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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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粪水也飘花的香

那个矮矮胖胖的老头是我们的生活辅导员。

我发现,他没有鼻梁,鼻尖圆圆的沾着两点阳光,看起像是温玉做的珠子。眼睛一笑就眯成了缝,不笑时又圆圆的像两粒豆。他说第一句话,就把我们所有人的瞌睡赶跑了。

“我们认识一下,我姓江,嘉陵江的江,叫江聚涛。就叫我江老师好了。我住嘉陵江边,来自江边的一个小山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生活辅导员老师,就是你们在这个大家庭里的父亲。我要管你们的思想和生活,也管你们的学习和未来。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人人羡慕的大学生了。要知道,有许多人在校外眼馋地望着你们,就是希望进校读书,读大学。当然,不是进了大学你的目的就达到了。进到这里,你不好好学习,还不如那些没进大学的人。你们生活之路还很长很长,我希望你们每一步都行得很正很正。”

那天以后,我们都叫他江老爹。男生这么一叫,他脸就黑下来了,像真老爹一样指着鼻子说一些听着就打哈欠的话。女生一叫,他眼角的那些大队支书似的笑纹就展开了,说话也轻声轻气。女生说,什么老爹,十足变态的老妈!

由于江老爹是来自于很偏僻的乡下,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他看着我们时,心里总哽着一股气,说我们瞧不起他出身于工兵。他站在我们前面讲话时,习惯用手背擦额上的汗,擦过后就朝地上甩。有人发现,他擦鼻涕也是这样,指头一抹就朝地上甩。我们很不习惯他的口音。他爱把男同学和女同学简称作“男脱”、“女脱”,每次他一说我们就笑得喘不过气,回答他“都脱,都脱!”他还把开会叫作“克肺”,吃饭叫“七换”……

由于来自乡下,虽是工农兵,能留校做政治辅导员,对他来说还是件光辉耀祖的事。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是一身光鲜的西装,打条灰色的领带,皮鞋擦得一尘不染。他有些近视,却从不戴眼镜,他说他非常仇恨眼镜,两块玻璃片就把人变成了……他不说,脸却红了,他肯定想起了乡村里的什么了。摇摇头,指头圈着在眼眶上叫我们看,这像什么?我们就一起回头看隔壁寝室的杨绪坤,他是高度近视,眼睛上的玻璃片就很厚。我们看着他,都在笑,但又实在想不出像什么动物。江老爹不戴眼镜,是便于从兜里拿他贮藏的不同的眼睛,突儿放光,突儿暗淡。见到周兵时,他的双眼就特别亮。他说我们班上有个高干子弟,就是周兵,他父亲上过朝鲜,打过仗的。我们就对周兵非常的尊敬。周兵还老实,说:“屁的个高干,我老爸混了那么久,不过才是个正团级。朝鲜战场他当连长时,他手下的兵现在都当到正师级了。我觉得我老爸特没出息。”

高家贵来自乡下,家庭非常的贫寒。江老爹看他的眼睛就冷得像快结冰的水,常常用伤人的话骂他。高家贵也自觉卑微,少言寡语,听着只是憨憨地笑笑。

“喂,”江老爹看见我就喊:“你来自少数民族地区吧?少数民族都能歌善舞,唱一支听听。呵,唱呀!”

我没唱,笑着躲开了。其实,我最反感了。我是少数民族,我会唱许多歌。但我唱歌不是供你娱乐的。校园里有许多人都想让我唱歌,我都闭口不唱。他们都说我是冒牌的藏族。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所学校里少数民族很少很少,但我们都是很有尊严的人,不喜欢供别人玩乐。

王海深把我叫到一边,悄悄说,他想学唱藏歌,我昨晚唱的那些歌,很好听很煽情。他说,他想唱给看中的女脱们听,把班上漂亮的女脱全勾到手。我就想揍他,我唱的是神圣的仓央嘉措佛爷的歌,不是用来勾女人的歌。

那时候,没有军训。新生入学第一周是劳动。在花圃扯草,给大片大片的橘子树施肥,挖鱼塘等。那时,虽说文革已过了很久,劳动还是改造思想的主要手段。江老爹说:“出一身臭汗,炼一颗红心是我们那个年代常说的话。我们今天虽说时代不同了,但这话并没错。在劳动中,在与泥巴打交道时,你们会懂得许多书本里找不到的知识。我敢打个包票,一周后你们会变一个人,一个专心学习,不怕任何困难的人!”他还让我们每个人表态。我们都是一片沉默,低着头没人看他,像一群犯了罪的人。他有些不满意地叫了周兵的名字,想让他带头说几句话。周兵看看大家,回头对江老爹说:“我们为学校干活,给不给工钱呢?”

哈——,我们都乐了,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江老爹也没想到,他叫大家安静,说:“别尽想钱钱钱的,好像这世界一切事都是钱堆出来的。我们是义务劳动,是无偿的付出,是为学校做的一件挺光荣的事。这也是锻炼,炼出不为名不为利不自私思想,来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与社会价值。”

周兵不同意他的说法,笑了笑,说:“这么说,我们的劳动没有任何价值了?没有任何报酬的劳动,其实是对劳动的不尊重。我记得有本书上这么说过。”

江老爹有些尴尬了,手背抹了一把汗,有些后悔点周兵这么冲的人来谈想法了。他总觉是受过部队教育的,同他的想法无论如何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他只有哀叹这时代变化太快了,他还没睡醒,早已物是人非了。他说:“干得好的,学校有奖励。这一周没出任何差错,我奖励你这个临时班长。”

周兵摇晃着头,说:“我可不稀罕口头表扬。”

江老爹把我们班分成两个组,男生一个组,周兵和杨星为正副组长。负责挑粪浇果树和挖鱼塘。女生一个组,组长唐燕,一个细高个女孩,头发短短的,鼻尖上撒着些红色小点子,不过脸蛋很漂亮,眼睛和嘴唇都常在男生眼里闪亮闪亮。副组长黄芸秋就太普通了,有些胖有些白有些甜有些说不清楚。女生全去花圃扯草捉虫,打扫打扫系周围的环境。江老爹讲完后,所有男生头都痛了,说一点都不公平,男生去掏厕所,出来后全成了臭男人。应该分几个女生来,男女搭配,才干活不累。江老爹一言不发,憨憨地笑着,手背一抹额头,说:“好了好了,不争了,就这样定了。明天一早别懒床,各组组长先去领工具。男脱去厕所,女脱去花圃!”

“都脱,都脱!”我们嘻嘻哈哈地吵闹成一团。

我们男生组又分成两个小组,一组挑大粪,二组浇大粪。我在挑粪那一组。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一大屋子的粪桶,高高的堆着。但没有一只桶是好的,全裂开了长长的缝。负责果园的老师傅说,这些木桶是供学生们劳动时用的,要常常浸泡,不泡木桶都要开裂,修补起来很费事。我们就挑着漏斗似的粪桶出发了,头一昂胸一挺,挺像照片上的农民伯伯的。

老师傅把厕所后贮粪池的盖一揭,浓烈的气味差点把我们都熏翻在地,黑压压的苍蝇飞了出来,烟雾似的在粪坑边绕着,声音强得像飞机轰炸。我们伸着头朝粪坑望了望,好深呀,看不清底。扔一块石头,只听见粪水咚的一响,苍蝇又轰炸似的飞起。老师傅说,里面有个梯子可以下到一个平台上,在那里才可以用粪勺把粪水舀进粪桶。不过,下去时一定要小心,几年前有个学生就滚了下去,半天没见影儿。浮起来时早是泡胀了的尸体了。我们心里都一阵发怵。

“谁下去捞粪?”组长周兵黑着脸问。没有谁回答,都不想成为一具让粪水泡胀了的尸体。周兵急了,说:“你们是嫌粪臭吗?没有粪水臭,哪来五谷香?”

“我去吧。”是高家贵,他厚厚的嘴唇总是说出些惹人爱的话。他从周兵手中接过粪勺,说:“我先下去看看,行,你再叫个人下来。”

他抓紧木梯往下走时,老师傅一再说:“小心点,踩稳了再下。同学,看清了再下,好,好好,接住桶。”

顺着他的声音,我们知道高家贵下到底了。他让我们把套着绳索的粪水拉上来时,还哼着歌,叫一声好了,很脆。我们第二桶下去时,听见了哗啦哗啦的洒水声,杨彩俊说这小子在下面撒尿了,我们就笑,说高家贵做惯了农活,粪水在他眼里比金子还贵呢!

高家贵却脸涨得通红上来了,我们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擦拭着短硬的头发,连说倒霉倒霉,蹲在一边怎么劝也不下去了。

这时,隔壁女厕所里有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吵闹着出来了,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粪坑与厕所是连通的,就在厕所下面。高家贵那小子一定是让人家在头顶撒了尿。哈,王海深可兴奋了,说这饱眼福的事怎么没让他碰上?

高家贵不愿下去,只好我和周兵下去了。不过,我们让人在女厕前守着,不会让人在我们头顶撒尿了。

那天以后,高家贵变得更加沉默,有时睡到半夜就朝外跑,不知去干些啥事。后来,在读到大三时,他出了事,躲在粪坑下打手电时,让人发现了,从下面捉了上来。学校对他进行了处分后,他便成了个花痴,见着女人的衣裳呀什么的,都乐哈哈的傻笑。后来,他退学了,不知干什么去了。

那几天,只有王海深最愉快,挑着粪不朝果林送,而是去花圃在女人堆里坐半天。他还想用粪水浇花,让花圃师傅看见了骂了一顿,说这粪水浇花是在给花吃毒药,全部都会烧死的。他不信,说这些花瘦瘦的,应该营养营养。花圃师傅说,花儿娇嫩,就是浇粪也得稀释,多一点都会烧死。最好,花用花肥,是专门为花制作的肥料。王海深的心思不在花肥,他把高家贵的事告诉了所有女生,把她们说得脸儿绯红,他便心花怒放。他说,他问了高家贵看见了什么,高家贵捂住眼睛,说不敢看,眼睛会生疮会瞎的。真的吗?有那么厉害,看了会生疮会瞎掉吗?

女生们便抓起泥土朝他劈头盖脸地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