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
第一节 隐喻与真理问题研究的意义
一、隐喻和真理问题的困惑
隐喻是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在日常话语中,我们使用隐喻用彼事物形象地表达此事物;在文学作品中,作者用隐喻展现无限的精神世界;在素有严谨逻辑之称的科学语言中,我们亦能发现隐喻的使用;在哲学文本和话语中,隐喻则总是与真理相伴而生。然而隐喻的概念及其特性并不能充分地解释隐喻与真理的密切联系,因此需要对隐喻进行新的研究以便回答下列问题:隐喻具有怎样的本质特征,使其能够在所有领域的文本或话语中发挥重要作用?隐喻和真理到底有什么关系?隐喻能够揭示真理吗?隐喻与世界具有怎样的关系?隐喻的普遍性中是否蕴含着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纵观历史,无论是在修辞学、诗学还是在哲学方面,从古希腊开始,对隐喻的探讨就从来没有停止过。然而有趣的是,对隐喻的看法似乎也从来都是亦褒亦贬的矛盾态度贯穿始终。柏拉图对隐喻持贬斥的态度,在他眼中诡辩者和诗人一样,由于误用语言(如使用隐喻),所以远离真理。亚里士多德对隐喻持肯定的态度,他认为“隐喻使言辞清晰,令人赏心悦目,或别出一格,这是别的手段办不到的,也是不能从别人那里学来的”①。自笛卡尔提出主客二分的二元论观点后,隐喻与真理的关系也成了一再被讨论的问题。17世纪著名的经验主义哲学家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认为,修辞学和演说术中的一切技巧的和迂回的文字用法都只能暗示错误的观念和迷惑人的判断,因此是彻头彻尾的欺骗行为。洛克强调,在追求真理和知识方面,隐喻和所有其他修辞手法一样都是语言本身的缺点①。18~19世纪的哲学家卢梭、康德和尼采对隐喻持肯定的态度。卢梭认为人类最初的语言必定是象征性的(也就是隐喻的),而语词本义或者字面义是后来才形成的②。康德认为感性象征能够激发想象力并促使人思考更多的东西。他指出,象征是将想象力加入表象里去,“它使一大群自身找不到表达的感觉和附带表象活跃起来”③。康德对象征的肯定也是他对隐喻的肯定。作为哲学家同时也是语言学家的尼采对隐喻的洞察更加独树一帜,他认为真理不过是一大堆动态的隐喻、转喻和拟人的用法而已④。
20世纪之前对隐喻的研究虽然也不乏具有启发性的洞见,但是始终停留在隐喻的修辞学和诗学的范畴内。超出这一范畴的隐喻都带有“非科学的”色彩。比如,逻辑实证主义坚持认为,科学的概念和理论存在着一个唯一确定的、可靠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经验。任何命题只有表述经验并能够被经验所证实才有意义。科学通过数学计算和经验证实的方法,建立起各种世界秩序的体系。在实证主义看来,隐喻命题是既不能通过逻辑证明也不能通过经验证实的,因此是非科学的。
对隐喻态度的决定性转变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尤其是在认知科学领域对隐喻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后。语言学家莱考夫和哲学家约翰逊指出,“概念是在以隐喻的方式建构,活动也是在以隐喻的方式建构,故此,语言也是在以隐喻的方式建构”⑤。他们认为,人的概念是通过隐喻建构起来的,人的活动是通过隐喻建构起来的,因此,语言也是通过隐喻建构起来的。在此基础上,莱考夫和约翰逊又提出了基于体验的经验主义哲学观⑥,并称其为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 philosophy in the flesh)。体验哲学的核心内容有三: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和思维的隐喻性。
隐喻研究在20世纪下半叶呈现出明显的多学科融合的发展趋势,在众多领域的研究中以认知科学的研究最为兴盛并对其他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在莱考夫和约翰逊隐喻理论的推动下,认知科学领域对隐喻的研究在不断深化中逐步走向对人脑和神经机制的研究。认知科学以体验为根基探讨人的语言概念构成具有创新性,并试图用科学实验方法建立大脑结构与人类概念和语言之间的关系来解释隐喻。这种方法也许可以得出所谓“科学的”结论,却容易忽略语言与世界、语言与人的生存之间的复杂关系。在诠释学领域,从海德格尔的哲学开始对语言(尤其是诗意的语言)的关注就已经提升到本体论层面。伽达默尔也进一步阐明了语言的重要性,指出“能够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保罗·利科在《活的隐喻》一书中,从古典修辞学出发,经过符号学和语义学对隐喻进行了分析,最后达到隐喻诠释学。利科的隐喻诠释学结合了分析哲学、语言学领域对隐喻的研究,以语义线索为主,突出强调了隐喻是语义的更新,而不是磨损①。利科指出,隐喻陈述的指称并不是语言本身,而是语言之外的世界。海德格尔对真理的重新追问、伽达默尔对真理方法的追问以及利科对隐喻的诠释,为隐喻和真理关系的研究提供了理论基础。因此,诠释学视域下对隐喻和真理问题的研究,不仅可以摆脱意识哲学主客二分这种根深蒂固思想的禁锢,同时也可以避免科学方法论的束缚。
本书将在诠释学理论的烛照下,探讨下列五个问题:①隐喻的概念及其特性是什么?②隐喻能揭示真理吗?③隐喻与真理具有怎样的关系?④隐喻、真理和世界之间有什么关系?⑤在工具理性对社会精神生活不断渗透的当代,对隐喻与真理关系的深入诠释能否给我们带来对人类存在本身实践意义的重新认识?
二、研究的意义
在诠释学视域下,对隐喻和真理问题的研究具有理论和实践双重意义。研究的理论意义有两点:①在诠释学视域下,对隐喻和真理问题进行研究,凸显了隐喻、真理与世界的关系,即隐喻是存在之真理的显现,它同时构造了我们的意义世界。存在之真理作为源始的真理指向意义世界,科学的真理也是存在之真理的衍生物,因此精神科学不应受到科学理性的禁锢。②对隐喻具有展现存在揭蔽真理特性的分析,打破了科学方法论对真理进行探究的唯一合法地位,重新确立了生活世界的重要意义。作为把握存在和世界的本真的方法,隐喻使人们对意义世界的把握具有更大的开放性,它也成为精神科学中人类通达真理的有效路径。
研究的实践意义有两点:①明确阐明隐喻的本体论地位,让我们对自我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隐喻充分体现了个体在共同性基础上在特定的境域中对存在的理解。作为一种理解,隐喻是人类存在的基本方式。我们总是通过感性去把握陌生事物,并筹划新的理解。②“隐喻是存在之真理的显现并构造意义世界”的观点的确立,让人们清醒地意识到,对真理的把握不仅仅存在于科学层面,而且与我们的生存境况密切相关。在现代科学的技术本质所决定的生活实践中,处于基础地位的是对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理解与认同,而非科学的技术本质所摆置的人的存在。
① ARISTOTLE. On Rhetoric: A Theory of Civil Discourse [M]. 2ndedition. trans: GEORGE A KENNED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1405a.
① 约翰·洛克.人类理解论 [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497.
② 让-雅克·卢梭.论语言的起源——兼论旋律与音乐的摹仿 [M].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18.
③ 康德.判断力批判 [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60.
④ FREDERICH W NIETZSCHE. On Truth and Falsity in Their Ultramoral Sense [M] //OSCAR LEVY. The Complete Works of Frederich Nietzsche. New York: Gordon Press,1974: 180.
⑤ 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M].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3.
⑥ 莱考夫和约翰逊在1980年、1987年的著作中将自己的哲学观称为experientialism(经验主义),这是与客观主义相对立的哲学观,但是这一经验主义不同于哲学思潮中的经验主义。两位学者后来将自己的哲学观称为“体验哲学”。
① 保罗·利科.活的隐喻 [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90-392.