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猫那人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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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族

五十六号猫巷

司马大宅

照片中这两只盯着拍摄人族的小猫,和很多街猫一样,出生时辰不详,它们如同这城市最强悍坚忍的雀榕,一阵风、某只鸟的经过,种子一样地飘落,兀自生长(兀自的意思是,有时猫妈妈只是暂时离开觅食、有时是一去不回被车撞死或人族的各种伤害包括自以为好心地抓送去“动物之家”,不知“动物之家”并不如其名是个衣食无忧可以终老的快乐农场,通常无人认养七至十天便处死)。

这两只小猫飘落在我同里的近邻别墅区的司马中原的大宅院中。司马先生爱好天然,像饲鸟一样喂食路过他庭院的街猫,很快地,它们生养至十数只。二〇〇六年夏天,四只母猫同时生产,猫科通常一胎四只,这十六只奶猫未睁眼就同时得了猫瘟,一星期内陆续全数死在司马家后院。司马先生心脏再强也受不了,求助于我们。

那年夏天的台风天前,我们和KT&叶子这对动保圈的传奇神雕侠侣花了几个晚上捕捉到猫咪们(Trap),带去动物医院结扎(Neuter),公猫以剪左耳尖、母猫剪右耳尖为记,再放回原处(Release),即所谓的TNR,是国外进步城市对待流浪街猫最有效也最文明人道的方式。

当然永远会有漏网之鱼(生命自会找寻出路),总有那机警谨慎从不露行踪的母猫,哪怕方圆一公里的公猫们都被我们结扎尽,她仍可时候到了就大肚子,我们的吴医生说:“她们好像会无性生殖耶。”

灰白白

这两只漏网小猫,左边的叫灰白白,右边的叫白嘴巴,都曾在离开司马家庭院、寻找并捍卫自己的领域地盘时短暂当过一阵子猫老大。先说灰白白,灰白白的地盘在离司马家不远的别墅区边缘的某三四户人家后院雨棚墙头,它在我们还未发现已长成该结扎时就一连讨了两房老婆——时间轴倒转,或该说,我们是因发现它两房老婆的生养,从小猫花色长相才惊觉,“哎呀,灰白白当爸爸了!”

灰白白的两房老婆是漏网的姐妹俩,胆小无影到要不是密集的生产,我们根本不知她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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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的“灰白白”与“白嘴巴”

姐妹俩是黑玳瑁,黑夜里看就是只黑猫,有光之所在呈现的是炭黑中隐隐的黄或橘,似琥珀似掐金丝工艺,但连爱猫人也通常觉得她们很丑或被横生闪电的斑纹给破相了,所以认养率超低,难怪有一阵子KT“台湾认养地图”[1]的网页会跑马灯一样老跑着一圈字句“黑玳瑁是好猫、黑玳瑁是好猫……”起洗脑作用。

确实,我曾有机会与不止一只黑玳瑁共处过,她们一律是母猫,都安静甜美聪明得不得了,总让我想起格林《人性的因素》里男主角娶的那名南非黑肤女子。

震震

黑玳瑁之一于去年五月十二那天在隔巷五十六号邻居的鞋箱刚产下第一只,一小团模糊血肉吓坏了正要穿鞋出门的租房女生,天文应房东求助赶去,边肩夹手机听吴医生指导边帮小猫处理脐带、清理胎衣血污——就是这小猫,长得与灰白白一模一样(孩子真不能偷生哪),那日下午发生“川震”,便取名叫“震震”,震震三个月后被一竹科工程师认养,幸福快乐(你看,竹科工程师并非都是偷拍内裤狂或虐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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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被诱捕后送至动物医院所拍的记录照,可以清楚看到玳瑁猫的特征,大部分的黑与少部分的黄相互交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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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和“五月”,是“五十六”其后生产的小猫

至于震震妈,以产房门号五十六得名,就叫五十六,五十六忍耐一天之后,又回同样地点生完三只小猫,我们猜,这地点是五十六打探了一两个月认定再理想不过的产房,我们等她产完,便诱捕到她(恕我不打算描述诱捕的方式过程及细节,因担心读文章的不见得个个是爱动物人或正常人),连她带四小猫到“认养地图”办公室叶子特别布置的专区坐月子,直至幼猫可断奶独立,便将五十六结扎放回她原地盘,小猫们全数存活,健康可爱顺利被认养(咦,包括一只复刻妈妈的小黑玳瑁)。

陈玳瑁

稍晚于五十六几天,别墅边间陈家前来抱怨他们家后院原是车库的仓库有小猫哭声,我们立即前往(若不,通常邻居的反应是:那就塑胶袋装一装,晚上丢垃圾车啰),这也才发现还有一只黑玳瑁妈妈,这玳瑁以房东姓,我们叫她陈玳瑁。陈玳瑁棘手许多,因她将小猫们东个西个藏得很好,只闻其声,我们只好说服房主陈妈妈,让我们持续稳定地喂食,等它们大些熟些再抓去TNR或认养。

那个夏天台风特多,每晚我和天文去喂陈玳瑁一家都不管穿戴雨具仍浑身湿透,猫没被感动房主却被我们打动,不再催促不再抱怨,还交了一把大门钥匙给我们,偶尔也会向我们通报他们白天隔窗看到的小猫只数、花色。也就是在这两个月,我们发现灰白白也住在这车库,它每每远远观察我们,等我们放完猫食、换干净饮水、清理、离开,陈玳瑁母子从四面八方跳下用餐(有一只最胆小的,永远不下来,倒悬个小三角尖脸偷看我们,蝙蝠侠一样),总等母子吃完灰白白才最后一个吃,是只一点都不父权的好爸爸好老公。

暑假结束(这回拖得有些久,因为我们每每不忍打扰它们这美好的天伦图,总互望一眼:“还是下星期吧”),灰白白和陈玳瑁抓去结扎放回,小猫们经叶子神奇调教都亲人、都被认养。灰白白自在了半年(不需为求偶搏命打斗),农历年的鞭炮声中再不见了。

白嘴巴

除了日常的艰险(大多数来自人族的恶意或无知),我们最替它们担心的两种劫难,一是超级强台风,二是农历年的鞭炮阵,每在那来临的前夕,我总忍不住对眼前静静用餐的猫咪们叮嘱:“保重啊,好好活,我们明天见。”因为通常总有几只胆小惊恐或运气不佳的猫咪再也不见。

至于照片右边灰白白的兄弟白嘴巴呢?白嘴巴跑得远多了,它横越两大块新旧社区,到山坡的电梯公寓住宅区当猫老大,吓坏了一群和平相处被我们结扎的单身汉俱乐部,俱乐部成员中一只因幼时被其母丢窝而天天大声哭喊以得名的“乌鸦鸦”最敏感,总是好好的突然望空一嗅,半秒内爬上最近的一株树上作无尾熊状,我们无奈叹气:“白嘴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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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嘴巴”与另外两只已绝育的母猫

数分钟后,白嘴巴果然远远那头缓步前来。白嘴巴个头不大,街猫再年轻健康也不至皮毛丰美壮硕,我们完全看不出白嘴巴有何雄壮威武到单身汉们闻风丧胆。闻风,是了,大概是尚未结扎的男子汉气味吧,所以为了公平故,我们还是决定抓白嘴巴去结扎。

橘gay gay

放回后的白嘴巴,曾不见踪影一段时日,这正常,因它得重新估量这地盘的安全性。春天过了,我们家不远的车底下新出现一对成年黄猫(我们通常在车底喂食,防雨、防狗),两只猫要好到不行,同进同出同食,从未有任何争食张力,我们用手电筒观察,橘白猫竟然是白嘴巴!它变得好干净,好斯文,一点都不man,那、那只黄猫呢?竟是一只没结扎过的橘虎斑公猫,我们很为白嘴巴有个好友高兴,但也奇怪这只公猫怎么从不远游(哪怕是遥远风中一丝丝母猫的发情讯息),因此给始终未命名的大橘猫取名“橘gay gay”。

最终,还是把橘gay gay抓去结扎,手术和术后住院的那五天,白嘴巴也不畏我们家犬五只、猫十七只的跑到我们家门前声声呼唤,那内容任谁都听得懂:“我的橘gay gay呢?”因为屋里每一个不忍的人族开门出去对它说的话都相同:“再五天(或后天、明天)就回来啦,放心。”

如今,白嘴巴和橘gay gay仍是双人芭蕾舞姿迎人,是我最觉愉快的一个喂食点,偶尔冬日出太阳的日子,我会看到它们二只紧偎一起沉睡在人家的阳台、洗衣机或墙柱上,最美丽的风景。

人族的见证

何以要在人的故事、受损伤受侮辱的人的故事都来不及说的时候,这样巨细靡遗地写街猫的故事,甚至为它们画家族树呢?……我想,可能是极简单的一个心情:我不愿意、我不相信,它们的来此世此城一场,是无意义、如草芥如垃圾的(他们众口一致告诉我:不然就塑胶袋装装丢垃圾车。他们说的是一窝窝你在动物纪录片中会让人惊叹“好可爱唷!”才要睁眼看世界的奶猫),是老天的无聊恶戏……我要以笔见证,我目睹过它们,认真地在这人族占尽资源的城市艰难生存的模样,它们或精彩或平凡,或逍遥或百无聊赖,或潦倒落魄,我都看到了,跟我们人族一样,没有一只是可被取代、该被抹销的。

我很幸运,在有各式各样精彩的人族朋友之外,还有同样不少更值一说的街猫朋友,尽管城市生活使得它们通常生命极短暂,前一晚它还跟着我脚畔送到下一个喂食点,第二天就听清晨扫街的清洁队员说它被车撞死了。我的心脏,因此变得比旁人坚硬刚强,也比谁的都易碎。

但,这已无法选择。二〇〇八年三月,我曾应诚品《好读》约稿写动物文章,我自定题目叫“猫吾猫以及(无)人之猫”,文末,我白纸黑字立誓过,只要街头还有一只流浪猫,我就绝不再写一字家中快乐幸福的猫故事(尽管它们没有一只不是这里那里捡回来的)。我这并不算食言吧,因为我想一则一则写一本《我的街猫朋友》的故事,这也许是年轻的好友KT做了几年的以摄影记录下它们存在一场的相同心情吧?

天文会接续写另一本街猫故事,但她已郑重告诉我,她绝不写病痛伤逝,她要每一个生到她国里的众生,都要从七宝池的莲花里出生,莲花大如车轮,微妙香洁……其实,她早已说到做到。

通常街猫死去,皆被路人或清洁队员丢垃圾车,天文总在闻讯的第一时间,接回它,清理它(我猜),摆平它的拗折(我猜),重新摆好乖猫咪沉睡的模样(我猜),用平日收妥的包装纸缎带,装成最美丽的礼物。我猜,是因为整个过程通常我都逃得远远的。盟盟说:“我主人的副业是纳棺师。”而后送至动物医院,花费千元不等,动物医院会再送动检所火化。

天文一直以这种方式证明,它们不是垃圾,它们都是跟我们一样认真过活的、生命。

二〇一〇年一月


[1]指台湾动物保护组织“台湾认养地图”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