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脸憋红了
那些日子,我又陷入极度的孤独中。我看见谁,谁看见我都是这样,相互笑一笑,像对什么暗号,什么话也不说,就去干自己的事。由于常常吃青菜与方便面,脸色不是枯黄就是隐隐透着一层没有光泽的绿色。我算了算,当了三个多月的新生了,从秋天眨眨眼就混到了寒冬。这里的冬天不见雪,天却常常阴着,青灰青灰的,比债主看见欠账三年不还的欠债人的那张冷脸还冰凉三分。
那些日子特别想家,想家乡的冬天,冰凉的阳光照着人畜踏踩得硬邦邦的积雪,想象那种冰冷刺眼的感觉。也盼望家中的来信。我父亲的信都写得短,几句话无非是好好读书,家中困难,只能给我汇一点点钱。我得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家中大人操心。我知道怎么管好家中的牙齿缝隙中抠下的那一点点钱,回信时都不会让他们操心。我给父亲的信常常是好几页,我总想把心中的话向别人倾诉,父亲一直是我最信得过的人。父亲的信和他人一样,话不多,却实在。他说,过去他一个人跑马帮时,都没怕过孤独。有什么话想说时,就对风说,对草说,对石头说,对喷着鼻息吃草的马说。它们都是有耳朵的,都会听你说的。人要学会生存,要自己寻找快乐,就不会孤独了。
看着父亲的信里的话,我就独自跑到桔子林中,鼻腔酸酸的。我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望着对面光秃秃的山包。
我把珠玛给我的歌碟放进刚买的随身听里,这么久我还没听过这张歌碟呢!我刚塞上耳机,家乡味浓重的声音便了出来,珠玛的灵魂化作纯净的歌声,听着像喝了刚酿的青稞酒似的舒服。哇,还是仓央嘉措思乡的诗句,珠玛啦,你怎么知道我此时的心思呢?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上燕子,
飞向家乡多好……
眼睛眯上,我就想起了高原小城里的那条河。细细的,却狂怒得像条快发疯的猛兽,咆哮着撞击山壁崖石,把水沫撒向路边。在读高中的那几年,我爱坐在那条小河边,听湍急的河浪声。那时,我想愤怒也是激情,怒吼的声音也比寂寞无声更有诗意。河旁的小路朝辽远处伸伸去,那是条马帮踩出的商道,从古至今,马蹄在上面摩擦,每一块石头都透着油浸过似的光泽。石缝中处处能见干成朽皮的马粪和废弃的马蹄铁。我眼望着马帮朝远处走时,羡慕极了。那时,我的心是鸟,是自由地扇动羽翅朝远处飞去的鹰。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呀,
风儿请把她带来……
朱文终于找到了他的另一半,那是个外语学院英语专业的正在读大二的女孩子。他带我去见她时,一连串脆脆的“英格里稀”,便震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因为我从没听见过能把英语说得那么好听,像用歌声对你吐露情爱,轻轻的带着柔软的抚摸。我连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握住朱文的手,说:“大哥,祝贺你了,你的心终于有了温暖的窝了。”
我只觉得她那张脸很圆,白白的有些晃眼。
那以后,朱文出门进门都抱着英语啃单词,见谁都把半生不熟的英格里稀朝人家脸上喷吐。我与他就很少来往了。
平静的时候,我爱用一个小本子记些什么,无非是晴天的云朵,阴天冰冷的湖水,草丛中的花,树上吵闹的鸟……。生养我的高原,使我有了热爱大自然的灵魂,我的心一平静便草呀树呀蓬蓬勃勃地生长。我本以为生活就这么平静,我只在上课与幻想中奔忙,不必去操心什么,就把四年混完了。可王海深看我时,却一脸的伤感,他正大口地灌一瓶可乐,喉结上下跳着,脸上却透出一团红。他说:“洛嘎呀,世上的人都没你活得清闲,在树荫下读惠特曼的诗集。哈,你可能正生活在五十年代呀!”
我看了眼惠特曼的诗,说:“这诗不能读吗?”
他很认真地说:“这种时候,能读得下去惠特曼的,是修炼成仙的妖精。”
我笑了笑,说:“上课上得太紧张了,读两页诗放松一下,没什么不好。”
他说:“你们高原上的人就是这样,都是活佛的后代。我们所有的男生都急得眼内喷火,口中吐烟了,只有你沉得住气。”
我看看没有风,平静得像没有水波的海子似的树林,说:“这里是很平静,很适合读书。平静难道不好吗?”
他说他很想擂我两拳,把我从梦里擂醒。他脸急得更红了,像喝了酒,说:“你还不知道,高年级的光棍们开始朝我们班的女生进攻了!”
这下该我手痒,真想捶他两拳了。我说:“进攻就进攻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别人自愿。”
他说:“优秀的都让别人选走了,我们再不行动,到时捡垃圾都没剩下几个了。”
这家伙说得我大笑起来,我狠狠地在他下腭上揍了一拳,揍得他直愣着眼睛看我,一脸的伤心。我说:“你该醒醒了,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配对的。人家进攻让人家攻吧。你觉得你有魅力,你就上吧,何必那么伤心,连男子汉的骨气都没有了。他们选走了,让他们拿走算了,属于我们的自会来到我们的怀里的。”
他揉着打痛了的下巴,咧着嘴说:“真不懂你长了个什么脑袋。好了,你读你的诗吧。”他走了,身上的那股酸气还在空气中飘。我摇摇头,真不知道他们那些人长的是什么脑袋,一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爱情是种天作之合的因缘,该你的飞到天边都跑不掉。我们今天是低年级,过两年我们也是高年级了。那时的新生,还不是我们套索中的鸟,一个也跑不掉。我哈哈笑了,抱着那本装满酸酸的情感的诗集,笑得合不拢嘴。所有经过这片树林的人都好奇地看我,以为我看的是漫画或笑话……
吃过晚饭,一向不怎么说话,出门进门都装得神神秘秘的陈阿芸在洗碗时撞了一下我的肩,悄悄说,有东西想给我看。
他把我带到一个无人的墙角,从书包内抽出一本紫色硬封皮的笔记本,没翻开,手遮住半边嘴,悄悄说:“听说你喜欢读诗?”
我说:“你早知道了的,我喜欢仓央嘉措写的那些情诗。现在也找些外国人的情歌来读读,教科书读累了,读点诗歌好歇口气。”
他把笔记本翻开了,什么也没说,把本子摊着递到我的眼前。我嗅到股墨香和烟丝混合的气味。他的本子里写满了一行一行的诗,标题全用彩色笔勾了花,看起来就更像诗了。他手指点点那首画了两枝玫瑰的诗,说:“你读读这首吧,谈谈你的感觉。”
说实话,他有些诗才,诗歌也是有情而发,没有平常人爱犯的无病呻吟。他的这首诗很像戴望舒那首很有名气的《雨巷》,也是写雨中,写有个从他身旁走过的丁香样的女人,写风里的气味与湿漉漉的山水的颜色。不过,他写得更细,特别是女人那双在雨中融化的眼珠,风中羽翅般扇动的披发。他把雨滴想象成玫瑰花瓣,空中飘下,成了一条玫瑰之路。谁在这路上印下第一行脚印?
我抬头有些诡秘地笑着问他:“你想在这路上印下第一行脚印吧?”
他哈地笑一声,夺过本子,说:“看来你读懂了。你说说,这个女人是谁?”
我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你梦里的情人是谁?”
他有些惊奇了,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说:“我看出来什么?”
他就唉声叹气,摇摇头说:“你读诗还是不行。要用想象读诗,而不是只读文字。好吧,提醒你一下,这女人就在我们班上,个子有些高,身材不错。”
我把他的本子拿过来,又翻看了那首诗,说:“我只觉得那女人是风是雨滴,是远山的淡雾,是唱着歌的飞鸟,是没有印上唇印的吻。看不出她是我们班上的谁。再说,我很孤僻,班上的女孩子大多叫不出名字。”
他咬着嘴唇,好像很不好意思,脸憋红了,犹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我听了差点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我摇晃了好几下脑袋,觉得自己是否听错了。陈阿芸这样秀秀气气,俊俊朗朗的一介书生,瘦小的身材好像受不了我随手一握,心中的情人却是个身高体壮,被我们称作体育健将的唐素红。听说她是从体校考进来的,本来读体育系,但她在市宣传部当官的父亲硬让她读中文系。我只见过她在食堂打饭,碗比我们的脸盆小不了多少。我看着陈阿芸一脸的可怜,真想说几句冷话。我想说,他想在一个女人汗湿淋淋的手掌心中跳舞,就去追唐素红吧。你在她的手中,只像个小小的兔子。我没说,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说:“男子汉,不要只在笔记本上吐酸味。想女人了,就冲上去吧,拼个你死我活,把情感抢到手,玩起来也实实在在。”
他有些胆怯了,说:“我行吗?”
我说:“行!怎么不行?你这样的帅哥,不要说她了,就是班花校花,你都可以去冲冲。”
他说:“你在笑话我。”
我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说:“谁笑话你了?你不上,我上了。到时你别把我当成情敌来决斗。”我做了个握剑的手势,向他一剑一剑地刺去。他乐了,说:“好,有你的鼓励,我更有信心了。你说,我把这首诗给她看,她会怎样?”
我推了他一把,说:“你快点问她去吧!”
他羞羞答答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一脸的胆怯和疑惑。过后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在读大二时,陈阿芸的诗常常上了国内最大的诗歌杂志《诗刊》,他成了师范大学里最有名气的诗人。他细小的腰挺得很直了,当然,他的手挽着的不是高大粗壮的唐素红小姐,而是低年级的新生,娇小秀气的王丽娜。
我在北碚街上买了一个小巧的随身听,就是圆圆的可以放碟片的那种。那个日子,遍街都摆着这种随身听,黑色的银灰的都有,很便易。大多来买的都是些附近的中学生大学生,主要买来听外语的。我买它,是想听听加央珠玛给我的那张碟片。在我衣箱里压了好久了,我从来没有拿出来听过。
自习的时候,我拿出随身听,取出音碟,碟背上画着一对慈祥的佛眼,两颗撞碎了的心。碎片像花瓣似的到处飞着。我不知道加央珠玛为什么给碟背画上这样的画,那是用记号笔画的,磨损了一些,可朦胧模糊着很有些神秘的味道。她的歌也很神秘吧,我放上音碟,戴上耳机,轻轻按了放音键,眯上了眼睛。
乐声冲出来时,我就觉得味道很特别,很像牙齿不停地嚼咬用奶油阉制过的牛皮筋的味道,越嚼味越浓,你不嚼咬时,嘴里还停着一种苦涩和清甜混合的味道。加央珠玛的歌唱起来了,她把人世间的那种情感唱得忧伤极了,特别是每一句后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伸出细嫩的手把你的心子里最柔软的地方抚琴弦似的抚弄弹拨,到伤忧的味道唱到了极致。这歌我在草原上也听我大舅妈唱过,她坐在草滩上,面前上刚挤满的奶桶,眼睛慈慈地细眯着朝向温柔吃草的奶牛,她的嗓音也极其温柔。同样的歌同样的曲子,她们却唱出了不同的味: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
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
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仓央嘉措写下的歌词,但很早很早,草原上就在传唱。我还听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唱过,唱着唱着她就哭了起来,阳光下,她黑皱的脸颊让泪珠浸得油亮亮的。我还记得她唱完后,把没牙的嘴包得紧紧地,望着遥远处的白云,整整一天她都不言不语。草原上的人都说,这歌让她想起了往事,想起去一远方再也没回来的情人。
加央珠玛却把我的心唱得酸涩透了,那一日,我竟然不想吃午饭。朱文见我一脸的灰雾,说你小子失恋了,还是求婚没求成?像死了人似的一脸的霉气。我笑笑,取下耳机,收好随身听,说我啥也没有,就是不想吃。
在躺在床上午休时,我又取出随声听,把那首酸溜溜的歌听完了。我想起来芹说过,加央珠玛是因为爱着那个男孩不要她了,心才死了,我想这歌这样的伤心伤肺,也许真与那男孩有关吧。我听完了,又从头听了一遍,想在歌词的缝隙里寻出那男孩的蛛丝马迹,我也不知道为个啥,就是想寻找。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上课了。那些日子,我们连早饭都懒得去吃了,能在床铺上赖一会儿就赖一会儿。课上得越来越没趣,老师们都是一个模样,把厚厚的教科书上的东西,塞进嘴里嚼呀嚼呀,再吐出来让我们尝,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大学第一学期的中文系,没多少课目,什么文学概论、先秦文学、语言学概论、写作基础、党史、外语、体育等等。这些课刚开始图新鲜还去听听,再听的时候就得考虑耳朵会不会受伤了。
不爱听,还得去听。周老爹像关照托儿所的娃娃似的时时刻刻都盯着我们,又时时刻刻地跳出来,对着我们喝叫几声:“不要这样没精打采,像集体偷吃了安眠药似的。课要好生上,到时考不及格,取不到毕业证再对着我哭嚎。我可不管,那是你们自作自受!”
那几天,杨彩俊在小提琴上拉大锯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过,没人愿去干涉了,好像一切都听厌了,同听风从树丛中款款吹过一样。杨彩俊也比较知趣,不在我们睡觉时拉,天刚亮,有人出外跑步锻炼时,他就扛着提琴开始工作了。他也很少拉怨声载道的“梁祝”了,也有些抒情和开心的曲子从他的大锯中流淌出来。也有人不满,出言干涉。他也不同别人硬吵,而是一副笑脸对着人家,摇摇头说:“我也没法子。江老爹把我硬塞进了学校剧团的乐队,不拉不行呀!我可不愿在乐团里滥竽充数,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党对不起学校对我的信任。”
细心人发现,我们405室和对面三个卧室的成都、重庆两地的同学,在秘密策划什么事情。每天趁我们睡午觉或晚上关在蚊帐里看书读信时,他们便悄悄地溜出了门。夜很深很深了才回来,躺在床铺上还叽叽咕咕。我的上铺周兵看我的眼神也开始往上抬,说什么也爱理不理的。好像爹妈把他们生在成渝两座大都市里,他们就有了高人一等资格,可以在天界做玉皇大帝后补一样。我们几个小城市来的人伤心死了,又不好问,只有低着头装出一副卑微的模样。
我高原人的心里盛满了山里流下的清水,是受不了一丝杂质的污染的。我可不愿低头装自卑,我在周兵跳下床铺要出门时,便拉住他的手臂问:“啥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可不可以透露一点给我?”
他哈一声,想也不想就把刚掏出来的一支烟扔给我。
“去你的,别给我来这一套,”我把烟塞进他的上衣口袋,手一揉烟成了粉末。他拍着衣服上的粉末,脸红了,一掌把我掀开,说:“我捶死你!”
他还是对我讲了,我们班上的成渝两地的同学成立了同乡会,准备周末上缙云山,在狮子峰顶看着太阳从群峰中冉冉升起来时,向全世界宣告,成渝同乡会成立了。他眼睛亮起来,昂着头看我,那热血澎湃风华正茂的样子,好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些伟人一样。
我说:“太羡慕你们了,还有那么多的同乡。”
他把手遮住了半个嘴,悄悄地对我说:“其实,同乡什么的都是些借口。成渝两地的男女同学主要是借游山玩水建立一点感情,说不定在狮子峰顶看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有的男脱女脱们的心便紧紧拴在一起扯也扯不脱了呢!”
他的话,让我的脑袋嗡嗡响了许久。这世界怎么了?尽是些想配对的。不过,我真想去看看狮子峰的日出。我在一幅图片上见过,山顶与松林在太阳出山的那一刻都是一片金黄,太阳像一滴血,红红的浸泡在云雾中。我的窗口就可以看见遥远的缙云山,灰蒙蒙的,脏兮兮的。连它的背景那片天空也像脏污的水浸泡过的一样。我真怀疑,缙云山狮子峰真有那么好看的日出,特别是在这个什么都染上了层冻疮颜色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