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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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朦胧月下月朦胧08

月儿做了很多梦,先是梦到自己决定与澹台私奔,后又是密斯特鸿来问她周幼权伤势,她说周幼权已脱险,自己这回没走也算值了。密斯特鸿却不无愧疚地说连累了她又陷在戎四爷手里,很是过意不去,但她反而安慰说以后定然还会见面。再一时是她向周幼权哭诉那些当姨太太的辛酸。再后来,竟然梦见四爷坐在床边,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沉默纠结……她睡得昏昏沉沉,只模糊感到四爷说的是很重大的事情,让她震惊到无以复加,然而梦境一时一变,前面的内容倏忽记不清了。唯一还有印象的是四爷说“你若是没被他们利用该多好,我们之间便不会是现在这样。”

月儿醒来已是夜里十点多。梦中的碎片都化为了疲惫,但她不愿躺在这里,或者说,不愿躺在戎长风的公馆,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手上胳膊上的伤已经被清理过,吴妈守在床头。

“囝儿,侬可醒了!”

月儿起来,看看房内没有四爷,说:“姆妈,去叫四爷吧,有账算账,有仇报仇,这里我是断不会再待着。”

吴妈连忙过去掩上门,嗔道:“侬到底想哪样格?平平淡淡过日子不好伐?”

月儿苦笑:“姆妈,真正的平淡,是生命中经历过轰轰烈烈,才感悟到平淡的可贵。而不是一生碌碌无为破罐子破摔,却安慰自己平淡是真。更何况我这不是平淡,是苟且。”

她说着也不要吴妈去唤四爷了,她自己要去书房找他。

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副官来说四爷叫少奶奶过去问话。吴妈听出这是要大动干戈的架势,毕竟往常在家里四爷和少奶奶之间哪用得着副官煞有介事的传话。

吴妈战战兢兢,月儿却无所畏惧,她径直下楼了。

进到书房后,四爷一身戎装坐在书桌后闭目养神,不消睁眼便知她来了。

“站那儿。”四爷好像有天眼一般,待月儿走到屋当中,就令她罚站。

月儿虽打定了主意,要么被撵出去要么被枪毙,横竖总归要随了自己不当姨太太的愿,但见这架势还是有些蓦然发虚,隐隐觉得会有什么出乎预料的事情在等着。

“这些天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四爷睁开眼,口气介于公务与私事之间。

那套搞破鞋的说辞本来就是绝望情急下的胡说,四爷一怒之下冲动杀人倒罢了,可若细问,压根破绽累累。月儿知道说多必然错多,便道:“能说的之前都已经说了,听凭四爷处置。”

四爷不置可否,只拿出那张密斯特鸿的画像:“你就是为了这个人跑的吧,这些天都是跟他在一起?”

月儿虽意外,但也确实编不出一个搞破鞋的对家来叫四爷相信。既然这幅画像乱入,索性不言声。四爷说啥就是啥,默认就是了。

“这个人姓谁名谁,住哪儿?”

月儿不答。

四爷冷笑:“以为不说话就能保住自己的姘头?周幼权,民国六年生人,祖籍南京……”

月儿心头别地一跳,猛地抬头。既然连周幼权这个名字都晓得了,那毫无疑问,周幼权落入他手了。而自己刚才自作聪明默认了半晌,等于全认在了周幼权身上。

年龄所限,月儿到底是慌了:“四、四爷,这画像不是什么周幼权,是赵丹,我看过他的电影,随手画着顽的。”

“忘了你四爷是干什么的了?这些天你一直跟周幼权呆在JA区那幢洋房里,直到抓住你的那天早上还在一起。”

“不是的四爷,我跟周幼权素昧平生,我只是碰巧救了他,他受伤很重,做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啊,他跟这个画没关系,更不是姘……头啊。”

月儿出逃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虽说是变得决绝了,但是还远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把无辜的人命拉进坑里的心肠。周幼权因此丧命,这个孽月儿可造不起。

四爷阴沉着一张脸打量着月儿:“这个年月,受枪伤的,不是帮派就是逆党,你见了非但不躲,还上赶着照顾他,现在又这么情切的袒护他,还说跟他素昧平生?!”

月儿愣住。

“周幼权还参加过澹台主持的文学沙龙,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还敢说和他之间没有苟且?!”

月儿百口莫辩,此时突然有人敲门。

来人是副官。看到少奶奶在场,副官的神色不禁有些迟疑,但四爷已经问他有什么事,他只好绕过少奶奶到四爷耳边去耳语。

月儿望着这一切,心里直打鼓,预感副官说的事情跟自己有关。

四爷听了一阵,面无表情地盯着月儿,命令副官:“大声说。”

副官一脸为难,正迟疑间,四爷斥道:“这么漂亮的事情,不能只脏我一个人的耳朵。大声说,让少奶奶好好听着。”

副官只好遵命,“周幼权已经招了,确实跟少奶奶苟……”他想说苟且二字,但觉得不妥,只好跳过,“周幼权这两天已经四度昏迷了,现在只求四爷让他速死。”

月儿觉得轰的一声脑仁炸了。

周幼权承认跟自己苟且? 57号是什么地方,一顿刑罚下来,哪个人能不被屈打成招。

自己之前丧失理智,一口咬定给四爷戴绿帽,怎能料到最后竟落个如此荒谬的局面!

“四爷,周幼权他,他当时伤得十分重,已经快死了!我在洋房里这些天,跟守着一具会喘气的尸体没区别,怎么可能还跟他苟且呢!而且,而且他虽然参加过我师兄的沙龙,可我师兄认识的人不见得我就认识啊,我前年才出来念书,之前都是待在家里不出门的,怎么可能认识沙龙里的人呢。”

人命关天,月儿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就是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住周幼权的命,哪怕是对四爷服软。

“四爷,侬不晓得月儿孤零零守着一个死人的时候心里多怕。伊当时都休克了,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好几次吾都以为那是个死人了,怕得要命。月儿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伤,没有药,吃也吃不饱,守着一个死人,怕都要怕死了,哪里还搞得出那些花边事体。直到侬找到的那天早上,伊才醒过来,我俩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四爷,月儿要是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那个周幼权,肯定是受不了刑罚才那样说的,四爷,他那时伤重得都濒临死亡了,哪里还苟且得了啊。月儿这次出逃实在是被金小姐撞怕了,四爷不替月儿做主,月儿又心寒又气不过,这才说些胡话来气四爷,四爷,月儿知道错了,四爷……”

四爷虽然不言语,但看上去眉目不那么冷沉了。

月儿继续:“月儿从小有姆妈,后来长大了身边又有四爷,几时做过重活受过累啊,可在外面这些天,又病又累,还要烧水做饭照顾病人,被火星烫得直哭。”

月儿说着把手上的烫伤伸给四爷看,脸上居然真落了眼泪,“离开四爷的几天,是月儿长这么大过得最苦的日子,侬看月儿都累瘦了,呜呜四爷啊,月儿……可想四爷了……”

那天要四爷枪毙自己的是她,如今跟四爷撒娇哭诉的还是她,可为了救周幼权,她顾不得脸皮了。

四爷也确实没计较这些,月儿说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他才不会拆穿!

其实月儿尚在昏迷中时,四爷就已经把事情搞了个清楚。那个周幼权,恰如月儿所言,伤得如濒死之人,月儿也是刚出了车祸病病歪歪,这样的两个人搞哪门子的破鞋。至于周幼权参加过澹台的沙龙,那不过是四爷信口胡诌拿来诈月儿的。甚至连周幼权,现在也压根不在57号,周氏家族有点特殊背景,他这边下午刚刚把人抓获,未出半个时辰,南京就发来了急电,要求放人,具体周家什么来头他现在还没弄清,但在月儿这里做个顺水人情刚刚好。

可四爷必须把戏做足全套,因为月儿已经到了宁死也不想再回到他身边的地步,虽然被强行带回,但如果就此僵持下去,将来怕是越来越僵彻底成仇。而四爷若是主动哄劝求和,且不说自己会陷入被动,效果会不会适得其反都很难讲。所以,只有让月儿自己主动求和才是修复关系的上策。

四爷明白,月儿经历了外面的几天,人已经变了,回到跟过去一样是绝无可能。他要的就是月儿表面上的回归,只要表面上和好了,再哄着哄着就真的好了。至于感情,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总有她死心塌地归顺的那天。

天黑了,月儿心猿意马的用了晚饭,就在卧房里出神。这一天如同过山车,本来想让四爷对自己或杀或撵,结果为了周幼权变成了她向四爷发愿立誓表忠心。命运可能真就是个笑话。

四爷进来了,许是在旁屋洗过了澡,披着一件黑缎面睡袍,腰带松松地拖着,蹙眉抽着烟进来。

虽然月儿刚才那番哭诉撒娇,四爷就坡下驴表示相信月儿跟周幼权是清白的,但事情还没有完全过去。

“这张画到底是谁?”四爷拿着密斯特鸿的像问月儿。

“赵丹。”月儿一口咬定。

“嗬,赵丹。”赵丹和这个眉深目邃的长相差着十万八千里。

四爷也不往下问,也不威胁。静静地抽他的雪茄。

他闲庭信步的时候往往是大开杀戒的时候,月儿紧张了,“四爷,周幼权能不能放了?”

“这不需要你过问!他是逆党分子你知道不知道!”他说着摁灭雪茄。

月儿难辨他脸色,试探着说:“四爷,现在有许多学生以为参加革命或者党派就是一种爱国,其实至多就是发发传单喊喊口号,根本就谈不上fd,更何况周幼权他才十几岁……”

四爷看着她,看得她胆怯,但如果不辩解,周幼权二罪并罚,不晓得要被四爷怎样凌迟。

“四爷,虽然我帮了周幼权,但反过来说,这些日子要不是有他,要不是有他住的那个地方,我四处漂泊,恐怕早就……恐怕遇上拆白党都是轻的。其实我俩是互救了的,而且,我虽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这种操守我还是有的,我……”

“你过来!”四爷打断了她。

她一愣。

“过来!”

她不想过去,不想和四爷在一起,但此时她是在求情,有什么主动权。

她不情愿地过去了,四爷说:“打开梳妆台下边那扇门。”。

月儿不解,但她只好照做,打开那扇门后,里边原本放着她的一只梳头匣子,现在却是一只医药箱。

“别愣着了,拿出来。”月儿这时才听出,四爷的声音竟然有点虚弱,他正拉开睡袍领,露出胸口。那里用纱布严严实实地包扎着,有血正从纱布隐隐渗出。

月儿一怔。

“别吱声,换药。”四爷显然在忍着,他换了一个方便月儿拆纱布的角度重新坐了。

月儿也不再多问了,她平日里凡事都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但真正做起事情来,脑筋和手脚都相当伶俐。

纱布很快打开了,血肉模糊,伤口明显是枪伤,而且距离心脏不足二公分,危险至极。

“什么时候伤的?”她迅速换药。

“三天前。”

但月儿看出伤口没有经过专业处置,或者说也是专业处置过的,但……

“谁取的弹头,为什么这样潦草?”

“我自己!”

月儿意外,以至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月儿,四爷差点就见不到你!”这一句,他说得轻,眼中却动了情。

原来,月儿出走的这些天,四爷不仅派出大量兵力四处设卡巡逻,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着便衣独自去黑渡口或者其他三教九流之地,不分白天黑夜,说走就走,而这个伤就是三天前的后半夜在青浦附近的野渡口被打了黑枪。

好在后来脱身了,但他不能告诉属下,否则就算罗副官不能强行将他送往医院,也会被闻讯而来的母亲送往医院,但月儿找不到他怎么能离开岗位,任何人他都信不过,因为任何人都认为只不过是个姨太太,犯得上下大力气找吗?

所以他脱险后没有回57号,而是趁听差老妈子不注意潜回公馆,自己咬牙取出子弹并进行了包扎……

四爷把这个过程讲得轻描淡写,但月儿心里却五味杂陈。

“月儿,如果不是四爷太金贵你,这次我是绝绕不过姓周那小子的!”

月儿听出某种通融之意,这时伤口恰包扎好了,四爷按着伤口坐直。月儿眼目光光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果然,四爷说:“我把他放了。”

月儿松了一口气。

四爷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不过你得答应我,你俩绝不可以再见面!这也是我和他父亲的约法三章!”

月儿:“一定勿会。”

“那你放心吧,他们现在差不多已经登船了,我让廖生送他们上码头的。”

四爷捂着伤口欲上床,月儿连忙替他撩开锦被,四爷知道月儿可以消停一些日子了。

月儿缓慢地整理着药箱,心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又回到那个香喷喷、软绵绵的姨太太生活了。不知何年何月能逃脱,但她总归是要逃的,她反省自己此次其实是莽撞的,其实是完全没有筹划周全的,还是太冲动了,还是太年轻了,吃一堑长一智,她知道下一次她会长大的。

药箱子放回梳妆台下边后,她去捡落在床角的纱团,忽然被一只大手就垄在了怀里。

“村孩子,傻!自己伤的那么厉害,干嘛把药都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