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痴(2)
一
我们在本书第一部行将结束时,讲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晚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不寻常的事,这事过后大约两天,梅什金公爵就匆匆赶往莫斯科,办理领取那笔意外的遗产的事去了。当时风传,他行色匆匆,急于离开,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是对此,诚如对于公爵在莫斯科和他离开彼得堡的整个期间,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出人意料而又惊心动魄的事,我们知之甚少,因此无可奉告。公爵离京外出整整六个月,甚至那些多少有理由关心他的命运的人,对于他在这段时间内究竟干了些什么,也闭目塞听,了无所闻。诚然,也有一些谣言间或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但是这些谣言也多半是离奇的,而且几乎永远是自相矛盾的。最关心公爵行踪的自然是叶潘钦家,可是公爵行色匆匆,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叶潘钦家辞行。不过当时将军还是见过他的,甚至还见过两三次,他俩曾经严肃地讨论了一些问题。虽然叶潘钦本人跟他见过面,但是他并没有把此事告知自己的夫人和千金。总之,在最初一段时间内,也就是在公爵离开后的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内,叶潘钦家都忌讳谈到他。只有将军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个人一开头曾经说过:她对公爵的看法大错特错了。后来,过了两天或者三天,又加了一句,但这次没有指名道姓地点公爵的名,只是泛泛而谈:她毕生最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在对人的看法上不断犯错误。最后,已经约莫十天以后了,在她不知因为什么生女儿们的气以后,又以治家格言的形式作了下述结论:“错误诚多,宜不再犯!”我们在此不能不指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家中存在着一种不愉快的气氛。具有某种沉重、紧张、各执一词的难言之隐,大家愁眉深锁。将军日理万机,昼夜奔忙,很少看到他像现在这样忙忙碌碌,而且精力充沛,——尤其在处理公务方面。家里人几乎与他难得一见。至于叶潘钦家的几位小姐,口头上自然什么也没有明说。也许,甚至在私下里,她们也绝少谈起。这几位小姐都自尊心很强,也很傲气,甚至私下里,彼此四目相对,也羞于启齿,但是她们互相了解,不仅刚一开口就彼此心照,甚至匆匆一瞥,也不言自明,因此有时候实在无需多说。
如果有旁观者在场,这位旁观者倒可以从中看出一点:根据上述种种,虽然凭据不足,但不难看出,公爵虽然只到叶潘钦家去过一次,而且来去匆匆,他还是给叶潘钦家留下了某种特别深刻的印象,也许这印象也不过是公爵离奇的经历引起的普通的好奇罢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印象还是留下了。
渐渐地,一度流布全城的谣言也湮没无闻了。诚然,一度风传,有这么一位公爵兼傻瓜(谁也无法确凿指出他的姓名),突然得到一大笔遗产,娶了一位从国外来此观光的法国女人为妻,这女人是在巴黎花宫[587]跳康康舞的著名舞女。但是又有人说,得到遗产的是一位将军,而娶那位来此观光的法国著名舞女的是一位家财无算的俄国商人,他在自己的婚礼上,为了摆阔而且又喝醉了酒,居然用蜡烛烧掉了价值七十万卢布的新近发行的有奖债券。但是,所有这些谣言很快就偃旗息鼓了,这多半因为情况有变,谣言不攻自破。例如,罗戈任那帮人中就有许多人会把事情真相讲出来,再说罗戈任的那班人马,在去叶卡捷琳娜宫游乐场纵情狂饮(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参加了)之后,差不多过了整整一星期,又由罗戈任带队,浩浩荡荡地开往莫斯科去了。有人(即不多几个关心此事的人)根据某些谣传风闻,在去叶卡捷琳娜宫之后的第二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逃跑了,而且逃得不知去向,后来才查明她去了莫斯科,因此罗戈任的莫斯科之行与这一谣传不无吻合之处。
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也曾流传过一些谣言,而他在实业界是相当有名的。但是他也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一些对他不怀好意的故事迅速冷却下来,最后就完全烟消云散了。这就是他生了一场大病,不仅不能在任何社交场合抛头露面,甚至都不能去上班了。他病了差不多一个月,后来病好了,但不知为什么完全辞去了股份公司的职务,他的职位只能由别人接替。病好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叶潘钦家,因此就由另一名官员接替他到将军家去处理一应公务。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众多仇人甚至可能作出这样的推测:由于所发生的这一切,使他感到十分尴尬,以致羞于上街。但是他的确生了点病,甚至得了忧郁症,成日价若有所思,心绪很坏。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在那年冬天就嫁给了普季岑,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说,这桩婚事无非是因为加尼亚不愿回公司工作造成的,他不仅不能赡养家庭,连自己都需要别人帮助,甚至差不多需要别人照顾了。
我们必须附带指出,叶潘钦家甚至从来都不提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事,——好像不仅在他们家,甚至在世界上都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似的。但是,叶潘钦家人人都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快)一件关于他的十分惹人注目的事:在那个对于他非常不幸的夜晚,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件不愉快的意外事故以后,加尼亚回家后并没有躺下睡觉,而是十分激动而又迫不及待地等候公爵回来,可是公爵到叶卡捷琳娜宫去了,从那儿回来已是早晨五点多。这时,加尼亚便走进他的房间,把他晕倒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送给他的那包四边烧煳了的钱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他坚决请求公爵,一有机会就把这包礼物送还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加尼亚刚进去找公爵的时候情绪对立,几乎不顾一切,但是他跟公爵说了几句话以后,竟在公爵屋里坐了两小时,而且自始至终失声痛哭,伤心已极。他俩分手时关系很友好。
这消息传到叶潘钦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后来证实,这消息完全属实。当然,这类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快,而他们知道得又如此迅速,有点叫人觉得奇怪。比如说吧,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所发生的一切,叶潘钦家几乎第二天就知道了,而且连细节都毫厘不爽。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种种消息,我们可以推定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带到叶潘钦家去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成了叶潘钦家三千金的座上客,而且很快就与她们过从甚密,这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感到非常诧异。但是话又说回来,虽然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不知为什么觉得有必要与叶潘钦家交好,但是却对她们绝口不提自己的哥哥,她也是一个相当傲气的女人,但是所谓傲气也只是就某一点来说罢了,试看她的哥哥几乎是被叶潘钦家赶出来的,可是她还是涎着脸跟她们交上了朋友。在此以前,她虽然跟叶潘钦家的三千金认识,却很少见面。不过,即使现在,她也几乎很少在客厅露面,而是从后门一溜烟似的跑了进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从来不赏识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虽然她很敬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她感到很惊奇,也很生气,认为她的几个女儿与瓦里娅来往是胡闹和自作主张,认为她们“在想方设法跟她作对”。尽管如此,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还是继续与小姐们来往,婚前如此,婚后则过从更密。
但是,公爵离开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叶潘钦将军夫人收到了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一封来信(公爵夫人是在大约两周前离京去莫斯科探望她业已出嫁的大女儿的)。这封信对将军夫人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她虽然对信的内容只字未提,既没有告诉女儿们,也没有告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但是家里人从种种迹象看得出来,她不知为什么特别兴奋,甚至十分激动。她不知怎么特别奇怪地跟女儿们唠叨个没完,而且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显然有话要说,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接信的当天,她对大家都十分和气,甚至还吻了阿格拉娅和阿杰莱达,对她们说自己错了,但究竟错在哪儿,她们也莫名其妙。甚至对整整一个月都处于失宠状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忽然不咎既往,宽大为怀。不用说,到第二天,她又突然对自己昨天的多愁善感、感情用事大为生气,还在吃中饭前就跟所有的人吵了个遍,但是到傍晚又雨过天晴,地平线透出了亮色。总之,整整一星期,她的情绪相当开朗,这已是很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事了。
但是又过了一星期,她又接到别洛孔斯卡娅的一封来信,这一次将军夫人已经拿定主意要把事情说出去了。她庄严地宣布:“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她在背后提到公爵夫人时,从来都管她叫老太婆)告诉她一个令人十分欣慰的消息,这消息是关于那个……怪人,嗯,也就是公爵的!老太婆在莫斯科到处寻找和查访他的下落,终于打听到一个非常好的好消息,后来,公爵便亲自去拜访她,给她留下了几乎异乎寻常的好印象。她每天都请他上她家去做客,从一点到两点,公爵则有请必到,而且至今还没使她感到厌烦,——这不就明摆着了嘛!”将军夫人由此作出结论,而且又加了一句,公爵经“老太婆”介绍,已在两三家门第高贵的人家受到了接待,成了他们的座上客。“他不再深居简出,不再像个傻瓜似的见人就脸红了,——这就很好嘛。”小姐们被告知这一切以后立刻发现,信中还有许多话妈妈瞒着她们没有说。也许,她们是通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知道这点的,因为凡是普季岑知道的关于公爵的事以及公爵在莫斯科的行踪,瓦尔瓦拉也可能知道,而且一定都知道。而普季岑知道的事可能比谁都多。他这人虽然在生意上从来守口如瓶,但是有些事,不用说,还是会对瓦里娅说的。正因为如此,将军夫人也就立刻而且更不喜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坚冰已经打破,现在大家突然变得可以公开谈论公爵了。此外,也再一次明显地暴露出公爵在叶潘钦家所唤起的以及他走后所留下的非比寻常的印象和那无与伦比的浓厚的兴趣。来自莫斯科的消息居然会对将军夫人的三千金发生这么大的影响,将军夫人也感到十分诧异。而女儿们对自己的妈妈也感到很吃惊,她一方面郑重其事地向她们宣布:她毕生最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在对人的看法上不断犯错误,与此同时,她又拜托“神通广大”的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在莫斯科对公爵多加关照,再说,要求得到“老太婆”的关照并非易事,必须像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苦苦哀求,因为“老太婆”在某些情况下是不大请得动的。
但是,当坚冰刚被打破,吹起一阵新风的时候,将军也急着出来发表宏论了。原来,他也非常关心此事。不过他谈的仅仅是“问题的事务方面”。原来,他为了公爵的利益,曾拜托过两位非常可靠,就某一点来说在莫斯科非常有影响的先生密切注视他的行踪,特别应密切注视他的法律顾问萨拉兹金的所作所为。关于遗产的种种流言,“即是否真有遗产此事”,经调查,发现还是确凿的,但是该遗产本身,说到底,却完全不像起先风传的那样可观。财产中有半数情况复杂,有债务,有人觊觎,而且不止一人,再说公爵,尽管有人替他出谋划策,还是有失检点,做了一些非常外行的事。“当然,但愿上帝保佑他”。现在,当“沉默的坚冰”已经打破,将军很乐意“真心诚意地”指出这一点,因为“这小伙子虽然有点那个”,但毕竟值得有人为他操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方面,他毕竟干了不少蠢事:比如,出现了几名那位已故商人的债主,出示了一些颇有争议,甚至毫无价值的凭据,还有些人鼻子很灵,打听到公爵为人颟顸,竟毫无凭据地前来要债,——结果怎样呢?公爵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尽管朋友们一再劝他说这都是些小人,这些债权人根本无权前来要账等等。而公爵之所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他们当中也的确有人蒙受了损失。
将军夫人对此的反应是(别洛孔斯卡娅在信上也提到了这点):“这太蠢了,简直太蠢了,蠢到不可救药。”她又不客气地加了一句,但是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蠢货”的所作所为。最后,将军发现,他的这位夫人对于公爵的关心就像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她不知为什么对阿格拉娅也变得分外和蔼可亲起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到这一情形后,一时摆出了一副凡事尚宜权衡得失、三思而行的姿态。
但是,这整个愉快的情绪毕竟存在的时间不长。刚过两星期,又风云突变,将军夫人愁眉深锁,而将军耸了几次肩膀后,又屈服于“沉默的坚冰”的统治之下,噤若寒蝉了。事情是这样的:总共两星期前吧,他偶然接到一个消息,消息虽然简短,也不够清楚,但却是确凿可靠的,消息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起先在莫斯科失踪之后,后来又在莫斯科被罗戈任找到了,后来又不知去向,又被他找到了,最后才几乎一口答应嫁给他。可是总共才过了两星期,将军大人又突然接到另一个消息,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第三次逃跑了,而且几乎是在就要举行婚礼时逃跑的,这次她跑到外省的某个地方,不知去向,与此同时,梅什金公爵也离开了莫斯科,把自己的全部事务都交给萨拉兹金代办。“是跟她一起走的呢,还是去追她的——不得而知,但是这里肯定有鬼。”将军最后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接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最后,在公爵走后两个月,彼得堡有关公爵的几乎任何传闻,就彻底风平浪静了,而叶潘钦家的“沉默的坚冰”,已经再也打不破了。不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还是经常去拜访三千金。
在结束所有这些谣言和消息前,我们必须补充一点,即在开春前,叶潘钦家发生了种种变化,因此很难不忘掉公爵,再说公爵自己也没有,或许也不愿意让人知道有关他的行踪。在整个冬天,她们几经商量,终于决定出国消夏,也就是说由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带着女儿们出去。将军自然是不肯把时间浪费到这种“无益的消遣”上去的。作出这一决定是因为小姐们闹着非去不可,是她们据理力争得来的。小姐们完全确信,她们的父母所以不肯带她们出国,是因为他们心心念念要把她们嫁出去,替她们到处物色未婚夫的缘故。也许做父母的最后终于豁然醒悟,未婚夫在国外也是可以找到的,出国消夏,也无非是去一个夏天而已,不仅不会打乱他们的任何计划,而且甚至还可能“玉成”几桩美满的婚姻。这里我们必须顺便指出,过去拟议中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与叶潘钦家大小姐的婚事已经彻底吹了,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向他们正式提过亲。这事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既没有大张旗鼓地唇枪舌剑,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家庭龃龉。自从公爵离京他往之后,双方都突然绝口不提这门亲事了。这一情况也是引起叶潘钦家当时情绪烦闷的诸多原因之一,虽然将军夫人当时就表示她额手称庆,恨不得“举起双手画个十字”。将军虽然在夫人面前失宠,并且感到自己有错,但他还是生了好长一段时间闷气。他很惋惜失去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一位乘龙快婿:“有钱有势,人也精明能干!”过不多久,将军就打听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被一位从国外来此观光的上流社会的法国女人迷住了,据说她是一位侯爵夫人和王权正统派。他们的婚事已定,而且要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带到巴黎去,然后再把他带到布列塔尼[588]的某个地方。“也好,就让他跟法国女人一走了之吧。”将军暗自决定。
叶潘钦母女原准备在夏天来临前出国。这时忽然又发生了一个情况,使一切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出国之行又只好延期了,这使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感到极大欣慰。有一位公爵,姓希,从莫斯科光临彼得堡,不过这是位名人,就某种非常、非常好的观点看,甚至可说是名闻遐迩。他是当代光明正大而又谦虚谨慎的诸多人物(甚至可以说是活动家)之一,他们真诚而又自觉地希望造福民众,工作一向勤勤恳恳,而且品德高尚,世间少有,因此日夜操劳,工作繁忙。这位公爵不爱抛头露面,也不爱出风头,极力避开党派间的唇枪舌剑和夸夸其谈。他从不以首脑自居,但是他对当代发生的许多事情却了如指掌,而且洞察幽微。他从前做过官,后来又参加地方自治活动[589]。此外,他还是几个俄国学术团体的颇有建树的通讯会员。他曾与一位当技术员的朋友合作,用搜集到的材料和勘查到的数据帮助确定了正在设计中的一条非常重要的铁路的较为正确的走向。他约有三十五岁上下。他是“最上流社会”的人,此外,诚如将军所说,他还拥有不少“好的、举足轻重的、无可争议的”财产。将军因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去找他的一位上司(他是一位伯爵),因而有机会在伯爵那儿结识了公爵。公爵出于某种特别的好奇,从来不放过与俄国“实业界人士”结识的机会。无独有偶,公爵也有幸认识了将军的宝眷。三姐妹中的二小姐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开春前,公爵向她表白了爱情。阿杰莱达很喜欢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喜欢他,将军见状很高兴。不用说,出国之行只能延期了。婚礼定于春天举行。
其实,出国之举本来也不妨在仲夏和夏末成行,哪怕就让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带着两个仍旧留在她身边的女儿出国玩它一两个月呢,也多少可以驱散一点对于阿杰莱达出嫁的离愁别绪。但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时届春末(阿杰莱达的婚礼稍微拖后了一点,延期到仲夏举行),希公爵把他的一位远亲,也是他的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领进了叶潘钦家。他是一位名叫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P的年轻人,年二十七八,是皇上的侍从武官,又是画儿般的美男子,风流倜傥,出身“望族”,为人机智,聪明过人,“新派”,“非常有教养”,而且富甲天下,闻所未闻。关于这最后一点,将军一向谨慎。他经过一番调查后说道:“倒的确有那么回事,——不过尚需核实。”这位年轻的、“前途无量”的皇上的侍从武官,经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从莫斯科来信一渲染,更加身价百倍。不过他的名声有点微妙:有几件风流韵事,据说他“征服”过几颗不幸女子的心。他看到阿格拉娅后,就赖在叶潘钦家坐着不走了。诚然,他什么话也没有明说,甚至也没有作过任何暗示,但是做父母的还是认为,今夏的出国之行是大可不必考虑了。至于阿格拉娅本人,她也许另有看法。
这事几乎就发生在本书主人公在本书再度出场之前。在这以前,乍一看去,似乎可怜的梅什金公爵已经在彼得堡被人家完全忘记了。如果他现在蓦地出现在认识他的人中间,人家一定会以为他从天而降。然而,我们还是应该来补叙一件事,以此来结束我们的开场白。
科利亚·伊沃尔金,自从公爵走后,起初仍旧过着他从前过的生活,一是上中学,二是经常去看他的好友伊波利特,三是照看将军,四是帮瓦里娅做点家务,也就是替她跑跑腿。但是房客一个个都搬走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场风波后的第三天,费德先科就搬到别处去了,而且很快就不知去向,杳无音信。有人说看见他在什么地方喝酒,但也不敢肯定。公爵去了莫斯科。房客走得一干二净。后来瓦里娅出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加尼亚就同她一起搬到伊兹梅洛夫团[590]普季岑家去住了。至于伊沃尔金将军,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发生了一件完全预料不到的情况:他被关进了债务监狱。使他锒铛入狱的就是他那位相好——上尉太太,凭据是他在不同时期签发给她的价值约为两千卢布的借据。这一切发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可怜的将军因“无限信赖人心的高尚”,结果却干脆成了这种信赖的“牺牲品”。他为了让自己心安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动辄给人签发借据和期票,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些借据什么时候还会生效,虽然他老以为这算不了什么。结果却并不是算不了什么“看你以后还敢轻信人,看你以后还敢对人表现出高尚的信赖!”他伤心地连声叹息,这时他正与自己的狱中新交坐在塔拉索夫牢房[591]借酒浇愁,正在给他们讲卡尔斯被围和一个士兵死而复生的故事。话又说回来,他在那里的日子过得倒也不错。普季岑和瓦里娅说,这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加尼亚完全赞同这一观点。只有可怜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个人偷偷地伤心落泪(连自家人都感到吃惊),常常抱病到伊兹梅洛夫团[592]去探监,看望丈夫。
但是打从科利亚所说的“将军事件”之后,总之,自从姐姐出嫁以后,科利亚几乎完全不再听从他们管束,一直发展到近来甚至难得回家,也不在家住宿的地步。据传,他交了许多新朋友,此外,他在债务监狱里已经无人不知。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每次去探监都离不开他。家里现在甚至也不以好奇来打搅他,向他问这问那了。瓦里娅过去对他很严厉,现在对他终日四处游荡也丝毫不予追问。使家里人感到十分吃惊的是,加尼亚虽然得了忧郁症,现在跟科利亚说话却很友好,有时甚至跟他情同莫逆,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因为加尼亚已经二十七岁,对自己十五岁的弟弟自然不会有丝毫亲善和蔼的表示,过去他对他一向很粗暴,而且要求家里所有的人对他严加管束,还经常威胁“要揪他的耳朵”,这就使科利亚“忍无可忍”。可以想象得出,现在加尼亚甚至有时候都离不开科利亚了。加尼亚居然会把那笔钱退回去,这使科利亚感到十分吃惊,仅此一点,他就准备在许多事情上原谅他了。
公爵离京后过了大约三个月,伊沃尔金家听说,科利亚竟突然成了叶府的座上客,而且小姐们还非常欢迎他去。瓦里娅很快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不过,科利亚并不是经由瓦里娅引见才认识叶潘钦家的,而是他“自己登门求见”的。渐渐地,叶府上上下下就都喜欢上他了。将军夫人起初对他很不满,但是过不多久就对他和气起来,“因为他为人坦率,不爱奉承拍马”。说科利亚不爱拍马,这话完全正确。虽然他有时也给将军夫人念念书,读读报(因为他一向有求必应,助人为乐),他却善于在叶府不卑不亢,跟他们完全平起平坐。不过也有两三次他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吵得很凶,并公开对她说,她是个专制魔王,从此再也不到她家来了。第一次争吵是由“妇女问题”引起的,第二次是因为争论究竟在哪一季节最适宜捕捉黄雀的问题。虽然不可思议,但是在争吵后的第三天,将军夫人还是派仆人给他捎去了一张条子,请他务必光临寒舍。科利亚没有装腔作势,立刻就去了。唯有阿格拉娅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对他不好,高高在上,对他不屑一顾。可是鬼使神差,正是他使她吃惊不小。有一次(这事发生在复活节),科利亚抓住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交给了阿格拉娅一封信,只说了声有人托他面交。阿格拉娅板着脸打量了一眼这个“自以为是的浑小子”,但是科利亚说完这话后,没有等候答复,就走了。她打开信,信上写道:
您从前曾对我惠于信任。也许您现在已经把我完全忘了。那我怎么还要给您写信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出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愿望,想要使您(正是您)想起我。有多少次,我感到十分需要你们三姐妹,但是三姐妹中,我心目中只有您。我需要您,非常需要。关于我自己,我没有什么话要写信告诉您的,没有什么话要说,我也不想说什么。我最希望的是您能够幸福。您幸福吗?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您的兄长列·梅什金公爵
阿格拉娅读完这封简短的、前言不对后语的信以后,倏地满脸通红,陷入了沉思。我们很难传达她当时的思绪。顺便说说,她当时问自己:“要不要给别人看呢?”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最后带着一种嘲弄的、令人纳闷的微笑把信扔进了自己的小桌。第二天,她又把信拿出来,把它夹进一本厚厚的精装书里(她对自己的信件一向这么处理,一旦需要的时候好找)。又过了一星期,她想看看这究竟是本什么书。这竟是一本《堂吉诃德》。阿格拉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道她笑什么[593]。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的这份收藏品,给自己的哪一位姐姐看过。
但是,当她再一次读这封信的时候,她忽然灵机一动:这个自以为是的浑小子和牛皮大王该不是公爵挑来做通信员的吧,或许还是他在此地的唯一通信员也说不定?
她虽然带着鄙夷不屑的神情,但终究还是把科利亚找来审问了。但是一向气呼呼的这个“浑小子”这次却毫不在乎她的轻蔑。他非常简短而又相当冷淡地向阿格拉娅说明,在公爵即将离开彼得堡之前,他虽然告诉了公爵他的永久通信处以备不时之需,并且表示愿意为他效劳,但是这还是他接到公爵的第一次请托,也是公爵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为了证明他的话句句是实,他还出示了他亲自收到的一封信。阿格拉娅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居然拿过信来看了。公爵给科利亚的信中写道:
亲爱的科利亚,劳驾,请把随信附上的另一封打有封印的信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顺祝健康!
爱您的列·梅什金公爵
“请这样一个毛孩子来办事,毕竟也太可笑了。”阿格拉娅把信还给科利亚时气呼呼地说,说罢便轻蔑地扭头而去。
这种态度让科利亚看了实在受不了:他为了办这件事,特意向加尼亚借了一条还是全新的绿色围巾(没有向他说明原因),并且戴上了它。因此,他生气极了。
二
六月初旬,已经整整一星期了,彼得堡的天气少有的好。叶潘钦家在帕夫洛夫斯克[594]有一幢自己的豪华别墅。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蓦地激动和忙碌起来。忙了不到两天,就全家搬到别墅去了。
叶潘钦家搬走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也乘早车从莫斯科来到了彼得堡。谁也没有到车站去迎接他,但是公爵下火车时,似乎蓦地看到在围上来迎候旅客的人群中,不知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向他投过一束奇怪而又炽热的目光。他定睛一看,已经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当然,这不过是幻觉,但是留下的印象却是令人不快的。再说,公爵本来就落落寡欢、若有所思,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一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到铸铁街不远处的一家旅馆里。这家旅馆很差劲。公爵要了两个不大的房间,光线很暗,家具也差。公爵洗完脸,穿好衣服,什么东西也没要,就匆匆出去了,好像怕浪费时间或者怕出访不遇似的。
如果在半年前他初到彼得堡时就认识他的人们中间,现在有人抬起头来看看他,可能会发现他的外貌变了许多,变得好看多了。但是也不见得真这样。其实仅仅是衣服全变了:所有的衣服都变了样,都是在莫斯科由上好的裁缝定做的,但是这衣服也有缺点:做得太时髦了(一些做活巴结,但手艺不十分高明的裁缝,做起活来,一向这样),再加上穿这身衣服的人对衣服式样毫无兴趣,因此只要对公爵仔细看上一眼,热衷于取笑他的人也许就不难找到一些令他们哑然失笑的地方。但是有人没来由地硬要觉得可笑,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爵叫了辆出租马车,就动身上沙滩[595]去了。在圣诞街的一条胡同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他感到很惊奇,这座小木屋居然看上去外表还很漂亮,而且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房前还有座小花园,开满了鲜花。临街的几扇窗户都开着,从窗里传出一个人激昂慷慨、滔滔不绝的说话声,近乎喊叫,似乎有人在朗诵,甚至在发表演说,这人的声音间或被几个人的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公爵走进院子,登上台阶,求见列别杰夫先生。
“他们在里面呢。”一名厨娘,把衣袖挽到胳膊肘上,出来开门,她用手指着“客厅”答道。
这座客厅里糊着湖蓝色的壁纸,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太讲究了些:又是小圆桌又是长沙发,又是罩着玻璃罩的青铜座钟,又是镶嵌在墙上的狭长穿衣镜,天花板上还用青铜灯链挂着一盏古色古香的带有小玻璃串儿的小型吊灯,列别杰夫先生本人,正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公爵,他穿着坎肩,但是没有穿上衣,一身夏天打扮,他正在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就某一问题发表演说。他的听众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姑娘,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那男孩相当活泼,看上去人不笨,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年轻姑娘一身丧服,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小女孩也穿着丧服,特别爱笑,一笑就张大了嘴,一副傻样。最后,旁听的人中,还有一位非常奇怪的小伙子,躺在沙发上,二十上下,长得相当英俊,肤色微黑,蓄长发,头发很密,眼睛又黑又大,面颊两侧和颔下胡须微露。这小伙子似乎常常打断正在慷慨陈词的列别杰夫,与他争辩。其他听众之所以发笑,恐怕也正是在笑这件事。
“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卢基扬·季莫费伊奇!你瞧!你倒是回过头来瞧瞧呀!……唉,你们这些人真讨厌!”
厨娘挥了下手,气呼呼地走开了,甚至气得满脸通红。
列别杰夫回过头来一看,看见了公爵,他像挨了晴天霹雳似的站了片刻,接着便满脸堆笑、谄媚地向他跑了过来,可是半道上又蓦地站住,结结巴巴地连声说道:
“公爵大——大——大人!”
但是他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又转过身去,无缘无故地,先是向穿丧服、抱小孩的姑娘冲去,那姑娘由于他冷不防来这一下子,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他立刻又撇下她,扑向站在通向另一间屋子门口、大笑过后仍在傻笑的十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经不住他的吆喝,一溜烟躲进厨房去了,列别杰夫还向她的背影连连跺脚,以示恐吓。但是当他遇到公爵尴尬不安的眼神后,便急忙解释道:
“表示……恭敬,嘿嘿嘿!”
“您这一套大可不必……”公爵刚想开口。
“就来,就来,就来……说话就来!”
说罢,列别杰夫便一溜烟跑出了房间。公爵惊讶地望了望那位姑娘、那男孩和躺在沙发上的那年轻人,他们统统在笑。公爵也笑了。
“去穿燕尾服了[596]。”男孩说。
“真让人过意不去,”公爵刚要开口道,“我还以为……请问,他……”
“您以为他喝醉酒了?”躺在沙发上的那人叫道,“毫无醉意!除非喝了三四杯,最多五杯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家常便饭。”
公爵本来想转身对沙发上的那个人说话,但是那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却开了口,她的神色十分坦然,她说道:
“他早晨从来不多喝。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就趁现在说吧,正是时候。他晚上回来,肯定烂醉如泥。现在他一到晚上就哭,给我们念圣经,因为我们的妈妈在五星期前死了。”
“他所以逃跑,肯定因为难于回答您的问题,”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人笑道,“我敢打赌,他肯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骗您,现在正在动脑筋。”
“总共才五星期!总共才五星期呀!”列别杰夫已经穿上了燕尾服回到房间,接着说道,他眨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准备擦眼泪,“全成了没娘的孩子!”
“您怎么穿有破洞的衣服出来了?”那姑娘说,“这儿门背后不是放着一件新上衣吗,没看见还是怎么的?”
“住嘴,就你事多!”列别杰夫向她嚷道,“哼,你呀!”他说时向她连连跺脚,但是这回她只是付之一笑。
“您别来吓唬人,我不是塔尼娅,不会给您吓跑的。倒是柳博奇卡,没准给您吵醒了,说不定得了急惊风……嚷嚷什么呀!”
“不会的,决不会的!让你舌头上长个疔……”列别杰夫蓦地非常害怕,抢前两步去看睡在女儿怀里的孩子,十分担心地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我主保佑,我主保佑她平平安安!她是我的亲骨肉,还在吃奶,是女儿,叫柳博芙,”他对公爵说,“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叶琳娜生的,她在分娩的时候死了。这个丑妞是我的女儿薇拉,穿着丧服……至于这个,这个,噢,这个……”
“怎么没词啦?”年轻人叫道,“往下说呀,别不好意思呀。”
“公爵大人!”列别杰夫突然一阵冲动,无限感慨地说,“热马林家的那件凶杀案[597],您在报上看到了吗?”
“看到了。”公爵带着几分诧异地说。
“好,那么这就是杀害热马林一家的真正凶手,他就是凶手!”
“您在说什么呀?”公爵说。
“我这是打个比方,如果有未来的第二个热马林家,那么他就是未来的第二个凶手,他正准备下手……”
大家都笑了。公爵转而一想,列别杰夫也许当真在踌躇不决,装腔作势,无非因为他预感到公爵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在拖延时间,想办法对付。
“他正在耍阴谋,想造反!”列别杰夫仿佛怒不可遏地叫道,“难道我能够,难道我有权把这么一个专门搬弄是非的人,这么一个也可以说是浪子和恶棍吧,认为是自己的亲外甥,认为是我过世的妹妹阿尼西娅的独生子吗?”
“你给我得了吧,你是个醉鬼!公爵,您信不信,他现在异想天开,想去当律师,想去搞法庭诉讼,因此他就鼓起如簧之舌,成天价在家里跟孩子们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五天前,他还当着民事法官的面替一个人作辩护。他为谁辩护呢?并不是替那个再三哭求他的老太婆辩护(那老太婆被一个无耻的高利贷者弄得倾家荡产,这家伙把她的五百卢布。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拿走了),而是为一个专放高利贷的名叫扎伊德莱的犹太人辩护,因为他答应给他五十卢布酬金……”
“打赢了才给五十卢布,打输了只给五卢布。”列别杰夫突然解释道,跟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大叫大嚷过似的。
“他自然是信口雌黄,胡扯一通,要知道已经不是过去那世道了,直落得个贻笑大方。可是他还洋洋得意,说什么公正廉明的法官先生们,请大家想想,一位晚景凄凉的老者,卧病不起,一向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现在却受人欺凌,都揭不开锅了。请大家想想一位立法者的至理名言:‘法庭应以仁爱为本’[598]。您信不信,他每天上午都在这里向我们重复他的这篇讲演,就像他在法庭上演说似的,今天已经唠叨第五遍了。您临来前,他还在大声演说,得意极了。他自以为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他还在准备继续替什么人辩护。您大概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亚跟我说起过您,说他迄今为止在世界上还从未遇到过比您更聪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列别杰夫立刻接口道。
“我看,这人是在信口胡说。一个是爱您才说这话,另一个是在拍您马屁,而我丝毫没有打算巴结您,这您是知道的。我看,您这人不会没有判断力:您来评评理,我跟他孰是孰非。我说,您愿不愿意让公爵来评评理呢?”他对舅舅说。“公爵,您的突然出现,我甚至感到高兴。”
“行啊!”列别杰夫坚决地大声说,但又不由得回过头去看看他的听众,这时大家又开始走拢来了。
“你们俩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公爵皱着眉头问。
他的确有点头疼,再说他越来越相信,列别杰夫在顾左右而言他,乐得把事情搁置一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先谈案由。我是他外甥,这话他没有说错,虽然他尽扯谎。我没有念完大学,但是想念完,并且坚持要念下去,因为我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为了谋生,我在铁路上找了个差使,月薪二十五卢布。此外,我承认他曾经帮过我两三次忙。我手头有过二十卢布,但是我把它输了。我说公爵,您信不信,我这人太卑鄙,太下流了,竟把钱给输了。”
“而且输给一个坏蛋,输给一个混账东西,就不该给他钱嘛!”列别杰夫叫道。
“是的,输给一个坏蛋,但是输了就该给人家钱,”年轻人继续说道,“至于说他是个坏蛋,我自己就能证明这一点,倒不是因为他曾经揍过你一顿。公爵,这人是个被革职的军官,退伍的陆军中尉,曾经在罗戈任那伙人里干过,教过拳术。自从罗戈任让他们散伙以后,他们现在就居无定所,到处流浪。不过最糟糕的是,我明知道他是个坏蛋、恶棍、小偷,还是坐下来跟他玩牌,在赌剩下最后一个卢布的时候(我们玩的是‘棍子’[599]),我私下里想:输了就去找卢基扬舅舅,只要我求他,他不会不给的。这就是下流了,简直太下流了!简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鄙行为!”
“简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鄙行为!”列别杰夫重复他的话道。
“哎呀,你先别得意呀,听我往下说嘛!”外甥不高兴地叫道,“他还高兴呢。我跑来找他,公爵,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这样做是光明磊落的,我没有为自己开脱。我在他面前把自己臭骂了一顿,这是大家亲耳听见的,可以做证。为了在铁路上做事,我非得多少置备一点像样的穿戴不可,因为我浑身上下破破烂烂,您瞧这靴子!要不然,我没法去上班,我要是不在指定的日期以前前去报到,这位置就可能给别人占了,那时候我又会高挂在赤道上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另谋高就。现在我只求他借给我十五个卢布,并且保证下不为例,此外,我还保证在三个月内把所有的债款统统还清,一戈比不落。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可以一连几个月坚持吃面包和克瓦斯[600],因为我是个有性格的人。三个月内我可以拿到七十五卢布。加上以前欠他的,一共欠他三十五卢布,由此可见,这钱我是还得起的。好吧,要利息也行,要多少给多少,他妈的!他难道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公爵,您可以问他嘛,他过去帮过我的忙,我还钱给他没有?为什么现在就不肯借呢?我还了那个中尉的赌账,他就火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原因!他就是这么个人——既不利己,又不利人!”
“还赖着不走!”别列杰夫叫道,“干脆躺在这里,赖着不走了。”
“我早把丑话说头里了,不给就不走。您好像在笑,公爵?您好像认为我不对?”
“我没有笑,不过,我看,您也确实有点儿不对。”公爵不高兴地回答道。
“您干脆说我全错了不得了,别支支吾吾,什么叫‘有点儿’!”
“您不介意的话,那就全错了。”
“我不介意!可笑!难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实属两难,有所不得已吗?钱是他的,借不借由他,我硬要他借,就是强迫。但是公爵,您……您不知道人情冷暖。不教训教训这种人,他就不懂得好歹。就得教训教训他们。要知道,我于心无愧。凭良心说,我不会让他吃亏,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他的。他也能够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看到我在低三下四地求他。他还要什么呢?这种不乐于助人的人,有什么用?得了吧,他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您问问他,他对别人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对人家坑蒙拐骗的?他用什么法子置下了这座房产的?如果过去他不是已经骗了您,现在也没有想方设法要继续骗您的话,就砍下我的脑袋!您在笑,您不信?”
“我觉得,这一切与您那事不完全对得上号。”公爵说。
“我躺在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呀!”年轻人对公爵的话充耳不闻,大声嚷道,“试想,他居然会怀疑这位天使,怀疑这位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的姑娘,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儿,他每天夜里到她屋里去捉奸!还偷偷跑到我这里来,在我的沙发下搜查,他犯了疑心病,病得发了疯,到处都看到有贼。他整夜不睡,时不时跳起来,一忽儿看看窗户有没有关严,一忽儿试试门有没有关好,一忽儿又向炉子里张望,一夜总要折腾七八次。在法庭上站在骗子手一边,可是夜里自己却三番五次地爬起来祈祷,就在这间客厅里,双膝下跪,叩头如捣蒜,每次半小时,而且还在为什么人祷告,念念有词地哭诉,因为喝醉了吗?他还为杜巴丽伯爵夫人作安魂祈祷,这是我亲耳听见的,科利亚也听见了,他完全疯了!”
“公爵,您瞧见了,您听见了,他怎么糟践我的!”列别杰夫的脸涨得通红,他真火了,叫道,“有一点他不知道,我虽然是个酒鬼和混蛋,强盗和恶棍,心却不坏,很可能,也是我活该,谁让我自讨苦吃呢,当这个爱糟践人的碎嘴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包过蜡烛包,替他在木盆里洗过澡,那时,我妹妹阿尼西娅刚守寡,一贫如洗,我也跟她一样一文不名,天天守夜,整宿不睡,伺候他们两个病人,到楼下去偷看门人的劈柴,饿着肚子,唱歌给他听,打榧子逗他玩,总算把他拉扯大了,他现在就可以放肆地嘲笑我了!即使有一次我当真为杜巴丽伯爵夫人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在脑门上画过十字,这又关你什么事呢?公爵,大前天,我在一部百科词典里生平第一次读到了她的简历。你知道杜巴丽[601]是什么人吗?你说呀,知道吗?”
“哼,就你一个人知道?”年轻人面带嘲弄而又不乐意地嘟囔道。
“她是一位伯爵夫人,不顾羞辱,取代了皇后,执掌宫闱,有一位伟大的女皇[602]在给她的亲笔信中称她为‘ma cousine’[603],还有一位红衣主教,教皇派来的使节,在levée du roi[604]上(你知道,levée du roi是什么意思吗?)曾自告奋勇要替她穿丝袜(她的两脚光着),并引以为荣,——她就是这么一位既崇高而又十分神圣的人!你知道这个吗?我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你不知道。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你如果知道,你回答呀!”
“滚,你有完没有。”
“她是这样死的,她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一个名叫萨姆松的刽子手居然把这么一位从前的娘娘拽上了断头台,供那些巴黎的poissarcles[605]逗乐,她吓得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看到刽子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到断头刀下,用膝盖往里顶她(台下那些人直乐),她就喊道:‘Encore un moment, mousieur le bourreau, encore un moment!’[606]这意思就是说:稍等片刻,刽子手先生,就等一会儿!也许就因为这一会儿,主饶恕了她,因为人心的misère[607]更甚于此者,实在难以想象。你知道misère这词是什么意思吗?反正misère就是misère。当我在书中一读到伯爵夫人的喊叫,一读到再等一会儿的时候,我的心就好像刀绞似的。我临睡前在祷词里提到这位大罪人的名字,跟你这个小爬虫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提到她,为她祈祷,可能因为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脑门上为她画过十字,甚至都没有想到要这么做。如果她地下有知,知道人世间还有一个像她这样的罪人在为她祈祷,哪怕就祈祷一次呢,她在阴曹地府也会感到高兴的。你笑什么?你不信,你这个无神论者。你怎么知道?你说你偷听了我的祈祷,这也是胡扯:因为我不仅为杜巴丽夫人一人祈祷,我的祷词是这样的:‘主啊,让大罪人杜巴丽伯爵夫人以及与她类似的人安息吧!’这完全是两码事:因为有许多这样的大罪人,被命运女神播弄的苦命人,他们受尽磨难,现存又在那里惶惶乎不可终日,在呻吟,在期待。那时候我还为你,以及为像你这样寡廉鲜耻、存心与人作对的人祈祷,如果你当真偷听过我怎么祈祷的话……”
“好啦,够啦,别说啦,你爱替什么人祈祷随你便,活见鬼,瞧你那嚷嚷劲儿!”列别杰夫的外甥恼火地打断他的话。“他真是博览群书,公爵,您不知道?”他带着尴尬的笑容加了一句,“现在,他净读这一类五花八门的书和回忆录。”
“您舅舅毕竟不是那种……没有心肝的人。”公爵不由得说道。他渐渐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讨厌了。
“您这么夸他非把他夸坏了不可!您瞧他把手按在心口,咧开大嘴,舔嘴咂舌那模样。也许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但他是个骗子,这最糟糕。再说成天价醉醺醺,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东倒西歪,喝酒多年的醉鬼都是这模样,因此他浑身不舒服。就算他爱孩子吧,对我死去的舅妈也很敬重……甚至还很爱我,要知道,他在遗嘱里还当真给我留了份遗产……”
“我什么也不留给你!”列别杰夫激动地叫道。
“听我说,列别杰夫,”公爵掉过头去不理那个年轻人,断然说道,“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我忘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怎么称呼?”
“季——季——季莫费。”
“还有呢?”
“卢基扬诺维奇。”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胡说八道!”那外甥叫道,“连这种事都要扯谎!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费·卢基扬诺维奇,他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嗯,你倒说说,你干吗要扯谎呢?真是的,你叫卢基扬也好,季莫费也好,不都一样吗,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呢?告诉您吧,他完全出于一种爱撒谎的恶习!”
“难道当真?”公爵不耐烦地问道。
“我的确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列别杰夫尴尬地点头道,他老老实实地低下了眼睛,又把手按在心口。
“您干吗要这样呢,唉,我的上帝!”
“出于自谦。”列别杰夫低声说,说时他把头低得更低了,态度也显得更老实了。
“唉,干吗要自谦呢!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在哪里可以找到科利亚!”公爵说,说罢便转过身去想离开。
“我可以告诉您科利亚在哪儿。”那个年轻人又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列别杰夫气急败坏地上前阻拦道。
“科利亚昨天就住这儿,可是今天一早出去找他的将军了。公爵,天知道您为什么要把将军从监狱里保释出来。还在昨天,将军就答应晚上到这儿来住,但是没来。他很可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天平旅店。因此科利亚不是在那儿,就是在帕夫洛夫斯克的叶潘钦家别墅。他身边有钱,昨天就想去了。因此,不在天平旅店,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洛夫斯克!……不过咱们上这儿来,上这儿的小花园来……喝点咖啡……”
列别杰夫拉住公爵的手,把他硬拽出去。他们走出房间,穿过一个小院,走进一座花园门。里面果然有一座很小、很美丽的小花园,因为天气好,园中已是春满枝头,一片新绿。列别杰夫请公爵坐在一张绿色的木头长椅上,面对一张埋在地下的绿色桌子,他自己就在公爵对面坐下。过一会儿,果然端来了咖啡。公爵没有拒绝。列别杰夫继续巴结而又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公爵的脸色。
“我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好的一座房产。”公爵说,那神情似乎别有所思。
“没——没娘的孩子……”列别杰夫蜷缩着身子开口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公爵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当然早已忘掉了自己刚才提的问题。又过了约莫一分钟,列别杰夫在窥视,在等待。
“啊,你说什么?”公爵仿佛倏地清醒过来似的问道,“哦,对了!列别杰夫,您自己也知道咱俩有什么事:我是接到您的信才来的。您说吧。”
列别杰夫犹疑不定,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公爵略等片刻,凄苦地一笑。
“我对您似乎还是很了解的,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您大概没想到我会来吧。您以为我决不会一接到您的通知就从我所在的那个穷乡僻壤赶来,您写这封信只是为了洗刷一下自己的良心。可是我居然来了。好啦,得啦,别再骗我啦。别再搞一仆二主啦。罗戈任到这里来已经三星期了,这我全知道。您是不是像上回那样把她出卖给他了呢?您照实说吧。”
“这恶棍自己打听出来的,自己打听出来的。”
“别骂他啦,他那样对您当然不好……”
“把我痛打了一顿,心可狠啦!”列别杰夫突然十分激动地接口道,“在莫斯科,还放狗咬我,满街追我,那是一只跑得很快的猎狗,一只可怕的狗。”
“您把我当三岁小孩啦,列别杰夫。请您告诉我,她这回在莫斯科是当真离开他了吗?”
“当真,当真离开他了,又是在快结婚的时候。那家伙以为指日可待,可是她却跑到彼得堡来了,而且一下车就跑来找我:‘救救我,把我藏起来,卢基扬,也别告诉公爵……’公爵,她怕您竟胜过怕他,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列别杰夫说罢,狡猾地伸出一个手指,指指脑门。
“现在您又把他们凑合在一起了?”
“公爵大人,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好啦,够啦,我自己会全部打听出来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在他那儿?”
“噢不!没有那事儿!她还是独自一人。她说,我是自由的。您知道吗,公爵,她非常坚持这点。她说,我还是完全自由的!她还住在彼得堡地区[608],住在我小姨子家,跟我写信告诉您的时候一样。”
“现在还住那儿?”
“还住那儿,除非有时候天气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住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别墅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她还向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609]夸耀了好一阵自己的自由呢。这不是好兆头,您哪!”
列别杰夫说罢咧开嘴笑了笑。
“科利亚常常到她那儿去吗?”
“这孩子做事不牢靠,让人莫名其妙,嘴上又没个把门的。”
“您是很久以前到她那儿去的吗?”
“天天,我天天去。”
“那么说,昨天也去了?”
“没有,还是大前天去的,您哪!”
“可惜您喝了点酒,列别杰夫!不然的话,我还有些话要问您。”
“没那回事,我一点没喝醉!”
列别杰夫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请问,您离开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610]?”
“她好像把什么东西丢了,老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一想到这桩婚事就恶心,就有气。至于对他,无非把他看作一块橘子皮罢了,充其量如此,也许还更甚于此,想起他来就害怕,就恐怖,甚至不许谈到他,除非万不得已才跟他见个面……他对这点也一清二楚!可是又拿她没辙!她惶惶不安、冷嘲热讽、言行不一,脾气很坏……”
“言行不一,脾气很坏?”
“脾气很坏。上回,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她差点没揪我的头发。于是我就用《启示录》给她祛病禳灾。”
“怎么回事?”公爵以为听错了,反问道。
“给她念《启示录》。她是个想象力十分活跃的女人,再说,就我观察所得,她非常喜欢严肃的话题,尽管这是不相干话题。她很喜欢人家跟她谈这类话题,甚至把这看成人家看得起她。是的,您哪。我讲解《启示录》很有一套,已经讲了十五年。她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代,现今这世道,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人人寻找的都只是自己的权利:‘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再有就是自由的精神,纯洁的心灵,健全的体魄,而且还想同时保有上帝恩赐的一切。但是只靠权利是保不住这些东西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灰马,它的名字叫死亡,而在它之后就已经是地狱了[611]……我们碰到一起的时候,常谈这一类话,——这对她影响很大。”
“您自己真这么信吗?”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端详了一下列别杰夫,问道。
“我信,所以才讲。因为我赤条条,一无所有[612],是人生循环中的沧海一粟。有谁把我列别杰夫当人呢?任何人都在想方设法戏弄我,差点没用脚踹我踢我。可是在讲解《启示录》上,我却可以和达官贵人平起平坐。因为智慧高于一切!达官贵人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揣摩圣意时……也在我面前发抖。前年,在复活节前,有一位大官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听说有我这么个人(当时我还在他老人家的厅里供职),就特意让彼得·扎哈雷奇把我从值班室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当其他人都出去以后,他问我:‘你当真是研究敌基督[613]的行家吗?’我没有隐瞒,我说:‘鄙人正是。’接着我便开始讲解,绘声绘色,非但没有减少恐怖,反而打开譬喻的画卷,以想象来加强恐怖,并且举了一些数字。他老人家苦笑了,听到数字以及诸如此类的描述后发起抖来,请我把书合上后快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对我传令嘉奖,可是过了复活节,他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614]
“哪能呢,列别杰夫?”
“真是这样。吃过饭,从马车上摔下来,太阳穴撞到马路边的矮石柱上,于是就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小孩一样,立刻咽了气。据履历表记载,他当时七十三岁,可是鹤发童颜,浑身洒满了香水,老是笑眯眯的,像小孩一样。据彼得·扎哈雷奇当时回忆:‘这,不幸被你言中了。’他说。”
公爵站起身来。列别杰夫对公爵站起来感到很惊讶,甚至感到很为难。
“您居然无动于衷,嘿嘿!”他谄媚地大着胆子说。
“真的,我觉得不大舒服,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脑子昏昏沉沉的。”公爵皱起眉头,答道。
“您应该去别墅稍事休息一下,您哪。”列别杰夫小心谨慎地提醒他道。
公爵沉吟片刻。
“再过三天,我自己也想带全家老小到别墅去住一阵,一方面为了保持这个新生的小鸟的健康,另一方面也想乘机把这房子全部装修一下。也去帕夫洛夫斯克。”
“你们也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蓦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里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吗?你是说,您在那里也有自己的别墅?”
“不是大家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弄到几座便宜的别墅,让给我一座。那儿风景优美,地势也高,到处一片葱绿,价钱也便宜,而且趣味高雅,又有音乐[615],所以大家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不过,我住的是厢房,至于那座别墅嘛……”
“租出去了?”
“不——不,还没……没说定。”
“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
看来,列别杰夫说来说去就想达到这个目的。三分钟前,他脑子里就闪过这个念头。其实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找房客了,因为想租这座别墅的人已经到他这儿来过,并且当面告诉他,这别墅他想租也说不定。列别杰夫心里明白,不是“也说不定”,而是肯定要租。但是他现在忽然闪过一个他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想法,何不利用以前那个承租人没有说定这个空子,把别墅转租给公爵呢?“冲突迭起,事情急转直下”这幅图画蓦地展现在他的想象力面前。他几乎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议,因为当公爵直率地问他房租的时候,他甚至连连摆手。
“好说,好说,我先去打听一下,不会让您吃亏的。”
他们俩边说边走出花园。
“公爵大人,如果您爱听,我倒有……倒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跟那人有关的事奉告。”列别杰夫嘟囔道,高兴地在公爵身旁侧着身子转来转去。
公爵停住了脚步。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座小别墅,您哪。”
“那又怎么样呢?”
“那位太太跟她是好朋友,大概,打算经常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拜访她,另有目的。”
“那又怎么样呢?”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啊呀,得了,列别杰夫!”公爵好像被人触到痛处似的,带着一种不快的感觉打断了他的话,“这一切……统统是误会。您最好告诉我,您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对我来说是越快越好,因为我住在旅馆里……”
他俩边说边走出了花园。他们没有再进屋去,而是穿过院子,走到门口。
“最好是,”列别杰夫终于想出了办法,“您从旅馆里直接搬到我这里来,而且今天就搬来,后天,我们一起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以后再说吧。”公爵若有所思地说,说罢便走出了大门。
列别杰夫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他很惊讶,公爵怎么会突然心不在焉起来。他出去的时候甚至都忘了说“再见”,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这有点反常,因为列别杰夫知道公爵一向是彬彬有礼和礼貌周全的。
三
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公爵知道,如果他到城里的叶潘钦府去,现在只能遇到将军一个人(他由于公务繁忙,一时不能脱身),而且也不见得碰得上。他寻思,将军说不定会拉住他,把他立刻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的,可是他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以前,还非常想去拜访另一个人。公爵决定先去寻访一个他很想进去看个究竟的人家,宁可冒险晚一点去拜访叶潘钦家母女,把帕夫洛夫斯克之行推迟到明天。
话又说回来,这次拜访就某一方面说对他是冒险的。他感到为难,踌躇再三。他知道这户人家就在离花园街不远的豌豆街,他之所以决定先到那里去,是希望在走到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以前,能最后拿定主意。
走到豌豆街和花园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时,他非常激动,对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没料到他的心会跳得这么疼。有一座房子,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别,老远就开始引起了他的注意。公爵后来想起,他当时曾对自己说:“一定就是那座房子。”他非常好奇地走到跟前,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感到,如果他猜对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特别不愉快。这座房子很大,阴森森的,三层楼,毫无建筑艺术可言,本来是绿色,但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很脏。这类房子是在上世纪末建造的,虽然为数不多,甚至很少,但是其中有些房子还是几乎毫无变化地保留在彼得堡的这几条街道上,而彼得堡的变化是如此迅速,一切都变了。这些房子造得很坚固,墙很厚,窗户非常少,底层的窗户有时还装着铁栅栏。楼下开设的多半是钱庄。坐在钱庄里办事的全是阉割派[616]教徒,他们住在楼上,房子是租的。这种房子里里外外都给人一种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觉,一切都仿佛鬼鬼祟祟,藏着掖着似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光从外表看,实在难以说明究竟,建筑学上的线条组合,当然自有它的奥秘。住在这些房子里的几乎是清一色的买卖人。公爵走到大门前,看了一眼钉在门上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世袭荣誉公民罗戈任公馆”。
他不再踌躇不决,推开了玻璃门,这门随即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登上正对大门的楼梯,上了二楼。这楼梯很黑,是用石头砌的,结构很粗糙。但两旁的护栏却漆着红色。他知道罗戈任及其母亲和弟弟占用着这座单调的楼房的整个二楼。有一名仆人给公爵开了门,未经通报就把他带了进去,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先穿过一座正厅,正厅的墙壁是“仿大理石”的,地板是橡木拼花的,家具是二十年代的,又重又笨。他们又穿过一些鸽子笼似的小屋,曲里拐弯,转来转去,一会儿登上两级或三级台阶,一会儿又走下同样多的台阶,最后才去敲一扇房门。门是帕尔芬·谢苗内奇亲自开的。他一看到公爵,脸刷地白了,在原地呆若木鸡,一时间像具石雕似的,目光惊惧,凝然不动,嘴角扭动,嘴边掠过一丝微笑,表现出一种高度的困惑,——他似乎觉得公爵的来访是不可能的,简直近乎奇迹。公爵虽然也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类情况,但也感到很诧异。
“帕尔芬,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可以走。”他终于尴尬地说道。
“是时候!是时候!”帕尔芬终于清醒过来,“请进,进去呀!”
他们互相称你。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俩常常见面和促膝谈心。晤谈之际,甚至有某些瞬间,他俩彼此心照,令人难忘。而眼下,他们已有三个多月不曾见面了。
罗戈任的脸还跟从前一样十分苍白,一阵阵抽搐仿佛时时掠过他的脸部。他虽然招呼客人进屋,但是好像仍旧十分尴尬似的。当他把公爵领到软椅前,请他在桌旁坐下的时候,公爵偶一回头,发现他那异常古怪而又沉重的目光,不由得停住脚步。他想起了不久前那沉重而又令人惆怅不已的往事。他没有坐下,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呆呆地注视着罗戈任的眼睛,在最初一刹那,罗戈任的眼睛似乎更亮地倏地一闪。最后,罗戈任才微微一笑,但是仍有几分尴尬和似乎不知所措。
“你干吗这么死死地盯着我?”他嘟囔道,“坐呀!”
公爵坐了下来。
“帕尔芬,”他说,“你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到彼得堡来?”
“我早料到你会来的,果然没猜错,”他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来呢?”
罗戈任用反问来代替回答,表现出某种骤然的冲动和令人奇怪的恼怒,这使公爵感到更吃惊了。
“即使你知道我今天来,何必这么生气呢?”公爵尴尬地低声说。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下火车的时候,看到一双眼睛,就跟你方才从背后看我的那双眼睛一样。”
“竟有这事!这是谁的眼睛呢?”罗戈任疑惑地嘟囔道。公爵感到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在人群里倏忽一闪,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近来,我开始精神恍惚,老有一种幻觉。帕尔芬老兄,现在我老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几乎跟五年前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一样。”
“咋说呢,也许是你的错觉吧,我不知道……”帕尔芬嘟囔道。
这时他脸上的亲切的微笑,与他的神态很不协调,仿佛在这个微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帕尔芬想使劲把它粘在一起,但又力不从心似的。
“怎么,又要出国去?”他问,又蓦地加了一句,“你记得吗,去年秋后,我们从普斯科夫起同坐一节车厢,我回彼得堡,而你……披着斗篷,记得吗,还有鞋罩?”
罗戈任说罢突然笑了起来,这次他的神情带着一种公然的怨愤,他似乎很高兴,终于能够乘此机会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您在这里完全住下来了?”公爵打量着书房问道。
“是的,住在自己家里。还能住哪儿呢?”
“咱们俩好久没见面了。关于你,我听到了许多事,乍一听,简直不像你干的。”
“管它,爱说什么说什么。”罗戈任冷冷地答道。
“不过,你让那帮人全散伙了,你也待在老家,不出去惹是生非了。这就很好嘛。这房子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大家的?”
“这房子是我妈的。打这儿穿过走廊,就可以上她那儿。”
“你弟弟住哪儿?”
“我弟弟谢苗·谢苗内奇住厢房。”
“他成家了吗?”
“鳏居。你问这干吗?”
公爵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他忽然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罗戈任也没追问,静候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两人默然有顷。
“我走过来的时候,还在一百步以外,就立刻猜到这是你家。”公爵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也莫名其妙。这宅子有一副你们整个家族和你们整个罗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问我何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也说不清。当然是胡说八道。这使我感到很不安,甚至害怕起来了。我过去想都没想到你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是一看到你,又立刻想道:‘他住的房子就应该是这样!’”
“瞧你说的!”罗戈任含糊其辞地笑了笑,并不完全了解公爵含糊不清的意思。“这房子还是我爷爷盖的,”他说,“过去这楼住的都是阉割派[617],赫卢佳科夫家族,而且现在还住这儿。”
“阴森森的。你这里也阴森森的。”公爵边说,边打量着书房。这是一个大房间,很高,略显阴暗,摆满了各种家具——大部分是大型的办公桌、写字台、书橱,书橱里放着账本和各种文书。那张红色的宽大的羊皮沙发,显然是给罗戈任当床铺用的。公爵看见罗戈任请他在一旁就座的那张桌上,放着两三本书,其中有一本是索洛维约夫的《历史》[618],书页翻开,夹着书签。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镜框是涂金的,业已晦暗,画面也是黑黢黢的,很难看清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有一幅全身肖像很触目,引起了公爵的注意:画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人,穿着德国式的普通上装,但衣襟很长,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章,胡子略带花白,稀而短,黄脸,面有皱纹,目光多疑,城府很深而又略带悲哀。
“这恐怕是令尊吧?”公爵问。
“正是家父。”罗戈任带着一种不愉快的嘲笑答道,似乎一提到他已故的父亲,他就准备立刻开几句没礼貌的玩笑似的。
“他是不是属于旧礼仪派[619]?”
“不,他上教堂,他倒的确说过旧教派更正确。他对于阉割派也十分尊敬。这原来是他的书房。你为什么问他是不是旧教派?”
“你准备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是的。”罗戈任答道,由于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他差点哆嗦了一下。
“很快就办吗?”
“你自己也知道,这事由不得我。”
“帕尔芬,我不是你的敌人,也决不会从中捣乱。从前,在几乎同样的时刻,我曾经向你申明过一回,现在我向你再重复一遍。在莫斯科的时候,你正要办喜事,我没有阻挠,这你是知道的。头一回,是她自己跑到我这里来的,几乎就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求我‘救救’她,帮她离开你。我现在向你重复的是她的原话。后来,她又离开我逃跑了,你又找到了她,带她去结婚,有人说,这次她又离开了你,逃到这里来了。这是真的吗?列别杰夫是这么告诉我的,因此我就来了。至于你们俩在这里又和好了,我还是昨天在火车上第一次听说,是你过去的一个老朋友告诉我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叫扎廖热夫。我到这里来是另有打算的:我想劝她出国去养病。她在身心两方面都严重失调,特别是脑子,我觉得,她的病需要好好调理一下。我并不想陪她出国,我想在无须我陪同的情况下把这一切都办妥。我对你说的全是真心话。如果千真万确,你们对这事又重新说妥了的话,那我也就不再跟她见面了,而且从此再不来找你。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因为我一向对你坦诚相待。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我对这事的态度,我一向说,她嫁给你非毁了不可。你也将同归于尽……也许比起她来,你还更惨。如果你们又分手了,我会感到十分满意,但是我无意在你们中间捣乱和搞破坏。你尽可以放心,也无需猜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何尝做过你的真正的情敌呢,即使她跑来找我的时候,也这样。瞧,你现在笑了,我知道你刚才冷笑什么。没错,我们在那里是分开过的,分住在不同的城市里,这一切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要知道,我过去就对你解释过,我爱她‘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怜悯’。我认为我这样说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你当时说,我说这话的意思你懂了,真的吗?你真懂了吗?瞧你这模样,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我是来请你尽管放心,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非常爱你,帕尔芬。我现在就走,而且永远不回来。别了。”
公爵站起身来。
“陪我再坐会儿嘛,”帕尔芬低声道,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垂下头,用右手托着,“咱俩好久没见面了。”
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相对无语。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你一不在我身边,我就立刻对你充满敌意。在我没见到你的这三个月中,我每分钟都在恨你,真的。我真想下毒药把你立刻毒死!我真想这么做。现在你跟我坐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我的满腔怨恨就全没有了,你又跟从前一样可亲可爱了。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在你身边,你就相信我,我不在你身边,你就马上不相信我,怀疑我。你真像你爹!”公爵答道,友好地微微一笑,极力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跟你坐在一起,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相信你。我心里很清楚,你我不能相比,你跟我……”
“你何必加上这句话呢?瞧你,气又来了。”公爵说,对罗戈任的变化无常感到很惊奇。
“老弟,这事并不需要征求我们的意见,”他答道,“这事不跟我们商量就定了。你瞧,我们的爱法也不同,一切都存在差异,”他沉默片刻后又继续低声道,“你说,你爱她是出于怜悯,我对她就毫无怜悯之心。而且她也最恨我。现在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她总跟别人在一起取笑我。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老弟。她说要跟我结婚,可是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把我全忘了,好像换一只鞋似的。你信不信,我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因为我不敢去找她,她会问我:‘你来干什么?’她不仅羞辱我……”
“怎么会羞辱呢?哪能呀?”
“还装不知道呢!你刚才还说,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她离开了我,跟你一起逃走。”
“你不是自己也不信……”
“难道在莫斯科的时候,她跟那个叫泽姆秋日尼科夫的军官没羞辱过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存心让我出乖露丑,而且还是在她自己定下了婚期以后。”
“不可能!”公爵叫道。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罗戈任坚信不疑地肯定道,“你以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吗?老弟,她不是这样的人,那是不消说得的。全是胡说八道。跟你在一起,她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也许一想到这样的事就发怵,可是跟我在一起,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就这么回事。她把我看成一个最没出息的废物。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凯勒尔,也就是跟那个动辄挥拳打架的军官一起编了套谣言,就为了把我当笑柄……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的时候怎么作弄我的吧!我白花了多少,多少冤枉钱啊……”
“那……你现在怎么要结婚呢!……以后怎么办呢?”公爵恐惧地问。
罗戈任心情沉重而又神态可怕地看了看公爵,什么也没回答。
“我没有到她那里去,今天已经第五天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老怕她把我轰出去。她总爱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只要我愿意,就叫你彻底滚蛋,我自己上国外去。’(‘这可是她自己对我说她要出国的’,他好像附带指出似的说道,而且有点异样地直视着公爵的眼睛)有时候自然是吓唬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我很可笑。可是她有时候又确实愁眉深锁,无精打采,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前一阵,我想:以后,我不能空着两手去了,——可是这样做只能让她感到好笑,接着便大动肝火。她把我送给她的一条围巾赏给了她的使女卡季卡[620],即使她从前日子过得很阔气的时候,恐怕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围巾。我都不敢向她提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事。一个人连去看她都害怕,又能算是什么未婚夫呢?现在我坐在家里,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偷偷跑到她住的那条街上,在她的屋前走来走去,或者躲在什么角落里偷看。前些日子,我守在她家的大门附近,几乎一直守到天亮,——我当时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她可能向窗外偷看了一下,似乎在说:‘哪怕看到我在骗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我忍不住说:‘你自己知道!’”
“知道什么?”
“我咋知道呢!”罗戈任凶狠地笑了起来,“在莫斯科的时候,虽然我跟踪了她很长时间,但是始终没有抓住她跟别人在一起的任何把柄。有一回,我硬拉住她,说道:‘你答应过跟我结婚,嫁给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东西吗?’我说:‘你现在是这个玩意儿!’”
“您对她说了?”
“说了。”
“后来呢?”
“后来她说:‘你现在给我做佣人,我也不见得要你,更不用说做你老婆了。’我说:‘那我就赖着不走,反正玩完!’她说:‘我马上去叫凯勒尔,让他把你轰出去。’于是我就向她扑过去,把她狠揍了一顿,打了个鼻青脸肿。”
“不可能!”公爵叫道。
“告诉你,的确揍了,”罗戈任两眼闪着光,低声肯定道,“后来我整整一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走出她屋子,我向她双膝下跪,我说:‘你不饶了我,我死也不出去,你让人拽我出去,我就跳河,因为没了你,我现在还活个什么劲儿?’那天一整天,她就像疯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要用刀宰了我,一会儿又骂我,挖苦我。她把扎廖热夫、凯勒尔和泽姆秋日尼科夫,把所有的人都叫了来,让他们看我出洋相,当面羞辱我。她说:‘诸位,今天咱们大家都去看戏,他不愿意走,就让他在这里待着,我不能让他捆住了手脚。帕尔芬·谢苗内奇,我不在家的时候,底下人会给你送茶来的,今天您大概饿了吧。’她看戏回来时就她一个人,她说:‘他们都是胆小鬼和混账东西,都怕你,还吓唬我说,他不会轻易走的,没准会杀了你。现在我要进卧室睡觉去了,而且进去后不锁门,瞧我怕不怕你!我要让你知道和看到这一点!你喝茶了吗?’我说:‘没喝,也不想喝。’‘不喝拉倒,随你便,不过这对你不合适。’她说到做到,房间果然没上锁。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房间——笑了,她说:‘你难道疯了吗?不吃不喝,不会饿死吗?’我说:‘饶了我。’‘我已经说过:不想饶恕你,也不想嫁给你。难道你一整夜就在这椅子上坐着,也没睡觉?’我说:‘是的,没睡。’‘多聪明!那你现在还不想喝茶和吃饭吗?’‘我说了不吃不喝——饶了我!’她说:‘这可对你不合适,要知道,这就跟给牛配上马鞍似的。你是不是想吓唬我呢?你坐在那里挨饿,我有多不幸呀,可把我吓坏啦!’她生气了,但是生了不多一会儿气,又开始挖苦我。我瞧她那模样,觉得很奇怪,她的满腔怨愤怎么都没有了呢?要知道她这人是爱记恨的,常常对别人记恨很长时间!我当时想,她一定把我看得很下流,连正经八百地恨我都恨不起来。事实也真是这样。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罗马教皇吗?’我说:‘听说过。’她说:‘帕尔芬·谢苗内奇,你一点没学过世界通史吧。’我说:‘我啥也没学过。’她说:‘那么,我让你听一段故事:从前有一位教皇,他对一位皇帝很生气,这皇帝在他那儿三天不吃不喝,光着两脚,在他的宫殿前长跪不起,非要教皇饶恕他不可。你猜怎么着,这皇帝跪了三天,他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他私下里发了什么誓呢?……等一等,’她说,‘干脆我念给你听吧!’她跳起身来,拿来了一本书。她说:‘这是诗。’她就对我念那首诗,这诗说的是这个皇帝在这三天里赌神发咒,非向那位教皇报仇不可[621]。她说:‘你难道不喜欢这故事吗,帕尔芬·谢苗内奇?’我说:‘你念的那事儿是对的。’‘啊,你也说那是对的,这就表示,你大概也会发誓:她一旦嫁给我,我就找她算账,把她耍弄个够!’我说:‘不知道,也许,我也有这个想法。’‘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说:‘真不知道,我现在还没心思考虑这问题。’‘那你现在想什么呢?’‘你一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看着你盯着你,你的衣服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心就往下沉,你一走出房间,我就回想你说过的每句话,用什么声音说的,说了什么。可昨天一整夜我什么也没想,一直在听,你睡着了是怎么呼吸的,又怎么动弹了两回……’她笑了:‘你大概也想到打我的事吧,没想?也不记得了?’我说:‘也许想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不饶恕你,也不嫁给你呢?’‘我说过,我就跳河自杀。’‘也许在跳河前,还得把我先杀了吧……’说罢,她就沉思起来。后来她生气了,走了出去。一小时后,她又从卧室里出来,闷闷不乐。她说:‘我决定嫁给你,帕尔芬·谢苗内奇,倒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反正一样,都完蛋。哪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坐吧,’她说,‘马上就让她们给你端吃的来。’她又加了一句:‘我既然嫁给你,就要做你忠实的妻子,这点你不用怀疑,也不用担心。’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你毕竟不是我的奴才,我从前却以为你是十足的奴才。’她立刻定下了婚期,可是一星期后她又离开我逃跑了,去找列别杰夫,跑到这儿来了。我一到,她就对我说:‘我没有完全回绝你,我只想再等等,我爱等多久就等多久,因为我自己的事仍由我自己做主。你愿意,就等着。’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公爵反问道,凄苦地看着罗戈任。
“我难道还能想?”他脱口而出。他本来还想加上几句话,但是他沉浸在无边的苦恼中,欲言又止,默然无语。
公爵站起身来,又想告辞。
“我决不会从中作梗。”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仿佛在回答自己心中隐蔽的思想似的。
“嗯,我有句话要问你!”罗戈任蓦地兴奋起来,两眼开始闪出亮光,“我不明白你怎么对我这样迁就,一再相让?难道你已经完全不爱她了吗?你过去毕竟也为此苦恼过啊,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你现在马不停蹄地拼命赶到这里来,又为了什么呢?出于怜悯?(他脸上浮现出刻毒的嘲笑。)嘿嘿!”
“你以为我骗你?”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不过这事叫我摸不着头脑。你的怜悯心可能比我的爱还强烈!”
一种怨愤和一种一吐为快的神态,在他脸上燃烧起来。
“怎么说呢,你的爱和恨,掺杂在一起,分不开,”公爵微微一笑,“一旦爱没有了,也许更糟。帕尔芬兄,我是直言不讳地对你说这话的……”
“我会杀了她?”
公爵打了个哆嗦。
“因为你现在的爱,因为你现在所受的全部痛苦,你会对她深恶痛绝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肯再嫁给你。我昨天一听到这话,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心里十分难过。要知道,她拒绝了你两次,在就要结婚时逃跑,这说明她有一种预感!……她现在需要你什么呢?难道需要你的钱?这是胡说。就说钱吧,你大概也花了不少了。难道就为了找个丈夫?除了你,她不是也能找到丈夫嘛。找任何人都比你强,因为你也许会当真杀了她的,对于这一点,她现在也许太清楚了。你怎么会爱她爱得这么强烈呢?没错,除非是这个……我曾经听人说,有这样一种人,专门寻找这样的爱……不过……”
公爵说了一半,停了下来,陷入沉思。
“你怎么又对我父亲的肖像冷笑呢?”罗戈任问,他一直密切注视着公爵脸上的一切变化,倏忽闪现的任何神态。
“我为什么笑?因为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没有这件倒霉事,没有发生这段走火入魔的爱,你说不定会变成跟令尊一样的人,而且会变得很快。那时候,你就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座楼里。娶一位百依百顺和寡言少语的妻子,你说话不多,正颜厉色,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也根本不需要相信任何人,只是板着脸,一声不响地赚钱。你充其量也不过夸奖一些古书[622],对用两个手指画十字[623]感兴趣,即使这样,也要到你快年老的时候……”
“你嘲笑吧。她前不久也端详过这幅肖像,也说过跟你刚才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也怪,你俩现在好像穿连裆裤似的,看法全一样……”
“难道她已经到这儿来过?”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看着这幅肖像,看了很久,问了我许多关于先父在世时的事,最后,她冲我笑了笑,说:‘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的。帕尔芬·谢苗内奇,你的情感很强烈,如果你犯浑,这强烈的情感就会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不过你这人很聪明,决不会做那种糊涂事。’(她就是这么说的,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种话!)‘你快别像现在这样胡闹了。因为你这人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你就拼命攒钱吧,跟你父亲那样,同那帮阉割派教徒一起坐在这座楼里。也许到后来,你也会改信旧教的,并且爱上你手里的那些钱,不是攒二百万,没准能攒到一千万也说不定,然后守着你那一大麻袋一大麻袋的钱,活活饿死,因为你干什么都玩命,非把命搭上不可。’她就是这么说的,几乎跟原话一模一样。在此以前,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她老是跟我东拉西扯地胡说一通,要不就嘲笑我,就是这回,她也是一边笑一边说,说到后来就板起了脸。她到处走了走,把这整个楼都看遍了,仿佛害怕什么东西似的。我说:‘我要把这一切都换个样,重新装修,要不然的话就在结婚前另买一座房子。’她说:‘大可不必,这里的一切都不要改动,我们就这么住。我做你的妻子后,我要挨着你妈住。’我带她去见我妈,——她像亲生闺女似的对她很敬重。我妈在过去,已经有两年了吧,精神好像不很正常(她有病),我父亲死后,她就完全成了老小孩了,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老坐着,就是有一点,不管看到谁,她都向人家点头问好。看那模样,不喂她,她三天也不会想到吃喝。我拿起我妈的右手,把她的两个手指捏在一起,我说:‘妈,您给她祝福吧,她要跟我结婚了。’她动情地吻了吻我妈的手。她说:‘你母亲大概遭受过很多不幸吧。’后来,她看见我的这本书,就说:‘你怎么开始读《俄国史》了?(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天,她就亲自对我说过:‘你也想法子恢复点人样嘛,哪怕读读索洛维约夫的《俄国史》呢,瞧你什么都不懂。’)你这样做很好嘛,’她说,‘就这样,往下读吧。我给你亲自开个书单,告诉你首先应该读哪些书,你愿意不愿意?’她过去从来,从来就没有跟我这么说过话,因此使我很惊讶。我头一次像个活人似的松了口气。”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帕尔芬,”公爵真心诚意地说道,“很高兴。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会使你们俩结合在一起的。”
“绝对不会!”罗戈任热烈地喊道。
“听我说,帕尔芬,如果你这样爱她,难道你就不想赢得她的尊重吗?如果你想,你难道就不抱希望吗?我方才说过,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嫁给你?但是尽管我解不透这个谜,但我还是毫无疑问地认为,其中必有某种充分的、合乎情理的原因。对你的爱,她是坚信不疑的。但是,她也一定深信你有某些优点,要不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方才说的话也证实了这点。你自己也说,她认为她现在已经有可能用跟以前对你的态度和说话方式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语言来跟你说话了。你多疑,又好忌妒,因此一发现什么不好的事,就过甚其词地加以夸大。当然,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对你的想法就那么坏。要不然,她嫁给你,岂不是存心去跳河或挨刀吗?难道这可能吗?谁会存心去跳河或挨刀呢?”
帕尔芬脸上挂着苦笑听完了公爵这段热诚的话。看来,他的信念一经确立,已经不可动摇了。
“你现在多么痛苦地看着我呀,帕尔芬!”公爵带着一种沉重感脱口说道。
“跳河或者挨刀!”他终于说道,“哼!她所以嫁给我,恐怕就为的是等我给她一刀!公爵,难道你直到现在还当真没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你也许当真不懂,嘿嘿!难怪有人说你是……那个。她爱的是另一个人,你要明白这道理。就像我现在爱她一样,她现在也同样爱着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这人就是你!怎么,你不知道?”
“我?”
“你!她当时,从过生日那天起,就爱上了你。不过她认为她不能嫁给你,因为她怕嫁给你就似乎玷污了你,会葬送你的整个前程。她说:‘大家都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她对这点至今直言不讳。这些话都是她亲口当着我的面直截了当地说的。她怕葬送你的前程和玷污你的名声,至于嫁给我,那就没什么了,嫁就嫁呗,——瞧,她把我看成什么玩意儿了,这点也请你注意!”
“那她怎么会离开你跑来找我,又……离开我跑去……”
“又离开你跑去找我!哼!她一忽儿一个想法,反复无常!现在她整个人就像发疟子似的。一会儿向我喊:‘嫁给你等于去跳河。快办喜事吧!’于是亲自跑来催我,定下了婚期,可是日子一近,她又害怕了,要不就想出别的念头,——只有上帝知道,你不是看见了吗:哭呀,笑呀,像打摆子似的发抖呀。至于她又离开你逃跑,这有什么解不透的呢?她又离开你逃跑,那是因为她当时猛地醒悟她爱你爱得有多深。她没法在你那儿待下去。你方才说我在莫斯科找到了她,不对——是她自己从你那儿跑来找我的。她说:‘你定日子吧,我想好了!来杯香槟!咱们去找吉卜赛姑娘!……’——她大喊大叫!……要不是有我,她恐怕早跳河了,我说的是实话。她所以没去跳河,大概因为我比水还可怕。她是发狠才嫁给我的……假如她当真嫁给我的话,我敢肯定,她是发狠才嫁给我的……”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公爵叫道,但是没把话说完,他惊惶地看着罗戈任。
“怎么不把话说完呀?”罗戈任龇牙咧嘴地接着说道,“要我把你这会儿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吗?你在想:‘嗯,她现在怎么能嫁给他呢?怎么能让她走这一步棋呢?’你在想什么是明摆着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帕尔芬,我敢说,我心里想的也不是这事……”
“你不是为了这事才来的,想的也不是这事,这是可能的,不过你现在肯定是在想这事,嘿嘿!好啦,够啦!你干吗这么垂头丧气呢?你难道当真不知道这个吗?真叫我吃惊!”
“这全是忌妒,帕尔芬,这全是病态,你把这一切都过分夸大了……”公爵异常激动地嘟囔道,“你倒是怎么啦?”
“放下。”帕尔芬说,一把夺过公爵手里的小刀(这把小刀是公爵从桌上那本书旁顺手拿过来的),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我快到彼得堡的时候就仿佛知道,仿佛预感到……”公爵继续说,“我本来不想到这里来!我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把它们从心里连根拔掉!好,别了……你怎么啦?”
公爵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又从桌上拿起那把小刀,罗戈任又从他手里把那小刀拿过来,扔到桌上。这小刀的形状很普通,刀柄是鹿角的,不是折刀,刀约三俄寸半长,刀宽也与之相当。
罗戈任看见公爵特别注意到他两次从他手里把刀夺过去的情形,就恼火地拿起刀子,夹进书里,把书扔到另一张桌上。
“你用它来裁书,是吗?”公爵问,但是他的神态有点恍惚,仿佛仍处在潜心沉思的重压下。
“对,裁书……”
“这不是果园里用的刀子吗?”
“是的,果园里用的。难道就不能用果园里用的刀子裁书吗?”
“不过这刀……是全新的。”
“嗯,新的又怎么样?难道我现在就不能买把新刀吗?”罗戈任越说越有气,终于狂怒地叫道。
公爵打了个哆嗦,定神看了看罗戈任。
“我们倒是怎么啦!”他忽然笑起来,完全清醒了过来,“对不起,老兄,当我像现在这样头重脚轻,而且这病……我变得越来越精神恍惚了,样子也十分可笑。我想问的完全不是这事……也不记得究竟想问什么了。别了……”
“不是走这儿。”罗戈任说。
“忘了!”
“走这儿,走这儿,走,我给你领路。”
四
他们又穿过公爵已经走过的那一个个房间,罗戈任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公爵紧跟在他后面。他俩走进一座大厅。这里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全是主教们[624]的肖像和风景画,由于画面黝黑,什么也看不清。在通向另一间屋子的房门的上方,挂着一幅形式相当奇特的油画,约两俄尺半宽,但是高不过六俄寸。上面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救世主[625]。公爵对这画匆匆一瞥,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没有停下来细看,就想走出门去。他感到心里很难受,想赶紧离开这所房子。但是罗戈任蓦地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
“瞧,这里所有的画,”他说,“都是拍卖的时候先父用一两个卢布买下来的,他喜欢画。有一位懂行的人把这里的所有的画全看了一遍,他说:都是些废物,只有这幅(就是门上的这幅,也是花两卢布买来的)不是废物,居然有人出价三百五十卢布,向先父买这幅画,还有一位姓萨韦利耶夫的商人,名叫伊万·德米特里奇,他很喜欢画,甚至出到四百卢布。而上星期,居然有人向舍弟谢苗·谢苗内奇出到五百。我把这画硬留下了。”
“这……这是汉斯·霍尔拜因一幅画的摹本。”公爵把这幅画端详了一遍后,说道,“虽然我不是了不起的行家,但是看得出来,这幅画临摹得很好。我曾在国外看到过这幅画,怎么也忘不了[626]。但是……你怎么啦……”
罗戈任蓦地撇下画,从原来走的那条路向前走去。当然,罗戈任的心不在焉,再加上他身上突然出现的那种特别而又奇怪的激动情绪,也许可以说明他所以这样忽冷忽热的原因,但是公爵还是有点奇怪,谈话竟这么突然中断了:这话并不是他开的头,可是罗戈任居然不理睬他说的话。
“我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早就想问你,你是不是信仰上帝?”罗戈任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开口问。
“你问得多奇怪,而且……你的眼神也很怪!”公爵无意中说道。
“我喜欢看这幅画。”默然片刻后,罗戈任又嘟囔道,仿佛又忘了刚才提的那个问题。
“喜欢看这幅画!”公爵蓦地产生一个想法,他突然叫起来,“喜欢看这幅画!可是看了这幅画,有人会丧失信仰的[627]!”
“倒也是。”罗戈任出人意料地突然肯定道。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紧靠出门的地方。
“怎么?”公爵蓦地站住,“你说什么呀!我随便开句玩笑,你倒当真了!再说,你干吗问我是不是信仰上帝?”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从前就想问你。现在不是有许多人不相信上帝了吗?有个人喝得醉醺醺地对我说,在我们俄国,不信仰上帝的人比全世界不信仰上帝的人加在一起还多,你在国外住过,怎么样,这话对吗?他说:‘我们要做到这一点比他们容易些,因为我们走得比他们远。’……”
罗戈任苦笑了一下,他提完自己的问题后,就抓住门锁把手,蓦地打开了门,等公爵出去。公爵很惊讶,但还是出去了。罗戈任也跟在他后面走到楼梯平台上,随手关上了门。他俩面对面地站着,似乎两人都忘记了他们到什么地方,现在要干什么。
“别了。”公爵伸出手来说道。
“别了。”罗戈任说,紧紧地,但是完全机械地握着公爵伸给他的那只手。
公爵走下一级楼梯,又转过身来。
“关于信仰,”他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他显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罗戈任),此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想到这事,他又兴奋起来,“关于信仰,上星期,我在两天内遇到了四件不同的事。早晨,我在一条新修的铁路上坐火车,在车上跟一位姓斯的先生[628]谈了大约四小时,我跟他立刻成了朋友。我过去就常常听人家说起他,说他是无神论者。他这人的确很有学问,我很高兴能够跟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谈话。此外,他还是一个少有的非常有教养的人,因此他跟我说话时,竟把我看作一个在认识能力和理解能力上跟他完全相等的人。他不相信上帝。不过有一个情况使我很吃惊:他谈来谈去,好像根本没有谈到点子上,我所以吃惊,还因为我过去也遇到过许多不信仰上帝的人,我也读过许多这样的书,但是我总觉得,无论是他们说的还是书上写的,好像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虽然表面上看,好像在谈那个问题。我当时就向他说明了我的这一想法,但是也可能我没有说清楚,或者不善于表达,因为他什么也没听明白……晚上,我在县城的一座客栈里留宿,这家客栈刚发生一桩凶杀案[629],就发生在昨天夜里,因此我一到就听见大家在谈这件事。两个农民,都上了年纪,都没有喝醉酒,而且早就互相认识,是朋友。他俩喝了茶,想睡在一起,住在同一间小屋里。但是最近两天,一个农民无意中发现另一个农民有一块银表,挂在一根用黄珠子串的表链上,他从前大概不知道他有这块表。这人不是贼,甚至很清白,也很老实,按农民的生活水平看,也完全不穷。但是他非常喜欢这块表,这表对他很有诱惑力,他终于经不住诱惑:拿起刀来,趁朋友转身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对准了,然后举首望天,画了个十字,痛苦地默默祷告:‘主啊,看在基督分上,饶恕我吧!’——接着便当头一刀,劈死了他的朋友,就像宰头羊似的,掏走了他的表。”
罗戈任听罢笑得前仰后合。他哈哈大笑,好像生了病,病情发作似的。他刚才还愁眉不展,现在却大笑不止,看他这模样,真叫人心里纳闷。
“我就喜欢这个!不,简直妙极了!”他像抽风似的叫道,差点喘不上气来,“一个人根本不信上帝,另一个人非但信,而且信到杀人的时候还要祷告……不,公爵老弟,这决不是你杜撰得出来的!哈哈哈!不,这太妙了!……”
“第二天一早,我上街溜达,”虽然罗戈任还在抽风和打摆子似的大笑不止,但是等他的笑声一停,公爵又接着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喝醉酒的士兵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东摇西晃地走着。他走到我跟前,说道:‘老爷,买下这十字架吧,银的,总共才跟你要二十戈比,银的!’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大概刚从身上摘下来,还拴着根浅蓝色的、戴得很旧了的带子,但是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真正的锡十字架,体积很大,呈八角形,上面刻满了拜占庭花纹。我掏出一张二十戈比的票子,给了他,而且立刻把这十字架挂在自己身上,——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很得意,因为他居然把这个笨老爷骗了,而且毫无疑问,他会立刻前去把这用十字架骗来的钱买酒喝。我回到俄国后,老兄,各种千奇百怪的事见多了,我当时印象很深,感慨万千。过去,我对咱们俄国什么也不了解,像个不会说话的牲口一样渐渐长大,我在国外这五年,想起俄国,也充满了幻想。我一边走一边想:不,先不要对这个出卖基督的人说三道四。只有上帝知道,这些醉生梦死的人在想什么。一小时后,我在回客栈的路上又遇到一个乡下女人,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这女人很年轻,这孩子也才出生六七个星期。这孩子向她嫣然一笑,据她观察,这是他出生以来头一次笑。我看着她十分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我问她:‘大姐,你干吗呀?’(我当时什么都问。)她说:‘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头一次笑,做母亲的那份高兴呀,都这样。就像上帝在天上,每次看到一个罪人在他面前真心诚意地跪下来祷告时,所感到的喜悦一样。’这是那个女人对我说的,这几乎是她的原话,她说出了那异常深刻、异常透彻,而且真正符合宗教教义的思想,在这思想里,基督教的本质一下子全部表露出来了,也就是,应当把上帝看作我们的亲生父亲,把上帝对人的喜悦看作父亲对亲生孩子的喜悦,——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630]!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诚然,她是母亲……但是谁知道,也许这女人就是那个士兵的妻子呢。听我说,帕尔芬,你方才问我,这就是我的回答:宗教感情的实质既不能归结为任何论述,也不能归结为任何过失感和犯罪感,更不能归结为无神论对宗教的种种抵牾,这里别有一种不能言传的意蕴,永远别有一种意蕴。无神论的说三道四,永远是隔靴搔痒,似是而非,永远说不到点子上。但主要的是,你可以在俄国人的心灵中最清楚、最迅速地看到这一点,这就是我的结论!这就是我离开俄国时带走的我的最主要的信念。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帕尔芬!请相信我。在我们俄国这块土地上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想想,咱俩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个时期常常见面,也常常谈心……我根本就不曾想现在会回到这里来!也根本,根本不曾想到要跟你见面!好了,有什么办法呢!……别了,再见!愿上帝不要离弃你!”
他转过身去,开始走下楼梯。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公爵走到第一个拐弯处的楼梯平台时,帕尔芬在楼上喊道,“你跟那个当兵的买的十字架带在身边吗?”
“是的,在我身上。”
于是公爵又停下来。
“拿上来给我看看。”
又出了怪事!他想了想!走上楼去,他给他看了看自己的十字架,但是没有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
“送给我吧。”罗戈任说。
“干什么?你难道……”
公爵不想割爱,不想把这个十字架送人。
“我要戴它,我把自己的拿下来给你,你戴。”
“你想交换十字架吗?好,帕尔芬。如果是这样,我乐于从命,咱们就此结为把兄弟[631]。”
公爵摘下自己的锡十字架,帕尔芬则解下自己的金十字架,彼此进行了交换。帕尔芬默然不语。公爵心情沉重而又诧异地发现,过去那种不信任,过去那种近乎嘲笑的苦涩的微笑,似乎仍旧没有离开他那位结拜兄长的脸,起码在倏忽之间表现得很强烈。罗戈任最后默默地拿起公爵的手,站了片刻,似乎想干什么而又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忽然拉着公爵就走,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跟我走。”他们穿过二楼楼梯的平台,在他们刚才出来的那扇门的对面拉了拉门铃。有人很快给他们开了门,一位浑身伛偻、身穿黑衣、包着头巾的老妇人,默默地、低低地向罗戈任鞠了个躬。罗戈任匆匆问了她句什么话,也没停下来等她回答,就领着公爵穿堂入室,继续往前走去。他们又走过一些黑黢黢的房间,这些房间异乎寻常地清冷和干净,屋里陈设着古老的家具,蒙着干净的白布套,显得十分清冷、肃穆。罗戈任不经通报就把公爵领进一个不大的房间,看上去像座客厅,中间用光亮的红木板壁隔开,两侧各有一门,其中的一扇门的后面大概是卧室。在客厅一角,靠近壁炉,在一张安乐椅上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太太,从外表看,还不算太老,甚至面容还相当健康、愉快,脸也圆圆的,但是已经满头白发,乍一看就可以断定,她已经完全返老还童,变成老小孩了。她身穿黑色的毛料长裙,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大头巾,头戴一顶又白又干净、系着黑色缎带的包发帽。她的两脚搁在一张小板凳上。她身旁坐着另一个穿戴得很干净的老太婆,岁数比她略大,也穿着孝服,也戴着白色包发帽,看样子大概是什么陪伴老妪[632]吧,她在默默地织袜子。她们俩大概一直不言不语、默然相对。头一个老太婆一看到罗戈任和公爵,就向他俩微微一笑,和蔼可亲地向他们点了几下头,表示欢迎。
“妈,”罗戈任吻了吻她的手,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跟他交换了十字架。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个时期,他待我像亲兄弟一样,帮了我很多忙。妈,请你祝福他,就像你给你亲生儿子祝福一样。等等,老人家,应当这样,让我来把你的手捏好……”
但是那位老太太还没有等罗戈任动手,就举起自己的右手,把三个手指捏在一起,虔诚地给公爵画了三次十字。接着又和蔼可亲地向他点了点头。
“好了,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帕尔芬说,“我带你来就为了这事……”
当他们又走出门,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他补充说道:
“其实,跟她说话,她什么也不明白,我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懂,可是她还是给你祝福了,这表明她是自愿的……好,别了,咱俩该分手了。”
他说罢便打开自己的房门。
“你真是个怪人,临别的时候也该让我拥抱你一下呀!”公爵以一种温存的责备的神态望着他,大声说道,他想要拥抱他。但是帕尔芬刚举起两手,又立刻放了下来。他拿不定主意。他别转身去不看公爵,他不想拥抱他。
“甭怕!我虽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是决不会因为一块表杀人的!”他含含糊糊地嘟囔道,蓦地有点古怪地笑了起来。但是他的脸倏地全变了:他的脸白得可怕,嘴唇开始发抖,两眼也闪出了火花。他举起两手,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公爵,然后气喘吁吁地说:
“你娶她吧,我认命了!她是你的!我让给你!……记住罗戈任!”
他说罢便甩下公爵,也不看他,匆匆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随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
已经很晚,差不多下午两点半了,公爵没有在叶潘钦家遇到将军。他留下名片后就决定到天平旅馆去寻找科利亚,如果他不在那里,便给他留张条子。天平旅馆的人告诉他,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大早出去了,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关照,万一有人来找他,请告诉这位先生,他可能在下午三点之前回来。如果到三点半他还不回来,那就表示,他坐火车到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将军夫人的别墅去了,这就是说要在那里用过饭后才回来”。公爵听罢,便坐下来等候,顺便给自己要了点东西,吃午饭。
三点半,甚至四点钟,科利亚还没回来。公爵走出门去,无意识地迈开脚步信步走去。彼得堡的初夏,有时很美——阳光灿烂,风和日丽,静悄悄的。无独有偶,这天正好赶上这么个难得的好天气。公爵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他对这座城市不甚熟悉。他走走停停,有时伫立在街头的十字路口,停在一些房屋前,有时便站在广场和桥头,有一次他还走进一家食品店稍事休息。有时,他又非常好奇地打量着一个个过往行人,但是他更多的是既没有注意行人,也没有注意自己走在什么地方。他处在一种痛苦的紧张和不安之中,与此同时,他又感到非常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完全被动地听任这种痛苦的紧张状态继续下去,而丝毫不去寻找摆脱这一状态的出路。许多问题纷至沓来地涌上他的灵魂和心头,他不想解决,也讨厌去解决。“怎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我不对吗?”他喃喃自语道,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快到六点的时候,他出现在皇村铁路[633]的站台上。他很快就感到受不了这种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情况,一阵新的冲动笼罩了他的心,使他感到热乎乎的。本来,他的灵魂在一片黑暗中感到抑郁和酸痛,可现在,霎时间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这黑暗。他买了一张到帕夫洛夫斯克的车票,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动身,但是,当然,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苦恼着他,这东西就是现实,而不是他可能乐于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想入非非。但是他刚上火车,又忽然将刚买到的车票扔在地上,走出了车站,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少顷,在大街上,他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想起一件十分奇怪而又使他长久感到不安的事。他蓦地清楚地发现自己在做一件事,而且这事已经做了很久,但是他在此以前竟一直没有察觉:已经好几小时了,甚至还在天平旅馆的时候,甚至好像还在去天平旅馆之前,他就突然开始在自己周围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找着找着,他又忘记了,甚至一忘就忘了很长时间,一忘就是半小时,接着,又不安地蓦地向四外张望,在四周寻找。
但是他一经发现自己身上这种病态的、至今完全无意识的、但是早就支配着他的行动以后,眼前又突然闪过一件使他异常感兴趣的回忆:他想起,正当他发现自己在四周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人行道上一家铺子的橱窗前,在十分好奇地端详着陈列在橱窗里一件物品。他想核实一下,非核实一下不可:他刚才是否当真站在这家铺子的橱窗前,也许就在五分钟前,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种错觉,他有没有把什么东西弄混了?这家铺子和这件商品是否真的存在?要知道,他今天确实感到自己处在一种特别病态的心绪中,几乎跟从前老毛病发作之初他所感到的那种情况一样。他知道,在这病发作前,他常常十分心不在焉,如果不是特别集中注意力,就常常会把一些东西和面孔搞混。但是,他之所以非常想核实一下他当时是否站在这家铺子前,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在这家铺子橱窗里陈列的物品中,他曾经观看过一样东西,甚至给它估了价,值六十银戈比,尽管他非常心不在焉和心神不定,这事他还是记得的。因此,倘若这家铺子当真存在,陈列的商品中也确有这件东西的话,那么他之所以停下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东西。这就表明,这件东西含有使他产生浓厚兴趣的因素,所以能在他走出铁路车站后,甚至处在严重心神不定的状态下,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走着,近乎烦恼地时时往右看,由于烦躁,心在剧烈地跳动。但是,瞧,前面就是那家铺子,他终于找到了!当他想折回去的时候,他离这家铺子只有五百步远了。瞧,这不就是那件值六十戈比的东西,“当然,只值六十戈比,再多就不值了!”他现在确认,接着便笑起来。但是他笑得有点歇斯底里,他觉得心情沉重。他现在记得很清楚,正是在这里,站在这面橱窗前的时候,他猛一回头,就像今天清早蓦地发现罗戈任的那两只眼睛在注视他一样。经核实,他相信自己没弄错(其实,不核实,他对此也坚信不疑),便撇下这家铺子,急急忙忙走开了。这一切应当赶快考虑,一定要好好考虑。现在已经很清楚,在火车站,也不是他的错觉,他一定发生了件真实的、肯定与他过去的种种不安有关的事。但是他又产生了一种克制不住的厌恶心理,这心理又压倒了他原先的打算:他什么也不想考虑,也没有去考虑,他开始想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顺便想到,他在发癫痫病的时候,几乎就在发作之前,还有一个预备阶段(不过,倘若在他醒着的时候发作的话),就在他心中感到忧郁、沉闷、压抑的时候,他的脑子会霎时间豁然开朗、洞若观火,他的全部生命力会一下子调动起来,化成一股非凡的冲动。在闪电般连连闪烁的那些瞬间,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识感会增加几乎十倍,他的智慧和心灵会倏忽间被一种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动、一切疑虑和一切不安,仿佛会霎时间归于太和,化成一种高度的宁静,充满明朗而又谐和的欢欣与希望,充满理性与太极之光。但是,这些瞬间,这些闪光,不过是对于那最后一秒钟(从来没有超过一秒钟)的预感,从这一秒钟起,这病就发作了。这一秒钟当然十分难受。后来,在他康复之后,他在思考这一瞬间的时候,常常对自己说:要知道,这种高度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因而也是“最高存在”的所有这些倏忽即逝的闪光,无非是一种病态罢了,是对人的常态的破坏,如果这是对的,那么这根本不是什么最高存在,恰恰相反,只能算作最等而下之的状态。然而,话又说回来,他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悖论:“是病又怎么样呢?”他终于认定,“倘若结果本身,倘若康复之后回想起来并加以考察的这一瞬间的感觉,是一种高度的和谐与美,而且给人以一种前所未有和始料所不及的充实、恰到好处与心气平和,而且与生命的最高综合体热烈而又虔诚地融合为一体的话,即使这种紧张状态不正常,又有什么要紧呢?”这种含糊暧昧的说法,他自己倒觉得十分清楚,虽然词不达意,不能表达他的心意于万一。至于说这确实是一种“美和祈祷”,确实是一种“生命的最高综合”,他对此是毫不怀疑的,也不允许有任何怀疑。这一瞬间,他绝非梦见了幻影,就像服用了大麻、鸦片或者喝醉酒以后常常出现降低理性、扭曲灵魂的不正常、不存在的幻影那样,难道不是这样吗?对于这点,他在病态终止后是能够正确地判断的。这些瞬间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的非凡加强(如果必须用一个词来表达这种状态的话,那就是自我意识),与此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高度直接的自我感觉。如果在那一秒钟内,也就是在癫痫病发作前有意识的最后一刹那,他能够清楚而又自觉地对自己说:“是的,为了这一瞬间可以献出整个生命!”那无疑是说,这一瞬间本身就抵得上整个生命。然而,他并不赞成这一结论的辩证部分:他随之而来的神志不清、内心迷惘、白痴状态就是这些“最崇高的瞬间”的彰明较著的后果。不用说,他对此无意正经八百地争辩。这一结论,即他对这一瞬间的评价也无疑含有错误,但是这种感觉的现实性还是使他略感困惑。说真的,他该怎样来看待这一现实呢?要知道,他的确常常发生这种状况,而且就在那一秒钟,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谈过,这一秒钟,鉴于他完全感觉得到的无边幸福,就抵得上整个生命。在莫斯科,当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曾对罗戈任说:“这一瞬间,我对于那句不寻常的话‘不再有时日了’[634]似乎有点了然于心了。”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这大概就是那一秒钟,即患癫痫病的穆罕默德[635],在翻倒的水罐还没有溢出之前,已经在那一秒钟内观察了真主的所有居所[636]。”是的,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和罗戈任常常碰头,谈的也不仅是这个。“罗戈任方才说,我当时跟他情同手足,他今天还是头一回说这话。”公爵心想。
他坐在夏园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想着这事。这时大约在傍晚七点左右。花园里空无一人,一片黑影霎时遮住了西下的夕阳。天气很闷,大有雷雨欲来之势,虽然不会马上来。他现在这种内省静观的状态,对于他来说,自有一种令人陶醉的吸引力。他看到外界的每一件事物,就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他喜欢遐想:他总想忘掉当前那迫在眉睫的问题,但是他对四周匆匆一瞥,自己那种阴郁的想法又立刻浮上心头,他多么想甩掉这些想法啊。他想起方才在旅店吃饭时,曾跟一名跑堂谈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轰动一时的非常奇特的凶杀案。但是,他刚一想起这事,又蓦地产生一个特别的想法。
一个异乎寻常的、无法抵御的、近似诱惑的愿望,突然攫住了他的全部意志。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出夏园,径直向彼得堡地区走去。方才,在涅瓦河的滨河街上,他就问过一名过路人,过涅瓦河到彼得堡地区怎么走。那人给他指了路,但他当时并没有过河到对岸去[637]。退一步说,大可不必今天就去嘛,这,他也知道。他早就有她的地址,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列别杰夫的亲戚家,但是他心里明白,几乎十拿九稳,决不会在那里碰到她。“她一定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要不按约定,科利亚肯定会给天平旅馆留话的。”由此可见,他现在去,当然不是为了看她。另一种阴暗的、折磨着他的好奇心,在诱惑他。他头脑里生出一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想法……
但是对他来说,开始往前走,而且知道往哪儿走,也就足够了:一分钟后,他又几乎不看路,信马由缰地走着。他立刻觉得,继续考虑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不仅心里特别反感,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打量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他看着天空,看着涅瓦河。他还跟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孩说了几句话。也许,他癫痫病发作的症状越来越厉害了。看来,雷雨当真就要来临了,虽然来的速度很慢。远处已经开始打雷,天气变得很闷。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老想到他今天上午见到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就像有时候常常想到一个挥之不去、令人讨厌已极的音乐旋律一样。奇怪的是,他一想起他的样子就联想到那个凶手的模样,也就是今天上午列别杰夫向他介绍他的外甥时所提到的那个凶手。是的,关于这个凶手的行凶杀人案,他还是新近才看到的。自从他踏上俄国的土地之后,这类事他在报上看到很多,也听到很多,他密切注视着这一切。今天中午,他跟跑堂谈到杀害热马林全家的那件凶杀案的时候,甚至还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他想起,这跑堂同意他的看法,他又记起了那个跑堂,这小伙子不笨,办事稳重而又出言谨慎,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初来乍到,对萍水相逢的人很难看透”。不过,他已经开始热烈地相信俄国人的灵魂了。噢,在这六个月里,他经受了多少对于他来说全新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出人意料的事情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国人的灵魂也是捉摸不透的,许多人都捉摸不透。例如,他与罗戈任已非一日之交,情同“手足”,——可是他了解罗戈任吗?可是,在这儿,在这一切之中,有时是多么混乱,多么杂乱无章,多么不像话啊!再说,不久前遇到的这个列别杰夫的外甥,又是一个多么讨厌、多么自以为是的浑小子啊!话又说回来,我倒是怎么啦?(公爵在继续幻想)难道是他杀死了这些人,这六个人的吗?我似乎弄混了……这多奇怪!我有点头晕……列别杰夫大女儿的脸多么讨人喜欢,多么可爱呀,也就是那个抱小孩的姑娘,她的表情多么天真啊!几乎还带点稚气,她笑起来也差不多跟孩子一样!奇怪的是,他几乎忘掉了这张脸,直到现在才想起它。列别杰夫虽然向她们跺脚,大概非常宠爱她们。但是最可靠,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可靠的是,列别杰夫也一定非常宠爱自己的外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今天才到,何必急于盖棺论定,急于对他们宣读这样的判决呢?再说,列别杰夫今天给他出了一道题:嗯,他怎么会料到列别杰夫是这样的人呢?难道他从前知道列别杰夫是这样的人吗?列别杰夫和杜巴丽,——主啊!话又说回来,即使罗戈任要杀人,起码也不会这样随便乱杀,不分青红皂白。按照图纸定做凶器和完全在迷乱状态中干掉六个人!难道罗戈任也有一件按照图纸定做的凶器吗……不过他有……但是……难道你能肯定罗戈任一定会杀人吗?公爵突然打了个哆嗦。“我公然作出这样无耻的假设,岂不是行同犯罪,岂不是卑鄙无耻吗!”他叫道,深以为耻的红晕一下子布满了他的脸。他感到愕然,他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他蓦地想起方才去过的帕夫洛夫斯克站[638][639],方才去过的尼古拉站[640],向罗戈任直截了当地提出的关于眼睛的问题,现在戴在他身上的罗戈任的十字架,他母亲的祝福(而且是他自己带他去见他母亲的),方才在楼梯上罗戈任最后抽风似的拥抱,以及他最后宣布他将从此放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而在这一切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在四周不断地寻找什么,还有那家铺子,还有那件物品……多么卑鄙无耻啊!而在这一切之后,他现在又抱着某种“特别的目的”,心里怀着某种特别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向前走去!绝望和痛苦开始攫住他的整个心灵。公爵想要立刻回去,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馆去,他甚至已经转过身,开步走了。但是走了不多一会儿,他又停下了脚步,寻思再三之后,又回到原来那条路上。
他已经到了彼得堡地区,他离那座楼房已经很近,不过他现在到那里去已经不是抱着从前的目的,也不是抱着某种“特别的想法”!怎么能那样呢!没错,他的毛病又要发作了,这是无疑的,也许这病今天就发作,而且一定在今天。他的整个晦暗的心理都是因为这病又要犯了,那个“想法”也因为老毛病又要犯了!现在晦暗的心理已经驱散,魔鬼已被赶走,怀疑已不复存在,他心中充满了快乐!再说,他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他必须见到她,而且……是的,他很希望现在能够碰到罗戈任,如果能这样,他一定要拉着他的手,携手同去……他于心无愧。他怎么会是罗戈任的情敌呢?他明天就会亲自登门去告诉罗戈任,说他见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了,他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来,正如罗戈任方才说的,不正是为了见到她吗!他也许会碰到她的,要知道,她也不一定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呀!
是的,现在这一切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应当彼此坦诚相见,不应当像方才罗戈任那样做出主动放弃的事,——这放弃是违心的、欲罢不能的,应当一切听其自然,和……光明磊落。难道罗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吗?他说他爱她,但爱的方式不对,他心中没有同情,没有“任何这样的怜悯”。对了,他后来又加了一句“你的怜悯也许比我的爱还强烈”,——但是,他这是诋毁自己。,罗戈任在读书,——难道这不是“怜悯”,不是“怜悯”的开始吗?难道这本书的存在本身不就证明了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对她应有怎样的关系吗?那么他方才讲的种种事呢?不,这不仅是情欲,这比情欲要深。难道她的脸就只会唤起情欲吗?甚至,这脸现在能够唤起情欲吗?它唤起的是痛苦,这痛苦占满着整个的心,痛苦……以及炽烈的、痛心疾首的回忆,突然涌上公爵的心头。
是的,痛心疾首。还在不久前,他第一次看到她表现出精神错乱的迹象时,他是多么痛心啊。他当时感到的几乎是绝望。当她离开他跑去找罗戈任的时候,他怎么能够撇下她不管呢?他应当亲自跑去找她,而不是坐等她的消息。但是……罗戈任难道至今没有发现她身上有精神错乱的迹象吗?……罗戈任把一切都看成另有原因,出于情欲的原因!多么疯狂的嫉妒啊!他方才的假设想说明什么呢?(公爵突然脸红了,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
话又说回来,又何必去想这个呢?这事双方都有点疯狂。至于说他(公爵)热烈地爱这个女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几乎是一种残忍和没有人性。是的,是的!不,罗戈任是在诋毁自己。他有博大的胸怀,既能痛苦,也能同情。当他得知全部真相,当他确信这个受人蹂躏、已经半疯狂的女人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时,——难道那时候他不会原谅她过去的一切,原谅他自己所受的种种痛苦吗?难道他不会成为她的仆人、兄长、朋友和保护神吗?同情心会促使罗戈任明白过来,会教会他做人的道理的。同情心是全人类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还是唯一的法则。噢,他多么对不起罗戈任啊!他的过错是不可饶恕的,他的行为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不,不是“俄国人的心捉摸不透”,而是他自己的心难以捉摸,因为他居然会想象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因为他在莫斯科说了几句热情的肺腑之言,罗戈任竟对他刮目相看,称他是自己的兄弟,而他……不过,这是病和胡说八道!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方才,罗戈任说他自己正在“失去信仰”,他说这话时万念俱灰!这人一定非常痛苦。他说他“喜欢看这幅画”,不是喜欢,而是说他觉得有这样的需要。罗戈任不仅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说到底,他还是名战士:他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他现在非常需要信仰,需要到了痛苦的程度……是的!一定要信仰一种教义,信仰一个神!话又说回来,霍尔拜因的这幅画多奇怪呀……啊,就是这条街!可能就是这座房子,就是它,十六号,“十品文官夫人菲利索娃寓此!”公爵拉了拉门铃,说他想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这座公馆的女主人亲自出来回答他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早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找达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了,“甚至可能留那儿住些日子”。菲利索娃是位个子小、眼睛尖、尖头猴腮的女人,四十上下,目光狡猾而锐利。她问他尊姓大名,她问这问题时好像故意赋予它以一种神秘的色彩似的,——公爵起初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又立刻返回,请她务必把他的姓名转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菲利索娃对于他所说的“务必”二字特别注意,并且脸上还带着一种十分秘密的神态。显然想以此来表示:“放心,我有数”。公爵的姓名显然给了她十分强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她,接着便转过身去,回头向自己的旅馆走去。但是他出来时的神态已经不是他去拉菲利索娃家门铃时的那种神态了。仿佛刹那间,他心中又发生了特别的变化:他走着走着,脸色又变得苍白、虚弱、痛苦和激动,他两膝发抖,嘴唇发青,嘴上游动着一丝模糊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微笑:他那“突如其来的想法”霎时间得到了证实,说明他这想法是有道理的,于是——他又相信自己心中的魔鬼了!
但是,当真得到证实了吗?但是,当真有道理吗?为什么他又浑身发抖,为什么又出冷汗,还有这内心的晦暗和不寒而栗呢?是因为他刚才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但是他走出夏园不就是为了看到那双眼睛吗!他那“突如其来的想法”,也就要这样。他非常想再看到“今天清早看到的那双眼睛”,为的是确认他一定会在那里,会在那座楼附近遇到这双眼睛。这是他的一种不能克制的愿望,而他刚才果然看到了这双眼睛,那现在他为什么又感到如此压抑和大惊小怪呢?好像出乎意料似的!没错,这就是那双眼睛(对于就是那双眼睛,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就是今天清早他在尼古拉车站下车时,从人群中向他倏忽一闪的那双眼睛,也就是后来他在罗戈任的书房里就座时蓦地在他身后发现的那双眼睛(千真万确就是那双眼睛!)。当时,罗戈任矢口否认:他冷冷地一声苦笑,问道:“这到底是谁的眼睛呢?”不久前,他在皇村铁路车站上车,想去看阿格拉娅时,他又猛地看见了这双眼睛,这已经是这一天中的第三次了,——他当时想干脆走过去找罗戈任,对他说:“这是谁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可是他跑出了车站,直到站在刀子铺前面时才清醒过来,也就是他站在那里,为一件装有鹿角把的小刀估价六十戈比的时候才清醒过来。一个奇怪而又可怕的魔鬼缠住他不放,已经再也不肯离开他了。他坐在夏园的菩提树下,正想得出神的时候,这个魔鬼趴到他的耳边低语道:如果罗戈任从一大早起就在盯他的梢,注意他的每一行动,那现在,当罗戈任得知他不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后(这当然是对罗戈任的不祥消息),那罗戈任就一定会到那里去,到彼得堡地区的那座楼去,而且一定会在那里守候他,守候公爵,要知道,公爵在今天上午还向他保证“从此不再见她”,而且“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到彼得堡来的”。可是公爵却像抽风似的急匆匆向这座楼跑去,如果他果真在那里遇到罗戈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只会看到一个不幸的人,这人虽然心绪低沉,但还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不幸的人现在甚至都没有躲躲闪闪。是的,今天上午罗戈任不知为什么矢口否认,并且说了谎,可是在车站上,他却公然站在那里,并不躲藏。其实躲躲藏藏的是他,而不是罗戈任。而现在,在那座楼旁边,他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斜线距离约五十步,他抱着两臂,在等候。这次,他已经完全站在明处,好像故意要人家看见他似的。他站在那里,像个告发人和法官,而不是像……而不是像个什么呢?
那为什么公爵现在不亲自走到他跟前去,而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掉头而去呢,虽然他俩的眼睛相遇在一起(是的,他俩的眼睛相遇了,而且四目对视,互相看了看),他不是刚才还想拉着他的手,跟他携手一同到那里去吗?他不是想明天亲自去找他,并且告诉他,他到她那里去过吗?他到那里去的半道上,当快乐突然充满他的整个心田的时候,他不是已经跟自己的魔鬼断绝关系了吗?要不就是在罗戈任身上确有某种东西,即在这个人今天的整个形象中,在他的言谈、举止、行动和目光的总和里确有某种东西,足以证明公爵的可怕预感,他心中的魔鬼令他愤怒的低语都是事出有因的?要不就是确有某种东西,虽然不言自明,但是难以分析和言传,也不可能用充足的理由为之辩护,尽管有这么多困难和不可能,可是它却给人以一种完整的、强烈的印象,而且这印象又不由自主地转化为最完全的信念。是不是这样呢?……
“信念——什么信念?(噢,这一信念和‘这卑鄙的预感’的丑陋可怕和‘不登大雅之堂’,是如何折磨着公爵,而且他又怎样地不断自责啊!)你倒说说,如果你有胆量,这到底是什么信念?”他责备地和挑战地不断对自己说,“想一想怎么说嘛,胆子大点嘛,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要清楚、准确。不要犹犹豫豫!啊,我这人太不光明磊落了!”他愤怒地重复道,他的脸都红了,“这辈子我还有什么脸再去见这个人呢!噢,多么荒唐的一天啊!噢上帝,真是一场噩梦!”
从彼得堡地区回来,在这段又长又痛苦的路程行将结束的时候,有这么一分钟,一个强烈的愿望倏地充塞了公爵的心——马上去找罗戈任,等他回来,满面羞愧和含泪地拥抱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并从此与这一切一刀两断。但是他已经站在他下榻的旅馆前面了……今天一早,他多么不喜欢这家旅馆、这些楼道、这整座楼,以及他住的这个房间啊,而且乍一看就不喜欢。他这一天已经好几次十分厌恶地想道,到头来他还必须回到这儿来……“我这是怎么啦,像个生病的女人,今天怎么尽相信各种各样的预感呢!”他站在大门口,脸上挂着愤怒的冷笑想道。刚走进大门,他心头又涌起一股近似于绝望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羞愧,这种羞愧感使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木然不动。他在大门口滞留了片刻。这也是人之常情:每当有人蓦地想起使他难以忍受的往事时,特别是其中掺杂着羞愧,通常会使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沉思片刻,“是的,我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和胆小鬼!”他把心里的话阴郁地重复了一遍,又匆匆向前走去,但是……他又停了下来……
旅馆大门的门廊本来就很暗,这时就更暗了:雷雨欲来,彤云密布,黄昏时分的一线亮光悉被吞没,当公爵快走到这座楼跟前的时候,乌云猛然绽开,暴雨如注。当他稍作停留,匆匆离开原地的时候,正好站在门廊的前端,即由大街进入大门的入口处。这时他蓦地在大门深处,在半明半暗中,在紧靠楼梯的入口旁,看见了一个人。这人好像在等候什么,但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公爵没有看清这个人,当然也说不清他是什么人。再说,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里是旅馆,不断有人来去匆匆地走进楼道和走出楼道。但是他蓦地产生一个最充分而又不可抗拒的信念,他确信他认出了这个人,而这人一定就是罗戈任。紧接着,公爵就跟在这人之后跑上了楼梯。他的心停止了跳动。“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他带着一种奇怪的信念喃喃自语道。
公爵从门廊下快步跑上去的那段楼梯,通往一楼和二楼的楼道,旅馆的各个房间就分布在楼道两旁。这楼梯就像所有古老建筑中的楼梯一样,是用石头砌成的,又暗又窄,中间还有一根很粗的石柱,盘旋而上。在楼梯转弯处的第一个楼梯平台上,这根石柱还有一个形似壁龛的凹洞,深约半步,宽不到一步。然而这里却可以容纳一个人。尽管楼梯上很暗,但是公爵跑上楼梯后,立刻发现,在此处的壁龛里,不知道为什么躲着一个人。公爵突然想走过去,不往右看。他已经向前跨了一步,但是忍不住又扭头往里看了看。
今天见过多次的那两只眼睛,也就是那双眼睛,突然与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龛里的那个人,也从里面跨出了一步。霎时间,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几乎紧贴在一起,公爵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转过头来,面向楼梯,凑近亮光,他想更清楚地看看这张脸。
罗戈任的两眼倏地一亮,脸上挂着疯狂的微笑。他举起右手,手里的一件东西倏忽一闪,公爵没想到要抵挡。他只记得,他好像喊了一声:
“帕尔芬,我不信!……”
紧接着,他眼前就豁然开朗:一种非凡的内心的光,照亮了他的灵魂。这一刹那大概继续了半秒钟,但是他清楚地、意识清醒地记得开始时的情况和那可怕的第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是从他胸中自然而然迸发出来的,不管使多大劲也克制不住。接着,他的意识便霎时熄灭了,眼前出现了一片昏暗。
他很久没有发作的癫痫病又发作了。大家知道,癫痫病也就是羊痫风,是刹那间突然发作的。在这一刹那间,面孔,特别是眼神,会突然扭曲,神色大变。抽搐和痉挛会猛地控制全身和整个面孔。一阵可怕的、无法想象的、不成体统的号叫从胸膛里迸发出来,在这阵号叫中,似乎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都霎时灰飞烟灭,旁观者简直无法想象,起码是很难想象和设想,这是同一个人在喊叫。他甚至会以为,这个人里面似乎还应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在喊叫。许多人起码都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印象的。这个发羊痫风的人的模样,使许多人都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绝大恐怖,甚至这种恐怖还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我们不妨设想,这时蓦然产生的这种恐怖印象,夹杂着其他形形色色的可怕印象,猛地使罗戈任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因而救了公爵,使他免受那已经向他身上落下来的、看来无法避免的一刀。紧接着,罗戈任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是癫痫病发作,只看到公爵突然一个倒栽葱,脸朝上,摔倒在地,而且一直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由于滚得太猛,后脑勺还撞到了石头楼梯上,罗戈任见状,便飞也似的跑下楼梯,绕过躺在地上的公爵,几乎丧魂失魄地跑出了旅馆。
由于抽搐、发抖和痉挛,病人的身体顺着楼梯(不超过十五级)滚下来,一直滚到楼梯尽头。很快,不超过五分钟,就有人发现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接着就围上了一大群人。头旁的一大摊鲜血引起了人们的猜疑:究竟这人是自己摔伤的呢,还是“有人行凶”?但是很快就有人认出这是羊痫风,一名旅馆茶房认出了公爵就是那位刚来不久的旅客。由于偶然的巧合,这场骚乱终于非常完满地得到了解决。
科利亚·伊沃尔金本来说定四点前回天平旅馆的,可是他没回来,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由于某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他不肯在叶潘钦将军夫人家吃“便饭”,而是回到了彼得堡,并且急急忙忙赶往天平旅馆,大概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回到了目的地。他见到留条后得知公爵已回彼得堡,便按条子上告诉他的地址急忙前来找他。他到这家旅馆后被告知,公爵出去了,于是他就下楼到小吃部等候,一面喝茶,一面听人摇风琴[641]。他偶然听到有人突然发病,便凭着准确无误的预感,急忙来到现场,认出了公爵,立刻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公爵抬进他的房间,他虽然醒过来了,但是相当长时间仍未完全恢复知觉。一位大夫被请了来检查摔伤的脑袋,给了点外敷的药水,声称碰伤之处毫无危险。又过了一小时,公爵的神志已经相当清楚了,科利亚便叫了辆四轮马车,把他从旅馆送到了列别杰夫家。列别杰夫非常热情和非常巴结地收留了病人。为了公爵,他也就加快了移居别墅的事,第三天,大家已经都在帕夫洛夫斯克了。
六
列别杰夫的别墅不大,但是很舒适,甚至很漂亮。用于出租的那部分,更是装修一新。在一个相当宽敞的凉台上,即由室外进入室内的入口处,列别杰夫摆了好几棵栽种在绿色大木桶里的橙子树、柠檬树和茉莉花,使人看了赏心悦目。其中有好几棵树是他连同别墅一起买下来的。这些花木摆放在凉台上产生的效果,使他大为赞赏,也是机缘凑巧,他便打定主意,趁他处拍卖,添置了一些栽种在木桶里的同样的花木,借以配套成龙。当这些花木最后都运到别墅,并且一一摆好之后,列别杰夫在那天一连好几次跑下凉台的台阶,从室外翘首欣赏自己的这块领地,每次都在盘算,并且逐步加码,向来此承租别墅的未来的房客索取租金的数目。公爵的身体很弱,心里也很闷,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但是他很喜欢这座别墅。可是,公爵搬到帕夫洛夫斯克来的那天,即癫痫病发作后的第三天,仅从公爵的外表看,已与健康人相差无几,虽然他心中感到自己尚未完全复原。在这三天里,他对在自己周围看到的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他喜欢与他几乎寸步不离的科利亚,喜欢列别杰夫全家(那个不知去向的外甥除外),也喜欢列别杰夫本人,甚至还很高兴地接待了在城里就曾拜访过他的伊沃尔金将军。在他搬到这里来的当天(当时已近傍晚),来了许多客人,都围着他坐在凉台上:最先来的是加尼亚,公爵差点都认不出他来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接着来的是瓦里娅和普季岑,他俩也是帕夫洛夫斯克的避暑客。伊沃尔金将军则几乎一直住在列别杰夫家,甚至好像还是跟他一起搬来的。列别杰夫尽量不让他到公爵那里去打扰,让他待在自己住的那一边,他对将军的态度很友好,看来,他俩早就认识了。公爵发现,在这三天里,他俩有时候常常促膝长谈,也常常吵吵嚷嚷和发生争论,甚至谈的好像还是学术问题,这显然使列别杰夫很高兴。可以设想,他甚至很需要将军,离不开将军。但是,他对保护公爵所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自从搬到别墅来以后,即使对于自己的家属,也同样遵守:他以不许打扰公爵为名,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尽管公爵再三请他不要赶走任何人,可是他只要稍有怀疑,疑心他的女儿们想到公爵所在的凉台上去,他就朝她们跺脚,向她们扑过去,追赶她们,连那个抱着孩子的薇拉也不例外。
“第一,如果由她们去,就太不礼貌了;第二,她们也太不成体统了……”公爵开门见山地追问他,他才被迫解释道。
“那又何必呢?”公爵不以为然地说道,“真的,您采取的这一套监视和保卫措施,只会使我感到难受。我一个人待着,很闷,我好几次对您说过,您自己也老是不停地摆手,踮起脚尖走路,这只会使我感到更烦闷。”
公爵说这话是在暗示,列别杰夫虽然借口病人需要安静,把家里的孩子统统赶走,可是他自己在这三天里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偷偷地进来看公爵,而且每次都是先开门,把头伸进来,打量一下房间,仿佛想检查一下:人在这儿吗?没有逃跑吗?然后就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慢慢走到安乐椅旁,因此有时候,倒冷不防把公爵吓一大跳。他不断问公爵是不是需要什么,而当公爵忍无可忍,开始向他指出,请让他安静一下的时候,他又顺从地、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子,踮起脚尖回到门口,而且他每次出去的时候总是连连摆手,好像向人家表示,他不过随便进来看看,决不说一句话,现在他出去了,下次决不会再来了,可是过了十分钟,或者,极而言之,过了一刻钟,他又出现了。只有科利亚可以随便进来看公爵,这使列别杰夫非常伤心,甚至又气又恼。科利亚发现,列别杰夫常常站在门外,偷听他和公爵说话,而且一站就是半小时,不用说,科利亚也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公爵。
“您好像把我占为己有,锁起来了似的,”公爵抗议道,“起码在别墅的时候,我希望不要这样,您心里要有数:我可以接见任何人,而且爱上哪儿上哪儿。”
“这是毫无疑问的。”列别杰夫摆着手说。
公爵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我说卢基扬·季莫菲耶维奇,您过去钉在床头的那只小壁橱搬到这里来了吗?”
“没有,没搬来。”
“难道留那里了?”
“没法搬,除非从墙里撬出来……钉得很牢,很牢固。”
“也许,这里也有同样的壁橱?”
“甚至比那还好,比那还好,我买这幢别墅的时候,原先就有壁橱。”
“啊——啊。您方才不让进来找我的那人是谁?一小时前。”
“这……这是将军。我的确没让他进来,他也没必要来找您。公爵,我对此公非常尊敬,这……这是一位伟人,您哪,您不信?好,以后您会看到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爵大人,您还是不见他为好,您哪。”
“请问为什么要这样?列别杰夫,您现在为什么老踮着脚尖,而且每次来看我总好像有什么秘密要悄悄告诉我似的?”
“低微,我感到自己地位低微,”列别杰夫出乎意料地答道,边说边激动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可是您不觉得将军对您太殷勤、太好客了吗,您哪?”
“太殷勤、太好客?”
“是太殷勤、太好客了点,您哪。第一,他已经准备住在我这儿了,想住就住吧,不过也太过分了,立刻跟我攀起了亲戚。他跟我已经攀过几次亲戚了,照他的说法,我们俩是姻亲。他昨天还对我说明,细细排起来,您还是他外甥。既然您是他外甥,那这样排下去,公爵大人,咱俩也是亲戚了。这还没什么,小小的一个弱点罢了,可是紧接着他又说,他这一辈子,从当陆军准尉起直到去年六月十一日,每天在他家吃饭的人从来就没有少于二百人。最后竟天花乱坠地瞎吹一通,说什么这些人一坐下来就不动窝了,连续三十年毫不间断地吃完午饭吃晚饭,吃完晚饭又喝茶,每昼夜十五小时连续吃喝,好容易才抽出点时间来让人更换桌布。一个人站起来,刚走,另一个人就来了,而在逢年过节和皇家大庆,前来吃饭的人竟达三百人之多。而在俄罗斯建国一千年[642]之际,竟多达七百人。吹牛也是一种嗜好,说大话说到这种地步,是很不好的迹象。请这样殷勤好客的人到舍下来,甚至让人觉得可怕,所以我想,对于你我来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殷勤、太好客了点儿?”
“但是,您跟他的交情大概非常好吧?”
“跟亲兄弟一样,我把这当作玩笑,就算我们俩是姻亲吧:我有什么,——不胜荣幸之至。即使他吹什么二百名客人和俄罗斯建国一千年,我从中也看出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我说的是真心话。公爵,您刚才谈到秘密,似乎我来看您,是想告诉您一件秘密,秘密倒有一件:有一位太太刚才告诉我,她很想跟您秘密地会上一面。”
“干吗要秘密会面呢?那不行。我可以亲自去拜访她嘛,哪怕今天去都可以。”
“绝对,绝对不行,”列别杰夫连连摆手,“倒不是她怕您以为她怕那个人。顺便说说:那恶棍每天都来打听您的健康情况,您知道吗?”
“您干吗常常管他叫恶棍呢,这让我感到可疑。”
“您不必有任何怀疑,不必,”列别杰夫赶快把话题岔开,“我只想说明,这位太太不是怕他,她怕的是完全另一个人,完全另一个人。”
“怕谁,快说呀。”公爵望着列别杰夫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样子,不耐烦地追问道。
“秘密就在这儿。”
说罢,列别杰夫微微一笑。
“谁的秘密?”
“您的秘密。公爵大人,您自己禁止我在您面前谈起这件事的……”列别杰夫嘟囔道,他看到已经把公爵的好奇心撩拨到心急火燎的不耐烦的程度,心里很得意,然后,猛然一语惊人:“她怕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公爵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大约一分钟。
“真的,列别杰夫,我要离开您的别墅了,”他蓦地说道,“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普季岑夫妇在哪儿?住在您那一边吗?您把他们也勾引到您那边去了?”
“他们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您哪。连将军也跟他们一块儿来。我要把所有的门统统打开,把我的几个女儿都叫出来,统统叫出来,而且立刻去叫,立刻去叫。”列别杰夫害怕地低语道,他挥着两手,从一扇门奔向另一扇门。
这时候,科利亚从外面进来,出现在凉台上,他宣布,有几位客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和她的三千金,随后就到。
列别杰夫一听这消息吃了一惊,他连蹦带跳地走上前来,问道:
“现在让不让普季岑夫妇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进来呢?让不让将军进来呢?”
“干吗不让?谁愿意进来,让他们统统进来好了!老实告诉您,列别杰夫,您一开头就把我跟大家的关系理解错了,您总是一错再错。我毫无理由躲着藏着。”公爵笑了。
列别杰夫望着他,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也应当跟着笑。尽管他心里非常不安,可是看来也非常得意。
科利亚通报的消息是真实的,为了提前通知他们,他比叶潘钦母女早走了两步,因此两家客人突然从两边一起驾到,从凉台上进来的是叶潘钦母女,从屋里出来的是普季岑夫妇、加尼亚和伊沃尔金将军。
叶潘钦母女刚刚从科利亚口中得知公爵病了,他就在帕夫洛夫斯克,在此以前,将军夫人一直心事很重,而且困惑不解。还在前天,将军就把收到公爵名片的事告诉了自己的家庭,这张名片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心里唤起了信心,她十拿九稳地相信公爵一定会紧跟着这张名片之后亲自前来帕夫洛夫斯克看她们。尽管小姐们说,一个半年都不写信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着急,也许,即使不来看她们,他在彼得堡的事也够他忙活的了,可是她们的话她根本不听,——你们怎么知道他有事?将军夫人非常生气,甚至要跟她们打赌:公爵第二天准来,这是极而言之,虽然“这已经晚了”。第二天,她等了整整一上午,中午等,傍晚等,天已经全黑了,还在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看见什么都有气,跟所有的人都吵了个遍,不用说,在吵架的动因中,一个字也没提到公爵。在整个第三天也没有一个字提到公爵。吃饭的时候,阿格拉娅无意中脱口说出,Maman所以生气,是因为公爵没有来,对此,将军立刻指出:“这也不能怪他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听到这话后就站起来,愤愤然离开了饭桌。最后,傍晚时分,科利亚来了,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新闻以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公爵的种种遭遇。结果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取得了胜利,但是科利亚还是被狠狠地数落了一顿:“要不一连好几天,整天在这里转悠,撵也撵不走,可这会儿,哪怕自己不想来,也给我们捎个信呀。”科利亚听到“撵也撵不走”这句话后,本想立刻生气,但后来决定还是留到下次再说吧,要不是这话本身太气人了,说不定他也就完全原谅这句冒昧的话了:因为他看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听说公爵病了,就显得十分激动和不安,这使他很高兴。她一再坚持必须立刻派人到彼得堡去把医学界的某某泰斗请来,请他乘坐明天早晨的第一趟火车立刻赶到此地,但是几位小姐劝阻了她。话又说回来,当她们看到妈妈眨眼之间就收拾好了,要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她们也不甘落后,要跟她一起来。
“他都快咽气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面忙乱着,一面说道,“我们还在这里遵守什么劳什子的礼节!他是不是我们家的朋友?”
“不过也不应该不问青红皂白地闯了去呀。”阿格拉娅说。
“好吧,那你就甭去了,这样倒好:要不,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来了,没人接待。”
听到这话后,不用说,阿格拉娅也就立刻跟着大家一起去了,其实不说这话,她也打算这么做。希公爵本来同阿杰莱达坐在一起,她请他一起去,他就立刻同意陪女士们一道前往。从前,还在他跟叶潘钦家交往之初,他就听她们说起过公爵,因此对公爵非常感兴趣。原来,他认识公爵,他俩是不久前在某地认识的,而且在某个小城市还同住过一两个星期。这已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了。希公爵还跟她们讲了许多有关公爵的事,总之对他的印象极好,因此他现在非常乐意去拜访一下老相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恰好不在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还没有光临。
从叶潘钦家到列别杰夫家的别墅总共不到三百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看到公爵后第一个不愉快印象是,她碰到一大帮客人围在公爵周围,更不用提在这帮人中有两三个人是她深恶痛绝的了;第二个不愉快印象是惊讶:她原以为公爵应当是一个奄奄一息、快要断气的人,可是她看到迎上前来欢迎她们的却是一位看起来完全健康、衣着考究、笑嘻嘻的年轻人。她甚至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这使科利亚看了非常高兴。他其实在她还没有从她自己的别墅动身之前,就可以向她说清楚,根本没有什么人奄奄一息,也根本没有人要断气,可是他硬不说明,他估计,她一见到自己的知心好友公爵很健康,一定很生气,他早就调皮地预感到将军夫人那副滑稽而又可笑的生气模样。而且科利亚竟公开把自己的猜测当众说了出来,这就显得太不客气了,这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为恼火。他跟将军夫人虽然有交情,谁也离不开谁,但是又经常互相挖苦,有时还挖苦得很厉害。
“且慢,亲爱的,你别着急,先别得意得太早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面在公爵让她坐的那把安乐椅上坐下,一面答道。
列别杰夫、普季岑、伊沃尔金将军急忙给小姐们端椅子。阿格拉娅坐的那把椅子是将军端来的,列别杰夫又给希公爵端来了一把椅子,在端椅子的时候,他弯腰曲背,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瓦里娅则跟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和小声地向小姐们一一问好。
“这倒是真的,公爵,我原以为你卧病在床,一害怕,就把你的病情夸大了,我决不跟你撒谎,我方才看到你红光满面,心里很恼火,但是我敢对上帝起誓,这总共才一分钟,很快就想通了。我只要肯动脑筋,凡事想一想,那就无论说话或者做事,都会变得聪明些,我想你一定也这样。说真格的,看见你已经痊愈,我别提多高兴了,即使我的亲生儿子(如果我有亲生儿子的话)病好了,也许还没有看到你病好更使我高兴呢。如果你不相信我方才说的话,那丢人的是你,而不是我。可是这坏小子却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你大概想袒护他吧,那我要警告你,将来总有一天,请相信我,我会忍痛割爱,拒绝跟他来往的。”
“我又错在哪里呢?”科利亚叫道,“即使我再三再四地告诉您,公爵几乎已经复原了,您也不会相信,因为想象他快咽气了,要有趣得多。”
“您到我们这儿来长住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问公爵。
“住一个夏天,也许再长些。”
“你不是就一个人吗?没结婚吧?”
“没有,没有结婚。”公爵对这种天真而带刺的话微微一笑。
“没什么可笑的,这是常有的事,我是讲别墅,你干吗不住到我们家去呢?我们那儿整个厢房都是空的,不过,随你便。这是向他租的吗?跟这个人?”她用头指了指列别杰夫,小声加了一句,“他怎么老是点头哈腰,装腔作势的?”
这时,薇拉跟往常一样抱着孩子从里屋走到凉台上。列别杰夫一直在椅子周围转来转去,巴结逢迎,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又非常不愿意离开,这时他看见薇拉来了,便猛地向她扑过去,向她连连挥手,让她离开凉台,甚至忘形地向她跺起脚来。
“他是疯子?”将军夫人忽然加了一句。
“不,他……”
“也许喝醉了吧?你的这帮人太不登大雅之堂了,”她不客气地说,瞥了一眼其他客人,“不过这姑娘倒挺可爱的!她是谁?”
“她叫薇拉·卢基扬诺芙娜,是这位列别杰夫先生的千金。”
“啊!……很可爱。我倒想跟她认识认识。”
但是列别杰夫听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夸奖后,已经亲自把女儿拽过来,向将军夫人引见。
“都是些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他一面走过来,一面感慨系之地说道,“她手里抱的这孩子也没了娘,是她的妹妹,也是我的女儿,叫柳博芙,她是贱内,刚刚去世的叶琳娜生的,贱内在六星期前,蒙我主恩召,在分娩时死了……是的,您哪……只能由她来当妈了。虽然她只是姐姐,不过是姐姐……不过是,不过是……”
“可是,先生,你不过是傻瓜,请恕我直言。好,够了,我想,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忽然非常恼怒地打断他的话道。
“千真万确!”列别杰夫毕恭毕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我说列别杰夫先生,有人说您会讲解《启示录》,真有这回事吗?”阿格拉娅问。
“千真万确……都讲十五年了。”
“您的情况我听说过。您的事迹似乎也在报上登过?”
“不,这是讲另一位诠释家,另一位,您哪,不过他死了,我留下来代替他。”列别杰夫得意忘形地说道。
“劳您驾,看在咱们是邻居的分上,过两天给我讲解一下好吗?我对《启示录》一窍不通。”
“我不能不警告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这一切,无非是他冒充内行,招摇撞骗罢了,请相信我。”伊沃尔金将军突然插进来说道,他如坐针毡,一直在等待时机,千方百计地想要发表高论,他挨着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坐了下来,“当然,在别墅赋闲有自己的权利,”他接着说道,“也有自己的娱乐,接见这么一个非同一般的冒牌货,请他讲解《启示录》,应当说,跟其他娱乐一样,也是一种娱乐,甚至是一种启迪智慧、别开生面的娱乐,但是我……您似乎在很诧[643]异地看着我?我有幸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是伊沃尔金将军。我还抱过您呢,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很高兴能认识您。我认识令爱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和尊夫人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阿格拉娅嘟嘟囔囔地说道,她极力忍住,以免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下子火了。早就郁结在她心头的什么东西突然想乘机发泄一下。她最讨厌这个伊沃尔金将军了,虽然从前也认识他,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先生,你撒谎都成习惯了,你从来没有抱过她!”她愤怒地对他说道。
“您忘了,Maman,他当真抱过我,在特维尔,”阿格拉娅忽然证实道,“那时候,我们住在特维尔。我记得,我当时大概六岁。他给我做了一支箭和一面弓,他还教我射箭,我射死了一只鸽子。您记得吗,咱俩一起射死过一只鸽子?”
“我也记得,当时,他还给我拿来了一顶用硬纸板做的头盔和一把木头做的剑!”阿杰莱达也叫了起来。
“我也记得这事,”亚历山德拉证实道,“当时,你们俩还为这只受伤的鸽子吵起来,大人让你们罚站,阿杰莱达罚站时,还戴着头盔和拿着剑。”
将军向阿格拉娅宣称他抱过她,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不过是为了借题发挥,大发宏论,因为他一旦觉得有必要与年轻人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几乎一向都是用这个办法入手和开始交谈的。但是这一回他偏偏说对了,而他又偏偏把这件确实发生过的事忘记了。因此当阿格拉娅现在忽然证明确有此事,并且说他们还一道射死过一只鸽子的时候,他的记忆一下子豁然开朗,自己想起了一切,而且连最小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一些人虽然年迈,也会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似的。很难表达,在这个回忆中,到底是什么竟能如此强烈地打动可怜的、照例有几分醉意的将军,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忽然不胜唏嘘,大受感动。
“我记得,什么都记得!”他叫起来,“我当时还是名陆军上尉。您还是小不点,长得很漂亮。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加尼亚……我在府上……承蒙接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瞧你现在落魄到什么地步了!”将军夫人接口道,“你既然这样感动,这说明,你还没有把自己的高尚的情感统统喝光!你太太受了你多大的罪。你本来应当用这种感情教育孩子们,可是你却在债务监狱里蹲班房。出去,先生,从这儿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站到门背后的犄角里,好好痛哭一场,想想自己过去是多么纯洁无瑕,说不定,上帝会饶恕你的。去吧,快去,我是正经八百地跟你说这话的。回忆过去,悔不当初,若要洗心革面,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其实,也无须一再跟他说什么人家是正经八百地劝他,因为将军像所有常常喝得醉醺醺的人一样,非常容易动感情,也像所有过分落魄的醉鬼一样,想到幸福的过去,就会百感交集。他站起来,老老实实地向门外走去,这一来倒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可怜起他来了。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雷奇先生!”她在他身后叫道,“请稍候,我们大家都是有罪的[644],你一旦感到你的良心责备轻了点,就来舍间一叙,让我们坐在一起,聊聊往事。要知道,我自己也许比你还罪孽深重。好,现在再见了,你走吧,不必待在这里了……”她忽然怕他再回来。
“您还是别跟他去的好,”科利亚想跟着父亲出去,公爵拦阻道,“要不过会儿他会埋怨您的,这工夫就完全白费了。”
“这话也对,别理他,过半小时后再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肯定道。
“他虽然一辈子就说了这一次真话,结果却大不相同,——被感动得掉下了眼泪!”列别杰夫大着胆子插嘴道。
“倘若我听到的话是真的,先生,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堵住他的嘴。
聚集在公爵身旁的客人的相互状况渐渐明朗了。不用说,公爵能够看到,也确实看到了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们对他十分关心,因此他也就真心诚意地告诉她们,在她们来访之前,尽管他有病,而且时间也晚了,他还是打算今天非到她们的府上去拜访不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看了看他的客人,回答说,哪怕现在,要这样做也是可以的。普季岑是个有礼貌而且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他一听这话,很快就站起来,悄悄溜进了列别杰夫住的厢房,他也非常想把列别杰夫一起带出去。列别杰夫答应马上就来。这时候,瓦里娅跟几位小姐谈得正投机,因此也就留下了。她和加尼亚看见将军走了,感到非常高兴,加尼亚也很快跟在普季岑后面出去了。他在凉台上,面对叶潘钦母女度过的那几分钟,举止很谦虚,也很得体,尽管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目光严峻,他也丝毫没有惊慌失措。说真的,过去认识他的人一定会觉得他变化很大。阿格拉娅看到这点后也很高兴。
“刚才出去的不就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吗?”她忽然像有时候常常爱做的那样,打断别人的话,大声而又不客气地发问道,但是又不具体问什么人。
“对。”公爵回答。
“差点认不出他来了。他变得很厉害,……变得好多了。”
“我替他很高兴。”公爵说。
“他生了一场病,病得很重。”瓦里娅带着快乐的同情加了一句。
“他哪点变好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气愤地、感到莫名其妙地、几乎非常惊恐地问道,“凭什么说他变好了。一点没变好。你认为他究竟哪一点变好了?”
“没有比‘可怜的骑士’[645]更好的了!”科利亚一直站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椅子旁,这时突然宣称。
“我也这么想。”希公爵说,说罢笑了起来。
“拙见也完全相同。”阿杰莱达也庄重宣告。
“什么‘可怜的骑士’?”将军夫人问,她莫名其妙而又懊丧地打量着所有说话的人,但是一看见阿格拉娅的脸腾地红了,便生气地加了一句:“净胡说八道!什么叫‘可怜的骑士’?”
“难道这个浑小子,您的宠儿是头一回歪曲别人的话吗!”阿格拉娅以一种傲慢的愤怒答道。
每当阿格拉娅突如其来发怒的时候(而她发怒是很经常的),尽管她表面上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似乎心如铁石,但是几乎每次都要露出若干孩子气的、小学生般急躁的表情,她想掩饰这种表情,但又掩饰得不好,因此瞧着她那副模样,使人忍俊不禁,不能不笑,可是使阿格拉娅非常气恼的是,她又不懂人家在笑什么,“他们怎么敢笑,怎么笑得出来”。这一回她的姐姐和希公爵也都笑了,连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也不知道为什么先是脸一红,后来也微微一笑。科利亚则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阿格拉娅这一回当真生气了,可是她一生气就显得加倍妩媚,她一不好意思就显得分外动人,再加上她还为这不好意思在自己生自己的气,就显得更娇嗔可爱了。
“他歪曲您的话还少吗。”她又加了一句。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这根据就是您自己发出的一声长叹!”科利亚叫道,“一个月前,您在翻阅《堂吉诃德》时,十分感慨地说了这句话,您说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我不知道您当时说谁:说堂吉诃德,还是说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或者还是说另一个人,反正是说一个人吧,这就说来话长了……”
“你别瞎猜了,亲爱的,我看,你也太放肆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懊恼地打断他的话。
“难道就我一个人吗?”科利亚不肯善罢甘休,“当时大家都这么说,而且现在还在说。刚才希公爵、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所有的人都赞成‘可怜的骑士’这一说法,可见‘可怜的骑士’是存在的,也是确有其人的,依我看,要不是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呀,我们大家伙儿早就知道谁是‘可怜的骑士’了。”
“怎么怪起我来了呢?”阿杰莱达笑道。
“叫您画一幅肖像,您不肯画嘛——这就应该怪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当时就请您画一幅‘可怜的骑士’的肖像,甚至还给您讲了这幅画的整个题材,这题材是她自己编的,记得这题材吗?您硬是不肯嘛……”
“你叫我怎么画呀,画什么人呢?根据题材,这位‘可怜的骑士’应该是:
从此再也不从脸上
摘除那钢质的面罩。
这脸怎么画法呢?画什么:就画面罩?画一个看不见尊容的人?”
“简直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面罩长面罩短的!”将军夫人火了,其实她已经不言自明,这个“可怜的骑士”(大概早就彼此心照地这么称呼他了)指谁。但是使她特别恼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竟也不好意思起来,而且最后竟像个十岁的孩子似的闹了个大红脸。“怎么,这种愚蠢的玩笑是不是该收场了?能不能给我说说这个‘可怜的骑士’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什么秘密,竟这么可怕,可怕到不容许别人过问吗?”
但是,大家继续笑而不语。
“只不过是一首令人奇怪的俄国诗,”希公爵终于出来解围,他显然想赶快岔开和变换一下话题,“说的是一位‘可怜的骑士’,无头无尾,是一首长诗的一部分。约莫一个月前,大家在饭后说笑,照例为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未来的画寻找题材。您是知道的,为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的画寻觅题材,早就成了我们全家的共同任务:当时就有人想到这个‘可怜的骑士’,至于是什么人第一个想起来的,我就记不清了……”
“是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科利亚叫道。
“也许是吧,我同意,不过我记不清了,”希公爵继续说道,“一些人嘲笑这个题材,另一些人则宣称没有比这更高雅的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吧,要画这个‘可怜的骑士’,总得有张脸才行。大家便开始逐一挑选所有熟人的脸,结果没一个人适合,这事也就搁下了,就这些。我不明白为什么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又要旧事重提,并把这件事搬出来?其实当时觉得很可笑,很合适,现在就感到索然无味了。”
“因为别有所指,是一种愚蠢的新的恶作剧,气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客气地说道。
“除了表示深深的敬意以外,根本不是什么愚蠢的恶作剧。”阿格拉娅完全出人意料地用一种严肃而又一本正经的语调说道,她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刚才那种又窘又急的神态已经一扫而光。不仅如此,瞧她那副模样,从某些迹象看得出来,她看到这玩笑越开越离谱,越开越有劲,现在甚至觉得很高兴,而且她心情的这一转变,正是在已经非常明显地可以看出公爵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而且他的不好意思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一时刻发生的。
“一会儿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现在又突然冒出了深深的敬意!真是些疯子!为什么要表示敬意?快说,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突然冒出了这个深深的敬意?”
“我所以要对他表示深深的敬意,是因为,”阿格拉娅继续严肃而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母亲的近乎挖苦的问话,“是因为在这首诗里直接描写了一个人,他富有理想,其次,一旦树立了理想,便坚信不疑,不仅坚信,而且盲目地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了它。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总能遇到的。那儿,也就是在这首诗里,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位‘可怜的骑士’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但是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光辉的形象,‘纯真之美的形象’,于是在热恋中的骑士便用念珠代替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不错,那儿还有一个含义模糊而又隐晦的铭文——字母A.H.?.,他把它写在自己的盾牌上……”
“是A.H.Д.[646]。”科利亚纠正说。
“我说的是A.H.?.[647],我偏要这样说,”阿格拉娅恼火地打断道,“无论如何有一点很明显,这位可怜的骑士已经无所谓了:不管她的心上人是谁,也不管她过去做过什么事。他既然看上了她,相信她那‘纯真之美’,有这点也就够了,以后便终身崇拜她。他好就好在,哪怕她后来当了小偷,他仍旧对她坚信不疑,为她那纯真之美而舍生忘死,拼杀到底[648]。诗人大概想把一个纯洁而高尚的骑士那种中世纪富有骑士之风的柏拉图式的爱这一大概念,通通纳入一个无与伦比的形象中。不用说,这一切不过是理想。在‘可怜的骑士’身上,这种情感已经发展到顶点,发展到禁欲主义。应当承认,一个人能有这样的情感是难能可贵的,而且这样的情感定将在自己身后留下深深的,一方面也可以说极可赞许的痕迹,更不用说堂吉诃德了。‘可怜的骑士’就是堂吉诃德,不过他是严肃的堂吉诃德,而不是滑稽可笑的堂吉诃德[649]。我起初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取笑过他,可是现在我爱这位‘可怜的骑士’,主要是景仰他的丰功伟绩。”
阿格拉娅结束了自己的讲演,瞧她那模样,甚至很难相信,她在说正经话还是存取笑人。
“哼,他一定是傻瓜,他的丰功伟绩也傻得出奇!”将军夫人断言,“还有你,小姐你也是信口开河,竟给我们长篇大论地上起课来了。我看,你这样做很不合适。不管怎么说,是不许可的。什么诗?读出来给我听听,你肯定背得出来!我一定要知道这首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诗,我好像有预感似的。看在上帝分上,公爵,你就忍耐一下吧,看来,现在咱俩都只能耐下性子听了。”她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说她听了阿格拉娅的这席话后感到非常懊丧。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本来想说什么,但是因为他的窘态还没有消除,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那位放肆地在大发“宏论”的阿格拉娅,非但毫不害羞,反而显得很高兴似的。她立刻站起身来,依旧一本正经而又装腔作势地,那模样似乎早就做好准备,只待人家邀请她似的,她走到凉台中央,站在仍旧坐在自己那把安乐椅上的公爵对面。大家都带着几分惊讶望着她,几乎所有的人,希公爵、两位姐姐和母亲,全都带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望着这个正准备开场的新的恶作剧,这无论如何闹得有点过火了。但是看得出来,阿格拉娅喜欢的正是她要一本正经地朗诵诗的那种装模作样的架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差点没把她轰回她原来坐的地方去,但是就在阿格拉娅刚要开始朗诵这首著名的抒情叙事诗的时候,两位新客人一面大声交谈着,一面从外面走上了凉台,他俩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和跟在他后面的一名年轻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七
陪同将军前来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高高的个儿,匀称的体格,脸也长得很英俊、很聪明,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充满机智与嘲弄。阿格拉娅甚至没有回头看他,而且是继续朗诵自己的诗歌,用一种装模作样的神态继续只望着公爵一人,也只对着他一个人朗诵。公爵心里很清楚,她这样做,另有打算,另有特别的用意。但是不管怎么说,新客人的光临起码稍许改变了一下他的尴尬的处境。他看见他们后,便微微欠了欠身子,客气地从远处向将军点了点头,同时打了个手势,叫他们不要打断阿格拉娅的朗诵,他自己也乘机退到椅子后面,用左手的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继续听这首抒情叙事诗,他的姿势可以说已经比较自然了,不像坐在安乐椅上那样“可笑”了。至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她也用命令的手势两次向新来的这两个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停下来,别再往前走了。公爵一面听一面对陪同将军前来的那位客人非常感兴趣,他清楚地猜到这就是那位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他对此人早有耳闻,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事,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他。只有他那身便服使他感到纳闷,因为他听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一位军人。在阿格拉娅朗诵诗的过程中,这位新客人的嘴上始终飘荡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似乎关于这个“可怜的骑士”他也已经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也许是他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公爵寻思。
但是阿格拉娅的神态却完全变了。她神情严肃,似乎对这篇诗作的精神和内涵深有体会,因而盖过了她开始朗诵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装模作样和俨乎其然的神态。她用一种深刻的理解力朗诵着诗中的每一个词,她以高度的淳朴朗诵着全诗,因而在即将朗诵完毕的时候,不仅引起了大家的普遍注意,而且因为她传达出了这首抒情叙事诗的崇高精神,因而也就为她庄重地走到凉台中央,摆出一副过分装模作样的郑重其事的神态作了部分辩解。在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里,现在大家看到的却是她对于她所要传达的内容充满了无限的,甚至天真的敬仰。她的眼睛在闪光,她那漂亮的脸蛋上两次闪现出一丝勉强可以看得出来的由于灵感勃发和兴高采烈相结合而产生的轻微的战栗。她朗诵道:
世上有位可怜的骑士,
他沉默寡言,质朴异常,
他外表忧郁,脸色苍白,
但生性勇敢,为人直爽。
他眼前曾经浮现出
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象,
他心里深深铭刻着
一个令他难忘的印象。
从此他热血沸腾,
对女人目不斜视,
他至死坚贞不渝,
没跟女人说过一个字。
他把念珠套在脖颈上,
代替那围巾一条,
从此再也不从脸上
摘除那钢质的面罩。
他充满着纯洁的爱情,
他忠实于甜蜜的幻想,
他用鲜血在自己的盾牌上写上:
“圣母啊,愿你欢欣。”[650]
就在那时候,勇猛的骑士们,
在巴勒斯坦的荒原上驰骋,
他们高呼情人们的芳名,
在悬崖巉岩间冲锋陷阵。
神圣的玫瑰,天庭之光[651]!
他呐喊,他大声疾呼,
他的喊声像霹雳,
击溃了穆斯林。
他又回到遥远的城堡,
从此以后,闭门独居,
一言不发,满脸忧伤,
像个疯子,魂归上苍。
后来公爵回想阿格拉娅朗诵诗的情形,有一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一直苦恼着他:怎么可以把这种真实的、美好的情感同这种露骨的、恶毒的嘲笑结合在一起呢?他毫不怀疑这是嘲笑,他对这点心里很清楚,而且事出有因,阿格拉娅在朗诵诗的时候,竟把A.M.D.三个字母偷换成了H.Ф.?.[652],并不是她读错了,也不是他听错了。——对于这点他确信不疑(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阿格拉娅的乖常举动(当然是开玩笑,虽然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太轻浮了)一定有预谋。大家早在一个月以前就谈论过(而且“取笑”过)这个“可怜的骑士”。然而,不管公爵以后怎么回忆,总觉得阿格拉娅说这三个字母的时候,不仅毫无玩笑之意,也没有丝毫嘲弄的味道,甚至也没有故意强调这三个字母,以便突出这三个字母的隐蔽的含义,而是恰恰相反,她说这三个字母的时候,依旧那么严肃,那么纯洁、天真、自然,使人不由得认为,诗里本来就有这三个字母,书上就是这么印的。一种沉重的不快感仿佛在啮咬着公爵的心。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当然什么也不明白,既没有发现偷换了字母,也没有发现阿格拉娅在含沙射影。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只懂得他们在朗诵诗。至于其他听众,很多人都听懂了,而且对这种乖常行为的大胆和别有所指感到诧异,但是他们都讳莫如深,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公爵甚至愿意打赌)不仅听懂了,甚至还极力摆出一副样子表示他听懂了:他以一种过分嘲弄的神情微微一笑。
“简直太美了!”朗诵刚一结束,将军夫人就兴高采烈地叫道,“这是谁的诗?”
“普希金的诗。Maman,您别给我们丢人了,这也不知道,多难为情呀!”阿杰莱达叫道。
“跟你们这些千灵百巧的人在一起,不成傻子才怪,而且要多傻有多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伤心地答道,“真丢人!一会儿回去,把普希金的这首诗拿给我看看!”
“咱们家好像根本没有普希金。”
“打从很早以前起,咱们家就只有两卷破破烂烂的书,还不知道扔哪儿了。”亚历山德拉补充道。
“立刻派人到城里去买,派费奥多尔或者派阿列克谢乘头班火车去,——就派阿列克谢去吧。阿格拉娅,你过来一下!亲亲我,你朗诵得非常好,但是,你朗诵这诗如果出于真心,”她几乎用耳语加了一句,“那我为你惋惜,如果你朗诵是为了讽刺他,那我不赞成你这样的做法,因此,不管你怎么说,最好根本不朗诵。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去吧,小姐,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不过,我们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吧。”
就在这时候,公爵走过来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问好,将军也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给他作了介绍。
“我在半路上把他拽来了,他刚下火车,听说我上这里来,我们家的人又都在这里……”
“我听说您也在这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打断他的话道,“因为我早就打算不仅非跟您认识一下不可,而且想跟您交个朋友,因此就抓紧时间赶来了。贵体欠安?我也是刚听说……”
“我完全好了,很高兴能够认识您,我常常听人家说起您,甚至还跟希公爵谈起过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一面伸出手来,一面回答道。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彼此握手问好以后,又互相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转眼之间,大家也都交谈了起来。公爵发现(他现在对任何事情都很注意,迫切地想探个究竟,甚至能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穿的那身便服,引起大家普遍的、非常强烈的诧异,甚至其余的一切印象都被暂时置诸脑后,不予理会。可以设想,在这个服装变换中一定含有某种特别重要的内容。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疑惑不解地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亲戚希公爵甚至表现出很大的不安,将军说话也几乎很激动。只有阿格拉娅好奇地,但是完全平静地看了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她似乎想比较一下,他究竟穿军服好看呢,还是穿便服相宜,但是一分钟后,她又扭过头去,从此再也不看他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无意询问什么,虽然,也许,她也有点儿不安。公爵觉得,她似乎不喜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真叫人纳闷,真叫人吃惊!”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所有的问题都反复作着同样的回答,“我方才在彼得堡遇到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干吗这么突如其来呢?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带头嚷嚷的也是他,说什么决不能砸烂交椅[653]。”
我们从接踵而来的议论纷纷中发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很早以前就宣称他要解甲归田,洗手不干了,但是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都不严肃,因此也就不能信以为真。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谈到什么严肃的事,他也一向半开玩笑半认真,叫人简直摸不着头脑,特别当他自己也不愿意让人摸清他的底细的时候,更让人疑信参半,如坠五里雾中。
“我的解甲归田不过是暂时的,几个月,最多一年。”拉多姆斯基笑道。
“毫无必要嘛,您的情况我起码还是清楚的。”将军仍很激动。
“巡视一下庄园也没有必要吗?您自己就劝过我,再说,我还想出趟国……”
然而,话题很快就转了。公爵一直作壁上观,但是按照他的看法,这种不安太特别了,而且现在仍在继续,毕竟超出了应有的限度,这事一定另有原因。
“这么说,‘可怜的骑士’又登台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走到阿格拉娅身边问道。
使公爵感到吃惊的是,阿格拉娅竟用莫名其妙和充满疑问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想让他明白,关于“可怜的骑士”他俩无话可谈,她甚至不懂他在问什么。
“太晚啦,现在派人进城去买普希金的诗太晚啦,太晚啦!”科利亚拼命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争辩说,“已经跟您说过三千遍了:太晚啦。”
“是的,现在派人进城的确晚了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急忙撇下阿格拉娅,蓦地插嘴道,“我想,彼得堡的书铺已经关门了,快九点了嘛。”他掏出怀表来证实道。
“等了这么久都没想到要买,忍耐一下,等到明天总可以吧。”阿杰莱达插嘴道。
“再说,”科利亚补充道,“上流社会的人居然对文学有这么大的兴趣,也有失体面。不信,您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体面得多的应该是装有红轮子的黄色轻便马车嘛。”
“科利亚,您又从书本上寻章摘句了。”阿杰莱达指出。
“他就爱掉书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口道,“喜欢大段背诵文学述评里的句子。我早就领教过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谈话了。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掉书袋。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显然是在暗示我那辆装有红轮子的黄色轻便马车。不过我已经换了马车,您说晚了点。”
公爵在倾听拉多姆斯基说话……他觉得他举止大方、谦虚而又谈笑自若,他特别喜欢看到他以一种完全平等的、友好的态度跟与他抬杠的科利亚说话。
“这是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转过身来对列别杰夫的女儿薇拉说,薇拉站在她面前,两手捧着几册大开本的装潢精美而又几乎是全新的书。
“普希金,”薇拉说,“我们家的普希金文集。爸爸让我给您拿来。”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吃惊地说。
“不是送给您的,不是送给您的!想送,我也不敢呀!”列别杰夫从他的女儿背后跳出来,“按原价出售,您哪。这是我家珍藏的祖传普希金文集,安年科夫版[654]的,现在已经找不到这个版本了,——按原价出售,您哪。我毕恭毕敬地给您拿来,是想转让给您,以此来满足夫人您高尚的、迫不及待的想要欣赏文学的极其高雅的情感。”
“啊,卖给我,那就谢谢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不过,先生,请你别矫揉造作。我听说过你的情况,据说,你读过很多书,有机会咱们聊聊。你把书亲自给我送去吗?”
“恭恭敬敬而又……毕恭毕敬地送去!”列别杰夫非常得意,他从女儿手里夺过书,装模作样地说道。
“好,给我送去是可以的,不过别弄丢了,也用不着毕恭毕敬,而且有个条件,”她又仔细地打量着他补充道,“只许送到门口,因为我今天不想接待你。如果派你女儿薇拉送去,即使现在去都可以,我很喜欢她。”
“您怎么不提那帮人呢?”薇拉迫不及待地对父亲说道,“您不理他们,他们会自己进来的:已经在大吵大嚷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她对公爵说道,公爵已经拿起了礼帽,“那边早就来了几个人,要找您,一共四个人,在我们那边等着,骂骂咧咧的,可是爸爸不让他们进来。”
“什么客人?”公爵问。
“他们说有事,如果现在不放他们进来,他们就会半道上截住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还是让他们进来的好,以后就用不着担心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普季岑正在那里劝他们,他们硬是不听。”
“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不值得,不值得一见!”列别杰夫连连摆手,“不值得听他们的无理取闹,公爵大人,您为了他们而使自己不得安静,未免有失体统。就这么回事,您哪。不值得理他们……”
“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我的上帝!”公爵非常慌乱地叫起来,“我知道……可是这事,我……我拜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了呀。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跟我说……”
但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从里屋走到凉台上了,跟在他后面的是普季岑。在紧挨着的另一间屋子里可以听到吵闹声和伊沃尔金将军的洪亮的声音,仿佛想把好几个声音一股脑儿压下去似的。科利亚立刻向吵闹的地方跑去。
“这倒很有意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出了声音。
“由此可见,他知道这事!”公爵想。
“帕夫利谢夫哪来的什么儿子?而且……帕夫利谢夫哪会有什么儿子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莫名其妙地问道,他好奇地打量着所有人的脸,惊讶地发现,就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件新闻。
果然,这事引起了大家的普遍兴趣和期待。公爵非常诧异,这么一件纯属他个人的私事,居然会引起在座诸公如此强烈的兴趣。
“如果您能够立刻并且亲自把这件事给了结了,那就太好了,”阿格拉娅带着特别严肃的神情走到公爵面前,说道,“请允许我们大家都来做您的证人。他们想给您的脸上抹黑,公爵,您必须庄重地证明您是个正人君子,我非常高兴地预祝您胜利。”
“我也希望,这种卑鄙下流的敲诈勒索能够一了百了,”将军夫人喊道,“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公爵,别饶过他们!这件事喋喋不休地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我没有为你的事情少生气。不过看看也挺有意思。叫他们来,咱们先坐下。阿格拉娅想出来的办法很好。您也听说过这件事吗,公爵?”她转身过去问希公爵。
“当然听说过,就在府上听说的。不过我倒非常想看看这帮年轻人。”希公爵回答。
“这就是那帮虚无派[655]吗?”
“不,您哪,他们倒不完全是虚无派,”列别杰夫跨前一步,也激动得差点浑身发抖,“他们是另一种人,别具特色,我外甥说,他们比虚无派还虚无派。将军大人,您别以为有您在旁做证,他们就会无地自容,他们是不会无地自容的,您哪。虚无派毕竟有时候还是些学有专长的人,甚至是学者,可是这些人就差远了,因为他们首先是些办实事、谋实利的人。其实,这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某种后果,但不是衣钵真传,而是道听途说,间接听来的,而且他们也不在杂志上写文章,公开亮相,而是直接付诸行动。他们并不谈什么,譬如说,普希金很无聊,没有意义[656],也不谈,譬如说,俄国必须分裂成几部分,等等,这些他们都不谈,他们现在直截了当地认为他们有权,如果他们非常想得到什么东西的话,就有权不择手段,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们,哪怕因此而需要杀八个人也在所不惜,您哪。但是,公爵,我还是奉劝您千万……”
但是公爵已经走去给客人开门了。
“您在诽谤,列别杰夫,”他笑着说道,“因为令甥伤透了您的心。别信他的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向您保证,戈尔斯基和丹尼洛夫之流[657]只是一种偶然,而这些人不过是……一时糊涂……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跟他们谈这件事。对不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们进来后,让他们跟你们照个面,我就把他们带走。请进,先生们!”
使他感到不安的倒是另一个令他苦恼的想法。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会不会有人存心给他难堪,偏偏在现在,在此时此刻,而且偏偏当着这些人的面,有预谋地使他们亲眼目睹,让他丢人现眼,而不是额手称庆呢?但是他对他自己居然有这种“荒谬的可憎的疑心病”感到十分难过。倘若有人晓得他脑子里现在竟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定会无地自容得恨不得死了拉倒,就在他的新客人走进来的那一刻,他真心诚意地愿意承认在他周围所有的人中,他是道德上最糟糕、最等而下之的人。
进来了五个人,四位是新客,第五位是紧跟在他们后面的伊沃尔金将军。伊沃尔金将军慷慨激昂,十分激动,正在滔滔不绝地舌战群儒。“这人一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公爵嘴上挂着微笑,想道。科利亚也跟大家一起溜了进来:他正在跟伊波利特热烈地说着话。伊波利特也忝居访客之列,一面听,一面微微冷笑。
公爵让客人们都坐下来。他们全都非常年轻,甚至都是一些未成年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礼节,使人不由得不感到十分诧异。例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因为他对这件“新案”一无所知,根本不懂个中奥妙,因此他看到来客都很年轻,不由得怒从中来,要不是他夫人出于对公爵的私人利益令他感到奇怪的热心,使他不便公开发作的话,他肯定会提出抗议的。不过,他还是留了下来,这一部分是出于好奇,一部分是由于他心肠好,甚至希望能为公爵出把力,因为权威这东西毕竟还是有用的。但是伊沃尔金将军进来后,向他远远地一鞠躬,又使他十分恼火,他皱着眉头,决定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然而在四位年轻的来访者中,有一位已经三十上下,是一位退伍的“陆军中尉”,原来在罗戈任那伙人中鬼混,也就是那位曾给予伸手求告者每人十五卢布、教人拳术的教师爷。不难猜出,由他陪同其他人前来,乃是为了助威,作为好朋友,如有必要,可以拔拳相助。在其余的人中,位居首位、充当主角的是那位自称是“帕夫利谢夫公子”的主儿,尽管他自我介绍时,说他名叫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这是位年轻人,衣着寒酸,衣帽不整,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上装,两只油渍麻花的袖子,磨得像镜子般发亮,一件满是油污的背心一直扣到脖子底下,看不见的内衣,大概缩在里面,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绸围巾,满是油污,脏得不能再脏,而且团成了麻花,两手没洗,很脏,脸上满是粉刺,浅色头发,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么他的目光既天真而又厚颜无耻。他的个子不能算矮,瘦瘦的,二十二三岁。他脸上的表情既没有一丝一毫的讽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躬自问的踌躇不决;相反,他脸上表现出一种对自身权利的完全而又愚钝的陶醉;与此同时,他脸上又有一种表情,似乎他有一种奇怪的、不断的需要——需要摆出一副受了老大委屈的模样。他说话时很激动,也说得很快,又结结巴巴地似乎言不尽意,说不出话来,就像一个笨嘴拙舌、不善辞令的人,或者像一个外国人,虽然就出身来说,他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人。
陪同他前来的,第一是读者已经认识的列别杰夫的外甥,第二是伊波利特。伊波利特很年轻,约莫十七岁,也可能是十八岁,脸很聪明,但又经常显得很冲动,疾病在他脸上留下了可怕的痕迹。他瘦得像具骷髅,脸色苍白,白里透黄,但两眼炯炯有神,脸蛋上燃着两堆潮红。他不断咳嗽,每说一句话,几乎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喘不上气来的呼哧呼哧的声音。看得出来,他的痨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似乎,他最多也只能活两三个星期了。他显得很累,因此最先跌坐在椅子上。其他人进来的时候,稍许客套了一番,差点没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但是他们的神情很傲慢,大概怕有失身份,这跟他们否定上流社会所有无用的繁文缛节,否定一切偏见,否定除了他们自己利益以外的几乎世界上的一切这一令名,令人奇怪地感到不协调。
“鄙人叫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那个自称是“帕夫利谢夫公子”的人,声音急促而又结结巴巴地宣称。
“我叫弗拉基米尔·多克托连科。”列别杰夫的外甥清楚而又发音清晰地自我介绍道,仿佛夸耀他姓多克托连科似的。
“我叫凯勒尔!”那位退伍的陆军中尉嘟囔道。
“鄙人叫伊波利特·捷连季耶夫。”最后那位出人意外地尖着嗓子喊道。最后,大家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公爵坐成一排。他们在自我介绍后又立刻皱起了眉头,为了壮胆,都把帽子从一只手捯到另一只手里,大家都准备要说话,但是又都不开口,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在等待什么,那副神态似乎在说:“不,哥们,你胡说,你骗不了我!”感觉得出来,只要有人一开口说话,大家就会立刻一齐开口,争先恐后,抢先发言。
八
“先生们,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我都没有料到会光临寒舍,”公爵开口道,“昨天我还在生病,您那件事(他对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说道),还在一个月以前我就拜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去办,而且这事我当时就通知了您。不过,我也不回避向您作当面解释,不过,你们也得承认,时间不早了,如果花费的时间不多的话,我建议你们跟我到另一间屋子去……我的朋友们现在在这里,请诸位相信……”
“朋友……来多少都不怕,不过,对不起……”列别杰夫的外甥虽然还没特别提高嗓门,但却突然用一种十足教训人的口吻打断了公爵的话,“也让我们郑重申明,您对我们的做法不妨礼貌一点,不应当让我们坐在您的下人的房间里,足足等了两小时……”
“还有,当然,还有我……这是摆公爵的臭架子!还有这个……看得出来您是将军!我不是你们家的佣人!而且我,我……”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突然非常激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说话时嘴唇发抖,声音哆嗦,一副受了老大委屈的模样,而且说起话来唾沫四溅,好像整个人破裂了或者决了口,又猛地越说越快,说到后来,简直不知所云。
“这是摆公爵的臭架子!”伊波利特用发抖的声音尖叫。
“如果这事落到我头上,”那位拳师狺狺然嘟囔道,“如果冲我这样一个具有侠义心肠的人这么干,我要是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的话……我……”
“先生们,上帝做证,我得知诸位光临,总共才不到一分钟。”公爵再次申明。
“公爵,不管您的朋友是谁,我们都不怕,因为我们有权向您兴师问罪。”列别杰夫的外甥又申明道。
“不过,我倒要请问,”伊波利特又尖声叫道,但是神情已经十分激昂,“您有什么权利,把布尔多夫斯基的事让您的朋友们来说三道四?我们也许根本就不愿意听您的朋友们放屁呢。明摆着,您的朋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说到底,如果您不愿意在这里谈,”公爵好不容易才插嘴说道,他对事情竟会这样开场感到很吃惊,“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们可以马上到另一间屋子去,至于诸位大驾光临,我再说一遍,我是刚刚才听说的……”
“但是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没有权利!……让您的朋友……就这么回事!……”布尔多夫斯基忽然又嘟嘟囔囔地说道,他腼腆而又胆怯地环顾四周,他越生疑,越怕见生人,心里就越急,“您没有权利!”他说完这句话后又猛地打住,好像一下子把话扯断了似的,他无言地瞪大了两只近视的、向外凸出得很厉害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全身前探,疑惑地盯着公爵。这一回倒弄得公爵也很惊讶,他也闭上了嘴,瞪大两只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叫他道,“快来看看这篇文章,快来看呀,就谈的你那事儿。”
她把一份属于幽默刊物的周报[658]匆匆递给他,并用手指了指其中的一篇文章。当客人们刚刚进屋的时候,列别杰夫就从一旁跑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身边(他一直在讨好她),一句话不说,就从口袋里掏出这份报纸,一直塞到她的眼皮底下,指了指一栏圈出来的文章。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读了这篇文章后,大吃一惊,激动极了。
“最好不要念,”公爵十分尴尬,他喃喃道,“让我自己看……一个人……以后……”
“还是你来念好,快念,念出声来!念出声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耐烦地从公爵手里夺过报纸(其实公爵的手才刚刚碰到报纸),对科利亚说,“你给大伙儿念念,大声点,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个急性子的、容易冲动的女人,因此有时候常常心血来潮、不假思索地拔锚开航,也不问天气好坏,驶进公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但是当大家起初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等待下文的时候,科利亚已经打开报纸,从列别杰夫跑过来指给他看的那个地方开始念道:
贫民与贵胄,司空见惯的白昼行劫之一!
进步!改革!公理!
在我们所谓神圣的俄罗斯,在我们这个改革和创办各种公司风起云涌的时代,在民族问题突然时髦和货币外溢每年达数亿卢布的时代,在鼓励发展工业和劳工纷纷失业的时代等等,等等,难以一一列举,居然怪事迭出。读者诸君,让我们言归正传。在我国已成过去的地主老爷de prufundis![659]的一位后裔出了一件咄咄怪事。这类贵胄的祖辈,在轮盘赌中输了个精光,他们的父辈不得不外出谋职,当名士官生和陆军中尉,后来因有亏欠公款之嫌(其实不过是小小的账目失误而已),照例在吃官司时一命呜呼,于是他们的子弟便像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一样,或者长成个白痴,或者甚至在某个刑事案中锒铛入狱,不过他们最后还是会被陪审员们宣告无罪,以示教育,使他们得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或者有些人闹到后来,闹出了这样一些贻笑大方的事,使公众为之侧目,使我们这个本来就遭人非议的时代蒙受更大的耻辱。我们这位贵胄,大约半年前,脚上罩着老外的鞋罩,身上披着没有皮里的斗篷,冻得发抖,大冬天从瑞士回到了俄国。他在瑞士治疗白痴病(sic![660])。应当承认,此人时来运转,姑且不论他在瑞士治疗的那个有趣的疾病(试想,白痴病能治疗吗?!),但是他却能够以他自身的经历证明俄国的一句成语“痴人自有痴福!”是正确的。请诸位考虑一下:父亲死后,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据说,他父亲是个陆军中尉,由于赌牌输了个精光,全连的公款不翼而飞,因此吃了官司,也可能因为苛责下属,鞭打过度(读者诸君,请记住这是在旧时代!),锒铛入狱,一命呜呼。可是我们这位男爵却被一位十分富有的俄国地主,慈悲为怀,收养了下来。这位俄国地主(我们姑且称他为Π.[661]),在从前那个黄金时代,拥有四千名农奴(农奴!读者诸君,你们懂得这一名词吗?我可不懂。应当去查查俄语详解辞典[662]。真是“传说记忆犹新,然而令人难以置信”[663]),他大概是一个俄国的懒汉和寄生虫,居然在国外无所事事,悠闲度日,夏天在矿泉疗养,冬天在巴黎的花宫作乐,在这些地方,他这辈子花钱无算。可以肯定,他以前搜括来的农奴的租子,有三分之一都落进了巴黎花宫老板的腰包(瞧这人多好的运气!)。不管怎么说,这位无忧无虑的Π.总算把这位父母双亡的小少爷抚养长大了,让他过上了公爵般的生活,还为他雇用了男女家庭教师各数名(女教师,无疑是花容月貌),而且还是他亲自从巴黎请来的。但是这族中最后一位小少爷却是一名白痴。花宫来的家庭女教师爱莫能助,以致这位学生一直到二十岁还没有学会任何一种语言,俄语也不例外。不过最后这点倒还情有可原。最后,在Π.这位农奴主的脑子里忽发奇想,可以请人在瑞士教这个白痴学会点聪明嘛——话又说回来,这一幻想还是符合逻辑的:一个寄生虫和财主自然会以为,只要有钱,连聪明也可以在市场上买到,何况又在瑞士呢。
这位小少爷在瑞士一位名教授那里就医,五年过去了,花掉的钱数以万计:不用说,白痴并没有变成聪明人,但是听说,他毕竟变得开始有个人样了,无疑也只是凑合着有个人样儿罢了。蓦地,Π.得急病死了。不用说,没留下任何遗嘱。他的产业照例一团糟,贪婪的继承人多得成堆,他们毫不理会那个由于他人慈悲为怀,让他在瑞士治疗先天性白痴病的本族中最后一位苗裔。这位贵族子弟虽然是白痴,但却对自己恩人业已死亡这一消息讳莫如深,企图骗过那位教授,据说,他还在那位教授那里一钱不花,白白治疗了两年。但是这位教授也是很厉害的江湖骗子,他终于看到这个二十五岁的寄生虫既没有钱,饭量又很大,心里一害怕,就让他戴上自己的旧鞋罩,还送给他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斗篷,出于行善,让他坐上了火车的三等车厢,打发他nach Rиssland[664],——如释重负地让他离开了瑞士。看来,幸福女神转过身去,把屁股对着我们这位主人公了。然而满不是那么回事:命运女神宁可使我国的许多省份饿殍遍地,却将自己的所有恩惠一股脑儿地统统倾泻到这位贵胄头上去了,就像克雷洛夫寓言中的乌云,越过干旱的田野,在大海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几乎就在他从瑞士到达彼得堡的同一时候,他母亲(不用说,是个商人的女儿)的一个亲戚在莫斯科病危。这老头孤苦伶仃,无儿无女,是个商人,大胡子,分裂派教徒[665],居然留下了几百万遗产,这遗产全是无可争议的、相当可观的净值现金(读者,这给咱们俩该多好啊!),可是这一切都留给了我们这位贵胄,这一切都留给了我们这位在瑞士治疗白痴病的男爵!于是行情顿时改观,他抖起来了。我们这位男爵本来在拼命追求一位有名的大美人和某富翁的外室。这时便在这位脚戴鞋罩的男爵周围,顿时聚集起了一大帮亲朋好友,甚至出现了一大帮亲戚和大群大群待字闺中、渴望出嫁的名门闺秀,真是最好不过了:又是贵族,又是百万富翁,又是白痴——所有品德一应俱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丈夫呀,哪怕定做也做不来呀!……
“这……这我就不明白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非常气愤地叫道。
“别念了,科利亚!”公爵用央求的声音叫道。四面八方发出一片感叹。
“念!无论如何要念!”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断然道,显然费了老大的劲在克制心头的怒火,“公爵!如果不让念,我们会吵架的。”
没有办法,科利亚情绪激动、满脸通红,焦躁地提高了嗓门,继续念道:
然而,就在我们这位暴发户百万富翁处在所谓极乐世界的时候,竟发生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一天上午,有一位客人前去拜访他。此人脸色平和而严峻,说话很有礼貌,但是谈吐不俗,而且理直气壮,穿着朴素而又大方,思想有明显的进步倾向。他三言两语地说明了来意:他是一位有名的律师,受一位年轻人之托办理一件民事纠纷,他这次就是以他的名义前来登门拜访的。这位年轻人无独有偶,恰好是那位已故的Π.先生的公子,虽然他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生性好色的Π.在青年时代曾经勾引过一位清白而又贫穷,但是受过欧洲式教育(不用说,这里掺杂有过去农奴制时代大地主认为有权要这样做的理由)的仆人的姑娘。当这位Π.先生发现他俩的这种关系不久将发生一种不可避免的后果后,就急忙把她嫁给了一位靠手艺为生,甚至还在衙门里当过差的年轻人。这人性格高尚,而且早就爱上了这位姑娘。起初,他曾经资助过这对新婚夫妇,但是由于她丈夫光明正大的性格,很快也就拒绝了他的帮助。过了若干时候,慢慢地,Π.也就把这位姑娘以及与她同居时生下的那个儿子给忘了,后来,大家知道,他死了,对后事未作任何安排。当时,也就是他的儿子出生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已与别人合法地结了婚,所以他是姓别人的姓长大的,由于他母亲的丈夫性格高尚,把他完全视同己出,然而不幸的是,到后来,他养父也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只好外出独立谋生,还要赡养一个家住边远省份、病病歪歪、十分痛苦、卧床不起的母亲,他自己则在我们的首善之区靠光明正大的劳动每天在一个商人家里教书,挣钱糊口。先是在一所中学里半工半读,后来考虑到自己的前程,又去大学旁听了一些对自己有用的课程。但是在一个俄国商人家里教书,教一节课才给十戈比,又能挣多少钱呢?何况他又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即使到后来,他母亲在边远的外省一命呜呼,也完全不能使他因此而略微轻松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这位贵胄应该怎样扪心自问,来判断这个是非呢?读者诸君,你们一定以为他会对自己说:“我整个一生都受惠于Π.,为了教育我,为了聘请家庭教师,为了治疗白痴病,在瑞士花去的钱数以万计,而现在我有数百万家产而Π.的性格高尚的儿子却在给人家教课,苦度岁月。他父亲纵然是个花花太岁,把他给忘了,但是他对于他父亲所犯的过失是完全无辜的。在我身上花费的这一切,照道理都应该花在他身上。在我身上花费的这一笔笔巨款,其实都不是我的。这不过是命运女神瞎了眼犯的错误,这些钱应归Π.的儿子所有。应该用在他身上,而不应该花在花天酒地和善忘的Π.一时心血来潮、恣意妄为的产物——我身上。如果我心胸高尚、为人公道,又能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话,那我就应该把我整个遗产的一半奉送给他的儿子。但是因为我这人算盘很精,我很清楚,这件事并不犯法,大可不必把我的百万家私的一半轻率给人。但是,如果我现在不把Π.为了医治我的白痴病花去的数万卢布归还给他的儿子,那我这人起码也太低级、太无耻了(这位贵胄忘了,这样做也是不划算的)。这里只有良心和公理能够判断一切!因为如果Π.当时不抚养我,而是弃我于不顾,去关心自己的儿子的话,那我又将如何呢?”但是不,读者诸君!我们这些贵胄们是不会这样考虑问题的。受那位年轻人之托的这位律师肯替他出面奔走,纯粹是出于交情,几乎是强人所难。可是这位律师无论怎样苦口婆心地劝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指出他应该顾全名誉、为人高尚、处事公道,甚至粗粗一算,他也吃不了亏,可是我们这位曾经侨居瑞士的Π.的养子却心如铁石,不为所动,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倒还没什么,确实无法宽恕、用任何有趣的疾病都无法为之开脱的事是:这位刚刚摘下教授送给他的那双鞋罩的百万富翁,居然死不开窍,他不明白那位靠教书苦度岁月的、性格高尚的年轻人,并不是乞求他的恩赐和资助,而是索还他自己应有的权利,虽然不是依法应得的,却也是受之无愧的权利,这甚至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他的朋友们替他出面仗义执言的。我们这位贵胄居然神气活现,自以为得计,竟以为可以利用自己的数百万家私不受惩罚地欺侮老百姓,他居然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以无耻的施舍的形式派人送给这位高尚的年轻人。读者诸君,你们不信?你们感到气愤,你们感到受了侮辱,你们情不自禁地发出愤怒的呼喊,但是他就这么做了嘛,瞧,竟有这样的事!不用说,这钱很快就退还给了他,即所谓当面掷还。那么这事究竟应当怎样解决呢?这事并不是法律问题,唯一的办法是公之于众!我们把这段奇闻奉告诸公,保证信实可靠。据说,我国的一位非常有名的幽默作家,曾经对此顺口编了一首绝妙的打油诗,这诗不仅应该在外省的我国风情散记,甚至在我国首善之区的风情录中占有一席之地:
宋廖瓦[666]在五年之中,把施奈德[667]的外套[668]玩弄,
用单调无聊的把戏,
来填补时间的空虚。
戴着窄窄的鞋罩回国,
继承祖先的百万家当,
按照俄国人的方式祷告上苍,
却干出欺诈学生的勾当。[669]
科利亚念完后,一言不发,急忙把报纸递给公爵,然后跑到墙角,一头钻进去,用两手捂住了脸。他感到羞愧无地,他那孩子般的、尚未习惯于人间污浊的敏感的心,感到非常气愤。他感到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猛然破坏了一切,仅就他公然向人们念了这东西,他感到他自己就是这事的罪魁祸首。
而且所有的人似乎也都有类似的感觉。
小姐们觉得很尴尬、很可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强忍住心头的满腔怒火,也许在痛悔她不该介入到这件事情中来,现在她痛定思痛,一言不发。公爵心头也跟那些过分腼腆的人在类似情况下常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他对别人的行为感到羞耻,他为自己的客人感到羞愧,以致最初一刹那,他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们。普季岑、瓦里娅、加尼亚,甚至列别杰夫——所有的人都似乎面有愧色。最奇怪的是,连伊波利特和“帕夫利谢夫的公子”也似乎吃了一惊,列别杰夫的外甥也明显地表示不满。只有那位拳师镇定自若地端坐不动,捻着嘴上的小胡子,略微低垂了眼睛,正襟危坐,但是这并不是由于不好意思,而是恰好相反,似乎是出于一种高尚的谦虚和露骨的得意。从各方面看,他非常欣赏这篇大作。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低声咆哮道,“好像五十名奴才凑到了一块儿,七拼八凑,凑成了这篇文章。”
“先生,我倒要请问,您怎么能用这样的假设侮辱他人呢?”伊波利特申明道,说时他全身发抖。
“这,这,这对于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人……您得承认,将军,如果是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人,这简直是侮辱!”那位拳师狺狺然咆哮道,他捻着嘴上的胡须,耸着肩膀,全身扭来扭去,不知道为什么也蓦地打了个冷战。
“第一,我不是您的什么‘先生’;第二,我无意对您作任何解释。”显得异常焦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客气地回答道,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向凉台出口,然后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站住,背对公众,——他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非常生气,因为她直到现在都没有想到该离座回家了。
“诸位,诸位,请允许我也说几句,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公爵伤心而又激动地大声说道,“有劳诸位大驾,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便互相了解。关于这篇文章,诸位,我无话可说,随它去。不过,诸位,文章里写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你们自己也很清楚,甚至觉得很可耻。因此,如果这是你们中间的什么人写的,我将感到十分惊奇。”
“在此以前,我对这篇文章一无所知,”伊波利特申明,“我并不赞成这篇文章的做法和观点。”
“我虽然知道有人写了这篇文章,但是……我也不主张发表,因为为时尚早。”列别杰夫的外甥加了一句。
“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有权……我……”那位“帕夫利谢夫的公子”嘟囔道。
“怎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您编出来的?”公爵问,好奇地望着布尔多夫斯基,“这不可能!”
“不过,也可以根本不承认您有提这类问题的权利。”列别杰夫的外甥在打边鼓助威。
“我只是感到惊奇,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居然能够……但是……我想说的是,你们既然已经把事情公之于众,那方才我当着朋友们的面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又要如此生气呢?”
“简直岂有此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愤怒地嘟囔道。
“我说,公爵,您老健忘,”列别杰夫忍不下去了,突然从椅子中间钻出来,几乎像打摆子似的叫道,“您老健忘,您接见他们,听任他们来无理取闹,完全出于您的自愿和您那无比的善心,他们根本没有这样要求的权利,何况您已经把这事委托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办了,这样做,也完全是因为您的心肠太好了,再说,公爵大人,您现在正在招待亲朋好友,决不能因为这些先生而置亲朋好友于不顾,因此您可以请这几位先生,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因为我作为本宅的主人,甚至非常乐意助您一臂之力,您哪……”
“完全正确!”房间深处突然爆发出伊沃尔金将军的雷鸣般的喊声。
“行了,列别杰夫,行了行了……”公爵刚要开口,但是一连串愤怒的呐喊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
“不,对不起,公爵,对不起,现在这事不能就这么行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大叫,几乎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现在必须把这事清清楚楚和坚定不移地提出来,因为大家显然不明白这事的关键所在。这里掺杂了一些吹毛求疵的法律问题,由于这些吹毛求疵的问题,有人威胁说要把我们轰出去!我说公爵,难道您当真认为我们都是些傻瓜和笨蛋吗?难道我们自己就不明白我们这事远非法律问题,如果依法办事,我们无权问您索要一个卢布吗?但是我们偏偏懂得,这里固然没有法权,但却有人权,自然的人权,保持健全的理智权和良心的呼声,哪怕我们这一权利并没有写在任何陈腐的人类法典上,但是一个正人君子,也就是理智健全的人,即使法典上没有明文规定,也应当始终是一个正人君子。因此我们才冒着被人家轰出去的危险(您刚才就是这么威胁我们的),冒昧前来。就因为我们不是来请求,而是来要求,而且还因为这么晚了我们还来登门拜访(其实我们来得并不晚,而是你们硬要我们在下房里等候的),有失礼貌,你们就要把我们轰出去。因此我说,我们这次前来是无所畏惧的,因为我们假定您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也就是说,是个顾全名誉和多少有点良心的人。是的,这没错,我们不是诚惶诚恐地走进来的,不是像您的一帮食客和有求于您的人,而是像自由人那样昂首挺胸地走进来的,我们不是来向您请求什么,而是来自由而又自豪地提出要求(听见了吗,我们不是来向您请求,而是来向您要求,您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我们充满自尊而又直截了当地向您提出一个问题:在布尔多夫斯基的这件事情中,您承认您是对还是不对?您是否承认帕夫利谢夫先生有恩于您,甚至可以说救了您的命?如果您承认(这是显而易见的),那您是否打算,或者扪心自问,您是否应该,在您接受了数百万遗产之后,多少拿点钱出来贴补贴补穷愁潦倒的帕夫利谢夫的公子,虽然他现在姓布尔多夫斯基呢?您说您应该还是不应该?如果应该,换句话说,如果您还有一点用你们的语言称之为荣誉和良心,我们则更准确地用健全的理智这一称谓来表示这层意思的话,那您就应该满足我们的要求,事情也就算了了。满足我们的要求,而不是要我们来央求您,对您千恩万谢,您别指望我们会这么做,因为您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分内应做的事。如果您不想满足我们的要求,也就是您回答不,那我们马上走,事情也算完了。但是我们要当着您的面,并且当着您的所有见证人的面,说您是个死不开窍和修养极差的人,而且从今以后您休想,也无权自命为一个有荣誉感和有良心的人,您想花几个臭钱就买下这一权利,也太便宜了吧。我的话完了。我提出了问题。如果您有这个胆量,现在就可以把我们轰出去。您可以这样做,有权有势嘛。但是请您记住,我们不是来请求您,而是来向您提出要求的。是要求,而不是请求!……”
列别杰夫的慷慨激昂的外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们不是来请求,而是来要求,要求,要求!……”布尔多夫斯基嘟嘟囔囔地说,脸红得像只大虾米。
列别杰夫的外甥说完后,接着是全场一阵骚动,甚至七嘴八舌地掀起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虽然除列别杰夫一人以外,在座诸公显然都不想介入这场是非之争。可是列别杰夫却像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奇怪的是:显然站在公爵一边的列别杰夫,听了他外甥的一席讲演后,现在却似乎感到几分家族的自豪和愉悦,起码带着几分特别的、颇为自得的神态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全体听众。)
“多克托连科先生,”公爵声音颇低地开口道,“依照愚见,您刚才的一席话,有一半是完全对的,我甚至认为有多于一半是对的,如果您不是在您的话里忽略了一些东西的话,我本来是可以完全同意足下的高见的。您究竟忽略了什么呢,我也说不清,但是为了使您的话无懈可击,当然还缺少点什么。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诸位,请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发表这篇文章呢?要知道这里没有一句话不是诽谤,因此,诸位,依我看,你们是干了一件卑劣的事。”
“对不起!……”
“先生!……”
“这……这……这……”激动的来宾同时发出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关于这篇文章,”伊波利特尖声叫道,“关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其他人都不赞成!这篇东西是他写的,”他指了指坐在他身边的那位拳师,“我同意,写得很不像话,非但文理不通,而且文体,也是像他这种退伍军人所常用的笔法。他非但愚蠢,而且是个骗子手,这我同意,我每天都要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这话,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有一半是对的,他有权这样做:因为将自己的看法公之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因此,也是布尔多夫斯基的合法权利。至于他的话很荒唐,应由他自己负责。至于说我方才曾经代表大家反对您的朋友在场,那我认为有必要向诸君解释清楚,我之所以反对,唯一的原因是要表明我们有这样做的权利,其实我们甚至希望有人在场,方才,也就是在我们没有进来之前,我们四人就一起商量好了。不管您的见证人是谁,哪怕是您的朋友,他们也不能不同意布尔多夫斯基有这样做的权利(因为这权利显然跟数学一样精确无误),所以这些见证人如果是您的朋友的话,只会更好,真理将会变得更加显而易见。”
“没错,我们是商量好了的。”列别杰夫的外甥证实道。
“既然你们愿意这样,那方才刚一开口,为什么要大吵大嚷,吵得不亦乐乎呢!”公爵表示诧异道。
“关于这篇文章,公爵,”拳师插进来说道,他非常想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见,他神情愉快、笑容可掬(不难看出,女士们的在场对他发生了明显的、强烈的影响),“关于这篇文章,我承认,作者的确是我,虽然我这位多病的朋友刚才对它多所诟病,但是,因为他体弱多病,我已经习惯了不跟他计较。但是我之所以写它,并在一家好友的杂志上发表,仅仅是作为一种通讯报道。只有其中的那首诗,的确不是我写的,它的确出于一位著名的幽默作家的手笔。这篇文章我只念给布尔多夫斯基一个人听过,而且还没念全,就立刻取得他的同意拿去发表了,但是你们也应当承认,即使没有取得他的同意,我也可以拿去发表。说话、写文章、把事情公之于众,乃是普天下人都应享有的、光明正大的、并能产生良好的效果的权利。公爵,我希望您能够开通一点,不至于否认我有这样做的权利吧……”
“我什么也不否认,但是您也得承认,在您的大作里……”
“措辞尖锐,您想说这话吗?但是这样做也是为了对社会有益,再说,您也得承认,怎么可以放过能够产生轰动效应的机会呢?这对行为有失检点的人固然不利,但是它首先有益于社会。至于说有某些不尽属实之处,即所谓夸张,那您也得承认,动机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目的和用意,最重要的是能够产生良好效果的实例,然后再来分析个别事实,最后谈谈文体,可以说,这里需要的是幽默效应,说到底,您也得承认,大家全都这样写嘛!哈哈!”
“你们走的是一条完全错误的路!我敢肯定,诸位,”公爵大声说道,“你们发表这篇文章是出于这样的设想,满以为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因此你们想吓唬我一下,想个办法报复一下。但是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也许决定满足布尔多夫斯基的要求呢。现在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向你们公开声明,我一定满足……”
“这才是一个聪明而又极其光明磊落的人所说的一句聪明而又光明磊落的话!”拳师庄严宣告。
“主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脱口惊呼。
“真叫人受不了!”将军嘟囔道。
“劳驾,劳诸位大驾,让我来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公爵恳求道,“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大概在五星期前,您的全权代表和辩护人,一位名叫切巴罗夫的先生到З.城来找我。凯勒尔先生,您在您的那篇文章里曾经十分赞扬地描写过他,”公爵忽然笑起来,对拳师说,“但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个人。不过他第一次来访,我就全明白了:主要的问题全在这个切巴罗夫身上,坦白说,也许,正是他利用了您的单纯,唆使您这么干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
“您没有权利这样说……我……不单纯……这……”布尔多夫斯基激动地、吐字不清地说道。
“您没有任何权利作这样的假设!”列别杰夫的外甥又以教训人的口吻帮腔道。
“这太气人了,”伊波利特尖声说道,“这种假设是气人的、错误的、与事无关的。”
“对不起,诸位,对不起,”公爵急忙赔罪,“请诸位原谅。这是因为我想,咱们不如把心里想说的话完全摊开来说好,但是随你们便,悉听尊便。我当时对切巴罗夫说,因为我不在彼得堡,但是我可以立刻委托一位朋友全权处理这件事,后来我也把这个情况通知了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要直截了当地对你们说,诸位,我觉得这事其中有诈,因为这里切巴罗夫在捣鬼……噢,诸位,请勿见怪!看在上帝分上,请千万不要见怪!”公爵看到布尔多夫斯基脸有愠色,在他的朋友中也出现了骚动和抗议,便害怕地叫起来,“我说这事其中有诈,这跟你们本人无关,也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因为那时候你们中的任何一位我都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连你们的尊姓大名我都不知道。我说这话是冲切巴罗夫一个人说的,只是泛泛而论,因为……你们倘若知道自从我接受遗产以来受了多大的骗,你们也许就不会怪我了!”
“公爵,您太天真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嘲弄地说。
“更何况您是公爵,又是百万富翁!尽管您的心肠也许的确很善良、很单纯,但是您终究逃脱不了一条普遍的规律。”伊波利特庄严宣告。
“可能是这样,很可能是这样,诸位,”公爵急忙说道,“虽然我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普遍规律,不过还是让我说下去吧,然而,请诸位不要见怪,我起誓,我毫无侮辱诸位的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诸位:我竟不能说句真心话,一说真心话,你们就要生气!但是,第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世上竟存在‘帕夫利谢夫的公子’,而且还处在这样可怕的境况之中,就像切巴罗夫向我说明的那样,帕夫利谢夫是我的恩人和我父亲的朋友。(唉,凯勒尔先生,您在您的大作里干吗对家父写了这么多不真实的情况呢?他既没有挥霍连队的公款,也没有苛责下属——对于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您怎么抬得起手来写这种无中生有的事呢?)至于您写的关于帕夫利谢夫的话,更叫人完全无法容忍了:您居然称这位最高尚的人是贪淫好色的花花太岁,而且说得那么大胆,那么肯定,好像言之凿凿、千真万确似的,其实这是一位世上少有的最最洁身自好的人!他甚至是一位出色的学者,他与科学界的许多可敬的人有通信关系,而且花过很多钱资助过科学。至于说他心肠好,做过许多好事,噢,当然,您写得很对,我当时几乎是白痴,什么也不懂(虽然俄语我还是会说的,也听得懂),但是我还是能够对我现在想得起来的一切,作出自己的评价的……”
“对不起,”伊波利特尖声叫道,“这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我们不是小孩。您说要开门见山、言归正传,九点多了,请记住这点。”
“好吧,好吧,诸位,”公爵立刻表示同意,“在最初的不信任之后,我终于认为我也可能弄错,也许帕夫利谢夫的确有个儿子也说不定。但是使我感到十分吃惊的是,这儿子居然会这么轻易地,我是想说,居然会这么公开地把自己的出生秘密和盘托出,主要是,竟至于不惜玷污自己生母的名声,因为切巴罗夫还在当时就曾用公开这一秘密吓唬过我……”
“真蠢!”列别杰夫的外甥叫道。
“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叫起来。
“儿子不能对老子的放荡行为负责,而母亲是无罪的!”伊波利特热烈地尖叫道。
“那就似乎更应该体谅她呀……”公爵怯怯地说。
“公爵,您不只是天真,恐怕是天真得过了头。”列别杰夫的外甥冷笑道。
“您有什么权利!……”伊波利特用听起来极不自然的声音尖叫道。
“我没有任何权利,我没有任何权利!”公爵急忙打断道,“我承认,你们在这点上是对的,不过,这是情不自禁,而且我当时就马上对自己说,我的个人好恶决不应该影响事情的发展,因为即使出于感念帕夫利谢夫对我的恩情,我已经认为自己理应满足布尔多夫斯基的要求,那么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即不管我尊敬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与否,我都应该给予满足。我所以开头说这样的话,诸位,那是因为我看到做儿子的居然这样公开地揭露自己母亲的秘密,总觉得有悖常理……一句话,主要是因为我深信切巴罗夫一定是骗子,一定是他怂恿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设置骗局来进行这样的讹诈的。”
“简直岂有此理!”他的客人发出一片喧哗,有几个人甚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诸位!所以我才认定,这位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一定是个单纯的、无依无靠的人,容易上骗子们的当,因此我更应该帮助他,就像帮助‘帕夫利谢夫的公子’一样,——第一,反其道而行之,使切巴罗夫的阴谋不能得逞;第二,用我的忠实和友情开导他;第三嘛,我决定给他一万卢布,也就是按我的算法,帕夫利谢夫在我身上可能花掉的钱……”
“怎么,才一万!”伊波利特叫起来。
“好了,公爵,您的算术也太不高明了,或者说,您的算术也太高明了,虽然装出一副傻头傻脑的模样!”列别杰夫的外甥叫起来。
“一万卢布我不同意。”布尔多夫斯基说。
“安季普!你就同意了吧!”那位拳师趴在伊波利特的椅背上,探过头去,用快速而又清晰的低语提醒他道,“你就同意了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说梅什金先生,”伊波利特尖叫道,“您要明白,我们不是傻瓜,更不是浑蛋,您的所有的客人们和这些女士们,大概就是这么想我们的,瞧,这些女士们正在十分愤怒地冲我们冷笑,特别是这位上流社会的先生(他指了指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于这位先生,当然,我还无缘相识,但是也多少听说了点……”
“对不起,对不起,诸位,你们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公爵激动地对他们说道,“第一,凯勒尔先生,您在您的大作里对我的财产估算得非常不准确:我根本没有得到几百万,也许我只有您假定我拥有的财产数的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第二,我在瑞士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在我身上花掉数以万计的卢布:施奈德每年才收到六百卢布,而且总共也只是最初的三年;帕夫利谢夫从来没有到巴黎去请过漂亮的家庭女教师,这又是诽谤。我看,花在我身上的钱还远远不到一万卢布,但是我却拿出了一万卢布,你们自己也看到,我还要还债,因此我无论如何拿不出更多的钱来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了,虽然我非常爱他,也爱莫能助,之所以爱莫能助,还因为出于一种礼貌感,我是还他的债,而不是给他的施舍。诸位,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但是我希望今后能用我的友谊来补偿这一切,用积极关心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命运这一办法来补偿。他肯定上了人家的当,因为倘若不是人家骗他上当,他自己是决不会出此下策,比如今天在凯勒尔先生的这篇大作里公然诋毁自己的母亲……诸位,你们到底怎么啦,怎么又冒起火来了呢!这样下去,我们会永远无法互相了解的。你们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现在亲眼看到并且深信我的猜测是对的。”公爵着急地想说服他们,想平息他们心头的焦躁,但是他没有发现,他反而使他们的情绪更加激昂了。
“怎么?您深信什么?”大家几乎暴怒地对他群起而攻之。
“非常抱歉,第一,我已经亲眼看清了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为人,我现在已经亲眼看到他是怎样一个人……他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人,但是大家都在欺骗他!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因此我才应该体谅他。第二,我曾经把这事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办,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因为我在来彼得堡的路上,后来又在彼得堡病了三天,可是现在,也就是一小时前,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突然通知我,切巴罗夫意欲何为他已经全部弄清楚了,并且有真凭实据,至于切巴罗夫的为人,恰如我所推想的那样。诸位,许多人都认为我是白痴,这,我是知道的,由于我名声在外,说我会把钱随随便便地送给别人,因此切巴罗夫就以为我会很容易上当,而他指望加以利用的也正是我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情。但是现在主要是,——请听我说完嘛,诸位,请听我说完嘛,——主要是,现在忽然弄清楚了,原来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根本就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公子!这事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刚才告诉我的,而且他向我保证,他已经弄到了确凿可靠的证据。好了,诸位对此有何高见,要知道,在发生这一场轩然大波之后,简直使人没法相信!听着:证据确凿!不过,我还是不信,奉告诸位,我自己也不信,我还在怀疑,因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没有来得及把一切详情细节原原本本告诉我,但是,至于说切巴罗夫是个骗子,对此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他把你们所有的人都骗了,既骗了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又骗了你们这些为朋友仗义执言的所有先生(因为他显然需要支持,这点我是明白的!),他非但骗了你们所有的人,而且把你们所有的人都裹挟进了这件诈骗行为,因为这实际上就是坑蒙拐骗。”
“怎么是坑蒙拐骗!……怎么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公子’?……这怎么可能呢!……”发出一片感叹和大呼小叫,布尔多夫斯基那群人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骚乱中。
“这自然是坑蒙拐骗!如果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其实并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公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多夫斯基提出的要求,就是一种彰明较著的诈骗行为(当然,这是假定说他知道事实真相的话!),但现在的问题是人家骗了他,所以我才坚持必须替他说句公道话,因此我才说他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太单纯了,不能没有人替他出来说话,否则,就这件事本身来说,他也就成了骗子了。要知道,我自己早就深信不疑,他对个中内情的确一无所知!到瑞士去以前,我自己的情况也与他相仿,说起话来也咿咿唔唔,前言不对后语,——想说又说不出来……这我明白。请恕我直言,因为我自己的情况也庶几近之,所以我非常同情他!最后,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了‘帕夫利谢夫的公子’,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我仍旧,我仍旧不改初衷,情愿奉还一万卢布,作为对帕夫利谢夫的纪念。要知道,我在遇到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这件事以前,就曾想拿出一万卢布来资助办学,作为对帕夫利谢夫的纪念,但是现在资助办学或者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反正都一样,因为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即使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公子’,也跟是他的公子差不多:因为他本人上了人家的大当,他自己曾经当真以为自己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现在,请诸位先听听加夫里拉·阿尔利达翁诺维奇的情况说明,咱们就此结束此事,请诸位别生气,也别激动,请诸位先坐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马上就会给我们说明一切,我承认,我也非常想知道全部内情。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他说他甚至亲自到普斯科夫去找过您的母亲,她根本就没有像你们硬要在文章中写的那样,卧病在床、奄奄一息……请坐,诸位,请坐!”
公爵先坐了下来,又让座位上一个个跳将起来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那一群人也一一就座。在最后这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内,他说话很激动,声音很大,说得跟连珠炮似的,很不耐烦,有点冲动,嗓门也比所有的人都高,喊得也比所有的人都响,以致后来他对现在脱口而出的有些话和假设深感后悔。如果不是别人刺痛了他,使他忍无可忍,他是不会允许自己这么露骨、这么匆忙地公然说出自己的某些猜测和过于开诚布公的话的。但是他刚一坐下,一阵炽烈的后悔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除了他公然假定布尔多夫斯基也患有他自己在瑞士治疗的那种病,因而“得罪”了布尔多夫斯基以外,——此外,他又作出了提供一万卢布,但不是资助办学的许诺,照他看来,这样做既失礼,又不慎重,好像是给别人施舍似的,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公然说出来。“应当等一等,等到明天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提出来嘛,”公爵立刻想道,“现在看来,已经无可挽回了!我真是白痴,地地道道的白痴!”他暗自认定,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和非常痛心。
在此以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直置身事外,一言不发,这时便应公爵之请,走上前来,站在公爵身旁,镇静而又口齿清晰地开始作公爵委托他办的那件事的调查报告。本来大家在议论纷纷,霎时间便鸦雀无声。大家都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洗耳恭听,特别是布尔多夫斯基的那帮人。
九
“您当然不至于否认,”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直接面对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的布尔多夫斯基开口道;布尔多夫斯基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慌乱,“您不至于否认,当然也不会想煞有介事地否认,您是在令堂和令尊——十等文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正式结婚后过了整整两年才出生的吧。您的出生日期非常容易用事实来证明,在凯勒尔先生的那篇文章里公然歪曲这一事实,乃是对足下和令堂十分可气的事,这只能说是凯勒尔先生自己幻想出来的欺人之谈,他想用这种办法来强调您的权利有目共睹,从而有利于您。凯勒尔先生说,他在文章发表前,曾经把这篇文章读给您听过,虽然读的不是全文……无疑,他并没有向您读到这个地方……”
“的确没有读到,”拳师打岔道,“但是,所有事实都是一位熟知内情的人告诉我的,我……”
“请原谅,凯勒尔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向您保证,一会儿会谈到您这篇大作的,到那时候,您再作解释也还不迟,现在最好让我们从头说起。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舍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670]的帮助下,从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薇拉·阿列克谢耶芙娜·祖布科娃(一直寡居的女地主)那里,弄到了一封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二十四年前从国外写给她的信。我在接近薇拉·阿列克谢耶芙娜之后,经过她的指点,我又去求教一位名叫季莫费·费奥多罗维奇·维亚佐夫金的退伍上校,他是帕夫利谢夫先生的远亲和生前好友。我从他那里又得到了两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也是从国外写给他的信。根据这三封信,以及信中注明的日期和讲到的事实,可以准确无误地证明,毫无推翻的可能甚至疑惑的余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出国的时候,正好在您布尔多夫斯基呱呱坠地的一年半之前(而且他一连三年侨居国外,没有回国)。令堂从来没有离开过俄国,这,您是知道的……眼下,我就不来读这几封信了,因为现在时间已晚,我只把事实先予点明。但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若有意,可以定个日子,哪怕明天上午也行,到我那里见面,把您的见证人(来多少人都行)和笔迹鉴定人都带来,你们将会确信我所讲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确凿无疑的。这对于我已毫无疑问。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件事,不消说,也就不攻自破、不了了之了。”
他的话音刚落,又出现了一阵普遍的骚动和深深的激动不安。布尔多夫斯基蓦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如果这话属实,那我上当了,上当了,不过不是上切巴罗夫的当,而是很早以前就上了人家的当。我不要找人鉴定笔迹,也不要同您见什么面,我相信您的话是真的,我拒绝……一万卢布,我不要……再见……”
他拿起帽子,推开座椅,想要走开。
“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低声而又亲切地阻止他,“请您再待一会儿,哪怕就待五分钟也行。与这件事有关,还发现了几件非常重要的事,特别对于您,无论如何非常值得一听。依愚见,您不应当不知道这些事,如果把这件事说清楚了,您心里也许会愉快些……”
布尔多夫斯基默然坐了下来,微微低下了头,似乎心事很重,若有所思,列别杰夫的外甥也跟着他坐了下来,他本来也站起来,想陪他一起出去,此人虽然还没有到张皇失措和失去勇气的地步,但也显得很尴尬。伊波利特皱紧眉头,神态凄然,似乎感到很惊讶。然而,这时候,他又很厉害地咳嗽起来,甚至手帕都被咯出来的血弄脏了。拳师见状差点吓坏了。
“哎呀,安季普!”他痛苦地叫道,“我当时就跟你说过……好像就前天吧,我说,你可能的确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也说不定!”
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两三个人笑得最响。
“凯勒尔先生,您刚才点明的这个事实太珍贵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接着说道,“然而,根据非常准确的材料,我仍有充分的理由肯定,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非常清楚他出生的时间,但是他完全不知道有关帕夫利谢夫侨居国外的情况:帕夫利谢夫在国外度过了大半生,即使回到俄国,也从来只作短暂的停留。此外,他当时出国这件事本身,平常已极,二十多年后已无人记得,甚至连帕夫利谢夫的至亲好友也已淡忘,更不必说当时尚未出生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了。当然,现在要进行调查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应该承认,我所取得的调查材料,得来纯属偶然,也很可能得不到。因此,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甚至在切巴罗夫看来,要进行这样的调查的确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们想要调查也属徒然。但是他们也可能根本就没想到……”
“对不起,伊沃尔金先生,”伊波利特突然恼怒地打断他的话,“说这些废话干吗(请恕冒昧)?现在真相已经大白,我们同意其中的主要事实言之有据,干吗还要继续讲这些让人听了难受的气人的废话呢?您大概想借此夸耀一番您调查有功,手段高明,在我们和公爵面前显示一下您是一位多么能干的侦查员和侦探吧?或者您莫非打算原谅布尔多夫斯基,并为他开脱,说他是因为不了解真相才被卷入这件事情的?但是,先生,这也太狂妄了!您应该明白,布尔多夫斯基既不需要您替他开脱,也不需要您的原谅!他心里很委屈,本来就很难受,他的处境很尴尬,您应该看到,也应该懂得这一点嘛……”
“行了,捷连季耶夫先生,行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好不容易才打断了他的话,“您应当安静,不要激动,您好像很不舒服,是吗?我很同情您。既然如此,如果您愿意,我就结束自己的讲话,就是说,我无奈只能简要地讲一些事实,我深信,能够知道这些事实的全貌,决不会是多余的,”他看到又出现了某些类似不耐烦的普遍的骚动,便加了一句,“我只想有根有据地告诉你们一件事,让一切与此事有关的人都知道。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令堂所以能够独一无二地受到帕夫利谢夫的好感和关照,乃是因为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曾爱过一名女仆,而令堂就是那名女仆的亲妹妹,但是这名女仆却得急病死了,否则他是一定会娶她为妻的。我有证据说明这件家庭隐私是千真万确和完全可靠的,不过这事鲜为人知,甚至已被完全遗忘。其次,我们还可以说明,令堂还在十岁的时候就被帕夫利谢夫当作自己的亲属予以收养,并且拨给她一笔数目可观的嫁妆,于是所有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便在帕夫利谢夫的众多的亲属中产生了一些令人颇堪忧虑的谣言,甚至有人以为,他将娶自己的养女为妻,但是结果却是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她出于对土地测量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爱慕(对此我有非常确凿的证据)嫁给了布尔多夫斯基。此外,我还收集到一些确凿可靠的证据,证明令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根本不是一个做买卖的人,可是他在得到令堂一万五千卢布的陪嫁以后,却辞去了职务,跨入商界,结果受骗上当,丢掉了本钱,由于不胜苦恼,便开始借酒浇愁,结果一病不起,并在与令堂婚后的第八年,不幸早逝。据令堂亲口证实,此后,她便一贫如洗,要不是帕夫利谢夫每年给她六百卢布这一经常而又慷慨大方的接济的话,她一定会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此外,还有无数证据证明,您还在孩提时代,他就非常喜欢您。根据这些材料,并得到令堂证实,我们发现,他之所以爱您,主要是因为您小时候说话不清,似有残疾,看上去十分可怜和不幸(而我根据确凿的证据得出结论,帕夫利谢夫一生对于一切发育不良和有先天性缺陷,特别是在孩子们身上,怀有一种特别的慈爱之心,——我深信,这一事实对于咱们这事非常重要)。最后,我还可以夸耀一下我对主要事实确凿无误的调查,即帕夫利谢夫对您的这种特别宠爱(在他的努力下,您进了中学,并在上学时受到校方的特别监护),终于渐渐地在帕夫利谢夫的亲属和家人中产生了一种想法,以为您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令尊不过是妻子另有外遇的丈夫。但是主要的是,这一想法直到帕夫利谢夫晚年才固定下来,一直发展到大家都信以为真,这时大家对遗嘱都提心吊胆,最初的事实已被遗忘,而调查又不可能。无疑,这一想法也传到了您的耳朵里,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并且使您深信不疑。我有幸亲自见过令堂,令堂虽然知道这些谣言,但她至今不知道(我也讳莫如深),您,也就是她的儿子,居然也被这种谣言所迷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见到您这位高堂老母的时候,她正疾病缠身,生活异常困苦,自从帕夫利谢夫死后,她就一蹶不振,过着极其贫苦的生活。她含着感激的眼泪告诉我,她能活在世上,全是因为有您和您的帮助,她对您的未来寄予厚望,并热烈地相信,您一定能够鹏程万里……”
“这简直叫人受不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大声而又不耐烦地宣称,“您长篇大论地讲这段风流韵事,到底是何居心?”
“恶心而又不登大雅之堂!”伊波利特又咳嗽起来,咳得身体剧烈抖动。但是布尔多夫斯基什么也没有注意,甚至都没有动弹。
“是何居心?是何用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面故作惊讶,一面准备挖苦地说出自己的结论,“第一,恐怕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已经完全相信,帕夫利谢夫爱他是出于一片仁爱之心,而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这一事实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必须知道的。因为方才读完这篇文章后,他肯定并赞许了凯勒尔先生的说法。我所以这样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还因为我认为您是正人君子。第二,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事毫无诈骗之意,连切巴罗夫亦然。这一点对于我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刚才公爵一激动,提到我与他也抱有相同的看法,即认为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中有行骗敲诈之意。这事恰好相反,当事人各方都认为事实如此,因而确信不疑,即使拿切巴罗夫说,他也许的确是个大骗子,但是在这件事情中,他充其量不过是名无孔不入而又诡计多端的书吏罢了。他希望能作为律师发笔大财,他的算盘不仅很精,很在行,而且以为万无一失:他的根据就是公爵仗义疏财,感念已故的帕夫利谢夫的大恩大德。最后,他的根据还有(这是最重要的),公爵对于荣誉和良心抱有某种颇有骑士之风的观点。至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本人,甚至可以这样说,他由于自己的某些信念,同时又受到切巴罗夫和他周围的那伙人的怂恿,开始办这件事的时候,几乎完全不是出于一己的私利,几乎认为这就是为真理、进步和人类服务。现在,当真相大白之后,大家一定很清楚,尽管有各种假象,布尔多夫斯基的为人还是清白的,公爵现在也一定比方才更加急于和乐意向他作出友好的协助和积极的支援,就像他方才谈到学校和帕夫利谢夫的时候提到的那种协助和支援一样。”
“别说啦,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别说啦!”公爵非常害怕地叫道,但是已经晚了。
“我说过,我已经说过三遍了,”布尔多夫斯基愤怒地叫道,“我不要钱!我不接受……干吗……我不要……滚一边去!……”
他差点没从凉台上跑出去。但是列别杰夫的外甥抓住了他的胳膊,悄悄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又迅速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没有封口的大信封,扔到公爵身旁的一张小桌上。
“还您钱!……您休想……休想!……还您钱!……”
“这是您胆敢经由切巴罗夫之手赏给他的二百五十卢布。”多克托连科说明道。
“文章里说五十卢布呀!”科利亚叫道。
“是我不对!”公爵走到布尔多夫斯基面前说,“我非常对不起您,布尔多夫斯基,但是这钱我不是作为施舍给您的,请相信我。我现在做得也不对……我方才做得也不对。(公爵很难过,神情疲倦而又衰弱无力,说话也前言不对后语。)我说到诈骗等事情……但这不是说您,我错了。我是说您……您跟我一样,是病人。但是,又跟我不一样,您……还教课,还赡养母亲。我说,您说了有损于您母亲的话,但是您爱她,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以前不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方才没有把话跟我说完……我不对。我竟斗胆要给您一万卢布……但是,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这样做,而现在……更不行,因为您蔑视我……”
“这真是座疯人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
“没错,是座疯人院!”阿格拉娅忍无可忍,不客气地说道,但是她的话被淹没在一片喧闹声中。大家都在大声说话,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有的争论,有的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恼怒已极,带着一副有损他尊严的模样,在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起回去。列别杰夫的外甥乘机插进了一句十分无礼的话:
“是的,公爵,应该对您说句公道话,您非常善于利用您的……所谓病(姑且说得冠冕堂皇点),善于用这种巧妙的形式来表示您的友谊和赏赐您的钱,以致现在使得一个正人君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它。这若不是太天真了,就是太狡猾了……究竟怎样,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对不起,诸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道,同时打开了装钱的封套,“里面根本不是二百五十卢布,总共才一百。公爵,我这样做是为了不致出现什么误会。”
“别管啦,别管啦。”公爵向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连连摆手。
“不,不能‘不管’!”列别杰夫的外甥立刻抓住不放,“公爵,您那个‘别管啦’,使我们觉得受了污辱。我们并不遮遮掩掩,我们公开宣称:是的,里面只有一百卢布,而不是全部的二百五十卢布,但是难道这不都一样吗……”
“不,不一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摆出一副天真的莫名其妙的模样,插嘴道。
“别打岔,律师先生,我们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都是傻瓜,”列别杰夫的外甥十分恼怒地叫道,“一百卢布自然不等于二百五十卢布,二者的确不一样,但重要的是原则。我们主动把钱掷还给您,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说少了一百五十卢布,这不过是小节。重要的是布尔多夫斯基不接受您的施舍,公爵大人,他把您的施舍当面掷还给您,在这个意义上,一百卢布也罢,二百五十卢布也罢,都一样。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一万卢布:您是看见了的,如果他是鸡鸣狗盗之徒,那就连一百卢布也不会拿来!其余的一百五十卢布,我们给了切巴罗夫,作为他去找公爵的盘缠。你们快取笑我们的笨拙,快取笑我们的不善于办事吧,你们本来就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极力使我们成为笑柄,但是不许你们说我们不够光明磊落。这一百五十卢布,先生,我们大家会一起凑钱还给公爵的,哪怕一卢布一卢布地凑起来,也要还给他,连本带利都还给他。布尔多夫斯基很穷,布尔多夫斯基并没有百万家私,而切巴罗夫从外地回来后又开来了一份账单。我们希望打赢这场官司……有谁换了他不会这样做呢?”
“怎么‘有谁’?”希公爵叫道。
“我都快疯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
“这倒不由得使我想起,”一直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道,“一位律师不久前所作的一篇著名的辩护词。他的当事人谋财害命,一下子杀了六个人。可是这位律师却提出他的当事人很穷,作为情有可原的理由,他忽然作出这样的结论:‘我的当事人因为穷才起意去干杀人越货的事,杀了六个人,这是十分自然的,有谁换了他不会这样想,这样做呢?’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令人听了捧腹。”
“够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几乎气得发抖地突然宣布道,“该是结束这类胡说八道的时候了!……”
她非常激动,她威严地抬起脑袋,摆出一副傲慢、急切而又迫不及待的挑衅的神态,用熠熠发光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在座的衮衮诸公,但这时她未必分得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是长久克制,终于爆发的一股无名之火,她这时的主要兴奋点就是立即投入战斗,立即向随便什么人尽快发泄心中的怒火。知道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有这种脾气的人,立刻感觉到她的举动异常。第二天,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曾对希公爵说:“她常常发生这种情形,但是像昨天那样,一发而不可收拾,却是少有的,大概每三年发作一次吧,决不会更多,决不会更多了!”他开导式地又加了一句。
“够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管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您为什么现在才把胳臂伸给我?您方才就没能耐把我带走嘛!您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听您的话,不肯出去,您应当揪住我这混蛋的耳朵,把我硬拽出去呀。哪怕为了女儿们,关心一下我也好呀!可是现在,没有您我也能找到路,这种奇耻大辱足够我一年受用的了……且慢,我还要谢谢公爵哩!……公爵,谢谢您的款待!而我却坐下来听年轻人大放厥词……这太恶劣,太恶劣了!真是乱七八糟,一团糟,连做梦也不会梦见这种卑劣的事!难道他们全是这样?……住嘴,阿格拉娅!住嘴,亚历山德拉!不关你们的事!……别在我旁边来回转悠,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让我讨厌透了!……亲爱的,你当真要请求他们原谅,”她又转向公爵接着说道,“说什么‘对不起,我竟斗胆想送给您钱’……你这爱吹牛皮的浑小子,你笑什么!”她又蓦地向列别杰夫的外甥嚷道,“你说什么‘我们不要钱,我们是要求,而不是请求!’好像他不知道这个白痴明天就会颠颠颠地跑去找他们,向他们表示友谊并送钱给他们!你不是要去吗?你去不去?”
“去。”公爵用低低的、心平气和的声音说道。
“听见了吗!你指望的也正是这一点,”她又转过身去对多克托连科说,“所以这钱就等于在你兜里揣着一样,所以你才会吹牛皮,才会自吹自擂地想蒙我们……不,亲爱的,这种傻瓜你另找吧,我可把你们看透了……看透了你们的全套把戏!”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公爵叫道。
“咱们离开这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早该走啦,把公爵也带走。”希公爵微笑着,尽可能平静地说道。
小姐们近乎害怕地站在一旁,将军简直吓坏了,大家普遍感到惊讶。有些人站得远些,在暗自窃笑和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什么,列别杰夫的脸上则活现出异常兴高采烈的模样。
“太太,不像话和一团糟的事到处可以找到。”列别杰夫的外甥别有所指地说,然而他也显得很尴尬。
“即使不像话,即使糟糕,诸位,也决不会像你们现在这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幸灾乐祸地,好像歇斯底里发作似的接口说道,“你们能不能别管我,”她向规劝她的人嚷嚷道,“不,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既然您自己刚才都说,连辩护人都会在法庭上声称,再没有什么比因为穷而杀死六个人更自然的事了,我看,世界末日当真到啦。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谈怪论。现在我可开窍了!就拿这个结巴来说,难道他不会杀人吗(她指了指布尔多夫斯基,他十分纳闷和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我敢打赌,他肯定会杀人!你的钱,就是那一万卢布,他兴许不会拿,他不拿,可能因为于心有愧,可是夜里他却会进屋杀人,把钱从钱匣子里拿走。问心无愧地拿走!他这样做并不是鸡鸣狗盗、杀人越货!这叫‘因高尚的绝望铤而走险’,这叫‘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么……呸!一切都颠倒了,大家都脚朝上走路了。一个姑娘,从小在家里长大,忽然跑到大街上,纵身一跳,上了一辆轻便马车[671]:‘妈妈,前些日子,我嫁给了一位名叫卡尔雷奇的或者伊万内奇的人,再见!’你们看,这样好吗?值得尊敬吗?自然吗?这就是所谓妇女问题?瞧,就是这个浑小子(她指了指科利亚),前几天还跟我争辩说,这就是所谓‘妇女问题’。即使母亲是混蛋,你还是必须把她当人看待!……你们方才干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不许靠近’,我们来了。‘把一切权利都交给我们,不许你在我们面前说半个不字。你必须对我们毕恭毕敬,表示从来不曾有过的敬意,可是我们却把你当作最下贱的奴才看待,甚至还不如奴才!’他们在寻找真理,似乎理直气壮,可是他们自己却像异教徒似的,在文章里对他极尽诽谤污蔑之能事。‘我们要求,不是请求,您休想从我们嘴里听到半句表示感谢的话,因为您是为了满足您自己的良心才这么做的!’多么充足的理由:既然你不会表示任何感激,那公爵也满可以这样来回答嘛:因为帕夫利谢夫做好事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所以他对帕夫利谢夫也就不会有任何感激之情了。要知道,你的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他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恩戴德上吗:要知道,他并没有向你借过钱,他也不欠你的债,你不把希望寄托在他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恩图报上,还能寄托在什么上呢?你自己又怎么能否认一个人应有的感恩戴德之情呢?真是些疯子!因为公众当中对一个被勾引的少女嗤之以鼻,他们就认为这社会野蛮和没有人性。既然你认为这社会没有人性,可见,你也认定这少女对这社会只会感到痛心疾首啰。既然痛心疾首,那你干吗还要把她在报上披露,向这个社会揭露她的丑事,可是又要求她不痛苦呢?真是些疯子!都是虚荣心作怪!他们不信上帝,不信基督!要知道,你们被虚荣和骄傲所腐蚀,到头来非狗咬狗不可,我把丑话说在头里。这岂不是一片混乱,岂不是一团糟,岂不是糟糕透顶吗?看到这种情况后,这个不要脸的人竟还死乞白赖地请求他们宽恕!难道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吗?你们笑什么:笑我跟你们在一起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吗?既然玷污了,还能有什么法子!……你别笑,你这坏东西(她突然对伊波利特嚷道)!自己就差一口气了,还带坏别人。你把这浑小子就给我带坏了(她又指了指科利亚),他动不动就提到你,净胡说八道,你教他无神论,你不信仰上帝,得把你狠狠地揍一顿,先生,你们呀,让人恶心透了!……那么说,你要去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你明天要去找他们?”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回过头来问公爵。
“是的。”
“你要去,咱们就一刀两断!”她迅速转过身,匆匆而去,但是突然又回转身来。“也去找这个无神论者?”她指了指伊波利特。“你干吗对我冷笑!”她似乎有点不自然地叫道,因为受不了他那辛辣的嘲笑,她突然向伊波利特扑了过去。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蓦地从四面八方叫了起来。
“Maman,这样多丢人呀!”阿格拉娅大声叫道。
“您放心,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伊波利特镇静地回答,这时,冲到他身边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把抓住他的胳臂,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紧紧抓住了不放。她站在他面前,用疯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您放心,令堂一定会看到,我都快死了,是不能跟我干仗的……我准备解释一下:我为什么笑……如蒙应允,将不胜欣慰……”
这时,他突然可怕地咳嗽起来,咳了足有一分钟,怎么也克制不住。
“都快死了,还老爱长篇大论地讲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说罢放开他的胳臂,恐怖地看着他擦去嘴唇上的血迹,“你哪能说话呀!你应该去干脆躺下……”
“我会躺下的,”伊波利特用轻轻的、喑哑的、几乎像耳语似的声音答道,“我今天一回去,就立刻躺下……据我所知,再过两星期,我就要死了……这是上星期博大夫[672]亲自对我宣布的……因此,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倒想跟您说两句话,也算是临终遗言吧。”
“你难道疯了吗?真是胡说八道!现在哪能说话呀,应该养病!快去,快去躺下!……”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害怕地叫道。
“我一躺下就起不来了,只能等死,”伊波利特微微一笑,“我昨天就想躺下,从此再不起来,干脆等死,但是后来又改了主意,想拖到后天再说,因为两条腿还站得住,还能走……我想跟他们今天一起到这里来……就是太累了……”
“那坐下,坐下,干吗站着!给你椅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跑过去,亲自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
“谢谢您,”伊波利特低声往下说道,“您就坐在我对面,咱们好好聊聊……咱俩一定要好好聊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现在我坚持要这样做……”他又向她微微一笑,“您想想,我今天出来,跟大家待在一起,是最后一次了,再过两星期,我一定会长眠黄土。今天好像在跟大家和大自然告别。我虽然不是一个非常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您想想,这一切发生在这里的帕夫洛夫斯克,我还是挺高兴的:起码可以看看绿叶纷披的树。”
“现在哪能说话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越来越害怕了,“你浑身在发烧。方才还尖着嗓子嚷嚷,现在差点都喘不过气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一会儿就歇过来了。您干吗不肯满足我的最后一点愿望呢?……您知道吗,我早就幻想能够同您认识认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常常听人家说起您……是听科利亚说的,几乎只有他一个人从来不离开我……您是一位奇特而又古怪的女人,一位异乎寻常的女人,我现在总算亲眼见到了……您知道,我甚至有点喜欢您。”
“主啊,说真格的,我却差点没把他给打了。”
“您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拉住了,我没弄错吧?她就是令嫒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吧?她长得太漂亮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我方才头一眼就猜出是她。您哪怕就让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看这位大美人呢,”伊波利特用一种不好意思的苦笑微微一笑,“瞧,公爵也在这里,您先生也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您干吗要拒绝我的最后一点愿望呢?”
“椅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但又亲自跑去端了一把椅子,坐在伊波利特对面。“科利亚,”她吩咐道,“你立刻陪他走,送他回家,明天,我一定亲自……”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倒想跟公爵讨杯茶喝……我太累了。我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刚才似乎想请公爵到您府上喝茶,您就留在这儿吧,咱们一块儿聊聊,公爵一定会让咱们大家喝茶的。对不起,我越俎代庖了……但是我知道您心地善良,公爵的心肠也好……我们大家都太善良了,善良到了滑稽的程度……”
公爵忙着张罗让大家喝茶。列别杰夫跑出了房间,薇拉也跟他跑了出去。
“没错,”将军夫人断然说,“不过你说话小点声,别太激动了。你使我的心变软了……公爵!你不配让我留在你这里喝茶,不过也就算了,我留下来,虽然我不向任何人请求原谅!不向任何人!休想!……话又说回来,公爵刚才我把你狠狠地骂了一顿,请多包涵,——如果你愿意我这样做的话。不过,我也不硬拽着任何人留下,”她忽然怒容满面地对丈夫和女儿们说,仿佛他们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我一个人也能回家……”
但是他们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大家都过来围住她,表示愿意奉陪。公爵立刻开始劝所有的人都留下来喝茶,并对自己至今没想到这一点表示歉意。连将军也变得和颜悦色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请主人不必介意的话,甚至还和颜悦色地问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真是的,你在凉台上不觉得太凉吗?”他甚至差点没问伊波利特“你哪一年开始上的大学?”,但是没有问出口来。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希公爵,也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和笑逐颜开,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虽然还有几分诧异,但脸上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愉快。总之,大家看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危象已经过去,都喜形于色,只有阿格拉娅一人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坐得远远的。其他人也都留了下来,谁也不想走,连将军也不想走了。不过,列别杰夫顺便向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话,大概这话将军听了不十分愉快,因此立刻悄悄地溜到角落里去了。公爵也走上前去,——邀请布尔多夫斯基及其一伙统统留下来喝茶。他们板着脸嘟囔说,他们可以稍候,等伊波利特一起走,说罢便立刻退到凉台的一个最远的角落,重新互相紧挨着坐了下来。大概,列别杰夫早把茶预备好了(原预备自己喝的),因此立刻端了上来。
钟敲十一点。
十
伊波利特在薇拉·列别杰娃端来的茶杯里润了润嘴唇,就把茶杯放到小桌上,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有点难为情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瞧这些茶杯,”他有点奇怪地匆匆说道,“这些茶杯大概是上等的瓷器,过去一直放在列别杰夫的玻璃柜里锁着,照例……从来不用……这是他妻子的陪嫁……这些东西照例从来不用……可这回他把茶杯拿出来了,不用说,为了招待你们,他太高兴了……”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但是没找到适当的词儿。
“我早料到他会不好意思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向公爵耳语,“这可危险呀,啊?这征兆十拿九稳,现在,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这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就坐不住了。”
公爵疑惑地望了望他。
“您不怕他做出惊人之举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追问道,“我也不怕,甚至准备洗耳恭听。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我们这位亲爱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受到惩罚,而且就在今天,马上,不看到我就不走。您好像在发寒热?”
“以后再说,别打岔。是的,我有点不舒服。”公爵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地答道。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正在谈他。
“您不信?”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笑道,“这不足为奇,可是公爵肯定一说就信,而且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听见了吗,公爵?”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转过身来问公爵,“听见了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列别杰夫急急忙忙探身向前,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面前转来转去。
“他说,这装腔作势的家伙,也就是你的这位房东……给那位先生改过文章,就是方才宣读的诋毁你的那篇文章。”
公爵诧异地望了望列别杰夫。
“你干吗不作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甚至向他跺了跺脚。
“也没什么,”公爵喃喃道,继续打量着列别杰夫,“我早就看出来是他改的。”
“真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又迅速转过身去问列别杰夫。
“千真万确,将军夫人!”列别杰夫将手贴在心口,肯定而又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像还挺得意似的!”她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卑鄙,卑鄙!”列别杰夫嘟囔道,一面说,一面捶打自己的胸脯,低下了头,而且越垂越低。
“我才不管你卑鄙不卑鄙呢!他以为一说卑鄙就没事了。公爵,我再说一遍,你成天跟这些小人鬼混,不觉得羞耻吗?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公爵会原谅我的!”列别杰夫颇有信心而又十分感动地说道。
“纯粹出于哥们义气,”凯勒尔突然跳过来,径直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声地、响亮地说道,“纯粹出于哥们义气,夫人,决不落井下石,决不出卖朋友,我方才才隐瞒了关于他参与修改这件事,尽管他方才还提议让我们滚出去,这话您自己也听见了。为了还事实以真相,我承认,我的确曾经请教过他,给了他六个卢布,但决不是请他作文字上的修改,而仅仅是为了请他提供一些我多半不知道的事实,因为他是知情人。其中有关鞋罩的事,有关住在瑞士教授家狼吞虎咽的事,有关五十卢布,而不是二百五十卢布的事,一句话,所有这类事,统统出于他的手笔,给了他六个卢布,但是文字上没作修改。”
“我必须指出,”列别杰夫在一片哄堂大笑声中,心急而又迫不及待地用吞吞吐吐的声音打断凯勒尔的话道,“我只修改了这篇文章的头一半,因为中间部分我们的意见不合,同时又对其中的一个提法发生了争论,因此后一半我没改,因此所有文理不通之处(其中有许多文理不通的地方),本人概不负责,您哪……”
“瞧,他操心的就是这个!”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
“请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凯勒尔,“这篇文章是什么时候修改的?”
“昨天上午,”凯勒尔说,“我们见了一次面,双方保证严守秘密。”
“也就是正当他在你面前奉承巴结,口口声声向你保证效忠的时候!唉,都是些卑鄙小人!我不要你的普希金了,你女儿也不用上我家去了!”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本想站起来,但又突然怒气冲冲地对笑而不语的伊波利特说道:
“怎么啦,亲爱的,你想让我在这里供人耻笑吗!”
“哪有这事,”伊波利特苦笑道,“但是,最使我吃惊的还是您那非常古怪的性格,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承认,我是故意使坏,才提到列别杰夫这事的,我知道您一听肯定会暴跳如雷,而且就您会这样,因为公爵肯定会原谅他的,而且大概已经原谅他了……甚至在脑子里早想好了道歉的话也说不定,是不是这样,公爵,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又喘起来,一种奇怪的激动状态,随着他说的每句话不断增长。
“是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愤怒地说,对他阴阳怪气的声调感到奇怪,“是吗?”
“我经常听人家说起您,都不外这一类……我十分高兴……学会了十二万分地尊敬您。”伊波利特接着说道。
他说的是一套,可是好像话里有话,想说的是完全另一套。他话里带刺,与此同时又显得异常激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说话很乱,前言不对后语。因此,这一切,再加上他那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和奇怪的、闪亮的、仿佛发狂似的眼神,不由得继续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
“话又说回来,我这人完全没有见过世面(我承认这点),但是我感到很惊奇,您不仅自己留下来,跟我们这些您认为是下三流的人为伍,而且您还把这几位……小姐留下来听这种乌七八糟的事,虽然她们读过小说,什么都知道。然而,也许,我不知道……因为我说话颠三倒四,但是,无论如何,除了您以外,谁还会留下来呢……而且应一个毛孩子之请(是的,一个毛孩子,我又只好承认),跟他促膝长谈,而且对一切……都表示同情……就为了……第二天令人想起来都觉得羞耻……(话又说回来,我同意,我可能词不达意),我对这一切都十分赞赏,并且表示深深的敬意,虽然从您丈夫将军大人的脸上可以看出来,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不愉快……嘻嘻!”他嘻嘻嘻地笑起来,说话完全乱了套,接着又突然咳嗽起来,约莫有两分钟没法接着说下去。
“瞧他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冷冷地、不客气地说道,同时板起脸,好奇地打量着他,“嗯,好孩子,跟你聊够了。该回家啦!”
“先生,请允许我也对您说几句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突然怒气冲冲地说道,“内人留下,是因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住在这里,而公爵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和邻居,因此无论如何轮不到您这个年轻人来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行为说三道四,至于我脸上的表情,也同样轮不到您来当着我的面公开点破。内人之所以留在这里,先生,”他又接着说下去,几乎越说越有气,“倒毋宁说是觉得奇怪和出于如今人人都能理解的好奇心的驱使,想看看你们这帮奇怪的年轻人。我自己也留下来了,就像我有时候也会伫立街头,看到什么可看的东西,想看个究竟一样,只是为了看……看……看……”
“看个稀罕。”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提醒他道。
“对极了,非常正确,”一时找不到比喻的将军大人非常高兴,“正是为了看个稀罕。但是无论如何我感到最惊讶、甚至最伤心的是,如果这样说不是有悖常理的话,有人居然不懂,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现在之所以留下来陪您,乃是因为您有病(如果您当真快死了的话),也可以说出于同情心吧,因为您说了那些可怜的话,先生。但是,任何污泥浊水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也玷污不了她的令名、品德和地位……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满脸通红的将军结束他的话道,“如果你想走的话,就跟咱们这位好心肠的公爵告辞,并且……”
“谢谢您给我上了一课,将军。”伊波利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蓦地严肃而又出人意料地打断了他的话。
“咱们走吧,Maman,还磨蹭什么呀!……”阿格拉娅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耐烦而又愤愤地说道。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失尊严地转过身来对自己的丈夫说道,“我觉得他浑身发烧,简直在说胡话,我坚信我没有看错,从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不能就这么撇下他不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能不能在你这里过一夜再走呢,别让他今天再回彼得堡了,行吗?Cher prince[673],您觉得无聊?”她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对希公爵说道。“亚历山德拉,过来,把你的头发整理整理,孩子。”
她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虽然她的头发根本无须整理),吻了吻她,叫她来就为了干这个。
“我认为您是会变的……”伊波利特从若有所思中清醒过来,又开口道,“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很高兴,仿佛他终于想起来了似的,“就说布尔多夫斯基吧,他真心诚意地想保护他的母亲,不是吗?可结果却正是他玷污了她的名声。再比如说公爵吧,他本想帮助布尔多夫斯基,真心诚意地向他奉献自己温厚的友谊和钱财,也许,在你们所有的人当中,就他一个人对他没有反感,可是他们俩却互相敌对,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哈哈哈!你们大家都恨布尔多夫斯基,就因为在你们看来,他对自己的母亲太不温文尔雅了,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是不是呢?要知道你们大家最讲究的就是形式上的温文尔雅,不是吗?(我早就疑心你们讲究的就是这个!)那么,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中间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像布尔多夫斯基那样爱自己的母亲!公爵,我知道您已经偷偷地让加涅奇卡给布尔多夫斯基寄钱去了,这事我敢打赌(嘻嘻嘻!——他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敢打赌,布尔多夫斯基现在肯定会指责您采取这种形式的不礼貌和对他母亲的不尊重,上帝做证,肯定会这样,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又喘不过气来,开始咳嗽。
“嗯,就这些吗?现在都说完了吧?好,你现在去睡觉吧,你在发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直不安地注视着他,这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唉,主啊!他还硬撑着要说话呢!”
“您好像在笑?您干吗老笑我呢?我发现您老在笑我?”他突然不安而又生气地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的确在笑。
“我只想请问您,伊波利特……先生……请原谅,我把您的姓忘了。”
“捷连季耶夫先生。”公爵说。
“对,捷连季耶夫,谢谢您,公爵,您方才说过,但是我转眼就忘了……我想请问您,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听说,您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只要您站在窗口跟老百姓谈上一刻钟,他们就会立刻同意您的全部观点,并且立刻跟您走,这话是真的吗?”
“很可能说过……”伊波利特仿佛追忆什么事情似的回答道,“一定说过!”他突然加了一句,又活跃起来,他定神望了望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过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作为补充。”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闭上了嘴,可是伊波利特却仍旧看着他,急切地等他说下去。
“嗯,怎么,说完了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有话就快说,先生,他该去睡觉啦。还是您想说又说不出来呢?”(她懊恼极了。)
“好吧,我很乐意再补充几句,”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着说道,“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刚才听到您的朋友说的一切,以及您刚才以无可置疑的才华所阐述的一切,依愚见,可以归结为‘权利压倒一切论’,把权利置于首位,其他均在所不计,甚至排除其他一切,甚至把它置于探讨权利到底应包括何种内涵之前,对不对?也许我把您的意思弄错了?”
“当然弄错了,我甚至不明白您的话……还有呢?”
角落里传来了窃窃私语声,列别杰夫的外甥在低声嘟囔什么。
“我差不多没什么话要说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下去说道,“我只想指出一点,由此出发,很可能一直滑到强权论上去,即个人有权使用铁腕和个人有权为所欲为,话又说回来,世界上的事弄到最后经常就是这么结束的。蒲鲁东[674]最后就选择了强权。美国南北战争中,许多最进步的自由派到头来就表现出,他们的观点其实是有利于农场主的,也就是黑奴就是黑奴,就比白种人低,因此强权应属白种人……”[675]
“是吗?”
“就是说,由此可见,您也不否认强权啰?”
“还有呢?”
“您跟他们是一脉相承的,我只想指出,从强权到老虎和鳄鱼的权利,甚至到丹尼洛夫和戈尔斯基[676],近在咫尺。”
“我不知道,还有呢?”
伊波利特勉强听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高论,他虽然也对他说“是吗”和“还有呢”,也似乎多半出于谈话中相互应对的老一套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注意听和好奇。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这些。”
“不过,我并不生您的气,”伊波利特蓦地完全出人意料地说道,而且边说边伸出手去(未必完全意识到),甚至还面含微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很惊讶,但仍以非常严肃的神态碰了一下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好像接受他的饶恕似的。
“我不能不补充的是,”他仍用那种含义不清、貌似恭敬的口吻说道,“谢谢您注意地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据我多次观察,我们的自由派是从来不允许别人有自己的特殊观点的,他们会立刻用谩骂回答自己的论敌,或者甚至比这更糟……”
“此话言之有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他倒背着手,以一种感到十分无聊的神态信步向凉台的出口走去,在那里,恼火地打了个哈欠。
“好啦,你的话说够了吧,先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你们真把我烦死了……”
“该走啦,”伊波利特突然忧心忡忡,差点以一种害怕的神态站起身来,仓皇四顾,“我耽搁了诸位的时间,我想把我想说的话全告诉你们……我想大家……最后一次……这不过是幻想……”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兴奋是一阵阵的,一会儿几乎说胡话,一会儿又突然清醒,但也只有片刻工夫,他会突然非常清醒地想起什么来,但说话又大部分断断续续,这些话也许是他卧病在床,在长久而又无聊的孤独中,在失眠时早就想好和背熟了的。
“好吧,再见!”他蓦地断然道,“你们以为我对你们说‘再见’[677]心里很轻松吗?哈哈!”他对自己这个使人尴尬的问题懊丧地付诸一笑,蓦地,他好像恨自己总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似的,大声而又激动地说道:“将军大人!我荣幸地邀请您参加我的葬礼,假使您肯枉驾光临的话,并且请……所有的人,诸位女士们先生们,跟将军一起来!……”
他又笑起来,但这已经是发狂的笑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害怕地向他跟前挪近了点,抓住他的手。他注意地看着她,带着同样的笑,但笑声已经不再继续,似乎停滞不动,冻结在他的脸上。
“你们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看这些树的吗?就这些树……(他指了指公园里的树),这岂不是很可笑吗,啊?要知道,这事没有任何可笑的地方,对不对?”他一本正经地问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但又蓦地陷入沉思。后来,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开始好奇地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他在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站得不远,跟刚才一样站在从前的老位置上,——但是他已经忘了,却在四周寻找。“啊,您没走!”他终于找到了他,“您方才老取笑我想要在窗口讲话,讲上一刻钟……您知道吗,我已经不止十八岁了:我在这枕头上躺着,望着这窗外,躺多久就望多久,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我想……您知道吗,死人是没有年龄的。还在上星期,我夜里醒来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您知道您最怕什么吗?您最怕我们的真诚,虽然您瞧不起我们!这也是那天夜里我在枕头上想到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以为我方才想嘲笑您吗?不,我没有嘲笑您,我只是想夸您……科利亚告诉我,公爵管您叫小孩……这可太好啦……对了,我想说什么来着……我还有话要说……”
他用手捂住脸,沉思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方才起身告辞的时候,我忽然想:瞧这些人,从此人鬼永隔,再也见不着他们了!这些树也是,只有这堵砖墙依旧,一堵红墙,梅耶罗夫公寓的墙……在我的窗户对面……嗯,你不妨把这一切说给他们听听……你试试,说呀。瞧这个大美人……你不是死人吗,你就自我介绍说‘我是死人’,你说‘死人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连玛丽亚·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也不会骂你[678],哈哈!你们该不是在取笑我吧?”他不信任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你们知道吗,我在枕头上百感交集……你们知道吗,我确信造化最爱作弄人……你们方才说,我是无神论者,可是你们知道吗,这造化……你们干吗又笑呢?你们的心肠真狠!”他望着大家,突然凄凉而又恼怒地说道,“我并没有带坏科利亚。”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用完全不同的、既严肃而又坚信不疑的声调说道。
“您放心,这里谁也没有,谁也没有取笑你!”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几乎痛苦地说道,“明天要新来一位大夫,过去那位大夫弄错了。你坐下吧,你都站不住了!在说胡话……哎呀,现在拿他怎么办呢!”她张罗着,扶他坐到椅子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在她腮帮上闪了一下。
伊波利特站住了,看到她这模样几乎大吃一惊,他举起手来,害怕地把手伸过去,摸了摸这颗泪珠。他像孩子似的微微一笑。
“我……爱你们……”他快乐地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们……他跟我谈到你们的时候从来都那么兴高采烈,我是说科利亚……我喜欢看到他兴高采烈。我并没有带坏他!我只是让他留在我身边……我想把大家都留下来,把大家,——但是并没有任何‘大家’,除他以外,什么人也没有……我想成为一个活动家,我有这个能力……噢,我想做多少事啊!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愿意想了,我曾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想了,就让大家,就让大家撇下我去寻找真理吧!是的,造化就爱作弄人!它干吗,”他忽然热烈地说下去,“它干吗创造出最优秀的人物又回过头来尽情作弄他们呢?造化的安排是,只有一个人是人世间公认的至善至美的人……造化的安排是,把这人展示给人们看过以后,就注定让他说一些至理名言,然后再为这些至理名言去大量流血,假如让这血一下子全流出来,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一定会憋死淹死呛死!噢,好在我快死了!要不然,也许我也会说出弥天大谎来的,造化就爱这么作弄人!……我没有带坏任何人……我只想活着为大众造福,为发现和宣告真理而活着[679]……我望着窗外梅耶罗夫公寓的那堵墙,只想说一刻钟的话,把大家,把大家全说服了,我毕生只有这一次遇到了……你们,而不是遇见人民大众!但是结果又怎样呢?毫无结果!结果只是让你们蔑视我!可见我这人毫无用处,可见我是个大傻瓜,可见我应该死了!我未能给人们留下任何回忆。既没有留下声音,也没有留下痕迹,既没有留下一件事业,也没有传播一个信念!……请不要嘲笑一个笨伯!忘了他吧!大家都忘了他吧……请大家都忘了吧,请你们心肠不要这么狠!你们知道吗,如果不是碰巧得了这肺痨病,我非自杀不可……”
他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没有说完,就跌坐在椅子上,用两手捂住脸,像小孩似的哭了起来。
“唉,现在拿他怎么办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她奔到他面前,抱着他的头,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他两肩抽动着号啕大哭。“得了,得了,得了,别哭了,得了,够啦,你是好孩子,因为你无知,上帝会饶恕你的。好了,别哭了,勇敢点……再说,以后你会觉得害臊的……”
“我还有,”伊波利特说,使劲抬起头来,“我还有一个弟弟,几个妹妹,都还小,穷,但是天真无邪……她会把他们带坏的!您是位圣徒,您……自己就跟孩子一样,——救救他们吧!把他们从她手里抢过来……她……可耻啊……噢,帮帮他们吧,上帝会百倍地报答您的,看在上帝分上,看在基督分上!……”
“您倒是说话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怎么办!”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激动地叫道,“劳您大驾,打破您那装腔作势的沉默吧!您如果不拿主意,实话告诉您,那我只好留在这里过夜了。您一贯横行霸道、专制独裁,我受够了!”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发问的时候,既热忱又愤怒,并且立等回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座的人即使很多,多半也只能报之以沉默和消极的好奇,而不愿意主动承担责任,即使表态,也要过很长时间。在座诸公中,也有些人准备即使坐到明天早晨,也不置一词,例如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整个晚上都坐得远远的,一言不发,而且一直非常好奇地倾听着,说不定,她这样做有自己的道理。
“我的意见是,亲爱的,”将军表态了,“我们与其在这里干着急,还不如去找个助理护士来,或者找个稳当可靠、头脑清醒的人来陪夜。反正这事得问公爵,而且……立刻让他休息。明天咱们再来一起拿主意。”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要走了。他跟我们一块回彼得堡还是留您这儿?”多克托连科生气而又恼怒地问公爵。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跟他一起留下,”公爵说,“有地方睡。”
“将军大人,”凯勒尔先生出人意料而又洋洋得意地跑到将军身边,“如果您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陪夜,我愿意为朋友牺牲……这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早就认为他很伟大,将军大人!当然,我一向忽视对自己的教育,因此他常常批评我,真可说字字珠玑,将军大人!……”
将军失望地转过身去。
“如果他能留下,我很欢迎。当然,他回去有困难。”公爵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话中有气的问题回答道。
“你怎么打不起精神来?如果你不愿意,先生,我就让他上我那里去住!主啊,他自己也快站不住脚啦!你莫非病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因为没有看到公爵奄奄一息、即将咽气,根据他的外表过分夸大了他那差强人意的健康状况,但是,一、他刚犯病不久;二、因这次犯病而带来的沉重的回忆;三、一晚上忙忙碌碌带来的疲倦;四、因“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而发生的这件事,再加上现在伊波利特的事——这一切都刺激了公爵那多病而敏感的神经,使他几乎像发疟子似的忽冷忽热。此外,现在,他的眼神里另有一种忧虑,甚至恐惧,他担心地望着伊波利特,仿佛怕他还会出什么事似的。
伊波利特蓦地站起来,脸苍白得可怕,脸也变了样,显出一副可怕的、近乎受到奇耻大辱的模样。这主要表现在他那眼神里(他仇恨而又胆怯地望着大家),以及在他不住抖动的嘴唇上显露出来的那种茫然、苦涩、游移不定的嘲笑里。他立刻垂下了眼睛,踉踉跄跄地、蹒跚地,不过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向布尔多夫斯基和多克托连科走去,他俩都站在凉台的出口处:他要跟他们一起走。
“唉,我就怕他不肯!”公爵叫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伊波利特狂怒地向他猛然转过身来,他脸上的每根线条似乎都在突突地跳动和说话。
“啊,您就怕我不肯!‘果然不出您之所料’?那么您听着,如果我在这里恨什么人的话,”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嘴里往外喷着白,“我恨你们大家,恨所有的人!但是世界上我最恨的是您,您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白痴、假仁假义的百万富翁!我刚听到有关您的情况的时候,我就一眼看穿了您,恨您,对您恨之入骨……现在这一切都因为您使坏,这是您让我旧病复发的!这是您让我这个快要死的人受到这种奇耻大辱的,您,您,您应当对我现在这种可耻的沮丧负责!只要我还活着,我非杀死您不可!我不要您的恩赐,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恩赐,您听着,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我刚才是说胡话,你们不要得意得太早了!……我诅咒你们大家,永远诅咒你们!”
说到这里,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他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耻!”列别杰夫悄悄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果然不出所料!’公爵真有眼力!把他看透了……”
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连正眼也不瞧他。她挺胸凸肚地站着,昂起脑袋,用一种貌似好奇,骨子里不胜轻蔑的神态打量着“这帮卑鄙小人”。伊波利特说完后,将军耸了耸肩,但是他还没耸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就愤愤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在责问他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接着又立刻扭过头向公爵说道:
“谢谢您,公爵,您是我们家的一位古怪的朋友,谢谢您给我们大家举行了这么愉快的晚会。现在您大概很高兴:居然把我们也卷进了您干的这件荒唐事……够啦,我们家的好朋友,谢谢您,总算让我们看清了您的为人!……”
她愤愤然开始整理自己的短斗篷,等“那帮人”先走。这时候有一辆出租马车驶近前来,在“那帮人”身边停了下来。这辆马车是一刻钟前由多克托连科差遣列别杰夫的儿子(一个中学生)去雇来的。将军在夫人说完话后,也立刻乘机说道:
“公爵,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而且发生在这一切之后,在亲亲热热、不分彼此的友好交谈之后……而且,最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又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呢!”阿杰莱达叫道,她匆匆走到公爵面前,向他伸出手。
公爵以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态向她微微一笑。
突然传来一串热烈的、急促的耳语。
“如果您不马上离开这些卑鄙小人,我恨您一辈子,一辈子就恨您一个人!”阿格拉娅向他悄声说道,她仿佛处在一种狂乱的状态中,但是公爵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看她,她就扭身走了。不过,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抛弃,没有人可以离开了:这时候,患病的伊波利特已被他们凑合着扶上了马车,接着马车便驶走了。
“怎么,这事究竟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对此有何看法?这些坏小子的胡作非为,我还要忍受多久呢?”
“我,亲爱的……我,不用说,随时,而且……公爵……”
然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却向公爵伸出了手,但是还没来得及跟他握手,就尾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匆匆而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嘟嘟囔囔而又怒气冲冲地走下了凉台。阿杰莱达和她的未婚夫,以及亚历山德拉,诚挚而又客气地一一上前跟公爵告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心情十分愉快。
“我的神机妙算果然应验了!遗憾的是让您这小可怜儿受苦了。”他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低语道。
阿格拉娅不辞而别。
但是这天晚上的不测风云并未就此结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还要经历一次完全出乎意料的途中邂逅。
她还没来得及走下凉台,踏上花园外边的马路,忽然有一辆豪华的带弹簧的轻便马车,套着两匹白马,驶过公爵的别墅。马车里坐着两位非常漂亮的太太。但是马车还没驶过十步路,突然停了下来,其中一位太太迅速扭过头来,好像突然看到一位她急需寻找的朋友似的。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你在这儿呀?”突然一个清脆而又甜美的声音叫道。听到这声音后,公爵(可能还有什么人)打了个哆嗦,“哎呀,我多高兴呀,终于找到你啦!我派人特地到城里去找你,派了两个人!找了你一整天!”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站在凉台的台阶上,有如挨了雷击似的目瞪口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站住了,但并不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样恐惧和呆若木鸡:她同样高傲,同样冷淡和轻蔑地望了望这个放肆的女人,就像五分钟前她望着那帮“卑鄙小人”一样,在匆匆一瞥之后,她旋即把专注的目光移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有桩新闻!”那个清脆的声音接着说道,“你不用为库普费尔的期票担心啦,罗戈任用三万卢布买了下来,我劝他买的。你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再度过三个月。至于同比斯库普和所有那帮坏蛋,咱们凭老交情总能够谈妥的!所以,你瞧,一切都很顺利。你放宽心吧。明儿见!”
马车驶离原地,很快不见了。
“真是个疯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终于叫道,他气得满脸通红,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我简直不懂她说什么!什么期票?她是什么人?”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又继续看了他两三秒钟,最后,她扭身迅速向自己的别墅走去,大家都跟在她后头,足足过了一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非常激动地又回到凉台上找公爵。
“公爵,说实话,您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戏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公爵回答,他自己也处在一种异乎寻常而又病态的紧张中。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笑了,“真的,我跟这些期票毫无瓜葛,请相信我,我以人格担保!……您怎么啦,您要晕倒了?”
“噢,不,不,放心,不会的……”
十一
直到第三天,叶潘钦一家才大发慈悲,既往不咎。公爵虽然在许多方面照例一味自责,并真诚地等候惩罚,尽管如此,他还是从一开始就十分自信,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不会当真生他的气的,看来,她多半在生自己的气。因此,这么长时间的敌对,到了第三天,就使他的内心十分郁闷,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他之所以如此,还因为有其他情况,但主要是其中一个情况。这三天中,因为公爵犯了疑心病,从不久前起,公爵就不断自责,认为自己走了两个极端:一是“毫无意义而又挥之不去”的极端轻信;二是与此同时发生的“阴暗而又卑鄙的疑心”,而且这情况愈演愈烈。总之,在第三天末,坐在自己马车里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话的那个怪女人发生的那件怪事,已经在他心里达到一种心神不定和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步。这个谜的实质,除了事情的其他方面以外,在公爵看来,还在于一个痛定思痛的问题:他是不是这件新的“荒唐透顶的事”的罪魁祸首,或者只是……不过,他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至于那几个缩写字母H.Ф.?.,他认为,不过是一种天真的淘气,甚至是一种非常幼稚的淘气,因此他若对这个问题思前想后,非但于心有愧,甚至就某一方面说几乎是可耻的。
然而,在这个不像话的“晚会”后的第二天(他是使这次晚会造成“混乱”的“罪”魁“祸”首),清早,他很高兴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了希公爵和阿杰莱达,他们是顺道来访,主要是来了解一下他的健康状况,他俩出来散步,顺道来看看他。阿杰莱达刚才看到公园里有一棵树,一棵美极了的古树,枝叶婆娑,满目青翠,树枝长长的、弯弯的,树上有个树洞,树干上有道裂缝。她拿定主意非把它画下来不可!因此她来访的头半个小时,讲来讲去几乎全是这话题。希公爵照例很客气、很可爱,问公爵一些过去的事,回想他俩初次相识时的一些情况,因此关于昨天的事几乎只字未提。最后,阿杰莱达熬不住了,微微一笑,承认他们这次来访是incognito[680],但是,她的坦白也就到此为止了,虽然从这个incognito中,已经可以看出她的两位高堂,主要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心里似乎特别不痛快。但是无论关于她,关于阿格拉娅,甚至关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阿杰莱达和希公爵在这次来访中都只字未提。他俩离开他,继续他俩的散步时,也未邀请公爵同行。至于让他到他们那里做客,连个暗示都没有,关于这点,阿杰莱达甚至冒出一句非常典型的、足以说明问题的话:她讲到,她画了一幅水彩画,很想给他看看。“怎么能够尽快办到这点呢?等等!我今天就派人给您送来,要不,倘若科利亚来,我就让他给您捎来,要不,明天我跟公爵出来散步,亲自给您带来吧。”她进退两难,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样既巧妙,又对大家说来顺理成章,因此心里很高兴。
最后,已经差不多要告辞了,希公爵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啊呀,对了,”他问,“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不知道昨天从马车里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嚷嚷的那个女人是谁吗?”
“这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说,“难道您没认出来这是她吗?至于跟她一起的那女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知道,听说了!”希公爵接口道,“但是这嚷嚷是什么意思呢?说真的,这对我是个谜……对我对别人都是个谜。”
希公爵说这话时带着非常而又明显的诧异神情。
“她说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什么期票,”公爵很平淡地回答道,“这些期票,应她之请,从一位放高利贷的人手里转给了罗戈任,罗戈任可以稍等,并不急于让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马上兑现。”
“听见了,听见了,我的亲爱的公爵,不过,这不可能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现在决不可能出任何期票呀!他有这么多财产……当然,他过去因为轻浮也出过事,还是我出面给他解的围……但是他有这么多财产,却去向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出期票借钱,而且还为这些期票如何兑现担心,——这是不可能的。他也不可能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么要好,居然跟她你我相称,——更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发誓说他简直莫名其妙,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但是问题在于,亲爱的公爵,我倒想问问您,您是否知道什么,也就是说,是否有什么传闻鬼使神差地传到您的耳朵里来?”
“不,我一无所知,我向您保证,我与这事毫无瓜葛。”
“哎呀,公爵,您这从哪儿说起呀!今天我都不认识您了。难道我会疑心您是这种事情的参加者吗?……得了,您今天的心绪不好。”
他拥抱了公爵,并吻了他。
“什么‘这种’事情的参加者?我怎么看不出任何‘这种’事情?”
“毫无疑问,这女人在想方设法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过不去,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栽赃陷害,使人家认为他有一种他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品德。”希公爵相当冷淡地答道。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很尴尬,但是他仍旧注意地、疑惑不解地望着希公爵,希公爵却闭上了嘴,不再作声。
“不会就是期票吧?不会当真跟昨天说的一模一样吧?”公爵终于不耐烦地喃喃道。
“您听我说呀,您想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跟……她,再加上这个罗戈任,能有什么共同点呢?我再说一遍,他有一笔很大的财产,这,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叔叔还可能留给他另一笔财产。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简直……”
希公爵蓦地又闭上嘴,显然因为他不想在公爵面前继续谈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这么说,他一定认识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
“可能认识,他是个花花公子!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使认识,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还在从前,也就是两三年以前。要知道,他也认识托茨基。至于现在,决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俩永远不会你我相称!您自己也清楚,她一直不在本地,不在这里的任何地方。许多人还不知道她又出现了。我看到那辆马车也才两三天,极而言之,也就两三天罢了。”
“一辆非常漂亮的马车!”阿杰莱达说。
“是的,马车很漂亮。”
他俩走了,但是临别时,他俩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很友好,甚至可以说情同手足。
可是,对于本书主人公来说,这次拜访却包含着某种十分重大的意义。纵然从昨天夜里起(也许,更早些),他自己也非常怀疑,但是直到他俩来访之前,他还不能断然认定他的担心是完全正确的。现在已经越来越清楚了:希公爵对事情的解释当然是错误的,但毕竟也有几分道理,他毕竟懂得这里有阴谋。(公爵寻思,也许,他心里已洞若观火,只是不想当面说出来罢了。所以故意做出这种错误的解释。)最清楚不过的是,现在竟有人(而且偏偏是这位希公爵)来找他,希望得到某些说明。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简直把他看作是这件阴谋的参加者了。此外,如果这一切果真如此,并且的确很重要的话,那么她一定抱有某种可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简直可怕!“怎么才能阻止她这样做呢?要想阻止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如果她坚信这样做是对的话!”这点,公爵是知道的,而且屡试不爽。“真是疯子,疯子。”
但是这天上午无独有偶,凑在一起的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问题,实在太多太多了,而且都赶在同一时候,都要求立刻解决,因此公爵十分忧郁。后来,薇拉·列别杰娃抱着柳博奇卡来找他玩,一面笑,一面说东道西,才使他稍微分了点心。她来以后,紧接着,她的妹妹张大了小嘴也来了,她们走后,列别杰夫的儿子,那个中学生也来了,他硬说,《启示录》中有一颗星,名叫“苦涩”,也就是落在江河泉源上的那颗星[681],据他父亲解释,这也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公爵不相信列别杰夫会作这样的解释,于是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直接去问问他本人。公爵从薇拉·列别杰娃那里听说,凯勒尔从昨天起就搬来跟他们同住了,从各种迹象看,他缠上他们后是不会轻易就走的,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搭档,跟伊沃尔金将军交上了朋友,不过他宣称,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仅仅为了充实自己的学识。总之,对于列别杰夫的几个孩子,公爵一天比一天喜欢他们了。科利亚一整天都没露面:他一大早就上彼得堡去了。列别杰夫天一亮也出了门,去办一点自己的私事。但是公爵迫不及待地等待的,却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来访,他今天肯定会来看他。
他直到傍晚六点多,大家刚吃完饭才来。公爵一看到他,心里就琢磨开了,至少这位先生肯定会正确无误地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底细,——他身边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和她的丈夫这样的帮手,怎么能不知道呢?但是公爵和加尼亚的关系总好像有点特别。比如,公爵虽然委托他办理布尔多夫斯基的事,并且特别拜托他,请他多多费心,但是尽管公爵这么信任他以及他俩过去的那层关系,他们俩总好像还有某些过节,彼此难于启齿。公爵有时候觉得,加尼亚也许很想主动做出一些完全诚恳和友好的表示。比如,就拿现在说吧,他一进来,公爵就立刻感觉到,加尼亚坚信,此时此刻已经到了他们俩在一切问题上打破坚冰的时候了。(不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似乎来去匆匆,他妹妹在列别杰夫家等他,他们急着要去办什么事。)
但是,如果加尼亚当真以为公爵会向他提出一连串迫不及待的问题,会不由得向他吐露心曲、倾诉衷肠,当然,那就大错特错了。在他来访的整整二十分钟内,公爵一直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加尼亚满以为他会提出的种种问题,或者不如说,那个最主要的问题,看样子,他是不会提出来了。因此,加尼亚决定尽可能讲得藏而不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整整二十分钟,一面说,一面笑,跟公爵十分亲热地聊着天,说得很快,也很随便,但是对于那个主要问题却只字不提。
加尼亚顺便谈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总共才三四天,可是已经引起了大家对她的普遍注意。她住在一条名叫水手街的什么地方,住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一座其貌不扬的小房子里,可是她的马车却在帕夫洛夫斯克几乎名列第一。她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一大群喜欢拈花惹草的老少爷们,这些人有时就骑着马,前呼后拥,护送她的马车外出兜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过去一样,十分挑剔,只有她看得上眼的人才允许登门。尽管如此,她身边还是形成了一大队人马,必要时,替她说话、给她撑腰的人有的是。在众多的别墅客中,有一位正式的未婚夫,为了她的缘故,已经跟自己的未婚妻大吵了一场。还有一位老将军,几乎诅咒了自己的儿子。她坐车出去兜风的时候,还经常带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女,这女孩才满十六岁,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一房远亲,这女孩歌唱得很好,——因此每天傍晚,她们住的那座小房子就十分引人注目。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作风非常正派,穿戴也不华丽,但款式却非常高雅,因此太太小姐们“对她的审美趣味、美貌和马车都十分羡慕”。
“昨天那件不寻常的举动,”加尼亚脱口说道,“当然是有预谋的,当然不应该算数。如果硬要对她吹毛求疵,除非存心找碴或者无事生非,不过,这是立刻就会发生的。”加尼亚最后说道。他以为公爵听到这话后一定会问他:“为什么他把昨天的那件事称为有预谋的?为什么会立刻发生?”但是公爵没有问这个。
关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是加尼亚说到话头上自己提出来的,并没有人特意问他,这就叫人纳闷了,因为他平白无故地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扯进了话题。照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看法,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并不认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是现在,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因为三四天前,在一次散步的时候,他才被什么人介绍给她,他也未必会跟旁人一起到她家做客,恐怕一次也没有去过。关于期票云云,倒也是可能的(这事,加尼亚知道得一清二楚),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财产当然很多,但是“庄园上的某些事也确实有点乱”。加尼亚谈到这个有趣的话题时,突然打住了。关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昨天那桩出人意料的举动,除了上面捎带提到的一点以外,他只字未提。最后,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来叫加尼亚过去,她待了不多一会儿后就宣布(也没有人请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今天,也可能是明天,要到彼得堡去,她的丈夫(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也在彼得堡,差不多也是为了张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那桩事去的,那儿的确出了点事。临走时,她又补充道,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今天的心绪极坏,但是最叫人纳闷的是,阿格拉娅跟全家所有的人都吵遍了。不但跟父母亲吵,甚至也跟两位姐姐吵,她说:“这非常不好。”把最后这条消息(对公爵意义十分重大)似乎捎带告诉他以后,兄妹俩就走了。关于“帕夫利谢夫公子”的事,加涅奇卡也只字未提,这也许因为假作谦虚,也许是“体谅公爵的感情”,但是公爵还是再一次向他表示了感谢,多谢他竭诚帮忙,圆满结束了这桩公案。
大家终于都走了,留下了他一个人,公爵感到很高兴。他走下凉台,穿过马路,走进公园,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这一“步”根本不是该想不该想的事,而是根本不必去想,拿定主意就行了:他突然非常想撇下这里的一切,干脆回去,哪来就回哪去,或者跑得更远些,跑到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甚至不跟任何人告别,说走就走。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留在这里,哪怕再待几天,他一定会无可挽回地被卷进这个是非世界,而这个是非世界今后就会落到他头上,由他承担全部责任。但是他还没有考虑十分钟,就立刻认定,逃跑是“不可能”的,这几乎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许多问题摆在他面前,他现在没有任何权利不去解决它们[682],起码也应当竭尽全力,尽可能设法解决。他抱着这样的想法又回到别墅,恐怕外出散步还不到一刻钟。这时,他感到非常不幸。
列别杰夫还没有回来,因此,傍晚时分,凯勒尔便闯进了公爵住的屋子,不过他并没有醉意,他是来找公爵谈心和倾诉衷肠的。他跟公爵开门见山地说,他是来找公爵促膝谈心的,谈谈自己的一生,而他之所以留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是为此。要轰他走是根本办不到的:他无论如何不肯走。凯勒尔是准备来长谈的,而且准备得前言不对后语,但是,他的话几乎刚开头,就突然跳到了末尾,他声称,他已经“道德败坏,不可救药”(完全因为他不信仰至高无上的神的缘故)到了偷东西的地步;“您能想象到这点吗!”
“我说凯勒尔,我如果是您,倘若没有特别需要,最好不要承认这一点,”公爵开口道,“不过,您也许是故意贬低自己,说自己的坏话吧?”
“对您,仅仅对您一个人,而且完全是为了有利于自己改邪归正,我才说这话的!除此以外,我决不会对任何人说。我死了,就把我的秘密带进棺材!但是,公爵,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就好啦,在咱们这年头,弄点钱有多难哪!此外,我要请问,又能上哪弄钱呢?回答只有一个:‘拿黄金来,拿钻石来,用它们作抵押就借给你钱。’这正是我没有的东西,您能够想象到这点吗?我终于生气了,站了一会儿,我问:‘我用祖母绿作抵,您借不借?’他说:‘用祖母绿作抵也行。’我说:‘那太好了!’我戴上帽子,走了出来。他妈的,这帮混账东西!真混蛋!”
“您难道有祖母绿?”
“我哪来的祖母绿呀!哦,公爵,您对生活的看法还是那么光明,那么天真,甚至可以说,跟牧歌一样!”
公爵终于产生了一种倒不是惋惜,而是仿佛问心有愧似的感觉。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对这人施加某种好的影响,使他改邪归正,有所作为呢?”由他自己来施加影响,由于某些原因,他认为太不合适了,——倒不是出于自我贬低而是由于他对事物有某种特殊的看法。慢慢地,他俩畅谈起来,竟至于达到相见恨晚、难舍难分的地步。凯勒尔对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坦率到这种程度,有些事怎么开得了口。他每讲一件事,总要拍着胸脯保证悔不当初,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眼泪往肚子里流”,可是听他的口气,倒好像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与此同时,有时又十分可笑,以致讲到后来,他和公爵像疯子似的大笑不止。
“主要是您身上有一种天真的轻信和非同一般的诚实,”公爵终于说道,“您知道吗,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将功折罪了。”
“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跟骑士一样光明磊落!”凯勒尔感动地肯定道,“但是您知道吗,公爵,一切不过是幻想。可以说,不过是醉生梦死罢了,事实上永远不会有任何结果。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弄不懂。”
“不要绝望。现在可以肯定,您已经把您的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起码我觉得在您现在所讲的事情以外,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凯勒尔似乎遗憾地叹了口气,“噢,公爵,您还是用瑞士的眼光来了解一个人,您也太天真了啊。”
“难道还有什么可补充的吗?”公爵惊讶而又胆怯地问道,“那么,您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凯勒尔,请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推心置腹地忏悔呢?”
“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第一,光看看您那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也是愉快的,跟您坐坐,聊聊天,也很愉快。我起码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人品极其高尚的人,至于第二嘛……第二……”
他犹豫不定,难于启齿。
“也许,您想借钱吧?”公爵很严肃,也很随便地提醒他道,甚至还好像有点胆怯似的。
凯勒尔猛地一怔,他像刚才那样,惊讶地急速看了公爵一眼,直视公爵的眼睛,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
“哎呀,您这一下可把人搞蒙了!哪能这样呢,公爵,您一会儿是连黄金时代也闻所未闻的忠厚老实和纯洁无瑕,与此同时,您又突然用非常深刻的心理观察,像利箭似的洞穿一个人的肺腑。但是,公爵,请让我解释一下,因为我……我简直给您搞蒙了!当然,说到底,我的目的是借钱,但是您问我是否想借钱的时候,那神态好像您看不出这事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
“是的……对于您是理所当然的。”
“您不觉得愤慨?”
“是的……凭什么要愤慨呢?”
“我说公爵,我从昨晚起就留住在这里,第一是出于对法国大主教布尔达卢[683]的由衷景仰(我们在列别杰夫那里开怀畅饮,一直喝到下半夜三点钟);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我可以向上帝画一千个十字,我说的是大实话),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想要对您,可以说吧,一吐心曲,表示由衷的忏悔,从而鞭策自己改过自新。我正是抱着这个想法,眼泪汪汪地在半夜三点多入睡的。您现在是否相信一个极其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说的话:我入睡时心中是泪,脸上可以说也满是泪痕(因为我终于号啕大哭了,这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行将入睡的那一刻,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罪该万死的想法:‘怎么样,最后,等我忏悔完了,能不能向他借几个钱花呢?’就这样,我准备好了一篇忏悔词,可以说吧?就像做好一种‘香辣泪汁’似的,目的是用眼泪开路,使您一被打动就借给我一百五十卢布。您看,这岂不卑鄙吗?”
“这一定不是真的,不过刚好凑到一块罢了。两个想法刚好凑到了一块儿,这是常有的事。我就常常发生这种情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这不好,您知道吗,凯勒尔,每当发生这种情形的时候,我就狠狠地责备自己。您现在好像就在讲我自己,我有时候甚至还有这样的想法,”公爵十分严肃地继续说道,他确实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大概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因此我也就对自己的想法不以为非了,因为跟这种双重的思想斗争的确非常难,我对此深有体会。只有上帝知道这些思想是怎么出现和怎么产生的。可是您却开门见山地把这称之为卑鄙!现在我又开始害怕这些双重的思想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无权对您说三道四。但是依我看,还是不能够把这种现象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卑鄙,足下高见?您想出了个花招,想用眼泪来骗点钱花,但是您自己不是也发过誓吗,您说您的忏悔还有另一个目的,光明正大的目的,而不仅仅是为了钱。至于说到钱的事,您是想用钱买醉,痛饮一番,是这样吗?在做了这样的忏悔之后,自然是性格软弱的表现。但是要戒酒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是不是?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684]好还是留给您自己的良心去解决吧,足下高见?”
公爵非常好奇地望着凯勒尔。关于双重思想的问题显然早就使他产生了兴趣。
“嗯,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人管您叫白痴呢,我真不明白!”凯勒尔叫道。
公爵微微涨红了脸。
“那个传教士布尔达卢是不体谅人的[685],可是您却能体谅人,把我当人来判断孰是孰非!为了惩罚我自己,也为了表示我受了感动,我不要一百五十卢布了,借给我二十五卢布就行。我需要的就这些,起码够我花两星期了。两星期之内,我决不再来向您借钱。我本来想让阿加什卡高兴一下,可是她不值得我这么干。噢,亲爱的公爵,愿主祝福您!”
二十五卢布的钞票,皱了皱眉头,但是凯勒尔一有钱,就急着想走,而且毫不耽搁地溜了出去。列别杰夫立刻开始说他的坏话。
“您这么说不公平,他的确是真心悔过。”公爵终于说道。
“什么悔过!就跟我昨天说的‘我卑鄙,卑鄙’,不过是句空话,您哪!”
“那么您说的也不过是空话啰?我还以为……”
“好吧,就对您,就对您一个人说句真话吧,因为您把人看透了:言与行,谎言与真话——我都兼而有之,而且都是真诚的。真话与表里如一,表现在我的真诚忏悔中,信不信由您,但是我可以发誓,空话与谎言则存在于我像地狱般的(而且是我永远固有的)思想中,怎么想方设法把一个人捉住,怎么想方设法用悔恨的眼泪骗人!真的,就是这样!对别人我是不肯说这话的——无非惹人耻笑,或者招人唾骂罢了。但是公爵,您把我当人,您会对我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断的。”
“真有意思,跟他刚才对我说的一模一样,”公爵叫道,“而且两人都好像在自卖自夸似的!您甚至使我感到惊讶,不过他比您真诚,您简直把这种做法变成了职业。好了,够啦,别皱眉了,列别杰夫,也别把手贴在心口啦。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您没有事是不会进来的……”
列别杰夫开始拱肩缩背、扭扭捏捏起来。
“我等了您一整天,想问您一个问题,希望您一开始就说真话,哪怕一辈子就说这一次真话呢:您是不是或多或少地参加了昨天那桩马车事件呢?”
列别杰夫又开始拱肩缩背,嘻嘻嘻地笑,搓着两手,甚至最后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看,肯定参加了。”
“不过,那是间接的,仅仅是间接的!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我的所谓参加,仅仅是及时告诉那主儿,我家里来了一大帮人,其中有某某人某某人,等等。”
“我知道,您打发令郎到那里去过,他方才告诉我了,但是这究竟是什么阴谋呢?”公爵不耐烦地叫道。
“不是我搞的阴谋,不是我搞的,”列别杰夫连连摆手,“这是别人,别人,可以说吧,这不是阴谋,仅仅是一种幻想。”
“看在基督分上,您倒说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您不明白这与我直接有关吗?这不是给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抹黑吗?”
“公爵!最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又开始胁肩谄笑,“您不让我把全部真相说出来嘛,我不是已经开始对您说实话了吗,而且不止一次,您不让我说下去嘛……”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
“那么好吧,您把真相说出来。”他心情沉重地说道,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列别杰夫立刻开口道。
“别说了,别说了!”公爵狂叫,愤怒得(也许是羞得)满脸通红,“这不可能,这全是胡说八道!这一切都是您或者像您一样的疯子编出来的。但愿以后我再也听不到您说这种话!”
晚上,已经很晚了,约莫十点多,科利亚来了,带来了一大筐消息。他的消息分两种:彼得堡的消息和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他匆匆说了点彼得堡的主要消息(主要是关于伊波利特的情况和昨天那事),先提一提,准备回过头来再说,接着就急急忙忙讲起了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约莫三小时前,他从彼得堡回来,没有先回来看公爵,而是直接去了叶潘钦家。“那儿简直闹翻了天!”不用说,首当其冲的是那辆马车,但是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儿,他和公爵都不知道的事儿。“我自然不会去做包打听,也不想去问任何人,可是她们却对我很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公爵,她们对您却只字不提!”最主要也最有趣的是,阿格拉娅因为加尼亚方才跟家里人大吵了一场,至于个中详情——你我不得而知,不过这争吵确是由加尼亚引起的(您想象一下这当中的奥妙吧!),甚至吵得很凶,可见其中必有重要原因。将军回来得很晚,双眉深锁,他是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道回来的,她们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好极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喜笑颜开、和蔼可亲。最重要的消息则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悄悄地把坐在小姐们身旁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叫到自己房间,把她给永远驱逐出了她的家门,不过驱逐的方式还是非常客气的,——“这话是瓦里娅亲口告诉我的。”但是,当瓦里娅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房间出来,跟小姐们告别的时候,连她们也不知道她已被永远拒之门外,她如今是最后一次跟她们话别。
“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七点钟的时候还到我这里来过呀?”公爵惊奇地问。
“而对她下逐客令是在七点多或者八点的时候。我非常可怜瓦里娅,可怜加尼亚,毫无疑问,他们一直在搞阴谋,不搞阴谋,他们就没法活。我永远弄不清他们到底在策划什么,也不想去弄清。但是,我亲爱的好公爵,我向您保证,加尼亚是有良心的。当然,这人在许多方面很堕落,但是在许多方面毕竟还有可取之处,应该发掘他的优点,我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因为我从前太不了解他了……自从瓦里娅被驱逐之后,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干下去了。不错,我从一开始就是完全独立和单独行动的,不过毕竟应该好好想想。”
“您也不必太可怜您哥哥了,”公爵对他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步田地,可见,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看来,已经成了危险人物,可见,他的某些希望还是有一定根据的。”
“什么,什么希望!”科利亚惊奇地叫起来,“您是不是以为阿格拉娅……这不可能!”
公爵默然。
“您是一个十足的怀疑派,公爵,”过了两三分钟后,科利亚又接着说道,“我发现,从某个时候起,您逐渐变成了一个极端的怀疑派,您开始对什么也不相信,认为什么都有可能……我在这种情况下用了‘怀疑派’这词,用得对不对?”
“我以为是对的,虽然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能肯定。”
“但是我又改了主意,我要收回‘怀疑派’这个说法,我找到了新的解释,”科利亚突然叫道,“您不是怀疑派,您是醋坛子!您对一位骄傲的小姐醋劲大发,吃加尼亚的醋。”
科利亚说罢,跳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也许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笑过。科利亚看到公爵满脸通红,就笑得更厉害了。一想到公爵竟为阿格拉娅吃醋,他心里非常开心,但是,他发现,公爵听了他的话后真的很难过,也就立刻闭上了嘴。接着他们又严肃而又担心地谈了一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
第二天,公爵因有急事到彼得堡去,在彼得堡待了整整一上午。回到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他在火车站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期而遇。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仿佛害怕似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便急忙把公爵拉进了头等车厢,跟他坐在一起。他急切地想跟他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第一,亲爱的公爵,请你别生我的气,如果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请多多包涵。我昨天就想亲自来看你,但是不知道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会对我这样做有何看法……舍下……已经吵翻了天,一个谜一样的斯芬克司[686]住了进来,我简直什么也不明白。至于你,我看,你毫无责任,起码比我们大家的责任要小,虽然许多事情都是由你引起的。你瞧,公爵,做一个慈善家是好的,但也不见得很好。你也许已经尝到这苦果了。我当然以行善为乐,而且很尊敬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但是……”
诸如此类的话将军还说了很多,但是他的话前言不对后语,上下没有一点联系。看得出来,他为一件令他简直莫名其妙的事感到震惊和异常困惑。
“你跟这事没一点关系,这对我是没有疑问的,”他终于比较清楚地说道,“但是我友好地请求你,在一段时间内,最好不要来看我们,直到风向变了再说。至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异常热烈地叫道,“这一切统统是无聊的诽谤,诽谤中的诽谤!这是诬蔑,这里有阴谋,想破坏一切,挑拨离间。你要明白,公爵,我跟你说句悄悄话吧:在我们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之间,彼此还没有明确表过态,你明白吗?我们没有任何约束,——但是表态是迟早的事,甚至很快,也许,甚至非常快!所以有人想要破坏!至于她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非同寻常的女人,我真怕她,怕得差点睡不着觉。多漂亮的马车,两匹白马,阔极了,那气派,就是法国人称之为chic[687]的那种派头!这到底是谁送给她的?真作孽,前天我居然怀疑起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来了。后来才发现根本不可能,既然不可能,她在这里捣乱又为了什么呢?这真使我,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莫非看上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再说一遍,我敢向上帝起誓,他根本不认识她,所谓期票云云,全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她竟会这样不要脸地你呀你的满街乱叫!纯粹是阴谋!很明显,我们应该对此嗤之以鼻,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则应该倍加尊敬。我就是这么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的。我现在跟你说句知心话,但这话不足为外人道:我坚信,她这样做是出于对我个人的报复,你记得吗,为了过去那桩事儿,虽然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情。一想到过去我就脸红。现在她又出现了,我还以为她销声匿迹了呢。真怪,这个罗戈任跑哪去了呢?我还以为她早成了罗戈任太太了呢。”
一句话,把人完全给弄糊涂了。在几乎整整一小时的路程中,就他一个人说话,自己提出问题,自己解答,还不断跟公爵套近乎,起码在一个问题上他说服了公爵,他想都没有想到要怀疑公爵参与了什么事儿。这对公爵是很重要的。他最后讲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那位亲叔叔,他是彼得堡某厅的厅长,“地位显赫,七十高龄,爱寻欢作乐,讲究吃喝,总之是个很平易近人的老家伙……哈哈!我知道,他听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芳名和艳史以后,甚至还追求过她。方才我顺道去拜访他,不接见,推说身体不好,但是他很有钱,很有钱,地位也高……愿上帝保佑他长命百岁,但是这一切到头来还是得归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的,是的……不过,我还是怕!我也不明白究竟怕什么,就是觉得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像蝙蝠一样,灾祸在空中翱翔,真叫人害怕,害怕!……”
最后,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直到第三天才出现叶潘钦家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的正式和好。
十二
傍晚七点,公爵正准备到公园去。突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个人跑来找他。她走上凉台,开口道:
“第一,你别以为我是来求你原谅的。没门!因为你全错了。”
公爵不作声。
“你有没有错呢?”
“我有错,您也有错,一半一半。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俩都没错,因为咱俩都不是故意的。前天,我曾经以为自己错了,现在仔细一想,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你原来是这样呀!那好,你坐下,听我说,因为我不想站着说话。”
两人坐了下来。
“第二,对那些坏小子不许提一个字!我就坐一会儿,跟你谈十分钟,我是来找你调查一桩事的(天知道你以为我来干什么的?),如果你敢有一个字提到那些无法无天的浑小子,我站起来就走,而且从此跟你一刀两断。”
“好。”公爵回答。
“我问你:两个月以前或者两个半月以前,在复活节前后,你有没有托人给阿格拉娅捎去一封信?”
“写——写过。”
“有什么目的?信里说了些什么?把信拿给我看看!”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两眼放光,心急得差一点要发抖。
“信不在我这儿,”公爵很惊奇,也非常胆怯,“如果信还在,还没撕掉的话,应该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手里。”
“别耍滑头!信上写什么了?”
“我没耍滑头,也不怕什么。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让我给她写信……”
“住嘴!有话以后再说。信上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脸红了?”
公爵想了想。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过我看得出,您很不喜欢这封信。您得承认,我本来是可以不回答这样的问题的,但是为了向您表明我并不因这封信而感到害怕,对于我所写的内容也并不感到遗憾,也决不会因这封信而脸红(公爵的脸又红了,差点比刚才红了一倍),我可以给您把这封信的内容背出来,因为我好像记熟了,背得出来。”
公爵说罢便把这封信按照原样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真是胡扯!你说,这种胡说八道能表示什么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非常注意地听完这封信后,不客气地问道。
“我也闹不清,只知道我的感情是真诚的。当时,我充满了生的喜悦和非常大的希望。”
“什么希望?”
“我也说不清,不过,决不是您现在也许认为我会有的那种希望……嗯,一句话,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对生的喜悦,我在想,也许我在那里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一个老外。我突然非常喜欢祖国的一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拿起笔就给她写了这封信。为什么偏写给她呢——我也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总希望身边有个朋友,我大概想要有个朋友吧……”公爵沉默了一会儿,又加了这句话。
“你爱上什么人了吗?”
“不——不是的。我……我是把她当妹妹写信给她的,署名也是用‘兄长’二字。”
“哼,故作姿态,我懂。”
“我很难回答您的这些问题,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我知道您难于启齿,但是你难不难与我不相干。听着,你给我说实话,好像面对上帝一样:你有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您没有爱上什么人,说的是实话吗?”
“好像完全是实话。”
“瞧你说的,‘好像’!是那个浑小子捎去的吗?”
“我是请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
“浑小子!浑小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激动地打断他的话道,“我听都不要听什么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浑小子!”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
“跟你说,浑小子!”
“不,不是浑小子,是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坚定地回答道,虽然说话的声音很低。
“哎呀,好吧,宝贝儿,好吧!这事先给你记在账上。”
她极力压住心头的激动,休息了一会儿。
“什么叫‘可怜的骑士’?”
“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局外人。大概是开什么玩笑吧。”
“等我打听清楚了,再来收拾你!话又说回来,难道她会对你感兴趣吗?她不是管你叫‘丑八怪’和‘白痴’吗?”
“您大可不必把这话告诉我。”公爵责怪地、细声低语地说道。
“你也甭生气。这姑娘自幼娇生惯养,而且自以为是,像个疯子,——她一爱上什么人,肯定会大声骂他,当面取笑他。我从前也跟她一样。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了,宝贝儿,她决不会嫁给你。我不信会有这种事,也永远办不到!我说这话,无非是让你马上采取措施。听着,你发誓,你没有跟那娘们结婚。”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说什么呀,哪能呢?”公爵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你不是差点跟她结婚吗?”
“是差点跟她结婚。”公爵低声说道,耷拉了脑袋。
“好吧,既然这样,你爱上她了,是不是?现在,你是为了她才回来的?为了这娘们?”
“我不是回来结婚的。”公爵回答。
“你在世上还有没有神圣的东西?”
“有。”
“那你起誓:你不是为了娶她才回来的。”
“我起誓,要我怎么起誓都行!”
“我相信你的话,亲亲我。我终于松了口气。但是你要明白:阿格拉娅并不爱你,要快点想办法,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嫁给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公爵的脸红得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你要牢记。我曾经像等待上天安排一样等待你回来(你不值得我这样待你!),我每天晚上眼泪汪汪,把枕头都哭湿了,——不是为你哭,宝贝儿,你放心,我另有心事,另有伤心事,没完没了,永远是同样的伤心事。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迫不及待地等你回来呢?因为我仍旧相信,上帝亲自派你来,是派你来做我的朋友和亲兄弟的。跟我谈得来的,除了那个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以外,就没有旁人了,可是连这老太婆也远走高飞了,再说她年纪上了身,笨得像头山羊。你知道前天她干吗在马车里大喊大叫吗?现在我只要你干干脆脆地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用名誉担保,这事我没有参加,什么也不知道!”
“行了,我相信你的话。现在我对于这事已经另有看法,但是昨天上午我还一个劲地埋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哩。前天一整天和昨天一上午。现在,我当然不能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太清楚了嘛,人家是把他当傻瓜,取笑他,作弄他,反正居心不良、别有用意就是了(单凭这点就很可疑!这样做也不光彩嘛!)——但是,实话告诉你吧,阿格拉娅是决不会嫁给他的!即使他是好人,这门亲事也成不了。我从前就犹豫不决,现在更是拿定了主意:‘你们先把我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再谈女儿出嫁。’我今天就是这样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斩钉截铁地说的。你看,我把心里话都告诉你了,看见啦?”
“我看见了,我明白。”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公爵,也许她很想看看有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消息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
“关于加夫里拉·伊沃尔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可以说……知道得很多。”
“你知不知道他跟阿格拉娅有来往呢?”
“完全不知道,”公爵很惊奇,甚至打了个哆嗦,“什么,您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跟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有来往?不可能!”
“时间倒不长,就在不久以前。她妹妹给他开了一冬天的路,跟耗子打洞似的。”
“我不信,”公爵沉思了一会儿,心里很激动,接着断然道,“如果真有这事,我肯定知道。”
“说不定他还会亲自跑来,扑到你胸脯上,痛哭流涕地向你披露心曲呢!唉,你呀,真是个大笨蛋,大笨蛋!大家都在骗你,把你当……当……你还信任他,不害臊吗?你难道没有发现他把你骗得好苦吗?”
“他有时候骗我,我是清楚的,”公爵不情愿地低声说道,“他也知道我了解这点……”他又加了一句,但是没把话说完。
“知道,还信任他!有你这么傻的吗!话又说回来,你这样做也在意料之中。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主啊!什么时候有过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呢!呸!你知道吗,这甘卡,或者这瓦丽卡[688],居然还把她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拉上了关系,你知道吗?”
“把谁?!”公爵叫起来。
“把阿格拉娅。”
“我不信!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也不信,虽然人赃俱在。阿格拉娅这丫头常常一意孤行,充满幻想,像个疯子!这丫头脾气坏透了,坏透了,坏透了!我要重复一千年,千肯定万肯定地说:脾气坏透了!我现在的这几位小姐全是这样,连那个没主意的亚历山德拉也是这样,但是这丫头更是坏得出了格。即使这样,我也不信!也可能是因为我硬不肯相信的缘故,”她又好像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她蓦地转过身又对公爵说道,“为什么一连三天都不来?”她再一次急躁地向他嚷嚷。
公爵刚要开口说他没上她们家去的原因,她又打断了他的话。
“大家都把你当傻瓜,骗你!你昨天进城,我敢打赌,你一定是去向那个混账东西下跪,求他收下这一万卢布,是不是?”
“绝无此事,我甚至没想到要这样做。我甚至都没看到他,此外,他也不是混账东西。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把信拿给我看看。”
公爵从皮包里取出一封便函,递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信中写道:
先生:在人们眼里,我当然没有丝毫权利拥有自己的自尊心。按照人们的看法,我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得不配有自己的自尊心。但是,这是在人们眼里,而不是在您的眼里。我深信,先生,您也许比其他人要好。我不同意多克托连科的看法,正是在这点上我同他的看法有分歧。我永远不会拿您一分钱,但是您帮助过我的母亲,因此我对您十分感谢,虽然这也是我软弱的一种表现。总之,我对您是另眼相看的,并认为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一点。除此以外,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交往了。
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
前款不足二百之数,日后定当奉还不另。——又及。
“写得乌七八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把信扔还给他时说道,“不值一读。你笑什么?”
“您得承认,读到这封信,您也感到愉快。”
“什么!读到这种浸透了虚荣心的胡言乱语还愉快!难道你没有看到,他们由于骄傲和虚荣心作祟,一个个都疯了吗?”
“是的,但是他毕竟认错了,跟多克托连科脱离了关系,他的虚荣心越强,他为虚荣心付出的代价就越高。噢,您真是个小孩,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一记耳光?岂有此理!”
“不,我毫无得罪您之意。我说这话,是因为您看到这信很高兴,但是又不肯说出来。您为什么要因自己的感情而感到害羞呢?而且您在所有方面都这样。”
“现在不许你跨进我家的门槛一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跳起来,气得脸色发白,“从今以后永远不许你进我家的门!”
“再过三天,您自己就会跑来,叫我到府上去的……唉,您怎么不感到惭愧呢?这是您的最美好的感情呀,干吗要为这种美好的感情感到害羞呢?这岂不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吗?”
“我宁可死也决不来叫你!我要把你的名字忘掉!我已经忘掉了!”
她扭头急匆匆地离开了公爵。
“您即使不说这话,我也被禁止到府上拜访了!”公爵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什么!——谁不许你去了?”
她顿时回过身来,好像有人用针扎了她一下似的。公爵迟疑不定,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答她,他感到他无意中说了一句他完全不该说的话。
“谁不许你去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狂叫。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不许……”
“什么时候?您倒说呀!”
“今儿上午,她派人来说,永远不许我登府上的门。”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听到这话后呆若木鸡,但是她在思索。
“她捎什么来了?打发谁来了?又是通过那个浑小子吗?是口信?”她突然又喊叫起来。
“我收到了一封信。”公爵说。
“信在哪儿?快拿来!快!”
公爵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得十分潦草的字条,上面写道: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在发生了过去种种以后,如果您还敢冒昧拜访我们的别墅的话,请您相信,即使别人欢迎您,我也决不欢迎。
阿格拉娅·叶潘钦娜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寻思片刻,然后突然冲到公爵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就走。
“快!快走!非快不可,说话就走!”她叫道,蓦地非常激动,心急火燎地催他动身。
“但是您会让我挨……”
“挨什么?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大笨蛋!简直不像个男子汉!好了,现在我就要亲眼看到这一切了……”
“起码也得让我拿顶帽子呀……”
“这不是你那顶破帽子吗!快走!连像样的款式都不会挑!……这是她……这是她在发生上午那件事以后……在气头上写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嘟囔道,一面走,一面拽着公爵,一刻也不松手,“今儿上午,我为你抱不平,说你是傻瓜,因为你不来……不然的话,她决不会写这么封没头没脑的信!一封不成体统的信!写这么封信,对于一位高贵的、有教养的、聪明绝顶的姑娘是不成体统的!……
,”她接着说下去,“当然最气人的还是你不去,不过她没有考虑到,给一个白痴这样写是不行的,因为他肯定会从字面上去理解,果然不出所料。你怎么偷听我说话?”她喊道,猛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丑,好久不见了,这就是她请你去的缘由!她现在肯定会刺你、挖苦你,我真高兴,太高兴了!你也只配人家对你这样。她就爱挖苦人,噢,别提那小嘴多厉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