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又是一节难熬的英语课。
自从上次月考结束尝到那位总是板着脸的女老师的可怕以后,晓娟他们班半被强迫半自愿地在课前复习着上节课的内容,以防自己被“幸运”地提问起来然后被她用尖酸刻薄地需要嘲讽到下课,所以此刻,除了个别几个已经无所谓的已经有点“社会气息”,一直坐在角落的几个男同学外,所有人都在苦苦地背着那些从小学就落下的单词和句子,但因为乡镇小学的英语教学一直都不被重视,所以亏欠太多的学生们也是有苦难言,只能忍受着上课从来都说英语的老师,盲目地猜测着课文的意思。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好多同学都愁眉苦脸地放下了书,祈祷着自己今天不要被点中,毕竟在这个爱面子的年龄段,有谁会愿意被罚站一整节课呢。
晓娟倒没有那么烦这位同学们口中的“灭绝师太”,相反,她很喜欢看到这个全校最漂亮的女老师穿着各种好看而且得体的衣服在讲台上用细细的嗓子读课文,这似乎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有时候她也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穿上这些好看的衣服,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跟台下的同学们上课,不过她不会那样冷漠,她会笑着给她的学生们讲课,还会告诉他们除了课本以外的东西,让大家都喜欢自己。
像以往一样,还是有一两个没有背下课文的同学被罚那着书站到了教室后面,他们都红着脸,想用书遮住自己的难堪,但那位不依不饶的老师还是用不屑地语气让他们把脸露出来让大家好好看看,他们也只好放下书,尽力地把头往下低着。
晓娟尽力地说服自己这是老师负责任的表现,不是故意让他们出丑,但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或者说,老师的做法是不是对的,她是应该同情那几位不幸的同学呢?还是应该认同老师的这种有些偏激的教育方式呢?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晓娟发现坐在小静不安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直觉告诉她,小静应该有什么事,果然,过了一会儿,小静胆怯地举起了手,站起来低着头说:“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去趟厕所。”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同学们都看着这个大胆的女生,连那几个被罚站的都小心地抬起头来看着此刻似笑非笑的老师,连动都不敢动。
“你下课干嘛去了?现在去厕所!”老师尖锐的声音打碎了这尴尬的场面。
小静低下头绞着手,脸涨得通红,显然,这个敏感的事情不能在这么多男生的面前说,过了几秒,她低声的说了一句:“我下课忘了。”
“你忘了?”老师还是保持着她阴森的笑,把书“啪”地一声丢在讲桌上,歪下身子用胳膊肘支在桌角,“那你每顿饭也没见你忘了吃啊,怎么现在就忘了?”
晓娟看着这个现在像电视剧里恶毒女配的老师,突然没了任何的好感,这种每个女生都会懂得事情,她怎么就偏偏为难一个本来就很敏感的女生呢。
小静已经要哭了,她的身体轻微抖动着,但那位老师仍然不依不饶地用各种话羞辱着这个在她眼里“不听话”的学生,小静的眼泪开始溢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在书本上,她想尽力让自己的思绪放在其他地方,可那些诸如“你每天吃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脑子里是浆糊吗?你上次考了几分啊?”“真不知道你爸你妈生你干什么”这些难听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最后她终于控制不住了,哭出声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下课的铃声才响起,她好像被丢进黑暗中一个世纪终于看到光明的人一样,身上有了点力气。
晓娟愤怒地看着老师,如果说她不让小静去厕所是为了上课秩序,那么那些令人难堪的话就好像是一把把钢刀,扎向无力反抗的小静,而这个毫不在意自己刚才言行的老师在下课后还大言不惭地说了一句:“看看你,一个人耽误了我这么长时间,真是一只老鼠害了一锅粥!”才扭着腰离开。
小静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晓娟还没等老师走出教室就赶紧去安慰她,而这个时候,班级里那几个好事的男同学还在开着恶俗的玩笑:“梁小静,你是不是那个什么来了呀!”“你不是要去厕所吗?怎么不去了?”
晓娟感觉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朝着那几个男生大声地吼了一句:“闭嘴!”
但这明显对那些平日里嚣张惯了的男生没有任何的作用,他们还是在那里叫嚣着,晓娟看着越哭越厉害的小静,随手抓起一个板凳砸了过去,班级里顿时混乱了,路以新带着几个班干部拼命拦着那几个挑事的还喊着要给晓娟“好看”的男生,小静也明显吓傻了,都止住了哭,呆呆地看着发飙的晓娟,这种骚乱一直到班主任来了才安静下来。
李军此时看着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小静和垂着头不说话的晓娟,气的眼睛里直冒火星子,他把那几个捣乱的男生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让他们给小静和晓娟道了歉,但他其实心里清楚,这并不能弥补她们全部的伤害,他所做的只能尽自己所能来维护班级里的和平。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晓娟一看到小静裤子上那一坨难看的,没有洗下来的血迹,心里不由得难过,这片血迹也彻底让晓娟恨上了那位蛇蝎心肠的女老师,她甚至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人呢?这一直让她心里充满了不安,也是因为这件事,她对自己的思想产生了怀疑和困惑。
其实在好久之后,晓娟才明白,自己当初喜欢的,并不是那个光鲜亮丽会打扮的女老师,而是骨子里自卑的自己对那个幻想中优雅的未来的一种美好憧憬和向往罢了。
十
天已经黑了下来,虽然只是初秋,但傍晚的风吹过还是不由得让人打个寒战,尤其是刚干完农活身上还是热的庄稼汉,虽然汗津津的,但还是要赶紧加件衣服来抵御这渗人的寒气。
田福顺看着眼前还有一大片的玉米杆,锤了锤腰,努力从刚才休息的地方站起来,想继续砍一会儿,这玉米对于农民来说重要程度不低于麦子,玉米棒成熟之后可以把玉米粒磨成粉,这玉米面在以前可是一家人最主要的粮食,现在虽说不用吃这东西了,可家里的鸡,狗都指着它来喂呢!除了玉米粒,玉米芯和玉米杆是农村最重要的柴火,冬天烧炕,生火,甚至平时做饭,都少不了这些东西,对于农民来说,那地里面长得可都是宝啊!
现在田福顺疲惫地现在地里,他已经干不动了,他已经老了,以前这点活,他捎带着就做完了,现在他在这一亩地里挣了一天的命了,还没干完,唉,人得服老啊。他现在看到村子里的年轻人毛手毛脚地干活就忍不住想去指导——他当年那农活做的,两个大队谁比得上!要不是因为他没有给过那个老不死的书记什么好处,让他从中作梗,说不定他就是队长了,不过他现在想起来也不稀罕那个队长,比别人多挣不了几个工分,管的严了被骂,管的松了年末粮食产量上不去,还是被骂,简直就像个冤大头!
他索性坐在地绊子上,抽出他那根老烟锅抽起烟来,一边抽一边看着旁边那片等待翻地播种的麦地,远处地麦地旁那刚刚用拖拉机耕过的两垄地突然就刺痛了他浑浊的眼睛——那就是邻家上次多收过他的麦子的两垄地啊!那两道新翻地地像是两条伤痕一样,他痛苦地低下了头,用手指抠着地面,他焦心啊,一想起自己的儿子,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一样,自从他扬言要出去打工赚钱,这么多年了,钱没看到也就算了,连人都不见了,过个年都不回来,他们老两口有时候半夜想起这事,都能哭一鼻子,有时候田福顺想他就算不出去,每天他们老两口伺候他也行啊,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看见心里也能快慰一点吧,别人说起来,好歹自己家里还有个男人主事,也不会被这么欺负了!现在娃一个人在外面,不晓得吃的好不好,活重不重,他就是再混账,他也心疼得紧啊!唉,说起来,都是自己活生生把儿子给宠坏了,又怨得了谁呢!
黑夜勾勒出了他孤独佝偻的背影,田福顺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好久,一直到老婆子出来喊他他才拍了拍身上的土跟着老伴回家了……
第二天是星期三了,按照学校要求,只有星期三家长才能来给孩子送饭,平日里一律不给开门,到了大概十点左右,晓娟奶奶就用一个碗装了满满一碗炒面,用塑料袋裹好,又装了几颗煮鸡蛋,把家里能找到的好吃的比如女儿拿来的蛋糕点心甚至几袋油茶都给孙女装起来了,一直装满了那个破自行车的车筐才罢手。
田福顺平日里这个时候是肯定会在地里忙活的,但每到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会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那双破皮鞋沾点水擦干净,郑重其事地推着那辆自行车去看自己的孙女,俗话说,老人活的儿孙面,虽说儿子不争气,孙女却是他们的希望,一想起上次考试晓娟回来后开心的样子,田福顺也畅快了好几天,而现在,他就要准备去给孙女送饭了。
田老汉不紧不慢地骑着那辆吱嘎吱嘎的自行车顺着那条不太宽的水泥路边骑行着,这条路他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刚开始这还是一条泥泞地小路,路上坑坑洼洼的,他们村里的人用架子车拉来土填了好几次,但一下雨,水一冲,又恢复原样了,一直到几年前政府出钱才把这条路给整修了。他慢悠悠地骑在自行车上,因为车筐里装满了东西,所以车头有点把不住,但以他骑车几十年的经验,顺利到达学校还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就在他满心欢喜要去见自己的孙女的时候,一辆摩托车从后面突然冲过来,虽然没有直接撞到他,但因为摩托车的冲劲太大,加上本来自行车就不太稳当,田福顺一下子连车带人一起摔倒在了路边,一时间无法动弹,而那辆肇事的摩托车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从远处传来轰隆声也是隐隐约约的。田福顺在地上躺了一会才勉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还好,除了小腿有点蹭抢以外,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之后,才开始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捡起来,那只装了炒面的碗已经摔碎了,不过其他的东西还是原样,田福顺正了正刚才摔歪了的车筐,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又骑上晃晃悠悠地走了。那辆自行车因为刚才摔了一下咯吱声更大了,就像一位暮年的老人费劲的咳嗽,现在这一人一车就这样孤独地依靠着缓慢走在这条没有多少人的小路上……
随着中午吃饭铃声响起,同学们都纷纷跑出教室到校园里找自己的家长,其实仔细看这些来送饭的家长们,大多数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他们都是儿子儿媳在外打工,除了过年一般都不会来,照顾孩子的重担就这样落在了他们的肩上,现在他们睁着昏黄的眼睛,在都穿着一样校服的学生中找着自己的孩子。
晓娟没过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田福顺,现在她正在仔细地用筷子把炒面里的碎碗片挑出来,因为田福顺只是说自己不小心打碎了碗,没有提起自己刚才惊险的状况,所以晓娟也没有多想,她将就在塑料袋里吃完了饭,又抱着爷爷带给她的一包吃的赶在休息铃声前回到了宿舍。
田福顺看着晓娟吃完饭,又嘱咐了她几句话,在孩子走后才坐在花坛边休息了一下那条“负伤”的腿,因为刚才蹬自行车用力过大,血渗了出来,秋裤也粘到了伤口上,田福顺咬着牙把秋裤从伤口上撕了下来,血已经开始不流了,他看校园里的家长有的已经差不多了,也就急匆匆地推着自行车赶在锁大门之前离开了学校。因为腿使不上劲,那条路他只能推着车走一会儿,骑一会儿,一直到两点多才回到家。晓娟奶奶看到他这个样子,连忙兑水给他洗,嘴里也抱怨着那辆不长眼睛的摩托车,田福顺此时已经没了什么怨气,但这并不是说他原谅了这件事,而是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咒骂,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没有人会可怜他,也没有谁会在乎一个已经老成这样的农民,除了现在这个和他一样苍老的老伴,看着老婆子不停的撩起围裙擦着眼睛,他也不由得流下了两行老泪……
到了下午暑气稍微退去了一点,他还是挣扎着去地里干活了,即使这日子过得再难,再憋屈,那也得一天天地过啊!田福顺发狠似的砍着玉米杆,脸上却还是满满的悲戚,那些不甘早已经被难熬的岁月磨尽了,现在也就只有这片地在陪着这个痛苦地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