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雨咸腥
马芸芸穿过黑暗的楼道,从挂包中掏出钥匙熟练地插入锁孔,吱嘎的开门声滚过黑洞洞的楼道,她的心也撕了条长长的缝,像做了亏心事怕人瞧见似的闪进了同样黑洞洞的屋内。这座充满古老气息的楼房,住的大多是文化单位的人。古老才更有文化,一大堆穷酸住这里才能酸劲大发。
这幢青砖楼房修于抗战时期,门上有牌,是某个旧时大文豪的公馆。文豪早已作古不知埋于何处,他留下的这套公馆却住进了几个文化单位的人。马芸芸早想搬出这幢楼了,她觉得住这里像住在活死人墓。刘大为却不愿搬,他说他从小就崇拜那位文豪,住他的屋子沾他的灵气,人也变得鲜活。住这里,自己先是升迁为处座,后又辞职经商,做什么发什么。他要永远住下去,哪怕兜里的钱能买下整个世界。
这幢屋子大半陷在竹林内,一面窗户朝向报社的办公楼,旁边可以看到滚滚东流的长江,另一侧的窗户靠着另一幢新筑的高楼,报社的家伙们大都住在那楼里。她总爱把那些四十岁上下,以报社创业者自居傲视其他新来者的人叫着老家伙,其实她的年龄也与老家伙不相上下。那面窗她不常开,厚重的带茸毛的窗帘落满了灰尘。另一面窗大大开着,夜幕下能看见停泊江岸码头上的大小船只,一片突出的鱼眼闪闪烁烁,很有诗意。马芸芸推开吱嘎怪响的门,把包扔到地上。刚好一艘靠岸的渡船嘟呜嘟呜把厚重的黑暗撕碎了,周围一片老朽的木窗震得轰轰隆隆响着。
她浑身疲乏无力,瘫坐在地毯上。她想自己就是一只四处漂泊的船,终于回到了自家的码头,才发觉自己是那么的残破。
她在摁亮壁灯的瞬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刘大为就站在她的面前,穿着长长的快拖到地上的深灰色风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屋角一阵哗啦啦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一个黑影从通气的副窗上跳了出去,黑茸茸的,一对眼睛朝她恶狠狠的一闪。是只偷进屋子寻食的野猫。刘大为还是不动,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她看清了,刘大为脖子上挂着的那根长长的深红色围巾,是她的围巾。那是她从友谊商店买来的俄罗斯货,毛是正宗的羊毛,很细很茸,就是羊腥味太浓,她很少用。
她脑袋清醒些了,那是衣帽架,衣服和围巾都是她挂的。屋内一切都没变,看样子那天她与刘大为他手后,他根本没回这个家。茶桌上烟灰缸内他吸了半截的烟蒂还插在那里,他翻看的那张报纸扔在地上,沙发上似乎不清晰地印着他沉重的屁股压过的痕迹。
一切都没变,墙上他与她的结婚照,她与他还是那副傻痴痴的,故作幸福美满状的笑。他喝了半杯的残茶,扔在床角的臭袜子,卫生间洗脸台上的剃须刀……这里那里,那处都能嗅到他的汗腥和烟臭。
这屋子她不能住了。她恨透了刘大为,陪着他的影子哪怕住一分钟,她的生命都会缩短好几年。
她拿起电话,又放了下去。
她想不起该给谁打电话,该上哪儿去。
想不起也要走,哪怕四处流浪,睡在火车站的长椅子上,她也不愿住在这里了。
她提上挂包,又摁灭了灯。电话却丁丁响了起来。
她拿起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串很得意的笑,是刘大为的笑声,说:“芸芸,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眼泪濡湿了她的脸颊,她真想狠狠朝他大吼大叫几声。她没有,砰的一声把那串恶心的笑扔掉了。电话又丁零零响个不停,她什么也不理,抓起包逃出了屋外,砰地关上了门。
走在湿漉漉的街上,有串电话号码才从她心内蹦了出来。她抓起街边电话亭里的电话,拨了那个号码,那边传来中气很足的“喂——”。
“刘总,”她眼泪忍不住又一串串滚落了下来,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喂,”那边听出了她的声音,说:“是小芸吧?发生了什么事?别急别害怕。你在哪儿?喂!”
“刘总,”她抹了下腮上的泪水,说:“我没家了。我想住你那儿。”
“喂,发生了什么事?这两天找不到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出事吧?你慢慢说,慢慢说。”
“刘总,我想上你那儿来。”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犹豫什么。在一声声急促的咳嗽后,他说:“小芸,我明天要去省党校学习,一个月,屋子空着,你住就是了。今晚上,我们还是找个茶楼坐坐吧。”
“嗯,”马芸芸同意了。她其实是伤心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是被人抛弃了,不仅仅是刘大为,还有她说不清的什么人。她不能拒绝刘总,这位对她像父亲一样宠爱的报社老总(他竟然和刘大为一个姓)。她对刘总说了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挂了电话。
她还没走出电话亭,有个面相很嫩的小伙子风似的挤了进来。他与她对望了一眼,她觉得这小伙子的眼睛太像偷进屋里的那只野猫了,亮亮的凶凶的。那小伙子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便让到了一边。她听见那小伙子抓起电话筒还没拨号便拼命地打喷嚏,骂了句该死的香水。
她躲开了,望着漆黑的远处,直到刘总驾车赶来。
她扑进刘总的怀里,就哽咽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总仍是那副慈善老人的笑,红红的脸膛红红的鼻头红红的的嘴唇,一副精气旺盛的模样。刘总抚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什么事,说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她刚说出:“刘总,我没家了。”就呜哇一声哭嚎起来。刘总一边劝她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一边拖着她沉重的身子朝黑暗处挪。现在虽说街上人烟稀少,可总有几个好奇的回头打量。一个老头拥着一个哭嚎的女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是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老人抚着她背脊的手在颤抖,面上却带着毫不在意的笑,说:“车上去坐坐,静静心再说吧。”
进了车门,坐在刘总的身旁,她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叫,突然感觉到腑腔内什么都被掏光了似的空荡。她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真的感觉到饿了。她说:“我想吃点东西。”
刘总把车灯打得很亮,慢慢地朝前驰去,笑着没看她,说:“去江边吃鱼吧。”
她说:“想吃火锅。”她真的想吃火锅,让热辣辣的味道把满肚的烦心事赶跑。
他们去了江边的肥鱼火锅店。店不大,也没有其他地方热气腾腾、吵吵嚷嚷的样子,很清静。只几条桌子几个人,小小心心地烫着,生怕弄出声响破坏了江上宁静如睡的气氛。主人也是造氛围的高手,一切带电的灯光都灭了,小小的烛台,滚开的铁锅下绿莹莹的酒精火跳动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刘总说:“这地方晓晓带我来过。我不吃火锅,我怕辣嘴。我喜欢这里的安静,人也不那么野,把火锅吃出了一种文化。”
马芸芸什么也不顾,先捞了一大碗东西,把那些烫的辣的一股脑往肚子里塞,吃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心里才好受多了。
刘总透过热辣辣的水雾,一声不响地望着她,纸烟捏在手里,不时放在鼻孔下嗅嗅,也不吸。马芸芸把碗放下,脸红润了,问:“你怎么不烫?”
刘总苦笑了一声,说:“我怕辣。”
马芸芸说:“你没吃过船上的火锅,那才叫辣。吃一口,嘴里都会吐出火焰来。”
刘总朗声笑了。他刚才还担心情绪不佳的马芸芸会做出什么傻事,现在用不着了。看来,火锅比什么忘忧草都管用,特别是对爱耍小脾气的女人。
马芸芸问:“你怎么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总说:“你不叫我问,我怎么好问。”
马芸芸长叹一口气,说:“我倒霉透顶了。”她把自己的家庭变故与逃离北海的经历说了,望着不动声色听她讲述的刘总,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马芸芸讲完了,眼睛又红了,鼻腔内很酸,有股辣味往上冲。刘总说,你应该好好睡一晚上觉。
马芸芸哼了一声,真想对着这菩萨一样的老头子大吼大叫。她还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含着泪说:“我无家可归了。那屋子是刘大为的,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和气味,住那里我就做噩梦。”
刘总明白她想说什么,眼睛看着窗外,那里一片耀眼的强光晃过,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汽笛声像一串得忘形的笑。他对着窗外,像是在给另一个人说话:“晓晓今天回来陪我,她现在该渡江了吧。”
马芸芸说:“我不会去你家的。”
刘总说:“我马上给报社传达室老头打个电话,叫他给你安排个最好的客房。”
马芸芸说:“你的女婿也一起来?”
刘总的脸阴沉了下来,纸烟在他手指缝中碎了,烟丝纷纷落到地上。他说:“他们也离了。”
马芸芸什么也没说了。她心里明白,看起来平和安谧的世界,其实是在默默吞咽和消化什么东西。那东西混合了痛苦与欢乐,消化后就平平常常了,就什么也看不出了。人们的生活照样进行。
刘总把马芸芸送到报社门前,从兜里掏出串钥匙递给她,说:“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我的屋子就属于你了。我不在,女儿不会回来的。”
马芸芸把钥匙捏在手里,湿漉漉的带着他的汗腥气。她目送他的车走远了,也没有进报社的门。她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闹市,一家商场一家商场地乱窜,最后拐进了一家夜酒吧,要了一杯干红,在晃晃悠悠的钢琴声中慢慢地吞着。
酒吧里只有她一个这样孤独的人,她就下了狠心要喝个大醉。
酒吧老板是个脸上闪着红光的中年女人,一副政工干部的模样。坐在她的对面,说:“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吧?心里不顺也不能用酒来折磨自己。同上司有矛盾,就应该服气,谁叫你自己没出息呢?同丈夫吵架了吧?就看你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你就会服了你,就是你有满身的疮疤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嚼了吞下去。你老公抛下了你,有外遇了吧?那好,他有你也该有,谁享受不来谁就是傻儿。找个比他更好的,气气他,让他回心转意。你喝酒折磨自己算个什么,你就是砍掉了胳膊与大腿,抹了脖子去上吊,他也不会心疼你半点。那正好顺了他的心意,免了打脱离的麻烦,成全了他们的好事……”
马芸芸只看见她嘴厚厚的嘴皮上下翻动,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她心里烦透了,酒也喝不下去了,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到桌子上一声不吭地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不见行人。只有很少的出租车晃着灯光在她身旁缓缓驶过。
她漫无目的地走,从江岸刮来的湿润的夜风朝她身上灌着,她觉得身子都快冻僵了。她抱着身子拐进了夜场电影院,买了票,在黑暗中找了个椅子坐下。银幕上演的什么她没看,头昏沉沉的歪在了椅背上。
她睡着了,眼前又出现了蓝幽幽的北海。一艘挂着蓝色风帆的船朝她靠来。她看见刘大为穿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船舷上向她潇洒地招手,英俊极了。她手一扬,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朝刘大为飞去。刘大为拉着她的手,说他又结婚了,是同一位漂亮得眨一眨眼睛都会闪一片亮光的女人。她愤怒了,对着他吼叫,谁不知道那女人是谁?罗盈盈,我的老下铺,放个屁整个床都在摇晃的臭女人!谁不知道你与她早就勾结好了,用这么多年的时间来害我吧。刘大为矢口否认,什么罗盈盈,这么多年我连她的模样都回忆不起来了。刘大为把新娘子从舱内牵了出来,马芸芸惊得大叫起来:竟然是那个胖胖的,说话啰里啰唆的酒吧女老板……
马芸芸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影剧院里的人早已走光了。她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整整容,才发现自己的挂包不见了。天呀,里面除了有几千元钱的银行卡,还有她的身份证、手机、化妆品……她最心疼的是那瓶“保奈儿”香水,为这瓶香水的失窃,她好几天都像生了场大病似的没有精神。
侯一桃刚上班就打听到了,这家报社的老总姓刘。是同他一起坐在总编办公室等老总的那个女人告诉他的。
那女人其实他已认识,她坐在那里,身体周围都罩着层浓浓的带着汗腥的香水味,这气味昨晚在街头电话亭旁已让他过敏性鼻炎唏唏喝喝了一整夜。她脸上倒未曾浓妆艳抹,白嫩得自然。两只眼睛不大,却很迷人,一笑便成两条弯弯的曲线。她不认识他,也没问他是谁,坐在他的对面,边翻报纸边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然后哼哼哼地唉声叹气。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十二分钟,刘老总兴冲冲地踏进了门。刘老总个头很高,圆胖的脸上乐哈哈的,一看就是个面善心慈的老头子。肤色正与那女人相反,黑亮亮的,好像是紫外线的冤家,那笔蘸着黑色油漆的刷子专往他脸上涂抹。他一进来,那女人便跳了起来,上涌的血把脸颊烧红了一大片。
“昨晚睡得可好?”刘老总问。
那女人有些害羞地笑笑,说:“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你,还以为要等到世界末日呢!”
刘老总宽容地哈哈一笑,称那女人为“小芸”,他把提包扔到桌上,打开抽屉,把几本黄书皮的文件总汇的几瓶降压灵之类的药放进提包里,说:“我马上要走了,去省党校读书,大半年。我已脱产了,脱产脱产,就是什么事都不管。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老肖,我走后由他负责你们的工作。”
那女人说:“我们的星期天记者大行动计划你看了没有?该说点你的意见吧。”
刘老总又哈哈大笑,说:“我早转给老肖了,他是你们的总指挥,有什么意见找他吧。”他看看墙上的钟,说:“小芸,给我倒杯热茶,我歇会儿要去赶飞机。”
他很精细地吹开茶水面上的叶子,哧哧喝了两口,才抬头瞧了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侯一桃,脸上满是疑惑。侯一桃怯怯地站起来,过去把毕业证和招工合同意向书递放在他的面前,说:“老总,我是来报到的。”
刘老总拾起他的证件看了一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听老肖说起过,他们在新闻学院招了个高才生。”他又抬起头,把侯一桃从头到脚盯了好久,说:“好呀,好呀,多精悍的小伙子。”他把证件递给那女人,说:“这新鲜血液就输给你们新闻部吧。”
那女人把证件扫了一遍,看着侯一桃,眼睛笑成了弯弯的鱼钩:“是该输给我们了。我们新闻部三个编辑三个记者,除了罗莉全是过了四十的中老年人。这样下去,我们晚报只有办成晚年报了。”
他们笑,侯一桃也跟着笑。其实,侯一桃很想从这里逃脱出去,想到街头电话亭再给梅洁挂个电话。昨晚,她害他失眠了整整一夜,至今脑袋里全响着哗啦哗啦的浪花声。
刘老总说,那女人叫马芸芸,是新闻部主任。从现在起,他就是马大主任麾下的一个精悍的小卒了。马芸芸却笑得很欢快,说:“人家是新闻学院的高才生,锻炼锻炼可以做我的大军师了。”
刘老总很有意味儿地笑着说:“你就多开导开导他,不知你第一课给他上什么?”
又一股上涌的血染红了她大半个脸,她拍了下刘老总伸过来的手,说:“你瞎扯些啥呀,人家还是不懂事的娃娃。”
刘老总又庄重起来,披上风衣,提上大包,脸上又是慈祥老父亲似的笑,说:“我得赶飞机去了。霍,小伙子,有什么事找肖老总吧。我走了,心还留在这儿,我会看到你干出成绩的。”
他对侯一桃笑笑,很自信的样子,提起大包走了。马主任挽着他的手,送了出去。
正在这时,侯一桃接到了从千汇码头打来的电话。是那位胖女孩打来的,她说她正与落水而亡的艳艳的妈妈等在码头,叫他马上来。他说了声就来,放下了电话。他想,那胖女孩看起来憨厚迟钝,像熊猫,却也这么精明,竟然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不过,他也不能马上就走,他得等马大主任来了打声招呼呀。
马主任送走了刘老总,挺着高耸的胸脯很有精神地走了过来。他低头装出副很害羞的样子,说:“马主任,我想到街上去买些生活用品。”
她说:“你去吧。下午要赶回来,下午是我们的编前会,讨论下周的编采方案。”
他点点头,说:“是,是,马主任。”
她又说:“你就别主任主任地叫我了。我比你大,叫我马大姐吧。”
“马,马大姐。”他怯怯地叫,脸皮笑得很不自在。
她乐了,把他的手臂捏得很痛:“我希望有你这样的弟弟。”
他走出报社大门时,收发老头伸长精瘦的脖子望着他,嘿嘿一笑,那怪声怪气的川腔便重重地击到他的背上:
小猕猴,偷了一个,
大蟠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