古拉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忙不迭地回答道。
“唔,果真如此!”波尔菲里恶狠狠地高声喊道,“他说的并非自己的真心话!”他仿佛暗自低语似的喃喃着,突然间又看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
显然,他全神贯注于审问尼古拉,以致一时之间全然忘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现在他猛然醒悟,颇感羞窘……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您原谅,”他急乎乎地走到他身边,“这样可不行;请回吧……这里没您的事了……就连我自己……您看,这是多么出人意外啊!……请回吧!……”
说着,他挽住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一只手,向他指了指门。
“看来,这是您始料未及的事情啦?”拉斯科尔尼科夫说道,当然他也还没有完全搞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的精神却已大为振作。
“老兄,这更是您始料未及的事情嘛!瞧,您的手都在索索发抖呢!嘿——嘿!”
“您也在发抖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
“我也在发抖;出乎意料啊!……”
他们已经来到门口了。波尔菲里心急如焚地等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离去。
“那么,那件意外的礼物您不给我看啦?”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道。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是牙齿却在嘴巴里捉对儿厮打呢,嘿——嘿!您这人可真爱讽刺人!行了,再见啦!”
“我认为,最好还是说别了!”
“那就看上帝的安排了,那就看上帝的安排了!”波尔菲里嘴巴一撇,似笑非笑地嘟囔着。
经过办公室时,拉斯科尔尼科夫发现有很多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观望着他。在过道里的那群人中,他认出了那幢房子的两个看门人,那天夜里他曾叫他们跟自己一起去警察分局的局长那里。他们站在那里,在等待着什么。然而他刚刚走到楼梯上,就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喊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波尔菲里为了追上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还有一句话要告诉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其他所有那些问题,那得看上帝的安排,然而按规章办事,有些问题还不得不问问您……因此我们还得见面,就是如此。”
说着,波尔菲里笑溶溶地停在他的面前。
“就是如此。”他又一次补充道。
看得出来,他还有些什么话想说,然而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还得请您多加原谅……我太暴躁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说道,他的精神已经完全振作起来,忍不住要摆出一副高姿态来。
“没关系,没关系……”波尔菲里几乎是喜滋滋地应声附和,“我自己也……我的脾气坏到家了,真是抱歉,真是抱歉!对了,我们就会见面的。假如情况必需,我们还会见很多、很多次面!……”
“而且最终我们会彼此了解?”拉斯科尔尼科夫接住话头说。
“最终我们定会彼此了解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应声答道,说着他眯缝起眼睛,郑重其事地看了看他。“现在去参加命名日宴会吗?”
“是去参加葬礼。”
“哦,对了,是去参加葬礼!您可要珍惜健康,健康哪……”
“我倒还不知道,该祝愿您些什么才好呢!”拉斯科尔尼科夫接口道,他已经开始走下楼梯了,可突然又转过头来望着波尔菲里,“祝您大获全胜,您要知道,您的职务是多么富于喜剧色彩啊!”
“为什么会富于喜剧色彩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本来已打算转身离开了,这时又立刻竖起耳朵来细听。
“那还用说吗,瞧这个可怜兮兮的米科尔卡吧,您准是用您自己那套办法,从心理上对他不断折磨,反复摧残,直到他招供为止;您准是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时时刻刻都在向他证明:‘你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嗯,现在他招供了,您又开始进一步细入毫发地详尽给他分析:‘你撒谎!你不是杀人凶手!你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你说的不是实话!’喏,在如此等等之后,您的职务怎么会不富于喜剧性呢?”
“嘿——嘿——嘿!那么您果真注意到了,我刚才对尼古拉说,他‘说的不是实话’啦?”
“怎么会不注意到呢?”
“嘿——嘿!您真机敏,真机敏。您真是明察秋毫啊!好一个俏皮的真正聪明人!一下就抓住了那根最富喜剧色彩的弦……嘿——嘿!据说作家当中只有果戈理一人在这方面最有天才?”
“对,是果戈理。”
“对啊,果戈理……极其愉快地再见。”
“极其愉快地再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径直回到家里。他已经被搞得蒙头转向,莫名其妙,因此,一进屋便倒在沙发上,坐了一刻钟,以便休息休息,极力集中一下纷乱如麻的思绪。他没有去考虑尼古拉的问题:他感到自己大吃一惊;在尼古拉的供词里,有一些无法解释、令人生疑的地方,现在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不过尼古拉的招供却是确凿不移的事实。他立刻就醒悟到这个事实的后果:谎言总有被揭破的时候,到那时就会再来收拾他。然而,至少在此之前他是充分自由的,他必须想方设法以拯救自己,因为危险依然是一只拦路虎。
可是,危险究竟已经到什么程度了呢?情况已经开始明朗。他浮光掠影般地大致回想了一下刚才和波尔菲里见面的整个情境,不禁又一次吓得浑身发抖。当然,他还不清楚波尔菲里的整个居心,也弄不明白他刚才的所有用意。然而,这场牌局的一部分牌已经摊出来了,当然,谁也不会比他更心知肚明,波尔菲里所打的这张牌对他来说有多么可怕,再逼那么一下,他就可能纸包不住火了,而且会是货真价实地暴露无遗。波尔菲里了解他的病态的性格,而且第一眼就准确地把握了这一点,虽然他的行动有点操之过急,但几乎获得了成功。无可争辩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刚才已经大大地暴露了自己,但毕竟还没有泄露真相;所有这一切仍然是有限的。然而他现在对这一切的理解是否正确,究竟是否正确呢?他是否会搞错呢?今天波尔菲里究竟试图得到什么结果呢?他今天是否真的做好了什么准备呢?他是否真的在等待什么?假如不是尼古拉的出现,使事情产生出人意料的突转,他们今天究竟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菲里几乎已经把他的牌全都亮了出来;这当然有点孤注一掷,但他毕竟把牌全都亮出来了,而且(拉斯科尔尼科夫老是觉得)假如波尔菲里果真还有诸如王牌一类的东西,那么他也会把它们统统亮出来的。这件“意外的礼物”是怎么回事呢?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呢?这是不是别有什么深意呢?它的下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类似事实的东西,和确凿的罪证那样的东西?昨天的那个人呢?他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今天他又在哪里?要知道,如果波尔菲里真有什么如山铁证,那么当然是昨天那个人提供的……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一对胳膊肘支在两个膝盖上,用双手捂住脸。神经质的颤栗依旧在他全身奔上窜下。最后,他站起身来,拿起制帽,略一沉思,便向门口走去。
他不知怎的预感到,至少在今天,他几乎有十足的把握认为自己会安然无恙。突然他觉得自己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乎喜悦的感情:他想尽快赶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家里去。葬礼,他无疑是赶不上了,但参加葬后酬客宴还来得及,而且一到那里,就能立刻见到索尼娅。
他停下脚步,稍作遐想,嘴角渗出一丝病态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在心里反复念叨,“是的,就在今天!应该如此……”
他刚打算开门,门却忽然自己开了。他打了个冷战,往后猛跳了一步。门慢徐徐、轻悄悄地开了,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昨天那个人又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那人站在门口,默默地看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然后迈步走进屋里。他与昨天毫无二致,依旧是那副样子,依旧是那身打扮,不过他的面容和眼神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愁眉苦脸,他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假如这时他用手掌捧住脸颊,把头歪到一边,那就活像一个乡下婆娘了。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如土色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喝问。
那人闷声不响,突然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脑袋都差点挨到了地板上。至少右手的手指擦到了地板。
“您这是怎么啦?”拉斯科尔尼科夫惊呼起来。
“我有罪。”那人细声细气地说。
“您有什么罪啊?”
“我用心险恶。”
两人都相互打量着。
“我气愤愤的。那天您来的时候,大概已喝醉了,又是要两个看门人去警察分局,又是问起那摊血,我感到气愤愤的是,他们没有引起一点警觉,而只是把您当作酒鬼。我气得一夜睡不着觉。后来记起了您的地址,我们昨天到这里来过,打听……”
“谁来过?”拉斯科尔尼科夫打断他的话,飞快地回忆着。
“我,也就是说,我冤枉您了。”
“这么说,您就住在那幢房子里啰?”
“对呀,我就住在那里,当时我跟他们一块儿站在大门口,您不记得了吗?我是吃手艺饭的,很久以来就在那里做手艺活儿。我是个毛皮匠,做小生意的,把活儿接到家里去做……我最气愤愤的是……”
突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清二楚地记起了前天在大门口的整个情景;他想起,除了两个看门人,那里还站着另外好几个人,还有几个女人。他想起有一个声音提议直接把他扭送到警察分局去。那个人的脸相,他已忘记了,即使现在,他也认不出来,不过他记得,当时他还向他回答了一句什么话,并转脸看了看他……
这样看来,昨天的那场惊恐是由此而来又由此结束了。当他想到,由于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确确实实地差点儿完蛋,差点儿毁了自己,便深感不寒而栗,心有余悸。这样看来,除了租房子的这件事和问起那摊血迹的一些话,这个人再也检举不出任何东西。由此可见,波尔菲里也不例外,除了这种神志不清的状况,他没有掌握任何事实,任何事实,除了见仁见智,可以得出两种结论的心理状态以外,他没有掌握任何确凿的罪证。因此,假如不再暴露任何比这更多的事实(而这是不可能再暴露的了,绝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么……那么他们究竟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就算把他逮捕起来,又哪有如山铁证来揭穿他呢?而且,波尔菲里也显然只是现在,也就是刚才才得知租房子的事,在此以前他还一无所知。
“是您今天告诉波尔菲里……我去过那里吗?”他高声问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使他深感惊讶。
“哪个波尔菲里?”
“侦查科科长啊。”
“我告诉他了。当时两个看门人没去,我就去了。”
“是今天?”
“我比您早到不多一会儿。我都听到了,从头到尾听到了他是怎么折磨您的。”
“在哪里?听到了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那里,在他的隔板后面,从头到尾我都坐在那里。”
“什么?这么说您就是那个‘意外的礼物’?怎么可能竟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怎么会呢!”
“我发现,”小市民开始说了起来,“那两个看门人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肯去那里,因为他们说时间太晚了,说不定局长还会火冒三丈,骂我们没有早点去呢。我气恨恨的,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于是就去打听。昨天打听清楚了,今天就去了。我第一次到那里,他不在。一个小时后,我又去,他不接见,第三次去,才让我进去。我原原本本地向他报告了一切情况,他在屋子里不住地蹦来跳去,还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膛,说:‘你们这些强盗,都对我干了些什么呀?早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就派卫兵把他抓来了!’接着他就跑了出去,叫了一个什么人来,同他躲在墙旮旯里叽里咕噜了一阵,然后又跑到我的跟前,问东问西,骂骂咧咧。他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通;我兜底儿向他报告了一切,还说您昨天听了我的话,根本就不敢回答,您也没有认出我来。这时他又开始在屋子里奔来跑去,不停地擂着自己的胸膛,气喷喷地满屋子乱跑,直到有人报告您来了——他才对我说:‘好吧,你躲到隔板后面去吧,先坐上一会儿,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动。’他还亲自给我搬来一把椅子,把我锁在那里;他还说:‘我也许还要找你,问问你。’尼古拉被带进来的时候,您已经走了,他把我也放了,还说:‘我还会找你的,还有事要问你……’”
“那么审问尼古拉的时候,你在场吗?”
“刚一送走您,他们就放我走了,然后才开始审问尼古拉呢。”
小市民住口不言了,突然他又深深鞠了一躬,手指都碰到了地板。
“请您饶恕我对您的诬告和不怀好意。”
“上帝会饶恕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道,听了这句话,小市民又向他鞠了一躬,不过不是那种一躬到地,而只是把脑袋躬到齐腰,然后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子,走出了房间。“一切都可以得出两种结论,现在一切都可以得出两种结论。”拉斯科尔尼科夫反复念叨着,比任何时候都更精神焕发地走出了房间。
“现在咱们就再来较量一番吧,”他一边愤恨不已地笑着说,一边走下楼梯。他愤恨的是他自己;想到自己的“怯懦”,他既嗤之以鼻,又深感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