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界的真相
认识的界限
人活一世图什么呢?人总是希望逃避恐惧和痛苦,获得快乐和幸福。然而,想要如愿活着很难,自由意志常常被老天阻拦,难以贯彻。
人为了获得快乐和幸福而努力挣扎,可最后得到的是苦恼和不幸。看着眼前丝毫不如己愿的人生,人们希望有一个伟大的人物出现,指引自己如何度过一生、世界应该如何存在,从而将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在迷茫的人们面前,思想出现了。一切思想都会采用这种形式,先夸耀自己能够完美认识一切存在,然后基于这种完美无缺的认识提出各种各样的价值标准,再用语言手段论证自己的学说如何真实。那么,依靠人的智慧彻底认识存在,这究竟可能吗?
〔译文〕有个起始的概念。接着会想,最初是没有起始的。再进一步会想,最初没有起始这件事原本也是没有的。有个有的概念,有个无的概念。接着会想,(无的概念也是)最初是没有无的。再进一步会想,最初没有无这件事原本也是没有的。(一旦建立有无的区别,)立刻会产生有无的无限连锁。谁也不知道,有和无哪一个是真的存在或不存在。
不管你将思考回溯到哪一步,都无法穷尽世界的起源。同样也无法得知,世界是从有开始的还是从无开始的。如果连始、有、无这些基本概念都无法确定,那不得不说,靠人的智慧认识存在,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既然认识本身已有缺陷,在它的基础上建立的价值标准以及思想不过是自说自话的胡编乱造罢了。这证明在人不存在的地方,善恶、美丑、优劣、尊卑等一切价值都不存在。
语言足以信赖吗?语言是一套约定的体系,将特定的意义与特定的符号相对应。但这个约定是绝对无法遵守的。
〔译文〕归根结底,语言不只是从嘴里发出的声音。语言试图表达意义。假如语言和意义的对应关系不确定,语言真的成立吗?抑或语言从一开始就未成立过?
对于把意义和符号对应起来的约定,人们随自己的喜好解释,按自己的方便更改。对于同一件事情,有的人赞扬是正义的,有的人则批评是邪恶的。认为靠语言可以互相传达意思,这种想法不过是世人的错觉而已。
构成思想的要素诸如存在、认识、价值、语言等都是无法完全信任的,那么思想究竟是什么呢?思想只是一种欺诈,把世人捏造的虚构装成原本就存在于世界的真实,是一种“以无有为有”(《齐物论》)的欺骗行为。
但思想家们却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齐物论》),吹嘘自己的思想不是自心生出的偏见,而是原本就存在于世界的真实。
〔译文〕庄子对惠子说:“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客观真理,要是(没有客观的判定标准)把人们各自主张的真理全部当作真理的话,世界上尽是尧这样的圣人了。”惠子跟着点头说:“嗯,是这样。”庄子立刻指出:“那么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再加上你,你们五学派一直争论说自己的思想才是真理,到底怎么决出真理呢?”
思想害怕自己被相对化,就在自己“真理”的额头上贴上“唯一”“绝对”“真实”等护身符,这是思想无可救药的习性。唯一绝对的“真理”处处狭路相逢,惠施等人相互对骂,都声称只有自己能够拯救世人于不幸,其他一切自封的真理都不是真正的真理。在这种戏剧化的光景中,思想自我暴露了,它只是被正当化的虚构而已,哪一种“真理”都不可能是普遍性的,不过是建立虚构价值的人患上的幻觉罢了。如果说这就是思想的真相,无论构筑多么庞大的理论,只会徒增世上的悲剧,丝毫不能解决问题。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沉醉于虚幻的美酒,摆脱身为人类的不幸呢?
既有知识的彼方
追究到思索的第一步,剥去一切幻想,不做任何削减,不做任何添加,此时世界才会显现它的真相。
人之所以不能看见世界的真相,是因为被既有知识遮住了双眼。善恶、美丑、尊卑、优劣,这些既有知识需要比较对象。假如只有一个人,我们就无法判断这个人个子高或矮、身份高或低,是善人或是恶人。这种需要比较对象的判断不可能成为绝对判断。
尽管如此,人们却盲目相信既有知识是绝对的,认为既有知识带来的价值评价是绝对的。可价值判断不过是人们为了方便自己而随意捏造的虚构认知,不是原本就存在于世界上的。例如人类捕食动物是堂堂正正的行为,而动物捕食人类就是残忍的罪行,这种自私的评价只在人类世界中通用。被人类称作世界真理的东西,本质不过是人类的利害和好恶罢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因人而异,连在人类世界内部都不具有普遍性。
只有去除世界上本不存在的东西,即既有知识带来的价值评价时,世界才会显出它的本来面目。
〔译文〕一切事物本来就该得到肯定,如此存在就好。一切事物本来就该得到认可,如此存在即可。万事万物,皆无不是。万事万物,皆无不可……无论是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道都是一样相通的……所有的事物都与是否完整或毁损等既有知识无关,根本上是齐一的……不懂自己为什么是那样,只是这么存在着,这种状态就叫道。
一切个体都在完全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况下出生并活在这个世界上。以这种状态存在本来就没什么理由,也不是自主选择以这种状态出生的,只不过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而道必须作为存在者的同一性,为一切万物共有。
如果像思想家们说的那样,把唯一绝对的普遍性真实、正确的世界存在方式称为道,那道绝不能排除任何事物。若道以相对价值为标准歧视或排除个别事物,例如“你这样的恶人不配活在世上”“你是个丑陋的怪物,不应该活在世上”“你无能没用,没有存在的必要”,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被否定存在的个体会翻脸吧。“不该存在的我为什么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道啊,你自称是普遍性的真实,却不适用于我的存在,那你就不是普遍的也不是真实的,只是偏见而已。道啊,你谎称自己是世界的正确存在方式,现在却不得不否定我的存在,扭曲事实,你根本就不是正确的存在方式,只是歪曲的偏见而已。”
道要把某类人从这个世界驱逐出去,最后被否定的对象就会用自己的存在来驳斥,提出“我为什么会存在”的质问,反过来道就被否定了。
真实的道应该不会试图把任何人赶出这个世界吧。万物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价值上的区别,所有个体的存在都共有一种“不知缘由,但我如斯存在”的齐同性,这种存在方式才是道。
个体没有必要受善恶、贵贱、美丑、优劣等价值歧视的压迫。世人正因为一味地将这些捏造的假货看作宇宙的真实,才会在这个价值排序中拼命往上爬,爬不上去就丧失自信、痛苦烦恼。人们如果能醒悟到一切万物都是齐同的这个真实,就能从与他人比较竞争的烦恼中解放出来。
万物的无限连锁
只要既有知识的束缚消失,所有个体就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生活了吗?事实并非如此。世界是万物的总体。不幸的是,这个总体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集合。万物互为起因和结果,无限地纵横连锁,“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庄子·天下》)。
个体所处的状态就像一个袋子里密密实实地塞满了豆子,“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庄子·大宗师》),永久地被拴在无限的环环相扣的网络中。
我不能自由活动,因为旁边的你把我挡住了,就算我喊着要你让开,可旁边的你也同样转不了身。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阻止了我的自由意志?负责人给我站出来。更不幸的是,就算我继续追究,也寻不到那个束缚我的影子,“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庄子·大宗师》)。
有时觉得个体的自由意志似乎可以实现了,可那只不过是环与环之间那点空隙带来的错觉而已;有时觉得可以归责的对象似乎是存在的,可那同样是因为没看到无边无际的连锁网络而产生的错觉。万物为彼此塑形,存在者之间的必然关系才是天的实相。从被动方的个体来看,这一关系作为无法逃避的命运出现。在领悟了总体(天)和个体(命)关系的人面前,世界显现出其绝不会满足个体自由意志的原本构造。
道解开了既有知识的枷锁,给了所有个体作为存在者的齐同地位。而天张开了无限的环环相扣的大网,将自由意志及寻找祈祷和憎恨对象的安慰,尽数从一切个体身上夺走。
窥探到这个荒凉的深渊时,人会从试图将自我贯彻于天的妄想中逃离,在这个无价值、无目的、无意义、无秩序的世界中,对一切抱持肯定的态度活下去,成为一个孤独的觉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