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校园摇滚
杨彩俊给我的那几页纸,真的成了我的考试圣经。我轻轻松松地就通过了考试,有几科,像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还考得不错。周兵感到奇怪,抓住我的领子说,你小子是不是有考试作弊的特殊本事,没见你怎么复习,怎么考那么高的分?
他说我,是他有两科不及格,要补考。这个假期够他受的。我说,我有考试的特异功能。平时,都在犯浑,做梦的样儿。可一考试就特别的清醒,溜过一遍的字全从脑子里跳出来了,写字的手也不像我在掌握,神奇得我想停都停不住。
他就忿恨地给我一掌,说:“少给我讲聊斋!”
杨彩俊又像风中的柳树,弹着他的无声的吉他,不过扭得轻松极了。看得出,他也满意自己的考试。他眯着眼睛,谁走过都不瞧,完全沉没在自己弹奏的音乐之声里。我从他身边经过时,都怕把他从梦里吵醒,脚步放得轻轻的。
他的眼睛却忽地睁开了,看着我,手仍然在琴弦上拨动。他问:“考好了?”
我说:“还可以。”
他说:“我没说错吧,学那么厚的书,其实年年都一样,只考那么几页。”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他有些得意,拨弦的手指又扫又拍,嘴里却说:“你该怎么感谢我?”
我说:“中午,我们去校门前的饭馆吃鲜豆花吧。”
他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指头仍在拨动,说:“NO!你只给我买瓶可乐吧。今天晚上我们要演出,你也要来。你的那个同胞说,一定要把你叫来。”
我说:“好吧,我来给你们喝彩,你们的可乐我全包了。”
他很认真地说:“别买百事,那牌子的可乐烧喉咙,对唱歌的不好。买可口可乐,冰凉的也解渴。”
我走了,他又变成了一棵音乐树,在风中摇摇晃晃了,我似乎听见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他变了树,我变了风,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校园各处的小卖部穿来穿去,百事可乐到处都有,可口可乐却没了影儿。我想,我对他的感激比谢上帝的恩赐还重三分,为了报答他,我真得坐趟飞机去纽约,买一大箱正宗的可口可乐回来。
我跑到北碚街上,好不容易才买来一箱子可口可乐,自己先抽出一瓶狠狠灌了一口,舌头弹了弹,想:这东西用来冲澡,一定很爽。
我以为,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开个没有名气的摇滚音乐会,校园里也没见他们打出的煽动广告,不会有多少人来的。我在街上吃了碗小面,找个花园小椅躺在上面,边喝可乐边数来来去去的靓妞。山城重庆的漂亮女孩数不胜数,云雾似的过来一批又过去一批,数学本来就不怎么好的我,连怎么数数都忘了。
天快黑尽时,我才穿过橘树林朝那座废弃的校办工厂走去。
老远,我就听见鼓声冰雹似的哗啦哗啦砸下来,每一根树枝都在愉快地抖动。树林子每一个缝隙里都有人穿出来,和我一样朝那座破烂的校办工厂走。我没想到,竟然来了那么多的人,场内早就挤满了,窗户上都爬满了人。有些挤不进场中的就围成一堆,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我看见周兵、王海深和陈阿芸。他们正和几个女生在树丛中说笑,看见我只挥挥手,脸又转向了那几个女生。他们和那几个女生脸上都有层光亮,不知是什么照亮的。我扛着可乐想挤进场内,挤满了的人比墙壁还硬。我真想把可乐箱子扔进垃圾堆,然后轻轻松松回寝室睡觉去。考了这么多天,虽说有杨彩俊给的复习提纲,可要全部背下来装进脑袋,考试还不犯浑还是那么累。我把可乐箱子扔到地上垫脚,站在上面看见杨彩俊正一遍遍调试吉他,便向他招招手,大喊了一声。他没看见我,是变着花样扔鼓槌的花看见了,在他的腰上敲了一槌,杨彩俊便朝我挥了下手。
杨彩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过来的,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引我去台子上,那里看得清楚点。我扛起可乐,跟着他钻出了人墙,踩着破瓦片朝房后走去。那里没灯,漆黑一片。很少有人来,到处是尿臊味和腐烂的垃圾味。那里有一堵破窗户,杨彩俊先爬进去,伸手接过我肩膀上的可乐箱。我爬进去后,他又把可乐箱放到我的肩膀上。我说,你扛一扛行不行,我都扛了那么远的路了。他张开十个手指在亮光下摇了摇,说,今晚没有演出,我帮你扛。今天我可是主音吉他呀,我可不能弹走音了。我扛起可乐箱,心里憋着一股怨气。我简直亏惨了,花钱买了可乐,还得把你们伺候舒服。就为了你们会弹弹琴弦的指头。我没说出来,杨彩俊却什么都知道。他说:“你能弹吉他演出,我马上扛起就走。别以为你就亏了,没我们,你也许正为补考而伤心呢!”
“别说了,你再说,我把可乐扔进垃圾筒,我走人!别以为你给我那几张破纸,就能把一学期的考试哄骗了。没有你那几张破纸,我还是能考好。”我真想把憋在心里的气全吐出来。
他手扶着纸箱,忙给我说好话。“别这样想好不好,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是怎么刻苦学习的,我们还不知道?没那几张破纸,你能考好,我相信。但你的头皮肯定会让你的指甲抓破一层的。”
我从窗外跳进来后,他叭地点燃了打火机。我看清了,屋子里堆满了生锈的车床和报废的电机。我嗅到股浓重的铁锈味和机油味。他走到对面的墙壁,手摸摸,竟然拉开了一扇门,强光像挥过的利剑,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却从我肩膀上抢过可乐箱子,腰挺得很直地走进强光里去。我看清了,那里正是音乐会的台子,一堆摇滚音乐人围着杨彩俊抢箱子里的可乐。杨彩俊一脸的得意,咬开了一个可乐瓶盖,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脸红喷喷的,好像是他买来的一大箱可乐。
我的同胞索南平措看见了我,抓紧我的手对周围的人说:“看看,这就是我的同胞洛嘎,一个真正的康巴人,看看,多帅!戴上王冠就像帝王了。”他哈哈笑着,声音在胸腔内有音乐的回响,好听极了。那带着钢响的声音一听,就知道这人有歌唱家的天赋。
索南平措喝完一瓶后,看着纸箱子,脸又阴沉了,说:“你买这么多可乐?我可不想憋着尿上台唱歌。”
他真的没喝多少,从开始到音乐会结束,他都只喝完一瓶。杨彩俊偷偷给我说,如果你买的是啤酒就不一样了,这家伙看见酒眼珠都是红的,一箱子都不够他喝。
台下的喧哗声让我回头望去,妈呀,台下那么多人,在强光下闪着一片金黄色的脸,我吓得眼珠都快掉到地上了,对杨彩俊说,我本平民,天堂我习惯不了,还是回到地上去吧。杨彩俊说,什么天堂地上的,想听我们唱歌,就坐在那个角落去,给你一张纸一支笔,你在那里装模作样,台下的人看着,你才像是裁判我们生死的上帝呢。
索南平措抱着这支吉他紧紧弦,又抱着那支吉他松松弦,又拍拍音响,伸着耳朵听声音的颤动,眼睛眯了一会像在想什么事,睁开来,眼里就有了层鲜亮的光,对我说:“洛嘎,等会儿,我一开唱,你就跳起来带头鼓掌,要照着鼓点的节奏鼓。底下人的情绪才能激出火苗子来。”
花举着鼓槌,把头埋得很低,在鼓点的跳动中,我跳起来,鼓了几下掌。索南平措不太满意,说:“你们学文的太秀气了。大方点,要这样鼓,看看,这样鼓。”他跳起来,腿像跳踢踏舞似的跳着,鼓掌的手突儿抱在胸前,突儿举过头顶,看起来潇洒极了。他叫我也做,我照着做了,他灌一口可乐说,好,就这样。我收你为摇滚乐队第五名队员,鼓掌手,哈,独一无二的鼓掌手!
弹主音吉他的杨彩俊的手指一挥,弦上颤出一串美妙极了的声音,他抬起头,灯光把他光洁的前额烤出一片灰蓝时,又一串声音水一般地灌了进来。他刚涌上来的激情像飘飞的气泡似的炸了。索南平措看着窗外,说:“谁在外面捣乱?”
一串铜号与萨克斯风合奏的声音响起,停了停,有个唱花腔的男高音响起。很专业的声音,把窗玻璃都震得哗啦啦响。索南平措愤怒了,脸通红,头发哗地飘飞起来,外衣一脱,浑身油黑的腱子肉便露了出来。杨彩俊也扔下吉他,说:“谁在捣乱,我们去把他们眼珠抠下来,放到鼓板上敲。”弹节奏的瘦子孙却抱着吉他蹲在地上,好像有些害怕。花捏着鼓槌跳起来,就要朝外冲。
那男高音唱的是《茶花女》里的那段抒情,门边与窗前围的人散了,场中也有人像池里决了一条口子,水哗哗地朝外流走了。索南平措从台上跳下去,下面有人上前抱着他的肩膀向他说着什么。索南平措又回到了台上,拍拍自己的脑门,看起来有些沮丧。他回头对我说:“洛嘎,你下去当观众吧。给我们喝彩壮胆。”
我正要下去时,杨彩俊拉住了我,看着索南平措,脸上充满了疑问。索南平措说:“是音乐系的。校学生会怕我们这里人太多了惹事,就让音乐系的也来开个露天音乐会,分散一下我们这里的人。”
杨彩俊又抱起了吉他,把一口很浓的痰吐到脚下,说:“音乐系的算什么?谁还怕了他们?我就不信我们赢不了他们!”
索南平措拿起了麦克风,举手示意了一下花。花的一串重鼓雨点似的响起来。他对杨彩俊说:“你们先别弹,我唱。”一声清脆极了的亚——拉——索就在场中回荡着。
我站在台下,仰起头,索南平措就像山似的立在那儿,灯光在他飘洒的头发上点燃了火苗,脸颊红喷喷的。我不知道专业歌手专在什么地方,但索南平措的嗓音的的确确把全场震住了。外面的那个向茶花女求婚的男高音还在把煽情的假嗓到处抛撒,意大利弹音早把人唱得一头雾水。尽管再专业,比较起来,不如索南平措的嗓音了,那是高原的晴空与清晨刚刚挤出的奶水,纯净得让人想掬一捧来尝尝。他是用藏语唱的,只有我能听懂,那首古老的情歌,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创作的,早就在高原传唱了:
从那东边山顶,
升起皎洁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短短的歌,他只唱了一遍,流出去的水又回到了水池。索南平措对杨彩俊说,我们的摇滚开始摇吧。一挥手,花的鼓槌就在鼓面上乱跳了。
索南平措高举着手,做出个“我爱你”的手势,出猛兽般的一声“大家好”,恰似来自生命深处的一声战栗。那一星火光飞到观众中,沉默了一会儿,熄灭了。此时的观众是水,再大的火飞到上面都会熄灭。我担心地看着索南平措的脸,这位同胞英俊的脸充满了自信,手举麦克风朝观众挥着,鼓点哗哗啦啦响着,他相信,自己的歌会把水变成油,会烧起熊熊的火来的。
主吉他柔美极了的旋律响起来了,索南平措抱着麦很深情地唱起来。那也是一首古老的摇滚,早化作灰尘飘远了的甲壳虫约翰·蓝农的“往日柔情”就在人们的心中同时唱响:
昨日,所有的烦恼离我多遥远,
如今,却已停留在我心中啊,
难忘的往日柔情……
灯光渐渐暗下,设计了很好的氛围。歌声停了,台下很有节奏的掌声还在响。我看见被感动的女脱们拼着命往前挤,仰头看着满面红光的索南平措,双眼要滴下泪来。我心里说,好了,你小子惹祸了,这么多的蜜蜂来采花,看你受不受得了。
索南平措手一挥。闪烁不定的镁光灯骤然转换,鼓点哗啦啦响。我看不见敲鼓人,大约花一激动,头又埋到地上去了。索南平措大喊一声,说:“唱支真正的校园摇滚吧,用我们的嘴唱,用我们的心唱,用我们的手唱,用我们的跳舞的腿唱!”
主吉他和节奏吉他都一起拨动,哗哗啦啦地朝人们头上乱砸。在闪烁的灯光中,可以看见音符砸在人们头顶溅起的金色光斑。
星期三
我感到莫名的孤单
星期五
我总是迷路
生活的变幻我不太投入
总是在失落后悔恨痛哭
世间事艰难不容我踌躇
人在江湖总是难得糊涂
星期三星期五
受人冷落我却不知何故
星期三星期五
快乐悄悄地对我说不
星期三
我望眼欲穿
星期五
我已近乎麻木
浅浅深深的红尘束缚
随波逐流我挺不住
看不到天空有多蓝
我没有那样的云卷云舒
星期三星期五
命运的选择我总是输
星期三星期五
失去自己我将走向何处
我亲眼看见,一片火苗在沉寂的人群中升起,一点一点地蔓延,从我左边到我右边,都是激动得用腿用手掌唱歌的人,他们不时发出几声尖厉的怪叫像要吃掉什么,但我看不见他们的牙齿,我想也肯定很尖很硬。多日的在课桌前的沉闷和压抑,他们该解放了,该狂一下了。索南平措很会掌握火候,好像这一锅汤是他掌厨的。他狂吼一声,说:“来点真格的!”杨彩俊也狂了,弹着吉他左摇右摇,突儿跳到台下,又跳到台上,还边弹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人们疯了一样狂吼着,尖叫着。门前与窗前又让人堵塞满了。
亚——拉——索!脆极了的嗓音撞上屋顶,又化作雨点落了下来。
你见,或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他唱的竟然是最近街头很流行的仓央嘉措的情歌,了不得的是他唱出的摇滚的味道,忧伤的曲子通过他的润了酒的喉咙,有了种癫狂的味。他唱一句,下面就尖叫一声。他的长发飘飞着,他的眼睛也燃起火。在不停闪烁的灯光中,我沉默了,没鼓掌也没尖叫,我觉得自己是投入火中的一根干柴棒,让火从我脚底燃起,朝上蔓延。我的眼泪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激动。在全场的喧闹声中,我嗅到了热血沸腾的气味。他又唱了几首高原的歌,唱了崔健的长征路上的摇滚,还有唐朝与海狼的。一晃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人们还没退。我回头,看见了音乐系的那伙人,抱着金灿灿的铜号,挤在人群中,也同人群一起尖声嚎叫。
我知道,较量结果,索南平措的乐队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