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罪与罚(2)
一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偶尔有一次,他似乎醒了,发现这时早已夜色已深,而他也就不再有起来的念头。最后他发现,天色已经明亮如白昼。他仰面躺在沙发上,由于不久前的昏昏沉沉,现在还有点木然呆然。一阵阵骇人心魂、无所顾忌的哀号从街上刺耳地传来,不过,他每天深夜两点多钟[127]都能从自己窗下听到这样的哀号。现在正是这种哀号声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经从酒馆里出来了,”他想,“两点多钟了,”他突然跳起身来,似乎有人从沙发上把他拽了起来,“怎么!已经两点多钟了!”他坐到沙发上,——这时一切都想起来了!眨眼间一切突然都想起来了!
最初一刹那,他认为自己快要疯了。一阵可怕的寒颤控制了他;不过寒颤的原因是热病,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就已开始发作了。现在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冷得牙齿抖动着磕磕直碰,整个身子剧烈地哆嗦着。他打开房门,开始谛听:这幢楼里的一切都已沉沉入梦。他惊异地打量着自身和屋内四周的一切,深感难以置信:昨晚他进屋后竟然没扣上门钩,而且不仅没脱衣服,甚至连帽子也没摘,就径直倒在沙发上:帽子滑落下去,滚在枕头边的地板上。“假如有人进来,他会怎么想呢?以为我烂醉如泥,然而……”他奔到窗前。天已经大亮,他赶忙开始从脚到顶检查自己全身,检查所有的衣服:是否还有血迹?但是这样检查显然不行:因为他冷得直打哆嗦,于是他干脆脱下所有衣服,又整个儿细查了一遍。他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翻了过来,连一根线、一块布都不曾漏过,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又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三遍。但是什么都没发现,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裤脚磨破的地方吊着的毛边上粘着几点浓浓的凝血。他抓起大折刀,割掉了毛边。看来,再没有什么了。他猛然想起,他从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金器,这一切直到目前还分别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呢!直到目前他还未想到要把它们掏出来藏好!甚至刚才他检查衣服的时候,也不曾想到它们!这是怎么搞的?他立即匆促地把这些东西掏了出来,扔在桌子上。他掏得很彻底,甚至连口袋也翻出来了,以便检查是否还漏存着什么东西,然后他把这堆东西全搬到一个墙角里。就在那个墙角下,有个地方墙纸被撕破了,脱落下来:他立即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墙纸下面的窟窿里。“塞进去了!全都藏得看不见了,钱袋也藏好了!”他得意洋洋地想着,欠了欠身子,麻木地望着那个角落,望着那个更加鼓凸的窟窿。突然他惊恐得全身发抖:“我的上帝,”他绝望地嘀咕着,“我这是咋整的?难道这就叫藏好了吗?难道就这样藏东西?”
的确,他本未打算拿那些金器;他一个劲儿想的只是钱,因此事先并未准备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眼下,眼下我有啥好高兴的呢?”他想,“难道就这样藏东西?我真是神经不正常了!”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沙发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立刻又使他浑身直打哆嗦。他下意识地拉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他大学时代的那件冬大衣,大衣暖意融融,但几乎已经变成破衣烂絮了,他把它盖在身上,一下子就又沉沉入梦,并说起胡话来。他处于昏昏迷迷的状态中。
睡了不到五分钟,他又跳起身来,立即发狂般地奔向那件夏季大衣。“我怎能又睡着了,任何事情都还没做好呢!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腋下的绳套直到目前还没有拆下来呢!忘了,竟然连这等事情都忘了!如此明显的罪证!”他扯下绳套,急忙把它撕得稀烂,塞到枕头底下的内衣里面。“粗麻布碎片无论如何是不会引起怀疑的;看来如此,看来如此!”他站在房间当中反反复复地说,并且聚精会神到头痛地又仔细检查四周,检查地板和所有地方,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了没有?他相信,他的一切,甚至记忆力,甚至正常的思考力,都已离他远去了,这种想法开始难以忍受地折磨他。“怎么,难道已经开始,难道惩罚这就已经降临了?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果然,他从裤脚上割下的那些毛边七零八落地扔在房间当中的地板上,进门第一眼就可看到!“我这是究竟怎么搞的?”他又惊慌失措地高声叫道。
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油然升起:也许,他所有的衣服全都沾上了血,也许还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未曾看见,没有发现而已,因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维零乱……理智不复存在……他突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痕。“啊呀!这么说,口袋上也应该有血迹了,因为我当时是把湿漉漉的钱袋塞进口袋里的呀!”他立刻翻出口袋,——果真如此——口袋的里子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血痕。“看来,我还并未完全丧失理智,看来,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既然我能自己想到此事并醒悟过来!”他欣喜若狂地想,兴高采烈地敞开胸怀深深舒了口气。“不过是热病引起的虚弱,短暂的昏乱。”于是他彻底撕掉了左边裤袋的整个衬里。这时一束阳光照到他的左靴上:从破靴洞里露出的袜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他脱下靴子:“真是这样!整个袜尖都被血浸透了”;当时他大概一不小心踩进了那摊血……“但是现在该如何处理这事呢?这些袜子,毛边,口袋里子,扔到哪里呢?”
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抓拢到手里,站在房子中间。“扔在炉子里吗?可首先就会搜查炉子。烧掉吗?可是用什么来点火呢?连火柴都没有呀。不,最好是外出找一个什么地方,把它们全都扔掉。是的!最好扔掉!”他又坐到沙发上,重复念叨着,“马上就走,即刻就走,毫不耽搁!……”然而代替这种想法的是,他的头又倒在枕头上;那种难以忍受的寒颤又冷得他浑身发僵;他又把那件冬大衣盖到身上。长久地,在几小时里,他的头脑里幻觉般断断续续地一直想着:“马上就走,毫不耽搁,去到一个什么地方,扔掉这一切东西,以免别人看见,赶快呀,赶快呀!”他好几次想从沙发上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彻底惊醒了他。
“喂,开门呀,你还活着吗?他总是睡不够!”娜斯塔西娅用拳头蓬蓬地敲着门,高叫着,“整天整天,像狗一样,老是睡懒觉!真是一条狗!开不开门呀,都十点多了。”
“也许,不在家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啊呀!这是看门人的声音……他来这干吗?”
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沙发上。他的心如此怦怦狂跳不已,甚至跳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呢?”娜斯塔西娅反驳说,“你瞧,锁上门的!难道他会把自己给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呀!”
“他们来干吗?看门人干吗来了?真相已经大白了。硬顶着不开门,还是开门呢?玩完了……”
他欠起身子,俯身向前,取下门钩。
整个房间面积如此之小,不用下床就能取下门钩。
果真不错:门外站着看门人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用一种有点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他。他则以一种挑衅和绝望的姿态望了望看门人。看门人一声不吭地递给他一张对折着的、封着深绿色火漆的灰纸。
“传票,办公室送来的,”他把纸递过去后说。
“从什么办公室送来的?……”
“警察局,就是叫你去那里的办公室。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为什么?……”
“我咋知道。要你去,你就去呗。”他凝神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四周,转身向外走去。
“你好像病得很重哇?”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看门人这会儿也闻声回头望了他一眼。“从昨天起就在发烧了。”她又补充一句。
他没有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也不拆看。
“那你就别起床啦,”娜斯塔西娅接着说,她看到他从沙发上挪下双脚,不禁心生怜悯,“病了,你就别去了:又不是火烧眉毛。你手里拿着什么?”
他低头一看:他的右手攥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和撕下来的几块口袋衬里。他就这样抓着这些东西睡着了。后来他想了一下这事,记起是他发烧时半睡半醒,手里紧紧攥着这些东西,就这样昏昏入睡了。
“瞧,他都拿了些啥烂玩意,还带着睡觉呢,就好像带着宝贝一样……”娜斯塔西娅发出一阵病态的、神经质的大笑。他立即把这些东西全都塞到大衣底下,并且双眼定定地直盯着大衣。虽然此时此刻他还不大能进行清晰的思考,但他感觉到,他们对人的这种态度,不像是来抓他的。“然而……警察局呢?”
“喝茶吗?要不要喝?我去拿来;还有啊……”
“不……我去:我马上就去。”他站起身来,嘟嘟囔囔着。
“只管去吧,你下得了楼梯吗?”
“我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看门人后边走了。他立即扑到亮处,查看袜子和毛边:“真有血迹,不过不太显眼;都给弄脏了,有些给磨掉了,并且已经褪了色。谁事先不知道——那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娜斯塔西娅站得较远,也什么都看不出来,谢天谢地!”这时他索索颤抖着拆开传票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搞明白。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传票,要他当天九点半钟去一趟分局局长办公室。
“究竟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呢?我本人从来不曾与警察局发生过任何关系哪!而且为何恰恰是今天呢?”他满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着。“上帝啊,尽快来吧!”他原想跪下祈祷,然而甚至他自己都笑了起来,——并非笑祈祷,而是笑他自己。他赶忙开始穿衣。“玩完就玩完吧,反正都一样!把袜子也穿上!”他突然想到,“在灰尘里多摩擦几下,血迹就无踪无影了。”但他刚刚穿上袜子,又立即憎恶而恐惧地扯了下来。但扯下之后,想到没有别的袜子,又拿过来穿上,——并且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是一种形式。”他灵光一闪般地想道,掠过的只是思想的一小部分,但他却浑身发抖,“瞧,我竟然还是穿上了!最终到底还是穿上了!”不过,笑声迅即变成绝望。“不,我无能为力……”他想。他的两腿抖个不停。“因为害怕。”——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由于发烧,他的头晕晕乎乎,痛得厉害。“这是一个阴谋!他们阴谋诱我入圈套,然后突如其来地使我俯首就擒。”——他走到楼梯上时,还在继续自言自语。“糟糕的是,我几乎处于谵妄[128]状态……我可能漏嘴说出某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来,所有的东西都那样放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而这也许是故意引开他,以便搜查,”这么想着,他就停住了脚步。然而,这时一种悲观失望的情绪和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对死亡的犬儒主义[129]态度突然控制了他,因而他挥了挥手,又继续下楼。
“但愿尽快到来!……”
街上又热得让人难以忍受;这些日子竟然没下过一滴雨。又是灰尘,砖块,石灰,又是小铺子和小酒馆里飘出来的臭气,又是络绎不绝的醉鬼、芬兰小贩[130]和破烂不堪的出租马车。太阳亮铮铮地直刺他的眼睛,刺得他眼睛疼痛,脑袋里天旋地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个患热病的人猛然来到街上,总是会有这种感觉。
走到昨天那条街道的转弯处时,他怀着痛苦不堪、惊慌不安的心情,望了望那条街,那幢房子……又马上挪开视线。
“假如问到了,我也许会说出来。”快到办公室时,他想。
办公室与他的住处相距约四分之一俄里。它刚刚迁到这幢新楼第四层的一套新房子里。他曾经偶尔匆匆去过一次那个旧办公室,不过那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他一走进大门,就看见右边有一道楼梯,一个粗汉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往下走;“看样子,是个看门人;看来,这里就是办公室了。”他瞎猜瞎摸地往上走。他不想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情。
“一进屋,我就跪下,招出一切……”登上四楼时,他想道。
楼梯又窄又陡,污水四流。整个四楼所有住房的全部厨房都朝着这道楼梯大敞开门,而且几乎全天都这么大敞着。因而简直闷热窒人。腋下夹着户口簿的看门人、警察局的信差、前来办事的各色男女,在这里绵绵不断地上上下下,出出进进。办公室的门也是大敞着的。他走进门去,站在前室。某些乡下人模样的总是在这里等候。这里也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此外,这些房间都是用掺有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重新漆过的,那股新油漆的气味直冲鼻子,令人恶心。稍等片刻,他觉得还应往前走,到前面一个房间里去。所有的房间都又小又矮。一种急剧的迫不及待的心情驱使他一个劲地往前走。谁都不曾注意他。第二个房间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的衣着只比他稍好一些而已,他们的样子都颇为古怪。他走到其中一个的跟前。
“你有何贵干?”
他出示了警察局的传票。
“您是大学生?”那人瞅了一眼传票,问道。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看了他一眼,不过显得相当冷漠。这是一个头发极其蓬乱的人,从眼神可以看出他思想僵化。
“从此人嘴里探听不到任何消息,因为在他看来任何事情反正一样。”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
“到那边去,找办事员。”司书说着,伸出手指往前指了一指最后那个房间。
他走进那个房间(按顺序为第四间),里面窄小,挤满了来访者——他们都比前面几个房间的人衣着整洁一些。来访者之中有两位女士。一位身着寒酸的丧服,坐在办事员对面的桌子旁,听他口授写着什么。另一位女士十分丰满,面色紫红,脸上有几颗雀斑,是个仪态万方的女人,衣着颇为华丽,胸前佩戴着一只茶碟般大的胸针,她正站在一旁等候[131]。拉斯科尔尼科夫把自己的传票递给办事员。那人粗粗扫了一眼,说:“请稍候!”便又继续给那位穿丧服的女士口授。
他比较舒畅地吁了口气。“无疑,不是那件事!”他渐渐精神振奋起来,为自己不久前的态度感到羞愧,他试图竭力振作起来,尽量镇定自若。
“稍一糊涂,稍不小心,我就会暴露自己!唉……可惜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他补充一句,“闷死人……头更晕了……理智也……”
他感到心绪混乱不堪。他深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他力求做点什么或想点什么,想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这纯属徒劳。不过,那个办事员却使他倍感兴趣:他总是试图根据办事员脸上的表情猜出些什么,摸透其底细。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大约二十二岁,有着一张黑乎乎的、表情丰富的脸,显得大于他的实际年龄,穿着很时髦,像个花花公子,头发在后脑勺上留着分头,梳得整整齐齐,搽得油光发亮,用小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带了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和普通戒指,背心上挂着几条金链。他甚至还对来这里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马马虎虎。
“露意莎·伊万诺芙娜,您坐呀。”他匆匆对那个衣着颇为华丽、面色紫红的女士说,她一直站着,似乎不敢擅自坐下,即使椅子就在她身边。
“Ich danke[132],”那个女人说着,文静地坐到椅子上,绸衣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那身缀着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衣裙,好似气球一般扩展在椅子周围,占据了几乎半个房间。香气阵阵袭人。不过,那位女士显然感到羞怯不安,因为她占据了半个房间,身上又这样芳香扑鼻,尽管她畏畏缩缩而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但明显地流露出惊慌的神情。
穿丧服的女士终于办完了事情,站起身来。突然,伴着一阵喧哗,一个警官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他每走一步就颇为特别地扭动一下肩膀,他把缀有警徽的制帽朝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那位衣着华丽的女士一看到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喜洋洋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警官一点都不理睬她,而她当着他的面却已经不敢再坐下去了。这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淡褐色的八字胡平平地伸向上唇两边,脸盘小得出奇,不过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无其他特别表情。他有点恼怒地斜眼看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他那身衣服太破旧不堪了,尽管他的衣着有损他的尊严,但他却依然有着与他的衣着不相称的气派;拉斯科尔尼科夫由于疏忽,太过长久地直盯着他,弄得他甚至发起火来。
“你有什么事?”他大叫一声,他大概惊讶不已,一个衣衫如此褴褛的人在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竟然不曾仓皇失措。
“是要我来的……有传票……”拉斯科尔尼科夫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一件向这位大学生追索欠款的案子。”办事员放下手头的公文,赶忙说。“就是这个!”他把一个本子扔给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指了指本子上的一个地方,“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然而……这样看来,必定不是那件事!”他高兴得颤抖起来。他突然觉得无比的轻松,无法形容的轻松。千斤重担从肩上卸下来了。
“传票上通知你几点钟来呀,先生?”中尉高叫着,不知为何,他越来越感到恼怒,“明明叫你九点钟来,而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我接到传票还只一刻钟呢。”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头大声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怒火中烧起来,甚至从中感到某种快乐,“我带病而来,发着高烧,够好的了!”
“你别起高腔!”
“我并没有起高腔,而是很心平气和地说话,是您在对我起高腔;而我是个大学生,绝不允许别人对我起高腔。”
副局长怒火冲天,竟气得最初一刹那说不出话来,只是从嘴里直冒唾沫星子。他从座位上腾地跳了起来。
“请您住——住——住嘴!您这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口出——出——出狂言,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而您不仅起高腔,而且在抽烟,因此,是您轻视我们大家。”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完这句话后,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
办事员乐滋滋地看着他们。性急的中尉显然不知所措。
“这不关您的事!”最后他有点不自然地高声叫道,“现在请您按要求提出书面答复。给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状子告您!您欠债不还!哼,还充什么好汉子!”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早已不再听他说话,他急不可耐地一把抓起状子,赶忙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他向办事员问道。
“这是按照借据向你追索欠款。您理应或者如数还清欠款,并支付诉讼费、欠款罚金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借款,同时做出保证,在还清借款之前不得离开首都,也不得变卖和藏匿自己的财产。而债权人却有权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对你提出控告。”
“可是我……不曾欠任何人的债啊!”
“这已不关我们的事了。有人送来一张逾期未还并且拒付的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呈请追索此款。该借据是您九个月之前写给八等文官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而扎尔尼岑娜寡妇又把它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洛夫,我们就是为此请您来作出答复的。”
“可要知道,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又能怎样呢?”
办事员带着一种宽容、同情而同时又有点洋洋自得的微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初次学习射击的新手:“喂,你现在感觉怎样?”但是现在他哪里顾得上什么借据,什么追索欠款!这等事现在也值得他担一点心,甚至哪怕引起他一丝注意吗!他站在那里,读着,听着,回答着,甚至还自己提问,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机械性的。自我保全的欣悦,从危如累卵中获救的庆幸——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充盈整个身心的感觉,无需预测,无需分析,无需猜想未来和寻找谜底,没有怀疑,也没有问题。这是一个洋溢着自然的、纯动物性的欢乐的瞬间。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雷鸣电闪般的事情。因有人胆敢不恭而深感震惊的中尉,依旧怒火万丈,显然他希望维护自己受了伤害的尊严,于是对那个“衣着颇为华丽的女士”雷电交加地大骂起来,而她,从他一进屋就一直带着傻乎乎的微笑望着他。
“而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色,”他忽然扯开嗓子高声大叫(那位穿丧服的女士已经出去了),“你那里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啊?又是丢人现眼的事,闹得整条街都鸡犬不宁。又是打架斗殴,又是酗酒滋事。你是想进班房吧!我可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可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留情!而你又,又,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色!”
连拉斯科尔尼科夫手里的传票都掉到地上,他惊讶地望着那个遭到无礼痛骂的、衣着华丽的女士;但很快他就悟出了个中奥妙,并且立刻对这件事甚至兴致勃勃起来。他乐不可支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所有的神经都在欢呼雀跃。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关切地说,但立即刹住了话头,以等待合适的时机,因为根据个人的切身经验,要制止这个怒火冲天的中尉,唯有采用强制手段。
至于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士,最初的确被这雷电交加的大骂吓得瑟瑟颤抖;但,怪事一桩:骂得越多越凶狠,她的神态就越发可爱,对那个可怕的中尉笑得也越发迷人。她在原地踏着碎步,一个劲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插话的机会,并且终于等到了。
“大尉先生,我那里没人闹事,也没有打架,”她突然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就像爆豆子一般,虽然俄语说得很流利,但带有浓厚的德国口音,“任何,任何丢人现眼的事都没有,而且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大尉先生,而我是没啥错的……我家可是规规矩矩的,大尉先生,为人处世也是规规矩矩的,大尉先生,我向来,向来不希望发生任何丢人现眼的事。而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后来又要了三瓶酒,后来有一个人翘起双腿,用脚在钢琴上弹了起来,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这实在不成体统,他把钢琴冈次[133]搞坏了,这十分,十分有失风度,我就是这样说的。可是他却抓起一个瓶子,逢人就从背后乱打一气。我赶忙去叫看门人,卡尔来了,他揪住卡尔,对准眼睛直打,还打了亨利埃特的眼睛,我也被搧了五记耳光。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这太放肆了,大尉先生,我就喊了起来。而他打开朝着运河的窗户,冲着窗外像头小猪一样刺耳地嗷嗷尖叫;这真是丢人。怎么可以冲着窗外的大街,像头小猪一样刺耳地嗷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拉走了,这时,的确不错,把他的泽因·罗克[134]给撕破了。当时他高声吵闹,要求曼·穆斯[135]赔偿他十五卢布。大尉先生,我自己付给他五卢布赔偿他的泽因·罗克。这是个野蛮的客人,大尉先生,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136]一篇长文讽刺您,因为我在所有的报纸上都能发表文章骂您。”
“这么说,他是一个作家啰?”
“对,大尉先生,可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大尉先生,这是一个多么野蛮的客人啊……”
“噢——噢——噢!够了!我早已对你说过了,说过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连忙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已经说过,最尊敬的拉维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中尉继续说,“如果在你那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只要再发生一次丢人现眼的事,那我就要,高雅点说,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见了没有?这么说,那个文学家,那个作家,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拿了五卢布作为撕破后襟的赔偿费?滚蛋吧,他们这些作家!”他轻蔑地瞥了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一桩事:吃喝完了,却不想给钱;还说啥‘我要写文章讽刺你们’[137]。上个礼拜,在轮船上也有这么一位,竟然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的尊贵的眷属,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位被从糖果点心店给撵了出来。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代言人,他们就是这么一副德行!……我呸!而你,回去吧!要是我亲自找上门来……到时候你可得当点心!听见了没有?”
露意莎·伊万诺芙娜赶忙礼貌地朝四方团团行屈膝礼,一边行礼一边向门口后退;然而在门口她的屁股却撞在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身上,此人面色坦诚,容光焕发,蓄着一部漂亮、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弗米奇。露意莎·伊万诺芙娜急忙行了个屈膝礼,膝盖都差一点碰到地板了,然后迈着小碎步,一蹦一跳地飞出了办公室。
“又是雷声隆隆,又是电光霍霍,又是旋风,又是飓风!”尼科季姆·弗米奇亲切、友好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又使别人惊慌不安了,又大发雷霆了!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是啊,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气度高贵、毫不在意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样’,而不知怎的说成‘是啊——啊,怎么样——样’),并拿着几份公文,走向另一张桌子,每走一步就姿态生动地扭动一下肩膀,脚迈向哪边,肩膀就扭向哪边,“喏,请看:这位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学生,就是说从前是大学生,立了借据,却欠债不还,也不搬走,债主接二连三地控告他,而他竟还心怀不满,责怪我当着他的面抽烟!自己的行——行——行为下流卑鄙,可您瞧,请您再瞧一瞧他:他现在这副样子多么招人喜欢!”
“贫穷不是罪过,朋友,这算得了什么呢!众所周知,他是个火药桶,受不得委屈。您大概受了什么气,对他有意见,无法控制自己,”尼科季姆·弗米奇回头亲切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说道,“不过这可是您的不对了:我告诉您吧,他是一个最——最——高——高——高尚——尚的人,但是一个火药桶,火药桶!一点就呼地着火,烈焰轰轰,烧完了——也就没事了!就全都过去了!归根结底,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团里大家就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那是多好的一个团——团——团啊!”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高声感叹着,他虽然还有点余怒未消,但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时间觉得意得志满。
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想向他们大家说几句特别友好的话。
“对不起,大尉,”他猛然转身,对尼科季姆·弗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想想我的境况……如果我有什么失礼之处,我甚至准备向他道歉。我是一个穷困而又有病的大学生,让贫穷给压垮了(他说的就是‘压垮了’)。我曾在大学念书,因为现在无法维持生计,但我会收到钱的……我母亲和妹妹住在某省……会给我汇款的,我……会还清债务的。我的房东是个心肠慈悲的女人,但是因为我丢掉了教书工作,三个多月没付房租,她怒气冲冲,连午饭也不给我送了……而且我完全搞不明白,这是一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但我拿什么还她呢,请您自己评判吧!……”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办事员又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不过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又接下话头说,他并未转身向着办事员,而一直面对尼科季姆·弗米奇,但也尽力试图朝着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尽管那人顽固地装出一副翻寻公文的样子,轻蔑地对他不予理睬,“请允许我也从自己这方面解释一下,我在她那里租住房子已经快三年了,从外省来后就住在那里,从前……从前……不过,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最初我答应娶她的女儿,这只是口头承诺,毫无约束力的……这是一个姑娘……不过,我倒很喜欢她……虽然我并不爱她……简而言之,年轻嘛,我想说的也就是,女房东当时让我赊了不少帐,我在某种程度上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当时太轻率了……”
“先生,根本没人要求你讲这些个人隐私,再说我们也没工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暴而得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但拉斯科尔尼科夫热情似火地抢过话头,尽管他忽然觉得说话十分困难。
“不过请允许,请允许我,多多少少说明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我……虽然再讲这些纯属多余,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是一年以前这个姑娘死于伤寒病。我仍然作为房客住在那里,而女房东刚一搬到现在这个住处,就对我说……并且是友善地对我说……她始终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不过问我是不是愿意给她签写一张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她认为这就是我的全部欠款数目。请允许我想一想:她正是这么说的,只要我给她签写这张借据,她就又会赊账给我,赊多少都随我的便,而且不管任何时候,无论任何时候,从她那方面来说,——这是她亲口说的,——她都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她的欠款……可是瞧,现在,正当我失去了教书工作,连饭都没有吃的时候,她却来追索借款……现在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所有这一切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都与我们无关,”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野地打断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答复和保证,而您在那里的罗曼史和悲剧性事儿,跟我们毫不相干。”
“唔,你真是……残忍……”尼科季姆·弗米奇喃喃地说,他坐到桌子旁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他有点感到愧疚。
“您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问道,不知怎的口气相当粗暴。
“我口授,您写。”
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在他进行了一番自我表述之后,办事员开始对他更不客气,更加不屑一顾了,不过,奇怪的是,——他突然觉得,无论谁的意见都一律无足轻重了,而这种变化不知怎的是在转眼之间、在一分钟里发生的。假如他愿意稍作思考,他定然就会感到惊讶,一分钟以前他怎么竟然那样和他们说话,甚至硬要以情动人?而这种情又从何而来呢?相反,假如现在挤坐在这个房间里的并非这两位局长,而是他的心心相印的朋友,他也看来找不出一句体贴的知心话来对他们说,他的心突然变得万念俱灰了。他突然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心里滋长着一种阴郁的情绪,痛苦地感到自己孤独到了极点,完全无依无靠。突然使他感到内心难受的,既非他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面前流露真情的卑劣,也非中尉对他那种洋洋得意的可鄙。啊,他自己的卑劣行径、这一切的傲慢自大,还有中尉、德国女人、追索欠款、办公室,等等,等等,这一切现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此时他即使被判处火刑,那么他也会全然无动于衷,甚至未必会集中注意力听完宣判。他的内心出现了某种完全未曾体验过的、十分新鲜的、出乎意料的而且从未有过的变化。并非是他理解到,而是他分分明明地感觉到,全身心都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刚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甚至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办公室里的这些人进行申诉了,即使他们都是他嫡亲的兄弟姐妹,而并非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多么走投无路,他也完全无须去向他们倾诉;在这一瞬间之前,他还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而且最令人痛苦不堪的是——这与其说是一种意识,一种理解,倒不如说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是他迄今为止的生活中体会过的所有感觉中最为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在此情况下这种答复的通常格式,即本人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时(随便写个日子)偿还,决不离开本市,既不变卖财产,也不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您连笔都握不住了。”办事员惊奇地凝视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您病了?”
“对……头晕……请继续说!”
“已经完了;签字吧。”
办事员收起书面答复,又忙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退还了笔,但他没有站起身来,离开此地,而是用两个胳膊肘撑住桌子,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似乎有人正在朝他的头顶钉一枚钉子。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溜进他的心里:立刻起身,走到尼科季姆·弗米奇面前,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讲给他听,决不遗漏一个细节,然后和他一起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种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他已经站起身来,准备付诸行动了。“是否再考虑哪怕一分钟?”脑海里又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不,最好还是别再费神,赶快卸掉这副千斤重担吧!”但突然他又木偶般站着一动不动了:尼科季姆·弗米奇正在情绪激昂地同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谈话,飞进他耳里的是下面这些话:“这绝不可能,两人都应释放。首先,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推想推想:如果这事是他们干的,那他们干吗还去叫看门人?是自己告发自己?或者是耍花招?不,真是这样,那可就狡猾透顶了!最后,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大门的时候,两个看门人和一个女人在门口看见过他:他和三个朋友走在一起,恰好在大门口跟他们分手,他曾当着朋友的面向看门人打听住址。喏,假如他心怀不轨,他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在去老太婆家之前,在楼下一个银匠那里坐了半个小时,直到八点差一刻才离开他家,上楼去找老太婆。现在,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的自相矛盾是怎么出现的呢:他们自己深信不疑地供称,他们敲过门,而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后,等他们和看门人一起上去时,门却开着了,门怎么开了呢?”
“症结就在这里:凶手必定待在屋内,从里面扣上门钩;如果不是科赫蠢里蠢气,自己下楼去找看门人,一定会当场捕获凶手。而他正是利用这个当儿成功地溜下楼去,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科赫双手画着十字说:‘要是我留在那里,他定会跳出来,用斧头劈死我。’他还打算为此去做一次俄罗斯式的感恩祈祷[138]呢,嘿——嘿!……”
“那么谁也没看见过凶手吗?”
“唉,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诺亚方舟[139]啊!”在自己座位上细心倾听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已经明朗,事情已经明朗!”尼科季姆·弗米奇激动地重复着。
“不,事情还一团漆黑呢。”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最终定论般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向门口走去,然而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边有个人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盛满了黄澄澄的液体[140],尼科季姆·弗米奇站在他的面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您这是怎么回事,病了吗?”尼科季姆·弗米奇十分尖锐地问道。
“他刚才签字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握不住呢。”办事员说道,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看起公文来了。
“那您早就生病了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从自己的座位上大声问道,他也在翻阅公文。当然喽,病人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也去看过他,但病人刚一苏醒,他就立即走开了。
“从昨天起……”拉斯科尔尼科夫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么昨天出过院子吗?”
“出过。”
“病了吗?”
“病了。”
“几点钟?”
“晚上七点多。”
“那么,请问,去哪里了?”
“逛街。”
“简洁,明晰。”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回答语气生硬,句子也不完整,脸色像白手帕那样雪白,但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灼灼的目光下,并未垂下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
“他站都快站不稳了,而你……”尼科季姆·弗米奇说道。
“没——啥——事!”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用某种有点特别的口气答道。尼科季姆·弗米奇原本打算再说点什么,但看了一眼那个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办事员,便住口不言了。大家突然都默默无语了。真是奇怪。
“哎,好啦,”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最后总结般地说,“我们不耽误您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出门去。他刚一出门,还能一清二楚地听见,里面又突然热闹非凡地谈论起来,其中最响亮的是尼科季姆·弗米奇那表示疑问的声音……来到街上,他完全清醒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就会来搜查!”他一边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一边反复自言自语着;“这些强盗!起疑心啦!”不久前的那种恐惧情绪又从头到脚彻底控制了他。
二
“如果已经搜查过了,那又怎么办呢?如果恰巧在家里碰上他们,又如何是好呢?”
然而,这就是他的房子。既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什么人也没来查看过。甚至娜斯塔西娅也不曾动过屋内的东西。但是,上帝啊!不久以前他怎么会把所有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这个窟窿里呢?
他飞扑到墙角里,伸手到墙纸后面,掏出了所有东西,塞进几个口袋里。东西总共是八件:两只装着耳环或诸如此类东西的小盒子——他未曾认真看过;然后是四个小巧的山羊皮匣子。一条金链子就那么简单地用报纸包着。在报纸里还包着一件东西,看来是一枚勋章……
他把这一切东西分别塞进不同的口袋,塞在大衣口袋和裤子右边那个唯一完好的口袋里,尽可能放得难以发现。那个钱袋,他也和这些东西一起塞在身上。然后走出房间,这一次甚至让房门彻底敞开着。
他行走迅捷,步伐坚定,虽然觉得浑身筋疲力尽,但思维是清晰的。他担心有人跟踪,担心再过半个小时,再过一刻钟,也许就会发出监视他的指令;因而,无论如何得抢在这以前消灭一切证据。应该趁着现在多少还有一点点力气,多少还有一点点判断力,把事情处理妥当……究竟去哪里呢?
这是早已决定了的:“把一切扔进运河,让它们沉入水底,然后完事大吉。”昨天夜里,当他还处在昏昏糊糊的状态中时,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记得,当时他三番五次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跑:“快啊,快哇,扔掉一切。”然而,要扔掉它们看来十分困难。
他在叶卡捷琳娜运河[141]滨河街已经彳亍了大约半个小时,也许更多的时间,不止一次对所经过的河边码头仔细察看。但是要完成心愿,却是毫无希望:或者在岸边停靠着木筏,女人们在木筏上洗着衣服,或者在岸边泊留着小船,到处人潮涌动,而且从滨河街上,从四面八方,处处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人故意走下码头,静立不动,把什么东西扔进水里,形迹可疑啊。而且如果小匣子不沉入水里,反倒漂浮水面呢?当然可能这样。那就任何人都会看见。即便不如此,大家碰到他时,都已经特别注意他了,他们一个劲地打量他,似乎他们要做的事只是关注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者这也许是我感觉如此吧。”他想。
最后,一个念头钻进了他的头脑:去涅瓦河边是否好一些呢?那里人比较少,也不大引人注目,无论如何要方便一些,而主要的是——离这一带远一些[142]。他突然惊讶起来:他怎么能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地在这个危险地带彳亍了整整半个小时,而不曾早点想到这个呢!这一不明智的举动浪费了整整半个小时,只是因为这个决定是在睡梦之中,在昏昏糊糊的状态下做出来的!他已变得极其漫不经心,极其健忘了,对此他心知肚明。应该断然采取行动!
他沿着B大街[143]走向涅瓦河边;但在路上他突然又冒出一个新想法:“为何要到涅瓦河边去呢?为何要扔到水里呢?这样不是更好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使再去群岛[144]也行,在那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找一个偏僻之处,在树林里的某株灌木下面,——把这些东西全埋在树下,并且牢牢记住这棵树?”虽然他觉得此时此刻在这种状态下,他不可能把一切都考虑得那么明晰、正确,但他感到这个想法定然不错。
然而他注定了去不成群岛,另一种情况出现了:走出大街进入广场[145]时,他忽然发现左边有一个院子的入口,四周是围墙,完全没有门窗。一进入大门,右边,是紧邻的四层楼房的一道既未粉刷也无门窗、远远伸入院子里的墙壁。左边,也是一进大门,与那道没有门窗的围墙平行,一道板墙伸入院子深处二十来步,然后就折向左边去了。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冷僻之处,里面堆放着一些什么材料。再往里走,在院子的深处,从板墙的后面露出一座低矮的、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石头房子的一角,显然是什么作坊的一部分。这里大约是个作坊,是马车作坊,要么是五金装配作坊,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作坊;几乎从大门口起,乌黑乌黑的到处都是煤灰。“哇,就扔在这里,马上离开!”他突然灵机一动。他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于是走进大门,恰好看到紧挨大门的板墙旁边,有一道流水槽(在住着大批工人、手艺人、马车夫等等的这种房屋里,往往都有这样的流水槽),流水槽上面的板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在这类场所司空见惯的俏皮话:“次出(此处)严今(禁)占(站)立[146]”。因此,妙不可言的是,走到这里站上一会,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在这里把所有东西扔作一堆,然后马上离开!”
他再次扫视了一遍四周,并且已经把手伸进了口袋,忽然发现外面那道围墙旁边,在大门和流水槽之间约一俄尺宽的空地上,有一块未曾加工过的大石头,约莫有一普特[147]半重,躺在那道紧临街道的石墙下。在这道墙外便是大街和人行道,行人匆匆行走的踏踏脚步声清晰可闻,这里的过往行人总是络绎不绝;然而门外的任何人都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从街上进来,不过,这也是十分可能的事,因此必须从速行事。
他俯身朝着石头,双手紧紧抠住它的上端,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翻转过来。在石头底下压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洼;他马上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一一扔进坑洼之中。钱袋落在最上面,可坑洼里仍然空有余地。然后,他又抠住石头,朝原来的那一面反向翻回,石头正好嵌在原处,只是显得稍稍高了一点点。不过,他扒了一些泥土,用脚把它踩实在石头四周。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接着,他离开那里,走向广场。又是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喜悦,仿佛不久前在警察局里一样,刹那间使他沉浸于其中。“罪证消灭了!何人,何人能想到来这石头底下搜查?兴许,从房子建成之日起它就搁在这里,并且还将搁多少年。而即使被人找到了:谁又会想到我呢?一切都完事大吉了!罪证无影无踪了!”他笑了起来。不错,后来他记得,他发出的是神经质的、轻轻的、几乎听不见声音的、超长时间的笑声,穿过广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笑着。但是,当他来到K林荫大道前天遇到那个女孩的地方时,他的笑戛然消失了。另外一些想法占据了脑海。他突然感到,此时他极其憎恶那条长椅,甚至不愿从它旁边经过,那天那个女孩走后,他曾坐在上面,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他也害怕遇到那个小胡子警察,遇到他心里会沉甸甸的,当时他曾给他二十戈比:“让他见鬼去吧!”
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愤愤不平地打量四周。现在他全部思想都围绕着一个主要问题运转——他自己也感到,这实在是一个主要问题,现在,正是现在,他形单影只地面对着这个主要问题,——这甚至是两个月来的头一次。
“让这一切全都见鬼去吧!”他想,满腔的怨愤突然火山般爆发。“哦,已经开始了,那就继续下去吧,让它见鬼去吧,让新生活见鬼去吧!上帝啊,这真是愚不可及!……今天我撒了多少谎,干了多少卑鄙的勾当啊!刚才我还多么卑鄙地对那个可恶透顶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讨好巴结,献媚逢迎啊!不过,这也是扯淡!我对他们这一伙都不屑一顾呢,甚至对自己那种讨好巴结、献媚逢迎也嗤之以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突然他止步不前;一个完全出乎意料、极其简单的新问题猝然使他晕头转向,并且痛苦地愕然:
“假如这件事始终果真是理性地进行的,而非愚蠢的蛮干,假如你果真有明确如一而又坚定不移的目标,那你为何直到目前对那个钱袋甚至都未曾看过一眼,你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弄到了些什么东西,更不明白为何含辛茹苦,并且自觉地去干这种卑鄙、下流、丑恶的事情?要知道,你刚才还想把它,那个钱袋,以及那些同样未曾看过一眼的东西,全都扔进水里去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就是如此;一切正是如此。他,其实,对此早先就已知道,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问题;昨天夜里当他决定把东西扔进水里去时,这个决定是毫不犹豫也义无反顾的,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仿佛已别无选择……对,这一切他全都了然于心,也全都记忆于心;几乎就在昨天,当他蹲在箱子旁边,从中取出一个个小匣子的那一瞬间,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就如此吗!……
“这是因为,我病得太重,”最后他忧郁地论定,“我是自讨苦吃,自我摧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无论昨天,还是前天,整个这段时间我都在自我折磨……恢复健康后……我就不再自我折磨了……而要是我根本不能恢复健康呢,那怎么办?上帝啊!这一切是多么使我腻味啊!……”他毫不歇气地往前行走。他渴盼着能随便做点什么来散散心,但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事,采用什么方法。一种新的、无法克服的感觉以每分钟逐渐增强之势控制了他:这就是对劈面相逢的、环绕四周的一切都怀着某种无比强烈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反感,一种持续不断的、怒气冲冲的、恨之入骨的反感。他憎恶劈面相逢的一切人,——憎恶他们的面孔,步伐,举止。假如有谁来与他攀谈,他简直要啐他一脸唾沫,可能还会咬他一口……
当他走到瓦西里岛小涅瓦河滨河街的一座桥边时,他突然停步不前了。“瞧,他就住在这里,住在这幢房子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自己走到拉祖米欣这里来了!上次的故事,又再次重复了……但是,最有意思的是:我是自觉地走来的呢,或者只是无意中走到这里?反正一样;我说过……前天……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就去找他,那又怎样呢,去就去呗!倒好像我现在已经不敢去了似的……”
他走向五楼的拉祖米欣家。
拉祖米欣在家,在自己那间斗室里,这时正在工作,写个什么东西,他亲自为他开门。他们已有将近四个月未曾见面了。拉祖米欣穿着一件破烂得有碍观瞻的睡衣,赤脚趿拉着便鞋,蓬头乱发,胡子拉碴,也未洗脸。他流露出满脸的惊异。
“你怎么啦?”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进屋的同学,大声嚷道;接着便住口不言,只是吹了声口哨。
“难道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了?而你老兄在穿着这方面一向比我们讲究啊,”他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那身破烂的衣衫,又补了一句。“请坐啊,恐怕累了吧!”当拉斯科尼科夫倒在一个比他自己的沙发更糟的漆布面土耳其沙发上时,拉祖米欣猛然发现,他的客人正患着病。
“瞧,你病得很厉害啊,你知道吗?”他开始给他把脉;拉斯科尔尼科夫把手挣了出来。
“不必啦,”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工作我已丢了……我原本想……不过,我根本不需要教书……”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说胡话呢!”一直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道。
“不,我没有说胡话……”拉斯科尔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楼来找拉祖米欣时,他并未考虑到会与他当面相逢。现在,在这一瞬间,他根据切身体会领悟到,眼下他不愿与世界上的无论任何人当面相逢。满腔怒火腾腾往上直冒。一跨进拉祖米欣的门槛,他就开始憎恨自己,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他突然说道,接着向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不必啦!……”他又把手挣了出来,重复道。
“那么鬼叫你上这里来!你发傻气,还是怎么的?这……真有点令人气恼。我不放你这样走。”
“好吧,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在你之外,我不认识其他任何能帮助我的人……让我开始……因为你比所有人都心地善良,也就是说,比所有人都头脑聪明,心思缜密……而现在我发现,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听到了吗,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自一人……嗨,够了!别管我吧!”
“喂,等一下,扫烟囱的!彻头彻尾的疯子!等我说完后,你尽可自行其是。你瞧:我也不再教书了,而且也看不起那种工作。可是旧货市场有个书商赫鲁维莫夫,为他干活,在某种意义上说,与当家庭教师完全是一回事。现在,即使五个富商请我教书,也不能替换我给他干活。他从事的是出版工作,出版自然科学图书,——市场红火着哩!光看书名就值得花钱!你总是说我傻乎乎的;的确,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开始追逐时髦的社会思潮;可他自己啥都不懂,我呢,当然推波助澜。我这里有两个多印张的德文著作,——照我看,这是愚蠢透顶的招摇撞骗勾当:简而言之,就是探讨女人是不是人的问题。咳,当然啰,结果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148]。赫鲁维莫夫准备出版这部关于妇女问题[149]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想把这部两个半印张的著作扩展成六印张的译著,再补充一个长达半页纸的极其花哨华丽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必定畅销!翻译的酬金是每印张六卢布,这就意味着,我一共可以得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卢布。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将着手翻译一部关于鲸鱼的书,然后,从《Confessions》[150]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极其无聊的胡言乱语;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在某种程度上,卢梭就是拉吉舍夫[151]式的人物。我当然懒得反对,去他的吧!哎,你愿意翻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章吗?假如愿意,那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拿去——这些都是免费提供的呢——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书的酬金,也即第一章和第二章的酬金,所以有三个卢布应该归你。而你译完以后——还可以拿三个卢布。噢,还有,请你别把它看作我对你的帮助。正好相反,你刚一进门,我就已经在捉摸着,你在哪方面将对我有所助益。第一,我对正字法所知不多,第二,有时候我的德文水平毫不管用,因此,我大体上是自编自写,甚至还以此自我安慰,这样一来,效果会更好些。咳,谁又知道呢,兴许效果不是更好,而是更坏……你接不接?”
拉斯科尔尼科夫默默拿起那几页德文原文,拿起三个卢布,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拉祖米欣惊异地望着他的背影。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走到第一街[152]了,突然又转身回来,再次上楼去找拉祖米欣,他把那几页德文原文和三个卢布放在桌上,又一言不发,向外便走。
“你是发酒疯啦,还是怎么着?”气得发疯的拉祖米欣终于大声吼叫起来。“你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呀!把我也搞得糊里糊涂了……见鬼,你又回来干什么?”
“不需要……翻译……”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下楼梯的时候,才嘟嘟哝哝地说。
“那你究竟要什么鬼呢?”拉祖米欣在楼上高喊。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声不吭地继续往下走。
“嗨,你呀!你住在哪里?”
没有听到回答。
“喏,那你就见——鬼——鬼去吧!……”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在尼古拉桥上,他由于一件对他来说十分不愉快的事情,再次彻底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的车夫在他背上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鞭子,因为尽管车夫对他大喊了三四声,他还是差一点就被碾到马车下。这一鞭抽得他暴跳如雷,赶忙窜到栏杆旁(不知为何,他方才走在桥当中,那里是车行道,而非人行道),愤恨不已地咬着牙齿,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当然啰,四周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活该!”
“准是个惯骗!”
“肯定是假装醉酒了,故意往车轮子底下钻;而你就得替他吃哑巴亏。”
“他们就靠这个谋生,先生,就靠这个谋生……”[153]
然而,当他站在桥栏杆旁,还在茫然而又怒气冲冲地揉着背部,盯着那辆远去的四轮马车时,突然觉得有人正在往他手里塞钱。他回眸一看:一个中年以上年纪的商人太太,头上包着一块头巾,脚上穿着一双山羊皮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帽子、手执绿伞的少女,可能是她的女儿。“先生,看在基督分上,收下吧。”他接过钱,她们便从旁边走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凭着那身衣服和那副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看作乞丐,看作沿街一戈比一戈比讨钱的真正的叫花子了,而他得到这整整二十戈比的施舍,应归功于挨的那一鞭抽打,这一鞭引起了她们的恻隐之心。
他手里握着这二十戈比,往前走了十来步,转身面向涅瓦河,面向冬宫[154]。天空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纤云,河水几乎是蓝晶晶的,这种景观在涅瓦河难得一见。大教堂的圆顶灿灿发光[155],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不如从这里,从离小教堂二十来步远的桥上,看得清楚全面,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连它装饰的每个图案都历历如在眼前。鞭打的疼痛倏然消失,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早已忘记了鞭打之事;现在,只有一个惊慌不安而又有点模糊的想法挥之不去地占据了他的心田。他伫立着,久久地凝望着远方;这个地方他特别熟悉。他上大学[156]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回家的时候,——正是在这个地方凝立,全神贯注地细细观赏着这幅的确壮丽辉煌的全景画,这种情况也许有百来次,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而又难以解释的印象感到惊异。这幅壮丽辉煌的全景图似乎总是向他散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逼人寒气;在他看来,这幅华丽的画面满蕴着沉寂、萧瑟之气……他每次都对这种忧郁而又神秘的印象感到惊讶,由于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于是把猜破谜底的重任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分分明明地想起了自己以前关于此事的问题与疑惑,他深感现在想起这些绝非偶然。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感到怪异不已、不可思议:他竟然像从前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似乎确实认为现在又可以像以前那样思考那个同样的问题,对不久前……还是饶有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依然兴致勃勃。他甚至几乎感到好笑,同时又觉得胸中窒闷得发痛。他现在觉得,过去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想法,无论是过去的任务,无论是过去的论题,无论是过去的印象,也无论这幅全景图,以及他自己,和一切的一切……全都躲藏在水下的深渊中,躲藏在脚下一个隐约可见的地方。他似乎在凌空飞升,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失去了踪影……他情不自禁地挥动了一下手臂,突然感觉到手掌中还握着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留神看了看那枚硬币,扬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他身子一转,往家里走去。他觉得,此刻他仿佛已用一把剪刀剪断了自己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的联系。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薄暮时分,这就意味着,他在外面总共过了六个小时。他是从什么地方,又是怎样回家的,对此他已毫无印象了。他脱去衣服,浑身索索地颤抖着,仿若一匹被赶得疲惫不堪的马,躺在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即昏昏睡着了……
夜幕重重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上帝呀,这是些什么样的叫声啊!这些极不正常的声音,这种哀号声,惨叫声,咬牙切齿声,泪水淋淋的哭声,拳脚交加声,恶毒谩骂声,他还从来不曾听见过,也从来不曾看到过。他简直无法想象竟有如此惨无人道、丧心病狂的行径。他吓得毛骨悚然,欠起身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每一瞬间都屏息敛气,十分痛苦。然而,殴打、号哭和谩骂的声音却越来越震耳。突然他大吃一惊:他听到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在号哭着,尖叫着,哭着数数落落,说话的声音匆忙而急促,因此无法听清她哀求的是什么,——当然是哀求别再打她,因为她正在楼梯上惨遭毒打。由于愤恨和狂怒,打她的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可怕,完全变成了嘶叫,但是打她的那人也仍然在说着什么,也是说得飞快,难以听清,匆匆促促,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拉斯科尔尼科夫像树叶一样簌簌颤抖: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声音。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正在这里,并且在打女房东呢!他用脚踢她,抓住她的头往楼梯上撞,——这是清楚不过的,从响声、号哭声、撞击声中可以听得分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乾坤颠倒了吗?听得到每一层楼、每一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得到说话声、感叹声,有人咚咚地上楼,笃笃地敲门,砰砰啪啪地关门,哗啦哗啦都跑到上面来了。“然而,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怎么能够这样呢!”他反复念叨着,并且当真认为自己完全疯了。但是,不,他听得极其分明!……不过,这样一来,他们马上就会到他这里来了,既然如此,“因为……这一切一定是因为那件事……因为昨天的事……上帝啊!”他本想用门钩扣上房门,但手抬不起来……而且徒劳无益!恐惧像冰一样包裹住他的心,使他痛苦不已,让他冻若僵尸……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喧闹声终于渐渐停息了。女房东还在呻吟和哼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仍在恐吓和谩骂……但是他也似乎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真是走了!上帝啊!”是的,女房东也正在离开,她还在呻吟和哭泣……接着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人群也四散开了,纷纷下楼回各自的房间,——他们感叹不已,争论不休,此呼彼应,时而声音高得像大喊大叫,时而声音低得如窃窃私语。看来,人还真不少呢;整个一幢楼的人几乎都来了。“然而,上帝啊,这一切难道可能吗!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到这里来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不过再也无法合眼;在极度的痛苦中,在一种他从未经受过的无法忍受的无限惊惧中,他躺了约莫半个小时。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房间:娜斯塔西娅举着一支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醒着的,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并一一摆出拿来的东西:面包,盐,盘子,匙子。
“恐怕你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了吧。身上发着高烧,却还整天在外面晃荡。”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啊?”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小时以前,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干吗那样歹毒地打她?还有……他来干啥?……”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吭,紧皱双眉细细打量着他,久久地这样看着他。他对这种打量很不喜欢,甚至觉得害怕。
“娜斯塔西娅,你为何不说话?”最后他用微弱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
“这是血。”她终于轻声轻气,似乎自言自语般地答道。
“血!……什么血?……”他嘟嘟哝哝地说,脸色惨白,身子紧挪向墙边。娜斯塔西娅继续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而确定的口吻说道。他望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坐着……”他更加怯生生地说,“我久久地听着……副局长来了……各家各户的人都跑到楼梯上来了……”
“谁也没来过。这是血在你身上叫唤呢。血流不动就会在肝脏里凝成血块,这时就会产生幻觉……你吃点东西好吗?”
他没有回答。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的身旁,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没有离开。
“给点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157]。”
她下楼去了,两分钟后,用一只带把的白色陶杯装了一杯水回来了;然而,他已经记不起后来的情况了。他只记得,喝了一口凉水,并把杯里的水洒到了胸脯上。以后便不省人事了。
三
但是,在他生病的整个期间,他也并非完全失去知觉:这是患热病的一种状态,时而梦呓连连,时而迷迷糊糊。很多事情他后来记起来了。忽而他觉得有许多人围拢在他身边,想要抓他,送到某个地方去,为他的事抬杠拌嘴,争吵不休。忽而突然只有他孤身一人在屋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人们都怕他,只是偶尔从微微推开的门缝里望他一眼,威吓威吓他,相互嘀嘀咕咕着什么,嘲笑他,戏弄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总是在自己身旁;他还认出了一个人,他似乎非常熟悉,但究竟是谁——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为此他苦恼不已,甚至痛哭流涕。有时候他觉得,他似乎已经躺了一个月了;有时候他又觉得——似乎依旧还是同一天。然而对于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全然忘记了,但是他又时时刻刻耿耿于怀的是,他忘记了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是不能忘记的,——于是,他苦思痛想,倍受折磨,痛苦不堪,哀吟不断,陷入疯狂之中,或者说陷入了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挣扎着起身,试图逃之夭夭,但总有人极力让他躺下,他又陷入衰弱无力、不省人事的状态。终于,他完全恢复了知觉。
这事发生在上午,在十点钟的时候。在上午的这个时刻,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总是把一条长长的带子投射在他右边的墙上,照亮了门边的那个角落。在他的床边,站着娜斯塔西娅和另一个人,那人十分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可他与此人素未谋面。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襟上衣,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像个信差。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向里窥视。拉斯科尔尼科夫抬起身来。
“这是谁,娜斯塔西娅?”他指着小伙子问道。
“瞧,清醒过来了。”她说。
“清醒过来了,”信差附和着。在门外窥视的女房东得知他清醒过来了,赶忙关上房门,躲了起来。她总是很羞怯,拙于言辞,害怕与人交谈和解释什么;她约莫四十岁,身体又肥又胖,两道黑眉毛,一双黑眼睛,胖乎乎的身子和懒洋洋的神态使她显得颇为善良;她甚至还很有几分姿色,只是过分地害羞。
“您……是谁?”他面向信差本人,继续问道。然而,就在此时,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由于个子很高,他进门时稍稍弯着腰。
“好一个船舱哪,”他一进门,就高叫道,“总是碰到脑袋,这也能叫房间!而你,老兄,清醒过来了?我刚才听帕申卡说了。”
“刚刚清醒过来。”娜斯塔西娅说道。
“刚刚清醒过来。”信差满面堆笑,又附和了一句。
“请问您是哪一位?”拉祖米欣突然转身冲着他问道,“我姓弗拉祖米欣;并非拉祖米欣,像人们称呼的那样,而是弗拉祖米欣[158],大学生,贵族子弟,而他是我的朋友。喏,您是什么人?”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来自舍帕耶夫商业办事处,到这里办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本人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清醒过来了,这太好了。”他转向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说,“已经第四天了,你几乎粒米未进,滴水未饮。真的,就用匙子给你喂过一点茶。我领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还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细心给你作了检查,立刻就说,没关系,——大概是精神受了点刺激。有点儿神经质地说胡话,伙食太糟,他说,啤酒和洋姜吃得太少,因此就生病了,不过这没什么,会好的,过些日子就复原了。好样的,佐西莫夫!他刚一开始治疗,就显出了疗效。噢,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他又面向那个信差说道,“能否说明一下,您来这里有何贵干?请注意,罗佳,这已经是他们那个办事处第二次派人来了;只不过上次来的并非这一位,而是另一位,我还同他交谈过呢。上次来的那一位是谁啊?”
“大约这是前天吧,一定是前天。来的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在我们办事处做事。”
“他可是比您精明能干,您认为怎么样?”
“是啊;他确实比我能干。”
“很好;唔,请您继续说吧。”
“哦,是这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关于这个人,您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了吧,他应令堂的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你汇来一笔钱。”信差径直开始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如果您头脑已经完全清醒,——那就要交给你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收到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以前的方式付款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事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尔尼科夫沉思着说。
“您听见了吗: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叫起来,“怎么会头脑不清醒呢?而我现在发现,您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噢!聪明话听起来就是叫人高兴!”
“就是他,这个瓦赫鲁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上一次令堂曾经请求他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这一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前几天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希望能使您生活得更好。”
“‘希望能使您生活得更好’,这是您所说的话中最精彩的一句话;‘令堂’这个称呼也用得很好。呃,您认为怎么样:他是完全清醒了,还是没完全清醒,啊?”
“我看可以了。只不过还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回执本,您带了吗?”
“回执本,这不是吗?”
“放到这里来吧。哦,罗佳,坐起来吧。我扶着你;给他签上拉斯科尔尼科夫,拿起笔吧,老兄,因为现在对于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用不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把笔推开。
“怎么用不着?”
“我不签字。”
“唉,真见鬼,不签字怎么行呢?”
“我用不着……钱……”
“这笔钱会用不着!嗨,老兄,你在撒谎,我就是证人!请放心,他这只是……又在说胡话了。其实,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我们来对他进行引导,也就是说,干脆捉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再来一趟。”
“不,不,何必再烦劳您呢。您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嗨,罗佳,别耽搁客人了……你看,他正等着呢。”说完,他果真准备去捉住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手。
“住手,我自己来……”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他拿起笔来,在回执本上签了字。信差把钱交给他,就离去了。
“棒极了!那么,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您那里有汤吗?”
“昨天的。”娜斯塔西娅回答,这段时间她一直站在那里。
“是土豆加大米的吗?”
“是土豆加大米的。”
“我都背得出来了。拿汤来吧,还带点茶来。”
“我这就去拿。”
拉斯科尔尼科夫极其惊讶并带着一种隐约、莫名的恐惧注视着这一切。他决定一声不吭,静观其变:究竟还将发生什么事?“看来,我并非处于昏迷状态,”他想,“看来,这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并且说,马上送茶来。与汤一起带来的有两把匙子、两个碟子和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吃牛肉时用的芥末,等等,已经很久不曾像以前那样把这些东西完整无缺地摆出来了。桌布也是干干净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让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坏。我们一醉方休。”
“哟,你这机灵鬼!”娜斯塔西娅嘴里喃喃着,按他的吩咐办事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惊异而紧张地注视着。这时拉祖米欣挨着他移坐到沙发上,像熊一样笨拙地用左手搂住他的脑袋,——尽管他自己也能坐起身来,——而用右手舀了一匙子汤,送到他的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只是温热而已。拉斯科尔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匙子,然后是第二匙子,第三匙子。然而喂了几匙子后,拉祖米欣忽然停了下来,并说得问问佐西莫夫,能不能再喝。
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走了进来。
“还要茶吗?”
“要。”
“赶快把茶拿来吧,娜斯塔西娅,因为喝茶,不用问医生,好像也可以喝的。瞧,啤酒倒是有了!”他又坐回到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把汤和牛肉拉到自己面前,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像三天没吃东西一样。
“罗佳老兄,我现在每天都在你们这里酒足饭饱呢,”他竭力想从塞满牛肉的嘴里清楚地说话,但说得含含糊糊,“这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客,真心诚意地招待我。我,当然,不曾强求,但也没有反对。瞧,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手脚真麻利!娜斯金卡,你想喝啤酒吗?”
“瞧你这个淘气鬼!”
“那么喝杯茶?”
“喝茶,行!”
“倒吧。且慢,我亲自给你倒;请坐到桌边吧。”
他马上忙碌起来,倒了一杯茶,接着又倒了一杯,丢开早餐,重又坐到沙发上。他照旧用左手搂住病人的脑袋,扶起他并开始用茶匙给他喂茶,又是接连不断、特别热心地吹匙里的茶,似乎吹茶这一过程就是恢复健康的居于首位的回春灵药。拉斯科尔尼科夫默然无言,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气力欠身坐起,无需任何外来帮助就能够坐到沙发上,不仅能用双手牢牢地握住匙子或茶杯,甚至也许还能够下地行走。然而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般的狡黠,他突然决定暂时隐匿自己的气力,藏而不露,装佯作傻,如有必要,甚至假装尚未完全神志清醒,同时却留心细听,搞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反感:喝了十来匙茶以后,他突然把脑袋挣脱出来,任性地一把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的脑袋底下实实在在地垫着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羽绒枕头;对此他早已发觉,而且暗暗地留意着。
“今天得叫帕申卡给我们送点马林果[159]酱来,做些饮料给他喝。”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开始大口喝汤,畅饮啤酒。
“她到哪里去给你弄马林果来呢?”娜斯塔西娅问道,她正叉开五指托住小碟子,嘴里噙着糖块喝茶[160]。
“马林果嘛,我的朋友,她到小铺子里买就是了。你瞧,罗佳,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大堆事呢。你那天瞒天过海从我那里溜走了,又不告诉我地址,我突然怒不可遏,下定决心找到你,惩罚惩罚你。当天我就开始行动。我走街串巷,寻东觅西,四面打听,八方探问!却忘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其实这个地方我从未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噢,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附近,叫哈尔拉莫夫公寓。我找啊,找啊,到处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我后来才搞清,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161],——有时竟会把读音彻底搞错!我顿时火冒三丈!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问,你瞧:那里只用了两分钟就给我找到了你的地址。你的名字已经赫然登记在那里。”
“登记了!”
“那还用说;但是我也在那里看到,有人想查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就怎么也查不到。嗨,说来话长啊。我刚一猝然来到这里,就马上熟知了你的全部情况;全部情况,老兄,全部情况,一切我都清楚;哦,她[162]也亲眼看到了:我认识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也为我介绍了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还认识了看门人以及扎苗托夫,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也就是这里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认识了帕申卡,——这可是最高成就:哦,娜斯塔西娅也知道……”
“甜嘴甜舌巴结上的。”娜斯塔西娅狡猾地笑着轻声说。
“您早就把糖放到茶里了[163],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芙娜。”
“去你的,狗!”娜斯塔西娅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是姓彼得罗娃,不是姓尼基福罗娃。”笑声刚停,她便又突然补充道。
“我会牢记在心的。喏,那么,老兄,闲话少说,我起初本想在这里到处通上电,以便一下子就根除这里的一切偏见;但是帕申卡大获全胜。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avenante[164],啊?你认为怎样?”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虽然他那惊惶不安的目光一分钟都未从他身上挪开过,现在仍继续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十分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同学的缄口不语并未使他觉得难为情,而是好像在附和对方的回答似的,“甚至十全十美,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你可真是个坏蛋哟!”娜斯塔西娅又叫了一声,看样子,这场谈话给她带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你从一开始就对事情处理不当。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同她打交道。要知道,这种人的性格,可以说,是最捉摸不定的!噢,关于性格的事,以后再谈吧……只不过是,譬如说,你怎么竟会搞到她连饭都不给送了呢?再譬如说,这张借据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定是疯了,还是怎么的,竟会在借据上签字!又譬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当时她的女儿娜塔莉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我都知道!不过,我理解,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问题,而我在这方面是头蠢驴;请你原谅我。顺便再谈一谈愚蠢这个问题:你的看法如何,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帕甫罗芙娜完全不是那种初初一看就能断定的蠢货,对不对?”
“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望着一旁,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来,不过他懂得,保持谈话更为有利。
“难道并非如此?”拉祖米欣高声叫道,因为得到回答,他明显地欢天喜地起来,“但她也并不聪明,对不对?极端,极端捉摸不定的性格!老兄,请你相信,我真有点搞迷糊了……她笃定有四十岁……可她说——三十六岁,她有十足的权利如此说。不过我向你发誓,我更多的是从理性的角度,只是根据形而上学的观点对她进行判断;老兄,我们之间开始建立的就是这样一种象征性的关系,就像你的代数学一样!我简直啥都不明白!唉,这全都是胡说八道,不过她看见你已经不再是大学生了,书也没得教了,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了,她那位小姐死了,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把你当作亲戚了,因而突然心生恐惧;而从你这方面来说,则是由于你躲进小楼,一点也不维系过去的关系了,因而她就想把你从屋里撵走。这个主意她老早就已打定,只是心疼那张借据。何况你亲自向她保证过,你妈妈会还钱给她。”
“我这样说是由于我卑鄙……我的母亲几乎到了乞哀告怜的地步了……而我撒这个谎,只是为了让我继续住在这里……能有饭吃。”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说得清楚明白。
“不错,你这样做是明智之举。只是全部问题在于,这时突然蹦出了切巴洛夫先生,一个七等文官,并且是老于世故的人。没有他,帕申卡是任何主意都想不出来的,她是太过羞怯了;而老于世故的人是不会羞怯的,首先他当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张借据是否有兑现的希望?回答是:有,因为他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即使自己食不果腹,也要从自己那一百二十五卢布养老金中挤出钱来接济罗坚卡,他还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她为了哥哥宁愿卖身为奴。这就是他的根基……你为何吃惊了?老兄,现在我已搞清了你的全部底细,当你被帕申卡当作亲戚的时候,你对她坦诚相待,是不无好处的,而我现在说起这些事则是出于爱你……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个诚实正直而又情深意挚的人坦诚相待,而老于世故的人却边吃边听,最后吃个精光[165]。于是她似乎为了抵债,就把这张借据转让给了这个切巴洛夫,而他却恬不知耻地公然向你索债。当我了解了这一切后,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以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就在这时我与帕申卡达成了协议,我担保你定会还钱,要求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老兄,我替你作了担保,你听见了吗?我们把切巴洛夫叫了来,给了他十个卢布,就收回了那张借据,喏,我十分荣幸地把它交还给你,——现在她信任您了——给,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成碎片了。”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到桌子上;拉斯科尔尼科夫向他瞟了一眼,哑然无言地转身朝着墙壁。甚至拉祖米欣也使他感到厌烦。
“看得出来,老兄,”过了不多一会,他又说道,“我又干了件蠢事了。我本想给你解解闷,说几句废话开开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闷气。”
“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我未曾认出来的人是你吗?”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他也沉默了不多一会,但并未把头转过来。
“是我,你甚至为此气得大发雷霆呢,尤其是我把扎苗托夫带来的那一次。”
“扎苗托夫?……那个办事员吗?……带他来干啥?”拉斯科尔尼科夫猛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这样……为何惴惴不安?他想跟你认识认识;他本人要求的,因为我和他交谈过你的许多情况……否则,我还能从谁那里了解到你的这么多情况?老兄,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他卑微,但非常好……当然,是在某一方面。现在我们成了朋友;几乎天天见面。要知道,我也搬到这一带来了。你还不知道吧?才搬来的。和他一块到拉维莎家去过两次。拉维莎你还记得吗,拉维莎·伊万诺芙娜?”
“我说什么胡话了吗?”
“这还用说!话不由己嘛。”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嗨!胡说了些什么?人人尽知,说胡话都可能说些什么……喂,老兄,为了不耽误时间,现在该干正经事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起制帽。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唉,你真是不厌其烦啊!莫不是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你大放宽心吧;关于那位伯爵夫人,你无一言及之[166]。不过,关于什么巴儿狗啊,耳环啊,什么金链子啊,十字架啊,还有什么看门人啊,还有尼科季姆·弗米奇啊,还有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分局副局长啊,说得可多啦。对了,除此而外,您对自己的一只袜子很感兴趣,甚至可谓兴趣非凡!您苦苦地哀求着:给我袜子吧,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扎苗托夫为寻找您的袜子,亲自翻遍了所有角落,并用自己那双在香水里泡过、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把这个脏玩意递给您。这时您才安静下来,整整一个昼夜,您都把这个脏玩意攥在手里;拽都拽不出来。可能现在还藏在您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而有时您又要裤腿上的什么毛边,而且还涕泪相求!我们追问道:您究竟要什么样的毛边?但却什么也搞不清楚……噢,话归正题吧。喏,这里是三十五卢布;我从其中拿了十个卢布,两个钟头后我会向你报账。同时我也会通知佐西莫夫,其实不用通知,他本来早就该到这里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出去的时候,请一定勤来看看,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或者是不是需要别的什么……至于帕申卡那里,我这就亲自去告诉她,需要些什么东西。再见!”
“连帕申卡都叫上了!啊呀,你这个狡猾的无赖!”娜斯塔西娅望着他的背影说道;然后她打开门开始偷听,但又按捺不住,于是亲自跑下楼去。她心急如焚地试图弄清,他在那里和女房东谈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她完全被拉祖米欣迷住了,这已一目了然。
房门还只是刚在她身后关上,病人就立即掀掉身上的被子,疯子一般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焦灼不安、心烦意乱、迫不及待地盼望他们赶快走开,只要他们一走,他就立刻行动起来。然而究竟做什么,采取什么行动呢?——似乎有意和他作对,他现在竟然忘了这事:“上帝啊!你只告诉我一点:他们知道了一切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他们已经知道,只不过当我躺在床上时假装不知道,一起耍弄我,而以后突然走进来说,一切都早已知之甚详,他们只不过是……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偏偏忘记了,似乎有意作对一般,突然忘记了,可刚刚我还记得呢!……”
他站在房间中央,痛苦不堪、疑惑莫解地察视着四周;他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留神细听;不过这并非他想要做的事。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扑向墙纸后面有个窟窿的那个墙角,开始细细检查一切,他把手伸进窟窿里,掏掏摸摸,然而这也并非他想要做的事。他又走到炉子旁边,打开炉门,用手在炉灰里摸寻着:裤腿上的几条毛边和撕成碎块的几片口袋布依然是乱糟糟的一团,就像他原先扔进去时那样,可见,没有任何人检查过!这时他突然想起拉祖米欣刚才提到的那只袜子。不错,它就放在沙发上,放在被子底下,但是从那时起已经穿得如此烂兮兮又脏兮兮的,扎苗托夫当然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啊呀,扎苗托夫!……警察局!……而他们为何叫我去办公室呢?传票在哪里?啊呀!……我弄糊涂了:叫我去这是上次的事!我当时也对袜子进行过仔细检查,而现在……现在我生病了。不过,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欣为何领他来这里呢?……”他又坐到沙发上,疲弱无力地喃喃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我依旧在昏迷中说胡话,还是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看来,这都是真的……啊,想起来了:逃跑!尽快逃跑,必须,必须逃跑!对……不过,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呢?靴子也不见了!被拿走了!被藏起来了!我心里有数!啊,大衣在这里——他们遗漏了!瞧,钱也在桌子上,谢天谢地!瞧,借据也在……我拿了钱,离开这里,另租一间房子,他们就找不到了!……对,然而居民住址查询处呢?定会找到我的!拉祖米欣也会找到的。最好是鸿飞冥冥……高翥远翔……到美国去,去他们的吧!借据也带上……它在那里会派上用场。还要带些什么呢?他们认为我已病魔缠身!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就看出,一切他们都已知道了!只要能够跑到楼下!要是他们在那里有人看守,有警察值班,如何是好呢!这是什么,茶!瞧,啤酒也剩了一些,半瓶,冰冷的!”
他抓起酒瓶,里面还剩有大约整整一杯啤酒,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似乎要浇灭腾炽在胸中的烈火。然而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部,而一阵微微、甚至惬意的寒颤则从背上掠过。他躺了下来,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他那本来就病态而且七零八乱的思想,开始越来越混乱不堪了,俄顷,一阵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控制了他。他喜不自胜地把头放在枕头上,把那床柔软的棉被——现在他盖的已不再是以前那件破烂不堪的冬大衣了——裹得更紧一些,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便笼着深沉、浓厚、有益健康的梦睡着了。
他察觉到有人进屋,便醒了过来,睁开双眼,看见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大打开门,却又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进去还是不进去?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从沙发上欠身起来,凝望着他,似乎想极力记起什么来。
“啊,你睡醒了,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裹拿到这里来!”拉祖米欣朝楼下高喊着。“你马上就会收到账单……”
“几点啦?”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他惊惶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太好了,老兄,你睡了一觉:已经是傍晚了,快六点啦。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而这算什么呢?有益健康嘛!你急慌慌的,要上哪里去吗?佳人有约,是吗?现在所有的时间都属于咱们。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啦;来过两次了,你都沉睡未醒。佐西莫夫那里我去找过两次:没人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我还出去办了几件私事。我今天已经搬了家,和舅舅一起完全搬走了。现在舅舅就住我那里……嗨,活见鬼,还是谈正经事吧!……娜斯金卡,把包裹拿到这里来吧。我们这就……啊,老兄,你觉得怎么样?”
“我健康着呢;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我说过啦,等了三个小时。”
“不,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来这里的呢?”
“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你难道不记得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沉思起来。他仿若在梦中,不久前的一切又隐隐约约飘萦在眼前。他自个儿无法记起来,于是询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哼!”拉祖米欣说道,“忘了!我不久前还隐隐觉得你还未完全清醒……现在一觉醒来,完全复原了……真的,看气色好多啦。好样的!好吧,谈正经事吧!您这就会想起来的。你瞧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开始解包裹,显而易见,他对这个包裹兴趣非凡。
“老兄,你相信吗,这是我至为关心的头等大事。因为,必须让你打扮得人模人样……咱们动手吧:从头开始。你看见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裹里拿出一顶相当美观但同时又极其普通、十分便宜的制帽。“试试看,好吗?”
“以后试,过一会再说。”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厌烦地挥挥手。
“不,罗佳老兄,不要反对啦,以后就迟了;而且我会整夜都睡不着觉的,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摸着瞎买的。恰好!”试过以后,他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不大不小,正好合适!老兄,帽子嘛,这是服饰中头等重要的东西,就像是一封介绍信。我的一位朋友托尔斯佳科夫,每逢进入公共场所,都非得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其他的人却都戴着礼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他天生的奴颜媚骨,其实他是为自己那顶鸟窝似的帽子感到难为情:他就是一个这么腼腆的人!喂,娜斯金卡,给您两顶帽子:您是要这顶帕麦斯顿呢(他把拉斯科尔尼科夫那顶破旧不堪的圆礼帽从墙角落里拿了出来,也不知为何把它叫作‘帕麦斯顿’[167]),还是要这顶精致的玩意儿?罗佳,你估个价,猜猜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您也猜一猜看?”他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毫不搭腔,便转向她说。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答道。
“二十戈比,傻妞!”他气得叫了起来,“现今二十戈比就连你都买不下来,——八十戈比!而且因为这还是顶旧帽。不错,还有个条件:这一顶戴坏了,明年免费再送一顶,真的!喏,现在来看一看美利坚合众国,我们读中学时都管裤子叫合众国[168]。预先声明一下,这条裤子使我感到骄傲!”他在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前铺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既没有一个小窟窿,也没有一点儿污迹,虽说是旧的,可是还挺不错的,还配有同样料子的一件坎肩,也是同样的颜色,十分时髦。至于说旧货嘛,说真的,反倒还好些:更柔软,更温馨……你要知道,罗佳,在我看来,要想在社会上功成名就,随时注意季节的变化就行了;如果你一月份不吃芦笋,钱袋里就能省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道理与此相同。现在是夏季,因此我只买夏天的东西,因为到了秋季需要的是更暖和些的料子,那就不得不把它抛在一旁……况且到那个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穿得无法用了,不是款式陈旧,就是料子朽了。喂,估个价吧!你看值多少钱?两卢布二十五戈比!并且你要记住,又是原先那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还可以免费另拿一条!这就是费佳耶夫铺子做生意的一向规矩:花钱一次,满意终生,因为你自己下次不会再去了。唔,现在来看看靴子吧——什么样的?显而易见,这是旧的,不过完全可以穿两个月,因为这是外国造的外国货: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上个礼拜在旧货市场卖掉的;总共才穿了六天,他急需用钱。价格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只怕不合脚!”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脚!那么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一只老旧、粗硬、沾满干泥、净是窟窿的靴子,“我去的时候带着样鞋,他们就是比照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合适的尺寸。整个这件事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至于内衣,我已经与女房东谈妥了。瞧,首先,要三件粗麻布的衬衣,但领子的式样必须是时髦的……嗯,这样的话: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总计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是一双挺好的靴子,——总计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五卢布买了衬衣,——议定按批发价,——合计正好九卢布五十五戈比。找零四十五戈比,都是五戈比一个的铜币,请收下吧,——那么,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办齐了,因为依我之见,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而且款式还挺高雅:在沙尔美[169]定做的就是不同!至于袜子和其他东西,你自己去买一下吧;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至于帕申卡和房租,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说过:可以无休止地赊账。而现在,老兄,请让我来给你换换内衣吧,要不,也许病魔此刻就藏在你的衬衣里呢……”
“住手!我不想换!”拉斯科尔尼科夫把手一挥,他一直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而又故作快活地讲述买衣服的事情……
“老兄,这哪能行呢;我磨穿鞋底究竟为的是什么啊!”拉祖米欣竭力坚持。“娜斯塔西尤什卡,别难为情,帮帮忙,就这样!”虽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再抵抗,拉祖米欣还是硬把内衣给他换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倒在床上,一言不发足足有两分钟。
“老是烦得我无法安宁!”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呢?”他终于望着墙壁问道。
“什么钱?就是你自己的钱呗!不久前来过一个信差,是瓦赫鲁申派来的,你妈妈寄钱来了;难道连这件事也记不得了?”
“现在我记起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长久而忧郁的沉思后说道。拉祖米欣紧皱双眉,不安地关注着他。
门开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体表粗胖的汉子,拉斯科尔尼科夫深感此人似曾相识。
“佐西莫夫!你总算来了!”拉祖米欣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
四
佐西莫夫是一个身材高大、体表肥胖的人,脸膛发肿,面色苍白,脸上刮得光光滑滑,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向上直竖着,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金戒指。他约莫二十六七岁。身穿一件宽松、考究、轻柔的大衣,下着一条浅色的夏季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宽松、考究而且崭新的,内衣也毫无瑕疵,表链又粗又重。他的举止慢慢腾腾,似乎萎靡不振,同时又故作潇洒;他自命不凡,却又竭力加以掩饰,不过还是随时流露出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难以相处,但都说他医术高明。
“老兄,我已经去过你那里两趟了……你瞧,他清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叫道。
“我看见了,看见了;喂,你现在感觉怎样,啊?”佐西莫夫转向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边聚精会神地察看他,一边坐到他脚边的沙发上,并立刻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
“他老是郁郁寡欢,”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给他换过内衣,差一点没哭出来呢。”
“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内衣可以晚一点再换嘛,既然他自己并不心甘情愿……脉搏正常。头还是有点疼吗,啊?”
“我健康着呢,我没有一点病!”拉斯科尔尼科夫固执而又激怒地说,他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双眼熠熠有神,但立刻又倒在枕头上,转身面向墙壁。佐西莫夫凝神观察着他。
“很好……一切都正常,”他无精打采地说,“他吃了点什么东西吗?”
大家回答了他,又问可以让病人吃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给他吃……汤啊,茶啊……蘑菇和黄瓜当然还不能给他吃,牛肉也不要给他吃,还有……唉,在这里啰唆个什么呀!”他和拉祖米欣交换了一下目光,“药水别喝了,什么药都别吃了;明天我再来看看……今天也可以……唔,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出去遛一遛!”拉祖米欣拿定主意,“先到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再去‘水晶宫’[170]逛一逛。”
“明天我一动也不能让他动,不过……稍稍动动也好……哦,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恰好因搬家请客,仅仅两步路,要是他能参加多好啊。即使在我们中间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啊!你会来吧?”拉祖米欣转向佐西莫夫,“请注意别忘了哦,你可是答应了的。”
“行啊,也许会晚一点来。你都准备了些什么吃的?”
“没准备多少,有茶啦,伏特加啦,鲱鱼啦。还有馅饼:自己人聚一聚。”
“都有谁?”
“都是此间的左邻右舍,差不多都是新朋友,的确,——除了老舅舅以外,就连他也是新来的;昨天刚到彼得堡,来办点什么事情;我们俩五年才见一次面。”
“他是干啥子的?”
“他当了一辈子县邮政局局长……已经领了退休金了,都六十五岁了,没啥好说的……不过,我很喜欢他。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会来:他是本区警察分局的侦查科长……‘皇家法律学校’[171]的毕业生。对了,你该认识他……”
“他也是你的亲戚吗?”
“九曲十八弯的远亲;呃,你为何皱眉头呀?你们吵过一次架,莫非你就为此不来了吗?”
“我才不把他当一回事呢……”
“那就太好啦。噢,来的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位教师,一个官吏,一位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尔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与那个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通点呢?”
“嗨,这些喋喋不休的伙计!开口就是原则……你太原则化了,就像站在弹簧上一样,连自由自在地动弹一下都胆战心惊;而在我看来,人好——这就是原则,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大发不义之财。”
“哼,大发不义之财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发不义之财又怎么样!”拉祖米欣突然高声大喊起来,他颇为做作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赞赏过他大发不义之财了吗?我只是说,他在某一方面人好!如果真正都从全方位严加考察——那么,世上还会剩下几个好人呢?我坚信,那样一来,我整个儿恐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得把你搭上!……”
“这太少了;我再给你两个……”
“而我只给你一个!再俏皮些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毛孩呢,我会臭骂他一顿,因为应该拉他,而不能把他推开。把人远远推开——你就无法改造他了,尤其是对一个男孩子。对男孩子必须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自以为进步的蠢货,其实是一窍不通!不尊重别人,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愿意知道,那么可以说,有一件共同的事情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
“愿闻其详。”
“就是那件关于漆匠,也就是关于油漆工的案子……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了。现在案情已经极其极其明白了!我们只要再使点劲就成功了。”
“哪里又有一个什么油漆工?”
“怎么,难道我没有说过吗?没说过?对,想起来了,我只给你讲了个开头……这就是关于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个官太太被人杀死的案子……喔,现在有个油漆工也给拖累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听说过了,我甚至还对这件案子产生过兴趣……或多或少……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报纸上也读过!但是……”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猛孤丁贸然冲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道。她一直待在屋里,倚靠在门上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尔尼科夫用勉强能听清的声音喃喃地说。“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难道你不认识?她常来这里的楼下。还给你补过衣服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过身去,面向墙壁,在印着一朵朵白色小花的脏兮兮、黄糊糊的墙纸上,选定了一朵带褐色条纹的难看的小白花,仔细研究起来: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长着怎样的锯齿,有多少叶脉?他深感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已麻木,好像瘫痪了一般,然而他并未尝试动一动身子,而只是执拗地看着那朵花。
“呃,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饶舌。她叹了口气,不再出声。
“也被当作凶手啦!”拉祖米欣激愤地接言。
“莫非有什么罪证么?”
“见鬼的罪证!不过,确有罪证,可这罪证并不成其为罪证,这就需要咱们来证明!这和他们最初逮捕与怀疑这两个人如出一辙,不爽毫厘,这两个人叫什么来着……哦,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呸!这一切干得多么愚蠢,甚至旁观者都觉得可恶!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这里……顺便说一句,罗佳,这个案子你也是知道的,还在你生病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分局晕倒的前一天,当时那里正在谈论这件事情……”
佐西莫夫好奇地看了看拉斯科尔尼科夫;后者毫无反应。
“而你知道些什么,拉祖米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真是个助人为乐的人。”佐西莫夫说。
“就算如此,不过我们反正得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叫道,“要知道,这个案子最令人气愤的是什么吗?最令人气愤的并非他们撒谎;撒谎往往情有可原;撒谎甚至是件好事,因为谎言导出真理。不,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既要撒谎,又要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比方说,打一开头他们就被什么弄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而他们和看门人一起回来——门却打开了:喏,这就意味着,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杀了人!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少安毋躁;他们只是被拘留;总不能……顺便说一声:我遇到过这个科赫;他原来经常从老太婆那里收购过期的抵押品?是不是?”
“是的,这样的一个骗子!他也经常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让他见鬼去吧!我为何感到愤慨,你知道吗?我感到愤慨的是他们那衰弱不堪,陈腐无味,一成不变的陈规陋习……而这个案件,单从这个案件里,就可以开辟一条全新的途径。光凭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怎样做才能找到真正的线索。他们说:‘我们有的是事实!’但要知道事实并非一切;至少案子的一半取决于你如何对待这些事实!”
“而你善于对待这些事实吗?”
“不是吗,当你感觉到,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你能对这个案子有所助益,那你是无法沉默的,假如……唉!……你一五一十地了解过这个案子吗?”
“我正等着听听那个油漆工的事情呢。”
“噢,对了!好吧,你就听听事情的经过:刚好在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三天,大清早,他们依然还在格外照顾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时,——尽管他们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提出证明:而且可谓准确无误!——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最出乎意外的事情。一个姓杜什金的农民,也就是出事的那幢楼房对面一家小酒馆的老板,来到警察局办公室,并且带来了一只装着一副金耳环的小首饰匣,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跑来找我,是前天晚上,大约八点钟,’这个日期和这一时间!你注意了吗?‘就是那个油漆工米科拉,在这以前白天来过我这里,他给我带来了这个装着金耳环和宝石的小匣子,想用它抵押两个卢布,我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说,在人行道上捡的。我也就没再向他多问什么。’这是杜什金说的,‘而我就给了他一张票子,——也就是一个卢布,——因为我想,他不抵押给我,也会抵押给别人;反正一样——换钱买酒喝掉,而最好还是把东西留在我这里:放得合适,找起来不费事嘛,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或者传出什么谣言,我马上就把它交出去。’唔,这当然是信口胡说,一派谎言,因为我认识这个杜什金,他本身就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人,而且常常窝藏赃物,他从米科拉那里骗取这件价值三十卢布的东西绝非为了‘交出去’。只是因为害怕才交出去的。哦,见他的鬼吧,你就听下去;杜什金接着说:‘我从小就认识这个乡下佬米科拉·杰缅季耶夫,我们同省又同县,因为我们都来自梁赞省扎赖斯基县。而米科拉虽然不是酒鬼,但也爱喝两杯,我们都清楚,他就在这幢楼房里干活,和米特莱一道搞油漆,而他和米特莱也来自同一个地区。他拿到票子后,马上把它换开,眨眼间就喝了两杯。抓起零找就走了,但我当时并没看见米特莱和他在一起。而第二天我们就听说,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他的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被人用斧头砍死了,她们姊妹俩我们都认识,这时耳环的事让我起了疑心,——因为我们都清楚,死者生前经常收下东西作抵押放高利贷。我就到那幢楼房里去找他们,小心地悄悄打听,最先问:米科拉在这里吗?米特莱说,米科拉逛街去了,天亮才醉醺醺地回来,在家里待了十来分钟,又出去了,而后来米特莱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只好独个儿干完收尾的活。他们干活的地方在二楼,和两个死者共用同一条楼梯。打听到这一切以后,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一个字。’这是杜什金说的,‘杀人的事,我上下左右尽量打听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却老是犯疑。今天大清早,八点钟,’就是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明白吗?‘我看见,米科拉进来找我,他不太清醒,可也醉得不是太厉害,还能听懂别人的话。他坐到长凳上,闷声不响。除了他,那时酒馆里只有一个顾客,不过长凳上还睡着一个熟人,还有我们的两个小伙计。我问:“你见到米特莱了吗?”他说:“没,没见到。”“你也没来过这里吗?”他说:“没来过,前天起就没来过。”“那么昨夜你在哪里过夜呢?”他说:“在沙土区,住在科洛姆纳区的人那里[172]。”我说:“那么耳环是打哪里弄来的呢?”“在人行道上捡的呗。”他说这话时流里流气,而且也不看我。我说:“你听说了吗,就在那天晚上,那个时辰,那道楼梯上,发生了那么一桩事吗?”他说:“没,没有听说,”而他听着听着,眼睛瞪得老大,脸也刷地变得像白灰一样白。我一边给他讲这件事,一边瞄着他,而他拿起帽子,起身要走。这时我想把他留住,便说:“等一下,米科拉,你不想喝一杯吗?”说着我对一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守住门口,我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哧溜一下就从我身边跑到街上,钻进了一条胡同,——眨眼间就没了踪影。这时我的疑心完全没有了,他是罪犯,这已清楚不过了……’”
“这还用说!”佐西莫夫说道。
“且慢!听我说完!当然,他们飞速出发去搜捕米科拉:杜什金也被拘留,并进行了搜查,米特莱也是同样处理;还审问了科洛姆纳区的人,——直到前天他们才突然把米科拉本人带来:他们在某城门附近的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去到那里,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十字架,银质的,想用它换一什卡利克[173]酒。他们换给了他。过了一会,一个娘儿们到牛棚里去,从墙缝里发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宽腰带拴在房梁上,结了个活套;然后站在一块废木头上,正准备把脖子伸进活套里去;那个娘们拼命大喊大叫着,大家都纷纷跑来,说他:‘你原来是这种人!’他说:‘你们把我带到某某分局去吧,我全都供认。’于是大家规规矩矩地把他送到这个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这里。于是,对他进行提审,问了这个,又问那个,姓甚名谁啦,什么职业啦,多大年纪啦,——‘二十二岁’——如此等等。问:‘你和米特莱一起干活的时候,某时某刻,在楼梯上是否看见过什么人?’答:‘谁都知道,一定有人上上下下,不过我们没有注意。’‘没听到什么响声或其他动静吗?’‘这类特别的声音啥也没听到过。’‘那么,你当天是否知道,米科拉,就在那一天那个时候,那位寡妇和她的妹妹被人杀害,而且财产遭劫?’‘我啥都不知道。头一次听说这事是从阿法纳西·帕福雷奇那里,第三天,在小酒馆里。’‘那么耳环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在人行道上捡到的。’‘为什么第二天没跟米特莱一道去干活?’‘我纵酒去了。’‘在哪里喝酒?’‘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为什么从杜什金那里逃走?’‘因为那时我怕得要死。’‘怕什么呢?’‘怕吃官司。’‘你怎么会害怕呢,既然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罪?’唔,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佐西莫夫,这个问题已经提了出来,而且一字不差就是这样说的,我明确地知道,别人向我所作的转述是忠实可信的!怎么样?怎么样?”
“哦,不,但是罪证还是有的。”
“但我现在说的并非罪证,我说的只是问题,说的是他们如何理解实质!唉,活见鬼!……唉,他们就这样不断地向他施加压力,施加压力,再三逼供,逼供,于是他就认罪了,他说:‘不是在人行道上捡的,而是在我和米特莱刷油漆那套房子里捡的。’‘怎样捡到的呢?’‘这样捡到的:我和米特莱刷了一整天油漆,一直到晚上八点,正要离开,米特莱拿起刷子冲我抹了过来,抹了我一脸油漆,接着撒腿就跑,我就在后面猛追。我一面猛追,一面大喊;刚从楼梯上跑到大门口,猛的一下撞在看门人和几位先生身上,不过有几位先生和他在一起,我可记不起来了。就为这,看门人把我痛骂了一顿,另一个看门人也痛骂了我一顿,看门人的老婆也出来骂我们,刚进大门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也把我们臭骂了一顿,因为我和米特莱横躺在地上:我揪住米特莱的头发,把他揿倒在地,用拳头揍他,米特莱也从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头发,用拳头揍我,而我们这样你揍我我打你不是因为有仇,反倒是因为要好,闹着玩儿。后来米特莱挣脱身子,撒腿跑上了大街,我跟在后面直追,可没追上,就一个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得收拾收拾东西啊。我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等着米特莱,也许他会回来。就在过道门后的墙旮旯里,我一脚踩着一个小盒子。我一看,它躺在地上,用纸包着。我拆开纸包,看见几个好小好小的钩钩,我扳开钩钩——盒子里装的是一副耳环……’”
“在门后面吗?就躺在门后面吗?在门后面?”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叫了起来,用茫然不安、惊惶失措的眼光看着拉祖米欣,并且用一只手支撑着,慢慢地在沙发上欠起身来。
“对啊……怎么啦?你怎么啦?你为何这样?”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没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用轻得刚能听见的声音答道,他又倒在枕头上,并再次转过脸去,对着墙壁。大家都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大概打了个盹儿,蒙蒙眬眬的,”拉祖米欣最后说,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佐西莫夫;佐西莫夫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不赞同他的说法。
“唔,还是接着说吧,”佐西莫夫说道,“后来怎样了?”
“后来怎样了?他一见到耳环,立即就把那套房子和米特莱忘得干干净净,抓起帽子,就跑到杜什金那里,如所周知,他抵押到一个卢布,却对杜什金谎称是在人行道上捡的,并立即就狂饮滥喝去了。关于杀人的事,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现话:‘我啥也不知道,啥都不知道,直到第三天才听说。’‘那你究竟为了什么在此之前藏匿起来呢?’‘害怕啊。’‘为什么要上吊自杀?’‘想不开啊。’‘想不开什么?’‘怕吃官司。’喏,这就是事情的原原本本。现在他们从此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啊,你如何认为呢?”
“还有什么好认为的,线索已经有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线索,但毕竟已经有了。事实胜于雄辩。总不至于该把你的油漆工放走了事吧?”
“但是现在他们都已经把他直接认定为杀人凶手了!他们已经认为铁案如山了……”
“真是瞎扯;你太性急了。喏,那么耳环呢?你自己得承认,如果耳环在那一天那一时刻从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了尼古拉[174]的手里,——你自己得承认,它们总得通过不论什么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吧?这在侦查中可是举足轻重的线索。”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大叫起来,“莫非你,一个医生,首先必须研究人,也较之任何人都更有机会研究人的本性的医生,——莫非你根据所有这些材料,还不曾看出,这个尼古拉的本性如何吗?莫非你还不曾一眼既明地看出,在审问中他所招认的一切,都是绝对千真万确的事实吗?耳环就是那样落到他手里的,一如他说的那样。他一脚踩在一只小盒子上,就把它捡了起来。”
“绝对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他自己不是也承认,打一开头他就撒了谎吗?”
“请听我说。请留神细听:看门人,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另一个看门人,第一个看门人的妻子,当时坐在她屋里的一个女人,还有恰在此时走下马车、搀着一位太太的手刚走进大门的七等文官克留科夫,——所有的人,亦即八九个证人,都不约而同地齐声证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175]揿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用拳头揍他,而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头发,同样揍他。他们横躺在地上,挡住了通道;所有的人都在大骂他们,而他们却‘像小孩子一样’(这是证人原封不动的话),相互翻上翻下地缠扭,尖声大叫,拳来拳往,哈哈大笑,竞相用哈哈大笑压倒对方,扮出最为滑稽的鬼脸,像小孩子一样前奔后赶,跑到大街上去了。你听清了吗?现在请你格外留心:楼上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听清了吗,当尸体被他们发现时,还是温热的!如果是他们杀死的,或者尼古拉单独一人干的,与此同时还撬开箱子,抢走财物,或者只是以某种方式参与抢劫,那么请允许我向你仅仅提出唯一的一个问题:这种精神状态,亦即尖声大叫、哈哈大笑、像小孩子一样在大门口打打闹闹,——这与斧头啊、鲜血啊、险恶用心啊、谨小慎微啊、抢劫财物啊,可能协调吗?刚刚杀了人,只不过才过了那么五分钟或十分钟,——因为尸体还是温热的,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明明知道有人会马上到这里来,却突然抛开尸体,门也未锁,并且抛开到手的财物,像小孩子一样在路上打着滚儿,哈哈大笑,让自己成为众目所瞩的目标,这是可能的吗?而且还有十个证人对此却异口同声地加以证实!”
“当然,有点古怪!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然而……”
“不,老兄,并非然而,而是如果那耳环在那一天那一时刻落在尼古拉手里,确实足以构成对他不利的物证——但是他的招供已经对此作出了直接解释,因此这还只是一个有争议的物证,——那就应该考虑到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何况这些事实都是无可反驳的。但是你怎样认为,根据我们的法学原则,他们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把这样的事实,——仅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仅仅基于精神状态的事实,——当作无可反驳的事实以及推翻一切控告和物证的事实,而不管这些物证是什么?不,他们不会如此,决不会如此,因为发现了一个小盒子,而那个人又想上吊,‘假如他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就不会如此行事!’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这也就是我着急的原因!你应该明白!”
“是的,我也看出你很着急。且慢,我忘了问你:何以证明装着耳环的那个小盒子,确确实实是出自老太婆的箱子里呢?”
“这早已证实了。”拉祖米欣答道,他紧锁双眉,似乎很不高兴,“科赫认出了这个玩意,并且指明了抵押者,而那人明确证实那玩意的确是他的。”
“糟糕。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是否有任何人看到了尼古拉,当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的时候,并且能否用任何东西对此加以证明呢?”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拉祖米欣沮丧地回答,“糟糕就糟糕在这里;甚至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他们俩,虽说他们的证明现在已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们说:‘我们看见房门是敞开的,里面或许有人在干活,可是我们走过门口时没有留意,也记不清那时屋子里是否有工人。’”
“哼,由此可见,唯一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就是他们相互打闹并且哈哈大笑。纵然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然而……现在我问你:你自己究竟怎样解释这全部的事实?如果那副耳环确实像他招认的那样是捡到的,你又如何解释见到耳环这一事实呢?”
“我如何解释?这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事情明之又明啊!至少侦查案件的方法是明确的,被证实了的,而且恰恰是那个小盒子证实了的。真正的凶手无意中遗失了这副耳环。当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敲门时,凶手就躲在楼上的房间里,扣上了房门。科赫竟然傻不拉叽地走下楼去;这时凶手跳将出来,也跑下楼去,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出路。为了避开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和看门人,他躲进了那套空房子里,而恰好在这个时候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出了屋子,当看门人和其他人经过门口走上楼去的时候,他藏在门后,等到脚步声寂然以后,就悠然自在、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去,而正好这时德米特里和尼古拉又跑到了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纷纷散场,大门口已经空寂无人。也许有人看见了他,但是不会留意:进进出出的人还少吗?而当他藏在门后面时,把小盒子从口袋里弄丢在地,但他并未发现掉了东西,因为他无暇顾及此事。小盒子无可置疑地证明,他正是站在那里!整个情况就是这样!”
“妙不可言!不,老兄,这真是妙不可言。这太妙不可言了!”
“可究竟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凑得太天衣无缝了……而且错综复杂……仿若演戏一般。”
“唉——唉!”拉祖米欣刚叫出声来,但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一位陌生人走了进来,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
五
这位先生已年纪不轻,拘谨古板,神态严肃,面容中透露出谨小慎微而又怨天尤人的表情,他起初站在门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不快的惊讶神情打量着四周,似乎是用目光在发问:“我这究竟是到了哪里了?”他疑虑重重地、甚至带着矫揉造作的某种惊惶和近乎受了侮辱的神态,四处打量拉斯科尔尼科夫那间又窄又矮的“船舱”。接着他又以同样惊讶的神态把目光挪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本人身上,凝神注视着他,拉斯科尔尼科夫没穿外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洗脸,躺在他那张小得可怜的脏兮兮的沙发上,同样凝神注视着那人。随后,那人又同样慢条斯理地开始打量破衣烂衫、胡子拉碴、蓬头散发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端坐未动,同样用傲慢无礼、表示疑问的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最后,如所预料,局面略有改观。进来的这位先生可能根据某些十分突出的迹象意识到,在这个地方,在这间“船舱”里,妄自尊大、盛气凌人的派头是毫无用处的,因此他就变得稍稍温和一些,尽管他在向佐西莫夫发问时,仍不无威严之处,但却彬彬有礼,并且每一个音都发得清清楚楚:
“您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尔尼科夫,一位大学生或者以前的大学生先生吗?”
佐西莫夫慢慢腾腾地挪了挪身子,也许是准备回答他的,如果不是根本并非问话对象的拉祖米欣马上就抢先回答的话:
“喏,他就躺在沙发上!您有什么事?”
这句相当随便的“您有什么事”竟然使这位拘谨古板的先生怒从中来;他甚至差点儿朝拉祖米欣转过身来,但总算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迅速又转脸对着佐西莫夫。
“这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佐西莫夫把头朝病人点了一下,无精打采地说,接着又打了个呵欠,不知怎的把嘴张得极其大,而且这副过分张大嘴的姿势持续的时间又过分长了一些。然后,他慢吞吞地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硕大、鼓凸的带盖金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看,又同样慢吞吞、懒洋洋地把它放回口袋里。
拉斯科尔尼科夫本人一直一声不吭地仰面躺着,死死地盯着来人,尽管他没有任何用意。现在他不再研究墙纸上那朵怪异的小花了,而是转过脸来,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并露出非同寻常的痛苦表情,似乎他刚刚承受了一次痛苦的手术或者遭受了一次严刑毒打。然而进来的这位先生渐渐地、越来越强烈地引起了他的注意,进而又引起了他的困惑,接着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似乎引起了某种恐惧。当佐西莫夫用头指着他,说“这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时,他突然急速欠起身来,仿佛跳将起来似的坐到床上,用几乎是挑衅的但却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道:
“对!我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您有何贵干?”
来客留心地打量了他一眼,派头十足地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我深信,我的名字对您来说应该早已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了。”
但是对于拉斯科尔尼科夫来说,这一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卢仁,一句话也没回答,似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名字他全然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难道您到这时还没有得到任何信息吗?”彼得·彼得罗维奇颇感不快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对此的回答是,慢慢倒在枕头上,双手垫在脑后,两眼望着天花板。卢仁的脸上显露出烦躁的神色。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着越发强烈的好奇心审视着他,最后他显然窘困不安起来。
“我推测和估计,”他慢慢腾腾、含糊不清地说,“信,已经寄出十几天,甚至将近两个星期了……”
“喂,您干吗老是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他的话,“如果有话要说,那就请坐吧,要不你们两位,您和娜斯塔西娅都站在门口,那里就太挤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让开点路,让他进来!进来吧,这把椅子给您,请到这里来!挤进来呀!”
他从桌子边挪开自己的椅子,在桌子和自己的膝盖之间腾出了一块小小的空间,有点紧张地等待客人“挤进”这条窄缝。这个时机挑选得恰到好处,以致客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因此他匆匆促促、磕磕绊绊地挤进了这条窄缝之中。到达椅子跟前,他坐了下来,疑神疑鬼地望着拉祖米欣。
“不过,您千万别感到难为情,”拉祖米欣贸然说道,“罗佳患病已经是第五天了,有三天昏迷不醒,不过现在清醒过来了,甚至胃口不错。这位坐着的就是他的医生,刚为他作过检查,而我是罗佳的同学,以前也是大学生,眼下正在照料他;因而您对我们不要过分在意,也不要局促不安,您想说什么,只管接着说吧。”
“谢谢你们。不过我的来访和谈话不会烦扰病人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向佐西莫夫问道。
“不——不会,”佐西莫夫无精打采地说,“甚至还能够给他消愁解闷呢。”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哦,他早已清醒了,一大早就已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道,他那不拘礼节的神态显露出一种毫不做作的朴直憨厚,以致彼得·彼得罗维奇想了一想,便振作起精神来,也许这或多或少是由于这个衣衫褴褛、形似无赖的人及时自我介绍说是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仁开了腔。
“哼!”拉祖米欣发出响亮的一声。卢仁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没什么,我常这样;您说吧……”
卢仁耸了耸肩。
“……我还在她们那里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了一封信。到达此地后,我有意拖延了几天,没来找您,以便在百分之百地知道您深悉一切以后再上您这里来;但是现在,我深感惊讶的是……”
“我知道,我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带着最不耐烦的苦恼的神情说道,“就是您这个人吗?未婚夫?吓,我知道!……这就够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大为生气,但他保持沉默。他竭力想要尽快搞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其实,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回答他时,已经稍稍侧过身子对着他,突然又以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专心致志地端详起他来,似乎刚才尚未来得及把他整个儿看清楚,或者似乎卢仁身上有某种新的东西使他感到不胜惊讶;为了看清,他甚至故意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确实,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整个外形似乎有一种令人惊奇的特异之处,似乎恰好印证了刚才那么无礼地奉送给他的称呼“未婚夫”。首先,可以看出,甚至显而易见的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抓紧利用了停留在首都的这几天时间,挖空心思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修饰得仪表非凡,以便等待未婚妻的到来,不过,这根本就是无可非议的,也完全是情有可原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他自我感觉良好,也许甚至过分地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打扮得更惹人喜爱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未婚夫嘛。他全身的衣服都是新做的,而且一切都尽善尽美,美中不足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一切都太过于崭新,太过于显露出某种一目了然的用心。甚至那顶考究、崭新的圆礼帽也证明了这个目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何对这顶礼帽太过于看重,太过于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甚至那一双精美的雪青色的真正茹文[176]式手套也证明了这点:他并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只是拿在手里,摆摆阔气。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衣服是明快的浅色,这种颜色最为年轻人喜爱。他穿着一件雅致的浅咖啡色夏季西服上装,一条浅色的柔薄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背心,一件新买的轻柔内衣,系着一根有玫瑰色条纹的上等细麻布领带,而且妙不可言的是:这一切竟与彼得·彼得罗维奇十分相称。他的脸相当红润,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漂亮,本来看上去就不到四十五岁。黑亮亮的络腮胡子好似两块肉排惹人喜爱地遮蔽了他的双颊,并密密麻麻地聚集到刮得光滑闪亮的下巴两边,显得非常漂亮。甚至他那刚有几茎银丝、梳得光溜溜并请理发师烫得卷曲曲的头发,也并未因此而显出任何可笑或任何愚蠢的样子,因为鬈发通常总是不可避免地使人类似于去举行婚礼的德国佬。如果说这张相当漂亮而又仪表威严的面孔确乎有什么令人不快和惹人生厌的东西,那一定是由于其他原因。拉斯科尔尼科夫毫不礼貌地审视了一番卢仁先生后,恶狠狠地笑了一笑,又倒在枕头上,照旧望着天花板。
但卢仁先生强压怒火,似乎下定决心,暂时无视这一切古怪的行为。
“看见您境况如此,我感到非常非常懊悔,”他又开始尽力打破沉默,“要是我知道您身体不适,我就会早些来了。但是,您要知道,我忙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要在大理院办理一件与我的律师事务有关的重要事情。至于那些完全在您预料之中的当务之急,就更不用提了。我随时都在恭候您的亲人,也就是令堂和令妹的到来……”
拉斯科尔尼科夫稍稍动了一下,想要开口说话;他的脸上露出了某种激动不安的神情。彼得·彼得罗维奇住口不言,等他开腔,但因为只言片语都不曾听到,于是又继续往下说:
“随时恭候。已经为她们找好了一套房子,让她们暂时安顿……”
“在什么地方?”拉斯科尔尼科夫有气无力地问。
“离这里不是很远,巴卡列耶夫公寓……”
“它就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177],”拉祖米欣插进来说,“那栋房子有两层改作小旅馆的客房,商人尤申是老板;我去过那里。”
“对,有客房……”
“那里糟糕透顶:脏兮兮,臭烘烘,而且让人生疑;经常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只有鬼知道,住着些什么鸟人!为了摆平一件不光彩的事,我亲自去过那里。不过,房租倒是便宜。”
“我当然不可能掌握这么多情况,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新来乍到者,”彼得·彼得罗维奇敏感地反驳道,“不过,这其实是两间极其、极其干净的小房子,因为这只是住极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挑选到一套正式的房间,也就是我们未来的住房,”他转脸对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眼下房子正在装修;而我自己也暂时挤住在这种客房里,离这里只有两三步路,是利佩韦赫泽尔夫人的房子,住的是我的朋友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就是他向我介绍了巴卡列耶夫公寓……”
“列别贾特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慢悠悠地问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部里供职。您认识他?”
“是的……不……”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对不起,您这么一问,我就以为您认识他了。我曾经做过他的监护人……是个十分可爱的年轻人……思想很新潮……我素来很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得罗维奇满怀希望地环视着所有在座的人。
“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问道。
“指重中之重,也就是说,事情最本质的方面,”彼得·彼得罗维奇赶忙接过话头,他似乎很喜欢这个问题。“要知道,我已经有足足十年没来过彼得堡了。我们所有这一切的新事物啦、改革啦、新思想啦——凡此种种我们在外省也都有所接触;但是要想看得更加清楚和看得更为全面,还是必须到彼得堡来。噢,我的想法正好就是这样:只要注视我们的年轻一代,就可以有最多的发现,了解最多的情况。我承认: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呢?”
“您的问题太过宽泛。我可能搞错了,但是我觉得,我似乎发现了一种更为明确的见解,可以说,是一种更富批评的精神;一种更为务实的精神……”
“这话不错。”佐西莫夫漫不经心地说。
“你瞎说,哪有什么务实精神,”拉祖米欣紧紧地抓住话柄。“要想形成务实精神,实属不易,而它又不会从天上飞下来。我们已经将近两百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敢做了……思想嘛,大概也在徘徊不定……”他转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虽说颇为幼稚;甚至还能发现诚实正直的行为,尽管这里出现了数不胜数的骗子,然而务实精神仍然没有!务实精神是稀世之宝啊。”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得罗维奇以溢于言表的喜悦反驳道,“当然喽,迷恋啦,差错啦,势所难免,但是对此应当宽容:迷恋证明对事情满腔热情,也证明事情所处的外部环境恶劣。如果说事情做得不多,那只是因为时间太少。至于方法的问题,我就不谈了。我个人认为,也可以说,甚至有些事情已经着手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广为传播,一些有益的新著作大大普及,取代了以前那些空想的和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学有了更为成熟的色彩;不少有害的偏见得到根治,成为笑柄……简而言之,我们无可挽回地割断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而以我之见,这已经就是业绩……”
“鹦鹉学舌啊!自吹自擂,”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
“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未曾听清,问了一声,然而没有得到回答。
“这些话都言之有理,”佐西莫夫赶忙插上一句。
“难道不对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喜悠悠地看了一眼佐西莫夫,接着说道。“您得承认,”他转向拉祖米欣继续说,不过已经带着某种得意洋洋和居高临下的神气,只差一点没加上一句:“年轻人”,“至少在科学和经济学真理……的探索方面,已经有了成就,或者用时髦的话来说,已经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决非老生常谈!譬如说,如果以前人们对我说:‘你要爱人’,于是我就爱了,那么结果怎样呢?”彼得·彼得罗维奇接着往下说,也许说得太匆促了,“结果是,我把一件长上衣一分为二地撕开,分一半给别人,于是我们两人都半裸着身子,这正应了俄国的一句谚语:‘同时追几只兔子,一只也逮不住’。科学却告诉我们:首先你应该只爱自己,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以个人利益为基础。你只爱你自己,那么你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妥,你的长上衣也就会完整如一。经济学的真理进一步告诉我们,社会上办得好的私人事业越多,也就是说完整如一的长上衣越多,社会的基础就越牢固,公共事业也就会办得越发兴旺。因此,我仅仅为自己发财致富,实际上也是为大家发财致富,其结果是使别人得到了比撕破的长上衣更多一点的东西,而这已经并非受惠于私人的个别恩赐,而是得益于社会的普遍繁荣[178]。这个想法很是平常,但不幸的是,未能传到这里来的时间太过长久了,它被狂热的激情和幻想遮挡住了,然而要领悟其中的奥妙,似乎并不需要多高的智慧……”
“对不起,我也没有多高的智慧,”拉祖米欣急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因而我们就此打住吧。我这样说毕竟是有目的的,否则,所有这些自我安慰的废话,所有这些经久不衰、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陈词滥调,三年来已经使我厌烦透顶,真的,不仅仅我自己,就是听到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我都要脸红。您,当然,是急不可耐地要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这完全是情有可原的,我不会责怪您。我现在只想知道,您是什么人,因为,您要知道,近来有如此之多的五花八门的企业家热衷于公共事业,但不论他们接触到什么,都一律加以曲解,使之有益于自己的利益,结果把一切事情都搞得糟糕透顶。唉,够了!”
“先生,”卢仁以极度的自尊厌恶地开口说道,“您如此无礼地说话,是不是想以此说明,我也是……”
“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唉,够了!”拉祖米欣遽然打断他的话,然后陡然转身面对佐西莫夫,以便继续刚才的谈话。
彼得·彼得罗维奇表现得相当聪明,马上就相信了这种解释。不过,他暗暗决定两分钟后就离去。
“我希望,现在我们已开始认识了,”他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等您病体康复以后,并且由于您已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们的关系会进一步加强……特别祝愿您早日康复……”
拉斯科尔尼科夫甚至连头都未曾转过来。彼得·彼得罗维奇开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杀人的一定是个抵押人!”佐西莫夫深信不疑地说。
“肯定是个抵押人!”拉祖米欣附和着,“波尔菲里未曾透露自己的想法,不过依旧传审了那些抵押人……”
“传审抵押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声问道。
“对,怎么啦?”
“没什么。”
“他从哪里找到他们的?”佐西莫夫问道。
“有些人是科赫供出来的;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还有一些人是一听到这件案子,就自己跑了去……”
“哦,大概是个狡猾透顶、经验丰富的家伙!胆大包天!果敢无比!”
“问题在于,恰恰不是这么一回事!”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就是这一点让你们大家晕头转向。而我认为,他既非狡猾透顶,也非经验丰富,也许,这只是初次作案!如果认为这是精心策划的行动,凶手是个狡猾透顶的家伙,那是难以置信的。如果认为凶手并无经验,那就只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使他侥幸脱险,而天假其便什么事不能办成?嘿,也许,他连重重障碍都未曾估计到!那么他是怎样干的呢?——他拿了一些只值十几、二十卢布的东西,让它们塞满口袋,又在老太婆箱子里那堆破衣烂衫中乱翻一气,——而在五屉柜最上面一格的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债券,还足足发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真是连抢劫都不会,而只会杀人!初次作案,我告诉你,保准是初次作案;他张皇失措。他侥幸脱险,并非精心安排,而是天假其便!”
“这,似乎说的是不久前一位身为官太太的老太婆被杀的事吧。”彼得·彼得罗维奇转向佐西莫夫插言道,他本已拿着帽子和手套站了起来,但离去前还忍不住要兜售几句聪明话。他显然想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的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对。您也听说了?”
“自然啦,邻居嘛……”
“详细情况您都知道?”
“那倒不敢说;但这个案子使我感兴趣的是另一种情况,可以说,是整个问题。我暂且不谈最近五年来下层阶级的犯罪日趋增多;也不说四面八方接连不断的抢劫和纵火;我最感奇怪的是,上层阶级中的犯罪也同样日趋增多,可以说与下层阶级是如出一辙的。听说,某某地方一位前大学生竟在大路上抢劫邮车;某某地方一些社会地位极高的人在制造假钞;在莫斯科逮住了一个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债券的犯罪团伙,——其中的一个主犯竟是一位教世界通史的讲师;在国外我们的一位使馆秘书被人杀害,因为金钱和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假如现在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抵押人所杀,那么这必定是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因为庄稼汉不可能去抵押金器,——那么从某一方面来看,究竟该怎样解释我们社会中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道德沦丧呢?”
“经济方面的变化太大了[179]……”佐西莫夫答道。
“怎样解释?”拉祖米欣抓住卢仁的话柄不放,“正是因为从根本上太过缺乏务实精神,只能这样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
“您的那个讲师在莫斯科受审时被问到为何伪造有奖债券时,答道:‘大家都千方百计致富,所以我也想快速发财。’原话我记不太清了,但意思就是不劳而获,尽快地大发横财!大家都习惯于坐享其成,以别人的思想为思想,吃别人的现成饭。哈,伟大的时刻来临了,每个人都露出了自己的本性,都在看用什么法子发财……”
“那么,到底还有道德吗?也可以说,行为的准则……”
“您究竟操心什么呢?”拉斯科尔尼科夫猛孤丁插进来说,“这正是依照您的理论产生的结果啊!”
“怎么是依照我的理论呢?”
“把您刚才兜售的那种理论稍加引申,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
“哪能呢!”卢仁高叫起来。
“不,并非如此!”佐西莫夫随声附和。
拉斯科尔尼科夫脸如白纸地躺着,上嘴唇不住颤抖,呼吸颇为困难。
“一切事情都有个限度,”卢仁傲慢地继续说,“经济思想并不是请你去杀人,而只是假设……”
“不过,这是真的吗,您,”拉斯科尔尼科夫又突然用恨得发抖的声音[180]打断了他的话,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因受辱而产生了某种快乐[181],“这是真的吗,您曾对您的未婚妻说……就在她刚刚接受您的求婚的时候,您宣称您最感到高兴的是……她是个穷人……因为娶一个家境贫寒的妻子更为有利,以便今后彻底驾驭她……责难她,说她受过您的恩惠?……”
“先生!”卢仁面红耳赤,窘困不堪,他恶狠狠、火冒冒地大叫起来,“先生……您竟如此歪曲我的意思!请您原谅,但我必须向您声明,传入您耳中的流言蜚语,或者更确切些说,故意传给您的流言蜚语,纯属无稽之谈,因此我……怀疑,有人……简而言之……这支暗箭……简而言之,令堂……我本来就觉得,尽管她身上有足够多的优点,但她的思想却带有某种激情洋溢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可是我终究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莫名其妙地曲解事实,把事情幻想成……最终……最终……”
“而您知道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喊道,他从枕头上直起身子,用锋芒毕露、炯炯发光的眼睛直盯着他,“您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卢仁停住脚步,满脸露出深受侮辱和挑衅的神情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如果您再一次……胆敢提到家母……一个字……我就叫您骨碌碌地滚下楼去!”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叫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卢仁脸色发白,紧咬嘴唇,“先生,您听我说,”他开始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仍然气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还在刚才,我一进门,就发现您对我很不友好,可我有意留在这里,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况。对于一个病人和亲戚,我本来可以原谅很多事情,然而现在……对您……我永远不会……”
“我没有病!”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叫起来。
“那就更加不会……”
“滚,见你妈的鬼去吧!”
然而卢仁话未说完,便已经再次穿过桌子和椅子之间,走向门外;拉祖米欣这次站起身来,为他让路。卢仁未看任何人一眼,甚至也不曾冲佐西莫夫点一点头,尽管佐西莫夫早就对他连连点头,让他别再搅扰病人的安宁。卢仁走了出去,当他稍稍低头走出房门时,小心翼翼地把帽子齐肩举着。甚至他那曲背躬身的姿势也似乎在表明,他随身带走了莫大的屈辱。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拉祖米欣困惑莫解,不断摇头说。
“别管我,大家都别管我!”拉斯科尔尼科夫发狂般地吼着,“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安静安静,折磨人的家伙们!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从我这里滚开!我想独身一人待在这里,独身一人,独身一人,独身一人!”
“我们走吧。”佐西莫夫朝拉祖米欣点点头,说道。
“那哪行啊,难道可以把他这样丢下不管吗?”
“我们走吧!”佐西莫夫坚决地再一次说道,并走出门去。拉祖米欣犹豫了一下,就跑着追他去了。
“假如我们不依顺他,情况可能会更糟,”已经到了楼梯上,佐西莫夫才开口说话,“不能让他受刺激……”
“他怎么了?”
“如果有那么一种有益的推动力,那就好了!刚才他情绪还正常……你要知道,他准有什么心事!某件让他魂牵梦绕、苦恼不堪的心事……对此我最是担心;必定如此!”
“也许就是这位彼得·彼得罗维奇先生吧!由谈话中可以听出,他想娶他的妹妹,并且罗佳在生病以前收到过一封信,信里谈的就是这事……”
“对;真见鬼,他偏偏现在来了;也许他会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你发现没有,他对一切都漠然置之,对什么都避而不谈,唯独有一件事使他难以控制自己:就是这件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道,“我特别注意到了!他对这件事兴趣非凡,又心惊胆战。这是因为他开始发病那天,在警察分局局长办公室里受了惊吓;当场昏倒在地。”
“晚上你更详细地给我讲讲这件事,然后我也要给你谈谈一件事。他使我大感兴趣,兴趣很高!半小时后,我再来看他……不过炎症是不会有了……”
“谢谢你!而我这段时间里就在帕申卡那里等着,让娜斯塔西娅照料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独自一人待了下来,他急不可耐而又愁思满怀地看了一眼娜斯塔西娅;但她依然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现在想喝点茶吗?”她问道。
“等一会吧!我想睡觉!别管我……”
他猛然转身面向墙壁;娜斯塔西娅走出房间。
六
然而她刚一出门,他就翻身起床,用门钩扣住房门,揭开拉祖米欣刚刚带来、又由他重新包好的那个包裹,开始穿起衣服来。怪事一桩:他似乎突然变得十分的心安神宁;既不像刚才那样疯狂地胡言乱语,也不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那样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恐怖。这是某种颇为奇异、突如其来的镇静的最初瞬间。他的动作准确而有条理,显示出他有坚定的意向。“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身体还很虚弱,然而极其强烈的精神紧张反倒使他变得从容不迫,变得思想坚定,并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不过,他希望千万不要跌倒在大街上。他通身都换上新衣服以后,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钱,踌躇了一下,抓起它们放进了口袋。这笔钱一共是二十五卢布。他把所有五戈比的铜币也带上,那是拉祖米欣用十卢布买衣服找回的零钱。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取下门钩,走出房间,在下楼梯时,他朝大敞开的厨房里瞟了一眼:娜斯塔西娅背朝他站着,弯着腰正在为女房东吹茶炊。她什么都未听到。而且有谁又会想到他会出门呢?转眼间,他已经来到了大街上。
已经八点钟了,夕阳西下。依旧是酷暑蒸人;但他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受到城市污染的臭烘烘、灰扑扑的空气。他的头微微有点开始发晕;某种野性的精力却突然闪现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和他那瘦削不堪、白中透黄的脸上。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上哪里去;他只知道一点:“这一切必须就在今天结束,一次性地结束,立即结束;否则他决不回家,因为他不愿意如此活着。”如何结束?用什么法子结束?对此他毫不知晓,甚至不愿加以考虑。他驱走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念头让他苦恼不已。他只是感觉到并且知道,一切总归都必须改变,这样变或者那样变,“不管怎样变都行”,他怀着天不怕地不怕、无可动摇的自信和决心反复喃喃着这句话。
他按照老习惯,沿着从前散步时常走的那条路,直接走向干草市场。在离干草市场不远的地方,在一家小铺门前的马路上,站着一个满头黑发、背着手摇风琴的年轻流浪乐师,他正在演奏一首美妙动人的抒情乐曲。他这是为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位姑娘伴奏,那位姑娘年纪十五岁左右,穿着像一位小姐,下着一条钟式裙子,上披一件披肩,手上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着一根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老旧而又破烂。她正在用街头卖唱的那种颤动的嗓音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不过却相当悦耳、嘹亮,企盼小铺子里的人会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科尔尼科夫在两三个听众旁边停住脚步,听了一会,然后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放进姑娘手里。她正唱到最动人、最高亢的地方,突然住口不唱了,歌声戛然而止如刀切断,然后尖声向摇着风琴的乐师叫道:“行啦!”两人便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去到另一家铺子。
“您喜欢听街头卖唱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转向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手摇风琴乐师旁边的过路行人问道,那人已经年纪老大,外貌像个游手好闲之徒。那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大感惊讶。“我喜欢听,”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道,不过他那副神情却像在谈一件全然与街头卖唱无关的事情,“我喜欢在冷飕飕、黑幽幽、湿乎乎的秋天晚上听手摇风琴伴奏下的演唱,一定得在湿乎乎的晚上,所有的行人都脸上白里透青,满面病容;或者是微风不起,湿蒙蒙的雪花往下直落,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吗?煤气路灯透过雪花在闪闪烁烁……”
“我不懂……对不起……”那位先生喃喃地说,无论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问题,还是他那古怪的神情,都使他深感恐惧,于是他走到街对面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径直向前走去,来到干草市场的那个拐角处,那天那个小贩和他的娘们就是在这里和莉扎薇塔交谈的;不过眼下他们不在这里。认出这个地方后,他驻步不前,东张张西望望,然后向一个正在面粉店门口打着呵欠、身穿红色衬衣的年轻小伙子问道:
“在这个拐角上,是不是有个小贩和一个娘儿们,和他的老婆做过买卖?”
“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做买卖。”小伙子高傲地打量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的时候取名什么,现在就叫什么。”
“莫非你也是扎赖斯基人?哪一省的?”
小伙子又朝拉斯科尔尼科夫打量了一眼。
“我们那里,大人,不是省,而是县,而我兄弟出门去了,而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大人,您大人大量,就请恕罪吧。”
“楼上是不是一家小饭馆?”
“是一家小饭馆,还有台球房;还可碰到公爵夫人[182]呢……棒极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穿过广场。在那边的一个拐角上,密不透风地聚集着一大群人,全都是庄稼汉。他挤进人群最稠密的地方,观望着一张张面孔。不知何故,他很想和每一个人都交谈交谈。然而那些庄稼汉根本不曾注意他,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挤在一块,相互小声交谈,叽里咕噜个不休。他站了一会,想了一想,就拐弯向右,沿着人行道走往B大街方向。过了广场,他来到一条小胡同里。
他以前也常常经过这条短短的小胡同,它转一个弯,就从广场通到了花园街。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心烦意躁的时候,就总是很想到这一带来逛逛,“以便更加心烦意躁”。现在他什么也没想,就已置身于小胡同之中。这里有一幢高大的房子,里面开满了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酒馆和饮食店中不时跑出一些女人来,她们的穿着打扮就像“去邻居家串门”那样随便——未戴头巾,仅仅穿着一件连衣裙。她们三三两两地挤聚在人行道上的两三个地方,主要是低层入口处的旁边,从那里向下走两级台阶,便可以进入让人十分快活的各种娱乐场所[183]。其中的一个娱乐场所,此时种种喧闹声阵阵涌出,震动全街:吉他手在噼噼嘭嘭地弹着吉他,有人在狂歌劲唱,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一大群女人挤聚在门边;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着闲聊。旁边的马路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在瞎逛,他手夹一根纸烟,嘴里在高声大骂着,似乎是想走进某个场所,却又似乎忘了要到哪里去。一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正在与另一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对骂,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横躺在街上。拉斯科尔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身旁停住脚步。她们声音嘶哑地叽叽喳喳着;大家都身穿印花布连衣裙,脚着山羊皮的皮鞋,全都没戴头巾。一些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有些也还只有十六七岁,几乎所有人都被打得鼻青眼肿。
不知为何他被下面的歌声和种种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可以听出,在那里,在阵阵哈哈大笑和尖声怪叫中,在音调高亢雄壮的竖笛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在用鞋后跟打着拍子,拼命地跳舞。他专心致志、闷闷不乐、若有所思地听着,在门口俯下身去,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前室里张望。
你呀,我那英俊的岗警啊,
你可不要平白无故地打我啊!——
歌手尖细的嗓音婉转悠扬。拉斯科尔尼科夫特别想听清歌唱的歌词,似乎一切事情都取决于此。
“是否进去呢?”他寻思着,“他们在哈哈大笑!都醉醺醺的。怎么样,我是否也进去喝他个一醉方休呢?”
“您不进去吗,亲爱的老爷?”一个女人用十分清亮、尚未完全嘶哑的声音问道。她很青春,甚至并不难看——她在这堆女人中可谓鸡群之鹤。
“瞧,多漂亮啊!”他微微挺直腰,看了她一眼,答道。她嫣然一笑;这句恭维话她感到很是中听。
“您自己也帅呆了。”她说。
“您瘦伶伶的!”另一个女人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刚出医院还是咋的?”
“好像都是将军的闺女儿,可惜全都是翘鼻子!”突然一个走过来的庄稼汉插嘴道,他微带醉意,穿着一件厚呢上衣,敞胸露怀,一张丑脸上露出油滑的微笑,“瞧,多快活!”
“已经来了,就进去吧!”
“我进去!我乐意进去!”
说着,他踉踉跄跄地往下走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也继续向前走去。
“请听我说,老爷!”那个姑娘在后面喊道。
“什么事?”
她忸忸怩怩起来。
“我呀,亲爱的老爷,随时都乐意陪您消遣,可这会儿不知咋的见了您就感到羞怯。可爱的先生,请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三枚五戈比的铜币。
“啊,心肠多好的老爷!”
“你叫什么名字?”
“您就找杜克丽达吧。”
“不行,怎么能这样呢,”那群女人中的一个突然冲着杜克丽达摇着头说,“我真不明白,怎么能这样向人要钱!要是我呀,会羞得钻进地缝里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个说话的女人。这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约莫三十岁,脸上青伤遍布,上嘴唇也肿了起来。她心平气和而又郑重其事地边说边数落着。
“这在哪里,”拉斯科尔尼科夫一面向前走,一面寻思,“我是在哪里读到过[184],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临死前一小时,说过或者想过,假如他必须在高耸的悬崖峭壁上生活,而且是在仅仅能让两足站立的一小块地方生活,——而四周是无底深渊,汪洋大海,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独和永恒的暴风雨,——假如他不得不在这么一块仅仅一俄尺宽的地方站着,整整一生站着,千年万年站着,永永远远站着,——他也情愿这样活着,远胜马上去死!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无论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行!……多么好的真理!上帝啊,多么好的真理啊!人是卑鄙的东西!而因此宣称人是卑鄙的东西的那人,他自己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噢,‘水晶宫’!拉祖米欣刚才还提到‘水晶宫’呢。只是,我究竟想干什么呢?对了,看报!……佐西莫夫说,他在报上读到……”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十分宽敞、甚至也相当整洁的小饭馆,问道,这家小饭馆有好几间屋子,不过却空落落的。有两三个客人在喝茶,稍远一点的一间屋子里坐着一帮人,一共有四个,在喝香槟酒。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似乎扎苗托夫也在这帮人中。不过,相距较远,看不真切。
“他在他的!”他想。
“要伏特加吗?”伙计问道。
“来杯茶吧。你再给我拿几份报纸来,要旧的,最近这五天的都要,而我会按喝酒给你钱。”
“记住了。这是今天的报纸。还要伏特加吗?”
旧报纸和茶都送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了下来,开始翻找:“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185]……呸,见鬼!啊,这是新闻栏:一位妇女摔下楼梯——一位男市民因酗酒命丧黄泉——沙土区发生一起火灾——彼得堡区发生一起火灾——彼得堡区又发生一起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一起火灾[186]——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啊,就在这里……”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于是开始阅读;一行行字在他眼里跳来晃去,但他还是读完了全部“消息”,并且热切地开始在以后几天的报纸上搜寻最新的补充报道。在翻报纸时,由于焦虑不安、迫不及待,他的双手阵阵发抖。突然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就在他的桌子旁。他抬头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依然那副老样子,手上戴着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身上挂着表链,黑油油的鬈发,梳成分头,抹了发油,穿着一件十分考究的背心,常礼服稍稍有些破旧,衬衫也不那么新。他喜滋滋的,甚至喜笑颜开,和蔼可亲。他那黑糁糁的面孔由于喝了香槟酒,而微微泛起了红晕。
“怎么!您在这里?”他困惑莫解地说,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见到了老熟人,“昨天拉祖米欣还告诉我,您一直处于昏睡之中呢。真是奇怪!要知道,我到过您那里……”
拉斯科尔尼科夫料定他会过来。他放下报纸,转过脸来,朝着扎苗托夫。他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冷笑,就在这一丝冷笑里隐含着一种新的易受刺激的、急躁不安的情绪。
“这事我知道,您曾去过,”他答道,“我听说了。一只袜子您曾费力寻找……您知道吗,拉祖米欣为您欣喜若狂呢,他说,您和他一块去过拉维莎·伊万诺芙娜那里,就是因为她,那天您一个劲冲着那个火药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懂您的用意,您还记得吗?怎么就不懂呢——事情是清楚不过的嘛……啊?”
“他真是个好惹事的人!”
“火药桶吗?”
“不,是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倒过得真逍遥,扎苗托夫先生;在最快活的地方享受,却不用花一个子儿!刚才是谁为您斟的香槟哪?”
“我们……喝光了……不就得斟酒吗?!”
“这是酬劳嘛!一切您都可以利用呀!”拉斯科尔尼科夫笑着说,“没什么,善良的孩子,没什么!”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补充道,“我可不是有意和您过不去,‘而是因为要好,我们闹着玩儿’,就像在老太婆那个案件里,您的那个油漆工用拳头揍米季卡时,所说的那样。”
“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呀,兴许知道得比你们还多呢。”
“您这人真有点奇怪……大概,您还病得很厉害哩。您不该出来的……”
“您觉得我奇怪吗?”
“对。怎么,您在看报?”
“看报。”
“关于火灾有许多报道呢。”
“不,我并非看关于火灾的报道。”这时他神秘兮兮地望了望扎苗托夫;嘴唇一歪,又露出了讥讽的笑。“不,我并非看关于火灾的报道,”他冲扎苗托夫眨眨眼睛,接着说道,“您得承认,可爱的年轻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些什么,是吧?”
“我完全不想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难道不可以问吗?您为何总是……”
“听我说,您是一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吧,啊?”
“我读完了中学六年级[187]。”扎苗托夫颇为自负地说道。
“都读完中学六年级了!哎呀,你呀,我的小麻雀!留着分头,戴着镶宝石的戒指——是个有钱人哪!嘿,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到这里,对着扎苗托夫的脸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哈哈大笑。扎苗托夫赶紧闪开,并非感到难受,而是惊诧莫名。
“啊呀,您真怪呀!”扎苗托夫一本正经地重复道,“我觉得,您一直都在说胡话。”
“说胡话?您瞎扯淡,小麻雀!……我就那么怪吗?哦,您觉得我很有趣,对吗?很有趣吗?”
“很有趣。”
“这么说,您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新闻,找什么消息啰?瞧,我叫他们送来了这么多份报纸!很可疑,对不对?”
“唔,您说吧。”
“耳朵竖起来了吗?”
“为何要竖起耳朵?”
“我以后再说,为何要竖起耳朵,而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说:‘承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而您笔录’——这就对啦!那么我招供,我读的是,我感兴趣的是……我寻找的是……我搜索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眯起眼睛,等待着,“我在搜寻——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关于身为官太太的老太婆被杀的那条消息。”最后他几乎是窃窃私语般地说着,并且让自己的脸近得几乎挨着扎苗托夫的脸。扎苗托夫直盯盯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曾把自己的脸挪开。后来扎苗托夫感到最为奇怪的是,他俩就这样对望着,默默无语,足足相持了一分钟。
“您看什么,关我什么事?”他突然困惑莫解、极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这与我有何相干!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科尔尼科夫对扎苗托夫的大声叫喊全然无动于衷,依然窃窃私语般地接着说,“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在警察分局的办公室一谈起她,我就晕了过去。怎么样,现在您该明白了吧?”
“这话怎讲?什么叫……‘您该明白了吧’?”扎苗托夫几乎是惊恐不安地说。
拉斯科尔尼科夫那张呆板而严肃的面孔陡然改变了模样,他忽然又像刚才那样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他已完全失去了自制力。霎时间,他想起了不久前那一瞬间历历如在眼前的感受: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不已,门外的人骂不住口,想闯进门来,而他突然想向他们大吼一声,同他们对骂一阵,向他们吐舌头,嘲弄他们,讥讽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或者是疯子,或者……”扎苗托夫说——他突然闭住嘴,似乎突然被脑海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吓住了。
“或者?什么‘或者’?呃,什么啊?呃,说呀!”
“没什么!”扎苗托夫气鼓鼓地说,“全是胡言乱语!”
两人都悄然不语。在一阵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狂笑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又开始陷入沉思,并且闷闷不乐了。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住头。仿佛他把扎苗托夫忘了个一干二净。就这样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您为何不喝茶呀?都快凉啦。”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尔尼科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突然看了一眼扎苗托夫,仿佛想起了一切,似乎猛然振奋起来:他的脸上又现出了最初那种嘲讽的神态。他接着喝茶。
“现今这类诈骗案可真不少,”扎苗托夫说道,“就在不久前,我还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在莫斯科抓获了一大帮制造伪币的罪犯。是整整一个团伙。他们伪造债券。”
“噢,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还在一个月前我就读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平心静气地回答,“这么说,您认为他们都是骗子喽?”
“怎么会不是骗子呢?”
“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孩子,布朗贝克[188],而非骗子!整整五十个人为了同一目的结成一伙!难道这样能行吗?干这种事三个人就已嫌多了,而且还得让每个人对别人的信任程度超过对自己的信任!只要有一个人喝醉了酒,无意中泄了密,那么一切就全都泡了汤!布朗贝克!雇一些靠不住的人分头去各个银行办事处兑换债券:诸如此类的事能信托随便什么人去办吗?唔,即使这些布朗贝克们侥幸成功了,即使每个人都换到了一百万卢布,好,那么以后呢?整个一辈子怎么过呢?每个人一辈子都将受制于别人!倒不如上吊来得省事!然而他们连兑换都不会呢:有一个人在办事处兑换,才拿到五千卢布,双手就颤抖起来了。他点数了四千,最后那一千相信不会有错,根本没有点数就收下了,只想塞进口袋,尽快逃之夭夭。喏,这就引起了怀疑。就因为这么一个笨蛋,一切都彻底完蛋了!这样干难道行得通吗?”
“双手颤抖吗?”扎苗托夫附和道,“不,这是可能的。不,我百分之百地相信这是可能的。有时候会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
“您,也许承受得住?不,我可承受不住!为了一百卢布的赏金竟会去干如此可怕的事!手拿假债券——究竟去哪里呢?——到银行的办事处去,那里的人可都是识别假货的行家里手,——不,我定然会窘困不已。难道您不会窘困不已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又很想“吐舌头”。他的背上掠过一阵阵的寒颤。
“换了我,可不会这么干,”他从远处谈起,“换了我,就会如此兑换:最初换到的那一千卢布,反反复复地点数它四遍,每张钞票都要仔仔细细地加以检查,然后点数另一千卢布;开始是一张一张地点数,数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对着光亮看它一阵,再翻过一面,对着光亮又看一阵——不是假的吧?并说:‘我真担心,我有一个女亲戚前两天就这样损失了二十五卢布’;并且当即把经过讲说一番。开始点数第三千卢布了,——不,请原谅:我似乎觉得在第二扎一千卢布里,数到七百时没有数对,有点怀疑,于是丢下第三扎,又去点数第二扎,——整个五千卢布就依此法点数完。全部点数完之后,我从第五扎和第二扎里各抽出一张钞票,又对着光亮看它一阵,又表示怀疑,‘请换一张吧’,——把那个办事员直搞得精疲力竭,满头大汗,已经不知道如何把我打发掉才是!最后终于都点数完了,走出门口,却又推门回来——不,请原谅,我又回来了,问个什么问题,要求给予解释,——换了我,就这么干!”
“啊呀,您说了些多么可怕的事啊!”扎苗托夫笑眯眯地说。“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要这么干,准会栽跟斗。干这种事,我对您说,依我之见,不只是我和您,即便精于此道的亡命之徒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无须到别处去找——例子眼前就有:我们管区有个老太婆被人杀害了。看得出来,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顾任何危险,玩命作案,只是奇迹出现,他才侥幸逃脱,——然而他的双手还是发抖了:财物未能全部偷走,没能承受得住;从案情可以看出……”
拉斯科尔尼科夫仿佛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您快去抓他呀,现在就去!”他高叫起来,幸灾乐祸地挑唆扎苗托夫。
“行啊,会抓住的。”
“谁?是您吗?您去抓他?您会累得晕头转向!这就是您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不是有人突然挥金如土?本来身无分文,可突然却花钱如流水,——怎么还会不是他呢?就此而言,假若随便哪个小孩子照此办理,您定会受骗!”
“问题恰恰在于,他们总是如此干,”扎苗托夫答道,“这人极其狡猾地杀了人,胆大地玩儿命,而后来马上就在酒馆里被逮捕归案。就是在花钱如流水的时候被逮捕的。这些人并非总是像您这般狡猾。当然喽,您是不会到酒馆里去的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皱起双眉,专注地看了看扎苗托夫。
“您看来人心不足啰,还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如何行事吧?”他不满地问道。
“倒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定地、郑重其事地回答。他说话的口气和目光不知怎的变得过于严肃。
“很想吗?”
“很想。”
“好。我当然会这样行事。”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说道,又突然把自己的脸挨近扎苗托夫的脸,又直盯盯地看着他,又是窃窃私语般说了起来,这次竟弄得扎苗托夫哆嗦了一下。“换了我,就会这么行事:我会拿着钱和东西,赶忙离开那里,决不到处瞎跑,而是马上寻找一个荒僻的地方,那里只有几道围墙,几乎人迹罕至,——这是一个菜园子或诸如此类的地方。我事先就看中了那个地方,就在那个院子里,在一道围墙旁边的角落里,有一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石头,或许从修建房子那天起就放在那里了;我会把这块石头搬起来——在它下面一定有一个坑,——并且把所有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放好以后,我就把石头推回去,让它原模原样地躺着,再用脚把周围的土踩实,这才离去。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去取它——哈,您就找去吧!一切都无踪无影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何也几乎窃窃私语般地说道,并且不知为何突然从拉斯科尔尼科夫身边挪远一些。拉斯科尔尼科夫两眼灼灼放光;面色惨白;他的上嘴唇哆嗦了一下,接着便颤抖起来。他俯身向扎苗托夫,尽可能地挨近他,嘴唇翕动不已;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样过了大约半分钟;他对自己在做什么心知肚明,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句惊心动魄的话,仿若当时那个门钩,在他的唇边剧烈跳荡: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马上就要冲口而出了,马上就要蹦口而出了!
“假如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死的,那又怎样呢?”他猝然说出口来——但立即清醒过来。
扎苗托夫诧异莫名地看了看他,面色倏然白得像桌布一样。他苦笑得脸都扭歪了。
“难道这有可能吗?”他用低得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您承认吧,您相信了?是吗?难道不是吗?”
“完全不是!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连忙说道。“终于逮着了!小麻雀被逮着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足见您此前是相信过的了,对吧?”
“根本就不是如此!”扎苗托夫大叫起来,显然感到颇为窘困,“您这是故意吓唬我,以便使我上当吗?”
“如此说来,您不相信啰?那天我离开警察分局办公室以后,你们背着我又说了些什么来着?我昏倒以后,为什么火药桶中尉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喊了一声伙计,并且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伙计一边跑上前来,一边回答。
“再给你二十戈比小费。瞧,这有多少钱哪!”他把那只拿着钞票、颤抖不已的手伸向扎苗托夫,“红票子,还有蓝票子[189],一共二十五卢布。从哪里弄来的呢?这身新衣服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您清楚地知道,我是一文不名的!女房东大概已经被你们传讯过了……哼,够啦!Assez cause[190]!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他走出小酒馆,被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搞得浑身发抖,在这种感觉中同时也多少包含着某些无可遏制的快感,——不过他郁郁不乐,疲惫不堪。他的脸是扭曲的,好像一场疾病刚刚发作过似的。他的倦意越来越浓。刚才他突然恢复得神旺气朗,但随着最初的一阵冲动,随着最初的怒火中烧,以及这种怒火的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急速衰退了。
而扎苗托夫,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又在原处坐了好久,默默思索了好一阵。拉斯科尔尼科夫无意之中改变了他对某个问题的全部看法,并使他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真是个大笨蛋啊!”他断然作出结论。
拉斯科尔尼科夫刚打开通向街上的门,就突然与在台阶上正要进门的拉祖米欣撞在一块了。两人甚至仅隔一步之遥,却谁也不曾发现对方,因而几乎两个脑袋碰个正着。他们俩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拉祖米欣惊讶不已,然而突然间,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射着。
“嘿,原来你在这里!”他放开嗓子大喊道,“从床上溜跑了!而我甚至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找遍了!娜斯塔西娅为了你差点没被我狠揍一顿……而你却在这里!罗季卡[191]!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得完完全全说实话!说实话吧!听到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大家全都让我厌烦透顶,我想独自一人待着。”拉斯科尔尼科夫平心静气地答道。
“独自一人?在你连路都还走不稳,脸还像块麻布那样雪白,气喘吁吁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里干什么?赶快说实话!”
“放我走!”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就想从他身旁走过去。这一下可让拉祖米欣怒不可遏了:他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放你走?你竟敢说:‘放我走’?你知道我现在要如何对付你吗?我要抱住你,用绳子捆起来,夹在腋下,弄回家去,锁在屋里!”
“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轻声轻气,看来十分心平气和地说,“难道你不曾看见,我不愿接受你的恩惠吗?何必要把恩惠强加于……那些鄙夷它的人呢?特别是强加于那些认为这使他痛苦不堪的人呢?你为何要在我刚刚发病的时候找到我呢?说不定我倒很高兴一死了之呢!哦,难道我今天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厌烦透顶!你果真愿意以折磨人为乐吗?请你相信,这一切确实对我恢复健康大有妨害,因为这是接二连三地惹我生气。你知道,佐西莫夫刚才走掉,就是为了不让我生气。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就别管我了吧!而且,你有什么权利强行控制我的自由?难道你竟会看不见,我现在说话时,头脑是完全清醒的吗?我用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我求求你,请你教教我,才能使你不再缠着我,不再给我施恩惠?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鄙俗低贱,只是请你们大家都别再管我,看在上帝面上,别再管我!别再管我!别再管我!”
他开始说话时颇为平静,因为预先感到了倾泻满腔怨愤的那种快乐,然而说到最后,却变得怒火万丈,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不久前同卢仁说话时一个样。
拉祖米欣站了一会,略一踌躇,放开了他的手。
“滚啊,见鬼去吧!”他轻言细语几乎是沉思般地说。“且慢!”拉斯科尔尼科夫刚刚挪步,他又突然吼了起来,“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你们大家统统都是——空谈能手和吹牛大王!你们只要尝到一点苦味——马上就会像母鸡生蛋一样,咯咯地叫唤个不停!甚至这种事你们也要拾人牙慧,剽窃别人的话。你们身上毫无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是用鲸蜡膏做成的,浑身流淌的并非血液,而是乳浆[192]!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相信!最为主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站——住!”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又举步要走,他倍加激怒地大吼起来,“你给我听完!你已知道,今天大家准备祝贺我的乔迁之喜,到我家一聚,也许现在已经去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才回去过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傻瓜,不是一个蠢得无以复加的傻瓜,不是目空一切、与世隔绝的傻瓜……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一个可爱的聪明人,但你也是一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一个傻瓜,今天你最好还是到我那里去,坐上一个晚上,总要强过你在马路上白白地磨破鞋底。既然你已经出了门,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一把软柔柔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就有……喝杯茶,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反正就躺在我们中间……佐西莫夫也会来。你去吧,好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很不耐烦地吼叫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你在这方面可真是一窍不通……我像这样和别人吵架足足有过一千次,后来又和好如初了……当你感到愧疚了——就回去找那个人!那么就请你记住了,波钦科夫公寓,三楼……”
“拉祖米欣先生,为了得到布施恩惠给别人的乐趣,你也许让人痛揍一顿也心甘情愿吧。”
“揍谁?揍我?谁只要胆敢轻举妄动,我就拧下他的鼻子!波钦科夫公寓,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寓所……”
“我不会来的,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过身去,走开了。
“我敢打赌,你必定会来!”拉祖米欣追着他的背影喊道。“否则,你……否则,我就不再把你当朋友了!等一等,喂!扎苗托夫在那里吗?”
“在那里。”
“你看见了?”
“看见了。”
“并且谈了话?”
“谈了话。”
“谈了些什么?唉,见你的鬼去吧,也许,还是别说的好。波钦科夫公寓,四十七号,巴布什金寓所,千万记住!”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并且在街角转了一个弯。拉祖米欣沉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把手一挥,走进屋里,然而在楼梯当中又停住了脚步。
“活见鬼!”他继续沉思,但几乎说出声来,“他说话倒是颇有理智,不过似乎……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看,佐西莫夫担心的正是这个!”他用一根手指敲了一下前额。“唉,如果……哟,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他孤零零地走呢?也许会淹死的……嗨,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转身飞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尔尼科夫,然而他早已毫无踪影了。他啐了一口,箭步如飞地跑回“水晶宫”,赶忙向扎苗托夫了解情况。
拉斯科尔尼科夫笔直走向某桥,站在桥中间的栏杆旁,用两个胳膊肘支在栏杆上,极目远望。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觉得虚弱至极,勉勉强强才走到这里。他多想找个地方坐上一坐,或者就在街上躺上一躺。他躬身对着水面,机械地望着夕阳的最后一抹粉红色反光,望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逐渐模糊的排排房屋,望着左岸滨河街某处顶楼上一个遥远的小窗户,夕阳的余晖刹那间照射在小窗户上,使它红焰腾炽,闪闪发光。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得青黑的河水,而且似乎是在细细端详。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在他的眼前开始旋转起来,房屋也动将起来,行人、堤岸、马车——周围的一切都旋转着,舞蹈着。突然他哆嗦了一下,也许拯救他免于再一次昏倒的,是一个古古怪怪、丑陋不堪的幻象。他觉得,有个人紧挨着他并排站着,就在他的右边;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妇女,头上戴着头巾,椭圆形的脸焦黄而枯瘦,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并微微发红。她直愣愣地望着他,但显然是视而不见,更没发现任何人。突然她用右手撑住栏杆,抬起右腿,跨过栏杆,然后又把左腿跨过去,飞扑进运河。灰暗的河水浪花四溅,眨眼间便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过不多久,那个沉没的女人又浮上水面,随着急流无声无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浸在水中,背部朝上,蓬乱不堪的裙子在水里鼓胀得像个枕头。
“有个女人跳河了!有个女人跳河了!”数十个声音一齐喊了起来;人们纷纷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围观者,桥上的人都一窝蜂涌聚到拉斯科尔尼科夫四周,紧挨着使劲从后面挤他。
“上帝啊,这不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吗!”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上帝啊,救救她吧!好心的大爷,救她上来吧!”
“叫条小船来!叫条小船来!”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喊道。
然而再叫小船是多此一举了:一个警察沿着码头的台阶跑到河边,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身上的大衣和靴子,纵身跳入水中。没有太费事:投河的女人已经被河水冲到离码头仅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用左手成功地攥住了一个同伴伸给他的长竿,投河的女人转眼间就被拉了上去。他们把她放到码头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就苏醒过来,抬起身子,坐了起来,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响,一双手下意识地在湿漉漉的连衣裙上乱擦一气。她闷声不响。
“她都醉傻了,上帝啊,她都醉傻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哭诉着,她已经来到了阿芙罗西尼尤什卡的身边,“前两天她也想上吊,是从绳子上救下来的。刚才我去小铺子买东西,留下一个小姑娘看着她,——瞧,这就出事了!她是个普通市民,上帝啊,我们的一个普通市民,就住在附近,从边上数第二栋房子,就在那里……”
人们四散走了,警察还在照料着投河的女人,有人大声交谈,提到了警察分局……拉斯科尔尼科夫以一种漠然置之、无动于衷的奇怪心情看着这一切。他感到恶心。“不,可恶……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又补上一句,“有什么好等的呢。这是什么,警察分局……而扎苗托夫为何不在警察分局?警察分局九点多钟还在办公呢……”他转过身来,背朝着栏杆,环视着四周。
“就这么样了!走吧!”他毅然决然地说,从桥上走了下来,往警察分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里是空荡荡又冷凄凄的。他什么都不愿想。甚至连烦恼也无影无踪了。他刚刚从家里出来时,力图“结束一切”的那股勃勃生机,现在早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
“也好,这也是一条出路!”他一边慢慢腾腾、无精打采地走在滨河街上,一边心里想着,“我还是要了结此事,因为我希望了结……然而,这是出路吗?反正一个样!一俄尺大的空间总是会有的,——嘿!不过,这算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这就是结局?我是告诉他们,还是不告诉呢?唉……真见鬼!再说,我也累了:马上找个什么地方躺上一躺或者坐上一坐吧!最羞愧的是愚蠢透顶。但对此我毫不在乎。呸,脑瓜子竟会冒出这么多的愚蠢想法……”
到警察分局去,必须笔直朝前走,在第二个拐弯处往左拐:它与这里相距仅仅几步路。然而,走到第一个转弯处时,他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下,便拐进了一条小胡同,绕着弯儿,穿过两条街道,——也许是没有任何目的,而也许是为了赢得一点时间,哪怕是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盯着地面。忽然似乎有人在他耳边悄声细语着什么。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的大门旁边。从那个晚上起,他就再也不曾来过这里,也不曾从这里经过。
一种无可抗拒也无法解释的欲望控制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入右边第一个入口,开始沿着熟悉的那道楼梯走向四楼。又窄又陡的楼梯上黑乎乎的。在每一层楼梯的平台上,他都要站上一会,好奇地四处张望一阵。在第一层楼的平台上,一个窗户的窗框完全拆掉了:“当时还没有拆呢。”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干活的那套房间:“挂了锁;门也重新刷过油漆;这就意味着,即将出租。”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就是这里!”让他疑惑莫解的是:这个套间的门大开着,屋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是百分之百地出乎他的意料的。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登上最后几级楼梯,进入了那个套间。
这个套间也在重新装修;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也使他吃了一惊。不知为何他总以为,他将看到的一切依然原封未动,一如他离去时那样。也许,甚至连那两具尸体都还照旧躺在地板上的原处。现在却是:四壁空空,没有任何一件家具;真是奇怪啊!他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
总共只有两个工人,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年龄稍大,另一个则年轻得多。他们正把印有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糊在墙上,以代替原来那些黄焦焦、烂兮兮的旧墙纸。拉斯科尔尼科夫不知为何很不喜欢这样;他用敌意的眼光看着这些新墙纸,似乎为这种风光殊异式的变化深感遗憾。
那两个工人显然是耽搁了下班的时间,现在正急匆匆地卷着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到来几乎不曾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交叉着双手,细听着他们说话。
“她一大早就来找我,”那个年龄大的对那个年龄小的说道,“大早大早的就来了,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说:‘你干吗对我大献殷勤,干吗在我面前扭扭捏捏?’她说:‘季特·瓦西里耶维奇,从今天起,我愿意完全听您吩咐。’事情就是这样!她打扮得那份漂亮啊:就像时装杂志上一样,简直跟时装杂志上一模一样!”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个什么呀?”年轻的那个问道。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那么一些彩色图画,每个星期六都从外国邮寄给这里的裁缝,教给人咋样穿衣打扮,男人穿啥衣服,女人穿啥衣服。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大多穿腰部打褶的大衣,而女装那一部分,老弟,上面画的全是妖艳艳的女人[193],你就是把她们全送给我,我还嫌少呢!”
“在这个彼得堡啊,真是没有啥东西没有的!”年轻的那个迷醉地高叫起来,“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个,我的老弟,什么东西都有。”年纪大的那个以教训的口气总结般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起身来,走进另一间屋子,那里以前摆着一只箱子、一张床铺和一个五屉柜;他觉得屋子里没有了家具,显得小得可怜。墙纸依旧未变;角落里的墙纸上分分明明地显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看了一眼,又回到窗前。年龄大的那个工人斜眼注视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面向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身来,走到前室,抓住门铃的拉绳,拉了一下。还是那个门铃,还是那种白铁皮的丁零声!他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边凝神细听,边回忆着。过去那种痛苦得可怕的、无法形容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地浮现在眼前,门铃每响一次,他就哆嗦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愉快。
“您到底有什么事?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面前,高声问道。拉斯科尔尼科夫又走进屋里。
“我想租套房子,”他说,“先来看一看。”
“没有谁在夜间租房子的,再说,您该同看门人一块来。”
“地板已冲洗干净了;还刷油漆吗?”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血没有了吗?”
“什么血?”
“老太婆同她的妹妹就在这里被人杀死了。这里本来是有一大摊血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个工人惊慌不安地叫了起来。
“我?”
“正是。”
“你真想知道吗?……我们到警察分局去,在那里我会告诉你。”
两个工人疑惑莫解地望着他。
“咱们该走了,已经耽搁了。咱们走,阿廖什卡。门可得锁上,”年龄大的那个工人说道。
“哦,咱们走吧!”拉斯科尔尼科夫平心静气地答道,说着领先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下了楼梯。“喂,看门的!”走到大门口时,他大声喊道。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观望着过往的行人:两个看门人,一个娘们,一个穿长衫的小市民,还有一个什么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径直走向他们。
“您有什么事?”看门人中的一个问道。
“你到警察分局去过吗?”
“刚去过。您有什么事吗?”
“那里有人吗?”
“有啊。”
“副局长也在那里吗?”
“那时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站在他们身旁,沉思默想着。
“他是来看房子的。”年龄大些的那个工人走近前来说。
“什么房子?”
“就是我们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说:‘干吗把血冲洗掉了?’还说:‘这里发生过一件凶杀案,可我来租这套房子。’他还动手拉响门铃,绳子都差点拉断了。他还说:‘咱们到警察分局去,在那里我会说出一切。’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们。”
看门人莫名其妙地皱紧双眉,仔细打量着拉斯科尔尼科夫。
“您到底是什么人?”他颇为严厉地喝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尔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而现在住在希尔公寓[194]第十四号房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胡同里。你可以去问看门人……他认识我。”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这些话时,显得颇有点萎靡不振和心不在焉,他并未把头转过来,只是凝望着夜色渐浓的街道。
“您到底干吗要去那套房间?”
“看看哪。”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把他抓起来,送到警察分局去吧?”那个小市民突然掺和着插了一句,接着就住口不言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头斜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然后用同样慢悠悠、懒洋洋的声音说道:
“咱们走吧!”
“就把他带走!”那个小市民壮起胆子接住话茬,“他干吗老是想着那件事,莫不是心里有鬼,啊?”
“喝醉没喝醉,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工人嘀嘀咕咕着。
“您到底有什么事?”看门人当真怒气冲冲了,他又大声喝问道,“你干吗阴魂不散地缠人?”
“你害怕到警察分局去吗?”拉斯科尔尼科夫嘲讽地对他说。
“害怕什么?你干吗老是阴魂不散?”
“无赖!”那个娘儿们大叫一声。
“还跟他啰唆什么,”另一个看门人大声吼道,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胸膛,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滚!……实在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揪住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肩膀,猛地把他往街上一推。拉斯科尔尼科夫差点摔了个跟头,但是没有跌倒,他挺直腰板,一声不吭地看了看所有的围观者,便向前走去。
“这人真怪。”那个工人说。
“如今的人都变得古古怪怪的。”那个娘儿们说。
“还是该把他扭送到警察分局去。”那个小市民加上一句。
“管他干吗,”那个五大三粗的看门人断然说道,“完全是个无赖!明摆着是来找碴儿的,你只要一理他,他就缠得你脱不了身……我们见过!”
“那么,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拉斯科尔尼科夫思索着,他站在十字路口的马路正中,张望着四周,似乎在等待着某人下达最后的指令。然而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半缕的反应;一切都像他脚下踩着的石头一样冷漠无情,死气沉沉,对他来说,死气沉沉,只是对于他一个人……突然,在相距两百步的远处,在街道的尽头,透过愈来愈浓的夜色,他发现有一大群人,并且听到了谈话声,叫喊声……人群中间停着一辆轻便马车……一星灯火在街道中闪闪烁烁。“这是怎么回事呢?”拉斯科尔尼科夫转弯向右,朝人群走去。他今天似乎对任何事都要操心一番,想到这点,他不禁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早已确定去警察分局,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七
街道当中停着一辆豪华的贵族轻便四轮马车,车前套着两匹灰色的烈马;乘客已经走了,车夫本人也从座位上爬了下来,站在旁边;马的笼头被人抓住了。四周挤集着一大群人,几个警察站在最前面。其中一个警察提着一盏点着的马灯,正俯身用马灯照着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什么东西。大家议论着,呼叫着,叹息着;车夫似乎感到莫名其妙,口里不时重复着:
“真倒霉!上帝啊,真倒霉啊!”
拉斯科尔尼科夫使劲挤进了人群里面,终于看到了那个引起所有这些忙乱和好奇的对象。一个刚才被马踩伤的人躺在地上,看来已经昏迷不醒了,他穿得十分褴褛,但却是“高贵的”装束,他全身都浸在血泊中。脸上,头上鲜血淋漓;整个面孔都给踩坏了,皮都撕掉了,完全改变了形状。显然,伤势不轻。
“上帝啊!”车夫哭诉道,“这怎么提防得了呢!要是我车赶得太快,或者没有向他吆喝,那还可以怪我,可是我赶得不急不慢,平平稳稳啊。大家都看见了:别人赶得好,我也一个样呀。喝醉的人连蜡烛都放不稳——这是谁都知道的!……我看见他横过马路时摇摇晃晃,差一点摔到地上,——我就吆喝了一声,跟着又吆喝一声,一连吆喝了三声,还勒住了马;可是他对直撞倒在马蹄底下!要么是有意的,要么就是喝得醉傻了……马是小马,容易受惊,——猛地朝前一拉,而他大叫一声——马儿就更慌张了……这就遭殃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人群中有人高声做证。
“他吆喝过,这是真话,向他吆喝了三次。”另一个声音应和着。
“确确实实吆喝了三次,大家都听到的!”第三个声音叫道。
不过车夫没有十分沮丧,也并不过分惊恐。显而易见的是,这辆马车的主人有钱有势,他正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警察当然已充分考虑到这一情况,会挖空心思妥善解决这场车祸。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受伤的人送到警察分局,然后再送到医院。可没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挤近前来,更近地俯下身去。突然灯光照亮了那个不幸者的脸庞;他认出了他。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一边挤向顶前面,一边高声叫着,“这是一位退职的官员,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他就住在这里附近,住在科泽尔公寓……赶快请医生!我付钱,瞧!”他从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让一个警察过目。他心急如焚。
警察感到十分满意,因为有人认出了被踩伤的人是谁。拉斯科尔尼科夫向他们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明了自己的住址,并且极力劝说警察赶快把昏迷不醒的马尔梅拉多夫送回家去,仿若事关自己的亲生父亲。
“就在这里,只过去三栋房子,”他热心张罗地说,“科泽尔公寓,一个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他刚才大概喝醉了,正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那里就是他的家,有妻子,几个孩子,还有一个女儿。送医院还得耽误一时半会儿,而这里,这幢房子里肯定有医生!我付钱,我付钱!……在家里到底有亲人照料,马上就会进行抢救,要不,还没送到医院,他就会死掉……”
他甚至已经把钱不露痕迹地塞到警察手里;其实事情是明之又明,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在这里可以就近抢救。受伤的人被抬了起来,送往家里;有几个自告奋勇的帮忙者。科泽尔公寓仅只三十步路。拉斯科尔尼科夫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受伤者的头部,一边指引着道路。
“朝这里走,朝这里走!上楼梯的时候,要把头部向上;转个弯……这就对啦!我付钱,谢谢。”他喃喃地说着。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像往常那样,一有空闲,便立即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踱来踱去,来来回回地从窗子旁走到火炉旁,一边自言自语,咳个不休。近来她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多地和自己的大女儿、十岁的波莲卡谈话,波莲卡虽然有很多事情还听不懂,但她却十分明白,母亲需要她,因此她那双聪慧的大眼睛总是注视着母亲,尽力装出什么都懂的神态。这一次波莲卡正在给不舒服了整整一天的小弟弟脱衣服,以便他躺下睡觉。小男孩正等着给他换衬衣,换下的衬衣必须在夜里洗干净,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向前伸着两条小腿,脚后跟紧紧地并在一起,脚尖朝两边分开。他噘着小嘴,瞪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妈妈和姐姐说话,那副姿态和所有那些乖孩子通常临睡前让人脱衣时如出一辙。一个比他更小的女孩,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站在屏风旁,等着轮到给自己脱衣。通向楼梯的门没有关上,为的是多少放出一些从其他房间涌来的一团团烟草的烟雾,这个可怜的、身患肺病的女人总是被烟雾呛得痛苦不堪地久久咳嗽。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这个星期里似乎变得更加消瘦,脸颊上的红潮也比以前更加红艳。
“你不会相信,你也想象不到,波莲卡,”她在屋子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说话,“我们在你外公家的时候,生活过得多么快乐、多么豪华啊,而这个醉鬼却把我给毁了,并且也会把你们全毁掉!你外公是个五等文官,差不多就是省长[195]了;就只差那么一小步了,因此有许多人都来拜访他,说:‘伊万·米哈伊雷奇,我们已经把您当作我们的省长了!’当我……咳!当我……咳——咳——咳……噢,该死的生活啊!”她突然大叫一声,两手抓住胸口,想把痰咳出来,“当我……唉,在最后一次舞会上……在首席贵族的府邸……别兹泽梅莉娜娅公爵夫人一看到我,——波莉娅[196],后来,我和你爸爸结婚的时候,她还为我祝福呢,——立刻就问:‘这不是那个在毕业典礼上跳披巾舞的可爱姑娘吗?’……(破了的地方得缝补好;你去拿针来,照我教你的方法,马上缝补好,不然的话,明天……咳!明天……咳——咳——咳!……就会破——成一个大洞!——她拼命喊出声来……)当时还有刚从彼得堡来的宫廷侍从谢戈利斯基公爵……他邀我跳了一场马祖卡舞,第二天就打算来向我求婚;但是我亲自委婉地推辞了,我说,我的心早已属于另一个人了。这另一个人就是你的爸爸,波莉娅;你外公火冒三丈……水准备好了吗?唔,把衬衣递给我;长袜呢?……莉达,”她对小女儿说,“今天夜里你就别穿衬衣睡一夜吧;将就一夜吧……把长袜也放到旁边……一起洗……这个叫花子,怎么还不回来,醉鬼!衬衣都被他穿得像抹布了,全都烂兮兮的了……最好都一起洗出来,免得接连两个晚上受罪!上帝啊!咳——咳——咳——咳!又咳起来了!这是什么呀?”她看了一眼站在过道里的人群,以及不知抬着什么东西向她屋里直挤的人,不禁大喊起来。“这是什么?这抬着的是什么?上帝啊!”
“放到哪里啊?”当浑身鲜血、昏迷不醒的马尔梅拉多夫被抬进屋里后,一个警察打量着四周,问道。
“放到沙发上!直接放到沙发上,头部就放这里。”拉斯科尔尼科夫指示着。
“在街上被轧伤了!酒鬼!”有人在过道里叫嚷。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呆呆站着,脸色惨白,呼吸艰难。孩子们都吓坏了。小莉多奇卡突然大叫一声,扑进波莲卡的怀中,紧紧抱住她,浑身瑟瑟颤抖。
安顿好马尔梅拉多夫,拉斯科尔尼科夫便飞奔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跟前。
“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安心吧,不要惊慌!”他连珠炮似的说,“他在横过马路时,叫马车给轧伤了,您别担心,他会醒过来的,是我吩咐他们抬到这里来的……我到过你们这里,你记得吗……他会醒过来的,我付钱!”
“他如愿以偿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忽地大叫一声,扑向丈夫身上。
拉斯科尔尼科夫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并非那种动不动就一下子晕倒的人。眨眼间,那个不幸的男人头部下面垫上了一个枕头,而这是谁都还没有想到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开始给他脱衣,细细检查他的伤口,忙忙碌碌,毫不惊慌,她忘记了自己,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抑制住就要从胸中迸发出来的叫喊。
拉斯科尔尼科夫说服了一个人飞跑去请医生。原来医生住的地方仅隔一栋房子。
“我已经让人去请医生了,”他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强调说,“别着急,我付钱。有水没有?……给我一条餐巾,毛巾也行,就是要快;还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他只是受了伤,但没有死,请您相信……看医生怎么说吧!”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飞跑到窗前;那里,角落里的一把破椅子上,放着一只装满水的大瓦盆,本是准备夜里为孩子们和丈夫洗内衣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夜里常常亲手洗衣服,每星期至少两次,有时还要多些,因为他们已经穷得连换洗的内衣都没有了,全家大大小小每人都只有一件内衣,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不清洁简直无法容忍,宁肯等大家都上床睡觉以后,劳累不堪地亲手干这力不胜任的活儿,以便赶在天亮前把拉在屋里的绳子上的湿内衣晾干,让大家都穿上干干净净的内衣,而不愿看到家里人邋里邋遢。她依照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要求,端起那一盆水,刚要递给拉斯科尔尼科夫,却差点儿连人带盆一起摔倒在地。不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找到了一条毛巾,用水把它浸湿,开始擦洗马尔梅拉多夫那血迹斑斑的脸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旁边,痛苦地喘着粗气,双手紧紧地压着胸口。她自己也需要救护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醒悟,他让人把受伤的人抬到这里来,也许大错特错了。那个警察也颇为疑惑地站在那里。
“波莉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着,“快跑去找索尼娅。要是她不在家,对邻居说也是一样,告诉她爸爸被马踩伤了,让她马上到这里来……一回家就来。快去呀,波莉娅!给,扎上头巾!”
“用一百倍的力气跑!”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突然大喊一声,喊完这一句,他又像原来那样挺直身子,闷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瞪着双眼,脚后跟朝前,脚尖向两边分开。
屋子里人挤得满盈盈的,连苹果掉下来都没处搁。大部分警察都走了,只有一个暂时还留在这里,他费劲地把从楼梯上涌进来的人又赶回楼梯上去。但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所有房客几乎都从里面的房间一群群涌了出来,最初还只是挤在门口,后来却热热闹闹地一窝蜂涌进屋子当中。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得怒火冲天。
“人都要死了,总得给他点安宁吧!”她对着那群人大叫着,“倒像看戏似的!还叼着烟呢!咳——咳——咳!戴好帽子再进来吧!……还真有个人戴着帽子呢……滚出去!对死者至少也该有点尊敬吧[197]!”
咳嗽使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那示威性的大叫却产生了效应。显然他们都有点怕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房客们都怀着一种奇怪的内心满足之感相继鱼贯退回到门口。当某人突如其来地不幸临身,即使他的至亲好友也会毫无例外地产生这种心理,尽管他们怀着极其诚挚的同情和怜悯。
不过,从门外也传来了谈话声,有人谈到了医院,并且认为不该在这里徒劳无益地搅得四邻不安。
“死都不容许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叫着,冲向门口,打开房门,以便痛骂他们一顿,但在门口却撞上了利佩韦赫泽尔太太,她刚刚听说这件不幸的事,马上跑来维持秩序。这是一个酷爱吵架而又蛮不讲理的德国女人。
“哎呀,我的上帝!”她双手一举一拍地说,“您那个酒鬼丈夫被马踩伤了。快送他上医院!我是房东!”
“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请您记住您说的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傲地说(她同女房东说话一向语气高傲,以便让她的“言行符合自己的身份”,即使此刻她也不愿放弃这种乐趣),“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
“我最后一次告诉您,您可永远也别再胆敢叫我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了;我是阿玛莉-伊万!”
“您不是阿玛莉-伊万,而是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198],因为我并非您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那类下流无耻、阿谀逢迎的人,此刻他正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传来了笑声和喊声:‘吵起来了!’),因此我会永远管您叫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虽然我实在搞不清楚,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已亲眼看到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什么事了:他就要死了。请您马上关好这道门,别放任何人进来。至少也得让他安安宁宁去死吧!否则,我向您保证,明天总督大人就会知道您的行为。我当姑娘的时候,公爵就已认识我了,而且他对谢苗·扎哈罗维奇颇有好感,还帮过他不少次忙呢。大家都知道,谢苗·扎哈罗维奇有很多朋友和靠山,只是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倒霉的弱点,主动疏远了他们,然而现在(她指了指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有一位慷慨的年轻人在帮助我们,他家财万贯,广有交际,在他很小的时候,谢苗·扎哈罗维奇就认识他了,请您相信,阿玛莉娅·路德维希娜……”
所有这些话都说得像放连珠炮似的,而且越说越快,但一阵咳嗽猝然打断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滔滔雄辩。这时那个气息奄奄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赶忙跑到他的身旁。受伤的人睁开两眼,但还认不出人,也没有意识,只是紧紧盯着俯身站在他跟前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深地吸一口气,很久之后才又吸一口气;鲜血红渗渗地溢出嘴角;汗水湿津津地沁满额头。他未曾认出拉斯科尔夫科夫,开始不安地转动眼珠。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用忧伤而严厉的目光望着他,眼里却泪珠潸潸往下直滴。
“我的上帝啊!他的整个胸口都给踩伤了!血淋淋的,血淋淋的呀!”她绝望地说,“得把他上身的内衣全脱下来啊!谢苗·扎哈罗维奇,要是能动,你就把身子稍微侧一侧。”她对他大声喊道。
马尔梅拉多夫认出了她。
“请神甫来!”他声音嘶哑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走到窗前,前额靠在窗框上,绝望地大叫一声:
“哦,该死的生活啊!”
“请神甫来!”短暂的沉默后,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又说道。
“已经派人——去——啦!”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他大声喊道;他听到喊声,便沉默下来。他用怯生生、愁戚戚的眼光寻找着她;她又回到他的跟前,靠近他头部站着。他安静了一会儿,不过时间很短。他的眼睛很快直望着小莉多奇卡[199](他的掌上明珠),她躲在角落里,发病般地瑟瑟颤抖,用自己那孩子气的惊讶的目光凝望着他。
“啊……啊……”他焦灼不安地指着她。他想说些什么。
“还想说些什么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问道。
“她光着脚!光着脚!”他用疯狂的眼光望着小女孩那双赤光光的小脚,嘟嘟囔囔着。
“你住——嘴——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呼呼地喊道,“你自己知道,她为什么光着脚!”
“谢天谢地,医生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兴地叫了起来。
医生走了进来,是个衣冠楚楚的德国小老头儿,他带着疑惑的神情四处张望;走到伤者跟前,号了号脉,又仔细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帮助下,解开鲜血浸透的衬衣,使伤者的胸部袒露出来。整个胸部被踩得惨不忍睹,血肉模糊,七凹八凸;右侧的几根肋骨折断了,左边,就在心窝上有好大一块青紫色的致命伤,这是马蹄重重践踏留下的痕迹。医生皱紧了双眉。警察告诉他,这个受伤的人给卷到了车轮底下,随着轮子滚动,在马路上又被拖了三十来步远。
“真让人吃惊,他怎么还能醒过来呢。”医生悄悄地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耳语着。
“您说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
“眼看就死了。”
“难道没有一点希望了?”
“一线希望都没有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而且头部也受了致命伤……唔,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是白费力气。再过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必死无疑。”
“那么您最好还是放一下血吧!”
“好吧……不过我预先告诉您,这完全是徒劳无益。”
这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过道里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来,门口出现了一位拿着圣餐[200]的神甫,一位白发苍苍的小老头儿。伤者还躺在街上的时候,警察就去请他了。医生立即把座位让给他,并意味深长地同他交换了一下目光。拉斯科尔尼科夫恳请医生再稍等片刻。医生耸耸肩,就留下来了。
大家都向后退去。忏悔礼进行了不多大一会儿。奄奄一息的人对这件事未必十分清楚;他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抱起莉多奇卡,又把小男孩抱下椅子,然后走到炉子旁边的墙角里跪下,并让两个孩子跪在她的前面[201]。小女孩只是瑟瑟发抖;小男孩则光着膝盖跪在地上,从容不迫地抬起一只小手,规规矩矩地从肩部到腰部画了一个大十字,还磕了一个响头,看来,这使他感到了某种特殊的乐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紧咬嘴唇,强忍住眼泪;她也在祈祷,时而把小男孩的衬衣拉正一些,时而又从抽屉柜里拿出一块三角头巾,披在小女孩过分裸露的肩上,但她做这些的时候,仍然跪在地上,并继续祈祷。这时里面几间屋子的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过道里的观众越挤越多,密密麻麻,整幢房子的房客都挤集在这里,不过他们都不曾跨过屋子的门槛。只有一个蜡烛头照亮着这整个场景。
这时跑去叫姐姐的波莲卡,穿过过道里的人群,飞快地挤了进来。由于跑得太快,她进来后仍然气喘吁吁,她摘下头巾,用目光寻找着母亲,然后走到她跟前说:“姐姐来了!在街上碰见她了!”母亲也把她按着跪在自己身旁。一个姑娘静悄悄、怯生生地从人丛里挤了进来,她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贫困、破烂、死亡和绝望中间,令人惊异不已。她也穿着破衣烂衫;她的衣服都是便宜货,但却打扮得像街头的妓女,依照她那个特殊社会里形成的趣味和习惯,并且带有明目张胆、恬不知耻的目的。索尼娅在过道门口止步不前,未曾跨过门槛,她惘然若失地张望着,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并且忘记了自己穿着的那件转手四次才买到、在这里极不成体统的花绸子衣服,绸衣的后襟长得可笑,也忘记了那条把整个房门都堵住了的过分宽大的钟式裙,忘记了那双浅色的皮鞋,忘记了那把夜里毫无用处、但却依然带着的奥姆布列尔[202],更忘记了那顶插着一根红艳艳的羽毛的、滑稽可笑的圆顶草帽。在这顶轻浮地歪带着的圆顶草帽下面,露出一张瘦条条、白煞煞、惶惶不安的小脸,嘴巴大张着,两只眼睛因惊吓而直瞪瞪的。索尼娅身材纤小,大约十八岁,人虽瘦弱,却是一个长着一双美妙动人的浅蓝色眼睛、相当好看的金发女郎。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床铺,望着神甫;由于如飞奔来,她也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风言风语大约传进了她的耳朵。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门槛,进到屋里,不过仍然站在门口。
忏悔和圣餐仪式都已结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再次走到丈夫床前。神甫退了出来,临走之前,说了几句话,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表示告别,加以安慰。
“我往哪里安置这些孩子啊?”她指着那些孩子,尖刻地、愤怒地打断了神甫的话。
“上帝是仁慈的,寄希望于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帮助吧!”神甫说。
“哼——哼!仁慈,就是不管我们!”
“这样说是罪过啊,罪过,夫人。”神父摇着头说。
“难道这不是罪过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指着生命垂危的人说。
“也许,那些无意中酿成惨祸的人,会同意给予你们赔偿的,至少是赔偿失去的收入……”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挥了挥手,气愤愤地嚷道,“为什么要赔偿?他可是自己喝得醉醺醺的,钻到马肚子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带来过收入,而只带来痛苦!就是他,这个醉鬼,把什么都换酒喝光了。他常常偷走我们的东西,送到小酒馆里去,他自己的一生和我的一生就在小酒馆里给毁了!他就要死了,真是谢天谢地!损失就会少多啦!”
“对临死的人应该宽恕,说这种话真是罪过,夫人,这种情绪可是大大的罪过!”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来在伤者身旁忙忙乎乎,喂他喝水,给他擦去头上的汗水和血迹,把枕头摆正,不时抽空转头和神甫谈上几句。这时,她竟突然气势汹汹地对神甫说:
“唉,神甫呀!这全是废话!什么宽恕!要是他今天没被轧伤,回家时一定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有一件衬衫,穿得脏兮兮的,并且破烂不堪了,他可以倒头便睡,而我却得整夜不停地搓搓洗洗,洗他的破衣烂衫和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子外面晾干,天刚一放亮,就又得坐下来缝缝补补——我的一夜就是这样度过的!……还奢谈什么宽恕呢!我已够宽恕的了!”
一阵剧烈的可怕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在手帕上咳出一口痰来,拿给神甫看,另一只手痛苦地紧紧按住胸口。手帕上全是鲜血……
神父低下头去,默默无语。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处于濒死的最后状态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又俯身朝着他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老是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他艰难地转动着舌头,开始说出了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明白,他是想请求自己的宽恕,立即就用命令的口气对他大叫道:
“住——嘴——吧!用不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于是伤者闭住了嘴;然而就在这时,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到了门口,他看见了索尼娅……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她:她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谁?这是谁?”他突然用嘶哑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完全处于惊慌不安中,一双眼睛恐惧地望着女儿所站的门口,极力想支起身来。
“躺着!躺——着——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吼道。
但他以超乎寻常的力量用一只手把身子撑了起来。他疯狂地、直瞪瞪地望着女儿,望了好大一会儿,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他还从来不曾见过她如此打扮。忽然他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忍辱负重、伤心欲绝、穿戴时髦而又羞愧难当的女儿,她正温顺地等着轮到自己跟临终的父亲诀别。他的脸上出现了极端痛苦的表情。
“索尼娅!女儿!原谅我吧!”他叫了起来,试图向她伸出手去,但由于失去了支撑,扑通一声从沙发上脸朝下摔到了地板上;大家赶忙跑过去抬起他来,放回沙发上,然而他已快要咽气了。索尼娅软怯怯地叫了一声,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在她的怀抱中,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倒如愿以偿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着丈夫的尸体,高声说道,“唉,现在怎么办呢?我用什么来安葬他呢?又拿什么给他们,明天又拿什么给他们吃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开始对她说,“上个礼拜,您这位刚去世的丈夫向我讲述了他一生的经历和全部境况……请您相信,他在谈到您的时候,对您的崇敬溢于言表。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清楚地知道,他对你们全家人是多么忠诚,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他对您是特别尊敬和爱恋,尽管他有那个不幸的弱点,从那个晚上开始,我们就成了朋友……现在请允许我……聊表心意……以便对我的亡友略尽义务。这里……似乎是二十卢布,——如果这点钱能对你们有所帮助,那么……我……总之,我还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我,也许明天就会来……再见!”
他大步如飞地走出屋子,迅速从人群中挤到楼梯上;但在人群中突然碰到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他得知发生了惨祸,便亲自前来处理。从警察分局发生的那一幕以后,他们还不曾见过面,但尼科季姆·弗米奇一眼就认出了他。
“啊,是您?”他问拉斯科尔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医生来过了,神父也来过了,一切如常办理。请别过于打扰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就有痨病。如果可能,请多鼓励她……您确是个好心人,我知道……”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嘲笑地补上一句。
“然而您身上怎么沾上血迹啦。”尼科季姆·弗米奇说道,在灯光下,他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背心上有几处鲜红的血斑。
“对,沾上血啦……我全身都沾上血啦!”拉斯科尔尼科夫带着某种异样的神态说道,然后微微一笑,点一点头,向楼下走去。
他悄无声息、不急不慌地下了楼,浑身发着烧,却并不知道,心里充满了突然涌现的一种充沛而强大的生命力,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边无际的感觉。这种感觉完全类似于一个被判处死刑而又突然出乎意料地获得赦免的人的感觉[203]。楼梯下了一半的时候,回家去的神甫赶了上来;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声不响地侧身让他走到前面去,又和他默默无言地彼此点头示意。然而已经下到最后几级楼梯时,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有人在追赶他。这是波莲卡;她一边跑着追他,一边呼喊着:“喂!喂!”
他转身面向她。她跑到最后一段楼梯,停在他的面前,站在比他高一级的楼梯上。一道暗淡的光线从院子里照了过来。拉斯科尔尼科夫看清了小女孩那清瘦而可爱的小脸,这张小脸正向他微笑着,并且稚气十足地喜盈盈地望着他。她是带着使命飞跑来的,看来,她非常喜欢这一使命。
“喂,您叫什么名字?……还有:您住在那里?”她急急忙忙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他用双手轻按着她的双肩,带着某种幸福的表情望着她。他望着她时心里是那样乐悠悠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谁叫您来的?”
“是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小女孩答道,她笑得更灿烂了。
“我就知道,是索尼娅姐姐叫您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到我跟前,说:‘快跑,波莲卡!’”
“您喜欢索尼娅姐姐吗?”
“我最喜欢她啦!”波莲卡以某种特别坚决的口气说道,她的表情突然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您会喜欢我吗?”
他发现代替回答的是,小女孩的小脸渐渐凑近他,并且把丰满的小嘴唇天真地伸过来吻他。突然小女孩那两条像火柴棍一般纤瘦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哭泣起来,脸在他身上也越贴越紧。
“爸爸真可怜!”过了一会,她抬起泪水晶莹的小脸,用两手擦着眼泪,说道,“现今老是发生这种倒霉的事。”她出乎意料地又补上一句,神情特别庄重,每当孩子们突然想像大人一样说话的时候,总是极力装出这么一副神气。
“爸爸喜欢您吗?”
“他最喜欢我们之中的莉多奇卡,”她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毫无笑容,已经是一副十足的大人说话的口气,“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最小,还因为她总是生病,常常带糖果给她吃,而他教我们念书,教过我语法和神学,”她自豪地补充道,“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爸爸教我们,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是妈妈还要我学法语,因为我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龄了。”
“那么您会祈祷吗?”
“噢,那当然啦,我们都会!我早就会啦;我已经大了,经常自己单独默默祈祷,而科里亚和莉多奇卡跟着妈妈大声祈祷;先念一声‘圣母’,接着就是一段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并赐福给索尼娅姐姐吧,’接下来就是,‘上帝啊,求你宽恕并赐福给我们现在的爸爸吧。’因为我们的第一个爸爸已经死了,而现在这个是我们的第二个爸爸,我们也为那第一个爸爸祈祷。”
“波列奇卡[204],我叫罗季昂;以后什么时候请您也替我祈祷吧;‘还有你的仆人罗季昂’——只加这么一句就够了。”
“今后我一辈子都要为您祈祷。”小女孩兴冲冲地说,她突然又笑了起来,扑入他的怀中,又紧紧地抱住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地址,答应明天一定来。小女孩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他。当他走到街上时,已经十点多钟了。五分钟以后,他已来到了桥上,正好站在那个女人不久前跳河的地方。
“够啦!”他毅然决然、郑重其事地说,“滚开吧,幻象;滚开吧,臆造的恐惧;滚开吧,幽灵!……生命就是活着!难道我现在不是活着吗?我的生命并未和那个老太婆一块死亡!愿她在天国安息吧——够啦,老大娘,你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的王国……也是意志和力量的世界……现在咱们走着瞧吧!现在咱们来拼一拼吧!”他豪情万丈地补了一句,似乎他正冲着某种黑暗的势力说话,并且向它发出挑战[205],“然而我早已同意在一俄尺大小的地方生活了!”
“这会儿我身体十分虚弱,然而……看来,病已完全好了。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病必定会好的。巧极了:波钦科夫公寓就近在眼前。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我也一定要到拉祖米欣那里去……这场赌赛就让他赢了吧!……让他也开一开心——没关系,就让他高兴高兴!……力量,需要的是力量:没有力量你将一事无成;然而力量应该用力量去获得——对此他们却并不知道,”他骄傲而又自信地补充道,步履蹒跚地走下桥去。他内心的骄傲和自信每分钟都在增强;一分钟后,他已经变成了面貌一新的另一个人。但是,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让他发生这种判若两人的变化呢?连他自己也一点都不知晓;他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突然觉得他“可以活着,生命还存在着,他的生命并未和那个死去的老太婆一块死去”。也许,他作出这个结论还过于匆促,但他对此并未多想。
“然而我还要人家为仆人罗季昂祈祷呢,”这个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唔,但这是……以防万一啊!”他补充说,但又立刻嘲笑自己言行的幼稚。他的心情好得出奇。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拉祖米欣;在波特钦科公寓里大家都已知道这位新房客,看门人立即给他指明去处。刚走完一半楼梯,就能听到众声嘈杂,谈锋甚健。通楼梯的门洞开着,传来一阵阵叫喊声和争论声。拉祖米欣的房间相当大,有十五个人在聚会。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过道里停住了脚步。在这里的隔板后面,房东的两个女仆正在两把大茶炊旁忙着,张罗着一瓶瓶酒和大大小小的盘盘碟碟里的馅饼和下酒菜,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房里拿来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请他们去把拉祖米欣叫出来。拉祖米欣喜眉笑眼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了相当多的酒,尽管拉祖米欣几乎从来也不曾醉醺醺的,但这次却显而易见的是他已有几分醉意了。
“听我说,”拉斯科尔尼科夫匆匆说道,“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次赌赛你赢了,实在是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我无法进去了:我已虚弱得眼看就要倒下了。因此,只能说一声:你好,再见。明天请你到我那里去吧……”
“你听我说,我送你回家!你自己已经说了,你十分虚弱,那么……”
“那么客人们呢?这个满头鬈发的人是谁,就是刚刚探头往这里张望的人是谁?”
“这个人?鬼知道他是谁!大概是舅舅的熟人,也许是他自己来的……我请舅舅应酬他们;舅舅是个极其可爱的人;遗憾的是,你现在不能和他相互认识。不过,让他们大家见鬼去吧!他们现在根本不会想到我,而我也必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所以,老兄,你来得正好;再过两分钟,我也许就会对人拳脚相加了,真的!他们在胡说八道……你简直难以想象,人能够信口雌黄到什么程度!不过,怎么想象不到呢?难道我们自己不也经常信口开河吗?那就让他们现在胡说八道好了:以后就不会再胡说八道了……你稍坐一下,我去把佐西莫夫叫出来。”
佐西莫夫甚至是急不可耐地朝拉斯科尔尼科夫奔了过来;显而易见的是他怀有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他的脸色很快就变得和悦可亲了。
“赶紧睡觉,”他尽可能仔细地给病人作了检查后,断然说道,“不过临睡前要吃一包药。您愿意吃吗?我不久前配制的……一种药粉。”
“吃两包都无妨。”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他当即吃下了药粉。
“这太好了,你亲自送他回去,”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说,“明天怎么样,咱们明天看,而今天实在很是不错:和不久前几乎有天壤之别。活到老,学到老……”
“你知道咱们出来的时候佐西莫夫在我耳边悄声细语了些什么吗?”他们刚一走到街上,拉祖米欣就贸然说了起来。“老兄,我索性把什么都告诉你吧,因为他们全都是笨蛋。佐西莫夫吩咐我在路上随便同你聊一聊,也让你随便聊聊,然后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因为他有个想法……你……是个疯子,或者类似疯子。对此你自己想想吧!第一,你比他聪明两倍;第二,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么你对他头脑里的这种荒唐想法就会不屑一顾;第三,这一大团肥肉的本色当行是外科医生,现在却迷恋上了精神病。今天你与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使他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扎苗托夫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一切都说了,他做得对极了。我现在已经搞清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搞清楚了……唔,对了,简而言之,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已微感醉意……不过这没什么……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的确在他们的脑瓜子里产生了……你明白吗?也就是说,他们谁都不敢大声说出来,因为这个想法荒谬绝伦,尤其是在抓到那个油漆工以后,这一切就云开雾散,永无踪影了。然而他们这帮笨蛋究竟想干什么呢?我当时揍了扎苗托夫几下,——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说说,老兄;千万别说你知道这件事,就连稍稍暗示一下都不行;我发现,他很要面子;这是在拉维莎家里,——然而,今天,今天,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个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当时他利用了你在警察分局昏了过去这件事,但他自己后来也为此感到羞愧;因为我知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拉祖米欣酒后闲聊,说漏了嘴。
“我当时昏倒在地,是因为窒闷和那股油漆味。”拉斯科尔尼科夫说道。
“还用解释吗!而且不只是油漆味:你高烧了整整一个月呢;佐西莫夫就是证明!不过现在这孩子是多么失望,你简直难以想象!他说:‘我简直比不上这个人的一个小指头!’也就是说,比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老兄,他有时心地也很善良。然而教训,今天你在‘水晶宫’给他的这个教训,真是好极了!要知道,最初你可把他吓坏了,吓得他浑身颤抖!你几乎又使他对这个荒诞无稽的想法深信不疑,突然,——你向他伸出舌头:‘给,怎么样,让你逮着了!’棒极了!现在他已全线崩溃,彻底被打败了!你果然是个高手,对他们这些家伙就得这样。唉,可惜我当时未能亲临其境!现在他极其想见到你。波尔菲里也想同你结识……”
“可是……这个人也……可是他们为何要把我当作疯子呢?”
“实际上并不是把你当作疯子。老兄,看来,我对你说得太多了……你要知道,刚才他还惊讶不已呢,因为你只对这一件事兴趣颇浓;现在已弄清楚了,你为什么会兴趣颇浓;一切情况都了然于胸了……当时这件事对你刺激太大,再加上有病,两者一搅和……老兄,我有点醉了,鬼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是怎样的……我对你说:他迷恋上了精神病。不过你别把这当回事……”
足有半分钟,两人默默相对。
“喂,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开了口,“我想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刚刚在一个死人家里待过,一个官员死了……在那里我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他们……此外,刚才还有一个人吻了我,即使我杀过什么人,也会……总之,我在那里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着一根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是在胡说八道;我十分虚弱,请扶扶我……眼看就要上楼梯了……”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担忧地问道。
“头有点发晕,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极其多愁善感,极其多愁善感!像个女人……真的!你瞧,这是什么?你瞧!你瞧!”
“是什么吗?”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房间里有灯光,看见了吗?从门缝里……”
他们已经站在最后一道楼梯前面,停在女房东的门边,从下面确实可以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斗室里有灯光。
“真奇怪!也许是娜斯塔西娅。”拉祖米欣说道。
“她任何时候都不曾在这个时间到我的屋里去,而且她早已睡了,不过……对我来说反正一样!再见!”
“你怎么啦?我是送你回家的,就一同进去吧!”
“我知道,你想和我一起进去,但我想在这里与你握手告别。喏,伸出手来,再见!”
“你怎么啦,罗佳?”
“没什么,咱们走吧;你将作为证人……”
他们开始登上楼梯,一个念头在拉祖米欣的脑子里电光一闪:也许,佐西莫夫是对的。“唉!我对他胡言乱语,搞得他心神不宁!”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走到门口,他们突然听到屋里有谈话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拉祖米欣大叫起来。
拉斯科尔尼科夫抢先抓住门把手,把门大打开,门打开后,他却木然站在门口。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的沙发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半小时了。为何他竟对她们的到来感到几乎出乎意料呢,并且极少想到她们呢,尽管就在今天还得到消息,她们已经上了路,正在旅途之中,马上就要到达?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们争相询问娜斯塔西娅,此刻她还站在她们面前,并且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们。当听说他“今天逃跑了”,又是病魔缠身,而且从她的讲述中可以听出,他一定头脑迷糊,她们都吓得心悸魂飞!“上帝呀,他是怎么啦!”母女俩都以泪洗面,在这一个半小时的等待里,两人更是忍受了非凡的痛苦。
她们以一声欢天喜地、激情盈溢的高呼迎接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出现。两人一齐向他扑来。但他却死尸般地僵立着;一种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感觉仿若一声炸雷击中了他。他竟不曾抬起手来拥抱她们:手抬不起来。母亲和妹妹紧紧地抱住他,频频地吻着他,时而笑滋滋,时而泪淋淋……他后退一步,身子一晃,就“扑通”一声昏倒在地板上。
惊惶不安,恐惧的呼喊,声声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飞奔进屋,用自己那强壮有力的双手抱起病人,不大一会儿,病人便在沙发上醒了过来。
“没事儿,没事儿!”他对母亲和妹妹高声说道,“这是昏厥,这自然有点糟糕!但刚才医生说过,他已经好多了,他已完全康复了!拿水来!喏,他这不正在清醒过来,瞧,他已醒过来了!……”
说着,他一把抓住杜涅奇卡的手,差点儿把她的手扭脱了臼,请她弯腰去看“他已醒过来了”。母亲和妹妹深受感动、感激涕零地望着拉祖米欣,简直把他看作神明;她们已经听娜斯塔西娅说过,这个“机灵的年轻人”,在她们的罗佳生病的期间,对他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当天晚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拉斯科尔尼科娃和杜尼娅亲密交谈的时候,也亲口称他为“机灵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