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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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线也会捆错人

朱文叫我吃完晚饭后,陪他去看戏。

他掏出两张票,粉红色的。他的脸颊也罩了层粉红色,笑起来像快要扇开翅膀的飞蛾。我说,你搞错了没有,有戏票应该送给你看上的女脱的,我没有兴趣与你搞同性恋。

他的拳头便敲到了我的脑门上,在我眼前飞出一串串粉红色的飞蛾时,他说:“我们同学了这么多天了,你连一点让我巴结你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找个人去看戏吗?要知道戏不是平庸的眼睛可以享受的,那是上帝赐给人们的最为崇高的艺术。我是想与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同我去看戏,我看过你画的一些画,没有修养是画不出的。”

他把我拉出门时,又悄悄地说,他想看完这场戏,我与他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大学里的朋友,就是终生的朋友。

他说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是座什么会馆的古楼,木制楼房早让水湿淋淋的空气浸泡出了一团团霉斑,散发出一股古墓里才有的腥味。雕刻着龙凤的木柱子,色彩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朽掉的老木头。戏台重新砌了水泥柱子,可演武戏时蹦起来跳起来打起来,屋梁都在摇晃,真怕整个戏台塌下来。可观众还是挤得满满的,十人一伙围着大大的茶桌,品茶磕瓜子,为一个精彩的场面吆喝。整个剧场还是热热闹闹的。

我天生的不会欣赏戏,眯上眼睛让思绪走得远远的。我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蓝天白云下开满白花的草坝子,我衔着一棵嫩草躺在草地上。一阵鼓锣的喧嚣,我抬起头来,草地上来了藏戏团。人们围着戏班子,哼哼哈哈的一唱就是好几天。人们就在草地上熬茶吃糌粑,在长长的没有开始和结束的唱腔中,一边谈笑一边专心的欣赏戏。我们孩子们却没有那兴趣,没有了大人的管束,就偷来家中的马匹和猎枪,去山中打兔子去了。天黑尽了,在河岸边烧堆火,把猎获的兔子烤来吃得饱饱的,打着香香的饱嗝回到家里,大人们还沉浸在刚刚开始的戏味里呢。

戏场里的烟味熏得我睁不开眼睛。烟味勾出了朱文肚子里的烟虫,他掏出了一盒烟,掏出一支递给我,我没接。他就自己点燃叼在嘴上,我便在烟雾的包围中成了全场少有的几个受害者了。我说受不了了,想出去透透气。他说,把这一出戏看了吧。这一出是个喜剧,叫什么“做文章”。一个抹了白鼻梁的书生,做出许多怪相,控诉读书的苦。幽默的川话惹得全场笑出了眼泪。我还是受不了,站起来要朝外走。朱文拉住了我,说再等一会儿,他陪我走。他只请了我一人来看戏,应该给他一点面子。我就把面子留在这烟味浓重的戏场上了。

唱腔一响起,瞌睡虫便俘获了我,把我朝很深的四周都是湿漉漉草叶的梦境里拖。我靠着椅背,大睁着眼睛,与梦对抗。我看见梦化作灰色的烟雾一圈一圈地在头顶缭绕,而朱文吐出的刺鼻的烟子熏得我快憋气了。我只好一次一次地朝厕所里跑。他用疑惑的眼光看我,说:“你有肾虚的病吧?”

我说:“茶水喝多了。”

其实我是想在外面去通通气,数数天上飘下的细细的雨滴,算算戏该结束的时间。我终于明白,在无聊中等待的时间最长,越是盼着早点结束,那时间便朝生命的尽头伸延。

朱文却不在意这些,看着戏台的双眼闪射出彩色的光斑。那眼眸中也有一台戏,在鼓锣的铿锵中演绎着悲剧和喜剧。他全被那一出出川剧折子勾去了魂魄,跟着笑跟着喝彩,也跟着吐露悲伤的色彩。他看也没看我,好像忘了我这个人。面前茶碗里水早让他吸干了,只剩几片没有水分的叶子。脚底扔着一堆烟屁股,他对我笑时,我看见他的牙齿屎黄,是长年烟熏的那种黄。

在一出武戏激烈如雷的鼓锣声中,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朝一个深黑无底的梦掉去。不知过了多久,朱文把我抓了回来,一脸的不解和抱怨,说:“你在睡觉?没看戏?”

我揉着沉重的眼皮,说:“灯光太强了,我的眼睛快受不了了。”

他说:“看吧,最后一出了,叫‘拷红’,是这个剧团的牌子戏。”

我强撑眼皮,在半睡半醒状态下看完了这出戏。人散完了,朱文还端起茶碗,把吸干的茶叶又吸了两下,嘴唇沾着两片叶子,对我说:“该回去了。”

我说:“我早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走在街上,朱文还在咂嘴,好像还在品那川戏与茶水混合的味道。他说:“‘拷红’中演红娘子的那个妹儿演得真绝,是我看到的演得最有个性的一个了。”

我使劲吸着凉爽清新的空气,憋闷的心里好受多了。我说:“那红娘不就一个拉皮条的,看着人家男男女女勾搭在一起,便喜欢得像自己出嫁一样。没什么意思,我说一句让你生气的话,我坐在川剧场中简直是在受活罪。”

他哈地笑了一声,在我背上拍了一掌,说:“该我向你磕头道歉,没问你喜不喜欢,就把你硬拖来了。不过,你陪着我看完,你这样实在的朋友值得我交。”

我伤心地说:“可惜你的戏票钱了。”

他又哈了一声,说:“可惜什么呀!不就是几块钱嘛!一个朋友难道还不值几个钱吗?”

他的话又让我快掉眼泪了。

他拥着我的肩,踩着一地脆朽的梧桐树叶,挺着胸脯朝前走,让那一群群上完晚自习回来中学里的小妹妹们羡慕地看着我们。他说,交朋友就应该像我这样的,一个眼神,一根手指轻轻的颤动,都明白对方要做什么或心里想些什么。

我诚实地说:“到了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想叫我做什么。”

他说:“你会知道的。你不会不知道。”

我没说什么了。我会知道些什么呢?我明白他肯定是想叫我帮他办一件他感觉难办的事。我们高原上来的人,做事就喜欢直来直去,不太适应他的弯来弯去绕圈子。我说:“什么事你就痛快地说,朋友了,能帮的忙我会尽力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哀叹了几声,好像这事真的很难办似的。

他从挂在肩膀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厚皮的红色本子,翻开来,里面尽是新崭崭的邮票。他问我,班上谁最喜欢集邮。我说,我不喜欢集邮,不知道谁最喜欢邮票。

他说,眼里有了些怪怪的味:“乔愉。就是那个喜欢穿红灯芯绒夹克衫的小妹崽。她对邮票痴迷得快疯了。她每天都要找时间耗在传达室,守着那一封封家书上的邮票,等取信人来时,再苦苦地恳求别人把邮票撕给她。”

我说:“她爱集邮,是她的事,我们管什么闲事呢?”

他说:“这就是我想求你的。”他把那个大大的包着漂亮封皮的本子递给我,说:“这是去年一年的邮集,很不好搞到。我都是请成都我的姨妈买的。乔愉说,如果谁帮她搞到这本邮集,叫她做什么都行。”

我眼前出现了乔愉那张嫩嫩的娃娃脸,一个还没长成熟小女孩。朱文那张开始苍老的脸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真不忍心让这头老牛一口吃下了那棵嫩草。不过,为了一场让我受尽了折磨的川戏,也为了刚刚交上的朋友,我就为他当一回拉皮条的红娘。我抱着红皮邮集,说:“递给乔愉就行了?”

他说:“有她的回信就最好了。”

我说:“如果今晚就办一大桌你们的喜酒,就最好了。”

他就哈一声,在我背上擂了一拳。

我抬头看看天,没有看见云朵。天很深很蓝,像板着的没有表情的脸。一轮月儿细细弯弯的,像在嘲笑什么。没有风,从树丛中冒出的一股一股的潮气却很冷。我说快立冬了吧,他不解地看着我,嘴角也弯着苦笑了一声,说:“都快冬至了。”

我心里也一冷。冬天跑了这么远了,在我的高原老家,早就大雪封山了。一股思乡的愁绪突地涌上心头,我想念家乡的皑皑白雪了。

我抱着朱文的那本厚厚的邮册,破着嗓门喊乔愉时,女生宿舍的老门卫披着棉衣出来,一双浑浊的老花眼像盯贼似的看我老半天,说:“睡了,睡了!猫叫春还早了点,这个时候了,滚回去睡觉!”

我没滚,又仰头破着嗓门喊了一声。乔愉的脆脆的声音才从六楼上雨点似的洒了下来。她出来了,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的耷在额前,手在头发上搓搓,又摊开让我看她满手心的水。她看着我的眼珠内有兴奋的光芒,说:“高傲的新疆人,你的眼睛也能看见小小的我?”

我说:“这两天我眼镜又加深了几度,你得走近我的面前,才能看清你。”

她乐了,蹦到我的面前,把挡在脸前的头发拨开,说:“想看就好好看吧,只是别做噩梦就行了。”

她刚洗过的脸蛋粉嫩粉嫩的,透着淡淡的红。不过,我还是稳住了狂跳的心,我毕竟是为别人牵红线的。我把那本邮集给她,说:“朱文听说你喜欢集邮,跑遍了浪州城,找了好多亲戚朋友,才为你搞到了一本。”

她接过邮集,脸胀红了。她一页一页地翻开,嘴弯成了天上的月牙儿,说:“我也请人帮买了,却没买到。”她翻到夹在邮集中的一封厚厚的信,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把邮集合上,抱在胸脯前,头低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她跑进宿舍门时才回头对我说:“喂,新疆人,给朱文说,他的邮集我借来看一晚上,只一晚上。”

我给朱文回了话。朱文有些伤心的说,女人真他妈的都是些妖精。她的借阅一晚上,我却要整夜失眠了。我就笑,有首歌在我心内鸟似的扇动翅膀,我对朱文说,你把我唱的歌听完了,你就不会失眠了,他一脸的迷茫看着我,说你唱摇篮曲我也一样的睡不着。

我的歌声响起来,他听着听着就眯上了疲倦的眼睛:

天鹅恋上了沼池,

心想稍事休憩,

谁料湖面冰封,

缘分阻隔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