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陀思妥耶夫斯基集(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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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痴(1)

十一月底,乍寒还暖,早晨九点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上的一列火车,正开足马力,驶近彼得堡。天气十分潮湿,且有重雾,以致好不容易才曙光微露,透出一点亮色。从车窗向外眺望,铁路两旁,十步开外,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见。旅客中也有从国外回来的,但坐得较满的还是三等车厢,乘客都是一些并非远道而来的小人物,出来做生意或办事的。大家照例都累了,因为一夜未曾合眼,一个个感到眼皮沉重,人也冻得够呛,一张张面孔,又灰又黄,与浓雾一色。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紧靠车窗,从黎明时分起,就对坐着两位乘客——两人都是青年男子,两人都几乎是轻装,两人的穿戴都不讲究,两人的相貌都颇引人注目,最后,两人又都产生了互相交谈的愿望。如果他们彼此相知,知道他俩在此时此刻究竟有什么地方特别惹人注目的话,那么,他们对于在彼得堡—华沙铁路三等车厢里这段彼此对坐的奇怪邂逅,一定会感到惊奇。他们中的一位,个子不高,约莫二十七岁,头发鬈曲,近乎黑色,长着一对灰色的,虽然小,但却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鼻子宽而扁平;脸上颧骨凸出;两片薄薄的嘴唇,总是挂着一丝放肆、嘲弄、甚至刻薄的微笑;但是他天庭饱满,前额的形状很好看,因而弥补了他尖嘴猴腮、其貌不扬的缺陷。在这张脸上,特别惹人注目的是那死人一般的苍白,这就赋予这位年轻人的容貌以一种虚弱不堪的神色,尽管他的体格相当健壮。与此同时,他脸上还有一种狂热得近乎痛苦的表情,这与他那无礼而又放肆的微笑,目光锐利和自命不凡的神态很不协调。他穿得很暖和,身穿挂了黑色呢面的羊羔皮大氅,因此,夜里没有挨冻,但是他那位邻座,显然对俄国潮湿阴冷的十一月之夜毫无准备,不得不浑身哆嗦,饱尝了它的全部美妙动人之处。他身披一件大而厚实的斗篷,外加一顶很大的风帽,恰如那遥远的国外,在瑞士,或者,比如说,在意大利北部,每逢冬天,行人常常使用的那种斗篷一样,当然,他们披着斗篷,并不打算长途跋涉,到这么遥远的终点:从艾德库宁[466]上车,一直坐到彼得堡。但是,在意大利有用,而且令人十分满意的东西,到了俄国,就不见得完全有用了。这件带帽斗篷的主人,是位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六或二十七岁,身材中等偏高,头发的颜色很浅,但长得很密,他两颊塌陷,蓄着一部稀稀落落的、几乎全白的山羊胡子。他的眼睛大大的、蓝蓝的,眼神专注;目光里有一种看似平静、但却沉重的表情,而且神态怪异,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此人患有癫痫病。然而,这个年轻人的脸还是讨人喜欢的,虽然略嫌清癯,但眉清目秀,不过,脸上没有血色,甚至现在,脸还冻得发青。他手里抱着一个用褪了色的旧绸布包着的小包,看来,他的行装就全包在这里面了。他脚蹬一双厚底皮鞋,鞋上蒙着鞋罩——这些全不是俄国人的装束。那位身穿呢面大氅、生有一头黑发的邻座,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再加上由于闲着无聊,最后,他终于以一种有失礼貌的嘲笑口吻发问道:

“冷吗?”问罢,耸了耸肩膀。

当他人背运时,有时就会有人用这种讪笑的口吻,无礼而又漫不经心地表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姿态。

“很冷,”那位邻座非常热情地答道,“您瞧,这还算比较暖和的天气哩。要赶上大冷天,咋办?我真没想到咱们国内会这么冷。都不习惯了。”

“您难道从国外回来?”

“是的!从瑞士。”

“嘘!怪不得!……”

黑头发吹了声口哨,大笑起来。

话匣子打开了。身披瑞士斗篷的浅发男子,对那位黑脸[467]邻座的所有问题都有问必答,非常热情,丝毫不介意有些问题提得太随便、太唐突,也太无聊了。他回答时透露,他的确出国很久了,有四年多了吧,他到国外去是因为有病,一种奇怪的神经性疾病,类似癫痫或舞蹈病[468],发病时浑身发抖,抽风。黑脸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几次发笑。当他问道:“怎么样,治好了吗?”浅发男子回答“没有,没治好”时,他更加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嘿!大概白花了不少钱吧,咱们这儿偏相信他们嘛[469]。”黑脸挖苦道。

“千真万确!”坐在旁边的一位先生插嘴道。他衣着寒酸,看上去像个在衙门里混久了,就知道“等因奉此”的小官吏,年龄四十上下,体格健壮,红鼻子,满脸粉刺,“千真万确,俄国的金银财宝就这么让他们白白搂去了!”

“噢,在我这件事上,你们可说错了,”这位在瑞士就医的病人,用低低的、息事宁人的声音说道,“当然,我无意争辩,因为我并不了解全部情况。可是我那位大夫却倾其所有,资助我回国,而且在国外,差不多有两年,我是靠他养活的。”

“怎么,没人替您付钱?”黑脸问。

“是的,我在那里本来是靠帕夫利谢夫先生抚养的,可是他两年前死了;后来我写信给这里的叶潘钦将军夫人,她是我的一门远亲,但是没有收到回信。所以我只好就这样来了。”

“您来了,想上哪儿呢?”

“您是说我住在哪里吗?……我也不知道,真的,……真这样……”

“还没拿定主意?”那两位听他说话的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您最要紧的东西大概都在这小包里了吧?”黑脸问。

“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那位红鼻子小官吏带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插嘴道,“除此以外,行李车里肯定没有您托运的行李,虽然我不能不指出:君子固穷,但是,贫非罪也。”

原来,这也给他说对了:浅发男子立刻非常痛快地承认了这点。

“您这小包毕竟还是有点儿意义的。”他们俩笑了个够(有意思的是,笑到后来,这小包的主人,瞧着他们那模样,自己也笑了起来,这就使他们益发乐不可支),这时,这位小官吏继续说道:“虽然我可以打赌,里面肯定不会有一包包外国金币,既不会有拿破仑金币[470],也不会有腓特烈金币[471],甚至于也不会有荷兰黑头[472],只要看您外国皮鞋上蒙着的那双鞋罩,就可以得出上述结论……话又说回来……如果给您那小包再添上,比如说,像叶潘钦将军夫人这样一门您所谓的亲戚,那这小包就意义别具了,当然,这是我们假定叶潘钦将军夫人的确是您的亲戚,您没有因为想入非非而弄错的话……有时候,一个人,嗯……由于想象力太丰富,难免,难免要犯这样的毛病。”

“噢,您又猜对了。”浅发男子接口道,“我确实差点弄错了,也就是说,几乎不是亲戚,甚至于他们不给我回信,说实话,我也一点不惊奇。我早料到会这样。”

“您预付的邮寄保险费[473]算白费了。嗯……至少,您这人还算老实,待人也还诚恳,品行可嘉嘛!嗯……至于叶潘钦将军,我们倒是认识的,我们之所以认识他,说穿了,无非因为此公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至于说那位曾经供给您在瑞士生活的已故的帕夫利谢夫先生,那也是一位人尽皆知的人物,如果他就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话,因为帕夫利谢夫家有两位堂兄弟。另一位至今还住在克里米亚,至于那位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倒是一位可敬的人,与显贵们过从甚密,当年拥有四千名农奴……”

“完全正确,他正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那位年轻人答道,说罢便把这位万事通先生仔仔细细地、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有时候,我们经常会遇到这类万事通先生,而在某个社会阶层,这类人甚至屡见不鲜。他们消息灵通,无所不知。他们的智慧和才能,骚动不已,万事都爱刨根问底,不可遏止地全部用在这个方面,当代思想家也许会说,这无非因为他们缺少更重要的人生情趣和人生观的缘故。至于所谓“无所不知”,也无非限于某个相当有限的领域:某人在何处供职,与谁相识,他有多少财产,在何地当过省长,娶谁为妻,妻子带来多少陪嫁,谁是他的姑表兄弟,谁是他的远房亲戚,等等,等等,也无非是这类事罢了。这类万事通大半衣履不整,捉襟见肘,每月拿十七卢布俸禄。他们对之知根知底的那些人,当然想不出他们这样做到底出于何种动机,然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有这样的知识(等于一门大学问)而感到莫大欣慰,提高了他们的自尊心,甚至达到一种高度的精神满足。而且这门学问很有吸引力。我见过一些文人学士、骚人墨客和一些政治活动家们,他们在这门学问里寻觅而且居然寻到了高度的恬适和崇高的目标,甚至完全靠了有这点本领而飞黄腾达。在整个这场谈话过程中,黑脸男子时而打哈欠,时而毫无目的地向窗外张望,迫不及待地等候旅程终了。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甚至魂不守舍,几乎是惊恐不安,以致神态显得很怪:有时候似听非听,似看非看,一个劲傻笑,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请问贵姓……”满脸粉刺的先生突然问那位拿小包的浅发青年。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他立刻非常热情地回答。

“梅什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甚至可以说,从来没听说过,”小官吏若有所思地回答,“倒不是说姓氏,这姓历史上就有,在卡拉姆津的《历史》[474]里可以找到,也应当能够找到,我是说具体的人。况且梅什金公爵这一家族的人,似乎哪儿都没有遇见过,简直杳如黄鹤,全无音信。”

“噢,那还用说!”公爵立刻答道,“除我以外,梅什金公爵这一家族的人,现在已经绝无仅有;依我看,我是最后一个。至于说我的父辈和祖辈,他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庄稼人[475]。不过先父倒当过陆军少尉,他是士官生出身。至于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也成了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我就不知道了,她也可以说是本族中最后一个女人吧……”

“嘻嘻嘻!本族中最后一个女人!嘻嘻!您真会说话。[476]”小官吏嘻嘻地笑起来。

黑脸也微微一笑。那位浅发青年有点吃惊:自己竟会说出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双关语来。

“要知道,我说这话是完全无心的。”他终于在惊讶中解释道。

“那自然,自然,您哪。”小官吏愉快地点头称是。

“公爵,您在国外跟那位教授学过不少学问吧?”黑脸突然问。

“是的……学过……”

“我从来不学任何东西。”

“我也不过学了点皮毛罢了,”公爵几乎抱歉地加了一句,“我因为有病,他们认为,不可能对我进行系统的教育。”

“您认识罗戈任家吗?”黑脸匆匆问。

“不,不认识,完全不认识。在俄国,我认识的人很少。阁下就是罗戈任先生吗?”

“是的,在下就是罗戈任,名叫帕尔芬。”

“帕尔芬?您所说的罗戈任家,是不是就是……”小官吏摆出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开口说道。

“对,就是这家,就是这家。”黑脸迅速地、无礼而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他一次也没有冲满脸粉刺的小官吏说过话,从一开始,他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小官吏惊呆了,两只眼珠差点瞪了出来,他的整个面部立刻挂上一种敬仰、谄媚,甚至诚惶诚恐的表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477]、一个月前刚去世、留下大约二百五十万家产的谢苗·帕尔芬诺维奇·罗戈任家的少爷吗?”

“您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万净值资产?”黑脸又打断他道,这次甚至连正眼也没瞧这小官吏一眼,“真是岂有此理!(他用眼神向公爵指了指他)立刻就来溜须拍马,能捞到什么好处?先父死了,这倒是真的,我过一个月才从普斯科夫赶回家来奔丧,差点连双靴子都没有[478]。无论我那混账兄弟,还是我母亲,既不寄钱给我,也不通知我一声!把我当条狗似的!我在普斯科夫发高烧,躺了整整一个月!……”

“可您现在一下子就可以拿到一百万挂零儿,这还是往少里说,噢,主啊!”小官吏举起两手轻轻一拍道。

“这关他什么事儿,笑话!”罗戈任又恼怒地、恶狠狠地用头指了指他,“反正我一戈比也不会给你,哪怕你两脚朝上在我面前走个来回。”

“一定,一定照办。”

“去你的!哪怕你在我面前跳一星期舞[479],我也不给,就是不给!”

“不给就不给!我要的就是你不给。可是这舞我跳定了。撇下老婆孩子,我也要在你面前跳舞。这马屁我算拍定了!”

“呸,滚远点儿!”黑脸啐了口唾沫。“五星期前,我也跟您一样,”他对公爵说,“拎了个小包,离开父亲逃走,到普斯科夫找我婶子;我在那儿发热病躺倒了,而他也就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咽了气。突然中风,暴病而亡。愿死者千古!想当初,他差点没把我打死!您信不信,公爵,我敢对天发誓!想当初,要不是我跑得快,准会把我活活打死。”

“您一定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吧?”公爵问,一面以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打量着这位身穿皮大氅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家私和继承遗产,确有某种引人特别注目的地方,可是使公爵感到惊奇和产生兴趣的还有某种别的东西;再说,罗戈任本人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乐意跟公爵交谈,虽然他之需要找人交谈,似乎多半是机械的,而非出自精神上的需要;多半由于精神恍惚,而不是出于为人厚道;由于惊恐不安,由于心神不定,只想看着什么人,张开嘴随便说点什么。似乎,他至今还在发高烧,起码还在打摆子。至于说那个小官吏,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戈任,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抓住和掂量着他的每句话,好像在寻找金刚钻似的。

“他的确大动肝火,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事出有因,”罗戈任答道,“但是,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我那兄弟,至于我妈,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没啥可说的,成天读《每月念诵集》[480],跟老婆子们坐在一起,还不是我那兄弟先卡说了算。当时,他为什么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呢?我一清二楚,您哪!我那时昏迷不醒,这不假。据说,电报倒是打了,但是电报是打给我婶子的。她在那儿寡居三十年,从早到晚跟那些疯教徒[481]一起鬼混。说修女不像修女,又比修女还修女。一接到电报,她吓坏了,没拆开就交给了警察局,直到现在这封电报还在那儿撂着。倒是科涅夫,瓦西里·瓦西里奇,帮了大忙,他把一切都写信告诉了我。有天夜里,我那兄弟把我父亲锦缎棺罩上的一圈金流苏全铰了下来,还说什么:‘这些东西值很多很多钱哪!’单凭这一点,他就该发配西伯利亚,只要我上告,因为这是亵渎神器,是大不敬的行为。喂,你这小丑!”他问小官吏,“按照法律,这是亵渎神器吗?”

“亵渎神器!亵渎神器!”小官吏立刻点头称是。

“犯了这么大罪,该不该发配西伯利亚?”

“发配西伯利亚!发配西伯利亚!立刻发配西伯利亚!”

“他们总以为我还在生病,”罗戈任继续对公爵说,“可是我一声不吭,悄悄地,抱病上了火车,动身回家;我要冷不防去打门:兄弟,谢苗·谢苗内奇[482],开门哪!我知道,他对先父说尽了我的坏话。我当时的确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惹恼了先父,这不假。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我鬼迷了心窍。”

“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小官吏谄媚地说,似乎在思索什么事。

“得啦,你不认识!”罗戈任不耐烦地向他喝道。

“我偏认识!”小官吏得胜似的答道。

“滚!叫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人多得很!告诉你,你真是个无耻的畜生!哼,我早知道,总会有个什么该死的畜生,马上跑来纠缠的!”他继续对公爵说。

“也许,我偏认识呢!”小官吏搔耳挠腮地说,“列别杰夫偏认识!大人,您刺儿我好了,要是我原原本本地说给您听,那又怎样呢?至于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就是因为她的缘故,令尊大人想用荚手杖狠狠教训您的那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姓巴拉什科娃,可以说,是位大家闺秀,也可以说,是位公爵小姐吧,她的相好叫托茨基,名字叫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她只跟他一个人相好。他是位地主兼大资本家,是许多公司和商行的董事,因此他跟叶潘钦将军过从甚密……”

“嘿,真有你的!”罗戈任终于当真吃惊起来,“呸,见鬼,他还真知道。”

“全知道,列别杰夫全知道。不瞒您说,大人,我曾经给阿列克萨什卡·利哈乔夫当过两个月跟班,也是在他家老太爷过世之后,我全知道,所有的大街小巷全知道,到后来,他离开我列别杰夫,简直寸步难行。现如今,他在债务监狱里蹲班房。而在那时候,我就有机会认识了阿尔曼斯、科拉利娅、帕茨卡娅公爵夫人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而且有机会打听到了许多事情。”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难道她跟利哈乔夫……”罗戈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连嘴唇都气白了,浑身发起抖来。

“没——没什么,没——没——没什么!真是没什么!”小官吏猛地醒悟过来,急忙解释道,“利哈乔夫花多少钱也没法把她弄到手!不,她可不是阿尔曼斯那样的女人。她只有托茨基一个相好。晚上,她去大剧院或者法国剧院[483]看戏,坐在她自己的专用包厢里。军官们尽可以私下里说三道四,但是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无非说两句‘这就是那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如此而已,再往下,就没话可说了!因为的确没什么嘛。”

“这一切也就是这么回事罢了,”罗戈任皱起眉头,板着脸肯定道,“当时,扎廖热夫也对我说过这话。公爵,想当初,我穿着父亲穿了三年的旧大衣,正穿过涅瓦大街,这时,她恰好从商店里出来,坐上马车。我一见她,浑身就跟着了火似的。这时,我恰好遇见扎廖热夫,我跟他不能比;他那模样像个理发店的伙计,鼻梁上架着片单眼镜,可我在先父身边穿的是涂油的帆布靴,吃的是没有荤腥的素菜汤。他说,这,你可高攀不上,她是位公爵夫人,她叫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姓巴拉什科娃,跟托茨基同居,现在托茨基想甩掉她,正发愁不知道怎么下手,因为他已经有了一大把年纪,也就是说,已经五十五岁了,他想要娶一位艳冠群芳的彼得堡的绝色美女为妻。当时,他又告诉我,今天你就可以在大剧院上演芭蕾舞的时候,见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一定坐在楼下一侧她自己的专用包厢里。先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谁要是去看芭蕾舞,一定严惩不贷,非打死不可!可是我却偷偷去了一小时,又看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天夜里,我一宿没睡。第二天上午,先父给了我两张五厘的债券,每张五千卢布,他让我拿去卖掉,交七千五百卢布给安德烈耶夫事务所,他说,把账结清后,哪儿也别去,这一万卢布还剩下多少,统统拿回来交给我,我在家里等你。我把债券卖了,拿到了钱,可是我没去安德烈耶夫事务所,而是头也不回地跑进一家英国商店,尽我所有挑了一副耳坠,每只耳坠上各有一枚钻石,差不多有核桃大小,结果还欠四百卢布,我告诉他们我姓甚名谁,才答应赊账。我揣着耳坠就去找扎廖热夫: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然后对他说:‘走吧,哥们,咱们这就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们拔腿就走。那时候,我的脚下是什么,两边是什么——全不知道,也不记得。我们一直走进她的客厅,她亲自出来接见我们。我当时没说自己姓甚名谁,也没说这就是我;而是由扎廖热夫替我说道:‘这是帕尔芬·罗戈任送给您的昨天的见面礼,敬请笑纳。’她打开看了看,微微一笑,说道:‘多谢贵友罗戈任先生的美意’,说罢便鞠躬告辞,离开了客厅。唉呀,我当时为什么不死在那儿呢!我之所以去,是因为我想:‘反正我不活着回来了!’我那时候觉得,最可气的是那个骗子扎廖热夫,他大包大揽,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个子小,穿得又寒碜,活像一名跟班,而且站着一声不吭,瞪大了两眼望着她,因为不好意思。可是他穿戴入时,油头粉面,烫着鬈发,满脸红光,还系了一条带格的领带,——他尽拣好听的话说,竭尽恭维之能事,她当时一定把他当成了我!我们一出去,我就对他说:‘听着,打现在起,不许你有半点非分之想,明白吗!’他笑了:‘可你现在怎么去跟谢苗·帕尔芬内奇交账呢?’说真的,我那时真想不回家,干脆跳河算了,可是又一想:‘反正那么回事了’,于是我就像个冤鬼似的回到了家。”[484]

“啊呀!噢哟!”小官吏做出一副怪相,甚至打起了哆嗦,“他那位先严,别说为了一万卢布,就是为了十个卢布,也会把人打进阴曹地府的。”他向公爵摆了摆头,让他看罗戈任。公爵好奇地打量着罗戈任,这时,罗戈任的脸似乎更苍白了。

“打进阴曹地府!”罗戈任学他的样重复道,“你知道什么?”他继续对公爵说道:“他立刻打听清楚了,再说,扎廖热夫逢人便说,到处乱讲。先父把我抓起来,锁在楼上,足足教训了我一个小时。他说:‘我只是先让你尝尝味道,一会儿再来跟你告别,道晚安。’你猜怎么着?老家伙跑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了,向她深深一鞠躬,又是哀求,又是痛哭流涕。最后,她把那盒子拿了出来,扔给了他,说道:‘把你那耳环给你,老家伙,既然帕尔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它弄了来,那这副耳环的价值,现在对我无异增加了十倍。’她说:‘替我向帕尔芬·谢苗内奇问好,并且谢谢他。’嗯,那会儿,我得到我妈的允许,向谢廖日卡·普罗图申借了二十卢布,就坐上火车,上普斯科夫去了,我刚到那儿就发起了疟子。在那里,老太太们对我没完没了地念诵《教堂月历》,而我则醉醺醺地坐着,后来我把最后几文钱都拿去上了酒馆,人事不省地整夜倒卧在大街上,天快亮的时候,发起了高烧,而且那天夜里,周身上下还让狗啃了个遍。好容易才清醒过来。”

“好了,好了,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该对咱们刮目相看了!”小官吏搓着两手,嘻嘻笑道,“现在呀,先生,耳坠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咱们可以再赏她一副这样的耳坠嘛……”

“你要再敢胡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个字,上帝做证,我非狠狠地揍你一顿不可,你跟利哈乔夫当过跟班也白搭!”罗戈任紧紧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喝道。

“你揍我,就不会叫我滚蛋了!揍吧,揍了,就等于盖了戳……瞧,咱们到站了!”

列车果然进站了。虽然罗戈任说他是悄悄回来的,但是仍有好几个人前来迎接他。他们又喊又叫,向他挥着帽子。

“咦,扎廖热夫也来了!”罗戈任喃喃道。他嘴上挂着洋洋得意又仿佛怨恨的微笑,望着那伙人。这时,他突然转身对公爵说:“公爵,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你。也可能正巧在这时候遇上了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也遇上他了吗(他指了指列别杰夫),可我并不喜欢他。公爵,请常来舍下做客。我们可以把你脚上的这双鞋罩取下来,让你穿上最好的貂皮大衣;给你做一套最好的燕尾服,坎肩是白的,或者别的什么颜色,把钱装满你的口袋,然后……咱们再一道去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你来不来?”

“恭敬不如从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庄严地、煞有介事地接口道,“哎呀,可别错过呀。哎呀,可别错过这个好机会呀!……”

梅什金公爵欠起身子,很有礼貌地向罗戈任伸出手,客气地对他说道:

“在下非常乐意到府上拜访,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如果来得及,也许我今天就去。因为,说句心里话,我也非常喜欢您,特别是您讲到钻石耳坠的时候。甚至没讲耳坠之前,虽然足下面色阴沉,我也非常喜欢您。同时谢谢您答应送给我的衣服和皮大衣。因为我确实会很快需要衣服和皮大衣的。至于钱,我眼下几乎连一个戈比都没有。”

“钱会有的,傍晚就会有的,来吧!”

“会有的,会有的,”小官吏接口道,“傍晚,不等太阳下山就会有的!”

“对于女人,公爵,您是情场老手吗?请您预先讲明!”

“我,不不不!要知道,我……您也许不知道,由于我先天有病,压根儿就没碰过女人。”

“嗯,要是这样的话,”罗戈任惊喜地叫道,“公爵,那你完全跟疯教徒一样[485],上帝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上帝就喜欢这样的人。”小官吏搭腔道。

“跟我走,篾片[486]。”罗戈任对列别杰夫说道;接着,大家都下了火车。

列别杰夫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很快,这帮说说笑笑的人便向升天大街[487]走去。公爵必须转弯到翻砂街去。当时天气潮湿,到处湿漉漉的。公爵向过往行人打听清楚了:到他想要去的那个地方还有三俄里路,他决定叫一辆出租马车。

叶潘钦将军住在自己的私邸,由翻砂街过去不远,靠近救主变容教堂。除了这幢美轮美奂的房屋以外(其中有六分之五租出去了),叶潘钦将军在花园街还有一幢大房子,这幢房子也带给他非常多的进项。除了这两处房产之外,他在彼得堡近郊还有一处收益极其可观的大庄园,在彼得堡县还有一家工厂。大家知道,旧时,叶潘钦将军曾经包收过捐税。现在他是好几家颇有声誉的股份公司的董事,并且在公司里有很大的表决权。他是一位遐迩闻名的财主,经营着一大批产业,而且结交官府,交游广阔。在有些地方(也包括他供职的地方),他善于应对酬酢,以示他身居要津,凡事非他不可。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此人没有受过教育,出身行伍世家,后者无疑是他的荣耀。但是将军虽然是个聪明人,也不能没有一些小小的、情有可原的弱点,而且他不喜欢听某些含沙射影的话。但是,他是一位聪明而乖觉的人——这是无可争议的。比如,他有一定之规:在需要回避的地方,决不去出风头,正因为他的这种敦厚朴实,正因为他永远知道自己的地位,因此,许多人都很器重他。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对叶潘钦将军妄下断语的人,如果看到,有时在这位深知自己地位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就不会那么武断了!虽然此话不假:他在为人处世上身体力行,颇有经验,也有一些颇为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更喜欢表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意图的执行者罢了,而不是成竹在胸,另有主见。他喜欢显示自己是个“不善逢迎,忠于职守”[488]的人,甚至是个老实巴交的俄国人——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这方面,他还闹过几件有趣的笑话。但是将军即使闹出了天大的笑话,也从不气馁,再说,他的运气不错,连打牌也鸿运高照,他下的赌注很大,他非但无意掩饰自己爱玩牌这个小小的弱点,甚至还故意炫耀它。打牌这种嗜好曾使他在许多场合得益匪浅。他交往的人颇杂,不用说,都是“巨头名流”。但是,他前程似锦,到时候,一切荣华富贵自会到来。再加,叶潘钦将军恰如俗话所说,风华正茂,即刚满五十六岁,决不会更多,五十六岁无论如何正当盛年,真正的生活从这个年龄才算真正开始。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虽然有点发黑但却结实的牙齿,矮而敦实的体格,清早视事时日理万机的面容,晚上玩牌或在王公大臣家做客时愉快的表情——这一切都会给他现在和将来的成功平添春色,给将军大人的人生之路铺上玫瑰花。

将军有一个像鲜花盛开般兴旺发达的家庭。诚然,家里的一切并非都是玫瑰花,然而确有不少令人神往之处,而将军大人早就开始把自己最主要的希望和目标,严肃而认真地寄托在这上面了。还能有什么,人生中还能有什么目标,比做父母的目标更重要、更神圣的呢?不指靠家庭,还能指靠什么呢?将军之家由夫人和三位年已及笄的小姐组成。将军结婚很早,还在当中尉的时候就成了亲,娶的那位姑娘几乎跟他同年,可是她既没有美貌的姿色,又没有受过教育,他因娶她而得到的陪嫁,也不过五十名农奴而已——诚然,这些农奴成了他日后平步青云的基石,但是后来将军也从未抱怨过自己早婚,也从未把自己的早婚看作由于年轻,不会算计,一时头脑发热所致。他非常尊敬自己的夫人,有时候还有点怕她,而且由尊敬和害怕发展成为一种爱。将军夫人出身于梅什金公爵家族,这一家族虽非名门贵胄,但其渊源非常古老。她因出身望族,自视甚高。当时有一位很有权势的人物,一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履行庇护之责的保护人,同意关心一下这位年轻公爵小姐的婚事。他给这位青年军官打开了后花园的门,把他推了进去,其实就是不推,只要向他略使眼色,也决不会白费力气的!除去不多几次例外,他们夫妇俩长相厮守,倒也能够和和美美,和睦相处。将军夫人因是大家闺秀,又是族中最后一位公爵小姐,也许,还由于她的个人素质,在她还十分年轻的时候,就给自己找到了几位地位很高的保护人。后来,由于自己的丈夫发了财,升了官,她也就开始在这个上流社会里多多少少站稳了脚跟。

最近几年来,将军的三位千金——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和阿格拉娅,统统长大成人了。诚然,这三位小姐都姓叶潘钦,但是她们的母亲出身公爵,又有一笔不小的陪嫁,而且父亲指日即可高升,也许会青云直上,有一点也相当重要,即三位千金都长得十分美艳动人,即便年龄已过二十五岁的长女亚历山德拉也不例外。次女二十三岁,幼女阿格拉娅刚满二十岁。这位小妹,甚至可以算是一位绝色美女,已经开始在社交界引起人们很大注意。但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还不止这些:三姊妹还以学识、智慧和才能著称。据传,三姊妹彼此十分相爱,而且互相支持。甚至有人提到,似乎两位姐姐情愿自我牺牲,以成全家中的共同偶像——小妹。她们在社交界非但不喜欢出风头,甚至还显得过分谦逊。谁也不能责怪她们高傲和自命不凡,然而大家也都知道,她们是骄傲的,明白自己的身价。大姐是音乐家,二姐是出色的画家,但是关于这事多年来几乎谁也不知道,直到最近才被发现,而且是在无意之中发现的[489]。总之,关于她们姊妹仨说了非常多的夸奖的话。但是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对她们不无微词。还有人大惊小怪地说,她们看了多少多少书。她们并不急于出嫁;她们虽然很看重社会上某一圈子的人,但看得毕竟不是太重。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们父亲的志趣、性格、目标和愿望,这就更加惹人注目了。

当公爵拉响将军家的门铃时,已经是十一点左右了。将军住在二楼,他占用的那套住宅朴实无华,虽然跟他的地位还是成比例的。一名身穿镶金边制服的仆人给公爵开了门。公爵费了好多唇舌向他说明来意。这仆人一开始就怀疑地瞅了瞅他和他那个小包。他不止一次地,而且明确无误地宣称,他确实是梅什金公爵,因有要事一定要谒见将军。这时,那名仆人才将信将疑地在一旁陪同他,将他领进一间小小的前室。这前室紧挨着接待室,就在书房近旁。把他亲手交给另一名每天上午在前室里值班、专管向将军通报来客的仆人。这另一名仆人穿着燕尾服,年龄四十开外,生有一副办事老练精干的面容。他是一名专门在书房伺候的听差,负责向将军大人通报,因此自视甚高。

“请在接待室稍候,这小包嘛,就留这儿。”他边说,边从容不迫和大模大样地坐到自己的圈椅里,并以一种惊讶和严厉的神色看了看公爵,因为公爵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抱着那个小包。

“如果您不介意,”公爵说道,“我还是跟您在一起,在这里等候好,我一个人在那边怪别扭的!”

“您不应该待在前室里,因为您是来上访的,也算是客人吧。您想要谒见将军本人吗?”

看来,这仆人很不乐意让这样的来访者进去,因此又一次追问。

“是的,我有事……”公爵开口道。

“我不是问您有什么事,——我的任务是替您通报。我已经说了。秘书不在,我不能进去通报。”

这位仆人的疑心似乎有增无减,因为公爵跟日常的来访者太不同了,虽然将军相当经常,几乎每天,都在一定的时刻出来接见客人,特别是因公前来的客人,有时这些客人还挺杂,但是尽管已经习惯,而且有关访客的规定也相当宽松,可是这位听差还是疑虑重重,坚持必须通过秘书再行通报。

“您当真是……从国外回来的吗?”他终于仿佛无意地问来客道。——话刚出口,又觉得此言不妥;也许,他是想问:“您当真是梅什金公爵吗?”

“是的,我刚下火车。我觉得,您是想问:您当真是梅什金公爵吗?不过出于礼貌,不好意思问罢了。”

“……”仆人含混地说,感到很惊讶。

“请您相信,我没有向您说谎,您不会因为我承担责任的。至于我是这副模样,还挎着个小包,那也不足为怪,我目前的境况不好。”

“呣。不瞒您说,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向主人通报是我的分内事,秘书也会出来接见您,除非您……反正就这么回事,除非您……您不会是来向将军告穷的吧,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冒昧地问您一声吗?”

“噢,不是的,一会儿您就会相信这是完全真的了。我有别的事。”

“请您原谅,我是看到您这模样才问您的。请稍候,秘书一会儿就来,主人现在正跟上校谈事,等会儿,秘书会来的……他是公司的秘书。”

“这么说,要等很久,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在这里找个什么地方抽袋烟呢?我随身带着烟斗和烟丝。”

“抽——烟——?”这名听差用一种鄙夷不屑和莫名其妙的神情瞪了他一眼,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烟?不,您在这里不能抽烟,而且您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可耻的。哼……真怪,您哪!”

“噢,我并不是请求在这屋里抽,这,我还是懂的。我是想出去一会儿,到您指定的地点,因为我有抽烟的习惯,瞧,我已经有三小时没抽烟了。不过,悉听尊便,您知道,俗话说得好:入乡随俗,入境问禁嘛……”

“您的事叫我怎么通报呢?”那听差几乎不由自主地嘟囔道,“第一,您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坐到接待室去,因为您也是名来访者,也可以算是客人吧,上面会责怪我的……您想怎么,打算住在我们这里吗?”他又斜过眼去瞅了瞅公爵的那个小包,加了一句。显然,这小包使他很不放心。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甚至他们请我住下来,我也不能留这儿。我不过是来跟府上认识一下,并没有别的打算。”

“怎么?就认识一下?”听差带着惊讶和三倍的疑心问道,“您起先怎么说来办事的呢?”

“嗯,几乎不是办事!也就是说,如果说有事,也算有件事吧,我只是想来请教他们一个问题,但是我的主要来意,是想见见面,认识一下,因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叶潘钦将军夫人也是梅什金家族中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以外,梅什金家族就没有别的人了。”“那么说,您还是亲戚?”这仆人几乎完全吓坏了,警觉地问。

“几乎算不上亲戚。话又说回来,如果生拉硬扯的话,当然也可以算是亲戚,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如果较真的话,甚至算不上亲戚。我曾经在国外给将军夫人写过一封信,但是她没有回信。不过,我还是认为回国后应该建立点联系。我现在所以对您说明这一切,是让您不再怀疑,因为我看得出来,您还有点不放心。您去通报吧,就说梅什金公爵求见,在通报中,我来访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接见固好,不接见——或许也很好。不过,依我看,他们不会不接见的——将军夫人一定想见见自己家族中比她长一辈的唯一代表,我听说,她非常重视自己的门第,这话不会有错。”

公爵的谈话看来非常随便,但话说得越随便,在当前的情况下,就显得越荒谬,这个老于世故的听差不能不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完全合乎道理的东西,发生在客人与仆人之间,就完全不合乎道理了。因为仆人比他们的主人设想的要聪明得多,所以这听差不由得想道,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公爵是个浪荡公子,一定是前来告穷的,要么公爵不过是个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一位聪明而有自尊心的公爵,决不会坐在前室里,跟仆人讲自己的私事的。如此说来,不管哪种情况,会不会因他而担受干系呢?

“还是请您到接待室去的好。”他尽可能地坚持说。

“如果坐到里面去,就没法跟您说明一切了,”公爵愉快地笑道,“这么一来,您瞧着我的斗篷和包袱,心里一定不放心,现在您大概没有必要再等秘书,自己就可以进去通报了吧。”

“像您这样的访客,不通过秘书,我是不敢通报的,何况方才主人还特别关照,上校在里边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只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去。”

“他是当官的?”

“您是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不。他在公司里工作。您把这包放这里吧。”

“我早想到这点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说,要不要把斗篷脱下来呢?”

“当然,总不能穿着斗篷进去谒见将军吧。”

公爵站起来,匆匆脱下身上的斗篷,里面穿着一件相当体面、缝制得很考究、虽然已经穿旧了的西服上衣。背心上挂着一条钢表链。表链上拴着一块日内瓦制造的银怀表。

虽然仆人已经断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为将军的听差,他又觉得,继续跟来访者这样随便交谈,有失体统,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公爵,当然,只是就某一点而言。但是从另一观点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强烈的无名火。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会客呢?”公爵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问道。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您哪。夫人会客没有定规,要看是什么人。十一点钟,让时装设计师进去,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也总让他比其他人先进去,甚至还请他一起用早点。”

“冬天,你们的室内比国外暖和,”公爵说,“可是那儿的室外却比咱们这儿暖和,而冬天,在他们室内——俄国人因为不习惯,简直没法住。”

“不生火?”

“是的,而且房子的构造也不同,就是说,火炉和窗户都不一样。”

“!您到国外去很久了吗?”

“有四年了吧。不过,我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乡下。”

“您对国内的生活不习惯了吧?”

“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瞧,我现在跟您说话,心里却在想:‘看来,我说得还不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了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我老想说俄语。”

“!嘿!您从前在彼得堡待过?”(仆人无论怎样自我克制,也不能对这种彬彬有礼的谈话不予理睬。)

“在彼得堡?几乎完全没有,只是路过。过去,对于这里的事我一无所知,可现在听到这么多新鲜事儿,据说,原来熟悉这里情况的人,也必须从头学起,重新认识。这里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490],现在有许多议论。”

“!……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确是司法制度。国外怎么样,审判是不是比较公正?”

“不知道。可是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我倒听说过不少好话。而且,咱们这里还取消了死刑。”[491]

“国外处死刑吗?”

“是的。我在法国见过,在里昂。施奈德带我去的。”

“是绞刑吗?”

“不,在法国都是杀头。”

“怎么,喊叫吗?”

“哪能呀!一忽儿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来,用机器杀的,它叫断头机,又重又有力……还没来得及眨眼,脑袋就砍下来了。准备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读判决书,然后穿上死囚服,用绳子捆绑,再架上断头台,那才叫可怕呢!人从四面八方跑拢来,连女人也跑来看热闹,虽然那儿并不喜欢女人看。”

“这不是女人看热闹的事。”

“当然!当然!怎么能让她们去看这种痛苦呢!……这犯人倒是个聪明人,无所畏惧,身强力壮,但是上了点年纪。他的名字叫莱格罗。实话对您说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断头台的时候都哭了,脸白得像纸一样。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难道这不是恐怖?您说,什么人会因恐惧而哭泣呢?我从来没想到,被吓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大人,四十五岁的大人。这一分钟,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使这灵魂产生怎样的震颤啊?无非是对灵魂的侮辱罢了!圣经上说:‘不可杀人!’[492]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该把他也杀死吗?不,这是不应该的。我看到这个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现在还像在眼前一样。有四五次,我做梦都梦见它。”

公爵越讲越起劲,他那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虽然他说话仍旧很斯文。那听差同情地、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看不够似的,大概他也是个富于想象力和喜欢思索的人吧。

“掉脑袋的时候还好,受罪不大。”

“您知道吗?”公爵热烈地接口道,“这点您总算注意到了,这一切,别人也像您一样注意到了,因此发明了杀头的机器。可当时,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这样更坏,那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觉得这话可笑,一定会感到这话奇怪吧,其实,只要稍微想象一下,这想法就会油然而生。您想:比如说,拷打吧,这时候会产生痛苦、伤痕和肉体上的疼痛,这一切反而能够分散注意力,减少精神上的痛苦,因此你只会感到伤口疼痛,直到你死。要知道,主要的最厉害的疼痛,也许并不在伤口,而在你确凿无疑地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就现在,马上——你的灵魂就要飞出肉体,你将不再是一个人,而这是确凿无疑的。主要就是这个确凿无疑。当你把脑袋放在刀子下面,听见刀子在你头上即将哧溜一声落下来的时候,这四分之一秒钟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幻想,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我非常相信这话,所以才把我的意见直率地告诉您。因为他杀了人而杀他,这是比犯罪本身大得无可比拟的一种惩罚。根据死刑判决而杀人,这比强盗杀人更可怕,而且可怕到无可比拟的程度。强盗杀人,夜里杀,在林子里杀,或者用别的法子杀,这个被杀的人,直到最后一刹那,一定还抱有能够得救的希望。一个人即使喉管被割断了,他还是希望或者逃跑,或者请求饶命,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一个人抱着这最后一点希望,即使去死,也会感到容易十倍,可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而且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这里有判决书,已经铁板钉钉,无可幸免,可怕的痛苦全在这里,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您若是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在打仗的时候面对大炮,然后向他射击,他总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但是如果您向这个士兵宣读斩无赦的判决书,他非发疯或者痛哭流涕不可。谁能说人类的天性足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不发狂呢?为什么要有这种丑恶的、不必要的、徒劳无益的对人的心灵的凌辱呢?也许有这样的人,向他宣读了判决书,让他痛苦一阵,然后又对他说:‘走吧,你被赦免了。’如果有这样的人,也许他倒可以出来说说他当时的感受[493]。关于这种痛苦和这种恐怖,连基督也曾说过[494]。不,对人决不能这样做!”

这听差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把这一切统统用言语表达出来,但是,当然,虽然不是全部,公爵的主要意思,他还是懂得的,这从他那深受感动的脸便看得出来。

“如果您确实非常想抽烟的话,”他说,“我看也行,不过要快点。我怕将军会突然有请,您又不在。瞧,那边那个小楼梯旁有一扇门。看见了吧。您走进门去,右边有个小屋:那里可以抽烟,不过请您把气窗打开,因为这不好……”

但是,公爵没有来得及出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忽然走进了前室。听差上前给他脱去皮大衣。年轻人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那听差开始悄悄地、几乎亲昵地说道,“据说,这人叫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乘火车从国外回来,手里还拿着包袱,不过……”

因为听差开始耳语,下面到底说什么公爵就听不清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很用心地听着,还十分好奇地不时看看公爵,最后他不再听下去,忍不住走到公爵面前。

“您就是梅什金公爵?”他非常亲切和非常有礼貌地问道。这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岁,身材颀长,头发金黄,中等个儿,蓄着拿破仑式的小胡子[495],有一张聪明的、非常漂亮的脸。不过他的笑容,虽然看上去很亲切,却有点令人莫测高深;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珍珠一般,也显得太整齐了点;他的目光虽然显得很愉快,也显得很诚恳,但却似乎咄咄逼人。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决不会这么看人的,大概也从来不笑。”公爵不知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公爵尽可能三言两语地说明来意,就像在此以前他向仆人和更早一些时候他向罗戈任说明的情况一样。这时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这人该不是您吧?”他问道,“一年以前,或者更近一些,有人写过一封信来,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的,寄给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正是鄙人。”

“那么这里是知道您的,也一定记得您。您想谒见将军大人吗?我这就去禀报……他马上就有空。不过您最好……最好先枉驾到接待室去……他怎么能坐在这里呢?”他厉声问听差。

“我说了,这先生不肯嘛……”

这时候,书房的门突然拉开了,一位军人手提公文包,一面大声说话,一面鞠躬告辞,从里面出来。

“你来啦,加尼亚?”书房里有人叫道,“进来吧!”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向公爵点了点头,匆匆走进书房。

过了两分钟左右,门又开了,传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洪亮而又和蔼可亲的声音:

“公爵,请进!”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自己的书房中央,十分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公爵走到他跟前,作了自我介绍。

“好,”将军答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急于要办的事,我的目的不过是跟您见见面,认识认识。我并不想来打扰您,因为我不知道您何时会客,也不知道您的其他安排……但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本想微微一笑,但是想了想,欲笑又止;后来又想了想,先是眯起眼睛,从头到脚把客人打量了一遍,接着又指着椅子匆匆给他让座,他本人则稍稍斜过身子,先坐了下来,然后又不耐烦地向公爵转过身去,等候他有什么话要说。加尼亚则站在书房一角的书桌旁整理文件。

“一般说,我用来跟人家见见面,认识认识的时间是不多的,”将军说,“但是,因为您此来当然另有目的,那么……”

“我早料到了,”公爵打断他的话道,“您一定会认为,我这次来访具有某种特殊的目的。但是,我向上帝起誓,除了有幸认识一下阁下外,我毫无个人目的。”

“当然,我也感到十分荣幸,但是人生在世,毕竟不会全是消闲解闷,有时候,您知道,也难免有些事情……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点……即所谓夤缘吧……”

“没有夤缘,这是无可争议的,共同点自然也很少。因为,即使我是梅什金公爵,尊夫人又与我同族,这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夤缘。对此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前来拜访的理由也仅在于此。我离开俄国差不多四年多了吧,我是怎么出国的:我几乎精神失常。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用说了。我需要找些好人来帮帮我的忙,甚至还有件事,但是我不知道向谁请教。还在柏林的时候,我就想:‘既然差不多是亲戚,那就从他们开始吧,也许我们会彼此有用的,他们对我有用,我对他们也有用,——如果他们是好人的话。’可是我听说,你们都是好人。”

“非常感谢,”将军很惊奇,“请问,您在哪里下榻?”

“我还没有住的地方。”

“这么说,您一下火车就到舍下来了?还……带着行李?”

“我的行李就是一小包换洗衣服,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我总是随身带着它。即使到晚上,去住旅馆也来得及。”

“那么说,您还打算去住旅馆?”

“噢,是的,那当然。”

“听您的口气,我还以为您是直接来投靠鄙人的呢。”

“这也是可能的,但是,除非您邀请我。不过说实话,即使您邀请我,我也不会住下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就这样……天生这性格。”

“嗯,这么说,偏巧我没有邀请您,也不想邀请您。还有件事,公爵,请允许我把丑话说在头里:因为我们刚才已经交代清楚了,关于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请您休提,这是不可能的,——虽然,自然啰,鄙人感到不胜荣幸,——因此……”

“因此,就该站起身来告辞?”公爵微微欠起身子,虽然他的处境显然很窘,但他似乎还是愉快地开怀大笑起来。“瞧,将军,我敢向上帝起誓,虽然我对这里的风俗实际上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可是我早就料到,我们的事一定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结局的。没什么,也许,这样倒好……过去,不是也没给我回信嘛……好吧,打搅了,请多包涵。”

这一刻,公爵的目光十分和蔼可亲,他的微笑也毫无半点隐蔽的不快,这倒使将军颇感意外,他蓦地站住,忽然换了副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客人,他的眼神的整个变化,全发生在一刹那。

“听我说,公爵,”他几乎完全换了一副腔调说道,“要知道,你我素昧平生,不过,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许想见见自己的本家……如果您愿意,而且又有时间的话,请稍候。”

“噢,我有的是时间,我的时间完全归我自己支配(于是公爵立刻把自己那顶软软的圆檐礼帽放回桌子上)。不瞒您说,我早就估计到,也许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会记起来,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刚才,我在外边等候的时候,贵府的仆人也曾怀疑过,我这次到府上是来告穷的。我看出了这一点,府上对此大概有严厉的训令。但是,说真格的,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真的,我只是为了跟大家聚聚。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打扰你们了,为此心里很不安。”

“我说,公爵,”将军带着愉快的笑容说道,“如果您的确表里如一,那同您认识还是令人十分愉快的。不过您瞧,我是个大忙人,一会儿又得坐下来批阅公文和签署文件,然后又得去见王公大臣,又要去公司上班,结果呢,虽然我乐于见人……也就是说,乐于见好人……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坚信您受过极好的教育,因此……阁下贵庚,公爵?”

“二十六。”

“嗬!我还以为您小得多哩。”

“是的,人家说,我长得年轻。至于不来打扰您,我会很快学会的,也会很快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我自己也很不喜欢别人打扰我……最后,我觉得,从许多情况看,我们在外表上是这样不同,我们也许没有,也不可能有许多共同点,但是,您知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刚才的想法,因为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所谓没有共同点云云,只是看来这样罢了,其实共同点还是有的,而且很多……这都是由于人们懒惰,只粗粗一看,就把人分成三教九流,找不到任何共同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许说得太枯燥无味了吧?您好像……”

“还有两句话相问:您是不是多少有点财产?也许,您有意找点什么工作做吧?对不起,请恕直言……”

“哪里哪里,您的问题我很重视,也很理解。我暂时还没有任何财产,也没有任何职业,当然这也是暂时的,的确应当找点事情做。我身边的几个钱也是别人给的,是施奈德给我的路费,也就是在瑞士给我治病和教我读书的那位教授。他给我的钱正好够路费,因此现在,不怕您见笑,我身边的钱只剩下几戈比了。说真格的,我倒有件事,需要别人替我拿拿主意,但是……”

“请问,眼下,您想指靠什么为生呢,您究竟有何打算?”将军打断他的话道。

“我想找点活干。”

“噢,您真是个想入非非的人,不过……您知道您有什么足以谋生的才华和能力吗?哪怕就一点也行啊!请您再次恕我直言……”

“噢,不必道歉。我想我没有,既没有才华,也没有特殊的能力;甚至正好相反,因为我是病人,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至于说谋生,我觉得……”

将军又打断他的话,开始盘问,公爵又把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原来,将军非但听说过已故的帕夫利谢夫,而且跟他很熟,为什么帕夫利谢夫要关心对他的抚养和教育,公爵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不过是因为跟他已故的父亲是世交。父母双亡后,公爵还是个不点大的小孩,因为他身体有病,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所以他一直住在乡下,并在那里长大。帕夫利谢夫把他托付给自己的亲戚——两位年老的女地主,先是给他雇了名家庭女教师,后来又给他找了个家庭男教师,但是他声称,虽然所有的事他都记得,可是许多事却说不大清了,因为许多事情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病常常发作,因此几乎完全成了个白痴(公爵就是这样说的:白痴)。最后,他说道,有一次,帕夫利谢夫在柏林遇见一位瑞士人——施奈德教授。施奈德专治这种病,而且在瑞士的巴勒州开了一家义诊所,按照他自己的方法用冷水和体操进行治疗,非但治白痴病,也治精神病,在治疗的同时,还进行教育,以提高病人的精神素质。因此,大概五年前吧,帕夫利谢夫就打发他到瑞士去找这位医生就医,可是他自己却在两年前死了,是突然死的,没有做任何安排。施奈德又留他治了两年病,他没有能治好他的病,但是病情却大有好转。最后,按照他自己的愿望,也因为遇到了一个情况,就打发他现在回俄国来了。

将军感到很惊讶。

“那您在俄国没有任何人吗?压根儿没有任何人?”他问。

“现在没有任何人,但是我希望……况且我还收到一封信……”

“至少,”将军没听清他提到信的事,打断了他的话,“您总学过点什么东西吧,您的病总不至于妨碍您找一点,比如说,在某个机关找点不太费力的事做做吧?”

“噢,大概不会妨碍的。我倒非常想找个事做,因为我自己也想看看我到底能干些什么。四年来我一直在学习,从未间断,虽然学得不完全正规,而且是按照他的办法学的,不过倒读了不少俄文书。”

“俄文书?这么说,您认识字,您能够没有错误地写字吗?”

“噢,能够的,太能了。”

“好极了,那书法呢?”

“书法也属上乘。我的才能也许就在这里,在这方面,我算得上是个书法家。请让我,我现在就可以给您写点什么,作为试笔。”公爵热烈地说道。

“那就有劳大驾了。这很必要……我很喜欢您这种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态度,公爵,说真的,您很可爱。”

“府上有这么好的文具用品,府上有多少铅笔,多少鹅毛笔啊,纸又这么结实、这么好……府上的书房多漂亮啊!这幅风景画我认识,这是瑞士风光。我相信,这画家是实地写生画下来的,我相信,这地方我见过:这是在乌里州……”

“很可能,虽然这是在国内买的。加尼亚,给公爵一张纸,这是笔和纸,请到这张小桌子上来写。这是什么?”将军问加尼亚。加尼亚这时正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放大了的照片,递给将军,“嗬!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是她亲自,亲自送给你的,是她亲自送的吗?”他兴致勃勃、非常好奇地问加尼亚。

“刚才,我前去祝贺的时候,她送的。我老早就问她要过。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一种暗示:我前去给她祝贺生日,居然两手空空,没有送礼。”加尼亚苦笑着加了一句。

“嗯,不会的,”将军坚信不疑地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才不会暗示呢……她根本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再说,你拿什么送礼:要知道,非有几千卢布不可!难道送张照片吗?顺便问问,她怎么还没问你要照片呢?”

“没有,她还没要,也许永远也不会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当然记得今天的晚会啰?您可是特邀来宾呀。”

“记得,当然记得,我一定去。还用说吗,这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听我说,加尼亚,也好,干脆对你直说了吧,你要做好准备。她答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我,今天晚上在她家里,她将会作出最后决定:行还是不行!你可要当心啊。”

加尼亚忽然惊慌起来,甚至脸色都有点发白。

“她当真说这话了?”他问,声音都好像哆嗦了一下。

“她是前天作出保证的。我们俩死乞白赖地缠着她,硬要她这么做。不过她请我们不要提前告诉你。”

将军仔细端详着加尼亚,加尼亚惊慌的神态显然使他不高兴。

“您别忘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加尼亚惊慌不安和犹豫不定地说道,“要知道,在她本人拿定主意以前,她给予我作出决定的完全自由,即使到那时候,我也可以自己拿主意……”

“难道你……难道你……”将军忽然害怕起来。

“我倒没什么。”

“得了吧,你想跟我们开什么玩笑?”

“我并没有拒绝呀。我也许没有把话说清楚……”

“还用说吗,你敢拒绝!”将军恼怒地说,甚至无意克制这种恼怒,“小老弟,现在的问题不是你不拒绝就行了,问题在于你必须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地接受她的决定……你家出了什么事?”

“我家怎么啦?我家里人都听我的话,就是我父亲爱胡闹,简直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捣乱分子,我已经不理他了,但是仍旧对他严加管束,真的,要不是我母亲,我早就叫他滚蛋了。当然,母亲老哭,妹妹也常常发脾气,我曾经对她们直截了当地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希望家里的人……都能听从我的决定。起码,当着母亲的面,我已经把这一切向我妹妹说清楚了。”

“不过小老弟,我还是弄不明白,”将军稍微耸了耸肩膀和略微摊开两手,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记得吗?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前些日子来的时候也是唉声叹气的。我问她:‘您怎么啦?’原来,她们觉得这事好像不光彩。请问,这有什么不光彩的?谁能指责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什么不是,或者指出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就因为她和托茨基同居过吗?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在某种情况下尤其如此!她说:‘您不是也不让她见府上的千金吗?’哼!去她的!这位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还真有她的!她怎么就不明白,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就不明白自己的地位吗?”加尼亚帮助难于措辞的将军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她明白,您别生她的气。不过,我当时就剋了她们一顿,让她们少管闲事。话又说回来,我们家至今所以风平浪静,无非因为最后那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可是暴风雨会来的。如果今天作出最后决定,一切就会总爆发。”

公爵坐在一角进行书法试笔的时候,听见了他俩的全部谈话。他写完后,走到书桌前,把写好的那张纸递了过去。

“这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吗?”他注意而又好奇地看了看照片,“太漂亮了!”他立刻又热烈地加了一句。照片上拍的是一位美貌异常的女人。她在拍照片时穿着一件黑色的绸衣绸裙,款式非常朴素而又异常高雅;头发看上去像深褐色的,梳理得很素净,一副家常打扮;眼珠是深色的,眼窝很深,前额似蹙非蹙,若有所思;脸部表情是热烈的,又似乎很高傲。她的脸略显清瘦,也许还有点苍白……加尼亚和将军诧异地看了看公爵……

“怎么,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难道您连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知道了?”将军问。

“是的,回到俄国才一昼夜,可是已经知道这位绝色美女了。”公爵回答,接着便把他同罗戈任邂逅相遇的事告诉了他们,而且把罗戈任讲的故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瞧,又出新闻了!”将军非常注意地听完公爵的话后又担心起来,他看了看加尼亚,想看看他的反应。

“大概,不过是胡闹吧,”加尼亚也有点不知所措了,嘟囔道,“一个买卖人家的少东家在外面荒唐。他干的那事,我也听说了些。”

“我也听说了,小老弟,”将军接口道,“在发生耳坠那件事以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这件趣闻全告诉我了。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也许他当真有百万家私也说不定,而且……还有那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儿,即使说他胡闹也罢,反正有这么一股劲儿,要知道,这帮先生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将军若有所思地说出他担心的事。

“您是担心他的百万家私吧?”加尼亚龇牙咧嘴地笑道。

“您当然不怕啰?”

“阁下高见,公爵?”加尼亚突然回转身来问公爵,“这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还是这人不怎么样,就爱胡闹?阁下对此有何高见?”

加尼亚提出这个问题时,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他脑子里正燃起一个新的、特别的想法,开始迫不及待地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将军则是真心地和老老实实地感到担心。这时,他乜斜过眼去,看了看公爵,但是他对公爵的回答似乎并没抱多大希望。

“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才好,”公爵答道,“不过,我倒觉得,他很热情,甚至是一种病态的热情。他本人也似乎完全是个病人。很可能,回彼得堡没几天就会重新病倒,特别是他没完没了地喝酒的话。”

“是这样吗?您觉得是这样?”将军抓住这个想法不放。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类笑话可能不是在几天之内发生,而是就在今天,也许就在傍晚前。会突然弄出点什么花样来。”加尼亚向将军苦笑了一下。

“!……当然……到那时候就全看她脑子里怎么想了。”将军说。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有时候会怎么样?”

“你说呀,怎么样呢?”将军心里非常乱,又冲他气势汹汹地说道,“你听我说,加尼亚,今天你不要太跟她作对了,要努力做到,你知道吗……一句话,尽可能顺着她点……你撇什么嘴?我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实话告诉你吧,而且现在说这话还正是时候:我们这么忙前忙后的,究竟为了什么?你明白吗?至于我这方面的个人利益,那是早就有保障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事情解决得对己有利。托茨基也毫不动摇地作了决定,因此,我完全有信心。所以,如果说我现在还希望什么的话,那也无非是怎样做才能对你有好处。你好好想想,你还信不过我吗?再说你是个……你是个,一句话,你是个聪明人,我曾经寄希望于你……而这,在当前情况下,这……这……”

“这才是主要的。”加尼亚又帮助难以措辞的将军把话说完,他嘬起嘴唇,透出一副狞笑,他对此也并不想掩饰。他用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将军,仿佛想让将军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整个心思似的。将军涨红了脸,升起一股无名火。

“可不是吗,放聪明点儿,这才是主要的!”他点头道,两眼圆睁,逼视着加尼亚,“你也太可笑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看,你对半中间杀出了这个买卖人,似乎感到高兴,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出路。这事应当用脑子好好想想,而且从头想起,你心里对这事要有数……双方的做法都应当诚实和直截了当,要不然……也应当预先打个招呼,不要损害别人的名誉,再说还有的是时间,即使现在,剩下的时间也是足够的(将军别有用意地扬了扬眉毛),尽管只剩下几小时了……你明白吗?明白吗?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啊?如果不愿意,就直说,——我们欢迎。谁也没拦着你,不让你说话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谁也没有硬拽你往陷阱里跳呀,如果你认为这是陷阱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小声地,但是坚决地说道。说完便垂下眼睛,板着脸,不再作声。

将军满意了。将军发了一阵子火,但是显然后悔做得太过火了。他突然向公爵转过身来,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安,要知道,公爵在这儿毕竟都听见了呀。但是他霎时便放下心来:只要一看公爵那模样,便可以完全放心了。

“嗬!”将军看着公爵递给他的书法字样,惊呼道,“这简直是法帖!而且是少有的法帖,你瞧,加尼亚,他的字写得多好!”

公爵在一张重磅道林纸上用中世纪的俄文字体写下了如下一句话:

卑职帕夫努季修道院长亲笔

“这字体呀,”公爵异常高兴而且兴奋地解释道,“这是帕夫努季院长的亲笔签名,是按十四世纪的摹本摹写的。咱们这些老修道院长和都主教都签得一手好字,有时候写得风骨洒脱,笔力遒劲!将军,难道府上连波戈金出版的摹本[496]也没有吗?后来,我又在纸上用另一种字体写了一行字:这是上世纪的粗圆型法国字体,有些字母甚至连写法也不一样,这是一种市井体,茶坊书肆的写手常用的字体,我是仿照他们的字帖临摹的,我有一本这样的法帖[497]——您不难看出,这种字体也不无优点。您瞧这些圆圆的和ɑ。我把法文的写法转用于俄文,虽然很难,但结果却是成功的。这儿还有一种优美、别致的字体,瞧这句句子:‘勤奋足以战胜一切’。这是俄国的司书字体,也可以说是军界司书的字体。给达官要人的公文就是这样写的,也是一种圆形字体,是一种优美的黑色字体,写得黑而粗,但是笔力遒劲。书法家不允许写这种花笔道,或者不如说,不允许使用这种签名方法,例如这种没有写完的半截尾巴,——看到了吧,——这是总的说,您瞧,字如其人,真的,这种写法可以看出军界司书的灵魂:既想潇洒自如,不拘一格,也显得很有才气,可是军服领子上的风纪扣又扣得紧紧的,甚至书法上都透出严格的纪律,太美了!不久前,有一本法帖使我拍案叫绝,是偶尔发现的,您猜在哪儿?在瑞士!瞧,就是这种简单、平常、非常纯粹的英国字体:不可能比这更美的了,这里的一切都美,犹如一串珍珠,晶莹剔透、无与伦比。但是还有一种变体,也是法国的,我是从一位外出办事的法国推销员那里学来的:同是英国字体,但是黑线比英国字体略浓,略粗,这就破坏了明暗对比。您再瞧:弧形变了,稍圆,再加上花笔道,而花笔道是最危险的东西!花笔道需要有一种不平常的风格:如果写好了,明暗度也找对了,那么这种字体将是无与伦比的,甚至人见人爱。”

“嗬!您研究得真是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啊,”将军笑道,“我说小老弟,您不仅是位书法家,而且是位有很高造诣的人,对不对?加尼亚?”

“令人拍案叫绝,”加尼亚说,“甚至还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他又嘲弄地加了一句。

“别取笑啦,别取笑啦,这也是一种职业嘛,”将军说,“公爵,您知道,我们现在要给您抄写的公文是写给什么人的?一开始,就可以给您每月三十五卢布的薪俸。不过已经十二点半了,”他看了看手表说,“咱们谈正事吧,公爵,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也许咱们今天就见不着了!请稍坐片刻。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常常接见您,可是我真心希望能够帮您一点忙,帮您一点小忙,当然,我是指必需的、非帮不可的忙,至于以后,那就悉听尊便了。我可以给您在办事处谋个小小的差使,不太难做的差使,但要求办事认真,不能出错。现在嘛,再说另一件事:这位先生名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他是我的忘年之交,请您跟他认识一下,在他家,也就是在他的家庭,他妈妈和妹妹在他们自己住的寓所里腾出了两三间带家具的房屋,准备出租给有人作保的可靠的房客,兼管包饭和家务照料。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肯定会接受我的推荐的。对您来说,公爵,这是求之不得的,因为,首先,您就不会是一个人了,而是,可以说吧,处在一种家庭的氛围中,依我看,您初来乍到,决不能独自一人出现在像彼得堡这样的首善之区。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母亲,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则是他的妹妹,这两位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退伍将军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夫人。我初登仕途的时候曾与将军共过事,但是后来由于某种情况同他终止了交往,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在某一点上继续尊敬他。我所以向您说明这一切,公爵,为的是让您明白,您是我亲自推荐的,因此也就是替您作保了。房租适中,不多不少,我希望您的薪俸很快就可以对此绰绰有余。当然,一个人总需要有点零花钱,哪怕不多一点也是需要的,但是,公爵,如果我劝您最好不要有零花钱,口袋里根本不必放钱的话,请您千万别见怪。我所以说这话,是出于我对阁下的看法。但是,因为您现在囊中羞涩,作为见面礼,请允许我先借给您这二十五卢布。这账,当然,我们可以以后再算,因为从您的谈吐来看,您是一位非常真挚诚恳的人,那么,你我之间,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出现什么麻烦的。我所以对您如此关心,因为我对您也抱有某种目的,到底抱有什么目的,您以后会知道的。您瞧,我对您十分随便,我希望,加尼亚,你不至于反对让公爵住在你们家吧?”

“噢,恰好相反!家母一定很欢迎……”加尼亚很有礼貌而又非常客气地同意道。

“你们家好像还有一间屋子租出去了。这人叫什么来着,费德……费……”

“费德先科。”

“嗯,对了。我不喜欢住在你们家的这个费德先科:一个下流的小丑。我不懂,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么由着他?他当真是她的什么亲戚吗?”

“噢不,全是开玩笑。连亲戚的影儿都没有。”

“哼,见他的鬼!那么,公爵,您觉得怎么样,是否满意呢?”

“谢谢您,将军,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甚至没有提出这个请求,您就想到了。我说这话并非出于自尊心,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安身呢。不过,方才,罗戈任倒是让我去来着。”

“罗戈任?嗯,不,我就像您的父辈一样,或者说得您更爱听一点,我友好地奉劝阁下,您把罗戈任先生给忘了吧。我劝您还是把您即将跨入的那个家庭视同一家,方是上策。”

“承蒙您如此厚爱,”公爵开口道,“我倒有一事相求。我收到一份通知……”

“好了,请原谅,”将军打断道,“现在,我再没有时间了,我这就把您来访的事告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如果她愿意现在就接见您的话(我一定极力举荐),我劝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并让她喜欢您,因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会对您大有用处的,你们是本家。如果她不愿意,请勿见怪,咱们再另找时间。你呢,加尼亚,先看看这些账,这是方才我跟费多谢耶夫费了老大劲才算出来的。可别忘了把它加进去……”

将军走出了书房,而公爵始终未能说出他已开口提到差不多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亚点了支烟,并把另一支递给了公爵,公爵接受了,但他不想妨碍加尼亚办事,所以没有开口说话。他开始打量书房,但是,加尼亚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将军指给他看的那张写满数字的纸。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公爵看来,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加尼亚的微笑、眼神和沉思,似乎显得更加心事重重了。他突然走到公爵身旁。这时,公爵正站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前低头端详。

“看来,您很喜欢这样的女人,是吗,公爵?”他突然问道,目光炯炯地望着公爵。似乎他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似的。

“一张令人惊奇的脸!”公爵答道,“我相信,她的命运一定很不一般。脸是快乐的,但是她一定受过很大的痛苦,对不对?这双眼睛,这副颧骨,以及脸颊上端,眼睛下面的这两个点,都说明了这一点。这是一副高傲的脸,非常高傲,就是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唉,如果善良就好啦!一切就有救啦!”

“您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吗?”加尼亚两眼布满血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爵,继续问道。

“我有病,不能娶亲。”公爵说。

“那么,罗戈任会娶她吗?阁下高见?”

“那还用说,我想,会娶的,甚至明天就可以娶;娶了她,过一星期,说不定就会杀了她。”

公爵刚说完这话,加尼亚就突然打了个哆嗦,公爵看到这模样差点没喊出声来。

“你怎么啦?”他抓住他的手,问道。

“公爵大人!将军大人请您去见将军夫人。”一名仆人出现在门口禀报道。公爵便跟在仆人后面走了出去。

叶潘钦家的三千金,都十分健康,一个个出落得像花儿似的,高高的个儿,两肩珠圆玉润,令人赞叹,胸部高大丰满,两只胳臂像男人般强壮有力,当然,由于她们健康而又精力充沛,有时难免喜欢饱餐几顿,她们对此也丝毫无意掩饰。对于她们公开的、旺盛的食欲,她们的母亲,将军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有时虽然屡加白眼,但是,因为女儿们对待她的某些意见虽然表面上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实际上,这些意见早就在她们中间丧失了原先的、无可争议的权威,甚至这三位小姐业已形成的一致行动,还常常有压倒高堂老母之势,因此,将军夫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认为还不如不予争辩,干脆让步为好。诚然,人的性格常常身不由己,不肯服从明智的决定。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年复一年地变得越来越任性和越来越没有耐心了,甚至变成了一个怪物,但是因为她手头毕竟还剩下一位非常听话和调教得唯命是从的丈夫,因此她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怨气,通常也就发泄到他头上了,此后,家庭里的祥和气氛又重新建立起来,一切又都好得不能再好地进行下去了。

话又说回来,将军夫人自己也没有丧失胃口,通常在十二点半,跟女儿们一起享用几乎与午餐不相上下的丰盛的早餐。小姐们喝咖啡,那就更早了,在十点整,她们刚刚睡醒,就坐在床上,人各一杯。她们就爱这样干,这规矩定下以后,一直沿袭至今。十二点半,在靠近母亲房间的小餐室里便摆桌开饭,如果时间允许,将军本人有时也亲自光临享用这一亲密无间的家庭早餐。除了茶、咖啡、奶酪、蜂蜜、黄油、将军夫人最爱吃的特制的油炸馅儿饼,以及肉排等等以外,甚至还端上来浓浓的热鸡汤。在我们故事开始的那天上午,全家人都聚集在餐室里等候将军,将军答应十二点半以前准时前来用餐。如果他迟到哪怕一分钟,她们就会立刻派人去请,但是他却准时光临了。他走到夫人跟前,向她问了好,吻了吻她那纤纤玉手,随后,他发现她的脸上这次似乎有某种非常特殊的表情。虽然他在头天晚上就预感到,由于一件“无稽之谈”(正如他惯常说的那样),今天肯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昨天临睡前,他就担心这事要发作,但是,现在,心里终究又打起鼓来。女儿们走上前来同他亲吻,这时她们虽然并没有生他的气,但是似乎也有某种特别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诚然,由于某种情况,将军近来变得特别多疑,但是,因为他是一名富有经验和老谋深算的父亲和丈夫,便立刻采取了对策。

如果我们在这儿打住,借助于某些说明,来直接而又精确地描绘一下,在本小说开始时我们发现叶潘钦将军的家庭所处的那种关系和情况,也许,我们还不至于十分损害我们这个故事的生动与鲜明。我们方才已经说过,将军本人虽然不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人,相反,诚如他自己所说,他是“自学成才”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却是一位富有经验的丈夫和老谋深算的父亲。比如,他立下了一定之规,并不催促自己的女儿忙着出嫁,也就是说,“并不唠唠叨叨地讨她们嫌”,并不用父母对于她们幸福的过分操心来使她们不安,甚至在一些有几位小姐待字闺中的最聪明的家庭,也不由得会自然而然地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甚至煞费苦心,让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听从他采取的这个一定之规,虽然事情总的说来是困难的——其所以困难,因为这样做不自然。但是,将军这样做,还是非常有道理的,这道理根据的是事实,而事实十分明显。父母既然让待字闺中的女儿完全自己做主和自己拿主意,到头来,她们自然就不得不自己动脑筋,那时候便会水到渠成,因为这事出于她们自愿,她们也就不会任性和太挑剔了。做父母的只要不麻痹大意,尽可能不使她们觉察地暗中观察,以免出现某种奇怪的选择或不自然的偏差,然后抓住适当时机,一下子全力促成,并施加自己的全部影响把事办妥。说到底,不说别的,单是他们的财产和社会地位,就在年复一年地按几何级数增长。因此,时间拖得越长,几位待嫁的闺女的身价也就越高。但是,在所有这些无法反驳的事实中又出现了一个事实:他们的长女亚历山德拉,突然,而且几乎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地(这事仿佛永远如此)过了二十五岁。几乎同时,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一位上流社会的风云人物,家私奇富,与高官显贵交往甚密,又一次表露了他想成亲的夙愿。他年约五十五岁,气质高雅,趣味雅致脱俗。他想结一门好亲,他是一位品位非常高的美的鉴赏家。因为从某个时候起,他就与叶潘钦将军的交情非同寻常,更由于他们相互参加了某些金融事业,他们之间的交情便变得愈加莫逆,因此,他就将这事告诉了叶潘钦将军,想听听他的主意和指教:如果他打算与将军结为翁婿之好,有没有可能?于是在叶潘钦将军平静而美满的家庭生活中便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上面已经说过,最小的阿格拉娅是家中无可争议的大美人。甚至像托茨基这么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也明白不应该在她身上打主意,阿格拉娅这块天鹅肉不是给他享用的。也许是一种多少有些盲目的爱,也许是一种过分热烈的姐妹情谊,把事情夸大了,但是阿格拉娅的命运,还是在她们之间被十分真诚地安排好了,这不是一般的命运,而是人间天堂可能有的最高理想。阿格拉娅的未来夫婿,应当具有至高无上的美德和成就,更不用说财富了。两位姐妹甚至心照不宣,暗自决定,一旦有此必要,为了阿格拉娅,她们情愿自我牺牲:准备给阿格拉娅的妆奁,数目极大,令人咋舌。她们的父母是知道两位姐姐的这一协定的,因此,当托茨基前来讨教的时候,他们俩几乎毫无疑问地认定,两位姐姐中的一个,一定不会拒绝锦上添花地实现她俩的愿望,何况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妆奁多少上是决不会计较的。将军极富人生经验,因此他对托茨基的求婚给予非常高的评价。由于某种特别的情况,托茨基在自己的行动上暂时还异常谨慎,仅作一般试探,既然他本人尚且如此,所以做父母的也就仅止于透露一些不着边际、模棱两可的揣测罢了。两位姐姐对这事的反应,虽然含糊其辞、难于捉摸,但她们的态度起码还是令人心安的,从中可以看出,大姐亚历山德拉也许不会拒绝。这姑娘虽然性格倔强,但心地和善,深明事理,为人也非常随和,她甚至会很乐意嫁给托茨基,她倘若一口答应,一定会照办不误。她不喜欢炫耀,不仅不会招来麻烦和发生急剧转变之虞,甚至可能使生活充满情趣和美满幸福。她虽不十分引人注目,但是长得很美。托茨基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太太吗?

话又说回来,此事虽在进行,但仍属试探阶段。托茨基和将军相互友好地约定,避免过早地采取任何正式的、无可挽回的步骤。甚至做父母的至今也没有完全公开地跟女儿们把事情挑明。同时,也开始出现一种不谐和音,身为一家之母的叶潘钦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逐渐变得不太满意了,而这点是十分重要的。这时出现了一种足以妨碍一切的情况,一件既微妙又麻烦的事,由于这件事,很可能功败垂成,前功尽弃。

这件微妙而又麻烦的“事”(诚如托茨基所说),还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约莫在十八年前吧。在俄国中部某省,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个最富有的庄园近旁,住着一位十分穷苦的小地主。此人因屡遭失败,而且因失败得十分荒唐而遐迩闻名——他是一位退伍军官,出身望族,起码在这点上他比托茨基略胜一筹。他名叫菲利普·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什科夫。他欠了一身债,东西都抵押出去了,但是他经过一番几乎像农夫一样的艰难困苦之后,终于勉勉强强地置起了一份小小的产业。在他稍有所成之后,便异常兴奋。他被希望所鼓舞因而兴高采烈,于是便动身到小县城去暂住几天。他此行的目的,是想见见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债主,如果可能的话,便与他就如何还债等事宜彻底达成协议。但是他到县城后的第三天,他的村长从他那个小村庄骑马赶来了。他的一边面颊被火烧伤了,大胡子的四周也被火燎焦了。村长向他禀告:“领地遭了大火,就在昨天晌午。”此外,“夫人也烧死了,孩子们倒还平安。”巴拉什科夫虽然被“命运女神摔打”惯了,还是经受不住这件意外的打击,他疯了,而且一个月后就发热病死了。被烧毁的庄园,连同外出要饭的农民,都被卖出去抵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慈悲为怀,把巴拉什科夫的两个小女孩,一个六岁,一个七岁,收留了下来,给予抚养和教育。她俩从此便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管家的孩子一起被抚养长大。这管家是位退职官吏,拉家带口,子女很多,而且是德国人。过不多久,两个小姑娘就只剩了一个,名叫纳斯佳[498],最小的那个得百日咳死了。托茨基因为住在国外,很快也就把两个小女孩的事完全忘了。过了五年,有一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路过此地,想看看自己的庄园,突然在他的乡间住宅里,在那个德国人的家里,发现了一个出落得非常好看的孩子,一个十二三岁,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长大了肯定美貌非凡,在这方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可以说慧眼独具,看准了万无一失。这次,他虽然在庄园里总共才住了几天,但是却做了妥善安排,从此,在小女孩的抚养教育上便发生了大的变化:为她聘请了一位可敬的、上了岁数的家庭女教师,她对培养少女们接受高等教育很有经验,是个瑞士人,很有学问,除了教授法语外,还教授其他学科。纳斯佳住进了那幢乡间住宅。从此,对小纳斯塔西娅的教育便大张旗鼓地开始了。过了整整四年,这教育便大功告成,家庭教师走了,而前来把纳斯佳接走的是位太太。她是一位女地主,也是托茨基先生的芳邻,不过这庄园不在此地,而在另一处遥远的省份。她得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指示,并接受他的委托,把纳斯佳带走了。在这座不大的庄园里,也有一幢不大的、刚刚造好的木头房子,这房子收拾得分外雅致,而且这小村庄仿佛故意凑趣似的,叫做“快活村”。这位女地主把纳斯佳直接带到这幢静悄悄的小屋,再说她自己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住得也不远,仅一俄里之遥,所以她也就搬来跟纳斯佳同住了。纳斯佳身边出现了一位年老的女管家和一名年轻的、有经验的侍女。室内有各种乐器、装帧精美的为少女精选的丛书、油画、版画、铅笔、画笔、颜料,还有一只模样怪可爱的小狗,又过了两星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便翩然光临……从那时起,他似乎特别爱上了这个偏僻的草原小村,每年夏天都来,而且一住就是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约莫四年光景,生活过得平静而幸福,既富情趣,又高雅别致。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在初冬的某一天,也就是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天之行后约莫四个月光景(他这次来快活村只住了两星期),突然风闻,或者不如说,有一个谣言不知怎么传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耳朵里,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将要在彼得堡娶一位大美人,一位有钱的大家闺秀为妻,——一句话,他正在攀龙附凤,缔结一门美满良缘。后来才弄明白,这一谣言并非在所有细节上都是正确的:婚礼云云,当时仅在计划之中,而且还在两可之间。但是,不管怎么说,从那时起,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命运中,毕竟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转折。她突然表现出异常果断,而且显露出一种完全出人意外的性格。她不假思索就撇下乡间那座小屋,突然出现在彼得堡,而且独自一人,直接去找托茨基。托茨基很惊讶,可是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发现,他必须完全改变章法,乃至改变音域的大小,过去运用得如此成功的妙趣横生的话题以及逻辑,等等,——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必须改变!坐在他面前的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了,与他迄今为止所认识的、七月里在快活村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已经判若两人了。

他发现,这个新女人,第一,知道的和懂得的事情异乎寻常地多,——多得使他十分惊讶,这些知识她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呢?她究竟从哪儿获得这许多精确的观念的呢?(难道从她那少女丛书中学来的吗?)此外,她对法律也懂得异乎寻常地多,即使不是对于整个上流社会,起码对于上流社会所进行的某些事情,她也具有良好的知识;第二,她过去的性格完全变了,过去她的性格是羞怯的,像中学生一样捉摸不定,有时候天真活泼而又与众不同,因而显得十分迷人,有时候又落落寡欢、若有所思、大惊小怪、多疑、爱哭和不安。

现在则不然:一个异乎寻常和始料所不及的尤物,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对他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并向他开门见山地说,除了深深的蔑视以外,她在自己心里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任何别的感情,在最初的惊诧之后,紧接着来的就是令人作呕的蔑视。这个变了样的女人声称,他即使马上就结婚,跟谁结婚都成,她完全无所谓,她所以来阻拦他的婚事,而且恨之入骨地加以阻挠,无非因为她想这么干,因此也必须这么干,——“我到这儿来,无非是想尽情地嘲笑你一番,因为现在终于轮到我来嘲笑你了。”

起码她口头上是这么说的,至于她心里怎么想,也许没有全说出来。但是当新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哈哈大笑,头头是道地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却在琢磨自己的心事,想尽可能整理一下自己那有点纷乱的思绪。这番琢磨和思考持续了不少时间。他前思后想,直到拿定主意,几乎花了两星期:但是过了两星期,他终于当机立断。问题在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当时已有五十上下,他又是一位极有名望和德高望重的人。他在上流社会和社会各界中的地位早已确立,而且基础十分牢固。他恰如一位十分体面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钟爱自己、钟爱自己的宁静和舒适,胜过钟爱世界上的一切。他用毕生精力建立起来,并且具有如此美好形式的东西,决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破坏和一丝一毫的动摇。另一方面,因为富有经验和老于世故,托茨基很快而且异常正确地认识到,他现在与之打交道的这个女人,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这女人不仅威胁一下就算了,而且说得到做得到,主要是这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且世界上任何东西她都不放在眼里,因此也就无从诱惑她。这里显然另有一种东西,暗示某种精神上和心灵上的骚乱,——它类似某种浪漫主义的愤懑,而且天知道这种愤懑向谁而来和因何而来,它又类似于某种失去分寸、永无餍足的蔑视感——一句话,是一种在上流社会看来极端可笑而又绝不容许产生的感情!任何一位正派人遇到这类事情,简直如同彻头彻尾地遭到上帝的惩罚。不用说,利用托茨基的财富和关系,完全可以当机立断地做点小小的、完全无伤大雅的缺德事,以免不快。另一方面,同样显而易见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决无能力做出任何有害的事情来,哪怕打官司,她也决不会去告状,甚至于她也不可能大吵大闹,因为要约束她,不许她乱说乱动,永远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这一切只有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常人在类似的情况下一样行动,而不是太出格,方能奏效。但是这儿,托茨基的真知灼见又派上用场了:他善于正确无误地看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也十分清楚地懂得,她要打官司,那是不足为害的,但是她似乎另有成竹在胸……她那闪亮的眼睛,也表明了这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珍惜任何东西,而最不珍惜的是她自己(需要有非凡的聪明和洞察力,才能在这时看出她早已不再珍惜她自己了,才能使他这样一个怀疑派和上流社会的无耻之徒当真相信这种感情的严重性),她可能自我毁灭,无可挽回地和岂有此理地自我毁灭,哪怕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也在所不惜,其目的就是要污辱她对之深恶痛绝的那个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从不掩饰他有点胆小怕事,或者毋宁说他非常保守。如果他知道,比如说,他将在结婚时被杀,或者将会发生某种这一类在上流社会看来极不体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事,他当然是害怕的,但他害怕的不是他将被杀,受伤流血或者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唾脸,等等,而是害怕这事以如此不自然和反常的形式出现。要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曾扬言要这么干,虽然没有明说,他知道,她非常了解他,而且透彻地研究过他,因此她知道用什么手段来打击他。但是由于婚礼云云,确实还仅在酝酿之中,因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就低声下气地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让了步。

还有一个情况促使他作出了这一决定:简直难以想象,这位新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容貌上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过去,她只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可是现在……托茨基简直不能原谅自己,他看了四年,居然没有把她看清楚。诚然,双方在内心上忽然都出现了转折也有重大关系,然而,他现在想起来,即便在过去,也常有这样的瞬间,有时候,他看着这双眼睛,会忽然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似乎预感到在这双眼睛里,含有一种深沉的、神秘的忧郁。这眼神透露出来的表情,似乎在给人打一个哑谜。这两年,他常常因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色变化而感到惊讶,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而且非常苍白,奇怪的是她倒因此变得更好看了。托茨基就像所有那些一生惯于寻花问柳的绅士一样,因为这个没有生命的灵魂很容易被他弄到手。因而起初对她很看不起,可是近来他对自己的这一看法也有点怀疑起来,不管怎么说,还在去年春天,他就打主意,尽快风风光光地和阔气地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嫁出去,随便嫁给一个在另一省供职,但却深明事理而又品行端正的先生。(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现在是多么可怕和多么愤恨地嘲笑这件事啊!)但是现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了一个令他神往的新主意。他甚至想,不妨再次利用一下这个女人。他打定主意先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彼得堡住下来,并且让她的生活竭尽奢侈、舒适之能事。失此可以得彼嘛:可以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一定的圈子里炫耀一番,出出风头,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非常重视这方面的虚名的。

彼得堡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五年,不用说,在这个期限内,许多事情也都明朗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处境很难令人感到宽慰,最糟糕的是,他一旦胆小怕事,以后就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他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见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怕。有一个时候,大概在最初两年吧,他曾经疑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自己想跟他结婚,只是因为虚荣心太强才没有开口,硬要等他自己来求婚。如果她有这种奢望,倒是令人奇陉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紧锁双眉,沉思起来。可是令他非常吃惊(人心大抵如此!),甚至有点不愉快的是,他突然遇到一个偶然的情况因而确信,即使他提出求婚,她也不会接受。他长时间弄不清个中道理。他感到只有一种解释是可能的,一个“遭到凌辱而又耽于幻想的女人”的高傲,业已发展到狂乱的程度,以致她宁可用拒绝来表示自己的轻蔑,也不肯从此一劳永逸地确定自己的地位,从而达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糟糕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占尽了上风。她不受金钱利诱,甚至数目极大,也不为所动,虽然提供给她的舒适的生活条件她还是接受了,但是她过得十分俭朴,五年来几乎毫无积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了打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曾经不惜冒险,使用计谋:他手段十分巧妙地,通过高手帮忙,利用各种最理想的诱惑物,企图悄悄地引她上钩,但是各种理想的化身——公爵、骠骑兵、使馆秘书、诗人、小说家,甚至社会党人——都打动不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心,好像她的心成了块石头,感情已经永远枯萎和永远死了。她过的大半是离群索居的生活,读书,甚至还学习,她喜欢音乐。她认识的人不多,结交的净是些既贫穷又可笑的小公务员的太太,她还认识两名女演员,某些老媪,她非常喜欢一位可敬的教师的子女众多的家庭,这家人家也很喜欢她,欢迎她。每到晚上,总有这么五六个熟人上她家里来,但是更多的人也没有。托茨基倒常来,从不间断,最近一个时期,叶潘钦将军费了老大劲儿也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认识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公务员,非常容易和毫不费力地认识了她。这人叫费德先科,是个很没礼貌和下流无耻的小丑,爱说笑逗乐,也爱喝酒。她认识的人中,还有一位年轻而又奇怪的人,他姓普季岑,为人谦虚,办事认真,衣冠楚楚,虽然出身贫寒,但是现在却成了一名高利贷者。最后跟她认识的就是那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了……结果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确立了一种奇怪的名声:大家都知道她很美,也不过如此而已,除此以外,谁也没有什么可以夸口的地方,谁也说不出什么占便宜的事来。这样的声誉,她的博学多才、机智和高雅的风度,这一切都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果断地决定实施一项计划。我们也就从这里开始讲我们的故事,也就从这时起,叶潘钦将军本人开始积极并且异常热心地参加到这一故事中来。

当托茨基十分客气地向他试探,能否跟他的一位千金成婚的时候,他也立刻十分高尚地、坦诚相见地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心事。他开诚布公地说,他已拿定主意,为了使自己得到自由,决定不择手段,即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亲自向他宣布,她将从此偃旗息鼓,不再跟他捣乱,他的心也无法平静,他觉得,仅仅说得好听是没有用的,他需要的是最切实的保证。他们商量好后,决定联合行动。最初决定,不妨先试用一下最温和的手段,也就是说,试着仅仅触动一下她那“高尚的心弦”。两人一同去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托茨基开门见山地先从自己处境的尴尬和狼狈谈起,说一切都是他不对,并且坦白地说,他对她最初的所作所为是不会后悔的,因为他是一个积习难改的好色之徒,管不住自己,但是他现在想结婚,而这件非常体面和门当户对的婚事能否成功,全掌握在她手里。总之,一切取决于她,他寄希望于她那高尚的心灵。紧接着,就由叶潘钦将军以父辈的身份开始说话,他讲得头头是道,避免感情用事,他只提到他完全承认,她有权决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命运;他提请她注意,他的女儿的命运,甚至还有其他两个女儿的命运,现在也全取决于她的决定了,但是他又装腔作势地说,他现在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听天由命了。对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提出的“究竟要她干什么?”这一问题,托茨基的态度是,仍然用刚才那种完全露骨的直率向她承认,早在五年前他就胆战心惊,直到现在他的心都无法完全平静,除非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自己找个人嫁出去。说到这里,他又立刻补充道,如果他提的这个请求,不是多少言之成理、持之有据的话,那他这样说当然是荒唐的。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且确凿无误地打听到,有个年轻人,出身很好,门第也高,也就是她认识并奉为座上客的那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他早就十分热烈地爱上了她,当然,仅仅为了有希望获得她的垂青,他就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一半。这个自供状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亲自告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而且很早以前就告诉他了,他这样做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出于他的一颗纯洁的年轻人的心,关于这事,对这个年轻人恩宠有加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早就知道了。最后,只要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这个年轻人对她的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恐怕也早知道了,他甚至觉得,她对他的这种爱还是很宽容的。当然,谈及此事,他比任何人都难以启齿。但是,倘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愿意承认,在他托茨基身上,除了自私自利和考虑安排他的个人前途以外,总还有一些希望她好的愿望的话,那么她也就会明白,他看到她独守空房,非但早就觉得奇怪,甚至感到很难过:她之所以不肯嫁人,都是因为前途未卜,心情郁闷,完全不相信生活能从此焕然一新造成的。其实,人生是能够在爱情和家庭中尽善尽美地复活的,这样一来,她的人生就会具有新的目标。她如果仍旧独守空房,就会毁掉她那也许是光辉夺目的才能,落得个落落寡欢而又孤芳自赏,一句话,这不过看上去有点浪漫主义罢了,并不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健全的头脑和高尚的心灵所应该有的。最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有句话想说,但比其他人都难以启齿,这话就是,如果他以七万五千卢布的巨款奉送,借以表示一下保障她未来生活的真诚愿望的话,他希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总不致于对他报以轻蔑吧。他又加了一句话作为解释,这笔款子,反正他已在遗嘱里指定给她了,一句话,这完全不是什么酬劳或者补偿……最后,他说,为什么不能容许存在,不能原谅他身上也有这么点符合人性的愿望,让他多少做点什么事来减轻一下自己良心的不安呢,等等,等等,反正都是在类似情况下就这一话题照例都会讲的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妙语连珠,说了很久,还顺便加了一个使人饶有兴趣的情况,即这七万五千之数,他如今还是头一次提到,连眼下在座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不知道此事,总之,无人知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回答使两朋友感到十分诧异。

她身上居然看不到哪怕一丁点过去的那种嘲笑,那种敌视和仇恨,那种哈哈大笑的样子。这种哈哈大笑,托茨基一想起来,至今犹不寒而栗。相反,她看到终于有机会同人家开诚布公地、友好地谈谈了,似乎感到很高兴似的。她承认,她自己也早想听听别人的友好的劝告了,只是因为自尊心作怪,不好意思开口罢了,但是现在,坚冰已被打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她先是带着伤心的微笑,后来就开怀大笑起来,她承认,过去那种急风暴雨式的大哭大闹,是决不会再有了,她对事情的看法也已经部分地改变了,虽然她的心没有变,但是毕竟不得不因为是既成事实而对许许多多事情安之若素。过去做过的事,做过就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居然还跟从前那样胆战心惊,她甚至觉得奇怪。说到这里,她又转过身去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以一种深深的尊敬向他宣布,关于他的三千金,她早有耳闻,而且听到过许多关于她们的事,她早已经习惯于深深地、真心诚意地尊敬她们了。一想到她居然能做点什么有益于她们的事,就感到幸福和骄傲。诚然,她现在的心情很沉重,很烦闷。十分烦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到了她的幻想,她希望即使不能彼此相爱,那也能在即将组成的家庭中使自己获得新生,从而意识到人生的新目标。但是,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云云,她几乎无话可说。诚然,他似乎在爱她,她觉得自己也可能会爱他的,假如她能相信他对她的爱恋是坚定不移的话,但是,即使他是真心诚意的,毕竟也太年轻了点,所以要决定终身还是难的。然而,她最喜欢的还是,他工作,劳动,独自一人维持全家的生计。她听说,他是一个有毅力而且很有自尊心的人,他想求得一官半职,想出人头地。她也听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伊沃尔金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十分可敬的女人;他的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是一位很好、很刚毅的姑娘,她从普季岑那儿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事。她听说,他们全家都能面对自己的不幸而毫不气馁;她很希望能够同她们认识认识,但是,她们是否欢迎她成为他们家的一员,恐怕还是问题。总之,她并没有说任何反对有可能缔结这段姻缘的话,但是这事毕竟还要好好想想,她希望不要催她。至于七万五千卢布云云——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可不必难于启齿。她是懂得金钱的价值的,当然会收下。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美意,感谢他非但没有把这事告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甚至也没有把这事告诉将军,但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预先知道这事呢?她带着这笔钱嫁到他们家去,是没有什么可以羞耻的。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无意向任何人请求任何饶恕,她希望大家都知道这点。除非她确信,无论他或他们家决不至于对她有半点成见,否则,她决不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丝毫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最好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知道她这五年所以要生活在彼得堡的道理,她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积蓄了很多财产。最后,她现在所以接受这笔钱,完全不是把它看作出卖处女贞操(她对此毫无过错)的报酬,而只是把它看作对于被摧残的命运的补偿。

最后,她在陈述这一切的时候,激昂慷慨,义愤填膺(然而,这是十分自然的),以致使叶潘钦将军感到十分满意,认为这事已经了结,但是一度被吓破了胆的托茨基,直到现在还不敢完全信以为真,他深怕有什么毒蛇隐蔽在花丛之中[499]。然而,谈判总算开始了,两个朋友所耍的全部手腕的立足点,正在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可能对加尼亚产生一种爱恋,这点终于开始越来越明朗,越来越言之有据了,以致连托茨基有时都开始相信,成功在望。稍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加尼亚进行了一次倾心的交谈:她说的话很少,仿佛她的贞洁会因此受到损害似的。然而,她假定他是爱她的,也允许他爱她,但是她坚决声明,她不愿意受任何束缚;她声明,直到正式举行婚礼(如果当真会举行婚礼的话)之前,她都要保留说出“不”字的权利,哪怕在举行婚礼前的最后一小时亦然。她也给予加尼亚完全相同的权利。不久,加尼亚通过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确切地打听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十分详细地知道他全家对这件婚事以及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的不友好态度(这是在家庭争吵中暴露出来的)。她本人并没有同他谈起这事,虽然他每天都等待着。由这次说合和谈判暴露出来的许多故事和情况,本来要说的话还很多,然而我们的题外话也说得太多了,再说,有些情况还仅属传闻,并不确定。比如,托茨基似乎不知从哪里听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叶潘钦家的几位千金发生了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对局外人严守秘密的往来——这谣言实在难以置信。但是,另一个谣言却不由得他不信,并且害怕得做起了噩梦,他听说,并且深信不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似乎已经非常清楚,加尼亚是为了钱才同她结婚的,加尼亚的心很黑、很贪;这人喜怒无常而又嫉妒成性,自尊心强得不着边际而又完全没有道理。加尼亚过去确实很热烈地想要征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心,但是当两朋友拿定主意想利用双方都已萌发的这种热情,并想用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出卖给他做合法妻子的办法来收买他的时候,他就开始恨她了,好像恨自己做了场噩梦似的。他心里,爱与恨奇怪地交织在一起,虽然他经过一番痛苦的犹疑不定之后,最后表示同意娶这“贱货”为妻,但是他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她,似乎他本人也曾这么说过,以后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凡此种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似乎都很清楚,并且私下里在做某种准备。托茨基心里发怵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种种不安告诉叶潘钦,但是,他虽然是个弱者,也常会有某些片刻忽然重新振作起来,霎时间精神焕发。比如,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终于答应两朋友,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她将作出最后决定,听到这席话后,托茨基便眉飞色舞,精神大振。但是,有关最可尊敬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的那桩最奇怪、也最难以置信的谣言,说来可叹!居然变得越来越凿凿有据了。

乍一看,这里的一切似乎纯粹是胡说八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年高德劭,这么一大把年纪,而且为人绝顶聪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等等,等筹,似乎他本人竟受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诱惑——但是这也不过是似乎而已,而且还似乎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这种逢场作戏几乎与情爱相类似。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指望什么,是很难想象的。也许,他指望加尼亚本人能够从中玉成他,也未可知。起码托茨基有这样的怀疑,怀疑在将军与加尼亚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心照不宣的、近乎无言的协议。然而,众所周知,一个色迷心窍的人,特别是这个人上了年纪,会完全瞎了眼,甚至妄想在根本没有希望的地方去寻找希望;而且,即使他过去绝顶聪明,也会丧失理智,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随便乱来。据说,将军还准备了一份用自己的名义送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生日礼物——一串价值昂贵、令人咋舌的珍珠,他很关心这件礼物,虽然他明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是个不贪财的女人。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生日的前一天,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虽然他巧妙地极力掩饰自己。叶潘钦将军夫人听到的正是这串珍珠的事。诚然,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早就感到丈夫作风轻浮,甚至对此也部分地习惯了;但是这件事却不能轻易放过:关于这串珍珠的谣言,使她十分关注。将军预先就探听到了这事,因此头天晚上就赔了不少小心,他预感到这事颇费唇舌,因此很害怕。在我们开始讲这个故事的那天上午,他之所以非常不愿意过去与家人共进早餐,其道理也就在此。还在公爵到来之前,他就决定推托有事,避免露面。将军的所谓避免,有时干脆就意味着逃跑。他希望,哪怕就这一天,主要是今天晚上,能平平安安地过去,不要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来。冷不防,偏巧这时候,来了个公爵。“倒像是上帝打发他来似的!”将军去见他夫人的时候,私下里寻思。

将军夫人对自己的出身很自豪,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当她突如其来地听说,而且是毫无思想准备地听说,她族中的最后一根苗裔梅什金公爵(关于公爵的事,她已略有耳闻),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跟要饭的差不多,正在告穷,接受别人的施舍——她听到这话后,心中该是什么滋味啊。将军想要达到的正是这效果:使她猛地目瞪口呆,从而转移她的注意力,把一切暂时放到一边去。

在遇到非常情况的时候,将军夫人总是两眼圆睁,身体稍向后仰,瞠目结舌,不发一语。将军夫人人高马大,与丈夫同岁,一头浓密的黑发,虽然其中已夹杂着不少华发,鼻子隆起,略微有点佝偻,面色黄而清癯,两腮塌陷,两片薄薄的、瘪进去的嘴唇。她的前额虽高,但很窄;那双灰色的、相当大的眼睛,有时会出现一种使人意想不到的神态。她从前有个弱点:相信她的美目流盼特别妩媚动人,这一信念在她心中一直无法磨灭。

“接见?您说接见他,现在,立刻?”将军夫人两眼圆睁,使劲瞪着在她面前手忙脚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噢,这事完全用不着客套,宝贝儿,只要你愿意见他就成,”将军急忙解释,“他完全是个孩子,甚至怪可怜见的;他常常会发一种什么病;他刚从瑞士回来,刚下火车,穿得很怪,像个德国人,而且身无分文,一个戈比也没有;差点没哭出来。我送给他二十五卢布,还想在我们的写字间给他找个抄抄写写的工作。Mesdames[500],我请你们款待他一下,因为他似乎饿了……”

“您说这话使我吃惊,”将军夫人依旧用从前那副神态说道,“又是饿了,又是常常发病!发什么病?”

“噢,他这病也不常犯,何况他几乎是个孩子,不过很有学问。Mesdames,”他又转身对女儿们说,“我倒想劳驾你们考他一下,了解一下他到底能够干什么。”

“考——?”将军夫人拖长了声音问,又瞪起两眼,异常惊讶地把目光从女儿转向丈夫,又从丈夫转向女儿。

“哎呀,宝贝儿,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随你便,我的意思是对他客气点,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因为这也算做了件好事嘛。”

“让他感到宾至如归?从瑞士?!”

“这跟瑞士没有关系,不过,我再说一遍,随你便。要知道,我说这话,第一,因为他跟你是本家,也许还是亲戚;第二,他还不知道何处可以安身。我甚至以为你对他不无兴趣,因为他毕竟跟咱们是本家嘛。”

“还用说吗,Maman[501],既然跟他可以不讲客套,干吗不见呢?况且他一路辛苦,一定饿了,为什么不可以让他饱饱地吃一顿呢?而且他又不知道何处可以安身。”大姐亚历山德拉说。

“再说他完全是个孩子,还可以跟他捉迷藏玩呢。”

“捉迷藏?怎么捉迷藏?”

“哎呀,Maman,您别演戏啦,好不好?”阿格拉娅气恼地打断她的话道。

二姐阿杰莱达,爱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Papa[502]您去叫他吧,Maman同意了。”阿格拉娅当机立断。将军摇摇铃,吩咐下人去把公爵叫来。

“不过有个条件,他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给他脖子上围上餐巾[503],”将军夫人终于决定道,“叫费奥多尔来,要不让玛芙拉来得了……吃饭的时候,让她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点儿。他发病的时候至少老实吧?不会动手打人吗?”

“恰恰相反,甚至很有教养,举止温文尔雅,只是有时候太老实了点儿……瞧,他来了!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梅什金公爵,我们的本家,也许还是亲戚,他是族中最后一根苗裔,请你们好好招待他。她们马上去吃饭,公爵,请赏光……只是我出门晚了,对不起,有急事……”

“您有什么急事,还不明摆着。”将军夫人威严地说。

“有急事,有急事,宝贝儿,我出门晚了!不妨把你们的纪念册给他,Mesdames,让他给你们在纪念册上写点字,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家,眼下少见!有才华。他在那边给我写了几个古体字:‘卑职帕夫努季修道院长亲笔’……好,再见。”[504]

“帕夫努季?修道院长?站住,您站住,上哪儿,什么帕夫努季?”将军夫人十分气恼,几乎惊慌地向企图逃走的丈夫叫道。

“是的,是的,宝贝儿,古时候有这么个修道院长……我去找伯爵,他在等我,等很久了,要紧的是他亲自约见的……公爵,再见!”

将军快步走出门去。

“我知道他去找哪个伯爵!”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气势汹汹地说道,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把目光转到公爵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厌恶而又恼怒地回想着,开口道,“嗯,倒是怎么啦!啊,对了,嗯,是哪个修道院长?”

“Maman……”亚历山德拉刚要开口,阿格拉娅甚至跺了跺脚。

“别打岔,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505],”将军夫人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想增加点知识嘛。您坐到这儿来,公爵,坐在这把安乐椅上,坐在我对面,不,坐到这儿来,冲着太阳,往前挪挪,离阳光近点,让我好好看看您。嗯,是哪个修道院长?”

“帕夫努季修道院长。”公爵用心地、严肃地答道。

“帕夫努季?这倒有意思,嗯,他又怎么啦?”

将军夫人发问的时候显得很不耐烦,说话快而急躁,而且目不转睛地看着公爵,可是公爵回答的时候,她又频频点头,说一句话点一下头。

“帕夫努季修道院长生活在十四世纪,”公爵开口道,“他在伏尔加河畔,也就是在我们现在的科斯特罗马省,主持过一座隐修院。他以年高德劭、为人圣明著称,他常到奥尔杜[506]去,帮助他们处理一些当时的事务,并且在一份文书上签过字,我见过这一签名的摹本。我很喜欢这种字体,于是就学会了。刚才将军想看看我的书法,替我谋个差事,于是我就用各种字体分别写了几句话,其中包括模仿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本人的笔迹,写了‘帕夫努季修道院长亲笔’。将军看了很喜欢,所以刚才就想起来了。”

“阿格拉娅,”将军夫人说,“记住,帕夫努季,最好写下来,不然的话,我老忘。不过,我想,这样更有意思些。这签名在哪儿?”

“好像留在将军书房的桌子上了。”

“立刻叫人拿来。”

“你要看,我可以再给你写一遍。”

“当然,Maman,”亚历山德拉说,“现在还是先吃饭好,我们都饿了。”

“倒也是,”将军夫人决定道,“咱们走吧,公爵,您想必很饿了吧?”

“是的,现在倒感到很饿了,非常感谢您。”

“您很有礼貌,这非常好,我看,您完全不是那种……怪物,完全不像人家介绍的那样。咱们走吧。您就坐这儿,坐我对面。”走进餐室后,她便张罗着让公爵就座,“我想看着您。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归你们俩招待公爵吃饭。他完全不是那种……所谓病人,对不对?看来,餐巾也不必用了……公爵,您吃饭的时候系餐巾吗?”

“过去,六七岁的时候,似乎系过餐巾,可现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把餐巾放在膝盖上。”

“就该这样嘛。还常犯病吗?”

“犯病?”公爵有点诧异,“我现在很少犯病。不过,也难说,听人家说,这儿的气候对我的健康有害。”

“他说得很好,”将军夫人向女儿们说,公爵每说一句话,她仍旧不住地点头,“简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么说,净是些废话和胡说八道,瞎说惯了。公爵,您一边吃一边说:您生在哪儿,在哪儿长大的?我什么都想知道,您使我非常感兴趣。”

公爵道了谢,一面津津有味地吃饭,一面把今天早晨已经说过不止一遍的话,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将军夫人越听越满意。三位小姐也相当注意地听着。他们原以为彼此是亲戚,结果发现,公爵对自己的家谱相当熟悉,但是不管怎么生拉硬拽,他跟将军夫人之间还是拉不上任何亲戚关系。他俩的祖辈还可以勉强算远亲。这类材料虽然很枯燥,将军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她非常想跟人家谈谈自己的家谱,可是几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因此,她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精神焕发,神态激动。

“到咱们的起坐间去,”她说,“咖啡也端到那里去。我们有这么间公用的屋子,”她领着公爵走出去时说道,“其实不过是我的一间小客厅,每当我们在家闲坐,就在那里聚会,各人做各人的事: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位小姐,我的大女儿,不是弹钢琴,就是看书或者做衣服;阿杰莱达画画——风景画和肖像画(没有一件作品画完过)。只有阿格拉娅坐着,什么事也不干。我也没心思干活:什么事也做不成。嗯,我们到了;公爵,请坐这边,靠近壁炉,您继续讲吧。我想看看您说话的神态。当我下次见到那个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时候,我希望有充分的把握把您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我希望您能使他们大家也感到兴趣。好了,您说吧。”

“Maman,让人家这么说不是怪别扭吗。”阿杰莱达说,这时候,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画架,拿起画笔和调色板,开始从一张画片上临摹早就开始画的风景画。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起坐在一张小沙发上,抱着胳臂,准备听他们说话。公爵发现,四面八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要是有人叫我这么说话,我肯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格拉娅说。

“为什么?这有什么别扭的?他怎么说不出来?他有嘴嘛。我想知道他的说话才能。说吧,随便说点什么。您就说说您对瑞士的印象,最初的印象。你们立刻就会看到他马上要开始说话了,而且一开始就很吸引人。”

“印象强烈……”公爵开口道。

“听听,听听,”沉不住气的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转过身去向女儿们说,“不是开始了?”

“Maman,您起码也得让人家把话说下去呀。”亚历山德拉阻拦她道。“这位公爵也许是个大骗子,根本不是白痴。”她向阿格拉娅低语。

“肯定是这样,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格拉娅回答,“装腔作势,这人也够卑鄙的。他想用这个办法捞到什么好处吗?”

“最初的印象很强烈,”公爵重复道,“人家带我离开俄国,经过一座座德国城市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记得,我什么也没有问。这是在我的病多次厉害地、痛苦地发作之后。当我的病情加剧,连续发作之后,我就陷入完全的痴愚状态,完全失去记忆,脑子虽然还能动,但是思维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却似乎断了。我无法将两个或三个以上的概念井然有序地连接在一起。我是这么觉得的。可是不犯病的时候,我又变得强健如故,就像现在这样。我记得: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悲凉,甚至想大哭一场。我老是感到惊奇和不安:看到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这对我影响强烈。这,我是懂得的。陌生的景物使我感到压抑。我记得,当我从忧郁中完全清醒过来,那是在一天傍晚,在巴塞尔,在火车驶入瑞士边境的时候,城里集市上的一声驴叫惊醒了我。这头驴使我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我又非常喜欢它,随着一声驴叫,我头脑里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驴叫?这倒怪了,”将军夫人说,“不过,也不用少见多怪,我们中间有人还会爱上驴呢,”姑娘们笑了起来,她愠怒地瞧了她们一眼,说道,“神话里就有这故事嘛[507]。说下去,公爵。”

“从那时起,我就非常喜欢驴。甚至在我心中还产生了一种好感。我开始询问有关驴的知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驴,而且我立刻坚信,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动物,能干活,力气大,吃苦耐劳,价钱又便宜。通过这头驴,我突然喜欢上了整个瑞士,从而使过去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

“这一切倒非常奇怪,不过关于驴的事不妨略而不谈,咱们还是谈别的题目吧。你怎么老笑,阿格拉娅?还有你,阿杰莱达?关于驴的事,公爵说得很好嘛。他亲眼见过驴,你又见过什么?你没到过国外吧?”

“我见过驴,Maman。”阿杰莱达说。

“我也听说过。”阿格拉娅接口道。三位小姐又统统笑起来,公爵也跟她们一起笑。

“你们这样很不好,”将军夫人说,“请您原谅她们,公爵,不过她们的心还是好的。我虽然老跟她们抬杠,但是我爱她们。她们举止轻浮、头脑简单、疯疯癫癫。”

“那又为什么呢?”公爵笑道,“换了是她们,我也不肯放过这机会的。不过我还是赞成驴:驴是个善良而有用的人[508]。”

“那您善良吗,公爵?我问这话是出于好奇。”将军夫人问。

大家又笑起来。

“又说这该死的驴了,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它!”将军夫人叫道,“请相信我,公爵,我毫无……”

“毫无含沙射影之意?噢,我相信,这是没有疑问的。”

公爵依旧满脸笑容。

“您在笑,这太好了。我看,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年轻人。”将军夫人说。

“有时候也不善良。”公爵回答。

“我可是善良的,”将军夫人冷不防插嘴道,“不瞒您说,我永远是善良的,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人不应当永远善良。我常常发脾气,对她们,特别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脾气,然而糟糕的是,我发脾气的时候也最善良。刚才,在您进来之前,我很生气,我假装什么也不明白,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就跟孩子似的。阿格拉娅给我上了一课,谢谢你,阿格拉娅。不过,这全是胡扯。我还没有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糊涂,也没有像女儿们想把我形容的那样糊涂。我个性强,也不怕撕破脸皮。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说这话并没有恶意。过来,阿格拉娅,亲亲我,好了……亲热一下就够了,”当阿格拉娅热情地吻了她的嘴唇和手以后,她说道,“您接着说,公爵。也许您会想出比驴更有趣的故事来的。”

“我又不明白了,怎么能这样,让人家一开口就说呢,”阿杰莱达又说道,“换了我,肯定不知道从何说起。”

“可是公爵行,因为公爵非常聪明,比你至少聪明十倍,也许十二倍。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有点自知之明。公爵,您就证明给她们看,接着说吧。至于驴,的确可以跳过去不谈。嗯,除了驴,您在国外还见到什么呢?”

“关于驴的事,还是说得很聪明的,”阿杰莱达说,“公爵把自己病情,以及怎么通过外来的推动力对一切都喜欢起来的经过说得很有趣。我对人们怎么失去理智,后来又怎么痊愈起来的事永远感兴趣。特别是这种情况居然会突然发生。”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将军夫人激动起来,“我看,你有时候也很聪明嘛!好了,别笑了!您好像讲到瑞士的自然风光什么的,公爵,接着说吧!”

“我们来到瑞士的卢塞恩,有人带我去游湖[509]。我感到这湖很美,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感到非常沉重。”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也不懂。头一次看到这样的自然景色,我总感到沉重和烦躁,又心旷神怡,又心烦意乱,不过,这全因为我有病。”

“不,我倒很想去看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到国外去。我已经有两年找不到绘画题材了。

东方与南国,早就被写光……[510]

公爵,请您给我找点画画的题材吧。”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我还以为:看一眼就能提笔作画呢。”

“我就是不会看。”

“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一句话也听不懂!”将军夫人打断他们的话道,“怎么不会看?有眼睛就能看嘛。你在国内不会看,在国外也学不会。公爵,您还是说说您自己是怎么看的吧。”

“这就好啦,”阿杰莱达加了一句,“要知道,公爵就是在国外学会看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国外恢复了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学会了看没有。不过,我差不多一直感到很幸福。”

“幸福!您还会幸福?”阿格拉娅叫道,“那您怎么说您没有学会看呢?您还能教我们,当我们的老师哩!”

“请您教教我们吧。”阿杰莱达笑道。

“我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们,”公爵也笑道,“在国外的时候,我差不多一直住在瑞士的这座乡村里,我很少出门,就是出门也不远,我能教你们什么呢?起初,我只是感到不寂寞罢了。我开始很快好起来。到后来,我感到每天都很宝贵,而且越往后越宝贵,所以我也就开始注意到这点了。我躺下睡觉时感到很满意,起床的时候就更幸福了。这一切究竟因为什么——很难说明个中道理。”

“所以您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吸引不了您吗?”亚历山德拉问。

“起初,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吸引过我,我心里感到很烦躁。老在想我怎么活下去。我想试试自己的命运,特别是在有些时候,我心里感到很烦躁。你们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有的,特别是在孤独的时候。我们那里有一道瀑布,不大,从山上高高地落下来,跟一条细线似的,近似笔直地落下来——白白的,响声不断,泡沫四溅,落差很大,可是看上去却好像落差很小,只有半俄里远,可是看上去却似乎只有五十步。每到夜里,我总爱听它发出的喧哗声。就在这样的时刻,有时候我心里就会很烦躁。有时候中午也发生这样的情况,比如,我上山去,一个人站在山上,周围一片松林,一棵棵高大的、苍劲油亮的古松;山顶的悬崖上有一座古老的中世纪城堡,断壁残垣,一片废墟。我们那座小村就在远远的山脚下,隐约在望。阳光明媚,天空一片碧蓝,静极了。就在这时候,我常常觉得,老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老觉得,如果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出那条线,走出天地交接的那条线,到那边就会豁然开朗,整个谜底就会呈现在你面前,你就会立刻看到一种新生活,比我们的生活强一千倍、热闹一千倍的新生活。我老幻想着一座像那不勒斯那样的大城市,城里都是宫殿,人们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过着幸福的生活……是的,我幻想的东西的确不少!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在监狱里也可以过一种很有意义的生活。”

“最后这个值得赞许的思想,在我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在《文选》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都是哲理,”阿杰莱达说,“您是位哲人,您是来教训我们的。”

“您的话也许是对的,”公爵微微一笑,“我可能的确是个爱玄思冥想的人,谁知道呢,也许我的确有教训你们的意思……这也是可能的。真的,也有这可能。”

“您的哲理跟叶夫兰皮娅·尼古拉芙娜的一模一样,”阿格拉娅接口道,“她是一名小官吏的妻子,寡妇,跟食客一样,常到我们家来。她一生中孜孜以求的就是少花钱。过日子只要便宜、少花钱就行,一张嘴就是婆婆妈妈、多一分钱少一分钱的事,可是请注意,她有的是钱,她是个骗子。这就跟您刚才说的监狱中可以过很有意义的生活一样,也许跟您在乡村中度过的四年幸福生活也一样,为了过这份幸福生活,您出卖了您幻想中的那不勒斯城,尽管只卖了几分钱,但却好像占尽了便宜。”

“关于监狱中的生活,鄙人不敢苟同,”公爵说,“有个人在监狱里蹲了十二三年,我听他讲过一个故事,他是给我治过病的那位教授的病人,他也在那里治病。他的病老发作,有时候他烦躁不安,痛哭流涕,有一次甚至企图自杀。他在监狱中的生活十分凄凉,但是,我敢向你们保证,这生活也不是一文不值的。与他长相厮守的只有一只蜘蛛和窗外长出来的一棵小树……但是,我最好还是跟你们讲一讲我去年遇到的另一个人的情况吧。这里有个情节非常奇怪——奇怪就奇怪在这情形很少见。有一次,这个人跟别的人一起被押上断头台,并且向他宣读了执行枪决的死刑判决书,他犯的是政治罪。约莫二十分钟后,又向他宣读了赦免令,改判另一种刑罚。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这两次判决间有二十分钟,或者至少有一刻钟,他无疑确信,再过几分钟,他就会突然死去,我非常想听他有时候讲的他当时的切身感受,后来我也曾几次旧事重提,详细询问过他。他对一切都记得异常清晰,他说,这几分钟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断头台旁站着一大群人和士兵,离断头台二十步远的地方栽了三根柱子,因为有好几名犯人。他们把最前面的三名犯人押过去,绑在柱子上后,给他们穿上死囚服(一种白色长袍),又把尖顶的白头罩拉下来,盖住他们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到枪。随后,面对每根柱子排好一队士兵(由几名士兵组成),我的那位朋友名列第八,所以轮到他站到柱子前面去应是第三批[511]。神父手执十字架在大家面前绕行一周。因而,只剩下五分钟可活了,不会更多。他告诉我,他觉得这五分钟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是他的一笔巨大的财富。他觉得,在这五分钟内,他将度过这么长的生命历程,以致现在大可不必去考虑临终时的最后一刹那,因此他作了种种安排:他算好时间,规定用两分钟时间与同志们告别,然后再拿出两分钟来最后一次反省一下自己,然后便最后一次看看周围。他记得很清楚,他做完这三件事以后,时间恰如他计算的那样,分秒不差。他才二十七岁,年富力强,就要死了[512]。他记得,他跟同志们告别的时候,还向其中一位提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对如何回答这一问题很感兴趣。接着,在他跟同志们告完别之后,他估算出来做自我反省的那两分钟就到了。他早就估计到自己会想些什么。他总希望能够想象一下,而且要想得尽可能快和尽可能清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存在着,活着,可是再过三分钟,就已经变成了某种东西,某人或某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又究竟在哪里呢?凡此种种,他都想在这两分钟内解决!不远处有一座教堂,大礼拜堂顶部的镀金的屋顶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他记得,他紧盯着那屋顶和屋顶上放射出来的光芒。他无法让目光离开这光芒:他似乎感到,这光芒就是他新的本体,再过三分钟,他就将与它合为一体……未来的不可知以及对于这立刻就要到来的新状态的憎嫌,令他不寒而栗。但是他说,当时再没什么比他不绝如缕的一个想法更使他沉重的了,他在想:‘倘若不死又怎样呢!倘若能挽回生命又将怎样呢!——多么无穷无尽啊!而这一切都属于我!那时候,我一定要把每分钟变成整个世纪,一分钟也不浪费,每分钟都精打细算,决不糟蹋!’他说,他的这一想法最后变成了愤怒,恨不得快点把他枪毙掉算了。”

说到这儿,公爵忽然打住,大家等他说下去,说明结局。

“您说完了?”阿格拉娅问。

“什么?完了。”公爵从片刻的沉思中惊醒过来,说道。

“您讲这故事想说明什么呢?”

“不想说明什么……无意中想起了这件事……随便说说……”

“您老是前言不对后语,”亚历山德拉指出,“公爵,您是不是想说,决不能小看任何一个瞬间,有时候,五分钟甚至比一座宝藏还珍贵。这一切都应该赞扬,不过我倒要请问,对您讲过这段苦难的您的那位朋友……他的刑罚不是改判了吗,也就是说,把这‘无穷的生命,送给了他’。嗯,他后来是怎么处理这笔财富的呢?他是否每分钟都‘计算着’生活呢?”

“噢没有,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已经向他问过这个问题了——他根本没有这样生活,许多时间都浪费了。”

“嗯,因此对于您,这也是个经验之谈,可见,一个人并不能当真‘计算着’过日子。不管为什么,反正不行。”

“是的,不管为什么,反正不行,”公爵重复她的话道,“我自己也感觉到这点了……不过总好像没法相信似的……”

“那么您认为您会活得比所有的人都聪明些吗?”阿格拉娅问。

“是的。我有时候这样想。”

“现在还这样想吗?”

“还……还这样想。”公爵回答,他望着阿格拉娅,脸上仍旧挂着从前那种文静的,甚至胆怯的笑容,但是立刻又大笑起来,快活地望着她。

“倒挺谦虚嘛!”阿格拉娅几乎生气地说。

“不过,你们还真勇敢,瞧,你们都在笑,可当时他所说的这一切却使我感到十分震惊,后来我连做梦都梦见,而梦见的正是这五分钟……”

他探究而又严肃地用眼睛再次扫视了一遍他的这几位听众。

“你们不会因为什么而生我的气吧?”他突然问,似乎有点忸怩不安,但是依旧直视着大家的眼睛。

“因为什么?”三位姑娘都惊讶地叫道。

“就因为,我好像总在教训人似的……”

大家都笑起来。

“如果你们生气,就请息怒,”他说,“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生活经历比别人少,我对生活的了解也比谁都差。也许,有时候,我说话很怪……”

说罢,他显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您说,您曾经很幸福,可见您的生活经历并不少,而是很丰富。您为什么要昧着良心表示歉意呢?”阿格拉娅板着脸,不依不饶地开口道,“即使您有意教训我们,也大可不必为此感到不安嘛,因为您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以您那种清静无为的思想,满可以多福多寿,坐享清福嘛。倘若人家给您看死刑,再给您看一个小指头,您会从这两件事上得出同样值得赞许的想法,而且还感到心满意足。您满可以这样活一辈子嘛。”

“您干吗老生气,真不明白,”将军夫人早就在不停地观察这两人说话时的脸色,这时接口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也不明白。什么小指头?真是废话连篇!公爵说得很好嘛,不过有点伤感。你干吗把他弄得灰溜溜的?他开始的时候还笑,可现在全蔫了。”

“没什么,Maman。公爵,可惜您没有见过死刑,要不,我倒想问您一件事。”

“我见过死刑。”公爵答道。

“您见过?”阿格拉娅叫道,“我早就该猜到这点了嘛!这就齐了。您既然见过,怎么能说您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嗯,我这话说得不对吗?”

“难道在您住的那村子里也杀人?”阿杰莱达问。

“我在里昂见过,我跟施奈德上里昂去,他带我去的。刚到就赶上了。”

“怎么样,您看得津津有味吗?大开眼界?大有教益?”阿格拉娅问。

“我根本没有看得津津有味,这事以后,我还闹了场小病,但是不瞒你们说,当时我都看呆了,不想看也不行。”

“换了我,也会紧盯着看的。”阿格拉娅说。

“那里很不喜欢女人去看,后来连报上都登过这些女人的事。”

“既然他们认为这不是女人的事,那么说,他们想以此来说明(也就是辩白)是男人的事啰。这种逻辑真了不起。您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啰?”

“您就讲讲死刑吧。”阿杰莱达打断道。

“我很不愿意现在……”公爵慌乱地说,好像还皱起了眉头。

“您好像舍不得说给我们听似的。”阿格拉娅挖苦道。

“不是的,这是因为刚才我已经给人家说过一遍关于这次死刑的事了。”

“给谁说的?”

“给府上的听差,当时我正在等候……”

“什么听差?”从四面八方传来疑问。

“就是坐在前厅里的那位,头发花白,红红的脸。当时我坐在前厅里恭候谒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倒是新鲜事儿。”将军夫人道。

“公爵是民主派嘛,”阿格拉娅抢白道,“嗯,既然能说给阿列克谢听,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们了。”

“我一定要听。”阿杰莱达再次请求。

“方才倒的确,”公爵对她说道,又有点兴奋起来(他似乎兴奋得很快,而且很坦诚),“您问我要绘画题材的时候,我倒的确有个想法,想提供您一个题材:就画被处决的人在断头刀落下前一分钟的脸,那时他站在断头台上,还没横倒在刀下的木板上。”

“怎么画脸?就画他的脸?”阿杰莱达问,“这题材多怪,这算什么画呢?”

“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行呢?”公爵热烈坚持道,“我在巴塞尔[513]就看见过这样一幅画[514]。我想给你们讲讲……不过,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这幅画使我受到极大震动。”

“关于巴塞尔的那幅画,您以后一定要讲给我们听,”阿杰莱达说,“现在,您就先给我说说这幅行刑图吧。您能把您想象中的情形告诉我吗?这脸怎么画法?就只画脸?这脸究竟是怎样的呢?”

“就在临死前那一分钟,”公爵谈兴正浓,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显然霎时忘记了其余的一切,开始说道,“就在他登上扶梯,刚刚跨上断头台的那一刹那。这时,他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望了望他的脸,就全明白了……但是,这事该怎么说给你们听呢!我非常,非常想,由您或者随便哪位能把这情景画下来!最好是您!我那时候就想,这画肯定是有益的。您知道,要画好这幅画必须先把一切好好想象一下,把这以前的一切,一切都好好想象一下。他住在监狱里,等候行刑,心想,刑期起码还有一星期,不知为什么他寄希望于通常的审批程序,判决书还要送到某处审批,一星期后才能批下来。可是这一回却因为某种情况,突然简化了手续。清晨五点,他还在睡觉。这发生在十月底,五点钟,天还很冷,很黑。监狱警官走进来,带着狱警,轻轻地微微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见了灯光:‘怎么回事?’‘九点后处决。’他起初因为睡眼蒙眬不相信,还争辩说,公文得过一星期才能批下来,可是当他彻底醒过来以后,也就不再争辩了,闭上了嘴——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后来又说了一句:‘这么突如其来,真让人受不了……’说完又闭上了嘴,他已经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这时又花了三四小时来做众所周知的事情:神父呀,用早餐呀,早餐时,还给了他葡萄酒、咖啡和牛肉(哼,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试想,这多么残忍,可是另一方面,说真格的,这些天真无辜的人是出于真诚才这么做的,他们坚信,这是一种仁爱的举动),然后梳洗打扮(你们知道,犯人的梳洗打扮是怎么回事吗?),最后押上囚车去游街,上断头台……我想,他游街的时候一定以为,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活下去。我觉得,他一路上大概在想:‘时间还长着呢,还剩三条街好活呢。瞧,走完这条街后,还有一条街,之后,还有路北有家面包店的那条街……到面包店,还有一大段路好走呢!’周围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一万张脸,一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必须经受住,而主要是他必须忍受这样的一个想法:‘这儿有一万人,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要杀头,要杀头的只有我!’嗯,这一切还只是开场。有一张小梯子通上断头台,可是他在这小梯前突然哭了,而这是个彪形大汉,据说,是个作恶多端的恶棍。一路上,神父不离左右,跟他一起坐在马拉的囚车上,一直跟他说话,——其实,他未必听得见;即使听,听了两句也就不知所云了。一定是这样。最后,他开始登上那张小梯子。他的两腿被捆绑着,所以只能迈着小步向上攀登。看来,神父是个聪明人,他不再说话了,而是一个劲地让他亲吻十字架。还在梯子下半部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十分苍白,等他爬到顶上,站到断头台上,脸就刷地白了,白得像纸,完全像张白色的书写纸。他大概两腿发软,发麻,想呕吐,——仿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感到痒痒的,——从前,当你感到惊慌,或者处在一种非常可怕的时刻,你虽然神志清醒,但却丝毫无力支配自己理智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比如说,必死无疑,房子要塌了,向您身上压过来了,您会猛地横下一条心,索性坐下去,闭上眼睛,等着——听天由命,豁出去了!……就在这时候,即发生这种瘫软无力状态的时候,神父赶紧快速地忽然把十字架默默地送到他的唇边,这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银的,四角形的,——一刻不停地频频送过去。十字架一碰到他的嘴唇,他就睁开眼睛,有几秒钟似乎活了过来,两腿也能走动了。他贪婪地吻着十字架,急急忙忙地连连亲吻,仿佛他急于不要忘记抓住什么东西似的,留着,万一有用呢,但是此刻,他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识。就这样直到横躺在木板上……奇怪的是,在临刑前的这最后几秒钟,很少有人昏过去,相反,这时脑子特别灵活,大概活动得也最厉害,就像一架开动的机器似的。我想,这时肯定有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但是这些想法都是有头无尾,或许还是很可笑的、没头没脑的:瞧那人东张西望——脑门上有个疣子,瞧这刽子手,底下的一枚纽扣都生锈了……与此同时,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这么一个怎么也忘不掉的视点,他决不会昏厥,一切都围绕着它,围绕着这个点活动和旋转。试想,就这么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钟,那时候,他的脑袋已经横放在断头墩上,在等候,而且……他知道,会猛地听到头上的铁索哧溜一声向下滑落的声音!这一定听得见!如果我躺在那里受刑,我一定会特意去听,而且一定听得见!这时,也许只有十分之一的一刹那,但是一定听得见!你们不妨想象一下,至今还有人在争论,也许,当脑袋飞落的时候,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他也许会知道脑袋飞落了,——这是什么观点啊!如果有五秒钟,那又怎样呢!……您可以画一座断头台,画得能看清梯子的最后一级,作为近景,就看得清这最后一级。犯人已经踏上这级梯子,脑袋,像纸一样苍白的脸,神父把十字架送过去,他贪婪地伸出发青的嘴唇,看着,——心里全明白。十字架和脑袋——这是画的中心,神父、刽子手、刽子手的两名助手的脸,还有向上仰望的几颗脑袋和几双眼睛,——这一切都可以画作远景,画模糊点,作为点缀……就画这么一幅画。”

公爵说罢,望了望大家。

“这当然不同于寂静主义[515]。”亚历山德拉自语道。

“好吧,现在就说说您是怎么恋爱的吧。”阿杰莱达说。

公爵诧异地望了望她。

“我说,”阿杰莱达似乎急匆匆地说道,“您还欠我们一段关于巴塞尔那幅画的故事,但现在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恋爱的。您不必抵赖,您一定恋爱过。再说,您现在一开始谈这种事,就不会坐而论道了。”

“您一讲完就立刻对您所讲的事感到害羞,”阿格拉娅蓦地指出,“这是干吗呀?”

“真是的,这话问得多蠢。”将军夫人愤怒地望着阿格拉娅,生硬地说道。

“不聪明。”亚历山德拉附和道。

“公爵,您别信她的话,”将军夫人对公爵说道,“她是存心气您。其实,她有教养,完全不是这么蠢。她们向您这么乱提问题,请您别介意。她们大概想干什么淘气的事儿,但是她们已经爱上您了。我看她们的脸就知道。”

“我看他们的脸也知道。”公爵说,对自己的话特别加重了语气。

“这话怎讲?”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对于我们的脸,您知道什么呢?”其他两姊妹也感兴趣起来。

但是公爵沉默不语,神情很严肃,大家在等他回答。

“我以后再告诉你们。”他低声而又严肃地说道。

“您是存心想引起我们的兴趣,”阿格拉娅叫起来,“瞧您那副得意样!”

“嗯,好吧,”阿杰莱达又急忙说,“既然您是一位通晓脸的行家,您一定恋爱过,可见,我还猜对了。您就快说吧。”

“我没恋爱过,”公爵仍旧低声而又严肃地答道,“我……有过另一种幸福。”

“那还用说,怎么幸福法呢?”

“好,我来讲给你们听。”公爵仿佛在沉思中说道。

公爵开始讲道:

“你们大家现在这么好奇地望着我,如果我不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你们也许会生我的气的。不,我开玩笑,”他急忙面含微笑地加了一句,“那里……那里全是孩子,我在那里总跟孩子们在一起,也只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们都是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一大帮在学校里上学的孩子。我并没有教他们读书。噢,不,那里有专门教他们的学校老师,他叫儒尔·蒂伯。我也算教过他们吧,但是我多半只是跟他们在一起,我的所有四年光阴就这么过去了。我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我什么都对他们讲,任何事都不隐瞒。他们的父亲和亲属全都生我的气,因为到后来,孩子们都离不开我了,老围着我转,甚至那位小学老师,到后来也成了我的头号敌人。我在那里有许多敌人,全是因为孩子的缘故。甚至施奈德也责备我。他们究竟怕什么呢?什么话都可以对孩子们讲嘛——全可以讲嘛。一想到大人不了解孩子,连父母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女,我就感到惊讶。什么也无须对孩子们隐瞒,千万不要以他们还小、知道这些还早作借口。多么糟糕和多么不幸的想法啊!孩子们自己也十分清楚地看到,做父亲的认为他们太小,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其实他们全懂。大人们不知道,甚至遇到十分棘手的事情,孩子们也能出一些非常好的主意。噢上帝!当一只美丽小鸟信任而又幸福地望着您的时候,欺骗他们是可耻的!我之所以叫他们小鸟,因为世界上再没有比小鸟更好的了。然而,村里人都生我的气,多半因为一件事……而蒂伯不过嫉妒我罢了。他起先总是摇头,感到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孩子们在我这儿什么都懂,在他那儿却几乎什么也不明白,后来他就开始取笑我,因为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俩不能教会他们任何东西,倒是他们能教会我们许多事情。既然他自己也生活在孩子们中间,他怎么能嫉妒我,无事生非地诽谤我呢!一个人的心可以通过孩子得到治疗……在那里,在施奈德的诊疗所里有一个病人,一个非常不幸的人。这是可怕的不幸,没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了。他送到这里来是治疗神经错乱的。依我看,他绝不是神经错乱,他只是非常痛苦罢了,——这就是他的全部疾病。如果你们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到头来对他起到了怎样的作用,那就好啦……但是关于这个病人的事,还是以后再告诉你们吧。我现在要说的是,这一切是怎样开头的。起初,孩子们并不喜欢我。我是大人,而且老是笨手笨脚的,我知道,我长得也丑……再说我又是外国人。孩子们起初老取笑我,后来,他们偷看到我和玛丽接吻,甚至还向我身上扔石子。我总共才吻了她一次……不,你们别笑,”公爵急忙制止他的听众的嘲笑,“这里毫无爱情。倘若你们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儿,你们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十分可怜她的。她是我们那村的人。她母亲是个老太婆,她们那座破烂不堪的小屋,有两扇窗,经村长许可,其中一扇窗户隔了开来,老太婆就在这窗户里做些小买卖,卖些针头线脑、鞋带、烟叶、肥皂什么的,以此为生。她有病,而且两腿浮肿,因此老坐着不动。玛丽是她的女儿,约莫二十上下,人很弱,也很瘦。她早得了肺痨病,可是她还是天天去给人家帮工,干重活——擦地、洗衣服、扫院子、打扫牲口棚。有一个过路的commis[516],诱奸了她,把她拐走了,可是过了一星期,又把她一个人扔在半路上,偷偷跑了。她一路讨饭,才回到家来,脏得像个泥猴,浑身褴褛,鞋也破烂不堪。她步行了整整一星期,晚上睡在旷野,因此得了很重的感冒。两腿都是伤,两只胳臂也肿了,布满裂纹。话又说回来,她本来就长得不漂亮,只有那双眼睛生得文静、善良、纯洁无瑕。她非常不爱说话。有一回,这还是以前的事了,她在干活的时候忽然唱起歌来,我记得,当时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开始笑她:‘玛丽唱歌了!怎么回事呀?玛丽唱歌了!’——她羞得无地自容,从此就不再开口了。那时候,大家还心疼她、喜欢她,但是自从她得了病,受了糟蹋回来,就没有一个人同情她了!他们在这方面是多么残忍啊!他们对这事所抱的观念是多么令人费解啊!她母亲第一个瞧不起她,对她恶狠狠地嗤之以鼻:‘你现在算把我的脸丢尽了。’她第一个唾弃她,并任人羞辱她。村里人听说玛丽回来了,于是大家都跑去看玛丽,几乎全村人都跑进老太婆的小木屋: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大姑娘、小媳妇,全都急急忙忙地跑来看热闹。玛丽躺在地板上,趴在老太婆的脚下,又饿又累,满身褴褛,在哀哀痛哭。当大家全都跑来以后,她就用披散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脸,脸朝下,紧贴在地板上。周围全是人,大家就像看一条毒蛇似的看着她。老头子老太婆在数落她,骂她,年轻人甚至耻笑她,娘儿们也在骂她,数落她,对她嗤之以鼻,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就像她是什么毒蜘蛛似的。母亲把这些全看在眼里,非但不管,反而坐在那里不住点头,表示赞许。那时候,她母亲病得很重,差点就剩下一口气了。过了两个月,她真的死了。她明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就是不想跟女儿和好,甚至一直到死都不跟她说一句话,把她撵到过道屋里睡觉,甚至几乎不给她饭吃。老太婆需要经常把两只病脚泡在温水里,玛丽每天都给她洗脚,照料她,伺候她。老太太默默地接受她的一切照料和伺候,就是不肯好言好语地跟她说句话。玛丽忍受了一切。后来,我认识她以后,我发现,她自己对这一切也是默许的,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最下流的贱货。当老太婆卧病不起以后,按照当地的风俗,村里的老太婆都轮流前来看护她,那时候,玛丽已经完全没东西吃了,村里人都撵她走,谁也不愿像过去那样给她活干。大家都唾弃她,男人甚至不把她当女人,老冲她说脏话和下流话。有时候,当然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星期天醉鬼们喝醉了酒,为了取笑她,扔给她几枚铜币,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玛丽也就默默地捡起来。那时候,她已经开始咯血了。到后来,她那身破烂衣服已经完全成了破布头,所以她也就不好意思在村里抛头露面了。回来后,她就一直光脚,于是,就在这时候,特别是孩子们,常常成群结队地(约莫有四十多个小学生吧)开始戏弄她,甚至把烂泥往她身上扔。她求人让她去看牛,可是牧人把她赶走了。于是她只好跟着牛群一起出去,而且一去就是一整天。因为她给牧人带来了许多好处,牧人也看到了这一点,也就不赶她走了,有时候,甚至还把他吃剩下的东西,奶酪和面包送给她。他认为他这样做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她母亲死后,牧师居然在教堂当众羞辱玛丽而不以为耻。玛丽站在棺材旁,像过去一样,穿着那身破烂,在哀哀痛哭。许多人都来看她怎么哭,怎么给母亲送葬。当时,这位牧师(他还是个年轻人,他的最大野心就是当大传教士)指着玛丽向大家说道:‘她就是致这位可敬的女人以死命的罪魁祸首’(这是不对的,因为她已经病了两年),‘现在她就站在你们面前,不敢抬头看你们,因为她受到上帝的谴责。瞧,她光着脚,穿得破破烂烂,——这就给那些道德沦丧的人作出了榜样!她是何许人?她就是死者的女儿!’都是这一类的话。你们想想,他们听了这种无耻的话后,几乎个个都很高兴,但是……这时候出了件特别的事,孩子们出来抱不平了,因为这时候孩子们已经全都站在我一边,开始爱玛丽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很想为玛丽做点什么,非常需要给她点钱,但是我身边从来没有一个戈比。我有一枚小小的钻石别针,我把它卖给了一个收旧货的人,他走村穿户,买卖旧衣服。他给了我八个瑞士法郎,其实它肯定值四十个瑞士法郎。我找了玛丽很久,希望能够单独碰到她,后来,我们终于在村外的篱笆旁,一条进山小道的大树后面见面了。我立刻给了她八个瑞士法郎,并告诉她,叫她放好,别乱花,因为除此以外我再没有钱了,后来我就吻了她,并对她说,她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心思,我吻她不是因为爱上了她,而是因为我非常可怜她,从一开始,我就丝毫不认为她有罪,只认为她是一个不幸的人。我非常想既能够安慰她,又能够使她相信,她不应该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她好像没有懂我的意思。这一点我立刻看出来了,虽然她一直站在我面前,低下了眼睛,无限羞愧,几乎一言不发。我说完后,她吻了吻我的手,我也立刻拿起她的手,想吻一下,可是她急忙把手缩了回去。突然这时候,一大群孩子无意中发现了我们。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在窥视我的行踪了。他们开始吹口哨,拍巴掌,哈哈大笑,玛丽撒腿就跑。我想说话,他们非但不听,反而向我身上扔石头。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一切责骂又纷纷落到玛丽头上:大家更不喜欢她了。我甚至听说,有人还打算判她有罪,惩罚她,可是,谢天谢地,嚷嚷了一阵,也就算了。尽管如此,孩子们对她还是不依不饶的,戏弄她,而且闹得比以前更凶了,还向她扔烂泥。孩子们追她,她就跑,躲着他们;她的肺很弱,一跑就喘不上气来,他们还是紧追不舍,又是喊叫,又是辱骂。有一次,我甚至按捺不住,跟他们打起架来。后来我开始对他们说明情况,只要可能,每天都说。他们虽然仍旧骂骂咧咧的,但有时候也停下来听。我告诉他们,玛丽是多么不幸。他们很快也就不再骂她了,开始默默地走开。慢慢地,我们开始说话了,我什么事都不瞒他们,一切都对他们直说。他们非常好奇地听着,很快就可怜起玛丽来了。有的孩子在路上遇到她,开始亲热地向她问好。那里有一个习惯,彼此见面,无论相识与否,都要鞠躬致意,并说‘您好’。我想象得出,玛丽一定很惊讶。有一次,有两个小女孩,弄到一点食物,就拿去送给她,她们送给她后回来告诉我,她们说玛丽哭了,她们现在非常爱她。很快,大家也都开始爱她了,与此同时,也忽然爱起我来了。他们开始常常来找我,老要我给他们讲故事:我觉得我讲得很好,因为他们非常爱听我讲的故事。后来,我无论学习还是看书,都是为了以后好把看到的内容说给他们听,于是,我足足给他们讲了三年故事。后来,大家都责怪我,施奈德也责怪我,说什么我干吗跟他们说话像跟大人说话似的,什么事也不瞒他们,我回答他们说,对孩子们撒谎是可耻的,即使不告诉他们,他们也全知道,对他们无论怎样隐瞒,他们总会知道的,也许听到的还是坏话,可是他们从我嘴里是听不到坏话的。大家只要回忆一下自己小时候也就明白了。他们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吻玛丽的时候,是在她母亲去世前两星期。当那位牧师布道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全站在我一边了。我立刻把这事告诉了他们,并且说明了牧师的行为,孩子们都很生他的气,有几个孩子甚至用石头砸碎了他家窗户上的玻璃。我阻止了他们,因为这样做不好,但是立刻村里人就全知道了,马上开始责怪我,说我把孩子们带坏了。后来大家打听到孩子们都爱玛丽,就非常害怕,但是玛丽已经感到很幸福了。村里人甚至不许孩子们跟玛丽见面,可是他们偷偷地跑到她放牛的地方去找她,跑得相当远,离村子差不多半俄里路。他们送各种各样的礼物给她,有的打老远跑了去,只是为了拥抱她,亲吻她。说一声‘Je vous aime, Marie!’[517]——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回去。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玛丽差点没高兴得发狂,她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又惭愧又高兴,主要是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总想跑去告诉她,说我爱她,而且我跟他们讲了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他们对她说,是我把一切告诉他们的,又说他们现在都爱她,可怜她,而且以后永远会这样。接着他们又跑回来找我,一张张小脸都是那么快乐和忙碌,他们告诉我,他们刚才看见了玛丽,还说玛丽向我问好。每天傍晚,我都要去看瀑布,那里有个地方,从村里望去密密层层,十分隐蔽,周围长着白杨。每天傍晚,他们都跑到那里去找我,有些孩子甚至是偷偷地跑来的。我觉得,我对玛丽的爱,对于他们简直是莫大的享受,也仅仅在这个问题上,在我住在那里的整个时间内,我欺骗了他们。我没有向他们说清楚,我根本不爱玛丽,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对她产生爱情,我只是非常可怜她罢了,我根据所有的迹象看到,他们非常希望他们自己想象出来和自以为是的事是真的,所以我也只好默认了,并且装出一副似乎他们猜到了的样子。这些小小的心灵是多么体贴入微和温柔多情啊:他们看到,他们的好Léon[518]这么爱玛丽,可是玛丽穿得这么坏,连双鞋都没有,他们觉得,这太岂有此理了。你们倒是想想,他们居然给她弄到了鞋、袜子、内衣,甚至还给她弄来了一身连衣裙!他们究竟用什么巧妙的办法弄到这些东西的呢,我就不明白了。反正是大家一起出主意,想办法弄来的。当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笑而不答,十分开心,女孩子们则拍着小手,跑过来亲吻我。我有时候也悄悄地去和玛丽会面。她的病情已经越来越重了,走路都有困难,到后来,她只能完全停止给牧人帮忙,但是每天早晨她还是坚持跟牛群出去。她坐在一边,那里,在一座几乎直上直下、壁立陡峭的悬崖旁,有一个突出部,她就坐在这个突出部犄角的一块石头上,四周全有东西挡着,谁也看不见,她就整天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从一大早一直到牛群离开时为止。她由于害痨病身体已经很弱,因此她多半将头靠在岩壁上,闭眼坐在那里,打着盹,呼吸沉重;她的脸瘦得像具骷髅,前额和太阳穴旁不断冒着虚汗。我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她都是这样。我来,也就待一会儿,因为我也不愿意让旁人看见我。我刚一露面,玛丽就立刻哆嗦起来,睁开眼睛,扑上前来亲吻我的双手。我已经不把手缩回去了,因为这对于她是一种幸福。我坐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始终在哆嗦和哭泣。当然,有好几次,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她的话很难听懂。她常常像疯子一样,处在一种极度的激动和狂喜中。有时候,孩子们跟我一起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通常站在不太远的地方,替我们放哨,保护我们不受任何事情干扰和任何人侵犯,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异常愉快的事,我们走后,玛丽又剩下一个人,依旧用头靠着岩壁,闭上了眼睛,她也许在做梦,梦见了什么。有一天清早,她已经不能出门去找牛群了,只能留在自己四壁空空的家里。孩子们立刻就知道了,当天,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纷纷跑去探望她。她孤苦伶仃地躺在自己床上。有两天,轮流跑去照料她的只有孩子,但是后来,村里人听说,玛丽已经真的快咽气了,村里的老太婆才跑去照料她,坐在她床头,轮流看护她。村里人似乎开始可怜玛丽了,至少已经不再阻止孩子们对她好了,也不像从前那样骂他们了。玛丽始终在打盹,但是睡得很不安稳,她咳嗽得很厉害。老太婆把孩子们轰走,不许他们进屋,可是他们还是跑到窗下,有时候也就待一小会儿,就为了说一声‘Bonjour, notre bonne Marie!’[519]她只要一看到或者一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就立刻全身复苏,也不听老太婆们的劝告,使劲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他们频频点头,表示感谢。他们照旧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糖果和甜食,可是她差不多什么也吃不下了。由于这些孩子,我敢向你们保证,她死的时候几乎是幸福的。由于这些孩子,她忘记了自己的大灾大难,仿佛从他们那儿得到了饶恕,因为她一直到生命终了,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大罪人。他们像小鸟一样拍打着翅膀,敲着她的窗户,每天早晨向她呼喊:‘Nous táimons, Marie!’[520]她很快就死。我还以为她会活得更长些,比现在要长得多呢。她去世的头天晚上,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去看她。她好像认出了我,于是我最后一次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多憔悴啊!就这样。突然第二天早晨有人跑来告诉我,玛丽死了。这时候,孩子们拦也拦不住了:他们把整个棺材都用鲜花装饰起来,还给她头上戴上花冠。牧师在教堂里已经不再羞辱死者,但是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只有不多几个人出于好奇才顺便进来看看。但是当需要抬棺材的时候,孩子们一拥而上,抢着要抬。因为他们抬不动,只好在一边帮忙,所有的孩子都跟着棺材跑,所有的孩子都哭了。从那时起,玛丽那座小小的坟头,就经常有孩子们前来祭吊:他们每年都用鲜花把坟头装饰起来,在周围种满了玫瑰花。但是,葬礼以后,全村人都因为孩子的缘故对我群起而攻之[521]。主谋则是那位牧师和小学教员。他们严禁孩子们跟我见面,施奈德则对此负有监督之责。可是我们还是见面了,远远地打个手势,表示思念之情。他们托人给我频频捎来一张张小纸条。到后来,这一切制裁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当时这样做倒更好:由于对我实行制裁,我甚至跟孩子们更接近了。最后一年,我甚至跟蒂伯和牧师差不多言归于好了。施奈德对我说了许多话,跟我争辩我与孩子们相处的有害的‘方法’。我哪有什么方法呢!最后,施奈德向我说出了他的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这已经是在我即将离开那里之前了——他对我说,他坚信,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也就是说,孩子气十足,我只是身材和脸长得像大人罢了,可是在智力发展程度、心灵和性格上,也许甚至在智商上,我都不是个成年人,哪怕活到六十岁,也依然故我。我大笑不止:他这话当然不对,因为我能算什么孩子呢?不过有一点倒让他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和成年人,和大人在一起,——这点我早看出来了。我所以不喜欢,因为我跟他们合不来。不管他们对我说什么,也不管他们对我多好,跟他们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别扭,如果我能够赶快离开他们,去找自己的同伴,我就非常高兴,而我的同伴从来都是孩子,这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孩子,而是因为孩子们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在我定居这个村庄之初,我常常一个人上山,独自发愁。每当我独自转悠,有时,特别在中午,学校放学的时候,会遇到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背着书包,拿着石板,又跑又跳,一边欢笑,一边玩耍,我的整个心灵就开始突然倾注到他们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他们,我都会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幸福感。我停下脚步,望着他们那些小小的、忽前忽后、老在跑的小腿,望着一起跑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望着他们的欢笑和眼泪(因为从学校跑回家,一路上,许多孩子已经打过架,大哭过,然后又言归于好,又在一起玩),我就幸福得笑起来,把自己的满腹愁思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也就是在余下的三年中,我简直无法理解,居然有人在发愁,一个人好端端的,干吗要发愁呢?我的整个心都扑到他们身上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离开这个村庄,我从来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回到这儿,回到俄国来。我还以为,我将永远客居他乡,但是后来我终于看到施奈德没法再养活我了,恰好在这时又出现了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以致连施奈德都催促我快点回来,并且替我给国内写了回信。我回来的目的是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且找些人商量商量。我的命运也许将根本改观,但是这完全不是我要说的,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整个生活都已经变了。我在国外留下了许多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我坐在火车上想:‘现在我正向人们走去,我也许一无所知,但是新生活终于到来了。’我决定坦诚并且坚定不移地完成自己的事业[522]。跟人们在一起,我也许会感到无聊和难受。首先,我决定对所有的人都谦恭有礼和以诚相待,反正谁也不会要求我做更多的事。也许,在这里人们也会认为我是孩子,——那也只能随他们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也都认为我是白痴,我从前的确生过病,那时候也的确像白痴,现在既然我自己都明白人家认为我是白痴,我还算什么白痴呢?我进来时就想:‘人家认为我是白痴,其实我很聪明,他们硬是看不出来……’我常有这样的想法。我在柏林的时候,收到几封从瑞士来的短信,都是孩子们写给我的,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爱他们。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孩子们给我送行的时候是多悲伤啊!还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给我送行了:‘Léon s'en va Léon s'en va pour toujours!’[523]我们每天傍晚都同过去一样,在瀑布旁聚会,说来说去都是我们即将离别的事。有时候,我们跟过去一样快乐。仅仅在彼此分手回家睡觉的时候,他们才紧紧地、热烈地拥抱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有的孩子瞒着大家,偷偷跑到我这里来,仅仅为了能够单独地,而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拥抱我、亲吻我。当我动身上路的时候,所有的孩子成群结队把我送到火车站。车站离我们村大约有一俄里路。孩子们极力忍住了不哭,可是有许多孩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特别是女孩子。我们怕赶不上火车,走得很急,可是总有孩子忽然从人群里跑出来,扑到我身上,用小手搂住我的脖子,亲吻我,因此使一大群人都只好停下来。我们虽然急着赶路,但大家还是停下来,等他告别完了再走。当我坐上火车,火车开动以后,他们大家都向我高呼‘乌拉!’,并且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火车完全开走为止。我也一直望着他们……听我说,方才我走进这屋子,望了望诸位可爱的脸(我现在也在仔细端详你们的脸),并且听到你们的最初的谈话以后,我心头才第一次感到好受了些。我方才还想,也许我这人的确福星高照:要遇到一些一见面就相见恨晚的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我知道,可是我刚下火车就遇到了你们。我很清楚,大家都羞于说出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却对你们说了,跟你们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害羞。我生性孤僻,也许,要隔很久才能来拜访诸位。不过请你们千万别误会,我说这话并不是对你们见外,也别以为我有什么事情感到不高兴。你们曾经问我对你们的脸有什么看法。鄙人很乐意略诉己见。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您有一张幸福的脸,在所有三个人的脸中,你的脸最可爱。此外,您长得很好看,人家看见您的相貌就会说:‘她有一副心地善良的脸。’您平易近人,生性活泼,但是您也善于很快洞察别人的心。这就是我对您的脸的看法。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您的脸也非常美丽、非常可爱,但是您心头也许有一种隐隐的忧伤;您的心肠无疑是极善良的,但是您并不愉快。您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态,就像德累斯顿藏画霍尔拜因[524]的圣母像[525]。嗯,这就是我对您的脸的看法,我这人最会猜了,我猜得对吗?您自己不也把我当作一个能掐会算的人吗。但是对于您的脸,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忽然对将军夫人说道,“我对于您的脸就不仅仅是看法了,我深信不疑,您完完全全是个孩子,而且在一切方面,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您都是孩子,尽管您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我的气吧?因为您不会不知道孩子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们不要以为,我现在如此坦诚地谈论你们的脸是无心的,噢不,完全不是的!也许我另有用意也说不定。”

公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家都快乐地看着他,连阿格拉娅也这样看着他,尤其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岂不是考完了!”她叫起来,“怎么样,诸位好心的小姐,你们以为你们将像照顾穷人那样照顾他,可他差点没赏脸把你们给挑了去,而且还提出了附带条件,他只能难得前来拜访。瞧,咱们岂不是犯傻吗,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最冒傻气的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真的,公爵,刚才他还让我们考考你哩。至于您说的关于我的脸的评语,可真是千真万确:我是个孩子,我也知道这点。而且早在您之前就知道了,您只是一语破的,说出了我的想法。我认为您的性格同我一模一样,而且感到很高兴,就像两滴水一样。不过您是男人,我是女人,也没去过瑞士,这就是全部区别。”

“别急嘛,Maman,”阿格拉娅说,“公爵说,他说了许多话,是别有用意的,不是随随便便说的。”

“对,对呀。”其余的人都笑道。

“别逗啦,我的好小姐,也许他比你们三人加在一起还鬼呢。瞧着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爵,您怎么对阿格拉娅什么话也没说呢?阿格拉娅在等着,我也在等着。”

“眼下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噢对,是看得很清楚,您是位绝色美女,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因为您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使人不敢仰视。”

“就这些?品德呢?”将军夫人执拗地问。

“对于美貌是很难下断语的,我还没作好精神准备。美是一个谜。”

“那么说,您让阿格拉娅打哑谜啦,”阿杰莱达说,“阿格拉娅,你猜呀。她好看吗,公爵,漂亮不漂亮?”

“非常漂亮!”公爵着迷地望了阿格拉娅一眼,热烈地答道,“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样,虽然脸型完全不同……”

大家都惊讶地面面相觑。

“像谁?”将军夫人拖长声音问,“像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您在哪儿见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哪一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方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把照片拿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来着。”

“怎么,居然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把照片都拿来了?”

“是拿给他看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今天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他就拿来给他看看。”

“我也想看!”将军夫人气势汹汹地说,“那张照片呢?既然送给他,就应当在他身边,他当然还在书房。他每星期三都来这里工作,而且从来不会早于四点离开这里。立刻给我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来!不,我并不是非见到他不可。劳您驾,亲爱的公爵,请您到书房去一趟,跟他把照片拿来。就说拿去看看。劳驾了。”

“人还好,就是头脑太简单。”公爵出去后,阿杰莱达说。

“是的,不过太那个,”亚历山德拉同意道,“因此显得有点可笑。”

两姐妹好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

“话又说回来,他拿我们的脸耍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而且耍得很漂亮,”阿格拉娅说,“把大家都恭维了一通,连Maman也在内。”

“别耍贫嘴了,好不好!”将军夫人叫道,“不是他恭维我,而是我受到了抬举。”

“你认为他耍花招?”阿杰莱达问。

“我觉得他的头脑并不那么简单。”

“唉,又来了!”将军夫人生气道,“依我看呀,你们比他还可笑。他头脑虽然简单,但很精明,当然,这是从最好的方面说。跟我一模一样。”

“当然,糟糕透了,关于照片的事我说漏了嘴,”公爵向书房走去时心里感到很过意不去,暗自寻思道,“但是……说漏了嘴也许倒好……”他头脑里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虽然这想法还不十分明朗。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仍旧坐在书房里,正在埋头处理公文。看来,他确实不是白拿公司薪俸的。当公爵向他要照片,并告诉他那边是怎么知道这张照片的事情以后,他窘态毕露。

“哎——哎呀!您多什么嘴呀!”他又愤怒又懊恼地叫道,“您什么也不懂……白痴!”他自言自语道。

“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说顺了嘴。我说阿格拉娅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样漂亮。”

加尼亚请他说得详细点,公爵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加尼亚又一次嘲弄地看了看他。

“您倒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名字记得挺牢啊……”他嘀咕道,但是没说完,又沉思起来。

他显然很惊慌。公爵又提醒他关于拿照片的事。

“我说公爵,”加尼亚似乎灵机一动,忽然说道,“我对您有个不情之请……不过,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他显得很窘,没把话说完,他好像拿不定主意,正在思想斗争。公爵一言不发地等着。加尼亚再次用试探而又专注的目光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公爵,”他又开口道,“现在,那边对我……由于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而且十分可笑……我对此是无辜的……嗯,总之,这话说给您听也属多余,——那边对我似乎有点生气,所以在一段时间内,她们不叫我,我就不想到里边去。可是现在我又非常需要同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谈谈。我写了几句话以备不时之需(他手中出现了一张折叠好的小纸条),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交给她。公爵,能否劳您大驾把它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要立刻交给她,不过只能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一个人,也就是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您明白吗?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您能做到吗?”

“叫我做这种事,不是非常愉快的。”公爵回答。

“哎呀,公爵,我有急需呀!”加尼亚开始求他,“她也许会给答复的……请相信我,我只是在不得已,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求您……除了您,我能求谁送去呢?……这事很重要……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加尼亚很心虚,生怕公爵不答应,因此以苦苦哀求的神态,望着他的眼睛。

“好吧,我交给她。”

“不过,别让任何人看见,”大喜过望的加尼亚央求道,“公爵,我可是寄希望于您的保证呀,啊?”

“我决不给任何人看。”公爵说。

“这封短信没有封口,但是……”加尼亚慌慌张张地说道,但是说了一半又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

“噢,我不会看的。”公爵非常朴实地答道,他拿了照片就从书房走了出去。

加尼亚剩下独自一人的时候,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只要她说一句话,我就……我就,真的,我也许会同她一刀两断的!……”

由于激动和期待,他已经不能再坐下来处理公文了,他在书房里开始踱来踱去,从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

公爵一面走,一面沉思:加尼亚托办的这件事使他吃惊,也感到不愉快,想到加尼亚给阿格拉娅写信,也使他吃惊和不愉快。但是他走到离客厅还有两个房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走到窗前,凑近亮光,看起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

他仿佛想破译隐藏在这张脸上、方才使他感到吃惊的某种东西。他方才得到的印象一直萦回不去,他现在仿佛急于对某种东西重新检查一遍似的。这张非凡美丽和在某一点上异乎寻常的脸,现在更使他吃惊不已。这张脸上似乎有一种无边的骄傲和轻蔑,几乎是仇恨,与此同时,又有某种信任的、厚道得令人吃惊的东西。在对这副容貌匆匆一瞥后,这两种反差甚至会激起某种怜悯。这个令人目眩神迷的美,甚至叫人受不了。脸色苍白,两颊近乎塌陷,但目光如火——由这构成的美,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美啊!公爵看了一会儿,突然惊醒过来,向四周看了看,把照片急忙凑近嘴边,亲吻了一下。一分钟后,当他走进客厅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十分镇定了。

但是,他刚踏进餐室(与客厅还隔着一个房间),阿格拉娅恰好走出来,几乎在门口跟他撞了个满怀。就她一个人。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让我交给您。”公爵把信递给她时说。

阿格拉娅停下来,接过那封短信,似乎感到奇怪地望了望公爵。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窘态,除非略微透露出一点惊讶,而这点惊讶也似乎仅仅因公爵而来。阿格拉娅向他匆匆一瞥,似乎要他回答——他在这件事情上怎么跟加尼亚搅在一起的?——她表露这一要求时,神态沉着而又高傲。他俩面对面地站了片刻,最后,她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嘲弄,然后淡淡一笑,扭头而去。

将军夫人默默地、略带轻蔑地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端详了片刻。她拿着照片,伸长胳膊,略带做作地把照片故意放在远远离开眼睛的地方。

“是的,很漂亮,”她终于说道,“甚至非常漂亮。我见过她两次,不过离得远。您喜欢这样的美吗?”她蓦地问公爵。

“是的……我喜欢这样的美……”公爵有点费劲地答道。

“那么说,您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美?”

“就是这样的美。”

“为什么?”

“这张脸上……有许多痛苦……”公爵仿佛无意地,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像并不在回答问题。

“不过,您也许在说胡话吧。”将军夫人说,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姿势把照片扔到桌上。

亚历山德拉拿起照片,阿杰莱达也走过去,两人开始观看。这时阿格拉娅又回到了客厅。

“真有力量!”阿杰莱达从姐姐肩膀后面贪婪地端详着照片,猛地叫道。

“哪儿?什么力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急促地问。

“这样的美就是力量。”阿杰莱达热烈地说,“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美,可以把世界翻个个儿!”

她若有所思地退到一边,走到画架前。阿格拉娅只是对照片匆匆瞥了一眼,然后眯起眼睛,噘了噘嘴,走到一边,抱着胳膊,坐了下来。

将军夫人摇了摇铃。

“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到这里来一下,他在书房。”她吩咐进来的仆人。

“Maman!”亚历山德拉别有用意地叫道。

“我想跟他说两句话!”将军夫人打断她的反对,急忙插嘴道。她显然十分恼火,“公爵,您看见了吧,现在我们家什么都是秘密。全是秘密!到处要保密,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蠢透了。这事还保什么密,办这事就要完全公开、一清二楚和坦诚相见。正在说合几桩婚事,这几桩婚事我都不喜欢嘛……”

“Maman,您说这干吗呀?”亚历山德拉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好闺女?你自己难道就喜欢吗?公爵听见了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嘛。起码我跟他是朋友。上帝寻找的人,当然是好人,至于那些心怀鬼胎、出尔反尔的人,他是不要的,特别不要那些今天来一套明天又说另一套的人。您懂吗,小姐?他们说我是怪物,公爵,可是我懂得好坏。因为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心好,其他全是扯淡。聪明当然也要……也许,聪明还是最主要的。你别笑,阿格拉娅,我说这话不是自相矛盾:有心无脑的傻瓜跟有脑无心的傻瓜一样都是倒霉蛋。这是老辈的古训。我是个有心无脑的傻蛋,而你是个有脑无心的笨伯,因此咱俩都倒霉,咱俩都在受苦受难。”

“您到底有什么倒霉呢,Maman?”阿杰莱达忍不住问道,母女四人大概就她没有丧失愉快的心情。

“第一,因为有这些有学问的闺女,”将军夫人断然答道,“单凭这一条也就够你受的了,至于其他,不讲也罢。费尽了多少唇舌。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位(我不算阿格拉娅),既聪明又伶牙俐齿,将来怎么嫁人?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小姐,您跟您那位可敬的先生在一起能幸福吗?……啊!……”她蓦地看见走进来的加尼亚,叫道,“瞧,又来了位新郎官。您好!”她回答加尼亚的问候,并没有请他坐下,“您快娶亲了?”

“娶亲?……怎么娶亲?……娶什么亲?……”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被问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嘟囔道。

“我问您,您快结婚了吗?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

“不——不……我……不,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撒谎道,他的脸一下羞得通红,他匆匆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很快移开了眼睛。阿格拉娅冷冷地、平静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观察着他的窘态。

“不?您说不?”铁面无情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执拗地追问道,“行了,我会牢牢记住的,今天,星期三上午,您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曾说过‘不’。今天星期几啦,是星期三吗?”

“好像是星期三,Maman。”阿杰莱达回答。

“从来都不知道星期几。今天几号?”

“二十七号。”加尼亚回答。

“二十七号?按照某种算法,这可是个黄道吉日。再见,您好像有许多公事要办,我也该去穿衣服出门拜客了。把您的照片拿走。替我问候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再见,亲爱的公爵!请常来舍下做客,我要去专诚拜访别洛孔斯卡娅老太,把你的事告诉她。听我说,亲爱的:我相信,你是上帝特地为我从瑞士带到彼得堡来的。或许,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但主要是为我。上帝就是这样决定的。再见,亲爱的。亚历山德拉,到我房间里来一下,宝贝。”

将军夫人走出了客厅。加尼亚垂头丧气、心慌意乱,又气又恼,从桌上拿起照片,苦笑着向公爵说道:

“公爵,我这就回家。如果您没有改变主意,决定住到我家去的话,我可以带您去,不然的话,您连地址都不知道。”

“等等,公爵,”阿格拉娅蓦地从圈椅上站起来说,“您还得给我在纪念册上写几个字呢。爸爸说您是书法家。我这就给您拿来……”

她说罢就走了出去。

“再见,公爵,我也要出门了。”亚历山德拉说。

她紧紧地握了握公爵的手,向他客气而又亲热地嫣然一笑,走了出去。她看都没看加尼亚。

“都是您”,大家刚一出去,加尼亚就猛地冲公爵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您向她们搬弄是非,说我要结婚了!”他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脸都气疯了,两眼恶狠狠地发着光,“您是个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

“我说您错了,”公爵镇静而又有礼貌地答道,“您要结婚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您方才听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今天晚上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决定一切,您就把这话捅了出去!您扯谎!她们打哪知道的?他妈的,除了您,谁会去告诉她们?难道老太婆没有向我含沙射影指出这点吗?”

“如果您觉得她向您含沙射影,那您一定更清楚是谁告诉她的了,关于这事,我只字未提。”

“信交给她了?回信呢?”加尼亚急不可耐地打断他的话。但是就在这时候,阿格拉娅回来了,公爵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回答。

“给,公爵,”阿格拉娅把自己那本纪念册放到小桌上,说道,“您挑一页,随便给我写点什么。这是笔,还是新的。用钢笔没关系吗?我听说,书法家是不用钢笔的。”

她一面和公爵说话,一面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加尼亚也在这里似的。但是,当公爵矫正笔尖,寻找空页,准备下笔的时候,加尼亚走到阿格拉娅(她现在站在公爵的右边)站着的壁炉旁,用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向她耳语道:

“一个字,只要您说一个字——我就得救了。”

公爵迅速转过身,看了看他们两位。加尼亚的脸笼罩着真正的绝望。他讲这话的时候好像不假思索,跟玩命似的。阿格拉娅既镇静又诧异地看了他几秒钟,那模样跟方才看公爵时完全一样,她那既镇静而又诧异的神情,似乎她完全不明白人家在跟她说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神态,此刻在加尼亚看来,简直比最厉害的蔑视还可怕。

“让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这就给您口述,”阿格拉娅向他转过身去,说道,“准备好了?您就写:‘我不参加交易。’下面再写上几月几日。让我看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好极了!写得太妙了,您的书法真好!谢谢您。再见,公爵……等等,”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咱俩一起走,我想送点东西给您留作纪念。”

公爵跟在她后面,但是走进餐室后,阿格拉娅停住了脚步。

“看看这个。”她一边把加尼亚的短信递给他,一边说。

公爵接过信,莫名其妙地望了望阿格拉娅。

“我知道您没有看过这封信,也不可能成为这个人的亲信。看吧,我希望您看一看。”

这封信显然是急就章,写得很匆忙:

今天将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采取什么方式。我今天必须表态,而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没有任何权利指望您的同情,我也不敢有任何奢望,但是您从前说过一个字,仅仅是一个字,这个字就豁然照亮了我犹如黑夜的人生,成了我的灯塔。现在只要您再说一个同样的字——您就能把我从毁灭中拯救出来!您只要对我说:吹,我今天就跟她一刀两断。噢,说这话对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想在这个字里求得您对我的同情和怜悯的一点点表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此外就再没什么了,再没什么了!我不敢抱任何希望,因为我不配抱希望。但是听到这个字以后,我将重新安贫乐道,愉快地忍受我那绝望的境遇。我将迎接战斗,高兴地投入战斗,我将在这场战斗中以新的力量再生。

请您捎给我这句表示同情的话吧(我向您起誓,仅仅是同情!)。请您不要因为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即将淹死的人,为了活命,胆敢垂死挣扎因而胆大妄为而生他的气吧。

加·伊[526]

公爵读完信后,阿格拉娅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人担保说,只要我说一个字:‘吹’,——这既不损害我的名誉,也不对我具有任何的约束力,而且您瞧,他还亲笔写了这封信给我作书面保证。注意,他又多么天真地急忙在某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啊,可是他那见不得人的思想却昭然若揭。他明知道,如果他当真吹了,而且是他自己一个人吹的,既不等我发话,甚至也不向我提起这事,对我不抱任何希望的话,我倒可能从此改变对他的态度,也许还能成为他的朋友。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的灵魂太肮脏了:明明知道,但是拿不定主意。他虽然明明知道,还是想求个保证才放心。单是心里有数,他是不肯断然行事的。他想要我给他一个把我弄到手的希望,来补偿那十万卢布。至于他在信中提到的、似乎照亮了他的人生的我过去说过的一句话,那是无耻地撒谎。我无非有一次曾经可怜过他罢了。但是他既狂妄又无耻:当时他立刻闪过一个看来不无希望的念头,我立刻就明白了这点。他从此开始追我,而且现在还在追我。但是够了。把这信拿去,还给他,一出我们家,就立刻还给他,当然,也不必提前给他。”

“怎么给他回话呢?”

“自然,什么也不用说。这就是最好的回答。至于您,这么说,想住在他家?”

“方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亲自向我推荐的。”公爵说。

“我关照您,您得提防他点儿。现在您把这封信退给他,他决不会轻饶了您。”

阿格拉娅微微握了握公爵的手,走了出去。她面容严肃,双眉深锁,甚至跟公爵点头告别的时候,都没笑一笑。

“我立刻回来,就去拿一下包袱,”公爵对加尼亚说,“拿了就走。”

加尼亚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他的脸由于狂怒都发黑了。最后,他俩走到街上,公爵两手抱着包袱。

“回信呢?回信?”加尼亚冲他嚷嚷道,“她说什么?您把信给她了?”

公爵默默地把他那封信递给了他。加尼亚都惊呆了。

“怎么?我的信!”他叫起来,“您居然没有交给她!噢!我应该早料到嘛!噢,该——死——的东西……怪不得她方才什么也不明白,您怎么,怎么,怎么没交给她呢,噢,该——死——的东——西……”

“请您原谅,恰好相反,您的信一给我,我就立刻交给了她,而且完全是按照您的要求办的。至于它又出现在我的手里,那是因为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方才退给了我。”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就在我写完纪念册,她请我出去的时候(您不是听见了?)。我们走进餐室后,她给我这封信让我看一看,接着又让我退还给您。”

“看一看!”加尼亚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看看!您看了吗?”

他又在人行道上站住,呆若木鸡,但又觉得十分诧异,诧异得张大了嘴。

“是的,看了,刚看过。”

“是她亲自,亲自让您看的吗?亲自?”

“亲自,请相信我,她不请我看,我是不会看的。”

加尼亚沉默片刻,苦苦思索着什么,但猛地又叫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叫您看。您扯谎!是您自己看的!”

“我说的是实话,”公爵仍旧十分心平气和地答道,“请相信我:我感到十分遗憾,没想到这会对您产生这样不愉快的印象。”

“但是,倒霉鬼,当时,她起码总对您说了些什么吧?她总该有什么话答复我吧?”

“是的,那自然。”

“那您快说呀,快说呀,噢,活见鬼!……”

加尼亚穿着套鞋,他用右脚在人行道上连跺了两次。

“我一看完,她就告诉我,您在追她,说您想损害她的名誉,无非为了从她那里得到希望,然后再依靠这希望,毫不吃亏地断绝另一个可以得到十万卢布的希望。她说,如果您真这样做了,不跟她讨价还价,是自己吹的,不预先向她索取保证的话,她倒说不定会成为您的朋友。好像就说这些。对,还有:我收下信后,问她怎么回答,她说,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好像,就这样。请原谅,我忘了她的原话,只能把我了解的意思告诉您。”

无边的恼怒充满了加尼亚的心,他的狂怒不可遏制地冲口而出: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咬牙切齿道,“竟把我的信扔出窗外!啊!她不肯参加交易,——那我参加!咱们等着瞧!我有的是办法……咱们等着瞧!……我非让她乖乖地听话不可!……”

他的嘴都气歪了,面色苍白,口吐白沫;他举起拳头威胁着。他们这样走了几步。他对公爵毫无顾忌,也毫无拘束,就像他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把他看作是个零。但是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清醒了过来。

“究竟怎么搞的,”他忽然对公爵说,“您究竟是怎么搞的嘛(白痴!——他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你们俩初次见面,才过了两小时,她居然会这么信任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所有痛苦中就差嫉妒了。嫉妒猛地啮咬着他的心。

“这事我就说不清楚了。”公爵回答。

加尼亚恶狠狠地望了望他。

“她叫您到餐室去就为了送给您这份信任吗?她不是说想送您点什么东西吗?”

“除非是这样,否则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正好是这样?”

“究竟为了什么呢,他妈的!您在那儿到底做什么了?您究竟凭什么赢得了她的欢心?听我说,”他忽然手忙脚乱起来(此刻,他好像什么都乱糟糟的,漫无头绪,热血沸腾,因此思想集中不起来),“听我说,您能不能好好想想,挨个儿理一遍,您在那儿究竟说了什么,从头开始,把说过的话统统想一遍,您没发现什么吗,想不起来了?”

“噢,完全想得起来!”公爵回答,“一开始,我走进去,彼此寒暄以后,我们就谈起了瑞士。”

“哎呀,让瑞士见鬼去吧!”

“接着就谈到了死刑……”

“死刑?”

“是的,由于某种原因……后来我就给他们讲我在瑞士住了三年的情形,以及一位可怜的乡村姑娘的故事……”

“哎呀,让这可怜的乡村姑娘见鬼去吧!以后呢!”加尼亚不耐烦地抢白道。

“后来,我告诉她们,施奈德对我的性格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硬要我……”

“让施奈德滚远点,他的看法关我屁事!以后呢!”

“以后,由于一个原因,我开始讲脸,也就是讲面部表情,我说,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差不多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样漂亮。也就是讲到这里,我说漏嘴,提到了照片……”

“但是,您有没有告诉她们,您总不会告诉她们方才在书房里听到的话吧?没有?没有告诉吗?”

“我向您再说一遍:没有!”

“那从哪儿,活见鬼……唉呀!阿格拉娅没把这封信拿给老太婆看吗?”

“这点我可以向您完全保证,没拿给她看。我一直在这里,她也没有时间呀。”

“很可能您自己没注意……噢!该——死——的白痴,”他叫道,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话都说不清楚!”

加尼亚就跟某些人常常发生的情形那样,因为开口骂人,没遭到反击,就渐渐失去了任何节制。再过一会儿,他也许就要朝人家脸上吐唾沫了,因为他狂怒到极点。但是,也正由于这种狂怒,他才瞎了眼,要不然,他早就该注意到,他所鄙视的这个所谓“白痴”,有时候却能非常迅速、非常细致地洞察一切,并且善于头头是道地转述一切。但是忽然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

“我应该向您指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忽然说道,“我从前的确不十分健康,的确差不多是白痴,但是我现在早好了,因此有人当面叫我白痴,我是有点不高兴的。虽然我注意到您有事不顺心,情有可原,但是您盛怒之下都骂我两次了。这是我非常不乐意听到的,特别像您这样,初次见面就出言不逊,因为现在我们正好站在十字路口,我们还不如分手的好,您往右,回家去,我往左。我手头有二十五卢布,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家hôtel garni[527]。”

加尼亚窘极了,甚至都羞红了脸。

“对不起,公爵,”他热烈地叫道,突然改变了口吻,由骂人一改而为彬彬有礼,“看在上帝分上,请多多原谅!您都看见了,我多倒霉!您还几乎一无所知,如果您知道了全部情况,一定会多多少少原谅我的。虽然,毋庸讳言,我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

“噢,我根本不需要您连声道歉,”公爵急忙回答道,“您骂人是因为您心里不痛快,这我懂。好,就到府上去。我很高兴……”

“不,现在决不能轻易放他走,”加尼亚一路上恼怒地望着公爵,暗自思忖,“这个骗子把我的底细全探听去了,将来忽然摘下面具……这下可有戏看了。好,咱们等着瞧!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一切,一切!就在今天!”

他们已经站在一座楼房的近旁。

从一条非常清洁、明亮、宽敞的楼梯登上三楼,便是加尼亚家的住房,大小房间总共有六七间,虽然十分普通,但是一名拉家带口的小官吏,即使年薪两千卢布,也不是总能住得起的。这套住房原准备分租给几家房客,兼管包饭和照料家务,可是在两个月前,它被加尼亚家租了下来,加尼亚为此很不高兴,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坚持要这样做,因为她们俩也希望帮帮家里的忙,哪怕给家里多少补贴点收入也好,加尼亚皱起眉头,把招揽房客,出租房屋称之为不成体统。她们这样做以后,他似乎感到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因为他一向以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而且前程远大的面貌出入社交界的。对命运的一再退让以及这整个恼人的拥挤——这一切都在他内心烙下了深深的创伤。从某个时候起,他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动辄发怒,而且不管事情大小,一怒就大发雷霆,如果他还能暂时让步和忍气吞声的话,那也无非因为他已下定决心要在最短期间内改变和重新安排这一切。然而要发生这种变化,他所选中的这条出路,本身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若要动手来解决这一任务,与过去所做的一切相比,都将更麻烦、更痛苦。

从前室进去就是一条走廊,它把这套住宅一分为二。在走廊一边,有三个准备出租的房间,供“特别推荐的”房客居住;此外,在走廊的同一边,在它的尽头,靠近厨房,还有第四个小房间,比其他房间都窄,里面住着一家之主,退伍将军伊沃尔金,他睡在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上,因此出入住房都必须穿过厨房,走后楼梯。跟他住在同一间小屋里的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十三岁的弟弟,中学生科利亚,他们也让他挤在这间小房间里学习和睡觉,也睡在另一张非常旧,而且又窄又短的小沙发上,沙发上铺了一床满是破洞的床单,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父亲,老爷子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别人的照看了,让公爵住进去的是三间屋子中的中间那一间;右边第一间住着一位名叫费德先科的人,由此往左的第三间现在还空着。但是加尼亚首先把公爵领进他们自家住的那半边。他家住的那半边由三部分组成:起坐间、客厅和卧室。所谓起坐间,必要时就变成饭厅,至于客厅,只是早晨和上午才成为客厅,晚上就变成加尼亚的书房和卧室了,最后是第三间屋,较小,而且老关着门:这就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卧室。总之,这套住房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拥挤,很紧凑。加尼亚只好暗自咬牙,把气往肚子里咽。他虽然很想对母亲恭敬、孝顺,但是从一踏进他们家的门槛起,您就会发现,他是这家的一大暴君。

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并不是一个人在客厅里,跟她坐在一起的还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她们俩在编织什么东西,并同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着话。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一副消瘦、清癯的脸,眼下有一圈很重的黑晕。她的模样是有病的、虚弱的,但是她的面容和眼神却相当讨人喜欢。交谈之初,就可以看出她性格严肃,充满自尊。尽管外表很虚弱,可是她身上却可以感到一种坚强,甚至果断。她穿得十分朴素,身穿一件深色的、完全老太太式的衣服,但是她的举止、言谈和整个风度,都显露出她是一个曾经见过大世面的女人。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是一位二十三岁上下的大姑娘,中等个儿,相当瘦,脸蛋虽说不上很美,但却含有一种即使不美也非常讨人喜欢、足以叫人心旌摇曳的秘密。她很像母亲,由于完全不想打扮自己,连穿戴也跟母亲一样。她的一双灰眼睛流露出的目光,虽然有时候会表现出十分愉快和热情,但更经常显露出来的却是严肃和若有所思,有时候甚至太严肃了,特别是最近。她脸上还显出坚强、果断的神情,令人预感到,这种坚强的性格甚至可能比她的母亲还要刚毅和精明强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脾气很坏,一点就着,有时连他哥哥也害怕她这个火爆脾气。见了她也惧怕三分的,还有现在坐在这里的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他还相当年轻,三十不到,穿得朴素而又高雅,举止文静,但似乎过于庄重了点。他蓄着一些深褐色的颔须,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在衙门里当差的人[528]。他的谈吐既聪明又风趣,但是经常默默无语。总的说,他给人的印象甚至是愉快的,他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显然不是无动于衷,而且他也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对他是友好的,但是对他提的某些问题迟不作答,甚至不喜欢这些问题。然而,普季岑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他很亲热,最近,甚至十分信任他。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专门靠发放高利贷,收取比较可靠的抵押品发财的。他同加尼亚是知交。

加尼亚详详细细,但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对公爵作了一番介绍之后(加尼亚非常冷淡地向母亲问了好,不理他妹妹,也没向她问好,就立刻把普季岑叫出了房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公爵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吩咐向门里窥视的科里亚把公爵领到当中的那个房间去。科利亚是个小男孩,脸蛋十分活泼而且相当可爱,举止坦诚而又忠厚。

“您的行李呢?”他领公爵到房间去的时候问道。

“我有一个小包,把它留在前室了。”

“我这就给您拿来。我们家的全部佣人就是厨娘和马特廖娜两个,所以我也帮帮忙。瓦里娅[529]是总管,爱发脾气。加尼亚说,您今天刚从瑞士回来?”

“对。”

“瑞士好吗?”

“非常好。”

“有山?”

“对。”

“我这就去把您的包袱统统拿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走进屋来。

“马特廖娜马上来给您铺床。您有箱子吗?”

“没有,就一个小包。令弟去拿了。包放在前室。”

“除了这个小包以外,什么包袱也没有,您放哪儿了?”科利亚又回到房间问。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公爵接过那个小包时说道。

“啊——啊!我还以为,可别让费德先科顺手牵羊拿走了。”

“别废话。”瓦里娅严厉地说,她跟公爵说话也非常冷淡,不过客气一点。

“Chère Babette[530],跟我说话不妨稍微温柔点,我可不是普季岑。”

“你就欠揍,科利亚,你真蠢得可以。需要什么,可以找马特廖娜。四点半开饭,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也可以在自己房里吃,悉听尊便。走,科利亚,别打搅公爵。”

“走就走,这脾气真够呛!”

他俩出去的时候,恰好碰见加尼亚。

“父亲在家吗?”加尼亚问科利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向科利亚俯耳低语。

科利亚点点头,接着便跟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出去了。

“公爵,由于这些……事儿,我有两句话忘了告诉您。我有一事相求:劳您大驾——如果这样做您不特别费劲的话——请您不要在这里乱说刚才我跟阿格拉娅的事,也不要到那里去乱说您在这里看到的事,因为这里也有许多不像话的东西。不过,活见鬼……就今天一天您总熬得住吧。”

“请相信我,我不会乱说的,即使乱说,也比您所想的要少得多。”公爵对加尼亚的责怪不无恼怒地答道。他们的关系明显地越来越坏了。

“嗯,因为您,我今天受够了。总之,求您了。”

“还得请您注意一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方才没有受到任何约束,为什么我不能提照片的事呢?您并没有请我别说呀。”

“唉,多糟糕的房间,”加尼亚轻蔑地环顾四周,说道,“黑且不说,窗户还冲着院子[531]。从各方面看,您到舍下来都不是时候……嗯,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不是我要出租房子的。”

普季岑伸进头来,喊了声加尼亚,加尼亚急忙撇下公爵,走了出去,尽管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显然在犹豫,似乎羞于开口似的。他骂房子的时候,也似有羞惭之意。

公爵刚洗完脸,稍许梳理了一下,这时门又开了,有个主儿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先生,个子不小,膀大腰圆,脑袋很大。一头浅棕色的鬈发。满脸横肉,面颊红润,厚嘴唇,鼻子大而扁平,小眼睛,肉里眼,一副嘲笑的神态,似乎在不停地眨眼。总的说,这一切显露得相当无礼而又放肆。这家伙穿得很脏。

他起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伸进一个脑袋。脑袋伸进来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约有五秒钟,然后门开始慢慢地打开,全身出现在门口,但是这客人还是不进来,而是眯上眼睛,从门口继续打量着公爵。最后,他随手关上了门,走近前来,坐到椅子上,接着紧紧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长沙发上,斜对着自己。

“不才费德先科。”他说,疑惑地注视着公爵的脸。

“那又怎样呢?”公爵回答,差点笑出声来。

“房客。”费德先科仍旧注视着公爵的脸,说道。

“想认识一下吗?”

“唉——唉!”这位客人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便开始张望对面的墙角,“您有钱吗?”他向公爵转过身来,霍地问。

“不多。”

“究竟多少?”

“二十五卢布。”

“让我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德先科。他把票子打开,看了看,然后又翻到另一面,接着又凑近光。

“可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票子怎么发褐呀?这种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有时候发褐,褐得很厉害,可是其他票子又正好相反,全褪了色。您收着。”

公爵收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德先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是来关照您的:第一,不要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向您借钱的。”

“好。”

“您打算在这里付房钱吗?”

“打算。”

“我可不打算,谢谢。我在您右边的第一扇房门,看见了吗?请您务必不要经常光临舍下。我来看您,您不用费心。看见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听说?”

“当然没有。”

“嗯,那么您会看见的,也会听说的,何况,他甚至还常常向我借钱呢!Aris au lecteur[532],再见。一个人姓费德先科,难道还活得下去吗?啊?”

“为什么活不下去呢?”

“再见。”

说罢,他就向门外走去。公爵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似乎责无旁贷地认为,他理应肩负起以古怪和逗乐使大家拍案叫绝这一任务,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甚至使有些人产生了不愉快的印象,因而十分伤心,可是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这一任务。他在门口撞见一位正走进来的先生,才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他闪到一边,让公爵所不认识的这位新客人走进房间,并且在他身后向公爵表示警告地连连使眼色,这样做了以后,他才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新来的这位先生身材高大,五十五岁上下,或者略多些,相当肥胖,紫酱色的脸膛,满脸横肉,但肌肉松弛。脸旁是一圈浓密的白胡子,留着唇髭,大眼睛,两眼瞪得溜圆。如果他身上没有那种穷愁潦倒,甚至丢人现眼的东西,那这副相貌一定相当威风。他身穿一件肘部快磨破的旧上装,内衣也是油渍麻花的,——一副家常穿戴。在他近旁,可以闻到少许酒味,但是他的举止很气派,似乎训练有素,显然,他非常希望以自己的举止使别人望而生畏,啧啧称道。这位先生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默默地拉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注视着他的脸,打量片刻,仿佛在辨认熟悉的面容似的。

“是他!是他!”他庄严地低声说道,“就像活的一样!我听见有人在反复说着一个熟悉的、亲切的名字,便油然想起了那一去不复返的往事……您就是梅什金公爵?”

“鄙人正是。”

“在下是退伍的、落魄的伊沃尔金将军。请问阁下的大名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说总角之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少爷吗?”

“先父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过来,但是说话不慌不忙,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态,似乎他丝毫没有忘记,只是无意中说错罢了。他坐下来,又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我还抱过您哩。”

“是吗?”公爵问,“先父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个月。一起上过学,我直接上了军校……”

“是的,先父也上过军校,在瓦西利科夫团当过少尉。”

“在别洛米尔团。差不多临死前,他才调到别洛米尔团去。我就站在他身旁,祝他永垂千古。令堂……”

将军稍停片刻,似乎由于回忆而不胜悲痛。

“她也在半年后死于感冒。”公爵说。

“不是感冒。不是感冒,请相信我这老家伙的话。我就在她身边,还是我给她下的葬。因令尊去世不胜悲痛而死。不是由于感冒。是的,我也永远忘不了令堂!年轻人总是荒唐的!我跟令尊乃总角之交,但是为了她,差点没在决斗中双双死于非命。”

公爵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神态听他说下去。

“我热恋着令堂,当时令堂还没过门,但是已经与令尊——我的朋友订了亲。令尊发现后大吃一惊[533]。一大早,六点来钟就跑来找我,把我叫醒。我诧异地穿上衣服,彼此一言不发。我全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手枪,中间隔一块手帕[534],不要证人。反正五分钟后,我们就会使对方永远离开人世,证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装上子弹,抻开手帕,互相把手枪抵住对方的心脏,两目对视,看着对方的脸。霎时间,两人泪如泉涌,扑簌簌地掉个不停,双方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双方,双方,一下子峰回路转!嗯,那会儿,自然啰,又是彼此拥抱,又是竞相宽容。令尊喊道:她是你的!我也叫道:她是你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您到舍下来……住吗?”

“是的,也许要住一个时期。”公爵似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公爵,我妈请您去。”科利亚探进头来喊了一声。公爵起身想走,但是将军伸出右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友好地让他又坐回沙发上。

“我以令尊至交的名义提醒您,”将军说道,“您自己也看到我很痛苦,由于时乖运蹇,家道中落,但是,无可指责!我无话可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位少有的好女人,小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是个少有的好女儿!由于宦囊羞涩,我们才出租房屋,——真是家道中落,令人击节长叹!像我这样一个本来可以当总督的人!……但是,我们永远欢迎您。不瞒您说,舍下发生了一件悲剧!”

公爵疑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舍下正在筹办一桩婚事,一桩少有的婚事。一方是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另一方是位可能荣升御前侍从的青年。他们要把这个女人嫁过来,嫁进小女和内人居住的这个家!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她就休想迈进我的门槛!我要躺在门槛上,让她从我身上跨过去!……我现在几乎跟加尼亚不说话,甚至不想见到他。我要特别关照您,既然您住在舍下,您反正会看到的。但是,您是我的亡友之子,因此我有权指望……”

“公爵,劳您驾,请到我那边的客厅来一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亲自出现在门口,来叫公爵过去。

“宝贝儿,你想想,”将军叫道,“原来,我还抱过公爵哩。”

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不以为然地望了将军一眼,又像寻问究竟似的望了望公爵,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跟着她前往客厅,但是他俩走进客厅后刚落座,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开始压低了声音匆匆告诉公爵什么事情的时候,将军也冷不防亲自枉驾来到了客厅。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闭上了嘴,并带着明显的懊恼低下头去编织什么东西。将军对这种懊恼也许早已觉察,但是他依旧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他向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

“我的亡友之子!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丢诸脑后,不再想它。但是,宝贝儿,你难道不记得我的亡友尼古拉·利沃维奇了吗?你还遇见过他……在特维尔?”

“我不记得尼古拉·利沃维奇了。他就是令尊?”她问公爵。

“就是家父,但是他好像不是死在特维尔,而是死在伊丽莎白格勒,”公爵怯生生地对将军说,“我是听帕夫利谢夫告诉我的。”

“是在特维尔,”将军肯定道,“他是在临死前,还在病情恶化之前调到特维尔去的。您那时候还小,记不得调动的事,也记不得举家搬迁的事,帕夫利谢夫也可能记错了,虽然此公是位大好人。”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

“是位少有的好人,不过我是亲眼看着令尊去世的。弥留之际,我亲自祝福过他……”

“先父是在受审时死去的,”公爵又说,“虽然我怎么也打听不出来,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死在医院里。”

“噢,这是因为列兵科尔帕科夫一案,毫无疑问,令尊本来可以被判无罪的。”

“是吗?您有把握吗?”公爵兴趣盎然地问道。

“还用说!”将军叫道,“法庭未作任何裁决就被撤销了嘛。这案很棘手!甚至可以说有一些神秘。连长拉里翁诺夫上尉病危,令尊奉命暂时代理他的职务,很好嘛。列兵科尔帕科夫犯了盗窃罪,偷了一名弟兄补鞋用的皮子,拿去换酒喝了,很好嘛。令尊(请注意,这是当着上士和军曹的面)把科尔帕科夫狠了一通,并说要用树条抽他,很好嘛。科尔帕科夫回到兵营,躺到床上,一刻钟后竟一命呜呼了。太妙了,但这事也太意外了,几乎不可思议。如此这般一商量,只好把科尔帕科夫先埋了再说。令尊据实上报,接着又把科尔帕科夫从花名册上除了名。似乎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对不对?但是过了整整半年工夫,有一天全旅阅兵,列兵科尔帕科夫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同一师同一旅的新地步兵团[535]第二营第三连!”

“怎么!”公爵惊讶得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弄错了!”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蓦地对公爵说,几乎用一种伤感的神情望着他,“Mon mari se trompe.”[536]

“但是,宝贝儿,se tormpe,这话好说。但是假如是你,这事怎么解决呢!当时,大家都没辙了。我第一个就会说qu'on se tromp[537],但是,我是这件无头公案的目击者,而且是亲自参加了调查组的。所有出面对质的人都说,这人就是列兵科尔帕科夫,完全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半年前使用普通葬礼、在鼓声中埋葬的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这事确实蹊跷,简直不可思议,我同意这说法,但是……”

“爸爸,给您开好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走进屋来通知他说。

“啊,这好极了,太妙了!我简直饿坏了……然而,这事甚至可以说是心理的……”

“菜汤又要凉了。”瓦里娅不耐烦地说道。

“马上,马上就来。”将军一面走出房间,一面喃喃自语,“而且无论怎样调查……”已经走到走廊上了,还可以听见他在唠叨。

“倘若您住在舍下,请您对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多多包涵,”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也不会太打扰您,他连饭也是单独吃的。您得承认,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特点,有些人比让人戳脊梁骨的那些人,缺点恐怕还多些。我有一事相求:倘若拙夫向您要房租,请您告诉他已经交给我了。换句话说,您即使交给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们也会算您已经交了房租的,我之所以请您这样做,无非怕弄错罢了……这是什么,瓦里娅?”

瓦里娅回到屋里后,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默默地递给了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接过照片,打了个哆嗦,先是好像恐惧地,然后又以一种心灰意冷的苦涩感,把这照片端详了片刻。最后才抬起疑问的目光望了望瓦里娅。

“这是今天她亲自送给他的一件礼物,”瓦里娅说,“晚上,他们就要全部敲定。”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似乎绝望地小声重复道。“怎么办?难道再没有疑问了,也再没有希望了:这张照片说明了一切……难道是他亲自拿给你看的?”她惊讶地加了一句。

“您知道,我们俩差不多整整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这一切是普季岑告诉我的,至于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捡了起来。”

“公爵,”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问他,“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这也是我请您到这里来的原因),您早就认识我儿子了吗?他说,您好像今天才从什么地方回来,是这样吗?”

公爵长话短说,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里娅仔细听着。

“我现在不嫌其烦地问您,并不是想探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什么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误会。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肯对我直说,我也不想背着他打听。我所以问您,说实在的,因为加尼亚方才当着您的面,以及后来您出去了,我问到您情况的时候,他总是回答我说:‘他全知道,不必拘礼!’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想知道,您究竟知道到什么程度呢……”

这时,加尼亚和普季岑忽然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不再言语。公爵照旧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瓦里娅则走到一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就放在非常显眼的地方,放在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面前干活的小桌上。加尼亚看见照片后,皱起眉头。恼火地从桌上拿起来,扔到房间另一头他自己的写字台上。

“就在今天,加尼亚?”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问。

“什么今天?”加尼亚蓦地一惊,又猛然怒斥公爵,“啊,我明白了,又是您在这里捣鬼!……您这样做到底算什么毛病呢?您就不能熬住点不说吗?您也该懂点事了,公爵大人……”

“加尼亚,这是我不对。别错怪好人。”普季岑打断他的话。

加尼亚疑惑地望了望他。

“这样也好,加尼亚,何况,从一方面说,事情总算了结了。”普季岑嘟囔道,他走到一边,坐在桌旁,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铅笔字,开始用心观看。加尼亚板着脸,不安地等待着家庭争吵。至于对公爵,他甚至没有想到要道歉。

“倘若一切都完了,那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做法不用说是对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请你不要皱眉头,也不要生气,加尼亚,你自己不愿意说的话我决不问你一个字,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完全认命了,劳你驾,不用担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在不停地干活,看上去的确很平静。加尼亚感到很诧异,但还是小心地一言不发,看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接连不断的家庭争吵,使他心力交瘁,吃足了苦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发现他的这种小心谨慎,又苦笑着补充道:

“你还在那里疑神疑鬼,不相信我吗?放心,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眼泪汪汪,苦苦哀求了,起码我不会这样。我的全部愿望就是,只要你幸福就好,这点你是知道的,我已经认命了,不过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将来我们照旧住在一起,还是分开过。当然,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你不能要求你妹妹也必须这样做……”

“啊,又是她!”加尼亚叫道,同时讽刺而又憎恨地望着妹妹,“妈!我再一次向您发誓,虽然我对您已经保证过: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敢不尊重您。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是谁跨进咱家的门槛,我坚决要求他对您抱有最大的尊敬……”

加尼亚的心情很好,几乎以一种和解和亲切的目光望着母亲。

“加尼亚,你知道,我丝毫不是替我自己担心。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不是为我自己不安,也不是为我自己痛苦。听说,今天你们就要统统了结了?了结什么呢?”

“今天晚上她答应在她家宣布,她是否同意。”加尼亚回答。

“我们差不多有三个星期避免谈这个问题了,这样也好。现在既然一切都完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不爱她,她怎么会向你表示同意,甚至送照片给你呢?难道你真想娶她,娶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嗯,这样一个情场老手,是吗?”

“我并不想这么说。难道你能这样高明地瞒过她的眼睛吗?”

在这句问话里,忽然可以听出一种十分恼怒的情绪。加尼亚站了一会儿,沉吟片刻,接着就毫不掩饰地、讽刺地说道:

“妈,您又意气用事了,忍不住了,咱们总是这样闹起来的。你刚才说,既不会向我刨根问底,也不会对我横加指责,可是现在全有了!还是别来这一套,真的,别来这一套,起码,您曾经打算……我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你。换了别人,有这样的妹妹,还不赶快逃走,——您瞧她现在看我那模样!咱们就说到这里为止!我本来很高兴……您凭什么说我在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至于瓦里娅,让她看着办吧,够了。哼,现在完全够了!”

加尼亚越说越冒火,毫无目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样的谈话立刻触到了所有家庭成员的心病。

“我说过,如果她到这里来,我就离开这里,我也是说话算话的。”瓦里娅说。

“固执己见!”加尼亚叫道,“不嫁人也是因为固执!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才不在乎呢。瓦尔瓦拉小姐,您真有这打算的话,哪怕现在就走呢。您使我烦透了。怎么!您准备离开我们吗,公爵?”他看见公爵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向他叫道。

从加尼亚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极度恼怒,一个人往往因自己的这种恼怒而感到高兴,并且让这恼怒尽情发作,不管它发作到什么程度,反正越发作越痛快。公爵走到门口,本想回过头来回答他的问话,但是看到这个仗势欺人的家伙满脸病态,现在就欠火上加油了,因此他又转过头,默默地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根据从客厅里传来的余音听到,自从他走了之后,谈话声变得更喧闹,更肆无忌惮了。

他穿过起座间,走到外屋,准备走进楼道,再由楼道回自己房间。当他走过通向楼梯的那扇门时,他听到并且注意到,有人在门外使劲拉铃,但是这铃可能什么地方坏了:仅仅微微颤动了两下,没有声音。公爵拉开门闩,开开门,蓦地惊讶得向后倒退,甚至全身都哆嗦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竟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因为看过照片,立刻认出了她。她看到他后,两眼闪出恼恨的火花。她快步走进外屋,并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叫他让路,然后一面脱大衣,一面愤愤地说:

“如果懒得修门铃,至少也应该在外屋坐着等敲门呀。瞧,现在又把大衣掉地上了,糊涂蛋!”

皮大衣果然掉到地板上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没等公爵替她脱大衣,就自己脱下来,背对着公爵,看也不看地扔到公爵手上,公爵没来得及接住。

“应该把你开除。快去通报。”

公爵本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心慌意乱,什么也说不出来,居然抱着从地上捡起的大衣,向客厅走去。

“瞧,现在又抱着大衣进去了!干吗把大衣拿去呀?哈哈哈!你难道是疯子?”

公爵又走回来,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望着她。她笑,他也笑笑,但是舌头还是动弹不了。当他给她开门的那一刹那,他脸色苍白,现在又倏地满脸通红。

“真是个白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愤怒地叫道,气得向他跺脚,“喂,你上哪儿呀?喂,你去通报谁来了呀?”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我的?”她迅速问他,“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去通报吧……里边在嚷嚷什么?”

“在吵架。”公爵回答,说罢便向客厅走去。

他进去时,正处在相当关键的时刻: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已经差一点完全忘记她所说的“一切认命”的话了。然而,她拼命护着瓦里娅。普季岑也撇下他那张写满铅笔字的纸片,站在瓦里娅身旁。瓦里娅也毫不胆怯,她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是哥哥说的粗话已经越来越无礼,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照例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嘲弄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哥哥。她知道这种做法最能治他,足以使他暴跳如雷。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公爵跨进了房间,向大家宣告: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来了!”

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望着公爵,好像不明白,也不愿意明白他的话似的。加尼亚吓得目瞪口呆。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来访,尤其在眼下这时刻光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感到十分奇怪,也感到非常棘手。仅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头一次光临,就够意外、够奇怪、够棘手的了,因为在此以前,她的态度十分傲慢,跟加尼亚谈话时从来就没有表示过她有意与他的亲人见见面,认识一下,而在最近,甚至压根儿没有提到过他们,好像他们在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似的。就他来说,能把这样棘手的谈话推后,未始不觉得高兴,虽然如此,他对她的这种傲慢仍耿耿于怀。总之,他能从她那里等到的无非是她对他家的嘲笑和挖苦,决不会是专诚拜访。对此他一清二楚:由于他的求亲,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以及他的亲人现在用什么眼光来看她,她心里是有数的。现在,在送过照片之后,在她的生日,在她答应决定他命运的这一天,她的突然来访,本身就几乎说明了这决定是什么。

大家莫名其妙地望着公爵,这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随即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走进房间时,又把公爵往一边稍微推了推。

“总算进来了……你们装门铃是干什么用的?”她快乐地说,这时加尼亚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她把手伸给了加尼亚,“您拉长了脸干什么?请给我引见一下……”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亚,把她给大家一一作了介绍。先是介绍给瓦里娅。这两个女人在相互伸出手来以前,先交换了一下异样的目光。不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还是笑了笑,装出一副笑模样,但是瓦里娅不愿装假,板着脸,两眼紧盯着她,连一点普通礼貌所要求的笑模样都没有。加尼亚傻了,恳求她既没必要,也没时间,于是他向瓦里娅投去一瞥威胁的目光,她也由这咄咄逼人的目光顿时领悟,这一刻对于她哥哥多么重要。这时,她才好像下定了决心,对他作些让步,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微微一笑(在家里,他们大家毕竟还是彼此相爱的)。得以稍稍挽回局面的还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加尼亚把规矩全弄乱了:先介绍妹妹,后介绍母亲,接着又把母亲领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538]。但是当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开口说“非常荣幸”还没说完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急匆匆地向加尼亚扭过身去,不等主人邀请,就坐到墙角里靠窗的一张小沙发上,叫道:

“您的书房呢?还有……房客住哪儿?你们不是出租房屋吗?”

加尼亚霎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想回答什么,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立刻接下去说道:

“这里哪能住房客呀?您连书房都没有。能收点房钱?”她猛地问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

“是麻烦了点儿,”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答道,“自然,多少有点收益。不过,我们也刚……”

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不听下去了,她望着加尼亚,笑着向他喊道:

“您的脸怎么这样?噢,我的上帝,您这会儿的脸多难看呀!”

她笑了片刻,加尼亚这时的脸色确实很难看:他那目瞪口呆的模样,他那又可笑又胆怯的慌乱神情,从他脸上霎时消失了,但是他的脸倏地变得非常苍白,嘴唇一阵阵抽动,歪到一边。他用令人不快的目光目不转睛地、默默地望着这位女客的脸——她还在笑个不停。

这里还有一位旁观者,他一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差点没有呆若木鸡,这时他也没有完全摆脱这副傻样。但是他虽然“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站在客厅门口,他还是看到加尼亚的苍白的脸和脸上的恶劣的变化。这位旁观者就是公爵。他差点害怕起来,忽然无意识地走上前去。

“喝点水吧,”他向加尼亚低语,“也不要这样看人……”

显然,他说这话没有任何打算,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用意,不过是灵机一动,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但是他的话却产生了异常的效果。加尼亚的满腔怨愤似乎猛地爆发,劈头盖脸地发到公爵身上:他一把抓住公爵的肩膀,默默地望着他,一副报仇雪恨、咬牙切齿的模样,又似乎有话说不出来。一时群情哗然: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轻轻地喊了起来,普季岑担心地跨前一步,科利亚和费德先科刚走到门口也吃惊地站住了,只有瓦里娅照旧板着脸,在注意观察。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挨着母亲,两手抱在胸前。

但是加尼亚差不多在自己那种鲁莽行动的最初一分钟就立刻醒悟过来,开始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他完全清醒了。

“您怎么啦,公爵,您难道是大夫?”他叫道,并尽可能摆出一副快乐和忠厚的样子,“竟把我吓了一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是一位非常珍贵的人物,虽然我也是今天上午才认识他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大惑不解地望着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你们想想,我方才在外屋竟把他当佣人了,还叫他进来通报哩!哈哈哈!”

“不要紧,不要紧!”费德先科接口说,他走上前来,高兴地看到大家开始笑了,“不要紧:se non è vero……[539]”

“我还差点没骂您,公爵。请您多多包涵。费德先科,您怎么在这儿,而且在这时候?我还以为起码不会在这里碰见您哩。他是谁?什么公爵?梅什金公爵?”她又问了一遍。加尼亚这时还抓住公爵的肩膀不放,但是已经对他作了介绍。

“我们的房客。”加尼亚又重复了一遍。

大家显然把公爵当成了珍奇物品(可以用他来打破僵局),总算差点没硬塞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甚至清楚地听到背后有人低声说“白痴”,这话似乎是费德先科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明他是何许人时说的。

“请问,我刚才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把您错当成佣人了,您为什么不对我说明情况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接着说道,她毫不拘礼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公爵,迫不及待地等他回答,似乎坚信不疑,他的回答肯定愚蠢无比、令人喷饭和忍俊不禁。

“我猛然看到是您,吃了一惊……”公爵讷讷道。

“您怎么认出是我呢?您从前在哪儿见过我的呢?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当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似的。请问,您方才为什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动?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方?”

“说呀,说呀!”费德先科继续挤眉弄眼地出洋相,“您倒是说呀!噢主啊,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有多少话好说啊!你倒是说呀……公爵,你真是个大笨蛋,让我怎么夸你呢!”

“我要是您的话,也有许多话好说,”公爵对费德先科笑了笑,“不多会儿前,我看到了您的照片,使我十分吃惊,”他继续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后来,我就跟叶潘钦家的人谈到您……一大早,还在火车开进彼得堡之前,在火车上,有一位叫帕尔芬·罗戈任的给我讲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当我给您开门的那会儿,我正好在想您,可是您冷不防出现了。”

“您怎么认出是我呢?”

“看了照片,认出来的,还有……”

“还有?”

“还因为我想象中的您就是这样的……就仿佛我在哪儿见过您似的。”

“在哪儿,哪儿呀?”

“您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我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也许是梦中吧……”

“公爵还真行!”费德先科叫道,“不,我收回我说的:se non è vero,不过……不过,他这一切十分自然,全出于无心!”他遗憾地加了一句。

公爵说上面这几句话时,语调很不平静,说话时断时续,还常常喘不过气来。这一切都表明他非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好奇地看着他,但是已经不笑了。就在这时候,蓦地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新的洪亮的声音,好像把人群劈开,一分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赫然站着这里的一家之主——伊沃尔金将军。他身穿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540],他的胡子也染了。

这可真叫加尼亚受不了啦。

他自尊心很强,虚荣到了神经过敏和犯疑心病的地步。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支点,让生活过得体面些,也显得有身份些。他感到,在他所选定的这条路上,他还是名新手,弄不好兴许就栽了,因为他在家里一向独断专行,所以横下心来,撕破脸皮,蛮不讲理,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他还不敢造次,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让他摸不准吃不透,而且把他无情地玩弄于股掌之上。有人告诉他,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名“没有耐心的穷要饭的”。他一再指天发誓,将来一定要为这一切狠狠地报复她,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孩子气地私下里幻想将来能够应付裕如,化解所有的矛盾,——可是现在,他还必须喝下这杯苦酒,特别是此时此刻,必须硬着头皮喝下去!还有件事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这也是对于虚荣心很强的人的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亲人而感到脸红这种痛苦,居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说到底,我所取得的报酬,能弥补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吗?”这一想法在这一瞬间闪过了加尼亚的脑海。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他最近这两个月来仅在夜里做噩梦时才梦见、使他毛骨悚然而又羞愧无地的事。他父亲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家中相遇的这出折子戏终于演出了。他有时候为了自寻烦恼,也曾设想过将来举行婚礼时将军的模样,但是他从来不敢把这一令人痛苦的画面想到底,想了会儿就赶紧丢开。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灾难。但是,虚荣心很强的人从来都这样。这两个月来,他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向自己保证,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约束一下父亲,让他销声匿迹,如果可能,甚至让他暂时离开彼得堡,而不管他母亲是否同意这样做。十分钟前,也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刚进来的时候,他都吓糊涂了,因此完全忘记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可能出场这件事,因此没有做任何安排。可现在,将军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上了燕尾服,而且恰好出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寻找机会来尽情嘲笑他和他的家属”(他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说真格的,她这次来访不是为了这个,还能来干什么呢?她到这儿来是为了同他母亲和妹妹亲近亲近,还是到他家来存心侮辱她们呢?但是,从双方的态势来看,已经毫无疑问:他的母亲和妹妹受尽人家糟蹋地坐在一边,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却似乎忘了她们母女俩跟她在同一间屋里……她既然旁若无人地抱着这样的态度,自然另有目的!

费德先科搀扶着将军,把他领到前面。

“在下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将军微笑着,弯了弯腰,神气活现地说道,“一个落魄的老兵,一家之主。寒舍不胜荣幸,能够接纳如此美艳绝伦……”

他没有说完,费德先科急忙把椅子塞在他身后,因为将军刚吃过饭,两腿有点发软,所以他扑通一声跌到,或者不如说,跌坐在椅子上,但是这并没有使他脸红。他端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对面,摆出一副愉快的面容,然后慢悠悠地、装腔作势地拿起她的手指贴到自己嘴唇上。总之,要使将军难为情,那是相当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些邋遢以外,看上去还相当体面,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过去也曾跻身于上流社会,他被彻底排除出上流社会总共也才两三年工夫。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才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某些弱点。但是他至今还保留有一种圆熟而又雍容愉快的风度。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于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似乎感到异常高兴,关于此公,她当然已有耳闻。

“听说小儿……”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道。

“是的,令郎!您这当爸爸的倒好!为什么从来不看见你到舍下来?您自己躲起来了呢,还是令郎把您藏起来了?您尽可以去找我嘛,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名誉的。”

“十九世纪的儿女及其双亲……”将军又开口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请您让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出去一下,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声说。

“放他走?哪能呢,我久闻将军大名,早思一见!他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不会离开我吧,将军,您不会走吧?”

“我向您保证,他一定会亲临府上拜访,但是现在他需要休息。”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说您需要休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好像一个被抢走玩具、爱使性子的小傻瓜似的,做了一个表示不满和讨嫌的鬼脸,叫道。将军正好在努力使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可笑。

“宝贝儿!宝贝儿!”他庄重地转向妻子,把一只手按住胸口,责怪地说。

“她,您不想离开这里吗?”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要坐到底。”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可能不听到她们母女间的一问一答。但是她心头的快乐有增无减,似乎变得更开心了。她立刻又向将军问了一连串问题,五分钟后,将军已变得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在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发宏论。

科利亚拉拉公爵的后襟。

“您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吧!不行吗?劳您驾了!”这个可怜的男孩的两眼甚至燃烧着愤怒的眼泪。“噢,该死的甘卡[541]!”他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

“我的确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是至交,”将军对纳斯塔西娜·菲利波芙娜提出的一连串问题信口开河地答道,“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542](今天,在阔别二十年之后我又拥抱了他的公子),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三骑士: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543]。但是,可叹,一个已长眠地下,被诽谤和子弹击中,另一个端坐在诸位前面,还在同诽谤和子弹斗争……”

“同子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

“子弹就在这里,在我胸膛里,不过我中弹是在卡尔斯[544]。天气不好就感到疼。而在所有其他方面,我仍旧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随便出去走走,散散步,在我常去的咖啡店里,像公余之暇的资产者一样,玩玩跳棋,看看Ind pendance[545]。至于我们那位波尔多斯,也就是叶潘钦,自从前年在火车上发生那桩哈巴狗事件以后,我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哈巴狗?这是怎么回事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非常好奇地问,“哈巴狗事件?慢,而且在火车上!……”她好像在回想似的。

“噢,这件事很无聊,不值得再提:全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家庭教师施密特太太惹出来的,不过……不值得再提它了。”

“您一定要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快乐地喊道。

“我也没听说过!”费德先科说,“C'est du nouveau.[546]”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又发出恳求的声音。

“爸,有人找您!”科利亚喊道。

“一件无聊的事,两句话就说完了。”将军踌躇满志地开口道。

“两年前,是的!差一点快两年了,在某条新铁路刚通车之后,我(已经穿上便服)正为一些对于我非常重要亦即解甲归田之后的事奔走,因此我买了一张头等车票:我走进车厢后就坐下抽烟。就是说继续抽烟,因为我早就点上了烟。火车包厢里就我一个人。当时火车上既不禁止抽烟,也不允许抽烟,照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看你是什么人了。车窗开着。蓦地,在快要开车的时候,上来了两位太太,带着一只哈巴狗,就坐在我对面。她们来晚了。其中一位太太,穿得十分华丽,穿一身浅蓝色服装;另一位比较朴素,穿一身有点褪色的黑色绸裙。两人长得都不难看,但神态倨傲,说英国话。我也无所谓,我抽我的烟。也就是说,我也想了想,但是仍旧继续抽烟,因为车窗开着,便把脸朝着窗外。那只哈巴狗躺在那位穿浅蓝色衣服的太太的膝盖上,不点大,连头带尾也只有我的拳头大。一身黑,就爪子是白的,倒真是一只稀罕动物。项圈是银的,刻着铭文。我仍旧视而不见。但是我注意到两位太太好像在生气,自然因为我抽雪茄烟的缘故。其中一位还举起玳瑁边的单眼镜,瞪了我一眼。我还是视若无睹:因为她们什么话也没说嘛!如果说了话,预先关照我,请求我,那又当别论,因为她们有嘴,而且是人,要不然,一声不吭……突如其来——老实告诉你们吧,连一点警告都没有,真是连最起码的警告都没有,好像完全发了疯似的,那个穿浅蓝衣服的女人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手里的雪茄烟抢走,扔出了窗外。火车在飞奔,我都傻眼了。这女人可真野蛮。真是个野蛮女人,完全处于一种野蛮状态。然而,这女人身材高大,又胖又高,金黄色的头发,红彤彤的脸(甚至红过了头),她怒眼圆睁,瞪着我。我也一言不发,异常客气地、彬彬有礼地,甚至可以说,非常文雅地,伸出两个手指,靠近哈巴狗,温文尔雅地抓住它的后脖颈,把它猛地一扔,跟着那根雪茄烟,飞出了窗外!只听见它一声尖叫!火车在继续飞奔……”

“您这人也太恶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小女孩一样拍着手,叫道。

“太棒了,太棒了!”费德先科叫道。普季岑对将军的出现本来非常厌恶,这时也微微一笑。连科利亚也笑了,还叫了声:“棒极了!”

“我这样做是对的,对的,非常对!”洋洋得意的将军继续热烈地说道,“因为,车厢里禁止吸烟,狗更在禁止之列。”

“棒极了,爸!”科利亚兴高采烈地叫道,“太棒了!换了我,一定,一定也这样做!”

“但是那位太太又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她吗?唉,一切不愉快的根子也就在这儿,”将军皱起眉头,继续说道,“她一句话不说,没有一点警告,给了我一巴掌!一个野蛮的女人,完全处于一种野蛮状态!”

“那您呢?”

将军垂下眼睛,扬起眉毛,抬起肩膀,闭紧嘴唇,摊开两手,默然有顷,蓦地说道:

“我也火了!”

“打得疼吗?很疼吗?”

“真的,打得倒不疼!虽然打了人,但是并不疼。我不过挥手扇了她一下,仅仅扇了她一下。但是,真是活见鬼:那个穿浅蓝色衣服的女人,原来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一位英国家庭教师,甚至可以说是她们家的一位朋友,至于那位穿黑绸裙的女的,原来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长女,别洛孔斯卡娅小姐,一位约莫三十五岁的老处女。大家都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跟别洛孔斯卡娅家是什么关系。这家的所有小姐听到这事后都晕了过去,眼泪汪汪,为她们的爱犬——那只哈巴狗举哀,六位千金痛哭失声,那英国女人也号啕大哭——真是世界末日到了!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只好登门道歉,请求原谅,还写了封信,但是她们既不肯接见我,也不肯收下这封信,从此叶潘钦就与我不和,闭门逐客,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是,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猛地问道,“五天,还不知道六天以前,我在Ind pendance(我经常阅读Ind pendance)读到过一则完全相同的故事!简直一模一样!这事发生在莱茵河畔的一条铁路上,在火车里,发生在一个法国男子和一个英国女人之间:也同样被抢走雪茄,哈巴狗也同样被扔到窗外,最后,故事的结局也同您说的一模一样。甚至衣服也是浅蓝色的!”

将军被她问得脸红耳赤。科利亚也满脸通红,用两手使劲抱住脑袋。普季岑也忙扭过身去。只有费德先科仍在哈哈大笑。至于加尼亚,那就不用说了:他一直站在那里,忍受着无言的、难堪的痛苦。

“请相信我,”将军讷讷道,“我也发生过完全相同的事……”

“我爸的确跟别洛孔斯卡娅家的家庭教师施密特太太发生过一桩不愉快的事,”科利亚叫道,“我记得的。”

“怎么!一模一样?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欧洲的东西两端,连细节也完全一样,甚至还包括那件浅蓝色衣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讲情面地讲道,“我可以把Ind pendance送来给你们看!”

“但是,请注意,”将军还在坚持,“我这件事是在两年前发生的。”

“啊,除非就这点差别!”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爸,我请您出来一下,说两句话。”加尼亚无意中抓住父亲的肩膀,用发抖的、痛苦万分的声音说道。他的目光中沸腾着无限憎恨。

就在这当儿,前室里响起了非常响的门铃声。这样使劲拉门铃,非把铃绳拉断不可。这预示着将有一场非同一般的拜访。科利亚跑去开门。

前室顿时热闹异常,人声鼎沸,从客厅听去,似乎从院子里进来了好几个人,而且还有人在继续进来。有好几个声音在同时说话,同时喊叫,还有人在楼梯上说话和叫嚷,听得出,由前室通往楼梯的那扇门还没关上。这次拜访令人异常纳闷。大家面面相觑,加尼亚急忙走进起坐间,但是连起坐间也已经有好几个人走了进去。

“啊,他在这儿,犹大[547]!”一个公爵听去很熟悉的声音叫道,“你好,甘卡,你这混蛋!”

“就是他,就是这混蛋!”另一个声音在帮腔。

公爵已经无须怀疑:一个声音是罗戈任,另一个是列别杰夫。

加尼亚站在客厅门口,目瞪口呆,默默地望着,让大约十个或十二个人一个跟一个地,紧随帕尔芬·罗戈任之后,走进起坐间,并不阻拦。这帮人鱼龙混杂,不仅良莠不齐,而且不成体统。有些人走进来,就跟在大街上一样,穿着大衣和皮袄[548]。不过,完全喝醉了的倒还没有,然而好像都喝得醉醺醺的。似乎大家都需要互相壮胆才敢进来,任何人都没有单独进来的勇气,但是大家似乎都在你推我我推你地彼此打气。甚至连带头的罗戈任,进来时也小心翼翼,但是他似乎别有用意,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愠怒,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其他人似乎都是来帮腔的,或者不如说是来当拉拉队的。除了列别杰夫外,同来的还有那个烫头发的扎廖热夫,他把皮大衣脱在外屋,十分随便和像个花花公子似的走了进来,与他类似的还有两三位先生,显然都是年轻商人。此外,还有一人穿着军便两用式的大衣;还有一人是个小矮个儿,但胖得出奇,总是笑嘻嘻的;还有一人是大高个儿,身高约为两俄尺十二俄寸[549],这位先生也非常胖,但是老板着脸,一言不发,显出一副随时准备拔拳相向的模样。还有一位学医的大学生,还有一个寸步不离,紧跟在大家之后的波兰佬。有两位太太正从楼梯上往里面张望,但是不敢进来。科利亚在她俩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挂上了门钩。

“你好,甘卡,你这混蛋!怎么,没想到我帕尔芬·罗戈任会来吗?”罗戈任走到客厅门口,停下来,面对加尼亚,又重说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但是,就在这一刻,他猛地看清在客厅里,就在他的正对面,坐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显然,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因为一看到她,他就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化:顿时脸色发白,连嘴唇都发青了。“这么说,是真的!”他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显出一副丧魂落魄、张皇失措的模样,“完了!……哼……你现在回答我!”他深恶痛绝地望着加尼亚,蓦地咬牙切齿地说,“哼……哎呀!……”

他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无意识地迈进客厅,但是刚跨过门槛,猛地看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里娅,虽然此刻他十分激动,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列别杰夫,他已经跟罗戈任形影不离,而且喝得酩酊大醉,接着是那位大学生、紧握双拳的先生和扎廖热夫,扎廖热夫一进来就向左右两边鞠躬行礼,最后挤进来的是那位矮个儿大胖子。因有两位女士在场,他们略有顾忌,不敢太放肆,当然,只是在开始之前,在找借口,大喝一声,开始行动之前……到那时候,任何女士就都不放在他们眼里啦。

“怎么,你也在这儿,公爵?”罗戈任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这儿遇见公爵,他多少有点惊异,“还戴着那副鞋罩,唉!”他叹了口气,接着就把公爵忘了,把目光转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上,他向她身边慢慢移动,好像被磁铁吸过去似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用不安和好奇的目光望着这帮客人。

加尼亚终于清醒过来。

“但是对不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说道,严厉地扫视了一下来客,但他主要是对罗戈任说话,“诸位,你们似乎并不是走进了马厩,这里有我的母亲和妹妹……”

“看见你的母亲和妹妹了。”罗戈任漫不经心地说道。

“看得出来,是母亲和妹妹。”列别杰夫为了摆威风,帮腔道。

那位紧握双拳的先生,大概以为到时候了,开始狺狺然嘟囔着什么。

“但是,话又说回来!”加尼亚突然不适当地提高了嗓门,爆炸似的说道,“第一,请大家离开这里到起坐间去;其次,请问诸位是什么人?”

“瞧,不认识我,”罗戈任站在原地不动,恶狠狠地龇着牙齿,“连罗戈任都不认识了?”

“就假定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吧,但是……”

“瞧,什么地方见过!总共才三个月,我刚把父亲的二百卢布输给你。老头子还没来得及打听明白,就给气死了。是你把我拉下水的,克尼夫做了手脚。都不认识我了?普季岑是见证!现在,只要我从兜里掏出三个卢布,给你照个面,你就会四脚着地,跟着这三个卢布爬到瓦西利岛[550]去——你就是这样!你的灵魂就这么下贱!我现在来,就为了用钱把你这人给买下来,你别瞧我现在穿着这样的破靴子,老子有的是钱,哥们,钱多得可以把你整个人买下来,连你家的所有大活人统统买下来……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把你们一股脑儿全买下来!所有的东西全买下来!”罗戈任慷慨激昂地说道,似乎醉意越来越浓了。“唉!”他叫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要撵我,只要您说一句话:您是否要同他结婚?”

罗戈任提出这个问题,就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向神提出问题似的,但是又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有一股无所顾忌、豁出去了的蛮勇。他在极度苦恼中等待着回答。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用一种嘲笑而又傲慢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又扭过头来看了看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接着又看了看加尼亚,猛地改变了腔调。

“根本没那么回事,您怎么啦?您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她低声而又严肃地答道,似乎有点惊讶。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罗戈任叫道,高兴得差点没发疯,“当真没那回事?!可是他们告诉我……哎呀!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们说,您已经同甘卡订婚了!同他!难道这可能吗?(我对他们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花一百卢布,我就能把他整个人买下来,给他一千,嗯,就三千吧,他就会放弃结婚,在婚礼前逃跑,把新娘子留给我。不是这样吗,甘卡,你这混账东西!你是宁可拿三千卢布的!这是钱,钱就在这儿!我到这儿来就是叫您立个笔据。我说买就一定买!”

“滚出去,你喝醉了!”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加尼亚叫道。

他吆喝之后,蓦地听到有几个声音忽然爆炸,罗戈任的全班人马早就等待着他首先挑战。列别杰夫非常巴结地向罗戈任耳语。

“对,小公务员!”罗戈任回答,“对,醉鬼!嗨,豁出去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叫道,像疯子似的瞧着她,先是胆怯,然后又倏地精神抖擞,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这是一万八!”他说罢,刷的一声把用带子十字交叉捆好的一个白纸包放到她面前的小桌上,“全在这儿!而且……还有!”

他没敢把他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不不不!”列别杰夫又摆出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向他低语,看那模样,猜得出来,他看到数目太大了,心里害怕,因此他建议能不能少给点,姑且用少得多的数目先试试。

“不,哥们,干这事你就外行了,不知道这样做就过头了……看来,我也是大笨蛋,竟跟你一起鬼混!”这时,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怒形于色的目光的逼视下,罗戈任猛地醒悟过来,打了个哆嗦,“唉!我胡说八道了,都是听了你的话。”他非常后悔地加了一句。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注视了一下罗戈任的沮丧的脸,忽然笑了。

“一万八,给我?一下子就露馅了,乡巴佬!”她倏地以一种无礼、放肆而又不拘行迹的口吻加了一句,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好像要走似的。加尼亚在一旁看着这出戏,心停止了跳动。

“那就四万,四万,不是一万八!”罗戈任叫道,“万卡·普季岑和比斯库普答应七点前拿四万来。四万!一次付清。”

这出戏已经演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笑着,并没有走开,仿佛存心要把这出戏拉长似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里娅也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惊慌地、默默地等着这出戏怎么收场。瓦里娅的眼睛在发光,但是这一切对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产生的作用却是痛苦的:她浑身发抖,好像马上要晕倒似的。

“既然这样,就十万!今天就拿十万来。普季岑,拉兄弟一把,让你发笔不义之财[551]!”

“你疯啦!”普季岑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你喝醉了,人家会去叫巡警的,你在哪儿,知道吗?”

“喝醉了酒,信口开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故意逗他似的说道。

“我才不信口开河呢,说有就有!天黑前就有。普季岑,拉兄弟一把,你这吃利息的主儿,要多大利息由你,天黑前给我弄十万卢布来。我要证明,决不吝惜!”罗戈任蓦地精神焕发、兴高采烈地说。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怒气冲冲地走到罗戈任面前,猛然威严地一声断喝。老头子在此以前一直一言不发,现在突然发作,不免令人喷饭,传来了哄笑声。

“这主儿又是打哪来的?”罗戈任笑道,“走,老头,让你喝个尽醉方休!”

“卑鄙,下流!”科利亚叫道,由于感到羞耻和恼怒,大哭起来。

“难道你们中间就找不到一个人来把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拖出去吗?”瓦里娅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叫道。

“管我叫不要脸的女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鄙夷不屑而又快乐地驳斥道,“我倒跟傻瓜似的,一本正经请他们到我家去参加晚会!瞧,令妹是怎么作践我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

在妹妹的乖戾行为发作的时候,加尼亚像遭雷击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他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回当真要走了,就发疯似的冲到瓦里娅跟前,狂怒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你干的好事!”他看着她叫道,恨不得就在这里把她一口吃了似的。他简直慌了神,没了主张。

“我干什么了?你拽我到哪里去,莫非你让我向她赔罪,就因为她来侮辱了你母亲,让你全家受到奇耻大辱吗?你这下流东西!”瓦里娅又喊道,洋洋得意地、挑战似的望着哥哥。

他俩四目对视,面对面地站了片刻。加尼亚仍旧用手抓住她的胳臂。瓦里娅用力挣扎了一下、两下,但是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忘乎所以地往哥哥脸上啐了口唾沫。

“这姑娘真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喊道,“太棒了,普季岑,恭喜您了[552]!”

加尼亚两眼发黑,他完全忘乎所以地用足全身力气挥手向妹妹打去。这一记耳光本来正好打到她脸上,但是,突然出现了另一只手,在半道上抓住了加尼亚的胳臂。

在他与妹妹之间站着公爵。

“算了算了!”他坚决地说,但是他也浑身发抖,就像受到十分强烈的震动似的。

“你怎么老挡我的道!”加尼亚咆哮道,他放开瓦里娅的胳臂,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极度疯狂地顺手一挥,打了公爵一记耳光。

“啊呀!”科利亚举起两手一拍,叫道,“啊呀,我的上帝!”

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大呼小叫声,公爵面色苍白。他用感到奇怪而又谴责的目光直视着加尼亚的眼睛,他的嘴唇发抖,竭力想说什么话。一种异样的、完全不适宜的微笑掠过他那扭歪了的嘴唇。

“好,打我吧……可是打她……反正我不让!……”他终于轻轻地说。但是他忽然忍不住了,撇下加尼亚,用两手捂住脸,走到一边墙角,面对墙壁,用时断时续的声音说道:“噢,您将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的!”

加尼亚果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亚急忙跑去拥抱公爵,亲吻公爵。罗戈任、瓦里娅、普季岑、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所有的人,甚至老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也都跟在他后面挤过去。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向大家嘟囔道,依旧带着那种不适宜的微笑。

“他会后悔的!”罗戈任叫道,“甘卡,你侮辱了这样一只……绵羊(他找不出其他词),你会感到害羞的!公爵,我的宝贝,离开他们!别理他们,咱们走!你会知道罗戈任多么够朋友!”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于加尼亚的行为和公爵的回答也感到很吃惊。她那照例苍白的、若有所思的脸,同她刚才那种似乎做作出来的大笑,一直很不协调,现在虽然被一种新的感情所激动,然而她似乎依旧不愿让这种感情表露出来,竭力让讥讽的微笑仍旧留在她脸上。

“真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脸!”她蓦地又想起方才自己提的那个问题,忽然严肃地说。

“您也不觉得害臊!难道您就是您现在表现出来的这副模样吗?这可能吗!”公爵突然以一种深沉而又热烈的责备口吻叫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听到这话后觉得很惊讶,她微微一笑,但又好像在自己的微笑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她有点慌乱,抬头望了加尼亚一眼,便走出了客厅。但是,还没走到前室,又猛地扭过身来,快步走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举到自己的唇边。

“我确实不是这样的,他猜对了。”她蓦地涨红了脸,迅速地、热烈地低声说道,说罢便扭身走了出去,这回她走得那么快,谁也没来得及弄明白她回来究竟要干什么。大家只看到,她向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似乎,还吻了吻她的手。但是瓦里娅看见了,也听见了一切,她惊讶地目送着她走出了客厅。

加尼亚清醒过来,急忙跑去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但是她已经走出房门。他跑到楼梯上才追上了她。

“不用送!”她向他喊道,“再见,晚上见!一定要来,听见了?”

他惶恐不安地、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一个沉重的哑谜压在他的心头,而且比原先还沉重。公爵的影子又浮现在他脑海……他失魂落魄到这样的程度,差一点没看清罗戈任那帮人怎么从他身边走过去,在门口还撞了他一下,匆匆跟着罗戈任走出了房间的。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地大声谈论着什么。罗戈任跟普季岑走在一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普季岑反复说着一件重要的、看来刻不容缓的事。

“输啦,甘卡!”罗戈任从他身旁走过时向他喝道。

加尼亚惊恐地望了望他们离去的背影。

十一

公爵离开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科利亚立刻跑去看他,安慰他。这个可怜的孩子,看来,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了。

“您走了倒好,”他说,“那边现在肯定比方才更乱了,我们家每天都是这样的,都是为了这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你们家各种各样的事真是层出不穷啊,科利亚。”公爵说。

“是的,层出不穷。我们家的事就不必说它了,都是自己造的孽。可是我有一个好朋友,这人更不幸。我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愿意吗?”

“很愿意。您的同学吗?”

“对,差不多是同学。我以后再给您说明这一切……我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漂亮,您以为怎么样?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很想见到她。她漂亮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如果加尼亚真心爱她,我倒可以统统原谅他。他为什么要人家的钱呢,真糟糕!”

“是的,我不很喜欢您的哥哥。”

“哼,还用说!发生了这种事以后,您哪能……您知道,我最讨厌各种各样的诸如此类的看法了。比如说,有这么个疯子,或者混蛋、恶棍,跟发了疯似的给某人一记耳光,这人就算一辈子没脸见人了,非用血才能洗清这污点[553],或者人家向他跪下来求饶。我看呀,这非但荒唐,而且霸道。莱蒙托夫的剧本《假面舞会》,就是用这做题材的,我看呀,这样写,未免糊涂。我想说,有点不自然。话又说回来,这剧本他差不多是在童年时代写的[554]。”

“我很喜欢您姐姐。”

“她居然敢啐甘卡的脸。这瓦丽卡[555]也真够勇敢的!您就没有这样啐他,我相信,并不是因为您缺少勇气。瞧,这人也不经念叨,一提到她,她就来了。我早知道她会来的。她为人高尚,虽然有缺点。”

“你不用待在这里了,”瓦里娅一进来就冲他说道,“到爸那里去。他没让您讨厌,公爵?”

“完全没有,我很喜欢他。”

“姐姐,你又来了!她就这点讨人嫌。对了,我早料到爸爸一定会跟罗戈任去的,现在大概在后悔。得去看看他当真怎样了。”科利亚出去时,又加了一句。

“谢谢上帝,我把妈搀出去,让她躺下了,老毛病总算没犯。加尼亚很不好意思,心事很重。他也该好好想想了。多大的教训!……我是来向您再一次道谢,并且想问问您,公爵:您以前是不是认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不,不认识。”

“那您凭什么当着她的面说,她‘不是这样的’呢?而且,好像还猜对了。也许,她确实不是这样的。不过我对她捉摸不透!当然,她是存心来气人的,这很清楚。我以前就听说过她的许多怪事。如果她真来请我们去参加晚会,一开头她怎么能那样对待母亲呢?普季岑很了解她,连他也说,方才也摸不透她究竟要干什么。还有对罗戈任?如果一个人尊重自己,在自己未来的……婆家,总不能那样说话吧。我妈对您也感到很不安。”

“不要紧的。”公爵说,挥了下手。

“她怎么会听您的话呢……”

“听我什么?”

“您对她说她应当感到害臊,她就突然整个儿变了。您具有影响她的力量,公爵。”瓦里娅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

门开了,完全出乎意外地进来了加尼亚。

他看到瓦里娅后,竟没有犹豫。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蓦地毅然决然地走到公爵面前。

“公爵,我的行为很卑鄙,请原谅我,好兄弟。”他蓦地带着强烈的感情说道,脸上也表现出极大的痛苦。公爵诧异地望着他,没有立即回答。“唉,请您原谅我,原谅我吧!”加尼亚急切地恳求道,“嗯,要是愿意,我这就来亲吻您的手[556]!”

公爵感到非常吃惊,他默默地伸出了两手,拥抱加尼亚。两人真诚地互相亲吻。

“我怎么,怎么也没想到您会是这样的,”公爵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终于说道,“我还以为您……不会呢。”

“不会来道歉吗?……我方才怎么会认为您是白痴呢!您能看到别人永远看不到的东西。跟您是可以谈谈的,不过……还是不谈为好!”

“这里还有个人,您必须向她道歉。”公爵指着瓦里娅说。

“不,她们永远是我的敌人。请您相信,公爵,试过多次了,她们决不会真正原谅!”加尼亚脱口说道,说罢,便把头扭过去,不看瓦里娅。

“不,我原谅你!”瓦里娅蓦地说道。

“今天晚上你也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去吗?”

“你让去,我就一定去,不过你最好先想想:我现在去合适吗?”

“要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是存心让我们猜谜!耍小心眼儿!”说罢,加尼亚苦笑了一下。

“我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而且爱耍小心眼儿,可是她耍的什么心眼呀?再说,你瞧,加尼亚,她把你当什么人了?尽管她吻了妈妈的手。尽管这是小心眼儿,但是她毕竟在嘲笑你,这就不止值七万五了,真的,哥哥!你的本质是好的,能迷途知返,所以我才跟你说这话。唉,你自己也不要去啦!唉,要当心!这事不会有好结果的!”瓦里娅非常激动,说完这话就匆匆走出了屋子。

“她俩老是这样!”加尼亚笑道,“难道她们以为我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吗?我比她们清楚得多。”

说罢,加尼亚坐到沙发上,显然想把这次拜访继续下去。

“既然您也知道,”公爵怯怯地问道,“您既然知道受这种洋罪的确不止值七万五,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我说的不是这事,”加尼亚讷讷道,“好,我就顺便请教,我非常想听听足下高见,您认为,拿七万五,值不值得受这样的‘洋罪’呢?”

“我认为不值得。”

“您不说我也知道。这样结婚可耻吗?”

“很可耻。”

“那么,我告诉您,我决定娶她,而且非娶她不可。方才我还犹豫不决,现在已经不犹豫了!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并不是您想的。使我惊奇的是您那十足的自信……”

“自信什么?什么自信?”

“您自信,第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肯定会嫁给您,而且十拿九稳;第二,即使她嫁给您,您又以为,那七万五肯定会直接落进您的腰包。当然,话又说回来,这里有许多情况我不知道。”

加尼亚使劲扭动了一下身子,向公爵靠了靠。

“您当然不知道全部情况,”他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背上这么沉重的包袱?”

“我觉得,这情形是常有的:有人跟金钱结婚,可是钱仍旧抓在妻子手里。”

“不,我们决不会这样……这里……这里有这么一些情况……”加尼亚在惊惧的沉思中讷讷道,“至于她会怎么答复,这已经毫无疑问了,”他又迅速加了一句,“您凭什么说她会拒绝我呢?”

“我除了看到的情况以外,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不也说了……”

“唉!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倒是取笑罗戈任来着,请相信,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看得出来的。我方才也有点害怕,可是现在看清楚了。也许,您说这话是根据她对我的母亲、父亲和对瓦尔瓦拉的态度吧?”

“还有对您的态度。”

“也许吧。但这无非是老掉牙的娘儿们的报复行为。这是一个非常爱生气、非常多疑而又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活像一个仕途失意没有过上官瘾的官。她想表现自己,想表现出她对他们……当然也是对我的全部轻蔑。这是真的,我不否认……可是她还是会嫁给我的。您简直想不到,一个人的自尊心会干出怎样千奇百怪的事情来,比方说,她认为我下流,就因为她是别人的姘妇,而我竟公然因为她有钱而娶她,可是她不知道,换了旁人,欺骗她的手段还会更卑鄙、更下流:他会死乞白赖地缠住她,向她天花乱坠地说许多自由主义的进步话,还会搬出各种各样的妇女问题来淆乱视听,于是她就像根线似的,穿进他的针眼,上了他的圈套。他还会向这个自尊心很强的傻女人保证(她会很容易地相信),他娶她无非是因为她‘心地高尚,生活不幸’,但是说到底,他所以娶她,还是因为看中了她有钱。我所以不受欢迎,就因为我不愿意耍花腔。其实就该这样。而她自己在干什么呢?还不是一模一样?既然这样,干吗还要看不起人,想出这些花招来呢?无非因为我不买她的账,我也很骄傲。好,等着瞧吧!”

“在这以前,您难道爱过她吗?”

“起初爱过。好,别提它了……有一种女人,只适合做情妇,此外,别无他用。我倒不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情妇。如果她愿意规规矩矩地生活,我就同她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她想造反,我就立刻甩了她,把钱带走。我不愿意惹人耻笑,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惹人耻笑。”

“我总觉得,”公爵小心地指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聪明。她既然预见到要受这样的罪,何苦往火坑里跳呢?她不是也可以嫁给别人吗?我感到奇怪的也就是这个。”

“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您还不知道个中奥妙,公爵……个中自有奥妙……此外,她坚信,我在疯狂地爱她,我向您发誓,您知道吗,我疑心她也在爱我,但爱法不同,正如俗话所说‘打是疼,骂是爱’嘛。她一辈子都会认为我是卑鄙小人(大概她需要的就是这个),但是她毕竟会用她自己的爱法来爱我;她受的是这样的教育,性格也是这样。实话告诉您吧,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俄国女人[557]。哼,我替她准备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礼物。方才跟瓦里娅的那出戏,是无意中发生的,但是对我很有好处:她现在看到了,并且坚信,我对她难舍难分、忠心耿耿,为了她我会断绝一切关系。由此看来,咱也不是傻瓜,请相信。顺便问一句,您不会认为我是个爱唠叨的人吧?亲爱的公爵,实话对您说吧,也许,我的行为确实很恶劣,不过那也是因为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尚的人,因此我才向您扑过去[558],但是请您不要把‘扑’字理解为一语双关的俏皮话。您为了方才发生的那事不会生我的气吧?啊?在整整两年内,我大概还是第一次跟人说心里话。这里的正人君子实在太少了,就没有比普季岑更清白的人[559]。怎么,您好像在笑,是不是?卑鄙小人偏爱正人君子,——您大概不知道个中道理。可我……话又说回来,您凭良心说,我哪点卑鄙?为什么他们大家都学她的样骂我卑鄙,骂我混账呢?您知道吗,我学他们和她的样,也开始骂自己是卑鄙小人了!该是卑鄙就是卑鄙嘛!”

“现在,我再不会把您看作卑鄙小人了。”公爵说,“方才,我已经把您当作十足的坏蛋,可是现在您却使我刮目相看,我太高兴了,——这就是教训:不调查就不要妄下断语。现在我看到,非但不能把您看作坏蛋,而且也不能把您看作一个太坏的人。我看,您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十分普通的人,除了太软弱和毫无特点以外。”

加尼亚有苦说不出地苦笑了一下,但没有作声。公爵看到他的意见不受欢迎,觉得不好意思,也闭上了嘴。

“我父亲向您借过钱吗?”加尼亚突然问。

“没有。”

“会借的,别借给他。我记得,他从前也是个体面人,经常出入于上等人家。这些老的体面人物很快一个个完蛋了。外界一有变化,过去的一切便烟消云散,像火药似的烧得一干二净。他过去并不爱胡说八道,我可以向您保证。过去他只是容易冲动,——瞧,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当然,这都是喝酒之过。您知道吗,他还养了个姘头!他现在已不只是个爱胡说八道的老天真了。我真不明白我妈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地容忍他胡闹。他跟您讲过围困卡尔斯的故事吗?或者讲什么他有一匹拉边套的灰马居然说起了人话?瞧,甚至信口开河到这种程度。”

加尼亚说罢忽然笑得前仰后合。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他问公爵。

“我感到奇怪,您竟能这样真诚地大笑。真的,您竟能发出孩子般的笑声。方才,您进来跟我言归于好的时候说‘要是愿意,我可以亲吻您的手’——这完全跟孩子们讲和一样。由此看来,您童心犹在,因为您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和做出这样的动作来。可是您又会忽然大发宏论,大谈这类卑鄙龌龊的事和这七万五千卢布。真的,这一切似乎既荒谬又令人难以置信。”

“您想从这里得出什么结论呢?”

“我的结论是您的行为是否过于轻率,是否应该三思而后行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说的话也许有道理。”

“啊,又讲大道理了!说什么我还是小孩,这,不说我也知道,”加尼亚热烈地打断他的话道,“单凭我跟您说这话,就可窥见一斑。公爵,我甘愿做这种卑鄙龌龊的事,并不是想捞到什么好处,”他脱口说道,仿佛一个年轻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如果想捞到什么好处,我肯定打错了算盘,因为我的脑子还不够灵活,性格也不够坚强。我这样做是想干一番大事业,因为我有一个宏大的目标。您肯定以为,我拿到这七万五以后,一定会马上去买辆轿式马车。不,先生,我要把前年的旧上衣继续穿下去,把我在俱乐部里的朋友统统甩掉。我们这里的人虽然都放高利贷,但是很少有人肯吃苦耐劳,但是我要吃苦耐劳。这里的关键是必须坚持到底——这最要紧!普季岑十七岁的时候,还睡在大街上,卖削笔刀,等于白手起家。现在他已经有六万卢布,不过他发财是在绞尽脑汁、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现在我可以跳过这一阶段,直接用一大笔金钱开始创业。再过十五年,人家就会说:‘好一个伊沃尔金,犹太人的王[560]。’您刚才对我说,我这人毫无特点。请记住,亲爱的公爵,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再没有比向人家说:他没有特点、性格软弱、没有别的才干,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更可气的了。您甚至不肯赏给我一个能干的混蛋这样的雅号,您知道,单凭这句话,方才我恨不得把您一口吃了。您侮辱我比叶潘钦还厉害,他认为我会把自己的老婆卖给他(不用利诱,不用多费唇舌,单凭直觉,请注意这点)!先生,这事早就把我气得够呛,因此我需要钱。等我发了财,您瞧着吧,我就会变成一个神通广大、叱咤风云的人。金钱之所以最可鄙、最可憎,就因为金钱能使人增长才干。而且直到世界末日,都会有这样的神通。您会说,这一切全是孩子气,或者说,颇有诗意,——那又怎样呢,反正事业有成,我也就乐在其中了。我一定要坚持到底,吃苦耐劳到底。Rira bienqui rira le dernier![561]叶潘钦为什么这样欺侮我呢?难道因为他恨我?非也!无非因为我这人太渺小罢了。好,可是到那时候……不过,够了,就说到这儿吧。科利亚已经两次探头进来:他是来叫您去吃饭的。我要出门。我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您。您住在我家,我们决不会亏待您,现在,大家都会把您当作自己人看的。不过请您注意,不要泄露我的秘密。我觉得,咱俩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您以为怎样,如果方才我吻了您的手(我是自告奋勇、真心诚意的),我以后会成为您的敌人吗?”

“您一定会的,但不会永远这样,后来您坚持不下去了,会原谅我的。”公爵想了想,笑道。

“嘿!对您这人还真得留点神。鬼知道,您这话里就掺了毒药。谁知道呢,也许您就是我的敌人?说来也巧,哈哈哈!忘了问您:我觉得,您好像非常喜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似的,是吗?”

“是的……喜欢。”

“爱上她了?”

“没——没有。”

“可是却满脸通红,害上了相思病。好啦,没什么,没什么,我不会取笑您的。再见。可是您知道,她可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您能相信这点吗?您以为她现在还跟那个叫托茨基的同居吗?不,绝对不,早就不了。您注意到没有?她很怕难为情,方才,有好几秒钟都害羞了。真的。这样的女人也最爱逞霸道。好,再见!”

加涅奇卡[562]出去的时候,心情很好,比进来的时候随便多了。公爵约有十分钟光景坐着不动,若有所思。

科利亚又把头探进了房门。

“我不想吃饭了,科利亚。我方才在叶潘钦家用了早点,饱餐了一顿。”

科利亚走进了房门,递给公爵一张字条。这字条是将军写的,叠好并盖有封印。从科利亚的脸色看得出来,他心情沉重,很不乐意传递这张字条。公爵看完后,站起身来,拿起了帽子。

“就两步路,”科利亚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他正坐在那里喝酒。他到底用什么办法赊账?——我闹不清。亲爱的公爵,请您以后千万别跟我们家的人提到我给您递条子的事!我已经一千遍发誓,决不递这种条子,可是又瞧他可怜。不过有一点,请您千万别跟他客气:给他几个零花钱就行了。”

“科利亚,我有个想法:必须见见令尊……有一事相求……走吧。”

十二

科尼亚把公爵领到不远处,靠近翻砂街,进了一家临街底层兼设台球房的咖啡店。店的右墙角有个单独的小间,里面端坐着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上去像个经常光顾此地的常客。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酒,手里还果真拿着一份Ind pendance Belge。他在等候公爵。他一看见公爵进来,就立刻把报纸放在一边,开始热烈而又啰唆地解释起来,但是他的解释公爵几乎一句也没听懂,因为将军几乎已经醉了。

“我没有十个卢布,”公爵打断他道,“就这么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把它兑开吧,找给我十五卢布就成,因为除此以外,我身无分文。”

“噢,那毫无疑问。请相信,一会儿就行……”

“除此以外,将军,我有一事相求,您从来没有去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吗?”

“我?我从来没有去过?您问我这事儿?好几次啦,亲爱的,去过好几次啦!”将军叫道,面带嘲笑,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但是我终于自动断绝了来往,因为我不想助长这种不体面的结合。您亲眼看到,您是今天上午的目击者:我已经做到了一个做父亲的所能做到的一切,——但那会儿是一个慈爱、宽厚的父亲,现在将要登场的,则是另一种类的父亲,到那时候咱们就会看到,咱们将拭目以待:是一位战功卓著的老军人粉碎一场阴谋呢,还是一个无耻的风流娘们进入一个十分高贵的家庭。”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您能不能作为朋友给我引荐一下,今天晚上带我去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今天非去不可,我有事,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进去。方才,我曾经被介绍给她,但是没有受到她的邀请:今天那儿举行晚会,发了请柬。然而我准备越过某些礼数,哪怕他们取笑我,只要能想个办法进去就成。”

“我的年轻朋友,您的话完全,完全对了我的心思,”将军兴高采烈地叫道,“我叫您来决不是为了通融这点零钱!”他继续说道,顺手接过钱,放进了口袋,“我叫您来,就是邀请您结伴同行,前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或者不如说,去讨伐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这场面给她看看该有多威风!我呢,以祝贺她的生日为名,最后宣布我的看法——间接地,而不是直接地,但是毕竟也跟直接一样。那时候,就让加尼亚看着办吧:听父亲的话,听战功卓著以及……可以说吧……等等,等等,或者听……但是,听天由命吧!足下的主意非常好。我们九点出发,现在还有时间。”

“她住哪儿?”

“离这儿很远:靠近大剧院,梅托夫措娃公寓,差不多就在广场上,二楼……尽管她过生日,人肯定不会来得太多,散得也早……”

天早已断黑。公爵仍旧坐在那里,等着将军,听他高谈阔论。将军讲了许多奇闻逸事,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是哪个故事也没讲完。公爵来后,他又要了一瓶酒,足足喝了一小时才把它喝完,接着又要了一瓶,又喝完了。可以认为,在喝这两瓶酒的时候,将军已经把自己的身世全讲完了。最后,公爵站起身来,说他不能再等了。将军喝光了瓶底的残酒后,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公爵见状大失所望。他真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傻地轻信一个人。其实,他从来也没有轻信过他,他只是指望依靠将军之力,设法进去,见一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哪怕闹出点乱子来也在所不惜,但是并不希望闹太大的乱子:将军却偏偏喝得酩酊大醉,鼓起如簧之舌,海阔天空,喋喋不休,甚至声泪俱下。他唠唠叨叨地说由于他家所有成员的恶劣品行,一切都毁了,现在应该是他们迷途知返的时候了。他们终于走到了翻砂街。仍旧是那个乍寒还暖的天气,凄凉、温暖、潮湿的风,在街上呼啸,一辆辆马车在烂泥地里啪嗒啪嗒地走着。一匹匹身强力壮的或者筋疲力尽的马,奔驰在大街上,马蹄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响亮的嘚嘚声。浑身淋湿的行人三五成群而又闷闷不乐地踯躅在人行道上,其中也常常遇到一些醉鬼。

“您看到那排灯火通明的二楼了吗,”将军说,“这里住的都是我的同僚,他们当中我服役的年头最长,遭的罪也最多,可我现在却步履艰难地走到大剧院去,到一个可疑的女人家去!我胸膛里有十三颗子弹……您不信?当时,皮罗戈夫仅仅因为我就打电报到巴黎去,并且暂时离开被围困的塞瓦斯托波尔[563],巴黎的太医奈拉通[564]为了科学四处奔走,好容易才弄到一张自由通行证,专程来到被围困的塞瓦斯托波尔给我检查身体。这事连最高领导都知道:‘啊,这就是那位身上有十三颗子弹的伊沃尔金!……’提到我都这么说!公爵,您看见这座房子了吗?这房子的二层楼上住着我的一位老朋友——索科洛维奇将军,他有一大家子人,个个心地高尚、光明磊落。这是一家,涅瓦大街上还有三家,海洋街上还有两家——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交游范围,也就是说,他们是我的私交。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早就向环境屈服了。只有我还在……可以说,继续在我过去的同僚和下属的有教养的圈子里休养生息,而这些人直到今天都十分敬重我。这位索科洛维奇将军(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上他家串门了,也没有看到安娜·费奥多罗芙娜了)……您知道吗,亲爱的公爵,当一个人自己不接见客人的时候,也会不由得中止对别人的拜访。然而……

……您好像不相信……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我不可以给我的挚友兼总角之交的公子引荐一下,领他进去认识一下这个可敬可爱的家庭呢?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您将会看到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姑娘,而且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三位,她们是京城之花,上流社会之花:美丽,有教养,而且风度翩翩……她们关心妇女问题[565],又能诗善文,这一切加在一起,就成了才貌双全、多才多艺的幸福的化身,这还不把每人至少八万卢布现金的陪嫁计算在内,不管是什么妇女问题和社会问题,钱是永远不会嫌多的……总而言之,我一定,一定,而且责无旁贷地把您引荐给她们。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马上?就现在?但是您忘了……”公爵刚想开口说下去。

“我什么也没忘,什么也没忘,走吧!上这儿,走上这座富丽堂皇的楼梯。奇怪,怎么没看门的,不过……今天是节日,连看门的都走了。他们居然还没把这个醉鬼撵走。这个索科洛维奇所以有今天,他的全部荣华富贵,都应该归功于我,归功于我一个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不过……瞧,我们现在到了。”

公爵已经不再反对这次拜访了,因此也就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以免触怒他,但是他满心希望,这个索科洛维奇将军以及他的整个家庭,会慢慢地像海市蜃楼一样化为乌有,成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因此他们也就能心安理得地下楼,回到外面去了。但是使他惊惧、使他大失所望的是:将军居然领着他上了楼梯。就像这儿当真有他熟悉的朋友似的,还不时穿插一些有关他的生平和他家地理位置的详情细节,而且充满了数学般的精确。最后,他们爬上二楼,停在右边一家阔气的寓所的大门前,将军伸手去拉门铃,——一看这情况,公爵便下定决心逃之夭夭,但是一个奇怪的情况使他暂停了一分钟。

“您找错门了,将军。”他说,“门上写的是库拉科夫,您要找的是索科洛维奇。”

“库拉科夫……库拉科夫不说明任何问题。这是索科洛维奇家,因此我才拉铃找索科洛维奇。写着库拉科夫也不要紧……瞧,不是开门了。”

门果然开了。仆人向外张望了一下,说:“主人不在家,您哪。”

“多遗憾,多遗憾,太不巧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非常遗憾地重复了几遍,“亲爱的,主人回来后,请您禀报一下,就说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专诚前来拜访。因来访未晤,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就在这时候,又有一张脸由房间里向开着的门外张望了一下,看来这是一名女管家,甚至可能是家庭教师,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士,穿一身深颜色服装。她听到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的名字后,好奇而又不信任地走近前来。

“玛丽亚·亚历山德罗芙娜不在家。”她说,特别注视了一下将军,“跟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小姐去看外婆了。”

“连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也跟夫人一起去了吗?噢,上帝,多倒霉!您想想,太太,我总这么倒霉!恳请您转达我对夫人的问候,并请转告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请她想想……总而言之,请转达我对她的衷心祝愿,祝愿她星期四晚上在听肖邦叙事曲时,她对自己的祝祷能如愿以偿,小姐会记得的……请转达我的衷心祝愿!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我不会忘记的,您哪。”那位太太有点相信了,向他鞠躬道别。

下楼的时候,将军的热情不减,继续表示惋惜:他们没能碰到主人,公爵失去了认识这么一个可敬可爱家庭的绝好机会。

“您知道吗,亲爱的,我有一些诗人气质,您没有发现这点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像,我们刚才去的地方不完全对头,”他突然完全出乎公爵意料地说道,“我现在想起来了,索科洛维奇家住在另一幢楼里,甚至,好像,现在住在莫斯科。对,我有点弄错了,但是……这也没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点,”公爵垂头丧气地说道,“我是不是完全应该不再指靠您,干脆让我一个人去得了?”

“不再指靠我?您一个人去?但是,这又从何说起呢?对于我,这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我全家的命运在许多方面都取决于这件事的成败。但是,我的年轻朋友,您太不了解我伊沃尔金了。谁提到‘伊沃尔金’,就等于说‘稳如大山’:你可以像指靠大山一样指靠我伊沃尔金。我刚开始在骑兵连当差的时候,人家就说,依靠伊沃尔金就像依靠大山一样。我只是想顺路拜访一家人家,在经过出生入死、艰难困苦之后,已经好多年了,我的心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休息……”

“您想回家?”

“不!我想……去看看我从前的一位下属,……甚至是位朋友……捷连季耶夫上尉的遗孀,捷连季耶娃太太。在这里,在这位太太家里,我的精神得到恢复,可以把我生活中和家庭里的种种烦恼带到这里……因为我今天肩负着很大的道德重担,所以我……”

“我觉得,我方才惊动大驾,”公爵喃喃道,“本来就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何况您现在……再见!”

“可是我不能,不能放您走,我的年轻朋友!”将军着急道,“她是一位寡妇,孩子们的母亲,她在自己心里弹奏出的琴声,能在我全身引起共鸣。拜访她——五分钟而已,在这家人家,我用不着客气,我差不多就住在这里。我先洗把脸,稍微修饰一下,然后咱们就雇辆马车直奔大剧院。请相信,今天我整个晚上都需要您……就是这幢楼,我们已经到了……啊,科利亚,你也在这儿?怎么,玛尔法·鲍里索芙娜在家吗?还是你自己也刚刚到?”

“噢,不是的,”科利亚回答,他恰好在这幢楼的大门口碰见他们俩,“我早就在这里了,陪伊波利特,他病得更重了,今天早晨躺倒的。我现在下楼到小铺去买副纸牌。玛尔法·鲍里索芙娜在等您。不过,爸爸,您怎么这样!……”科利亚注视了一下将军的步态和站相后,说道,“也好。咱们先上去看看。”

自从遇到科利亚后,公爵就想,不妨先陪将军到玛尔法·鲍里索芙娜家去一趟后再说,不过只能去一会儿。公爵的意思是想转请科利亚帮忙,至于将军,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他甩掉,他不能原谅自己,方才竟想指望他。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四楼,而且走的是后楼梯。

“您想让他们认识一下公爵?”上楼的时候,科利亚问。

“是的,好孩子,我想让他们认识认识,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但是怎么……玛尔法·鲍里索芙娜怎么啦……”

“我说爸爸,您还是不去为好!她会吃了您的!您三天不露面了,她等钱花。您干吗要答应给她钱呢?您老这样!现在就瞧您怎么脱身吧。”

在四楼,他们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将军看来有点胆怯,把公爵推到前面。

“我就留这儿,”他嘟囔道,“我要让她喜出望外……”

科利亚头一个进去。一位太太浓妆艳抹,穿着便鞋和短棉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四十上下,从门里探出头来,于是将军的喜出望外便出乎意外地破灭了。那位太太一看见他后,就立刻喝道:

“原来是他呀,这个下流阴险的小人,我正望眼欲穿地等他来哩!”

“咱俩进去吧,这没什么。”将军向公爵喃喃道,还想对这种窘境天真地付之一笑。

但是,这并不是没什么。他们刚进屋,穿过又黑又矮的前室,走进狭窄的起坐间,屋里摆着半打藤椅和两张小牌桌,女主人就立刻用一种训练有素的带着哭腔的、习以为常的声音接着说道:

“你也不嫌害臊,也不嫌害臊,你这个蛮子,我们家的暴君,既野蛮,又凶狠!你敲骨吸髓,把我搜刮得一干二净,还不满意!我还要容忍你到什么时候呢,你这死不要脸的东西!”

“玛尔法·鲍里索芙娜,玛尔法·鲍里索芙娜!这位是……梅什金公爵。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将军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地嘟囔道。

“您相信吗,”那位上尉夫人蓦地对公爵说道,“您相信吗,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连我们这些孤儿寡母都不放过!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把一切都当尽卖光,什么也不剩下。我拿着你的借据有什么用,你这又狡猾又没良心的东西,你说呀,你这狡猾的骗子,回答我呀,你这黑了心的东西:我拿什么,拿什么来养活我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呢?现在,他倒来了,醉得东倒西歪……我到底什么事触怒了上帝呀,你这卑鄙下流、岂有此理的骗子,你回答呀?”

但是将军顾不上回答。

“玛尔法·鲍里索芙娜,这是二十五卢布……这是我求助于一位高尚已极的朋友所能做到的一切。公爵!我不幸而大错矣!生活……就是这样……可现在……对不起,我四肢乏力,”将军站在房间中央,向四下里鞠躬致意,“我四肢乏力,对不起!列诺奇卡!把枕头拿过来……宝贝儿!”

列诺奇卡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立刻跑去取枕头,拿来放在一张又硬又破的漆皮沙发上。将军坐到沙发上,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的身体刚一碰到沙发,就立刻向一侧倒下,转过身去面对墙壁,像一个胸襟坦荡、问心无愧的人那样呼呼大睡。玛尔法·鲍里索芙娜既客气又伤心地请公爵在牌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用手支住右腮,开始望着公爵,默默地叹气。三个小孩,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其中列诺奇卡是老大,他们三人也走到桌子跟前,而且三人都把手放到桌子上,三人也都开始聚精会神地打量公爵。突然,科利亚从另一间屋里出来。

“科利亚,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您,”公爵对他说,“能不能求您帮个忙?我一定要去找一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方才请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帮忙,可是他睡着了。您带我去吧,因为我不知道街道,也不认识路。不过,地址我倒有:大剧院附近,梅托夫措娃公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从来没在大剧院附近住过,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父亲也从来没去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奇怪的是,您居然希望他能替您做什么。她住在弗拉基米尔街附近,靠近五道口,而且从这里去要近得多。您现在就去吗?现在九点半。好吧,我带您去。”

公爵和科利亚立刻走出门去。可叹的是公爵已经无钱雇马车,只能走着去了。

“我本想介绍您跟伊波利特认识一下,”科利亚说,“他是那位穿短棉袄的上尉太太的长子,他住另一间屋:身体不好,今天已经躺了一天。不过,他这人很怪,非常爱面子。我觉得他看见您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因为您正好在这时候来……我就不像他那样不好意思,因为我这边是父亲,他那边是母亲,这事毕竟有区别,因为男人干这种事并没什么可耻。不过,男女两性在这种情况下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很难说,这也许是偏见。伊波利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青年,但是他又是某些偏见的奴隶。”

“您说他害了痨病?”

“是的,看来还不如早死好。我要是他,一定希望死了拉倒。他舍不得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如果可能,如果有钱的话,我一定跟他另租一套房子单过,跟我们两家一刀两断。这是我们的幻想。告诉您吧,我方才把您的事告诉他了,他居然非常生气,说什么谁挨了人家耳光,又轻描淡写地放过去,而不要求对方决斗的话,此人必定是个混账东西。不过,他的脾气很大,我已经懒得同他争论了。就这么回事,这么说,您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立刻提出邀请,请您上她家去的啰?”

“问题就在于她没有请我。”

“那您怎么去呢?”科利亚叫道,甚至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脚,“而且……还穿着这样的衣服,那儿可是发了请柬,招待客人的晚会呀!”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进去。让我进去,很好,不让我进去,也只能拉倒。至于衣服,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事找她吗?还是不过想到‘上流社会’去pour passer le temps[566]?”

“不,我其实……也就是说,我是有事才去的……我很难把这事说清楚,但是……”

“嗯,您到底有什么事,悉听尊便。我感到最要紧的倒是,您到那儿去不要仅仅为了要去参加晚会,踏进风流女子、将军和高利贷者组成的纸醉金迷的圈子。如果是这样,对不起,公爵,我就要嘲笑您,看不起您了。那儿极少正人君子,甚至没有人值得您真正尊敬。这就使人不由得瞧不起他们了,可是他们却要求别人尊敬他们。瓦里娅就是头一个瞧不起他们的。公爵,您发现了没有,当代,人人都是冒险家!特别是在俄国,在我们亲爱的祖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我不明白。看上去,基础似乎很牢固,然而现在怎么样?这话人人都在说,而且到处都在这么写。揭露成风,我国人人都在。父母首先打退堂鼓,自己都羞于谈从前的道德。瞧,在莫斯科,就有一个做父亲的劝儿子,只要能拿到钱,可以不择手段[567],这事都见报了。再看我家的这位将军。唉,他成什么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将军还算是正派人。真是这样的!不过老爱胡来和喝酒罢了。真是这样的!我甚至怪可怜他的,不过我不敢说,因为大家都笑我,可是真的,我怪可怜他的。那些聪明人又怎样呢?全放高利贷,无一例外!伊波利特还替放高利贷者辩护,说这样做是必要的,是经济冲击,是一种涨潮和退潮,鬼才明白这是什么谬论。他的这一套使我感到非常懊恼,但是他爱发火,您想想,他母亲,也就是上尉太太,从将军手里接过钱,转眼之间就以驴打滚的利息再转借给他,太可耻了!您知道吗,妈妈,就是我妈,将军夫人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常常帮助伊波利特,给他送钱,送衣服,送什么都有,甚至还通过伊波利特送给那些孩子们,因为他们孤苦伶仃,无人照看。瓦里娅也这样。”

“瞧,您说我国没有正人君子和强者,大家都放高利贷。瞧,现在出现强者了,您母亲和瓦里娅就是强者。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帮助别人,难道这不是一种道德力量的表现吗?”

“瓦丽卡[568]这样做是出于自尊心,出于炫耀,表示她并不比母亲落后。可是妈妈这样做是真的……让我敬重。是的,我尊敬这种行为,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连伊波利特也感觉到这是对的,而他的心差不多完全变硬了。他先是嘲笑,说妈妈这样做是等而下之的行为。但是现在,有时候他也感到这是对的了。呣!您刚才把这叫作力量?我要记住这话。加尼亚不知道,知道了一定会说这是纵容姑息。”

“加尼亚不知道?看来,许多事加尼亚都不知道。”公爵若有所思地脱口说道。

“听我说,公爵,我非常喜欢您。今天下午发生在您身上的那事,我总也忘不了。”

“我也非常喜欢您,科利亚。”

“我说,您在这里打算怎么生活呢?我很快就可以找到职业,多少能挣点钱,让我们住在一起吧,我、您和伊波利特,咱们租一套房间,三个人住在一起,让将军常常来看我们。”

“我非常乐意。但是我们,话又说回来,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心里很……很乱。什么?已经到了?就这座公寓……多阔气的大门!还有门房。唉,科利亚,不知道这会出现什么结局。”

公爵心慌意乱地站在门口。

“您明天再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吧!大胆点,别害怕。上帝保佑您成功,因为在一切方面,您的信念也就是我的信念!再见。我要回去讲给伊波利特听。毫无疑问,会让您进去的,别害怕!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从一楼的这座楼梯上去,看门人会指给您看的。”

十三

公爵上楼时心慌意乱,因此一路上使劲给自己打气。他想:“大不了不让我进去,以为我图谋不轨,或者让我进去了,当面取笑我……唉,我不在乎!”的确,这倒不使他十分害怕,但有一个问题:“他到底要在那儿干什么,他去干吗?”对于这一问题,他简直找不到足以令他心安的回答。即使他想方设法抓住这个机会,告诉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要嫁给这个人,别害了您自己,他并不爱您,他爱的是您的钱,这话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阿格拉娅·叶潘钦娜小姐也对我说过,我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把他们的话转告您。”从各方面看来,这样做也不见得对。此外,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这问题是如此重大,以致公爵都不敢想它,甚至都不能,也不敢假定有这个问题存在,这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脸红,就觳觫。但是,尽管有这些惊惧和疑问,他还是敲门进去了,而且求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住在一套虽然不很大,但却装修得十分精致的房间。在她客居彼得堡的五年间,有一个时期,也就是最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特别舍得为她花钱。那时候,他还指望博得她的爱,想引诱她,主要是想用舒适和奢华来引诱她。他知道,养成奢侈的习惯是容易的,但是后来当奢侈成了必需,要摆脱它就难了。在这方面,托茨基永远忠于我国的优良古训,对它不作任何变更,无限尊重声色犬马所产生的不可战胜的力量。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并不拒绝过奢侈生活,甚至还很喜欢这种生活,但是(这似乎令人非常诧异),她决不纵情奢侈,仿佛她任何时候都能弃奢侈而清贫,甚至还竭力申明她说到做到,这使托茨基很吃惊,也使他很不愉快。话又说回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上还有许多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感到不快和吃惊的东西(后来这种不快和吃惊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且不说有时候她爱接近不登大雅之堂的人,除此之外她还有某些非常奇怪的癖好:两种相反的气质居然会骇人听闻地结合在一起,她有一种得过且过的能力,满足于某些东西和某些条件,一个正派和趣味高雅的人甚至都难以想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些等而下之的东西存在。说真格的,比方说,倘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表现出某种可爱而又高雅的无知,比如,她不知道乡下女人是不可能穿她常穿的那种麻纱内衣的,那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反倒会觉得十分有趣和得意。最初,按照托茨基的计划,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所受的全部教育,其目的就是为了达到这些结果,而托茨基本人更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但是,说来可叹!结果竟如此奇怪。不过,尽管如此,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上毕竟还留下了些东西,有时候,这些东西是如此新颖别致,如此招人喜爱,如此富有吸引力,以致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都感到吃惊,甚至现在,当他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过去所抱的种种希望已经化为泡影的时候,他有时看了也会感到十分着迷。

出来迎接公爵的是一名年轻女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仆人从来都是女的),使公爵感到奇怪的是,她听到他求见女主人,请她惠予禀报的时候,竟毫无困惑不解的表情。他那肮脏的皮靴、宽边的礼帽、无袖的外套,以及他那局促不安的窘态,都没有使她产生丝毫动摇。她帮他脱下外套,请他进接待室稍候,就立刻进去禀报了。

今天,聚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客人,全是一些最最普通、经常见面的熟人。比起过去一年一度的生日聚会来,这次的人数甚至相当少。来客中首屈一指的贵客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两人都很客气,但是由于他俩在等候早就答应在今天宣布的关于加尼亚的事,所以都显出某种隐蔽的惴惴不安。他们想掩饰这种不安,但又掩饰不住。除了这两位贵宾以外,不用说,还有加尼亚——也是十分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甚至几乎对人“很不客气”,他大部分时间远远地站在一边,沉默寡言。他没敢带瓦里娅来,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没提到她为什么不来。然而她刚向加尼亚问了好,就提到不久前他跟公爵发生的那段插曲。将军还没听说过此事,便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加尼亚便冷冷地、克制地,但又十分坦率地把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并说他已经去拜访过公爵,请求公爵原谅。在说这事的时候,他还热烈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有人管公爵叫“白痴”,这是非常奇怪的,天知道因为什么,他对公爵的看法恰好相反,“当然啰,这人城府很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十分注意地听着他对公爵的这段评语,并且好奇地注视着加尼亚,但是大家的话题又立刻转到罗戈任身上,因为罗戈任是上午那件事的主要参加者,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非常好奇地打听罗戈任是何许人。原来,能够提供罗戈任特别情报的应推普季岑,他几乎直到晚上九点都跟罗戈任在一起,为他的事情绞尽了脑汁。罗戈任一口咬定,今天非弄到十万卢布不可。“他倒是当真喝醉了,”普季岑介绍他的情况时说,“但是十万卢布,不管多难,还是会给他弄到的,只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弄到,以及能不能够弄到全数。许多人都在替他出力,金德尔、特列帕洛夫、比斯库普等等,要多高利息他都给,当然全因为他喝醉了,还因为头一回碰到这种喜事……”普季岑最后说道。大家听到这些消息后都很感兴趣,但也有点担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默不作声,显然无意表态,加尼亚也是这样。私下里最担心的恐怕还是叶潘钦将军:他早上送来的那串珍珠,收倒是收下了,收下时也很客气,但也很冷淡,甚至还带着一种特别的嘲笑。在全体客人中,只有费德先科一人兴致勃勃、兴高采烈,有时候还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即使这样,那也无非是因为他自告奋勇,充当了小丑这一角色。至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过去他一向以能说会道而又谈吐风雅著称,在过去这类晚会上也一向由他左右和操纵谈话,今天看来他心绪不佳,甚至还处在一种他过去所不曾有过的忸怩不安中。其他来宾,人数不多(一位是天知道为什么邀请来的教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一位是不认识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怯生生的,始终一言不发,还有一位是女演员,四十上下,看上去很活跃,最后一位是长得非常漂亮,穿得也非常好、非常讲究而又非常不爱讲话的年轻女士),他们不仅不能使谈话特别活跃起来,而且有时候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因此,公爵的出现实在太巧了。听到女仆禀报公爵驾到,大家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又引来一些异样的微笑,特别是当他们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露出惊奇的样子,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要邀请他的时候,大家就更莫名其妙了,露出异样笑容的人也就更多了。但是在一阵惊奇之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表现出十分欢迎的样子,大多数人也就立刻准备笑逐颜开地来欢迎这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了。

“即使他这样做是由于天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最后说道,“但是,无论如何,鼓励这种习气还是相当危险的,此时此刻他想到来登门拜访,虽然拜访的方式是如此奇特,说真的,倒也不坏:起码,就我对此人的了解而言,也许,他可以给我们寻寻开心也说不定。”

“何况他是不请自来的!”费德先科立刻插嘴道。

“这能说明什么呢?”将军冷冷地问,他恨费德先科。

“这就是说,应该买门票。”费德先科解释道。

“哼,梅什金公爵毕竟不是你费德先科。”将军忍不住说道,直到现在,他一想到他同费德先科处在同一交际场合,而且平起平坐,就觉得受不了。

“哎呀,将军,您就饶了我费德先科吧,”他嘻嘻笑着,答道,“我可是有特权的。”

“什么特权?”

“上回我曾经荣幸地向在座的诸位先生女士解释过这点,今天不妨给大人您再重复一遍。请看,大人:大家都会说俏皮话,就我没有这能耐。为了弥补这一不足,我便请求允许我说实话,因为大家知道,一个人所以说实话,就因为他不会说俏皮话。再说我这人有仇必报,这也是因为我脑子笨,不会说俏皮话的缘故。人家不管怎么侮辱我,我都听着忍着,但是只忍受到那人开始失意落魄之前。他只要一失意,一落魄,我就立刻记起他过去给我的种种侮辱,并且立刻设法报复,用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损我的话来说,就是尥蹶子,当然,普季岑先生是从来不尥蹶子的。大人,您知道克雷洛夫的一则寓言,名叫《狮子和驴》吗?嘿,这就是咱们俩,写的就是咱俩。”

“看来,您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费德先科。”将军发作起来。

“大人,您又何苦呢?”费德先科接口道,他早就等着大放厥词的机会,“大人,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既然我说咱们俩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狮子和驴,当然,驴这一角色由我来担任,而大人您当然是狮子,正如克雷洛夫寓言所说:

一头雄狮,威震林莽,

因为年老,失去力量。[569]

至于我,大人,就是那头驴。”

“最后那句话,我同意。”将军不小心脱口说道[570]。

这话自然很无礼,而且预先经过特殊加工,但是允许费德先科扮演小丑的角色,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人家肯用我,让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让我说这类不三不四的话。”费德先科有一次感叹道,“说真格的,接待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可能吗?我还有点自知之明。试想,难道能让我费德先科这样一个下三烂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一位高雅的绅士坐在一起吗?凡此种种,自然只有一个解释:让我跟他平起平坐,为的就是让这事不可想象。”

这话虽然无礼,但毕竟很尖刻,有时还十分尖刻,可能正是这一点正中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下怀。凡是非来她家不可的人,只能咬牙忍受费德先科这套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诨。他认为他之所以受到接待,可能因为打第一次起,他就以自己的在座使托茨基感到难堪,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也许让他正好猜个正着。就加尼亚而言,他也受尽了费德先科的讽刺挖苦,费德先科在这方面对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还是大有用处的。

“公爵一来,肯定会给我们先唱一支时下流行的情歌。”费德先科说,一面察言观色,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作何反应。

“不会的,费德先科,请您不要太放肆了。”她冷冷地说。

“啊——啊!如果他受到特殊保护,我也只好嘴下留情了……”

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站了起来,亲自前去迎接公爵,对费德先科的话不予理睬。

“很抱歉,”她突然出现在公爵面前,说道,“今天上午由于匆忙,我忘了邀请您到舍下来做客,您现在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能够对您的毅然光临表示感谢和赞赏——,对此我感到十分高兴。”

她说这话时,仔细地打量着公爵,极力想弄清他这次来访的用意。

对她的盛情欢迎,公爵本来应当说点什么表示答谢,但是他这时目眩神迷、丧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他这样,心里很高兴。这天晚上,她盛装艳服,给人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光彩照人的印象。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去见客人。快到客厅门口时,公爵忽然停下脚步,非常激动,匆匆向她低语:

“您身上,一切都尽善尽美……甚至您形体消瘦,脸色苍白,也有一种特殊的美……我想象中的您就应该是这样……我非常想来看您……我……请原谅……”

“不必请求原谅,”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笑道,“一请求原谅就会破坏奇特新奇之美。人家说您是个怪人,看来还真说对了。那么说,您认为我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啰,是吗?”

“是的。”

“虽然您是个猜谜能手,但是您猜错了。今天我就会让您看到,我远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

她把公爵介绍给了来宾,其中,绝大部分来宾已经认识他。托茨基立刻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似乎略微活跃了些,一下子又说又笑起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

“但是,公爵的光临究竟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呢?”费德先科大声说,声音比谁都大,“很清楚,这事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太清楚了,事情本身就说明问题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加尼亚蓦地接口道,“自从今天上午公爵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桌上头一次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那一刹那起,我就不住地在观察他。我记得很清楚,而且当时就想到了这一点,现在则完全深信不疑,顺便说一句,对于这点,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认过。”

加尼亚在说这一长串话时,神情异常严肃,毫无玩笑之意,甚至神态抑郁,这使人感到有点纳闷。

“我没有向您承认过,”公爵的脸红了,答道,“我只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棒,太棒了!”费德先科叫道,“至少说的是实话,既绕开了问题,又如实以告。”

大家齐声大笑。

“您别嚷嚷,费德先科。”普季岑反感地向他低语道。

“公爵,我可没想到您还会干出这样的丰功伟绩,”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您知道,这套本领对谁合适吗?我还认为您只会坐而论道呢!好一位温文尔雅、不动声色的正人君子!”

“公爵无意中开了个玩笑,就像天真的少女一样满脸通红,由此可以断定,他是一位高尚的青年,胸有鸿鹄之志。”一位没牙的、直到现在一言不发的七十岁的小老头,也就是那位教师,蓦地而且完全出乎意料地说道,或者不如说,因为牙齿掉光了,含糊不清地说道。对于此公,大家都没想到他会发言,还以为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开口的了。听他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小老头大概以为人家在笑他说的俏皮话,因此望着大家,也拉开嘴,大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便剧烈地咳呛起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立刻上前问长问短,亲吻他,吩咐给他再端杯茶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这类古里古怪的老头和老太,甚至疯教徒[571]。她向一名进来的女仆要了件短斗篷,裹紧在身上,又吩咐再往壁炉里添点劈柴。她问现在几点钟了,女仆答道,已经十点半了。

“诸位,你们要不要来点香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邀请大家喝酒,“我已经预备下了。也许,喝点香槟,你们的情绪会更愉快些。请,别客气。”

请大家喝酒,特别是用这种随便的口气,而且出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口,大家觉得很奇怪。大家知道,她过去举行晚会总是一本正经的。总之,晚会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但又跟往常不同。然而,大家也不反对喝酒,首先,将军领头,接着是那位麻利的太太、小老头、费德先科,在他们之后则是大家伙一起举起酒杯。托茨基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希望用酒来协调一下那即将来临的新调子,并尽可能赋予这调子以一种轻松愉快的玩笑的性质。只有加尼亚滴酒未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今晚行为乖常,有时候心血来潮,变化莫测,她也拿起酒来,宣布她今晚要喝三大杯,她忽而歇斯底里地、无缘无故地大笑,忽儿又一言不发,脸色忧郁,若有所思——对此,大家都觉得难以解释。一些人疑心她是否发疟疾了,最后大家才开始发现,好像她在等待什么,常常抬起头来看钟,显得十分焦躁和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点儿打摆子吧?”那位麻利的太太问道。

“不是有点儿,而是很厉害,所以我才裹上了斗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回答,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苍白了,好像还不时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的颤抖。

大家开始坐立不安,惊慌起来。

“咱们是不是应该让女主人稍事休息一下呢?”托茨基望了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首先表态。

“绝对不必,诸位!我请诸位坐下。诸君光临舍下,特别在今天对我非常重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忽然执拗地、别有深意地宣布道。因为差不多全体来宾都知道,今天晚上要作出十分重要的决定,所以她这句话的分量就显得异乎寻常了。将军和托茨基再一次交换了一下眼色。加尼亚则好像抽风似的动弹了一下。

“最好玩点什么Petit jeu[572]。”那位麻利的太太说。

“我知道一样妙不可言的新Petit jeu,”费德先科接口道,“这游戏起码在上流社会只玩过一次,而且还没玩成功。”

“什么游戏?”麻利的太太问道。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当然,喝了点酒,忽然有人提议,让我们每人即席讲一段有关自己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必须是他扪心自问,他认为是他毕生干过的最坏的事,但是必须诚实,主要是诚实,别扯谎!”

“怪主意。”将军说。

“越怪越好嘛,大人。”

“这主意也太可笑了,”托茨基说,“不过,不难理解:可以别出心裁,自吹自擂嘛。”

“也许,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玩这样的游戏只会使人哭,不会使人笑。”麻利的太太说。

“玩这游戏,是完全不可能的,也是荒唐的。”普季岑说。

“那一回玩成功了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问。

“问题就在这里,没玩成功,结果糟透了,每人倒的确说了一段故事,许多人说的是真话,你们想,有些人还很乐意讲,可是后来大家都觉得很难为情,受不了。不过,整个说来,大家玩得很开心,别有风趣。”

“真的,这主意不错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兴味盎然地说道,“真的,不妨试试嘛,诸位!好像我们的确有点不开心。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同意讲点什么……讲点这一类……自然,要他本人同意,完全出于自愿,好不好?也许,我们受得了呢,起码非常有趣,别有风味吧……”

“一个绝妙的主意!”费德先科接口道,“不过太太们例外,让男的先讲,像那回一样,用抽签的办法!一定要,一定要抽签!有人实在不愿意,自然就免了,不过这样就太不给面子了!好,诸位,请把你们写的签拿到我这里来,放在帽子里,由公爵抽签。题目非常简单,讲一件自己毕生所做的最坏的事,——这太容易了,诸位!你们会立刻看到的。如果有谁忘了,我会立刻提醒他!”

这个主意谁也不喜欢。一些人皱起眉头,另一些人狡猾地微笑。还有些人则表示反对,但不很坚决,比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不愿意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扫兴,因为他看到这个怪主意使她非常感兴趣。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任何愿望,只要一说出来,即使这愿望非常刁钻古怪,而且对她丝毫无益,她也要坚持到底,谁也拦不住,怎么求她也白搭。而现在她好似发了歇斯底里,东抓西挠,像抽风似的大笑不止,特别是取笑惊慌不安的托茨基所持的反对态度。她那乌黑的眼珠闪着光,苍白的脸蛋上堆起了红晕。某些客人脸上的无精打采和厌恶神情,反倒更燃起了她以此嘲弄某些人的愿望。也许她欣赏的正是这一主意的厚颜无耻和残酷无情。有些人以为她这样做肯定别有用意,然而大家还是同意了,无论如何,这很有趣,对许多人还非常有诱惑力。费德先科跑前跑后,比谁都忙。

“要是有些事……当着女士的面,没法开口,咋办?”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青年,胆怯地问。

“您不说这事不就得了。不讲它,丑事也少不了,”费德先科回答,“哎呀,您这小伙子!”

“可是我不知道我干过的事情里哪件最坏,咋办?”那位麻利的太太插嘴道。

“女士们可以免讲,”费德先科重申,“但只是免除而已,如果自己一时兴起,愿意讲,不胜欢迎之至。至于男人,实在不愿意,也予豁免。”

“又怎么来证明我不是撒谎呢?”加尼亚问道,“如果我不说实话,这游戏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谁会不撒谎呢?任何人都会撒谎的,一定会撒谎。”

“即使有人撒谎,听他撒谎也蛮有意思嘛。至于您,加涅奇卡,倒不必特别担心您会撒谎,因为您即使不说,大家对您最卑劣的行为也洞若观火。现在诸位要想的倒是,”费德先科突然兴致勃勃地叫道,“要想的倒是,说过这些故事后,比如明天,我们有何脸面再彼此相见?”

“难道当真要这样做?难道这样做当真是严肃的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托茨基俨乎其然地问道。

“怕狼就别进树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嘲笑道。

“但是,我倒要请问,费德先科先生,难道这样做当真能成为什么游戏吗?”托茨基越来越不放心,接着问道,“我敢保证,玩这类游戏永远不会成功,您自己不也说已经失败过一次吗?”

“怎么失败了!我上回就讲了偷三个卢布的事,一咬牙不也就讲出来了!”

“就算这样吧。但是您要说得像真的一样,还得让别人相信,就不大可能了。方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得非常对,只要听出一丁点虚假,这游戏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即使说真话,也纯属偶然,即趣味十分低劣,想要别出心裁地自吹自擂,但是,这样做,在这里是不可思议的,也非常不体面。”

“您真是一位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连我都服了您了!”费德先科叫道,“诸位想想,按照他的说法,我讲自己偷钱的事,不可能讲得像真的一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想借此委婉地暗示,我是不可能当真去偷人家的钱的(因为这事公开说出来是不体面的),虽然,也许,他私下里完全相信,我费德先科偷钱是完全可能的!但是闲话少说,诸位,言归正传,大家的签都收上来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也把自己那张签放进去了,如此看来,没有人反对这项游戏。公爵,您抽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进帽子,抽出的第一张签是费德先科的,第二张是普季岑的,第三张是将军的,第四张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第五张是他自己的,第六张是加尼亚的,等等。女士们没有把签放进去。

“噢上帝,真倒霉!”费德先科叫道,“我还以为,第一名是公爵,第二名就该是将军了。但是,谢谢上帝,起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我后头,我也就得失相抵,心安理得了。嗯,诸位,我当然应该做一个好榜样,但是眼下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我太渺小了,也太平凡了,甚至我的官衔也是最低的,唉,我费德先科做了什么卑鄙下流的事又有什么有趣的呢?那么,我做了最坏的事是什么呢?这就embarras de richesse[573]了。要不就讲那个偷钱的事吧,为了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相信,一个人不是贼,也会偷东西。”

“费德先科先生,您使我渐渐相信,虽然没人问您,如果您能讲出自己的下流行为,的确能使人感到一种陶醉般的乐趣……,不过……请原谅,费德先科先生。”

“开始吧,费德先科,您的废话太多了,一唠叨就没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恼怒而又不耐烦地下令道。

大家发现,她刚才一阵发作和大笑不止以后,现在又蓦地变得阴沉、唠唠叨叨和爱生气了,但是她仍旧执拗地、专横地坚持玩这种令人难堪的游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痛苦已极。可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却居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喝香槟。甚至可能在考虑轮到他讲时他到底讲什么——看到这情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就更窝火了。

十四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不会说俏皮话,所以净说废话!”费德先科在讲自己的故事前,先感叹道,“如果我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会说俏皮话,那今天晚上我就会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始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公爵,请问高见,我总觉得,世界上的贼比非贼要多得多,世界上甚至没有一个一辈子没有偷过东西的正人君子。这是我的想法,然而,我决不是想由此得出结论,大家统统是贼,虽然,说真的,我有时候非常想得出这样的结论。请问阁下高见?”

“哎呀,您这话多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听罢立刻插嘴道,“真是胡说八道,哪能什么人都偷东西呢,我就从来没偷过东西。”

“您的确从来没偷过东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但是我们先听听公爵的高见,瞧,他突然满脸通红。”

“我觉得,您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太夸大了。”公爵说,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

“那么您,公爵,您没偷过东西吗?”

“哎呀!这话问得多可笑呀!别犯浑啦,费德先科先生。”将军起来打抱不平了。

“无非因为一入正题,您就不好意思往下说了,所以您想拉公爵陪绑,幸亏公爵好说话。”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口齿清楚地说道。

“费德先科,您要么说下去,要么就闭嘴,不要拉扯别人。您这唠叨劲真叫人受不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急躁而又恼怒地说道。

“我这就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但是既然公爵承认了,我坚持认为公爵等于承认了,那么,比方说,如果别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也想说说实话的话,那么他对此有何高见呢(我不想点任何人的名)?至于我,诸位,也就大可不必再讲了:这事很简单,但是既混账而又下流。不过,我向诸位保证,我不是贼。我偷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偷的。这是两年前的事,在谢苗·伊万诺维奇·伊先科家的别墅,在某个星期天,他家请客。饭后,男人们留下来继续喝酒。我灵机一动,想请他的女儿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小姐出来弹几首钢琴曲。我走过犄角的一个房间,看到在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一向干针线活的那张小桌上,放着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票子:她拿出来大概是做家用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拿起这张票子,就放进了口袋,拿去干什么用——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鬼迷了我的心窍——我也不明白。我只是赶紧回去,在桌旁坐了下来。我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心里七上八下,可是嘴里却不停地唠叨,又是讲故事,又是傻笑。后来,我又坐到太太们身边凑热闹。大概过了半小时,主人发觉了,盘问女仆。他们怀疑一个名叫达里娅的女佣人。我当时表现出非凡的好奇和同情,我甚至记得,当达里娅完全慌了的时候,我竟开口说服她,劝她认错,并用脑袋担保,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一定会发善心,饶了她的,而且这些话我是当着大家的面,公开说出来的。大家瞧着我,我心里感到非常得意,因为正当我高谈仁义道德的时候,那张票子却在我兜里静静地躺着。这三个卢布,当天晚上我就去饭馆里喝光了。我走进饭馆,要了一瓶拉斐特酒[574]。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要过一瓶酒,而且干喝,其他什么也不要。我想赶快把这钱花光。无论当时还是以后,我都没有感到特别的良心责备。下回,我大概也不会再偷了。这事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悉听尊便,我无意置喙。好,就这些。”

“不过,这自然不是您做的最坏的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厌恶地说道。

“这是一种心理,而不是行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

“那女佣人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问,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件事的极端厌恶的心理。

“那女佣人,不用说,第二天就被开除了。这是一个治家颇严的家庭。”

“您就听之任之?”

“这话问得多妙!难道我还去自首不成?”费德先科嘻嘻笑着,但是大家听了他的故事后普遍感到很不愉快,这使他有点吃惊。

“这有多肮脏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

“哎呀!您又要听人家讲最丑恶的事,又要它光彩照人,能行吗!最丑恶的事永远是十分肮脏的,我们现在就来听伊万·彼得罗维奇开讲。许多事表面看上去冠冕堂皇,而且还想摆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无非因为有他自己的马车罢了。自己有马车的人多的是……可是用什么手段……”

一句话,费德先科越说越有气,终于如脱缰之马,以至忘乎所以,说了些过头的话,而且他的脸都气歪了。不管多么奇怪,但还是十分可能的,也就是说,他讲这个故事,希望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赞誉。正如托茨基所说,这种趣味低劣的“失算”和“别出心裁的自吹自擂”,就费德先科来说,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甚至气得打了个哆嗦,她瞪起眼睛看了看费德先科,费德先科立刻害怕起来,闭上了嘴,他害怕得差点全身发冷:说得太离谱了嘛。

“干脆到此为止,不讲了,好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诡计多端地问道。

“该轮到我了。但是我要使用给予我的优惠,不讲了。”普季岑断然道。

“您不想讲?”

“我没法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总之,我认为这种游戏是令人难堪的。”

“将军,下一位好像该轮到您了吧,”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说道,“如果您也不讲,那大家都学您的样,咱们这事就算吹了,我会觉得遗憾的,因为我本来打算在末了讲一讲‘我自己身世’中的一件事,但是我要在您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讲了之后再讲,因为你们先讲,会给我增加些勇气。”她说罢大笑。

“噢,如果您也答应讲,”将军热烈欢呼,“那我情愿把我一辈子的经历都讲给您听。说实话,我在等候轮到我讲的时候,我已经预备好了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仅仅根据将军大人的表现就可以看出,他已经用文学创作的特别乐趣给自己那个小小的故事加了工。”费德先科虽然还有几分窘态,可是仍旧壮起了胆子说道,而且话中带刺地微笑颔首。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抬起头瞥了将军一眼,也暗自好笑。但是可以看出,她心中的苦闷和愤激已经越来越强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到她也要讲,心里就更害怕了。

“诸位,我也像任何人一样,在我的一生中做过一些有伤大雅的事,”将军开讲了,“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我马上就要讲的这个简短的故事,我自己却认为它是我毕生所做的一件最最丑恶的事。不过,说吧,扪心有愧的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做得非常混账:当时我还只是个准尉,在军队混口苦饭吃。嗯,大家知道,一个准尉:第一,血气方刚,第二,薪饷很少。当时我雇了一名勤务兵,名叫尼基福尔,他非常关心我的家务,替我省吃俭用,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甚至到处去偷能够偷到的一切,以此来贴补家用,真是一个忠心耿耿、既诚实又可靠的人。不用说,我对他很严,但是也很公正。有一个时期,我们驻扎在一座小城。在城外,分给我一套住房,住在一位寡居的退职少尉太太家。这位少尉的遗孀是个老太婆,不是八十岁的话,起码也近八十了吧。她那座房子又旧又破,是座木板房,因为穷,连女佣人也雇不起。但是,主要的,也是最糟糕的是她家从前曾经人丁兴旺,亲戚众多,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陆续死了,另一些人客居他乡,还有些人则把老太婆忘了,而她丈夫在大约四十五年前就已故去。在此以前,倒也有个侄女,同她住了几年,这侄女是个驼背,据说凶得像老妖婆,甚至有一次还咬了老太婆的手指,但是后来连这女人也死了,于是就只剩下了老太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三年苦日子。我住在她家感到很无聊,加上她四壁空空,不用想在她身上捞到任何好处。最后,她偷了我一只公鸡。此事至今真相不明,但是除了她没有旁人会做这种事。为了公鸡的事我跟她吵了一架,而且吵得很厉害,可是这时候正巧碰到一个机会,我一提出申请,就让我搬到另一座房子去了,也在城外,但方向相反,这是个商人家,人丁兴旺。我现在还记得,这商人留着大胡子。我跟尼基福尔高高兴兴地搬走了,满腔恼怒地离开了那个老太婆。过了约莫三天,我从教练场回来,尼基福尔向我报告:‘老爷,咱们不该把那个大汤盆留在从前那个女房东家,现在都没盆盛汤了。’不用说,我很吃惊:‘怎么搞的嘛,咱们的汤盆怎么能留在房东家呢?’惊讶的尼基福尔继续报告说,我们搬家的时候,女房东不肯把我们的汤盆还给他,因为我把她的瓦罐打碎了,因此她扣下我们那只汤盆来赔偿她的瓦罐,而且这办法,据她说,还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她这么卑鄙下流,不用说,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热血沸腾,跳将起来,飞也似的跑了去。我找到老太婆时,可以说,我已经气糊涂了。我看见她在外屋,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墙角,好像躲在墙旮旯里怕太阳晒着似的,一只手支着腮帮子。我立刻向她大发雷霆,我说:‘你这混账东西,你这老混蛋!’总之,用咱们俄国的骂人话把她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再一看,她那模样有点怪:她坐着,脸冲我,瞪大了两个眼珠,一句话也不回答,而且眼神是那么怪,怪极了,仿佛身子还在摇晃似的。最后我火气消了,定睛看着她,问了她几句话,她还是一句话也不回答。我犹疑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苍蝇在嗡嗡叫,夕阳西下,一片寂静,我终于十分惶恐不安地离开了那里。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让我去见少校,后来又到连部去了一趟,因此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尼基福尔见到我后的头一句话就是:‘您知道吗,老爷,咱们那女房东已经死啦。’‘什么时候死的?’今天傍晚,大约一个半小时前。’这就是说,正好在我骂她的时候,她过世的。这事使我大吃一惊,实话告诉你们,我当时都吓糊涂了,差点没晕了过去。我老想着这事,甚至夜里做梦也梦见她。我当然不迷信,也不相信什么预兆,但是第三天,我还是到教堂里去参加了葬礼。一句话,时间过去得越久,想得就越多。倒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有时候一想起这事,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最后我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呢?主要是:第一,一个女人,可以说,也就是所谓人吧,即当代所谓富有仁爱之心的生物,她活过,而且活了很久,终于活到了七老八十。从前,她也有过孩子、丈夫、家庭和亲戚,这一切都曾经在她周围,可以说吧,欢腾雀跃,这一切也可以说是生之微笑吧,可倏忽间——俱往矣,一切都灰飞烟灭,留下了她一个人,就像……一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受到人们诅咒的苍蝇。于是最后,上帝领她魂归西天。在一个静静的夏天的傍晚,随着落日的余晖,我们那个老太太也就飞离了人间——当然,这则故事里不可能没有劝善惩恶之意。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准尉,非但没有一洒惜别悲悼的眼泪,反而两手叉腰,盛气凌人,为了丢失一只汤盆,就用俄国式的臭骂,把她送离地面,使她飞离尘寰!我无疑错了,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性格的变化,我早就对自己的行为视若异己,但是我仍感到内心有愧。因此我再重复一遍,我甚至觉得奇怪,何况,我即使错了,也不全是我的错呀:她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到要一命归天呢?不用说,这只能有一种辩解:我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心理行为,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心安理得,直到大约十五年前,我把两位经常病病歪歪的老太婆送进了养老院,由我负责赡养,目的是使她们颐养天年,过上舒适的日子。我还想在自己身后留下一笔钱,永远资助那些孤寡老人。好了,就这些。我再重复一遍,我一生中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凭良心说,我认为这件事是我毕生所做的一件最最丑恶的事。”

“将军大人并没有讲他最最丑恶的事,而是讲了他一生中所做的一件大好事,将军骗了我费德先科!”费德先科作结论道。

“说真格的,将军,我没想到,您终究还有这么一颗善良的心,甚至不无遗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漫不经心地说道。

“遗憾?那又为什么?”将军挂着亲切的笑容问道,不无得意之感地喝干了杯里的香槟酒。

但是现在轮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开讲了,他也作了准备。大家猜想,他是决不会像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拒绝讲的,而且由于某种原因,大家都以特别的好奇心等他开讲,与此同时,又不时偷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色。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摆出一副与他那堂皇的仪表完全相称的俨乎其然的气派,用低而和蔼的声音开始讲一段他自己的“可爱的故事”(顺便说说: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高高的个儿,脑门微秃,两鬓略斑,身躯相当肥胖,但面颊红润,不过肌肉略显松软,装着假牙。他的穿着宽大而又高雅,穿的内衣也异常雅致。看着他那双胖胖的、圆乎乎的、白净的手,真叫人赞叹不已。右手食指上还戴着一枚昂贵的钻石戒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他讲故事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全神贯注地端详着自己衣袖皱边上的花纹,用左手的两个手指轻轻地捏着,因此一次也没抬头看一眼那个讲故事的人。

“使我最容易完成这一任务的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开讲道,“非要我讲一件我毕生所做的最坏的事不可,而不是随便讲点什么。既然这样,自然就无须犹疑了:我的良心和心中的记忆,立刻提示我应该讲什么。我痛苦地承认,我一生中做过无数失于检点的……轻薄行为,但是其中有一件事至今仍然十分沉重地压在我心上。这事发生在约莫二十年前。当时,我下乡去看望普拉东·奥尔登采夫。他刚当选为贵族会议的首席贵族,带着年轻的妻子前来欢度冬天的几个佳节。这时又正好赶上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过生日,于是决定举行两次舞会。当时小仲马的美妙动人的小说La dame aux cam lias[575]十分流行,在上流社会名噪一时,这是部史诗,依我看,这部史诗是不朽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在外省,所有的女士都十分欣赏这本书,起码那些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赞不绝口。故事的优美动人,主人公命运新颖别致的安排,这个被刻画入微的引人入胜的世界,最后是书中随处可见的精彩的细节(例如轮流使用红白两色茶花等情节)[576],一句话,所有这些美妙动人的细节加在一起,几乎产生了轰动。茶花在当时非常时髦,大家都想弄到茶花,大家都在寻觅茶花。我请问诸位:在一个小县城,为了参加舞会,大家都要茶花,即使舞会不多,又能弄到几枝茶花呢?那时候,有个叫彼佳·沃尔霍夫斯科伊的可怜虫,对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害了相思病。真的,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什么希望能够追上她?这个可怜虫为了能在天黑前弄到几枝茶花去参加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的舞会,都快急疯了。有人打听到,省长夫人从彼得堡请来的贵客索茨卡娅伯爵夫人和索菲娅·别斯帕洛娃,肯定会带来几束白茶花。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为了出风头,想要弄一束红茶花。可怜的普拉东被支使来支使去,东奔西跑,疲于奔命,谁叫他是丈夫呢。他保证非弄到一束不可,可是,又谈何容易?在开舞会的前一天,一束茶花被一位姓梅季先娃,名叫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捷足先登,抢走了。梅季先娃处处同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作对,她俩是死对头。不用说,又是大发脾气,又是晕死过去,普拉东都没辙了。显然,如果彼佳能在这个颇有意思的时刻到什么地方去弄回来一束茶花,那么他那好事儿就可能大大前进一步。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的感激是没有穷尽的。他像疯了一样到处奔走,但这事不用说是不可能的。忽然,在生日和舞会的头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在奥尔登采夫的邻居玛丽亚·彼得罗芙娜·祖布科娃家碰见了他。他满面春风。‘你怎么啦?’‘找到了!有了!’‘我说老弟,你使我感到吃惊!在哪找到的?怎么找到的?’‘在叶克沙伊斯克(有这么一个小镇,离我们才二十俄里,但不属于我们县)。那里有个商人,叫特列帕洛夫,大胡子,大富翁,跟老伴住一起,他们没孩子,就养了一些金丝雀。他俩爱花成癖,他家就有茶花。’‘得了吧,这没把握,不给咋办?’‘我就向他下跪,他不给,我就长跪不起。不达目的就不走!’‘什么时候去呢?’‘明天一大早,五点。’‘好吧,上帝保佑你!’——要知道,我真替他高兴。我回到奥尔登采夫家。最后,都一点多了,可是我还老惦记着这事。已经想上床睡觉了,蓦地冒出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我立刻跪进厨房,叫醒了车夫萨韦利,给了他十五个卢布,‘半小时内套好马车!’过了半小时,不用说,车子已经停在大门口了。有人告诉我,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这时正和闹偏头痛,发烧和说胡话。——我坐上车就出发了。四点多,我已经在叶克沙伊克的一家大车店里了。一直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就行了。六点多,我已经在特列帕洛夫家。我如此这般一说,问道:‘您有茶花吗?大爷,我的好大伯,帮帮我的忙,救救我吧,找给您下跪了!’我看到,那老头,高高的个儿,白须白发,板着脸——很可怕。‘不,不,无论如何不行!不给!’我扑通一声向他跪下!就这样,四肢着地,趴下不起来。‘您行行好吧,大爷,您行行好吧,大伯!’我苦苦哀求。‘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向他叫道。‘既然这样,您就拿去吧,我算服了您了。’我立刻剪了很多红茶花!真太美了,他有一个小花房,满花房都是茶花。老头不住叹息。我掏出一百卢布。‘不,先生,您可不能用这法子骂我。’我说:‘既然您老人家不肯收,就劳您驾把这一百卢布捐给这里的医院,给病人改善一下生活和伙食吧。’他说:‘那就又当别论了,先生,这是做好事,是高尚的慈善事业。为了保佑您平安,我替您交去吧。’我很喜欢这位俄国老人,他可以说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典型的俄国人,de la vraie souche[577]。因为旗开得胜,我喜出望外,立刻打道回府。我是绕道回去的,免得在半途遇见彼佳。我回来后就立刻派人把花送去。而且赶在安菲萨·阿列克谢耶芙娜快醒的时候送去,诸位可以想象得出她当时的狂喜、感激和因感激眼泪汪汪的情景!昨天还垂头丧气、形同死人一般的普拉东,感动得伏在我胸脯上号啕大哭。唉,自从实施……合法的婚姻制度以来,所有当丈夫的无不如此!说到这里,我不敢添油加醋,妄加一词。不过自从发生那段插曲以后,可怜的彼佳的那件好事也就彻底吹了。我起先以为,他知道这事以后,一定会宰了我,我甚至准备好迎战。可是却出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晕倒了,天黑前说胡话,天亮前发高烧。他像孩子似的痛哭流涕,浑身抽风。过了一个月,刚恢复健康,他便请求调到高加索去了。这件风流韵事曾轰动一时,后来,他在克里米亚不幸阵亡,才算了了这桩公案。那时候,还是他哥哥斯捷潘·沃尔霍夫斯科伊当团长,他驰骋疆场,战功卓著。不瞒你们说,后来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许多年席不安枕:我为了什么,又何苦要这样打击他呢?倘若我自己爱上了那位女士,那还好说。要知道,这实际上不过是捣乱,无非想献献殷勤罢了。要不是我把他就要到手的这束花抢走,谁知道呢,也许他到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幸福,也许功成名就,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打土耳其人[578]。”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同他开讲的时候一样,以一种威严而又庄重的口吻闭上了嘴。大家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眼睛仿佛闪出一种特别的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讲完以后,她的嘴唇甚至哆嗦了一下。大家好奇地看着他们俩。

“又骗费德先科了!骗得我好苦啊!哎呀,骗人骗到家了!”费德先科拉着哭腔叫道,他明白,这时候他可以而且应该插科打诨一番。

“谁叫您不识相呢?向聪明人学着点嘛!”近乎洋洋得意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堵他的嘴道(她是托茨基的忠实的老友和同谋)。

“还是您说得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Petit jeu的确非常无聊,应当赶紧结束这种游戏,”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漫不经心地说道,“等我把我答应讲的故事讲完,大家就玩牌吧。”

“但是,您答应讲的故事应当先讲!”将军热烈地表示赞同。

“公爵,”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忽地断然而又出乎意料地对他说道,“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俩都想让我嫁人。请说说您的意见:我嫁呢还是不嫁?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脸刷地白了,将军也目瞪口呆。大家都瞪大了两眼,伸长了脖子。加尼亚在原地呆若木鸡。

“嫁……嫁给谁?”公爵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声音依旧断然而坚决,但是一清二楚。

霎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几秒钟,公爵仿佛使劲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似乎有一件非常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

“不——不……您别嫁!”他终于低声说道,费力地喘了口气。

“就这么办!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威严而又似乎胜利地对他说道,“您听见公爵的决断了?好,这就是我的回答,这事就这么吹了,永远吹了!”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声音发抖地说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将军用劝说的但又惊慌不安的声音说道。

大家都大惊失色,群情哗然。

“诸位,你们怎么啦?”她似乎惊奇地注视着客人,继续说道,“你们干吗这么惊慌?瞧你们大家的脸!”

“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您别忘了,”托茨基结结巴巴地嘟囔道,“您曾经答应……而且是自觉自愿地答应,您应该多少可怜可怜……这叫我多为难,而且……当然,也很尴尬,但是……总之,现在,在这样的时刻,而且当着……当着大家的面,这一切就这么……用这样的Petit jeu来结束一件严肃的事,一件有关名誉和感情的终身大事……这事,事关重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简直前言不对后语。第一,什么叫‘当着大家的面’?难道我们不是在亲密无间的要好朋友中间吗?这跟Petit jeu有什么关系?我的确想讲讲自己的一段非同寻常的故事,瞧,我不是讲完了;难道这故事不好吗?那您为什么说‘不严肃’呢?难道这不严肃吗?你们都听到了,我对公爵说:‘您怎么说就怎么办’,如果他说‘是’,我会立刻同意,但是他说了‘不’,所以我拒绝了。我的终身大事就挂在这么一根细细的头发丝上,还有比这更严肃的吗?”

“但是公爵,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公爵又是什么玩意儿?”将军嘟囔道,公爵居然拥有这么气人的权威,他差点忍不住要发怒了。

“公爵是我毕生信得过的头一个人,我相信他,就像相信一个忠实可靠的正人君子。他一看见我就相信我,因此我也相信他。”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我……非常客气,对她的盛情我只能表示感谢,”脸色苍白的加尼亚终于用发颤的声音撇着嘴说道,“当然,也应该如此……但是……公爵……公爵掺和进来……”

“觊觎这七万五千卢布,是不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蓦地打断他的话道,“您想说这话吗?别赖,您一定想说这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还忘了加一句:这七万五千卢布您可以收回,实话告诉您,我让您自由,一文钱不要,白给。行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零三个月!明天起——开始新的一页,而今天是我的生日,由我说了算,这辈子,这是头一回!将军,您把您这串珍珠也拿回去送给您的夫人吧,给,拿着。从明天起,我就从这套房子里彻底搬出去。从今以后,诸位,再不会举行什么晚会啦。”

她说完这话,蓦地站起身来,好像要离开似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四面八方齐声喊道。大家都骚动起来,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大家都围住了她,大家都不安地听着这些激动、狂热、疯狂的话;大家都感到不对头,但是谁也弄不清,谁也解不透个中的奥秘。就在这时候,蓦地传来响亮的、猛烈晃动的门铃声,就跟今天上午有人猛拉门铃,要进加涅奇卡家一样。

“啊——!收场的时候到了!终于来了!十一点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诸位请坐,这是收场!”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坐了下来,她嘴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她坐着,一声不吭,看着房门,在焦急地等待。

“罗戈任和十万卢布,毫无疑问。”普季岑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十五

女仆卡佳走进来,神态十分慌张。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外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十来个人硬闯进来,喝得醉醺醺的,硬要到里边来,他说,他是罗戈任,您认识他。”

“没错,卡佳,立刻让他们进来,让他们统统进来。”

“难道……让他们统统进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要知道,有些人简直不像样子,可怕极了!”

“让他们统统,统统进来,卡佳,别怕,让他们统统进来,一个不落,要不然,你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也会进来的。你听他们那个嚷嚷劲儿,就跟前不久那回一样。”接着,她对客人们说:“诸位,我当着大伙的面接待这帮人,请别见怪!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请求诸位原谅,但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你们大家能够留下来,亲眼目睹这出戏是怎么收场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是否留下,悉听自便……”

客人们继续在大惊小怪、窃窃私语、面面相觑,但是一望便知,这一切都是预先策划和安排好的,现在谁也休想叫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回心转意(虽然她分明疯了)。大家都心痒难抓,非常好奇。再说,也没有人感到十分害怕。女士也只有两位:一位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她是一位麻利而又见过世面的太太,很难有什么事会使她尴尬。还有一位是长得很美,但是不爱说话的陌生太太。可这位不爱说话的陌生太太,未必能听懂什么:她是一位刚来彼得堡不久的德国人,一句俄语都听不懂。此外,她的愚蠢似乎与她的漂亮同步,有多漂亮就有多愚蠢。她因为新来乍到,所以有人举行晚会,就邀请她作陪。她穿着艳丽的服装,梳着时新的发式,仿佛参加时装展览会似的。人们让她坐在一旁,恰如挂上一幅优美动人的画,以便给晚会增光添彩,正如有些人为了给自己的晚会添点摆设,向朋友们临时商借一幅画、一只花瓶、一尊雕像或一扇屏风似的。至于男客,那普季岑本来就是罗戈任的朋友;费德先科如鱼得水,正中下怀;加涅奇卡因为挨了当头一棒,还没清醒过来,但是,他虽然模糊地、但却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需要:必须在自己的耻辱柱旁站到底;那位老教师因为不大明白个中原委,他看到周围的人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片惊惶,差点没哭出来,吓得真可说是浑身哆嗦,他非常喜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孙女一样,但是,他宁可死,也决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撇下她不管。至于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当然不能在这场历险中使自己的名誉受损,但是他对这件事的成败得失又太关心了,虽然这事发生了如此疯狂的转变。再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无意中说了三两句有关他的话,因此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他打定主意要坐到底,但是不置一词,只作壁上观,这样做,当然,也是他保持自己尊严所要求的。只有叶潘钦将军一人,在此以前他刚因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样不客气地、令人感到可笑地把他的礼物退还给他而感到十分恼火,现在又发生了这一连串非同寻常的咄咄怪事,还有罗戈任的到来,就更使他火上加火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肯屈尊跟普季岑和费德先科平起平坐,就已经够俯就的了。虽然好色也是一种力量,但是它能做到的事,最后也可能被责任感,被天职、官衔以及地位感,总之被他的自尊心所战胜,所以,罗戈任及其一伙的出现,且在他将军大人在座的情况下,使他感到分外难堪。

“哎呀,将军,”他刚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提出抗议,她就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倒忘了!但是,请放心,我早料到您会这样想的。如果您感到有辱尊严,我并不坚持和强迫您留下,虽然我现在非常希望能够在自己的身边看到您。不管怎么说吧,您我相识一场,您又对我体贴入微,我对此万分感谢,但是,如果您怕……”

“对不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将军叫道,摆出一副骑士般的雍容大度,“您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即使出于对您的一片忠心,现在也要留在您的身边,比方说,万一有什么危险……何况,不瞒您说,我也非常好奇。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能会弄坏地毯,或者打碎什么东西……依我看,大可不必让他们统统进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罗戈任驾到!”费德先科庄严宣告。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以为怎么样,”将军向他匆匆低语,“她是不是疯了?我不是打比方,而是说她是否当真得了疯病?”

“我早跟您说过,她一向就有犯这种病的倾向。”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猾地低声答道。

“况且还忽冷忽热……”

罗戈任那帮人,跟今天上午一样,差不多是原班人马,只增加了一名糟老头,他过去曾当过一家小报的编辑,这家小报堕落已极,专门揭人隐私。关于此公流传着一段趣闻,据说,他曾把自己的几枚金牙取下来当了,换酒喝。此外还有位退伍陆军少尉,他跟上午那位拳头先生,就所干的行当和肩负的使命来说,是棋逢对手的竞争者,罗戈任那帮人中本来谁也不认识他,是在大街上拣来的,此公老在涅瓦大街向阳的一面拦住过往行人,用马尔林斯基[579]的文体请求资助,用心狡诈,借口“想当年,我也救济过别人,而且有求必应,逢人便给十五卢布”。这两位竞争者一见面就相互敌对。上午,自从大家接受那位“强求布施者”入伙后,那位拳头先生就认为自己受了怠慢,但是他生性不爱说话,所以有时候只能像头熊似的咆哮两声,并以深深的蔑视望着这位“强求布施者”对他的巴结讨好,可是这人却是位颇有上流社会风度而又善于应对酬酢的人。表面上看,这位陆军少尉在“动真格的”时候宁以灵巧和机智取胜,而不愿诉诸武力,再说他的身材也比拳头先生稍矮。他待人和蔼,并不介入明显的争论,但却大吹法螺,已经好几次暗示英国拳击善于出奇制胜的优点,总之,这位先生是位纯粹的西方派。拳头先生一听到“拳击”二字就嗤之以鼻,报以轻蔑的微笑,他无意屈尊与他的竞争者作明显的争论,只在有时候,默默地,似乎无意中偶一为之似的,展示一下,或者不如说,有时候把一样完全民族性的东西推出来亮亮相——一只青筋盘结、骨节粗壮、长满棕红色茸毛的硕大无朋的拳头,于是大家倏地明白了,如果这个地地道道民族性的东西,准确无误地落在一样东西上,那就非同小可,肯定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们像上午一样没有一人喝得烂醉如泥,这全是罗戈任努力劝阻的结果,因为他整天念念不忘今晚他还要去拜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差不多已完全清醒了,然而,他一生中这个乱糟糟的、最不像话的一天,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差点没把他弄得晕头转向。只有一件事经常盘旋在他的脑海和心头,每分钟,每一刹那,都念念不忘。就为了这件事,从下午五点直到晚上十一点,他一面跟金德尔和比斯库普那帮人打交道,一面处在无尽无休的烦恼和惊慌不安中,那帮人也几乎发了疯,为了弄到那笔巨款,像疯子似的东奔西跑,到处张罗。然而,这十万卢布现款,也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捎带地、嘲笑地、十分含糊其辞地暗示过的那笔款子,到底还是凑齐了,其利息之高令人咋舌,甚至比斯库普与金德尔私下交谈时,提到利息,因为羞于启齿,只能低声相告。

跟上午那回一样,罗戈任走在大家前头,其余的人,则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虽然完全意识到他们胜券在握,但是心里毕竟有些发怵。最主要的是(天知道为什么),他们一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发怵。其中有的人甚至想,他们这伙人会被立刻统统“轰下楼梯”。作如是想的人中,也包括那个花花太岁和情场老手扎廖热夫。至于其他人,主要是那位拳头先生,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们心里却非常瞧不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甚至十分憎恨她,他们来找她,犹如前来攻城略地似的。但是头两个房间的豪华陈设,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摆设、珍贵的家具、名贵的油画和巨大的维纳斯雕像——这一切都使他们肃然起敬,甚至感到恐惧。当然,这并没有妨碍他们渐渐放肆而又好奇地(尽管心里有点害怕)跟在罗戈任之后挤进了客厅。但是,当拳头先生、“强求布施者”和其他一些人,冷不防发现客人中有叶潘钦将军时,在最初一刹那,他们倏地全蔫了,甚至打起了退堂鼓,稍向后退,退进了另一间屋子。只有列别杰夫一人雄赳赳、气昂昂,信心十足,几乎与罗戈任一道,挺身前进,因为他心里明白,一百四十万净值资产,再加上现在,眼下,就有十万卢布在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们必须指出,他们这伙人,甚至包括万事通列别杰夫在内,对于他们到底有多大神通,以及现在他们能不能当真为所欲为这个问题,还有些拿不准,吃不透。有几分钟,列别杰夫甚至准备发誓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心怀鬼胎,为了防备万一,在心中默念法典上那些足以给他打气、使他宽心的条款。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客厅对罗戈任本人产生的印象,恰好与他的所有同伴相反。门帘刚一掀起,他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后,——其余的一切对于他就不再存在了,就像今天上午一样,甚至比今天上午还强烈。他的脸色刷地发白,霎时停住了脚步。不难猜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胆怯地、不知所措地看了几秒钟。蓦地,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性,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子跟前,中途还碰了一下普季岑的座椅,他那肮脏的大皮靴还踩着了那位不爱开口的德国美人非常美丽的浅蓝色衣服的花边,他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发现。他走到桌旁,把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到桌上。他就是捧着这包东西走进客厅的。这是一个大纸包,大约三俄寸高、四俄寸长,用《交易所新闻》报包得紧紧的,四周都用绳子捆紧了,而且十字交叉地捆了两道,就像捆着一大包糖块似的。然后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垂下两手,仿佛等候宣判似的。他穿的那身衣服跟不久前穿的那身完全一样,只是加了条全新的真丝围巾,嫩绿色,绿地红花,围巾上别着一枚很大的甲虫形的钻石别针,右手的肮脏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列别杰夫没有走到桌子跟前,差三步就站住了。其他人,正如上文所说,也逐一地挤进了客厅。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两名使女卡佳和帕莎,也跑来看热闹,从掀起的门帘外向里张望,但那神态非常惊讶和害怕。

“这是什么玩意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问,目光专注地、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罗戈任,接着便用眼睛指着那包“东西”。

“十万卢布!”他低声答道。

“啊,好样的,说话算数!请坐,坐这儿,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会儿我有话跟您说。谁陪您来的?还是上午那全班人马?好,让他们统统进来,全坐下,可以坐在那边的长沙发上,这边还有一张长沙发,那边还有两把扶手椅……他们怎么啦,不肯坐,是吗?”

的确,有些人感到很窘,退了回去,坐在另一间屋子里等候,但是也有些人应邀留了下来,并一一坐下,不过离开那张桌子远远的,多半挤坐在旮旯里,一些人仍旧想悄悄溜走,还有些人,坐得越远,胆子就越大,而且胆子大得异乎寻常地快。罗戈任也在请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但他稍坐片刻,又站起身来,从此再没坐下。他慢慢、慢慢地开始辨认和打量在座的一个个客人。他看见加尼亚后,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谓地嘟囔道:“德行!”他看了一眼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非但没有不安,甚至也不觉得特别好奇。但是,当他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旁发现公爵后,他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公爵,感到万分惊讶,似乎摸不透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公爵。可以料想,他有时简直神不守舍。除了今天他迭逢险,受到很大刺激外,他昨天一整夜都在火车上度过,而且差不多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诸位,这是十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一种热切的、迫不及待的挑战口吻向大家说道,“就在这个肮脏的纸包里。今天上午他像疯子一样大叫大嚷,说今天晚上准给我送十万卢布来,因此我一直在等他。他出价把我给买了:先出一万八,后来又突然涨到四万,后来又变成现在这十万。他的确说话算数!哟,他的脸多苍白呀!……这是今天上午在加涅奇卡家发生的事:我去拜访他母亲,拜访我未来的婆家,可是他妹妹却冲我嚷嚷:‘难道就不能把这不要脸的东西轰出去吗!’她说罢便向加涅奇卡,他哥哥的脸上啐了口唾沫。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将军用责怪的口吻喊道。他开始有点明白个中的关节了,不过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思来理解的。

“怎么回事,将军?不成体统,是不是?够啦,别假正经啦,我曾经坐在法国剧院的二楼包厢里,像个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化身,过去五年,我曾经像野人似的逃避所有追求我的人,似乎很高傲,很贞洁,其实是冒傻气,假正经!可是现在,你们瞧,我过了五年守身如玉的生活以后,突然有人跑来,就在你们大家面前,把十万卢布放到桌上,他们想必在外边还停着几辆三套马车,在等我。他给我开的价是十万!加涅奇卡,我看,你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吧?难道你当真想把我娶过门去吗?娶我,娶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公爵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并没说您是卖给罗戈任的,您不属于罗戈任!”公爵用发抖的声音说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得了吧,亲爱的,得了,宝贝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突然忍不住说道,“你既然见到他们就恶心,就别理他们!难道给你十万卢布,你就愿意跟这样的人走吗!的确,十万卢布很可观。那你就把这十万卢布收下,再把他轰走,对他们这帮人就得这么对付。哎呀,我要是你呀,把他们统统……真是的!”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越说越有气,说到后来都火了。这是一个好心肠的、非常爱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向她微微一笑,“我刚才跟他说话时就没有生气,我并没有责备他,是不是?我简直不明白,我这人竟会这么糊涂,竟想嫁到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去。我见到了他的母亲,还吻了她的手。加涅奇卡,我今天上午在你家的确心存挖苦,我是故意这样的,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这人究竟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嗯,你真使我吃了一惊,真的。很多事我都料到了,就没料到这一点!你明知道,差不多就在你准备结婚的头一天,他送给我一串珍珠,而且我还收下了,难道你还能娶我?再说这个罗戈任,他就在你家,而且当着令堂和令妹的面,讨价还价,把我买了下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你居然还前来向我求亲,而且还差点没把令妹带来!罗戈任说,给你三个卢布你就会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利岛,难道他这话当真?”

“他肯定会爬去的。”罗戈任忽地低声说,但是那神态坚信不疑。

“如果你快饿死了,还好说,可是人家说你薪金很高,收入也不薄呀!再说,姑且不算你所受的耻辱吧,你竟肯把一个你所憎恨的妻子娶过门去!(因为你恨我,我是知道的!)不,现在我信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了几个钱是会杀人的!他们这帮人现在满脑子都是钱,而且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乳臭未干,就挖空心思想去放高利贷。前不久,我看到一条新闻,讲一个人把一块绸子缠在剃刀上,绑紧了,打后面悄悄跑过去,像宰头羊似的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哼!你是个无耻之徒!我无耻,你比我更无耻。我且不说那位手持花束前来祝贺我过生的人了[580]……”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您怎么变成这样!”将军十分伤心地举起两手轻轻一拍,“您从前是那么温文尔雅,谈吐是那么细腻委婉,可现在!这张嘴多厉害!说的话多尖刻!”

“我现在有了点醉意,将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笑道,“我想喝个痛快!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休假日,我的华诞,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您看见这位手持花束的人了吗?就是这位monsieur aux camélias[581]?瞧他坐在那里冲我们笑哩……”

“我没有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在洗耳恭听。”托茨基庄重地反驳道。

“嗯,我干吗折磨了他整整五年而不放他走呢?值得这样对待他吗!他是罪有应得……他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他;他会说,他让我受了教育,把我当伯爵夫人一样供养着,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还在乡下就给我挑了个好婆家,这里又给我找了个加涅奇卡。你猜怎么着:这五年,我没跟他同居,可是钱还是向他拿了,我以为我这样做是对的!瞧,我都把自己弄糊涂了!你刚才说,十万卢布可以收下,如果觉得恶心,就把他轰走。这事也确实叫人恶心……其实,我早就可以嫁人了,倒不是说嫁给加涅奇卡,但是也叫人恶心透了。那为什么我又要愤愤然浪费这五年光阴呢!信不信由你,大约四年前吧,我有时候想,我何不当真嫁给我那位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呢?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所以这样想。那时候,我头脑里翻来覆去,什么念头没有啊。要知道,我会强迫他娶我。你信不信,他曾经死乞白赖地求过我?他自然在撒谎,但这人非常好色,熬不住的。但是后来,谢谢上帝,我转念一想:他值得我这样恨他吗!当时,我突然觉得他很让我恶心,即使他亲自登门求亲,我也不会嫁给他。整整五年,我都在搔首弄姿,假作正经!不,还不如到街头鬼混的好,这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要不就跟罗戈任一道寻欢作乐,要不,明天就去给人当洗衣妇!因为我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我要走,就把一切掷还给他,最后一件衣服都不留下,如果我什么也没有了,谁还会娶我呢,你问问加尼亚,他会娶我吗?连费德先科都不会娶我!……”

“费德先科也许不会娶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这人有啥说啥,”费德先科打断她的话道,“可是公爵会娶的!瞧您坐在那里哭天抹泪的,倒是抬起头来瞧瞧公爵呀!我早就在冷眼旁观了……”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好奇地向公爵扭过头来。

“真的?”她问。

“真的。”公爵低语。

“娶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娘们!”

“我会娶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又出了件天下奇闻!”将军嘟囔道,“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继续打量公爵,公爵则用一种悲哀、严峻、洞察幽微的目光望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

“瞧,又出了个怪人!”她又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扭过头去,突然说道,“要知道他确实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个大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人家说得对,说他……有点那个。你既然这样钟情于我,居然愿意娶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而且还让她嫁给自己,嫁给一个公爵,那你准备靠什么来养家糊口呢?……”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娶的是清清白白的您,而不是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

“我还清白?”

“对,您。”

“嗯,这话是在那儿……从小说里找来的!亲爱的公爵,这是老掉牙了的胡说八道,现今这世道变聪明了,这全是一派胡言!再说你哪能结婚呢,你自己都需要找个保姆伺候!”

公爵站起来,虽然声音发抖而又胆怯,但与此同时,又以一种坚定不移的神态说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没见过任何世面,您说得对,但是我……我认为,这是您给我面子,而不是我给您面子。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您却受苦受难,出污泥而不染,这就很了不起嘛。您凭什么要感到羞愧,而且要跟罗戈任走呢?这是一时感情冲动……您把七万五千卢布退给了托茨基先生,还说要把这里的一切抛弃掉,这是这里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爱您。我要为您去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不许任何人对您说三道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如果我们穷,我会去工作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当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可以听到费德先科和列别杰夫的窃笑声,连将军也不以为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鸭叫似的响声。普季岑和托茨基不能不粲然一笑,但是忍住了。其余的人惊奇得一个个张大了嘴。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穷的,而且会很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仍旧用刚才那种怯生生的声音说道,“不过,我没有把握,可惜今天一整天,直到现在,我还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但是我在瑞士的时候,收到由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可以得到一笔很大的遗产。这就是那封信……”

公爵果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他不是说胡话吧?”将军嘟囔道,“真是一所疯人院!”

霎时间一片哑默。

“公爵,您刚才好像说,这封信是萨拉兹金写给您的?”普季岑问,“这是法律界很有名的一个人,他是很有名的事务代理人,如果真是他通知您的,那您可以完全相信,好在我认识他的笔迹,因为不久前我刚跟他打过交道……如果您让我看看,我也许可能给您说出些什么来。”

公爵手有点发抖地把信默默地递给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猛地醒悟过来,像疯子似的望着大家,“难道当真有遗产?”

普季岑在看信,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他身上。普遍的好奇心这时又取得了一个新的异乎寻常的推动力。费德先科坐不住了。罗戈任莫名其妙地和非常不安地把目光一会儿投向公爵,一会儿投向普季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如坐针毡地在等候下文。甚至列别杰夫也忍不住从自己那个旮旯里走出来,弯腰曲背地趴在普季岑背后,看那封信,那模样倒像担心有人会立刻给他一顿拳打脚踢似的。

十六

“确凿无误,”普季岑终于宣布道,他把信叠好后交给公爵,“根据令姨那份无可争辩的遗嘱,您可以毫无麻烦地拿到一笔非常大的巨款。”

“不可能!”将军像开枪似的嚷嚷道。

大家又张大了嘴。

普季岑解释道(主要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公爵有一位他本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姨妈,她在五个月前死了,这姨妈是公爵母亲的亲姐姐,是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儿,帕普申早死了,死于贫穷和破产。但是这位帕普申有一位亲哥哥,也在不久前死了,他是有名的富商。他只有两个儿子,可是约莫一年前,差不多在同一个月先后死去。他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过不多久,这老头也得病死了。他早年丧偶,除了公爵的姨妈,他的亲侄女以外,没有任何继承人。可是公爵的姨妈也非常穷,穷得只能寄人篱下。得到这笔遗产的时候,这位姨妈因得水肿病也已经快要死了,但是她立刻委托萨拉兹金寻访公爵的下落,并且立了遗嘱。看来,无论是公爵,也无论是大夫(也就是公爵在瑞士的时候住在他家的那位大夫),都不想坐等正式通知或者进行一番调查以后再采取行动,于是公爵便拿着萨拉兹金的这封信,决定亲自前来……

“我要告诉您的只有一点,”普季岑最后向公爵说道,“这一切都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和千真万确的,萨拉兹金既然写信告诉您:您的事是无可争议的和合法的,那您就可以把萨拉兹金说的一切当作您口袋里揣着的现大洋。恭喜您了,公爵!也许您将要到手的也是一百五十万,或许还更多些。帕普申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

“太棒了,本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费德先科大声呐喊。

“乌拉!”列别杰夫用喝醉酒的沙哑的嗓子叫道。

“可是我今天上午还借给这小可怜儿二十五卢布呢,哈哈哈!真是变幻莫测,说变就变!”将军说道,他差点给惊呆了,“好吧,恭喜,恭喜您了!”他说罢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拥抱他。在他之后,其他人也纷纷起立,挤到公爵身旁。甚至那些退到门帘后面去的客人,也纷纷出现在客厅,发出一片乱哄哄的说话声和感叹声,甚至有人提出快拿香槟来。大家挤过来挤过去,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差点没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都给忘了,她好歹是今天晚会的主人嘛。但是渐渐地,大家差不多猛地想起公爵刚才曾经向她求过婚。这一来,这事就显得比刚才更加三倍地疯狂和异乎寻常了。十分吃惊的托茨基不时耸着肩膀,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至今还坐在那里,其余的一大帮人,全都乱哄哄地挤在桌子周围。后来大家断定,就是从那一刻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发了疯。她继续坐在那里,用一种奇怪而又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大家,似乎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在苦苦思索。看了大家一会儿后,她蓦地扭过头去看公爵,双眉深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但是这神态稍纵即逝,也许她突然感到,这一切不过是开玩笑,寻开心,但是公爵的表情立刻打消了她的疑虑。她陷入沉思,后来又微微一笑,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在笑什么……

“这么说,我真成了公爵夫人了!”她仿佛嘲笑地低声自言自语,接着无意中抬起头来看了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笑了。“这收场出人意外……我……没料到竟会这样……诸位,你们干吗站着,请诸位赏光,都坐下,给我和公爵道喜呀!刚才好像有人要香槟酒来着,费德先科,您去吩咐她们拿酒来。卡佳,帕莎,”她忽地在门口看见自己的女仆,“你们过来,我要出嫁了,听见了吗?嫁给公爵,他有一百五十万财产,他是梅什金公爵,他娶我!”

“上帝保佑您,亲爱的,也该结婚啦,千万不要错过这机会!”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看到所发生的一切,深受震动,她喊道。

“公爵,你坐到我身边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就这样,瞧,酒也拿来了,给我们道喜呀,诸位!”

“乌拉!”许多声音齐声呐喊,许多人,包括罗戈任带来的几乎全班人马,都挤过去喝酒,但是尽管他们大呼小叫,或者准备大呼小叫,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管情况和环境的变化多么奇特,还是感觉到这出戏的布景在变换。另一些人则觉得很尴尬,不信任地等待着下文。许多人则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什么这种事本来就极普通,一个人当了公爵,就可以娶任何女人,连到处流浪的吉卜赛姑娘也可以娶嘛。罗戈任则站在那里看,脸上挂着纹丝不动的、莫名其妙的微笑。

“公爵,亲爱的,你醒醒!”将军从一旁过去,拉着公爵的袖子,恐惧地低语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这情景,哈哈大笑起来。

“不,将军!我现在可是公爵夫人了呀,听见了没有——公爵是不会让我受人欺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也得给我道喜呀,我现在跟尊夫人到处可以平起平坐了。拥有这样一位丈夫,好处大着呢,阁下以为如何?一百五十万再加上公爵这个头衔,据说还得饶上白痴这称号,还有比这更妙的吗?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正地生活!你来晚啦,罗戈任!把你这包东西拿走吧,我要嫁给公爵了,我现在比你阔啦!”

但是,罗戈任已经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痛苦。他举起两手轻轻一拍,胸膛里迸发出一声长叹。

“让给我吧!”他向公爵喊道。

周围发出一片哄笑。

“让给你?”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眉飞色舞地接口道,“瞧,把钱往桌上一撂,乡巴佬!公爵是来娶她,你是来胡闹的!”

“我也娶她!马上娶,这会儿就娶!统统给她……”

“瞧,小酒馆里跑出来的醉鬼,应当把你轰出去!”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又愤愤然嚷道。

笑声更大了。

“你听见了,公爵,”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说,“这个乡巴佬就是这样讨价还价要买你的未婚妻的。”

“他喝醉了,”公爵说,“他很爱您。”

“你的未婚妻差点没跟罗戈任跑了,你以后不觉得可耻吗?”

“您那时候太冲动了,现在也十分冲动,尽说胡话。”

“以后人家会对你说,你的老婆做过托茨基的姘头,你不觉得可耻吗?”

“不,我不觉得可耻……您跟托茨基同居并非出于自愿。”

“你永远不会拿这件事责备我?”

“决不责备。”

“哼,当心,你不能担保你一辈子不这样做!”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低声说道,似乎充满了怜悯,“我方才对您说,如果您答应嫁给我,我将感到十分荣幸,是您给我面子,而不是我给您面子。您对我的这些话感到好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在笑。也许,我这样说很可笑,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什么是荣幸,我……我还是懂得的,而且我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您现在想毁了您自己,无可挽回地毁灭,因为您以后永远不会原谅您自己这样做的:而您是完全无辜的。说什么您的生活已经完全毁了,这是绝不可能的。罗戈任来找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想要欺骗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干吗没完没了地总要提这些事呢?我向您重申,您做过的事许多人都做不到,至于您想跟罗戈任跑,那是您发病的时候一时冲动决定的。您现在还在闹病,您最好去卧床休息。您宁愿明天去当洗衣妇,也决不会留下来跟罗戈任鬼混。您很高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但是,也许因为您太不幸了,您竟以为自己真的有罪。应当多多地照顾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会照顾您的。今天上午,我看到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张熟人的脸似的。我当时就觉得,您好像在呼唤我……我……我一辈子都会尊敬您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突然把话结束道,仿佛蓦地清醒过来,脸涨得通红,终于明白他说这话时是当着怎样一些人的面。

普季岑甚至觉得公爵的话有污他的清听,垂下了头,看着地面。托茨基暗自寻思:“一个白痴,居然也知道拍马屁最容易得到别人的欢心,真是本能嘛!”公爵也发现,从一个旮旯里,加尼亚投来闪闪发亮的目光,仿佛他想用这目光把公爵烧成灰烬似的。

“真是个大好人!”大受感动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宣布道。

“一个有教养,但是不可救药的人!”将军压低了声音,低语道。

托茨基拿起礼帽,预备站起来,偷偷溜走。他和将军对看了一眼,想一起出去。

“谢谢你,公爵,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过话,”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大家都在讨价还价地想买我,还没有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向我求过亲。您听见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公爵说的话您觉得怎么样?未免有伤大雅吧……罗戈任!你等等,别走。我看,你也走不了。也许我还会跟你走的。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呢?”

“去叶卡捷琳娜宫[582]。”列别杰夫从一个旮旯里禀告道,罗戈任只是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完全变傻了,就像当头挨了一记可怕的闷棍似的。

“你怎么啦,你倒是怎么啦,亲爱的!可别当真犯病了:你难道疯了吗?”惊慌失措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当真以为我要把这么一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毁了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哈哈笑着,从沙发上跳起身来,“这不正中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下怀:他就喜欢不谙世故的少男少女!走吧,罗戈任!把你那包钱准备好,你想娶我,这没什么,可是钱还得给。我是不是嫁给你还说不定。你以为只要你愿意娶我,这包钱就可以留在你身边吗?休想!我是个无耻的女人!我当过托茨基的姘头……公爵!你现在要娶的是阿格拉娅·叶潘钦小姐,而不是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要不然,费德先科会在背后戳您的脊梁骨的。您不怕,我怕,怕害了你,怕以后落下埋怨!至于你声称,我嫁给你,是我给了你面子,究竟是不是这样,托茨基心里明白。至于你,加涅奇卡,你把阿格拉娅·叶潘钦小姐错过去了,你知道个中的奥妙吗?你倘若不跟她讨价还价,她肯定会嫁给你!你们大家全一样:或者跟不清不白的女人鬼混,或者跟清清白白的女人交往——只有一个选择!要不然的话,就会乱了套……瞧将军那模样,张大了嘴……”“这是所多玛,所多玛[583]!”将军耸着肩膀,翻来覆去地说。他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家又统统站了起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发了狂似的。

“莫非当真!”公爵拧着手指,痛苦地说道。

“你以为是假的?我是个无耻的女人,这无关紧要,但是,我也许还很高傲!你方才说我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就应该一听到人家夸奖就把百万家私和公爵夫人这一美名统统踩在脚下,视同粪土,走到贫民窟去!嗯,这样,我还怎么做你的妻子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倒把一个人的百万家产的确扔出了窗外!依您之见,我嫁给加涅奇卡,嫁给您的七万五千卢布,我会觉得三生有幸吗?这七万五千卢布您拿回去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十万都不到,罗戈任比你阔!),至于加涅奇卡,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他高兴一下,现在,我想上街逛逛,我本来就是个街头卖笑的女人嘛!我坐了十年监狱[584],现在时来运转了!罗戈任,你怎么样?准备一下,咱们走!”

“咱们走!”罗戈任差点没高兴得发狂,他大叫,“喂,伙计们……统统来……来酒呀!哇!……”

“多准备点酒,我要喝。有乐队吗?”

“会有的,会有的!不许靠近!”罗戈任看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前走去,便发狂地大喝一声,“她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女王!你们完蛋啦!”

他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绕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打转,怒叱所有的人:“不许靠近!”这时,他们那伙人已经全部挤进了客厅。一部分人在开怀畅饮,另一部分人在嚷嚷和哈哈大笑,大家都十分兴奋和毫无拘束。费德先科在试着加入他们那一伙。将军和托茨基又拿起了帽子,想赶紧溜走。加尼亚也拿起了帽子,但是他默默地站着,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他面前展开的这幕活剧。

“不许靠近!”罗戈任还在嚷嚷。

“你嚷嚷什么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哈哈大笑,“我还在自己家里,还是这家的主人,只要我愿意,还可以把你轰出去。我还没拿你的钱,钱还在那里放着。把钱拿过来!整包都拿来!十万卢布都在这包里吗?呸,多肮脏的东西!你怎么啦,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你难道当真要我毁掉他吗?(她指指公爵。)他哪能成亲呀,他自己还要找个保姆呢。瞧,将军就能当他的保姆嘛,——瞧,他老跟着公爵转!注意了,公爵,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而你居然想娶她!你哭什么呢?你感到痛苦,是吗?依我看,你应该笑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可是她自己也有两大颗明亮的泪珠挂在腮帮上,“要相信时间,——一切都会过去的!宁可现在悬崖勒马,免得以后……你们怎么全哭了呢——瞧,卡佳也哭了!怎么啦,卡佳,亲爱的?我已经作了安排,我会把许多东西留给你和帕莎的,不过现在再见了!你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我却让你来伺候一个放荡的女人……这样也好,公爵,真的,这样做倒好些,不然的话,以后你会看不起我的,咱俩也不会幸福!别发誓,我不信!而且这样做该多愚蠢啊!……不,咱俩不如好说好散,不然的话,我这人可爱幻想了,不会有好处的!难道我就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你说得对,我很早以前就幻想过,当时还住在乡下他的家里,当我孤身一人度过那五年凄凉岁月的时候,——一个人想呀想呀,经常幻想来幻想去,老是想象着能够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又善良、又诚实、又好,像你一样带点儿傻气,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您是无辜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非常非常爱您!’我经常这样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发疯不可……可是来的却是这个人:每年来住一两个月,使我蒙受奇耻大辱,肆意欺凌我,引诱我,奸污我,然后一走了之,——我曾经无数次想跳河,可是我生性下贱,勇气不足。嗯……可现在……罗戈任,预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不许靠近!”

“预备好了!”几个声音齐声答应。

“几辆三套车在外面等候,带铃铛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伸出两手,抓住那包钱。

“甘卡,我想到一个主意:想给您补偿一下,因为凭什么你要失去一切,落得一场空欢喜呢?罗戈任,给他三个卢布他就会爬到瓦西利岛去吗?”

“没错!”

“好,那么你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灵魂,你折磨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该轮到我了。你看见这包钱了吗,里面有十万卢布!我这就把它扔进壁炉,扔到火里,而且当着大伙的面,大家都是见证!只要火把它全燎着了,你就把手伸进壁炉,不过不许戴手套,赤手空拳,挽起袖子,把纸包从火里拽出来!只要拽出来,它就是你的,十万卢布统统归你!最多把手指烫伤一点,——你想想,这可是十万卢布呀!伸手把它拽出来,举手之劳而已!我要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你怎样伸手到火里去拿我的钱。大家都可做证,这包钱就统统归你了!如果你不拿,就让它烧光:谁也不许动。躲开!统统躲开!我的钱!这是我跟罗戈任睡觉挣来的钱。是不是我的钱,罗戈任?”

“你的钱,宝贝儿!你的钱,女王!”

“那好,大家躲开,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碍手碍脚!费德先科,把火拨旺点!”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下不了这手!”惊惶失措的费德先科答道。

“哎——哎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喝道,抓起烧壁炉用的火钳,扒开两块微燃的劈柴,待火苗刚一升起,就把那包钱扔进了火里。

周围发出一片呼喊,许多人甚至画起了十字。

“疯了,简直疯了!”周围的人大呼小叫。

“咱们该不该……该不该……把她捆起来?”将军对普季岑低语,“要不然就派人去请……简直疯了,是不是疯了?岂不是疯了吗?”

“不——不,这也许不完全是疯。”普季岑低语,他脸色刷白,浑身哆嗦,但是他无法把眼睛从已经在隐隐燃烧的纸包移开。

“疯子?不是疯子吗?”将军又掉过头去缠住托茨基。

“我对您说过,她是个别有风味的女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嘟囔道,他的脸也多少有点苍白了。

“然而,要知道,这是十万卢布啊!……”

“主啊,主啊!……”周围发出一片呼喊。大家都挤到壁炉四周,大家都挤过来看,大家都连声叹息……甚至有人跳上椅子,从别人头顶向里张望。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一溜烟跑到另一间屋子,恐惧地跟卡佳和帕莎低声说着什么。而那个德国大美人干脆逃跑了。

“我的娘!我的公主!我的无所不能的女王!”列别杰夫呼天抢地地嚷道,他两腿着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爬着,把手伸向壁炉,“十万!十万哪!我亲眼看见的,当着我的面包上的!我的娘!我的仁慈的女王!你就让我钻进壁炉里去吧:我要整个儿钻进去,我要把整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全钻进火里去!……我老婆有病,不能动弹,我有十三个孩子——全都孤苦伶仃,上星期我刚给先父下了葬,他是饿死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又哭又号,说罢就要往壁炉里钻。

“躲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他推开,叫道,“大家闪开一条道!加尼亚,你干吗坐着不动!别害臊嘛!快伸手呀!你时来运转啦!”

但是,加尼亚在今天白天和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了,而面对这个最后的出人意料的考验又毫无准备。人群分成两半,在他们两人面前闪出了一条道,于是他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四目对视,面对面地站着,离她只有三步远。她紧挨着壁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如火,凝视不动。加尼亚穿着燕尾服,手里拿着礼帽和手套,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两手交叉,望着火。他的脸像手帕一样苍白,一丝疯狂的微笑荡漾在他的脸上。诚然,他无法把眼睛移开,移开已经开始隐隐燃烧的纸包,但是似乎有某种新东西升起来,闯入他的心扉。他好像发誓要经受住这场刑讯似的,他没有挪动一步。少顷,大家全明白了,他决不会去拿那个纸包,他不会去的。

“哎呀,会烧光的呀,赶明儿,人家非说你是大傻瓜不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嚷道,“你以后会上吊的,我不是开玩笑!”

火起初在两块即将燃尽的木头之间忽悠忽悠地闪动,当纸包落到火上,把火压住的时候,火差不多熄了。但是还有一条小小的蓝色火焰,在下面那段木头的一个角下,在忽上忽下地蹿动。最后,一个细长的火苗燎着了纸包,火抓住纸包以后,便顺着纸的边角往上爬,倏地,整个纸包在壁炉里燃烧起来,明亮的火焰腾地升起。大家一声惊呼。

“我的娘!”列别杰夫还在呼天抢地地哭号,这时又要往前冲,但是罗戈任把他拽回来,把他推到一边。

至于罗戈任自己,他都看呆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陶醉了,他上了七重天。

“这才是女王的气派!”他向周围的人不断翻来覆去地说,“这才是咱们应有的气派!”他忘乎所以地大叫,“喂,你们这帮骗子手,谁有种来玩这把戏,啊?”

公爵伤感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只要给我一千卢布,我就用牙齿把它叼出来!”费德先科建议。

“用牙齿,我也会嘛!”拳头先生灰心绝望已极,他在大家背后把牙咬得咯咯响:“他妈的!着啦,会烧光的!”他看到火焰后大叫。

“着了,着了!”大家齐声呐喊,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壁炉冲去。

“加尼亚,别假正经啦,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快伸手呀!”费德先科大叫,简直跟发疯似的冲到加尼亚跟前,使劲拽他的袖子,“快伸手呀,牛皮大王!会烧光的!噢,该——死——的——东——西!”

加尼亚使劲推开费德先科,转身向门口走去,但是还没迈出两步,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晕倒啦!”周围的人叫道。

“我的娘,会烧光的!”列别杰夫带着哭声号叫。

“会白白地烧光的!”四面八方都在号叫。

“卡佳,帕莎,给他拿点水,拿点酒精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喊道,说罢便抓起烧壁炉用的火钳,把那包钱夹了出来。

外面包着的纸差不多全烧煳了,还在隐隐燃烧,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还没有燎着。这包包了三层报纸,里面的钱完好无损。大家都轻松地舒了口气。

“除了区区一千之数稍有损坏以外,其余均完好无损。”列别杰夫喜形于色地宣布。

“全归他!这包钱全归他!诸位,听见了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宣布,把那包钱放在加尼亚身旁,“他终于没有去拿,经住了考验!这表明,他的自尊心超过了他的贪心。不要紧,他会醒过来的!不然的话,他也许会杀人……瞧,他快要醒过来了。将军,伊万·彼得罗维奇,卡佳,帕沙,罗戈任,听见了吗?这包钱归他,归加尼亚。这钱完全归他所有,这是对他的奖励……至于那个,不管怎样,都给他吧!请你们告诉他,这包钱就放这儿,放在他身旁……罗戈任,走!再见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人[585]!再见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merci[586]!”

罗戈任的全班人马,吵吵嚷嚷,大呼小叫,乱哄哄地紧跟在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后,穿过一个个房间,向门口走去。在门厅里,女仆把皮大衣递给她,厨娘玛尔法也从厨房里跑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她们一一吻别。

“太太,难道您要永远离开我们吗?您上哪儿?而且正赶上您过生日,在这样的日子里!”两名女仆痛哭流涕,吻着她的手,问道。

“我要上街去鬼混,卡佳,你不是听到了吗,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要不就去当洗衣妇!我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混够了!请你们替我向他致意,如果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公爵飞快地向门口跑去,这时大家正纷纷坐上四辆带铃铛的三套马车。将军在楼梯上追上了他。

“得了,公爵,你冷静点!”他抓住他的胳臂说道,“算啦!你不是都看见了,她是怎样一个女人!我是以父辈的身份向你说这些话的……”

公爵看了看他,但是没说一句话,便挣脱胳膊,快步向楼下跑去。

将军看到公爵赶到大门口时,那几辆马车刚疾驰而去,公爵截住遇到的第一辆出租马车,便向车夫喝道:“去叶卡捷琳娜宫,紧跟着前面的三套马车。”接着,将军那辆由灰色大走马驾辕的轻便马车,便驶近前来,把将军拉回家去了。将军一路上抱着新的希望和新的打算,怀里还揣着方才那串珍珠,将军到底还是念念不忘把它顺手儿拿走。在种种打算中,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迷人的形象,曾有两三次在他眼前晃过,将军长叹了一声:

“可惜!真可惜!一个堕落的女人!发疯的女人!……总之,公爵现在该娶的不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客人中有两位决定步行一段路。他们一面走,一面聊,也说了一些这一类略带劝谕性的互相赠别的话:

“我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说日本人就常常这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一个人受了侮辱,就走到侮辱他的人面前,对他说‘你侮辱了我,因此我就当着你的面切腹自杀’,他说这话的时候果真当着侮辱他的人的面切开自己腹部,似乎他这样做就当真报了仇,也许还因此感到极大的满足。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您以为方才的事也属于这一类性质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脸上挂着微笑回答道,“呣!话又说回来,您说得很俏皮……而且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但是,您亲眼看见了,最最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对此足下想必有同感?不过话又说回来,您也得承认,这女人有一些最根本的优点……一些十分出色的特点。我方才甚至想对她大喝一声,如果在方才的一片混乱中,我能允许自己这样做的话,她对我作了种种指控,但是她本人就是我对这些指控的最好辩解。唉,谁能不给这女人迷住呢,有时甚至令人着迷到忘掉理性、忘掉一切的地步!您看,这个乡巴佬罗戈任居然给他找来了十万卢布!即使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是转瞬即逝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和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却绚丽多彩、有声有色、新颖别致。这点您必须承认。上帝,一个具有这样性格和这样美貌的女人,能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啊!但是,不管我们怎样努力,也不管她有多大学问,——一切都毁啦!一块没有磨光的金刚钻——这话我已说过多次……”

说到这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