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05狼窝
《少年的爱》
少年的爱情
永远不够用……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
405狼窝是我的寝室。
狼窝二字出自同寝室的那个叫王海深的公狼手笔,小子矮小肥胖,来自广东,脸迎着太阳是黑色的,面朝河水又变得喝了血似的通红。一手魏碑像他一样的肥壮,写下狼窝二字,把405寝室的“寝室”二字盖住时,我们都惊愣了三秒钟,过后又快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刚进大学,我们都成了来自北方的狼了。
我们都想起了那位漂亮的高年级女生,是她送给我们这美丽的称号。她的那袭轻软的白裙云似的在眼前飘荡……
刚进校门,那位高挑女孩子叫我们站成一排,说:“文科的站在我左边,理科的站在我右边。”我同另外五个人站在了左边,头却很好奇地朝四处看。那夜的景色就像打满油墨的木刻板,把一幅色彩沉重、对比强烈的画拓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领袖塑像背后是长长的让月光镀了层银白色的石梯,旁边竖着高高低低的塔松。花园里各种花草在夜色中拼命疯长,醇厚甜香的味固执地朝我有些过敏的鼻孔里钻。月光树影在我们身上跳动时,我的鼻孔稀稀喝喝响了起来。
高挑女孩子举起左手,说:“文科生跟我走。我们去桃园,学校的文科都安排住桃园。理科生暂时等在这儿,有老师会来接你们去李园。理科生的宿舍都在李园。”
我们跟着她走时,她的白裙子在月光下云烟似的飘动,我感觉到她的脚也飘动起来了,轻轻盈盈的浮在地上。她回头对我们笑了一下,脸上也闪动着好看的白光,说:“我同你们一样,也是学生,读大二。我刚来时,也和你们一样,疲惫得想倒地就睡。不过,你们的卧室都安排好了,你们的行李和东西早拿去了。你们就放心地睡个好觉吧。”
我们便轻松起来,问她叫什么,是学生会的吧。说她那么漂亮,肯定是校花什么的。她便很响地笑,什么也不说,走在前面身子轻盈得越浮越高了。
她在前面引路,我们在后面默默跟着。扑哧,我后面有人笑起来,嘴里默念:“东半球,西半球。”念着又笑。他悄声对旁边的说:“看看,她屁股多像转动的地球仪。”又扑哧地笑。
他不说我们还不觉得,抬头朝前看着,哈,她翘翘的屁股真的像极了从左朝右按顺时针方向转动的地球仪。她听见了我们的笑声与议论声,转过身子举起手叫我们停下来,脸颊是润在水里的那种红色。她张开嘴好半天才说:“注意,这是大学,是传播文明的地方,不是荒山野林里的狼窝!”
我们闭口不笑了,但她回身引我们走时,看着那白裙包裹下的摇摇晃晃的东西,又忍不住笑起来。她没回头了,摇晃着头说:“简直是一群饿狼。”
那个地球仪的发现者做了个怪脸,尖着嘴朝天空做了个狼嗥的样子,我们哈哈哈笑成了一团。
我的名字写在桃园405寝室的门板上。除了我,这间寝室还住了七个男生。想不到有五个都是与我一起排队过来的狼族成员。那个地球仪发现者也住这里,他就是王海深。
屋子还是宽大,对面一排大大的窗户,两旁是睡两个人的上下铺。一个大大的日光灯吊在一张乒乓桌那么长的桌子上方。靠门边的那张床的床栏上贴着我的名字,我想我该睡这张床吧,就把行李扔到了上铺。这床还有个下铺是空的,上面贴的名字飞到了地上,我拾起来也没看是谁,就扔到了那张空床上。
每一个人都在刺眼的灯光下互相看着笑,说看我的模样就知我是谁了。我有些尴尬地站在门边,看看自己的那身打扮,牛仔服牛仔裤,黑色的沾满灰尘的长筒靴子,这是我那个高原小县城最酷的打扮。他们还是叫出了我的名字:洛嘎。
我说,我是叫洛嘎。那个头发乱蓬蓬的长脸小子眯着一双细细的眼睛,在桌子上摸眼镜,说:“不用猜,你的答案全在你的脸上。喂,朋友,你是西藏的还是阿坝的?”
长年的紫外线烤晒,我的高原脸皮是染上了层紫红。我脖子一硬,说:“我是康定的。不是西藏也不是阿坝,是康定。那首跑马溜溜的山上你们听过吧?”
就有人躲在蚊帐后哼起来,看来我的那座小小的城市还是挺有名气的。
这就是我将要住下的家了。我又熟悉了一遍这简简单单的屋子,靠门两边是水泥和红砖头砌的壁柜,皮箱和洗漱工具都在那里。角落里放着四个茶瓶。我口渴,想喝点水,就掏出了杯子,提了三个茶瓶,都是空的。最后一个大约有半瓶,我正要倒,对面那个紧闭的蚊帐里有人说,那茶瓶是他的,水是留着明天洗漱和泡方便面的。我说,只喝一小口好不好?那人说,我本来就没多少了。你喝一小口,我就得跑到校外去打水。
我就忍住没喝了。心里想,天亮后去买一只大大的茶瓶,时时刻刻都装得满满的,不管什么人想喝多少就给他喝多少。
几天的车上簸来簸去,都疲惫了,解开行李挂好蚊帐洗漱什么的都免了,都钻进被窝想好好睡一觉。门却哗的被什么推开了条缝,有人在外面说:“你们是405室吗?”没人回答,那人却在门板上贴的名单上狠狠点了一下,有些兴奋地说:“没错,我的名字在上面,405室是这里。”门又哗地响了一声,大大的开了。屋内的灯光和我的眼睛都聚焦在门外的那个人身上。
他高个健壮,像个军人。从上到下裹着黄军装,头发和皮鞋都是油亮油亮的。他左手把耷在脸颊上的松散飘逸的长头往脑后一甩,整张英俊的脸便在灯光下熠熠闪耀。他没进门,手掌撑着门框,朝屋内打量了一遍,说:“喂,同学们,都到齐了吧。怎么没人来欢迎我这个新来的呢?”
紧闭的蚊帐内竟然传出了呼噜声,怪怪的,一听就是装出来的。
他也没在意,把自己的东西提进来,一个捆得方方正正的军用背包,一个大网兜,里面有军用杯子、碗和面盆。一只带轮子的大皮箱,同他鞋子一样擦拭得亮晃晃的,镜子似的能照见人影。他看看屋内,又看看我,那对大大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挤出一声轻松的笑,说:“我俩睡这张铺吧?”
我说:“是。我睡上铺,学校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看了看上铺,又对我说:“你不能睡上铺。这么高的上铺,你不能睡。”
我不知所措的笑一声,说:“学校安排的。”
他眼睛睁得很大,逼视着我,轻松一笑说:“我看得出来,你有夜盲症吧?你肯定有夜盲症,夜晚上上下下多不方便。你还是让我睡上铺吧,我个子高,天生就是个喜欢蹦上蹦下的猴子。”
他不管我同不同意,把我的东西扔下来,把自己的东西扔上去,绳索解开,只一会儿就把床铺好了。他又对我说:“你别不高兴。我在部队里就睡惯了上铺,其实论方便还是下铺好。”他跳下来,帮我弄好了铺,又跳了上去,鞋子一甩就落到了地上,一双冒着臭汗的脚便在我的头顶甩来甩去。
我躺在铺上,没想说什么,心里却哽着一口叫不出名的怪气味。长长地打了口哈欠,就想眯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上铺的那人又跳下来,把那半瓶水提起来,放到桌子上,揭开瓶盖哗地倒了一杯。蚊帐后的那人又抗议了,说:“同学,我的茶瓶,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倒?”
上铺喝了一口水,说:“我知道是你的,同学。我喝了你的水,好吧。我喝了,明天打开水的事包在我的身上。全寝室的开水都由我一人去打,好不好。我自愿给大家服务三天。”
蚊帐内没声音了,他又哗的给我倒了一杯,抬头对我说:“喝吧,我请客。”
我端起茶杯,不顾茶水的滚烫,狠狠灌了两口,感激地对他笑笑。我心里有些喜欢他那种军人的霸道和豪爽。
他躺在床铺上,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撕开盖,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朝他摇摇手,说不会抽。他就叼在嘴上,说:“我抽烟不会影响你吧?”我没吭声,他便吸着烟没点燃。沉默了一会,他又跳起来,说:“这屋子里啷个这么死气沉沉呀!我们是来读大学的,怎么像是来蹲监狱?喂,我知道你们都没睡。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兵,一个三天前还穿着军装的傻大兵。我的最高职务是排长,是装甲部队的,开过坦克的。”
他看着我,想我也来介绍。我就说,声音低低的:“我叫洛嘎,床边上贴着。我来自雪山高原。”
那些紧闭的蚊帐才一张一张地掀开了,露出一张张胖的瘦的还很陌生的面孔。有好几个人都伸长手在桌子上摸眼镜,戴上后我数了数,八个人竟然有五个眼镜。
杨星,重庆本地人,来自本市一所很有名气重点中学,刚来两天就退学了,说是对读师范不满意,来年想考更好的学校。陈阿芸,来自四川成都的帅哥。取个女人的名,却生了黑黑的络腮胡。杨彩俊,书生气很重,家就在学校附近。他说在寝室内大吼一声,他那在家里睡午觉的父亲都会被吵醒。年龄最大的是朱文,打过好几年的工,这是第四次参加高考了,前几次都是差几分没考上。其他的还有高家贵,来自贵州农村。王海深,嘿早介绍了,地球仪和狼窝的发现者,来自广东。
周兵把烟头吸短了,问:“你们中谁会吸烟?”没有人回答,他便有些失望,说:“看来都是妈妈的乖娃娃,我也不想毒害你们了。说定了,我这包烟吸完了,就戒掉。”
他又从上铺跳下来,拉出根凳子坐到桌子边上,说:“你们谁想听故事?是个恋爱故事。这不是我编的故事,是真人真事摆在那儿,我用嘴说就说成了故事。”
一听这么好听的故事,所有人都来了精神。有几个又缩回蚊帐里的人又钻了出来,张张笑脸向着兴致很高的周兵,催他说:“说呀,别卖了半天,又不知道你卖了些什么?”
周兵伸出三根指头朝说话那人点点,说:“同学,你想听就坐到桌子边上来。别缩回你的窝里去了。谁知道你在里干些什么呀?用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位叫陈阿芸的脸红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们都坐到桌子边上来了,看着周兵那张军人的、十分俊气的脸,瞌睡全飞得无影无踪了。
周兵又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下。后来,他就不停地倒水,说下午在街摊上吃的那碗炸酱面太咸了,比海里捞出的死鱼还咸。他得喝下一桶水,才把那碗盐冲得淡。故事讲完后,茶瓶里的水早就空了。我看见茶瓶的主人,书生气很重的杨彩俊的脸忽儿发红忽儿惨白,眼睛内始终眨着一汪清清亮亮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