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Introduction
我写过许多关于贫穷的题材,因此很习惯听到人们在恐慌状况下发生的事,像是房东下逐客令、小孩生重病医疗保险却到期了、车子坏了没办法上班,等等。这些突发状况就像家常便饭,折磨着长年贫困的人们。但大约从2002年开始,我突然发现许多艰辛的故事,都发生在曾经状况不错的中产阶级身上——有大学学历,过去任职中层职位的白领。某位来自相似背景的作家指责我,认为我过去忽视了像她一样努力工作、正直守德的人:
试着去研究一下像我这种高中时没怀孕生子、成绩好、工作努力、不拍马屁的人,不但得不到升迁与合理的薪资,还沦落到为时薪7美元的工作折腰,助学贷款总是不断延期归还,赖在父母家里,而且欠了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白领阶层向下流动的情况与蓝领阶层的经济困境,两者不能轻率地等同视之。传统上,冷漠的人们会将蓝领阶层的处境归咎于“不明智的抉择”,例如大学没毕业、经济不稳定就生小孩,或是当初怎么没选个有钱的家庭投胎。然而,我们不能用“不负责任”这种字眼指责这些不幸的白领,他们“什么事都做对了”:拿到高学历,往往放弃了年少时对哲学或音乐的热情,选择忍受管理或金融这种枯燥却实用的主修科目。在某些个案中,他们属于高成就者,之所以碰壁是因为薪水已经高到成为裁员的诱因。换句话说,他们是典型“诱导转向”(bait and switch)[*]游戏里的输家。当人们对蓝领阶层的贫穷已经麻木不仁、见怪不怪,白领阶层的失业问题(以及经常随之而来的贫穷问题),对怀抱美国梦的人来说,是突如其来的棒喝。
我发现自己对于企业界的中高层所知甚少,因为至今我与企业界的接触,几乎只限于薪资低、层级也低的人士。在我前一本书《我在底层的生活》(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的访查过程中,我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连锁餐厅的服务生、清洁工、沃尔玛超市的“助理”。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曾经以消费者的身份接触过企业界,和职务层级相当低的人(店员、客服、电话销售员)打过交道。至于决策层(也就是副总裁、客户主任和地区经理之类的),我只在飞机上见过这些人,研读有关“领导力”的书,在笔记本电脑上玩玩电子表格,或是看某某企业之父的传记看到睡着。[1]我和未来的企业人比较熟,造访大学校园时遇到过很多——“商学”仍是校园里最热门的主修科目,只因它被众人视为最稳定也最赚钱的学科。
不过,白领阶层陷入困境(假如还算不上“悲惨”)的征兆近年开始不断出现。首先,从2001年经济衰退以来,学历高、资历深的工作者失业率持续攀升。2003年底,当我开始进行这本书的写作计划时,失业率达5.9%左右;但和较早的经济衰退相比,这回的失业人口中有极大比例(将近20%,或大约160万人)是白领阶层的专业人士。[2]先前经济衰退最受打击的是蓝领阶层;这一次,博得媒体同情的是属于精英族群的专业人士、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2003年4月,《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的一则封面故事引发热烈讨论:一位过去年薪30万美元的计算机行业管理人,在失业两年后竟到Gap当导购。[3]从2000年起整整四年,类似的故事时有所闻,像是企业巨子或中层员工的身价大跌,遭到公司革职,被迫到星巴克卖咖啡。
现在,白领工作的不稳定性不再像是商业周期的某个函数——股市一跌便升,一涨就落[4],也不只局限于剧烈震荡的通信行业或科技行业,或美国少数像“铁锈地带”(Rust Belt)[†]、硅谷这样的区域。经济也许上扬,公司或许赚大钱,但裁员仍旧持续着,就像违反自然选择的反常现象,不论平庸之徒或是有能力、有成就的人,一概被淘汰。从1990年代中期以来,这种不断筛选的过程已经被“人事精简”“适当扩缩规模”“智能扩缩规模”“架构重整”以及“组织扁平化”等修辞制度化了——而现在又加上一项:把白领工作外包给国外的廉价劳动力市场。
21世纪初,商业畅销书《谁动了我的奶酪》(Who Moved My Cheese?)中的隐喻:“奶酪”——意指稳定、报酬优渥的工作——的确已经被搬走了。2004年,一项针对管理人的调查显示:95%的人预期,不论是否出于自愿,都会离开现有职务;68%的人则担心无预警解雇或失业。[5]换句话说,人们尚未失业就已经感受到失业的焦虑与绝望。
白领困境的第二个现象可称为“过度就业”(overemployment)。我从资料中得知,现今的中高层企业管理人与专业人士,和必须做两份工作才能生存的低收入者一样,常常面对工时过长的问题。著有《工作过度的美国人》(The Overworked American)的经济学家朱丽叶·斯尔(Juliet Schor)与《白领血汗工厂》(White Collar Sweatshop)作者、同时也是商业记者的吉尔·弗雷泽(Jill Fraser),都对白领员工压力过大的处境有诸多描述:白天办公时间长达10至12小时,晚上在家又继续用笔记本电脑工作,节假日也得用手机与公司保持联系。弗雷泽指出:“以华尔街为例,管理者指示新进人员在办公室多放一套衣物与牙刷,遇到彻夜加班,连回家睡一下也不行时,可以派上用场。”[6]她也引述了一位英特尔(Intel)员工的话:
倘若你选择以家为重,你的绩效就会垫底。我宁愿无止境地工作,周末上班,天涯海角到处出差。我没什么爱好,对户外活动也不感兴趣。如果我没公事可忙,我就什么都不是。[7]
很明显,过去被我忽略的白领群体有了大麻烦。以前我认为他们生活优渥,又有影响力,不值得我关注,现在却发现他们正在遭遇不为人知的困境,于是我决定加以调查。我选择了《我在底层的生活》所用的写作策略:隐瞒记者身份,实地下海,以第一手的经验来探查问题。人们是否被迫失业?如何才能找到新工作?此外,如果情况糟糕得像某些报道所说,为何抗议的声音寥寥无几?
我的计划再直截了当不过:找份工作,一份“好”工作。我对白领工作的定义是,至少要有健康保险和大约5万美元的年薪,才称得上是标准的中产阶级。这份工作会是相当难得的亲身体验,让我能一窥企业界的中间阶层,而努力求职的过程自然可以让我置身于最窘迫的白领工作者之中——也就是失业的人。
我想尽可能以匿名的方式进行这件事,因此必须摒除某些领域,像是高等教育机构、杂志、报纸和出版业,以及非营利组织。以上任何一行,我都有被认出的风险,比起一般的求职者,有可能会受到不同的待遇(希望是比较友善的待遇)。但这些限制并未大幅缩小求职的领域,因为多数白领专业人士都在企业界其他的营利机构——从银行业到服务业,从制药业到金融业。
决定踏入企业界,而且还是这么不熟悉的领域,让我必须放弃或至少暂时搁下一些根深蒂固的态度与观念,包括我一直以来对美国企业界与企业领导者的批评。1970年代,当我还是名未经世故的调查记者时,就狠狠地批判过主宰卫生保健系统的企业:制药公司、医院体系、保险公司。接着,1980年代时,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蓝领与女性工作者的待遇,把美国棘手的贫穷门槛(根据联邦政府的统计是12.5%,根据较新的统计则是25%),归咎于一般工作者长期以来受到的低薪待遇。过去几年,一波波的金融丑闻[‡],都被我视为企业界日渐腐败的证据,这是典型的内部掠夺,并罔顾员工、消费者甚至股东的权益。
但为了达成计划目标,这些批评必须先摆在一旁,或尽可能抛在脑后。不管喜不喜欢,公司都是主宰全球经济的单位,也是我们日常生活所倚赖的经营组织。我一边用IBM笔记本电脑写作,一边啜饮立顿(Lipton)茶包泡出来的茶,还穿着Gap的衣服——全是大公司或其相关产品。是公司让飞机起飞(虽然不一定准时)、供应食物(而且不断增加),以及“使人大致上美梦成真”。我一直都是企业界的局外人,经常尖酸刻薄地批评,但我现在却想跨进这个圈子。
我知道,这不全然是一次公正的就业市场检验,只因我这名求职者有一些起跑线上的劣势。第一,我是已经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而年龄歧视正是企业界众所周知的问题,即便才40岁出头也一样,所以在这方面我肯定很吃亏。话虽如此,这点短处绝不是只有我才有的问题,从丧失生活凭借的主妇,到被裁员的管理层,很多人发现自己已到达曾被视为可以悠闲退休的年纪,却还在找工作。
而且,我还有一点吃亏的地方,就是我从未在任何公司做过白领的工作。我曾在纽约市预算局(New York City Bureau of the Budget)的公共部门做过一份专业的办公室工作,大约历时7个月。工作内容都是开会、摘录报告重点和撰写备忘录等典型的白领事务,但那已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想要跨入的企业界,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绩效标准、评估方法、沟通语言甚至是沟通模式。不过,我学什么都快,在新闻界就得这样,我希望能靠这点顺利过关。
第一,我需要弄个新的身份和相关的个人经历,也就是一份简历。换身份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例如去一趟洛杉矶的阿尔瓦拉多街(Alavarado)和第七街口,就会有人凑过来低语:“身份证,身份证。”但我最后还是决定走合法途径,因为我想在工作机会上门时,将所有文件都万无一失地齐备。我担心我现在的名字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听起来或许有点自我感觉良好),至少用Google查询时,会出现一大票令人尴尬的搜索结果。因此,我在2003年11月合法地改回婚前的姓名芭芭拉·亚历山大(Barbara Alexander),同时也申请了一张新的社会安全卡。
至于个人简历,虽然得作假,我还是希望尽可能清楚表达自己真正具备的技能,我坚信这对我要去工作的公司会有帮助。我是一名作家,发表过几篇文章和大约12本非虚构类书籍(包含合著)。“写作”在企业界,大致可以翻译为公关或“传播”。许多传播学院也教授公关课程,这还算合理,虽然公关是新闻的邪恶化身——新闻追求真相,公关则遮掩事实,甚至塑造假象。倘若你的雇主是一家制药公司,声称研发的新药可治疗癌症及性功能障碍,你的工作将是推销,而不是调查这些声明是否确实。
这点我做得到,反正也只是暂时性的,我甚至还做过许多公关人员的例行工作:我写过新闻通稿,为编辑和记者供稿,准备过新闻档案,以及协助安排新闻发布会。身为作家,我也曾和出版社的营销人员密切合作,总觉得他们很有才智,而且各方面都和我很合得来。
多年来我也活跃于各种活动,这种经历对愿意雇用我的公司也算是有价值的。我组织过会议,也当过主持人;我在许多不同的团体服务过,且经常担任领导者;无论是冗长的演说还是座谈会简报,我在大庭广众下都能侃侃而谈——这些都可算是“领导力”,对任何公司都应该是宝贵的资产。至少,我可以说自己是一名“活动策划”,有能力把大型集会分成座谈会和分组讨论,安排媒体报道,以及策划后续活动。
即使只是粗略的草稿,准备这份简历也花了我好几天的时间。我得先安排好愿意为我圆谎的人,一旦他们接到潜在雇主的电话,可以证实我的优异表现。很幸运地,我有一些乐意帮忙的朋友,有些人还在知名的公司上班。虽然我确实不敢声称曾在这些公司任职,因为只要一通电话打到人事部门,谎言立刻就会被拆穿,但我觉得可以安心地假装自己多年来曾为他们“提供咨询”。就当作我替芭芭拉·亚历山大准备一份公关资历的范本好了,里面点缀一些小型的活动策划,而打造这份新简历所需的掩饰功夫,更可为我日后担任公关人员可能遇到的道德挑战,预先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我并没有装腔作势地美化这个新身份。我不是演员,而且就算想装也装不出来。“芭芭拉·亚历山大”只是芭芭拉·艾伦瑞克的掩护而已;她的举止不论好坏,就是我自己。事实上,从比较实际的角度来看,我只不过是把职业从“自由职业/作家”改成“失业”——一般人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多数时间我还是会继续在家用电脑查资料及写文章,只不过现在是在研究及联系可能雇用我的公司。新名字和假简历只是一张门票,让我得以跻身美国白领失业人口的行列,追寻一份薪资尚可的工作。
这项计划需要稍稍组织一下,由于即将步入未知的领域,我需要为自己建构一些行事方针。我的第一项规则是,尽我所能地找到工作,也就是说,对于任何形式的协助都要保持开放的态度,像是利用任何可为求职者提供指引的书籍、网站和行业。只要是该做的,我都会努力按表操课。我不太清楚什么样的努力是求职成功的必要条件,只知道我得尽可能谦卑勤奋、竭尽所能。
第二,我要做好因工作或面试而四处奔波的准备,并告知潜在雇主我能接受任何工作地点。计划期间,我住在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市(Charlottesville),但我已准备好要到全美任何地方工作,只要真的找到,便会在当地住上好几个月。我也不挑行业——不管是单调乏味的或抵触道德的都行,但我有可能被认出来的除外。
我的第三项规则是,我要接受符合我对薪水和福利要求的第一份工作,不论那是什么。
我知道这项计划得投入相当多的时间与金钱,为此我准备用10个月的时间和5000美元,支应求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旅费及其他花费。我期望一旦找到工作,就能连本带利回收,或许还能多赚一点。至于找工作所需的时间,5个月是2004年失业人口平均的失业时间[8],我预估大约要花上4到6个月的时间,然后再花3到4个月工作。我会有充裕的时间品尝失业白领的生活,也可以对他们想再回去的企业界进行探索。
从一开始,我就想象着一幅“企业界”的抽象画,就像山丘上的一座城堡——层层防护,关卡重重,玻璃围墙在高处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我知道单单要来到门口就是一段漫长艰辛的攀爬,但遥远巍峨之地我也曾去过——例如大学和研究所。我有耐心也很狡黠,有毅力也有决心,而且我也相信自己做得到。
事实上,照我的盘算,这项计划似乎没有我想要的挑战性。作为一名卧底的记者,我当然与白领职场中的恐怖现实绝缘,因为我还拥有收入与自尊。和我一起求职的人,则大多是被裁员或被开除,而非自愿落到这种境地。对他们而言,失业即是坠入痛苦的深渊。他们的收入崩盘,只剩失业保险救济金,自信也跌落谷底。关于失业所造成的心理伤害已有广泛的报道——容易突然沮丧、离婚、滥用药物,甚至自杀[9],不过这样的不幸不会发生在我这名卧底白领身上——我不会突然一贫如洗,也不会真正受到被拒绝的伤害。
我也预期这项计划不如我在《我在底层的生活》经历的工作那么苛刻,就体力上来说,实在很容易——不用刷洗,不用提重物,不用连续几小时东奔西跑。至于行为举止,我想象自己不用像低薪的蓝领工人那样,随时随地都要卑躬屈膝与顺从,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并表达自己的意见。结果,我大错特错。
[*]以低价商品引诱顾客上门,实际上是要兜售高价同类商品的诱售法。——编者注
[†]指从前工业繁盛、今已衰落的地区。——编者注
[‡]从本书写作期间的安然事件(Enron)到南方保健(Health South)和霍林格国际(Hollinger International)。——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